第四十八章 剥茧
雪下得大了,片片雪花击碎湖面。
湖中心的叉鱼亭三面挂了毛毯帘子,火炉也烧得极旺,坐在里面,并不感到冷,三两杯温热的梅子酒下肚,心里暖融融的,遥看着远处的冰松碧湖,山水翠绿,和几个朋友开怀畅聊,确实是一桩人间逍遥事。
可惜,可惜张云起这次过来找赵健强有当紧的事情商量,心思不在扯淡看景上,对此赵健强自然心知肚明,聊了小半个小时,他本想开口叫赵承明带着两个女孩子去逛逛公园,没想到那个叫李雨菲的女同学先站了起来,礼貌地对他说:“赵叔叔,云起,这里有些闷,我和小曼出去散散步,等下过来。”
望着李雨菲走远的背影,赵健强心想这女孩倒冰雪聪明,言谈举止也懂世故。作为赵承明的老子,他能明显感觉的出自己那个儿子对这女孩有些过分的上心了。
赵健强心里总觉得这事那里不大对,收回目光,给张云起满了一杯温热的梅子酒,笑呵呵地说道:“张总,你和这个叫雨菲的女孩子关系很好呀?”
张云起笑望着赵健强:“她爸爸是我公司的总经理,你也很熟,李季林。”
赵健强“噢”了声,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至于他心里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他说道:“咱们还是谈正事吧。”
张云起开门见山:“赵世明落马了,森海集团当家人得尽快定下来,赵主任,这件事你的市国投得主导推动呀。”
赵建强料想到了张云起找他是谈森海集团的事情,毕竟在这个问题上,他俩已经是一个战壕的战友,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这个市国投董事长目前面临的压力远比张云起大,但他没想到张云起竟然打算控制住森海董事长这个位置,意外之余也觉得棘手:“这个事情不容易办,虽然森海集团是市属国营企业,要被市国投接管,但森海集团的主管单位是机电局,现在人事权依然被机电局卡在手里,没有人事权就没有发言权,我短期内很难把手伸进去。”
张云起早料到赵建强会这么说,也知道这确实是实话,是各方势力平衡的结果,但人事不动,财权抓不住,所谓的体制改革又得打多少折扣?市国投想要扛起全市产权改制的大旗,任重而道远。
当然,饭得一口一口吃,这次拿森海集团开刀就是打开局面的最好机会,张云起拿出了一份公文袋递给赵健强:“没有人事权,那咱们就争取人事权。”
赵建强怔了怔:“这是什么?”
张云起道:“赵世明的一点材料。”
赵建强眼皮跳了一下:“什么意思?”
张云起说道:“赵世明已经落马了,但只不过是被撤销职务,如果抛出这份材料,他必定会有牢狱之灾,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会咬出多少人呢?不说远的,单说瓜分红星电子厂的这场盛宴,又有多少人参与了呢?当然,我们的目的不是要扳倒谁,那只不过是一城一池的得失而已,我们的目的是要掌握整个局势的主动性,而这里面最关键的点,就是森海集团董事长这个位置坐的是谁的屁股,老赵,相信我,市机电局的那帮人会投鼠忌器的。”
赵建强这下听明白了。
张云起这是想利用这份材料,迫使机电局放权,调整人事变更的办法,同意由市国投来主导新的森海集团董事长选任。这个想法当然是可行的,把这份材料投到市信访局,经由杨家荣之手,操作空间就会很大。
赵建强舒了口气:“你这么说这事倒可行,但我还是不明白,我们的最终目的是控制住红星,但就算换了森海集团董事长,难道就能彻底扭转局势,阻止红星的破产重组?”
张云起笑了笑:“老赵呀,红星破产重组已经是既定事实,谁也改变不了,但红星还是森海的,还是市属国营企业,还是你这个市国有平台公司的。”
赵健强更不明白了:“那好,我依着你的想法,先是借赵世明的问题逼机电局放权,由市国投接管森海集团的人事权,然后另选董事长,这样一来,森海等于被我们控制住了,但是又能怎么样呢?森海集团旗下的红星电子厂早已经卖给凰城集团了呀,白纸黑字在哪儿呢。”
张云起意味深长地说:“那可未必。”
赵健强怔了一下:“这话又是怎么讲?”
张云起解释道:“其实只要你安排的新任森海集团董事长是个正常人,那么他一定会发现这起‘卖地’风波最棘手的问题在哪里。”
张云起继续分析道:“眼下的情况是,森海集团已经在法理上完成了对红星电子厂的破产收购,并且已经支付部分征地费用,但问题是这个钱远远满足不了下岗职工们的合理需求,职工们才会上街堵路,这导致为了满足红星职工的要求,市里面不得不承诺垫付几百万的资金,可是这笔资金肯定是要挂在森海集团头上的,另外,森海还要负责完成红星厂的土地出让手续,将其由工业用地变更为商业住宅用地,再过户至凰城集团名下。征地、转地等高昂成本,均由森海承担。但是,高山的凰城集团与森海集团达成的卖地协议是凰城以每亩11万元的价格,拿出1463万元支付给森海集团运作这个项目,比每亩25万的市场价低了足足14万,这意味着什么呢?”
赵建强反应很快:“意味着森海集团的征地成本远高于凰城集团给森海集团的钱,如果森海集团继续履行与凰城集团产签署的‘卖地协议’,森海集团将大笔‘倒贴’!”
“正解!”张云起起身道:“现在市里面的财政本来就捉襟见肘,这次为了安抚红星职工,真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替森海集团垫付了一大笔钱!在这种情况下,哪个正常的森海当家人胆敢亏本卖红星的这块地呢?卖了这块地,产生的巨额国有财产亏空又有谁能补得上呢?”
赵建强听到这里已是恍然大悟,心下感叹这个少年人惊人的洞察力和布局能力,柳东盛带领红星职工去森海集团的大门口堵路,追讨下岗安置费的事情,他是知道一些内幕的,全拜张云起所赐,他本来以为这是少年热血,为民请命,没想到张云起真正的目的是抬高森海集团的征地成本,从而让红星这块地谁都不敢也不能卖出去!
但是,赵健强还有一点不大明白:“就算形势所迫,森海集团不能卖红星的地,但和凰城集团的卖地协议已经签了,这个又该怎么处理呢?”
“废约。”张云起显然对这一计划做了大量的功课,直接给出了答案:“废约的理由是卖地协议签署时,西江路24号地尚在红星电子厂名下,后者也还没有被森海集团收购,因此,当年由森海集团与凰城集团所签的卖地协议当数无效!”
“妙呀!”赵建强一拍大腿,他这才想起红星电子厂被森海集团卖掉的时候,根本就还没被森海集团收购,如果没有背后势力的强力干预,这在法理上根本就通不过!
“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赵健强起身道:“张总,你的分析抽丝剥茧,洞若观火,厉害。”
“赵主任过奖了。”张云起摆摆手。其实这只是表面分析,局势远没有他跟赵健强说的那么简单,单方面废约并不容易,改头换面的森海集团背后是杨家荣,但高山同样有强大的背景势力,森海想要废约,必然要和高山的凰城集团打官司,所以这注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这时候雪又大了。
张云起的思绪似乎多了起来。
赵健强端了一杯温热的梅子酒递给张云起,和他并肩站在叉鱼亭边,望着片片雪花打碎翠绿湖面:“其实红星这块黄金地皮,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是高山的囊中之物了。张总,江川人民要谢谢你呀。”
张云起侧看了他一眼:“赵主任的这顶高帽子戴的我云山雾罩。”
赵健强的话有些意味深长:“你写给杨市长的那篇《关于中国公有企业民营化演变的若干基本判断和展望》的雄文我是拜读过的,但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清红星电子厂的地皮之争意味着什么的。”
张云起遥望湖面,只是无言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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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感觉
张云起和赵健强商定之后,下一步的策略也就定了下来,后来的事情张云起能亲自干预的不多,他已经做了能够做的,接下来,就看赵健强和他的市国投的了。
谈完要事,赵健强先行一步离开,让赵承明和李小曼、李雨菲、张云起他们四个同龄人玩玩再回去。
公园里没什么好玩的,大家想看电影。
四个人沿着北湖边上逛了一圈,然后往停车场走。
北湖边四周是土山草地,种着些不太正直的松树,洋槐和核桃树等,白天老大爷老太太们和无所事事的民工在这里乘凉、练气功、遛鸟,晚上带着红袖箍的治安员就会拿着手电筒往暗处巡逻,捉住一两对偷情者,便带到办公室,咽着口水审问偷欢的细节。
张云起是开车过来的,现在自然得开着车带大家去电影院。四个人来到停车场,坐在奔驰s530上,李小曼和赵承明也算是富家子弟了,在市一中的同龄人当中,眼界见识和资源远不是同龄人能比的,算见多识广,但坐在这江川市的第一台百万豪车上,也咂舌不已。
到了电影院,选片的时候赵承明建议说看《赌神2》,那个年代的香江枪战片和赌博片大行其道,深深地烙印在了许多人斑驳的青春里。
“赌博片没什么意思吧,我觉得这部外国片好像不错。”两个女孩的目光都盯着今年刚上映的《这个杀手不太冷》,海报里面的那个短头发娜塔莉·波特曼实在惹人眼球,里面还有一句经典台词:人生诸多辛苦,是不是只有童年如此?
一直如此。
“云起,你呢?”李雨菲侧头问。
“你们定就好。”张云起觉得无所谓,这些电影他早就临幸过n遍了,娜塔莉·波特曼也曾经是他梦遗的对象,其实在很长的一段处男时光里,他对这种皮肤白皙,留有一头精致短发,气质干净利落的女孩子丝毫没有抵抗能力。
确定看什么电影后,李雨菲和李小曼去买饮料和爆米花,张云起和赵承明到售票处买电影票,直接要四张连号的。
售票员说现在只有三张连号的了。
张云起说可以。
他掏钱买了三张连号的,一张最后一排的单票。
赵承明急着问道:“单了一张怎么办?”
张云起瞧了他一眼,笑:“没事儿,你们三个坐一起看吧。”
赵承明这才拍了下张云起的肩膀,大概是觉得张云起够哥们,他接了三两张连号的电影票,跑过去分给李小曼和李雨菲。
进场之后,张云起和走在后面的李雨菲三人打了一声招呼,便去了最后一排,最后一排稀稀拉拉的人并不多,虽然观影体验不是很好,但旁边的一个位置没人,空间比较大,坐着舒服,耷拉着腿,摆个葛优躺的poss,全身上下包括鸡儿都是松弛的。
李雨菲李小曼这时候才知道他们买的是三张连号的电影票,张云起拿了单的。赵承明把两边的电影票给了李雨菲和李小曼,他坐在中间,准备享受齐人之福。李小曼却问道:“怎么不买四个人坐一起的票呢?”
赵承明理由充足:“没办法,我们买票的时候只有三张连号的票了。”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我本来说我单坐,让张云起过来一起坐的,他自己说不用。”
李雨菲迟疑了一会,最后她还是说:“你们先看吧,我去给张云起送杯饮料。”
赵承明立马起身说:“我去送吧。”
李雨菲说不用,你们先看就好。
李小曼看了眼赵承明,又侧头望向李雨菲头都没有回过一次的远去背影,神情很有些意味深长。
“你怎么过来了?”
李雨菲的到来,让张云起有些意外。
李雨菲小脸上的表情似有不满:“一个人坐过来也不明说一声,买了饮料和零食,总要给你吃点吧?旁边没人么?”
张云起笑着点头:“不好意思。”
李雨菲把饮料和爆米花递给张云起,坐在旁边的位置上,说:“你好像很少看电影?”
张云起道:“主要没什么好看的吧,另一方面事情也多。”
李雨菲一愣:“最近在忙些什么?”
张云起便把红星电子厂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这本来是社会上的事情,距离学生的生活很遥远,李雨菲也听得半懂不懂:“你跟红星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大的精力和代价去做这件事情?难道是为了杨伟么?”
这话叫张云起想起了杨伟妈妈李月华跪在他面前的那一幕:“不完全是吧,这涉及到市里面最高层的思路分歧,也和龙景园的改制有关,赵承明爸爸的市国投能够成立,是我跟上面提的建议,市国投存在的核心意义,就是防止国有资产流失和提振市里实体经济拉动就业,这就注定了市国投旗下的森海不能那么搞,要不然市国投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空壳。”
“当然了,这个过程很难,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经历过龙景园罐头厂的产权改制,也亲眼目睹过龙景园在改制前的下岗工人过得多么艰难,但如果这次市国投主导国营企业的产权改制失败,那么龙景园那些工人曾经的处境将会扩大到全市范围内,它的负面影响,也将如附骨之疽一样深深烙印在未来三十年的江川上,房价上涨,实体萎靡,大量商铺关门倒闭,农村劳动力外逃,空心村成片出现,耕地大量撂荒,进而导致生育、教育、养老等等社会性问题。”
国营企业产权改制作为21世纪末中国改革开放最核心的命题,它的策略和经验教训直到后世依然众说纷纭,对与错,是与非,谁能说的清楚?李雨菲只是一个17岁的女生,自然是不能理解这里面的逻辑和深刻意义的,但她能从张云起的话里感受到一些东西,闪闪发光的东西。
李雨菲说道:“真不容易呀,但是在学校里很多同学都觉得你过的轻松潇洒。”
张云起乐了:“就是就是,那些家伙哪里体会得到我这个祖国花骨朵身上肩负的重任啊。”
李雨菲笑,嘴里咬着吸管:“不要脸。”
两人只聊了一会儿天,因为随着电影的深入,影厅里倒越安静了下来,大家都被电影里面的情节给吸引住了,那个会熨烫衣服,只喝牛奶,反复洗拭叶子,每天让他的绿萝在阳台上接受阳光雨露,一个人独自去电影院看《雨中曲》的老男人不仅虏获了13岁的娜塔莉·波特曼的芳心,也让李雨菲出神了。
可惜这电影张云起看的多了,已经没太大感觉,吃爆米花倒吃的口干,正好看到让·雷诺脱衣服的那一段,他随口说道:“这腹肌可以啊,就是赶我差一点。”
李雨菲没忍住又笑了,模样甜甜的。
看完电影,已经是六点四十,深冬的夜晚黑的快,张云起找了一家餐厅请客吃火锅,在北湖公园最活跃的赵承明胃口似乎不大好,没怎么吃东西和说话,倒是灌了两瓶啤酒。
张云起没陪他喝,要开车。
李小曼和赵承明是一个方向的,张云起先送这两位少爷小姐回府,李雨菲是最后一个送的,因为和张云起是一个方向,车子到龙景园大门口的时候,张云起问道:“天这么黑,要不我开车送你进去?”
李雨菲说:“我想走下路。”
张云起点头说成。
他停了车,和李雨菲步行走进龙景园。
他已经挺长时间没来过这里了,感觉有些许冷清,说是罐头厂,其实三条生产线已经搬到了云溪村的产业园区,这里停工停产,黄金地皮处于闲置状态。
按照张云起最初的设想,他是希望在这里建一栋办公大楼的,作为联盛的总部,但这几个月里发生的大小事情,让他暂时搁置了这一想法,他打算配合杨家荣的思路,先在这里打造江川市第一家夜市,成为国营改制拉动消费的典型。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龙景园罐头厂的改制方式就决定了联盛要走这样一条大局为先的道路。
想着这些,两人已经走进了龙景园的家属区,路上的积雪很厚,四野寂静,只有风的呼啸声,屋宇的窗户上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那些灯火在这个寒冬腊月里组成了一个温暖的世界。
李雨菲问张云起说“对了,今天吃饭和看电影花了多少钱?”
张云起怔了怔:“怎么问这个?”
李雨菲说:“给你钱呐。”她笑:“我爸不让我用男生的钱,不过我身上没带多少钱,这些算是我个人aa的,够了么?”
李雨菲从她粉红色的书包里拿出了二十块钱递给张云起,张云起接了钱,笑道:“既然是aa,看来回头有空我得找李小曼和赵承明把那两份也要过来。”
“不会的吧,你才没这么小气。”李雨菲笑得温婉,小脸上又有几分可爱。
“听这话,看来改天我得当着你的面跟他俩要钱。”张云起说着,又想起一个事儿:“对了,前段时间我在西门街遇到了高明,还跟他在杨伟家的烧烤摊上喝了两杯。”
李雨菲小脸讶然:“你们怎么会……”
张云起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以前我跟他矛盾很深,现在我跟他爹矛盾很深,说起来都是缘分,高明现在应该去美国了吧?”
李雨菲点头,张云起和高明爸爸之间的事情,其实前面张云起有说到过,她多少懂的一些,高明爸爸想拉张云起在龙景园搞商业地产,由此引发了后面红星的事情。原因十分复杂,甚至是有些高尚。
说实话,这个男生的眼界已经远远超过了同龄人,他的自信,他的担当,叫李雨菲老是想起以前,她还能模模糊糊地记起第一次见到张云起时的场景,他穿着一身极不合身的老旧衣服,裤腿上打着补丁,大概是因为经常要干农活晒太阳,皮肤很黑,头发乱蓬蓬的,有些营养不良,脸颊深陷,丝毫没有一个少年人的朝气,那股从心底里冒出来怯懦和自卑感,一看就知道是乡下来的孩子,每次她看他的时候,他总勾着脑袋,脸是黑里透红的。
李雨菲看了张云起一眼,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和这样一个男生会有如此之多的交集,更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男生会成长的如此优异,她说:“云起,我们认识多久了?”
“感觉好遥远的事了。”
“是呀,好遥远。”李雨菲声音很轻,像是在喃喃自语,这时候刮起了北风,树叶哗哗作响,有积雪落下,她看着身边嘴角含笑的男生,裹了裹白色外套,感觉有些冷。
“云起。”
“嗯?”
“那个……”李雨菲张了张嘴,低头看着脚尖说:“今晚的电影怎么样?”
“挺好看的。”
“我也觉得好看,现在还有一些台词在脑子里转。”
张云起问:“那句台词?”
李雨菲踩了一脚树枝,吱呀作响,她的心就莫名地快跳了起来,小脸也有些发烫,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说:“你最好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因为只要有那么一点点,你都将后悔你没有让我知道。我爱你,里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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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章 没有星星的夜晚
夜已深,满城亮着耀眼的灯火。
李雨菲静静地立在门口,一直目送着张云起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不远处的龙景园罐头厂文化中心的电影院刚刚散场,清冷的道路顿时出现了喧闹,嘈杂的人群散乱地流向东西南北,现如今厂里难得有机会看一次电影的工人们的说话声响个不停。
片刻功夫,大街上重新安静了。
雪已停歇,满天破碎的云彩象溃退的队伍似的在黑夜里向南逃遁,四面的群山只能模糊地分辨出一些轮廓。
李雨菲心绪纷乱,一时间无心回家。
她离开龙景园,来到了街道上,在人行道香樟树下的暗影里,慢慢地遛达着,情不自禁向北走去。
说来奇怪,她怀着某种莫名地侥幸,希望张云起还能在这条路上开车转回来。这样的情绪似乎不太对,李雨菲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长时间的陷入到这种满心满脑都是张云起的情绪当中。
其实,张云起来市一中念书前,她已经在市一中初中部读了三年,已经习惯于与学校周围的那些男男女女相处,即便是进入高中,张云起也来到了市一中,她还是和张云起没有什么接触,只当成一个普通朋友,倘若张云起不是中考状元,她甚至是很难注意到这个从乡下来的穷学生,这倒并非势力,而是张云起距离她的生活圈子太过遥远,更重要的是,相较于如今学校里的那些同龄人,张云起实在显得有些另类了。
要知道,国家在多少年禁锢以后,许多似乎天经地义的观念一个个被推倒,新的思潮象洪水一般涌来,流行文化空前繁荣,令人目不暇接,她周围的男生们,一个个都热衷于足球篮球、港台武打片、流行音乐、电子游戏,显得朝气蓬勃,要不就是成绩优良的优等生,他们学习刻苦钻研,又热心于这个时代的各种变化,积极和同学们交换各种信息,唇枪舌战各种社会问题与国家大发展……在吃穿上面也是日新月异,玩起来又痛快淋漓。而张云起与这些男生完全不一样。
张云起有什么不同呢?
从外表看,他的个头长高了许多,皮肤也白了不少,身材匀称,穿着打扮干净整洁,已经是一副十足的男子汉架式,相较于刚来江川时那个黑黑瘦瘦的小男生,样貌有了极大的变化。
但是,张云起主要和别的男生不同的还是在思想上,他能独立思考,具备成熟的人生观与世界观,对生活有独特的理解,对待事物的认知入木三分,却从不高谈阔论或愤世嫉俗地忧患人类的命运,更叫人惊叹的是,他没有局限在学校这个狭小的天地里,而是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奋斗之路,这个偏远农村穷苦人家的男生,在同龄人还在花季雨季里多愁善感的时候,便一头闯进残酷且现实的成人社会里,赤手空拳创造出一番大事业,并且用实际行动去默默地回报社会,帮助身边人。
李雨菲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当初不是张云起收购濒临倒闭的龙景园,用他杰出的经营手段盘活了这家罐头厂,大力发展实业,那些下岗的叔叔伯伯又该何去何归?作为厂长的爸爸,又该何去何归?
李雨菲没有答案。
她也常常回忆起高一张云起卖电子产品那会儿,当时的她并不能理解张云起的一些做法,她还记得有一次在街头遇到张云起像个小贩子一样在推销游戏机,那时她真是有些气恼,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从偏远山村以中考状元的省份考进整个江川最好的高中,这是多么的不容易?必然是付出了绝大的艰辛,吃了许多的苦头。
她觉得张云起应当牢牢地把握住这个机会,奋发向上,考取重点大学,这才是光明大道,所以,当时她对张云起说了一些很不友善的话。
当然,即便是时过境迁,张云起取得了十分瞩目的成绩,年纪轻轻便成了市里有名的青年企业家,早不是他们这些青雉学生所能比拟的了,但是,李雨菲依然不后悔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她觉得那些话是对的,毕竟,这个世上又有几个这样的男生呢?张云起式的成功太过梦幻,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成功法则,普通学生要有一个好的未来,还是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李雨菲一个人走在夜晚的江川街头,细细思索着张云起这个人和他的道路。以前,她只把他当做一个成绩好的普通学生,现在,这个人在她的世界里树立起了一个奇特的“坐标”。
不知不觉,李雨菲已经遛达到了裕仙街的十字路口,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在满地白雪的街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对面的山上,立锥似的九层古塔在朦胧中直指乱云翻飞的天空。
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
李雨菲回到家后,三室一厅的房间只有书房里亮着灯光,那大概是爸爸还在工作。妈妈在省城里津市上班,通常都不回来。
李雨菲听见爸爸在书房里说话,她以为来了客人,但仔细一听,原来他在数落她的小猫布丁——说它在房间里上蹿下跳捣蛋,影响他工作;布丁只用“喵呜“来回答他的指责。
李雨菲在走道上舌头一吐,忍不住笑了。
小猫布丁是她十五岁时表姐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有时候她和同学出去玩,妈妈又大多时候不在家里,所以都是爸爸投喂布丁的,一来二去,布丁倒很黏他。
李雨菲不准备打断他们的“交谈“,悄悄进了自己的卧室,洗漱以后,上床睡觉,只是她很久都睡不着,再过几天就是元旦了,她忍不住地想元旦晚会上张云起会唱什么歌?张云起不说,她也没听张云起唱过歌,心里还是很期待的。
后来,她又狡猾地想:虽然这只不过是班上的小晚会,但她大可以以文艺委员的身份搞一个简单的彩排,让张云起先表演一次!
李雨菲蒙在被窝里,嘴角露出了笑。
这样想着,她又记起了张云起送她回家两人分手的时候,她说了《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的那句台词,当时张云起似乎有点懵,说这个台词挺深情,还说在他看来,这部电影就是一个关于两个小孩的故事,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其实在他们心里,他们都是12岁,他们都感到失落,而他们深爱彼此。
那时的夜已是极深了。
窗外有飘雪,远处的裕仙街上路灯与车灯交织闪烁着。
雨菲一直在被窝里想张云起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带有别样的“深意”?想着想着,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海中冒出了初见的模样,本高兴的心里面,突然充满了莫名地失落。
多年后,她在深夜里时常有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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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喜欢大耳巴子
这是一个大雪的冬天。
天接近大亮的时候,李雨菲才醒。
昨天晚上她睡得有点不怎么踏实。
妈妈去省城里津市上班以后,她的早餐就没有吃过热乎的了,一般是牛奶加面包,今天起床晚,发现家里没备这些干粮,洗漱好她就出了门。
上学的路上,李雨菲穿过罐头厂家属区的时候,刚好遇见了正开桑塔纳车门准备上班的张秋兰,她下意识招手说:“秋兰姐,早上好。”
张秋兰侧头,说:“上学去呐。”
李雨菲“嗯”了一声。
张秋兰抬手看了眼时间:“呦,时候不早了,雨菲,我送你去学校?刚好也顺路,我去张记吃个早餐再去联盛。”
李雨菲笑着说好:“那谢谢秋兰姐啦。”
张秋兰笑了笑:“没事,上车吧。”
上了车,李雨菲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秋兰姐,你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
张秋兰笑着说:“好几个月了,跟你贵兵哥一起去考的驾驶证,现在的社会发展速度越来越快了,以后车子的作用会越来越大,我觉得你们走向社会也要会开车,不过还有半个学期就高考了,先把精力放在学习上,等高考结束,你和云起可以一起去考驾照嘛。”
李雨菲红着脸嗯了一声,随后又说:“他不是有驾照了么?车都开上了。”
“噢,对了,你看我这个记性,你不说我都忘了。”张秋兰哑然失笑:“有时候呀,我还把他当小孩,不过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毕竟在公司我也得叫他一声老板。”
说着说着,桑塔纳就来到了市一中,停在张记栖风渡鱼粉店门口,张秋兰说道:“还没吃早饭吧,要不在张记吃?”
李雨菲摆摆手说:“时间来不及,我路边买面包牛奶就好。谢谢秋兰姐。”
张秋兰笑道:“那你快点去上课吧。”
李雨菲说好:“秋兰姐拜拜。”
推门下车,她背着粉红色的书包来到学校门口旁的小卖部,向老板要了一瓶光明纯牛奶和面包,打开书包,找钱包付钱的时候,翻了一会却没找到,这时候她才想起来早上出门急,忘记带钱包了。
李雨菲有些尴尬,下意识地把手里的面包和光明牛奶放下,准备说不要了,可就在这个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一只修长的手,握着牛奶递了过来。
李雨菲怔住了。
旁边出现了一个男生,长得高高帅帅,眉清目秀,穿着一件大风衣,不过李雨菲并不认识,也从没没见过。
那个男生像没看见一样,自然地把光明牌牛奶塞进李雨菲手里,并且付了钱。李雨菲倒也没有小女生的心慌,这样的情况她甚至是有些习以为常,本来想道谢,然后问一下班级号和名字,回头还钱给他。
那个男生却不等她开口,直接摆摆手跨上了自行车,踏了两步之后,非常偶像剧地回过头,还撩了一把头发:“你也喜欢光明牛奶吗?我也……”
你也喜欢啥?
喜欢你最爱吃的大嘴巴子么?
李雨菲这样想,但她说不出这样不礼貌的话。
“雨菲。”这时候背后传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李雨菲扭头,就看见了张云起站在不远处的校门口,正有些奇怪地看着她:“马上要上课了,你一个人在这干嘛?”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李雨菲清澈的眼睛里忽然就有了笑,她立马叫住了那个表情酷酷的男生:“诶,那个同学,你等一下!”然后她三步两步走到张云起面前,伸手:“借我三块钱。”
张云起莫名其妙,他身上没零票,最小的就一张五块的人民币,递给李雨菲说:“找我两块。”
“小气鬼,就不找。”李雨菲耸了下精致的鼻子,拿着五块钱转身塞给那个男生,礼貌地说了一句:“谢谢,还你钱。”
那个男生立时呆愣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红着脸踩着自行车一溜烟地从张云起身边窜了过去,带起了地上的雪。
张云起眯着眼睛望着男生远去的背影说:“这是咋个回事?”
李雨菲捧着牛奶边喝边说:“我买牛奶的时候,发现自己出门急,忘带钱啦。”
张云起问:“那个男生给你付钱了?”
李雨菲点头。
张云起乐道:“这不是挺好吗,我想白吃白喝还没人买单呢。”
李雨菲说:“讨嫌,还笑话我,走快一点,等下真迟到啦。”
他们没迟到,几乎压着铃声进的教室。
推门进去的时候,李雨菲脚步轻快,她下意识地往初见的位置看了一眼,初见的目光也看了过来,眼神对视,却又很快地移开,移到后面的张云起身上,然后,初见低头似乎看起了书。
上午的课是漫长的数学模拟考。
到了下午,156班为即将到来的元旦晚会准备起来。
李雨菲是文艺委员,晚会总负责人。
事情很多,要确定餐标、邀请的校领导名单、节目名单、主持稿、会场布置,物料和水果零食等等。李雨菲是很上心的,但同学们可就未必了,既然是搞娱乐活动嘛,躺着想玩的人大有人在。
元旦晚会那天晚上六点,全班同学要在食堂二楼聚餐,所以需要提前订餐。因为这部分资金是张云起出的,他的想法是大家要吃好喝好,所以餐标很高,但具体上哪些菜,还要和学校食堂管理处副主任黄小明谈。张云起这样的大忙人不会有时间管顾这些,李雨菲和余青青、王小凯三个人去谈的。
采买水果零食的事情,李雨菲安排的是刘子诚,走之前,还特意嘱咐刘子城买些质量好的,刘子诚满心满口应了下来,还把他好哥们赵栋拉上了,但是这哥俩急着打游戏,也没认真挑选,在桥头菜市场街边摆摊的水果摊子上买了苹果、香蕉、葡萄,瓜子干果等零食,送回教室后,就跑到游戏厅玩游戏去了。
第二天上午,余青青检查的时候,打开封口完整的纸箱子,发现了纸箱子底下的苹果好些都烂坏了,这两个傻帽被无良商家坑了。
余青青立马让刘子诚和赵栋去找水果摊贩子,可惜已经迟了,那个卖水果的人是流动小摊贩,根本就不知道哪天还会来。
李雨菲知道了这事后就很生气。
张云起赞助的晚餐经费不算在内,其他经费都是同学们好不容易筹集起来的,而且,为了不给班上同学造成太大负担,收的费用本身就少,用起来捉襟见肘,怎么可以这样浪费呢?当然,烂坏的苹果只是一部分,花的钱并不算多,但这不仅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而是集体的一分一厘都不应该这样浪费,做事的人需要担起责任来把事情做好。
李雨菲是这么想的,所以她直接对赵栋和刘子诚说:“烂了的水果你们重新去买,自己掏腰包。”
血气方刚的男生那里受到了女生这样,赵栋说:“我不掏呢?”
气氛僵住了。
李雨菲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这个女孩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
第二天,元旦晚会的节目表贴了出来,赵栋的吉他表演节目被撤掉了。
赵栋是156班的班草,以前跟隔壁班的吴雅丽走得近,吴雅丽是以前的教务主任罗大成的外甥女,曾经欺负过已经转学的晏诗,也就是花姐,后来被开除出了学校。李雨菲也曾经为晏诗出过头,给过吴雅丽一巴掌,两个女孩矛盾深的很,要不是张云起从中干预,差点就引发社会青年堵大门事件。
这件事情让赵栋在班上很难堪。
更叫他受不住的是,为了这次班上的元旦晚会,他私下偷偷练了好长一段时间,还想着能在全班同学面前秀一把呢,就这么给撤掉他不甘心,但在这件事情上李雨菲掌握了绝对的话语权,而且他确实有点理亏,他一个男生也不好对女生动粗,更不消说对方是李雨菲,这个女孩子在学校的能量和人脉他根本就得罪不起。
或许别人不知道,但他清楚当初李雨菲单枪匹马冲进女生宿舍扇了吴雅丽一巴掌带着花姐离开的事,面对这个女孩强硬的一面,当时一堆跟社会青年厮混的大姐大们声都不敢作。
后来,赵栋找了李雨菲的闺蜜余青青几个女生向李雨菲说情。李雨菲的回复很简单:“先把水果买回来再说!”
事情最终以赵栋认孬告终。
李雨菲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刘子诚不但不例外,还给李雨菲十分不留情面地批评了一顿,最后,苦逼的哥俩只好自掏腰包重新买了水果,钱倒不多,但感觉脸丢尽了。
自从发生这桩事情之后,班上的同学就有点怵李雨菲了,交办下去的事情也有一些人不接茬,接了任务的不敢应付了事,不过对元旦晚会前期筹备工作再没有前面那么热心。
或许是班上的同学们也没看出李雨菲竟然有这么刚烈的一面,那说一不二的作风让所有人眼中她淑女的印象也翻了个个,当然,这个全校公认的校花在柔软中偶尔露出来不容侵犯的硬刺行为,无疑触动了很多男生的心脏。
李雨菲却是有些困扰的。
这天课间的时候在走廊上休息,刚好张云起也在,李雨菲对他说:“我发现班集体的活动真的不好办。”
张云起知道李雨菲指的什么,他全程目睹了李雨菲是如何处理赵栋这桩事情的,本来不好说什么,一是显得自己过分热心,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二是这只是一桩小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没必要太在意,但是既然现在李雨菲主动提了,作为朋友,他不能不给出自己真实的意见。
他问:“赵栋那个事情给闹得吧?”
李雨菲点头:“我其实不知道自己的处理哪里不对,如果他们认真去做了事情,出了问题,那不能怪他们,钱不应该让他们赔,可问题是做事情他们不上心,光顾着玩游戏导致了这样一个结果。”
张云起说道:“怎么说呢,雨菲,你的思路是对的,但没搞清楚这个事情的性质。如果赵栋是你家公司的员工,你派他出去做事出了问题,那么应该这样处理,但问题是我们不是私营公司,这是一个班集体的事情,赵栋他们给班集体做事情是无偿的,他们本来完全可以不去做,但既然去做了,因为粗心大意,导致出了这个问题,这就要背全锅,而不是共同承担,共同解决问题,从集体主义这个角度讲就有点不太对,至少应该委婉点处理。”
张云起继续说道:“因为班集体是一个人人平等的大家庭,你手上的权力是班集体赋予给你的,作为领导者和组织者,应该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你可以积极进取无私奉献,但不能要求人人如此。我也说不上为什么,人性本应该如此。”
李雨菲手捧着下巴,看张云起侧脸,若有所思,后来她笑:“你总能把一些很复杂的事情看的这么透彻,我忽然好挫败呐。”
第五十二章 不再犹豫
过了大雪,冬至悄然来临。
1995年的元旦,已经近在眼前。
这天的上午语文课后课间,李雨菲私下找到了赵栋和刘子诚道歉,大概就是表达自己不应该那样把责任全部安给他们的意思,还请他俩喝了汇源果汁。
这样一来,倒是让赵栋和刘子城很有点不好意思,甚至就差感激涕零了,大美女嘛,这个骄傲的冰雪女孩儿什么时候这般放低姿态过呀,她从来都是高坐云端的。
后面的事情推进起来快了许多,李雨菲按照张云起的建议,根据具体事务,分成了物料组、纪律组、音控组、后勤组等。班上同学那么多,总有热心负责的,作为总调度,李雨菲需要清楚的是什么人能干什么事,然后每个小组安排一个比较负责能把事情做好的组长,具体的事情她不用过问,只要控制好进度,及时解决突发状况。
元旦晚会那天,最后一节自习课上,156班的学生自发地布置起教室,挂上彩灯,摆上瓜果零食,气氛欢乐的真跟过大年似的,但好像也带着一种时间如梭,三年高中生活转瞬即逝的惶然。
这样的时刻,王小凯总是最积极,张云起叫他搬来一套卡拉ok和彩色电视机,还有一大堆港片和好莱坞大片,班上的学生高兴爆了!
今夜跨年,他们可以整晚看电影。
布置好了教室后,也接近放学了。
大家伙儿成群结队前往食堂二楼聚餐。
这个时候学校已经放假,来食堂吃饭的学生是少数,就算有,也都是在一楼吃大锅饭的寄宿生。
156班高二开学时有60号人,一年多来因为各种原因,退学和转校的有好几个,如今剩下54个,加上班主任王明榛和6位任课老师,一共61号人,分了七桌,差不多每桌9个人。
张云起自然是和初见、王小凯、余青青与李雨菲几个人搁一块儿坐。班主任王明榛和英语老师洛琳也坐他们这桌。
餐标是团餐加自助形式的,团餐有江川烧鸡公、茶油活水鱼、封阳血鸭等等,道道敦实硬朗,最瞩目的是摆在当中的涮羊肉火锅,大雪天里,红油飘香,冒着咕嘟咕嘟的气泡。
在那样的年代,学生们虽然也不缺吃少穿了,但这样紧俏丰美的大餐,大多数人是过年也难得一吃的,尤其是苦逼的寄宿生们,平日里寡淡少油的大锅饭都吃不饱,又正当长身体的年岁,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诱惑,一盘盘摆在旁边自助餐桌上的牛羊肉卷、虾蟹肉丸、水果点心风卷残云,服务员上一盘消灭一盘。
这次活动总负责人李雨菲笑着说:“大家都慢点吃,羊肉应有尽有,但是大家吃多少拿多少哈,不能搞浪费的,还有,在这里,我觉得我们得先感谢一下班上的张云起同学,这次多亏了他的赞助,我们才能够顺利的一起聚餐跨年。”
张云起正往嘴里塞米饺呢,给李雨菲呛了个半死,看着大家都把目光转移过来,这时候他不装也得装了,接过初见递的纸巾,擦了把嘴站起来,笑呵呵:“客气客气,我记得高二第一堂课上自我介绍的时候,我说过一句这样的话,大家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现在也一样,未来还是一样。”
这句话博得大家的喝彩。
张云起说道:“最后,我提议大家一起敬我们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一杯。”
狼吞虎咽的学生们这才举起杯子。大家喝的都是饮料,小伙子们气盛,这种大集体场合最容易拼酒,现在活动才刚开始,到时候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还搞个鸡儿的晚会,而且老师们都在,哪里敢上酒。
当然,虽然美中不足没有酒,但这顿元旦晚饭大家吃得相当过瘾和高兴,羊毛出在张云起身上,能不爽吗?酒足饭饱后,同学们三三两两回教室,准备参加元旦晚会。
张云起和初见走在后面,两人下楼梯的时候,初见问他说:“晚上的唱歌节目准备的怎么样了?”
张云起笑:“没有,事情多,哪里有时间呀。”
初见抿嘴:“你心大,等下出糗怎么办?”
张云起光棍的很:“哪有啥呀,我是那种在乎别人的看法的人吗?你不笑话我就行了。”
初见小脸红了:“我就笑话你。”
两人说着话,正巧遇见了从楼下上来的李雨菲。元旦晚会最忙的就是她了,跑上跑下的一堆缠麻事,晚饭都没吃几口。
三人打了招呼,张云起见李雨菲脸颊上有细密的汗,问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
李雨菲看了一眼脸颊微红的初见,扭头微笑着对张云起说:“你有空么?刚好食堂这边有多的水果点心,要带到教室里去。”
张云起想了想,点头说成,又对初见说道:“初见,你先回教室吧,我等下就过去找你。”
这句话似乎叫这两个骄傲的女孩心里都泛起了波澜,李雨菲垂在腿边的手掌捏的泛白了,但是她脸上的笑容依然很甜,伸手拉张云起的手臂:“那我们走吧,要快点,晚会等下就开始啦,我还要准备主持,初见,拜拜。”
初见说拜拜。
她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眼眶里,过了会儿,扭头望向窗外,夕阳西坠,暮色四合,无垠的雪地泛着暖色的光,她心里突然沉甸甸的。
她并不责怪张云起去帮忙做李雨菲安排的事,因为这是集体的事,班上任何一个男生都应当有这样的自觉,只是近来李雨菲对张云起表现出来的一些举动,似乎已经有了超出朋友情谊的界线。
这叫她心里莫名地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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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晚会是在晚上七点开始的。
除了156班的同学,邀请的任课老师都来了,班主任王明榛致开场辞,话很简短,大概的意思就是大家待在这个学校的时间不多了,距离高考越来越近了,大家要珍惜这份同学情谊,今天开心玩,明天努力学,不要给自己留遗憾。
王明榛讲完话后,晚会正式开始。
作为班上的文艺委员,晚会主持人这个职务李雨菲自然是最佳人选,她画了淡妆,上身是粉红色的连衣裙,穿着白色丝袜和黑色小皮靴,外罩了一件白色的毛呢外套,一头细笔软直的头发披在肩膀上,发梢上坠着粉红色的发卡,拿着话筒,站在台上,嘴角含笑的模样清丽可人。
第一个节目是歌曲表演,在李雨菲的介绍下,班上的大帅比赵栋拿着吉他上台,唱的是张楚的《姐姐》,他唱的时候,王小凯往嘴里塞着瓜子满脸不屑,他对这个班草意见大的很,但还真的别说,张云起觉得挺好听,女生们的掌声如潮。
张云起记得他第一次听这首歌的时候是在前世的1994年元旦跨年,挺巧的,当时他在省城里津一无所有,大半夜跟几个同学在岳麓大学城堕落街的夜宵广场上喝酒,旁边几个男生组成的草台摇滚班子就在唱这首歌:
“这个冬天雪还不下
站在路上眼睛不眨
我的心脏还很温柔……”
时空倒转,现在也是1994年的元旦跨年夜,彼时彼刻,此时此刻,张云起望着窗外呼啸的大雪,大概率心脏不再温柔。
晚会进行的很快,气氛也热闹,绝大多数都是歌曲表演,有唱的好听的,也有马马虎虎的,还有跑调跑到罗马尼西亚的。不过这毕竟是班上的晚会,也没人太当真,图一乐呵也就得了。
接近八点的时候,主持人李雨菲叫到了张云起的名字,说:“接下来有请张云起同学上台演唱歌曲,中国摇滚乐队beyond的《不再犹豫》。”
张云起笑着挠了挠头,在掌声中走向前台,从李雨菲手里接过话筒,电视机里立时响起了音乐的前奏,他还没开口唱呢,台下已经掌声雷动了,晚会座位是圆弧形摆放的,王小凯这个小傻帽手锤桌面各种起哄,坐在正对面的初见抿嘴笑着看着他。
张云起倒没有紧张,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教室和那一张张青雉的面孔,总让他有一种陈旧却又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记忆里斑驳的老照片,熟悉又遥远,他忍不住就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人和事情。
多年之前,印象之中大概是初三下学期那会儿,已经临近中考了,有个女孩子给他递情书,情书是通过班上另一个女孩子传递到他手里的,情书上面没有标注姓名,大概的意思就是想跟他做朋友,但马上要中考了,为了避免分心,要好好学习,所以还是等中考后再透露名字。
其实在学习方面,当时的他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早过了头悬梁、锥刺股的阶段,即将到来的中考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所以平时挺无聊的,接到情书后也挺兴奋的,于是他很快地回了一封信,让送信的女同学交给对方,信里面充满了浓情蜜意,不过呢,这么一来二去,时间久了,信写得多了,他就有点儿受不住了。
这玩意儿是需要一个感情寄托的,当时他不知道对方是谁,写的那些情话不就是等于放空炮吗?这种少年心态像什么呢?整个班上30大几个的女孩子,不论美丑,每一个都有可能是跟你谈恋爱的人,少年人旺盛的情感没有地方寄托,别说摸手,连做梦都想不到对方是什么模样,打飞机都没有具体的对象,实在折磨人。
如此这般几次过后,他回了一封信,态度恶劣且不耐烦,直接说不告知姓名就别回信了。
果真,那个女孩子再没有给他写过信。
一直在到初三毕业,临近中考前夕,班上搞了一次散伙晚会,那次晚会他上台唱了一首歌,那首歌的歌名,就是beyond的《不再犹豫》。
唱的时候,其实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唱的怎么样,至今也想不起来了,但他一直记得,他在学习之余,拿着抄写在笔记本上的歌词,用蹩脚的粤语反反复复练习了许多个日夜。不过上台之后,因为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他实在是太紧张了,拿着话筒站在上面就像一根木桩子。
这种紧张情绪一直蔓延到后半夜。
晚会散场,同学们三三两两回宿舍,他走在半路上,迎面走过来一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的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长得好看,扎着马尾辫,性格有点像初见,挺柔弱的,她拦住他,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条,笑着说:“你唱歌真好听。”
然后,女孩转身走了。
起落间,马尾辫在月光里跳荡。
当时年幼的他脑子“轰”地一声响!
他突然就搞明白了一个很粗浅的事儿,给他写情书的就是这个女孩,想跟他谈朋友的就是这个女孩,过去那些隐藏在角落里的细节全都丝缕毕现,比如,她向他问问题时嘴角轻轻的笑,在走廊上迎面碰见时她眼睛里的光,在操场上瞥见时她突然红了的脸。
然而,当时的他全都忽略了。
那个晚上,张云起在床上彻夜难眠,他反复的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向那个女孩表示点什么,或者是回复一封信,但他又很犹豫,觉得后面还有大把的机会碰面,没必要,而且这大半夜的写了信也不知道该怎么交给她。这件事情他并不敢让别的同学知道。
抱着这样的犹豫心态,过了一夜,第二天初三部直接放了三天中考前的假,学生们都直接回家了,张云起没有见到那个女孩,后面去封阳县参加中考考试,也不在同一个学校考场,他还是没见到那个女孩。
初三毕业后,他直接去了省城读中专,再没有遇到这个女孩,后面也就慢慢遗忘了,只是偶尔在深夜里想起,心里会有一种五味陈杂的感觉,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一直到中专毕业,他刚刚进入社会,有一次,坐县城的小客车回老家云溪,意外地在车上遇见了这个女孩,当时她的年纪也就是十**岁,但是背上已经有了一个一岁多大的小孩,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手里提着一个硕大的蛇皮袋,完完全全的一副农村妇女的扮相。
九十年代,从封阳县到龙湾镇这条路线的客车很少,一天也就两三趟,车子不大,环境也差,当时小客车已经坐满了,过道塞得水泄不通,那个女孩为了赶上这最后一趟回龙湾镇的小客车,背着孩子提着蛇皮袋拼了命地往车门口挤。
看到那一幕,当时他心里堵的爆炸。
为什么这样一位成绩优异本应该前程远大的同学,会在自己还是一个孩子的年纪便辍学回家务农嫁作他人妇呢?那一刻,他深深地感受到,他们这些90年代的农村孩子,深陷麦田困境的农村孩子,被城乡剪刀差和三提五统深深伤害着的农村孩子,想要走出麦田接受高等教育融入大城市是多么的困难!
他为这位刚刚成年的母亲感到骄傲。
他为这位曾经在懵懂年岁里萌芽过情愫的同学感到难过!
即便是时过境迁,过去了那么多年,有时候想起那个女孩,他的心里也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遗憾么?失落么?
或许当时的他再勇敢一点,不要那么犹豫,回上一封信,保持联络,即便是什么也改变不了,只做简单的朋友,此刻心里的感受也会大不相同吧?但是又怎么说呢,这可能就是所谓的青春。没有遗憾的青春,不会是完整的青春。
回想起这一桩桩件件,不得不说的是,走过四十多年的漫漫人生路,张云起已经见惯了世间的百态,生活的苟且,人生的起伏,该经历过的都经历过了,但就是那段时光,那段时光里的人和事,他总忘不掉,总怀念。
有时候他也去想为什么会这样,大概是那时的他还没有走向社会,没有背负起生活的沉重枷锁蹒跚前行,在学校里他品学兼优,不论走到哪里,都是瞩目的所在,没有烦恼,没有杂念,内心空明,学习起来一点不累,成绩一骑绝尘,师长眼中的宝贝,又有女孩子的青睐有加,总感觉自己高高在上。
甚至是可以这样说,如果说,人的一生需要用一个点来衡量这辈子的价值所在,那么在那一刻,在16岁那年夏天,他已经达到了人生的巅峰。
再往后,都是阳痿。
他此后的人生就像老年人的鸡儿,该硬的时候软,该软的时候已经化了!
张云起拿起了话筒。
有些沙哑的歌声飘荡在教室上空:
“无聊望见了犹豫
达到理想不太易
即使有信心斗志却抑止
谁人定我去或留
定我心中的宇宙
只想靠两手,向理想挥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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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s.作为作者,其实这一章写的很任性了,倒叙用了很多,感性的部分也很多,这里面的故事和人物,其实都是我的亲身经历,就是想表达点什么吧,追忆点什么吧。
这个故事里面给我写情书的女孩子,当年成绩真的非常好,但辍学了,其实我现在也有她的qq号码,但是我根本就没有勇气去找她聊天。
第五十三章 阿郎的故事
凛冬。
夜色已将天空染黑。
远远望去,江川市一中一派星火。
在1994年的最后这一天,断断续续落了半个多月的雪又下了起来,格外的大,铺天盖地的,校园内草坪上、马路上的雪一寸一寸地厚了起来,北风狂卷着,在呼啸,夹杂着依稀的歌声,带几分苍凉。
教学楼里,156班上。
张云起唱完后,台下掌声雷动。
彼时彼刻,此时此刻,张云起真有一种时空倒置的错觉,他鞠躬下台。
歌唱表演节目结束后,老师们也便一一退了场,一个个笑眯眯地表示大家玩的开心,因为接下来就是学生们自己玩小游戏,再往后就是看电影,累了的可以退场回宿舍休息,要是精力旺盛,今晚通个宵也是没人管你的。
高三学生,已经难得有这般正大光明的放纵机会了,大家的兴致十分高。在这样一个凛冬雪天里,尽管教室里的条件远谈不上好,元旦晚会的气氛倒也挺欢乐的。
玩的小游戏是击鼓传花。
作为惩罚,输了的要玩真心话大冒险。
那个年头这个玩法还没有兴起来,大家都挺懵的,不过玩这个的关键还是在于问题,问题不变态,就是小孩过家家,忒没意思。
张云起记得前世有一次公司团建在ktv里玩真心话大冒险,公司的一个大帅逼被选中。大帅逼当时选了真心话,一个女生兴奋地问道:“你第一次打飞机是什么时候?”
大帅逼沉默了很久:“我能不能换成大冒险?”
大家还没开口,那女生就说:“好啊,那你现场打一次飞机。”
……
当然,这毕竟是90年中期,学生们的思潮虽然是日新月异,但毕竟还是高中生,不能太过火,得纯洁点儿。所以,为了避免某些家伙干出啥出格的事儿,真心话大冒险的题目都是王小凯余青青于小蕊几个人提前想好了,然后在玩游戏的时候由李雨菲来念。
游戏开始后,大家一边拍课桌面一边传递一朵塑料花,敲击停止的时候,花落在谁手里就是谁上台参加真心话大冒险游戏。
第一个中招的是刘子诚。
他羞羞答答地选了大冒险。
然后,第一道大冒险的题目是,拿一根饼干条,选一位同性同学各叼住两端,两人同时开始咬,两人的嘴移开饼干条的时候,不能看到暴露在外的饼干条超过1厘米,如果中途饼干条断了,则需要重来。
李雨菲把题目报出来后,刘子诚满脸哀怨,目光扫向班上的男同胞们:“谁要来做这个游戏的?”
刚才还在起哄架秧子的男生们集体沉默。
刘子诚看谁谁就低头,最后刘子诚把目光落在了他的好哥们赵栋身上:“栋儿,你来吧。”
赵栋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滚犊子,你口臭!”
这时立马有牲口说:“你怎么知道他口臭?亲过?”
全班大笑。
刘子诚摊手。
李雨菲对刘子诚笑着说:“你别以为这样就能逃过惩罚了哈,来,继续玩,下一轮击鼓传花输了的人跟你玩这个游戏。”
游戏继续。
这时候大家都怕中招,游戏变得紧张刺激起来,几轮下去,除了跟刘子城一起啃饼干条的,还有现场跳钢管舞的,用屁股在雪地里写我是大傻帽的,拿着大喇叭全校大喊妈妈我再也不尿床了的,大家笑得东倒西歪,眼泪都要出来了。
前面进购食材的时候王小凯买了几箱子啤酒,吃晚饭的时候,老班在大家不敢喝,这时候搬了出来,男生们喝着酒在教室里走廊上又唱又跳又喊又叫,王小凯翻出了他那首经典老歌:“让我们荡起双桨,谁来作我孩他娘?”然后被他家的娘们儿余青青满教室追着捶。
翻过1994年的最后这一夜,距离高三毕业离开这所学校大概还有一百来天,高一在宿舍墙上贴的张曼玉已经泛黄发霉了,胸前王小凯用钢笔画的两颗葡萄已经黑的模糊不清,那些年的夏天,很热,在街角的游戏厅里,一群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男生,在一起日夜奋战的模样好像已经是遥远的事情。此时此刻,彼时彼刻,他们都很年轻,都还是一事无成,却是他们生命之中最好的一段日子。
这时候彩色电视机里正在放着《阿郎的故事》,周润发翻滚在地,张艾嘉和他的儿子在场外失声痛哭,在跌跌撞撞的头盔下,看见他异常平静的眼神,诉说无尽忧伤,“那悲歌总在梦里清醒,诉说一点哀伤过的往事,那看似满不在乎转过身的,是风干泪眼后的影子……”
法国哲学家伏尔泰曾经说过,生活就像是一条即将沉没的船,但是,我们依旧要在救生艇上纵情高歌。至少,在1994年跨年夜的这个晚上,整着小酒唱着歌,大家伙儿的情绪都很不错,放的开,越整越刺激,玩游戏中招的人不少。
刘子城比较幸运,上台过两次,跟男生嘴对嘴吃饼干吃到吐,成为了整个晚会最靓的仔,但引爆全场气氛的,是那朵塑料花落在初见课桌上的时候。
当时一下子教室里就沸腾了。
李雨菲望向初见,微笑:“初见,上来吧。”
所有的目光登时刷刷地扫了过来,落在了初见身上,这时候裙子白的像是云烟的初见不得不站起来,她磨蹭着步子走上教室中央,小脸红得可以榨出西红柿酱来,一双手似乎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的样子。
“初见,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吧。”初见细声细气地说。
“好的。”李雨菲无声地笑了笑,看向手里面写有题目的卡片,有片刻的沉默,目光扫向台下,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孩当时在想些什么,最后,她用一种清晰冰洌的声音问:“你有喜欢的男生么?”
初见愕然。
教室里嘈杂的声音也消退了下去。
所有人都看着教室中央的两个班上甚至是全校最耀眼的女孩,气氛似乎变得有些不对劲了。亏得这时候老师们都已经走了,涉及到这种感情问题,老班王明榛要是在场,这个晚会都搞不下去。
当然了,学校里的早恋现象其实并不鲜见,他们班上就有两三对,譬如王小凯与余青青,但他们毕竟还是高中生,有些事私下里拉拉小手,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也没人会捅到老师那里去。
只是李雨菲问这个问题,而且问的对象还是初见,这里面的事情就很有几分意味深长了,心思敏锐者如余青青、于小蕊等几个女孩子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台下同样有些蒙圈的张云起。她们是知道一点儿内幕的。
初见似乎是这时候才回过神来。
她看向李雨菲。
忽然就想到了很多很多,最后,画面定格在食堂楼梯间上,李雨菲拉着张云起的手臂从她面前离开的那一刻。
初见攥紧了有些发颤的手掌。
这一次,这个外表柔软的清澈女孩儿几乎是没有分毫地回避,点头:“有的。”
班上的空气凝固了。
这个答案并不容易叫人接受,初见怎么会说有呢?怎么敢说有呢?怎么能说有呢?!
初见这样品学兼优常年霸占全校第一的乖乖女,在大家认知的范畴当中,她所有的举止行为都与“听话”两个字紧密相扣,听父母的话,听老师的话,醉心学习,乐于助人,身上永远闪烁着理性与理想的光,“早恋”这样的字眼,应当是距离她十分遥远的。
教室里慢慢响起了嘈杂的声音,问题本来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大家窸窸窣窣交头接耳起来,然而,叫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个时候,目光交汇处的初见放下话筒,越过站在原地的李雨菲,径直走向正对面已经站了起来的张云起。
这大概是这个女孩子这辈子最勇敢的一刻了吧。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走到张云起身前,站定了,红着小脸,把手伸给了他,眼睛里仿佛含着夏天的露水,就要流淌下来:“云起。”
教室空气凝固,又瞬间沸腾。
仿佛雷霆贯穿长空,电光直射天心,雨沙沙地落了下来。
李雨菲的耳朵嗡嗡地响着。
第五十四章 开在春风里
跨年夜的这幕,张云起是始料未及的。
在这样一个草长莺飞的花季雨季里,被一个美得冒泡优秀得没边的女孩子当着全班人的面表白,十七八岁的男生只怕是早已经幸福的晕头转向,三条腿都软了。
对于张云起而言,不得不承认的是,初见说的这些话,让同学们对他羡慕不已,这确实使他感到了一种男人虚荣心的极大满足,只是面对这个女孩勇敢踏出的这一步,他总有点难以坦然受之。
作为一个穿越过四十多年风雨坎坷的成年男人,面对生活之中的许许多多变故,张云起的第一反应往往是考虑这一变故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他应该怎样去承担这一后果和解决它所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要知道,这是90年代,这是一个普罗大众奋力挣脱思想禁锢、与国际文化全面接轨的年代,一个生机勃勃对未来充满了期许的年代,一个含苞欲放充满张扬的年代。在整个社会观念逐渐开放的背景下,自由恋爱的气息已渐渐浓郁,但年轻人对于爱情还是含蓄,甚至是呆板的。
至于这个年代的高中学生,“早恋”是绝对的洪水猛兽,被父母、师长看做眼中钉,肉中刺,同样的,早恋降低学生的成绩,影响到升学率,所以也被学校严令禁止。
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情,张云起被班主任王明榛叫进办公室那是肯定的,闹得整个学校沸反盈天也大有可能。当然了,张云起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一向除了人民币谁都不鸟,但是对于初见来说呢?
这个女孩有一个十分惨淡的过去,在凄风厉雨里走过17年,养成了一个绝对理性和坚韧的性格,她有她的理想,她有她的坚持,她憧憬着中国最高学府清华北大的大门还没有向她打开,在高考迫近的这个时候,她做出这样一个举动,有没有考虑到会影响学习?
这叫张云起想起了高二开学典礼上,初见当着全校师生对他说,“人的一生中,总有几次觉得自己看见天堂之门洞开,我挣扎了那么多年,在我快要崩溃的那一刻,门开了,门的后面,是天使,是你。”
他想起了初见替他挡了林子昊的那把刀后,她对他说,“我等了太久了,久到都快要忘记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了,都怪我呀,总是瞻前顾后,总是怕失去,现在不怕了,因为现在喜欢你的程度,让我有勇气告诉你,我喜欢你,永远都会喜欢你。“
他想起了在金坪矿区植树的时候,她对同学们说,“80年前,有一个和我们一样的穷学生,他踯躅于橘子洲头,目睹着列强肆虐满目疮痍的祖国大地,说,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张云起早已经感觉到,绝大多数时候,这个女孩都是安静的,就像水,冰洌、清澈、干净,但是,一旦她认定了某一桩事情,她会抱以决然的态度,不顾一切。
彼时彼刻,亦如此时此刻。
当初见站在张云起面前,仿佛所有的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
张云起站了起来,看着她。
那一刻,周围有很多的声音,欢呼、哀嚎……在那样的年代里,高中生现场表白是不多见的,女生向男生现场表白那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更不消说这还是一个美得冒泡的女学霸,大家伙儿的肾上腺素都给勾了出来,张云起的铁杆马仔王小凯、田壮壮还有杨伟几个人已经围了上来,用典型青春片男配角的语气给已经炙热的气氛上面火上加油:“牵手!在一起!牵手!在一起!”
张云起没有牵初见的手。
在嘈杂的声音和全班同学的注视下,他最终是绕过连排的课桌,走到初见面前,直接把这个女孩子搂入怀里。
天气太冷了,女孩软软的身体是凉的,紧抿着嘴,仰着头,眼神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嫣红发烫的小脸贴着张云起的脸,靠近眼睛,嘴巴,鼻子,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淡淡青草味。
张云起轻轻拍了拍初见的肩膀,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孩,小脸酡红的,清澈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一点点笑,但长长的睫毛还在颤抖,他说道:“没事的,后面的一切,就交给我吧。”
在尖叫声中,张云起松开了初见,扭过头笑着说:“大家好,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朋友。”
教室里沸腾了。
所有人都跑上来围着张云起和初见,仿佛婚礼嘉宾似的,又闹又叫,就差把两人架进宿舍里闹洞房。
这时候王小凯放了一首邓丽君的《甜蜜蜜》,音乐温馨甜美,气氛幸福甜蜜,田壮壮和杨伟几个偶像剧男配则是跟着初见后面嫂子长,嫂子短,各种马屁叮当响。
初见低头靠在张云起的肩上,拉着他的手,小脸酡红,轻抿着的嘴角含笑。
这大概是这个女孩最幸福的一刻了吧。
目睹着这一切的李雨菲想。
只是,眼前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这是平生的第一次,李雨菲从看见张云起站起来的那一刻起,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从指尖一寸一寸的凉下去,直到心里,直到盖骨深处,直到那些因为布置这场元旦晚会跑了太多路还在酸痛的关节中。
在张云起抱着那个脸色通红带着幸福的女孩的那一瞬间,她耳朵嗡嗡地响,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这个晚上,漫长的犹如刀割。
李雨菲不知道元旦晚会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她本来也打算和同学们一起度过这个跨年夜的,但是现在,这些开心的、幸福的、刻骨铭心画面都与她没有关系了。
她提前离席了。
回家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好大的雪。
那是李雨菲见过最大的雪,铺天盖地,像巨型毛毯垂落下来,将大地和屋宇埋盖,光秃秃的树枝上、屋檐上垂挂着巨大的冰帘,气温冷到了极点,寒意沁入骨子里头。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市一中校门口的路上已经没有公交车往来了,那个年代的深夜里的士也极少,李雨菲站在马路上,仰头看了一眼黑黑的天空,一粒大雪砸在她的眼眶里,溅出了晶莹的水渍。
李雨菲收回目光,迈开脚,沿着雪路往家的方向走去,虽然远,路也黑,但她知道,总会有走到家的那一刻。
“滴!滴!滴!”李雨菲没走几米,侧面的马路边上出现了一辆桑塔纳,亮起大灯,她侧头望过去,车窗滑落,露出一张脸,是王贵兵。
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孩怔了怔,但她似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王贵兵说:“雨菲,上车,我送你回家。”
李雨菲没做声,上了车。
桑塔纳一路疾驰,穿过1994年的最后一个风雪夜。
李雨菲一直望着窗外,窗外的街头被风雪卷得凌乱狼藉,坚硬的天际线若隐若现,街边的灯火映着她的脸,有些苍白。
王贵兵一直在讲话,讲他以前遇到的一些搞笑的事,讲龙景园现在的经营状况,讲到后面有些口干舌燥了,他笑着说:“雨菲,你怎么不说话?”
李雨菲似乎是这时候才回过神,她慢慢地转过头,问:“贵兵哥,是张云起让你来接我回家的么?”
王贵兵好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没有做声,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车里的空气都要凝固了,他突然说:“下这么大的雪,其实没有什么愿望是实现不了的。”
李雨菲的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
第五十五章 偷心
在凛冽的寒风中,江川进入了1995年。
元月,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月份,气温通常都在0°以下。江川市虽然属于南方内陆的一个小城市,毗邻广东,但在90年代,雪并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稀奇物。这里通常也只有两个季节,炙热的盛夏,酷寒湿冷的凛冬。
今年的雪格外大,纷纷扬扬。
空气一直是湿润的,树木已经掉光了叶子,在寒风中孤零零地站立着。城市上空,每时每刻都会有淡蓝色的炊烟,袅袅飘曳着。天气虽然晴晴朗朗,但并不暖和。太阳似乎离地球越来越远,再也不能给人间一丝的温暖了。
这样一个时节,江川这座南方小城显得荒凉又寂寞。
行走在街道上,裹着大棉袄的市民们步履匆忙,自行车大军像密密麻麻的黑色蚂蚁在雪白大地上爬行争闯。行色匆匆的人群,神色木然且无趣,或许在1995年的这个寒冷的冬天,这个小城的人民并没有心思去倾听时代大潮滚滚向前的变奏曲,改革开放犹如一江春水向东流,空气之中充斥着奶和蜜的滋味,但是那些宏大叙事,距离劳苦大众太过遥远了。
1995年的这一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达到61340亿元,原定2000年比1980年翻两番的目标,提前5年实现;这一年,我国正式实行五天工作制,有了双休日的人们终于告别了“战斗的星期天,疲劳的星期一”;这一年,电脑室开始出现了,刘德华版本的游戏《射雕侠侣》开始风靡全国各地的小县城,4块钱一个小时的巨资依然挡不住小学生们的热情;这一年,大街上闲逛的女生们谁先穿上踩脚裤或松糕鞋,谁就是fashion·i。茶余饭后,人人追看日剧《东京爱情故事》,争先模范赤民莉香,“莉香style”针织衫、围巾、外套是这一年最热门的时尚单品。
这一年,铜锣湾扛把子——浩南哥正式出圈,电影《古惑仔》中靓坤的那句台词,“出来混,错了要认,挨打要站稳。”火遍了中国大江南北,大街上总少不了染着黄毛吊儿郎当的小青年,三五成群,提溜着钢管铁棍,在城乡结合部叱咤风云。
这一年,中国考古学家在新疆尼雅遗址挖出国宝文物,“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这是20世纪中国考古学最伟大的发现之一,科学史家推算出,2040年9月9日将出现罕见的五星聚会天文奇观。天文考古学家davidw·pankenier激动地说,伴随2040年9月“五星聚会”奇观同时到来的,将是中国再次走向繁荣和富强。
大规模的基础建设、市场经济的蓬勃发展、与国际接轨的强烈渴望、流行文化的空前繁荣、社会阶层的剧烈震荡……40年改革开放的恢宏进程已经来到了一个中拐点,在滚滚向前的时代浪潮中,在新兴文化语境的推波助澜下,“小资”、“白领”、“生活方式”等词语已经成为了时代显学,中产阶级利己的精致主义和浮夸的城乡结合风大行其道,小布尔乔亚迎来春天。
这说明了一个怎样的问题呢?
置身于历史的长河当中,张云起的视野是从没有这样广阔的,成熟的智识和从未来带来的人生阅历,让他深深地体会到了以前从没有感知到的“资本”在这个社会国家逐渐展露的威力,我们似乎失去了某一些东西,而且正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失去。
看看吧,看看再过二十年,996,股市低迷、医患矛盾、房价高企、教育私有化、农村空心化、外向型经济受阻,实体经济萎靡……这一个又一个结构性矛盾的起源究竟在哪里呢?在90年代,有谁能够预测到呢?又会有谁去关心呢?
或许,此时此刻,魔都东方明珠塔旁的工地上,有那么一位年轻农民工坐在高处,迷惘的双眼瞭望着这座冉冉升起的国际大都市,在思考着自己的未来。
或许,此时此刻,某个医院的产房里,正有一个小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的出生给全家人带来了欢乐,但是他决然不会知道,如他这样在1985年-1995年出生的这两代人,将会是建国之后人口最后一波高峰,是在炒房叙事经济学下高位买房接盘的两代人,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波韭菜,是房价泡沫承担者、接盘侠!
这是宿命,不必难过。
当然,很多砖家和叫兽把这些问题称之为超速发展中的擦伤与阵痛,青春期野蛮生长的骨骼的疼痛感。张云起觉得不对。这应当是时代蓄意刺写了二三十年的隐喻长卷,图穷匕见的那天,将会是致命的!
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在90年代,人们的生活终归是日渐美好的,至少,大家还相信奋斗能改变命运,似乎在这个“上行的”社会结构中,只要铆足了劲儿向上奔,总能出人头地,占个好位置,而不是韭菜们越努力,老板的豪车就会越大,二奶就会越靓。
元旦过后的一天,张云峰和张晓楠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婚礼。
这个打记事起就在土里挖刨的穷酸泥腿把子,显然就是90年代无数个无产者通过因缘际遇和自身努力,迅速跨越阶层成为富人的一个缩影。他的婚礼不简朴,车队很豪,新娘很靓,声动江川城!
结婚那天,云溪张家在江川市最高档的松临大酒店摆了三十八大桌,宾客满座,大屏幕循环播放张云峰和张晓楠的婚纱照,音乐欢快,气氛热烈,中央的红毯用花环点缀,灯光聚集婚礼舞台上的那对新人。
纪灵、初见和春兰三个女孩子站在舞台的侧门处,兴致盎然地看着结婚典礼,她们三个女孩这几天是忙的,昨天晚上和她们的晓楠姐一起准备婚纱、饰物、捧花,觉得新鲜,对于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场仪式,也有小女生的向往,不过这时候倒闲了下来。
张春兰看着自己的大哥步入婚姻殿堂,尽管对于爱情还是懵懵懂懂,但打小懂事的她忍不住有些小女生地感慨,说:“晓楠姐和我大哥这些年可真不容易,以前我还以为他们走不到一块儿,其实吧,他俩从小就好,就像我二哥跟纪灵姐一样。”
初见愣了一下,没作声。
一身黑色连帽衫和藏青色牛仔裤的纪灵双手兜袋,靠在白色墙壁上,目光一直看着舞台中央,嘴巴上笑:“陈年老黄历啦。”
春兰似乎这时候意识到自己这个话说的有点歧义,吐了吐舌头,说:“我去我妈那边忙去了,纪灵姐,我待会儿过来找你们。”
纪灵看着春兰离开,侧头望向初见,忽然问:“你们在一起了?”
这个明媚女孩儿说话一如既往地直接。
初见却是愣神了好一会儿,等明白纪灵话里的意思的时候,心里就有些慌,手指揪紧了起来。
其实这样的问题初见不是第一次遇到,元旦晚会上发生的事情,在市一中传得很远,几乎是人尽皆知。
每次她和张云起一起去张记吃午饭,背后总会有异样的眼光,王小凯田壮壮那几个家伙更加调皮捣蛋,每天在学校遇见,隔的好远就招手大呼小叫,嫂子长嫂子短的,然后周围的人都奇怪地看着她,高一时几个玩的好的女同学也轮番跑过来问她:“初见,你真的和张云起在一起了吗?”
这个时候,初见虽然会慌张,但心底里是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开心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面对纪灵的询问,她的一颗心就悬在了半空。
这样的感觉,好像自己是个小偷。
初见想起了春兰说的那句话,“晓楠姐和我大哥从小就好,就像我二哥跟纪灵姐一样。”
这应该是事实,也是初见心底里一粒难以融化的沙子。
这时候的婚宴舞台中央,初见看见晓楠姐的爸爸把她的手递给云峰哥,云峰哥用他那粗糙的嗓音对晓楠姐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晓楠姐就哭了。
没有人知道这对青梅竹马经历了什么才修成今天的正果,可是不管怎么样,初见觉得自己应该勇敢一点,纪灵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是,真的很抱歉,有些事情是不可以让的,所以,她对纪灵说:“是的。”
长时间的沉默,纪灵笑,清澈的模样依然洒脱:“好哇!连我都瞒,老实告诉我,你俩暗地里勾搭多久了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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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迷宫
1995年江川开年爆版新闻,雪灾来了。
江川市地处南岭与罗霄山脉交错、长江与珠江水系分流地带,冬季短促而温润,是典型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然而,1995年的这个冬天却格外漫长。
元旦前的几天里,北半球西伯利亚的强冷空气直驱而下,与东南太平洋的强冷湿气流在江川地区上空兵戎相见,形成的暴风雪和冰冻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在江川境内摧城拔寨。
1995年1月9日,江川输电塔倒塌,阻断京广铁路运输,揭开了这场特大冰雪灾害的序幕。
此后,半个月时间里,灾情波及半个中国!
身处这场冰雪灾害风暴眼的江川市,平均降雨降雪量达135.1毫米,降水量之强达到了三十年一遇。此时的江川电网,短短几天就被暴风雪击溃,一度被迫脱离了湘南电网,然而“孤网”运行不到3天,地方电站与江川电网之间的联系也被冻断,电网彻底崩溃,全市11个县断水断电,500万人口陷入了无尽黑暗,全城被迫按下暂停键,生产、生活受到严重威胁。
雪灾伊始,学生们正处在期末考前夕。
江川市一中最大的八卦是学校头号学霸初见和张云起耍对象的事儿。156班元旦晚会上发生的事情在学生之间口口相传,被绘声绘色地还原了出来,传的很远很远。
学校上下都知道了这桩事情,这多半是当事人的身份特殊,一个是学校重点栽培的对象,明年高考冲刺清华北大1号苗子,另外一个呢,虽然在学校里属于是较为低调的一类学生,但稍知内情的人还是知晓这个人物在江川市里的巨大能量的。
这一天的早自习课上,王明榛把张云起叫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没人,王明榛让张云起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开门见山,说他和初见的事情最近在班上传的沸沸扬扬,是不是真的。
张云起相当直接,点头承认。
大庭广众发生的事情,遮遮掩掩反而显得他敢做不敢当。那样会让王明榛认为他对待这段感情的态度不认真。
这时候王明榛倒是笑了。
他并不是一个古板的人,一直在156班推行男女同学混坐同桌,因为他觉得男女之间的互动,对学生的发展有很大影响,中国文化的核心是阴阳协调,学会与异性打交道至关重要,男同学可以学习女同学的细腻,女同学可以学习男同学的大度、雄壮。但是,这并不代表他鼓励学生过早的亲密接触。
在王明榛多年的教学生涯里,已经看过太多学生早恋的遗憾,怎么说呢,虽然说爱情偶尔就像强心剂,会让两个人的成绩在短时间精进一下,但昙花一现是绝大多数,因为情绪的不稳定,心智的不成熟,最终都很难在学业上有好的结果。
如果是普通学生,王明榛一定会告诉对方,你可以喜欢某个女生的可爱文静,但请不要喜欢可爱文静的某个女生;你可以喜欢某个女生的热情似火,但请你不要喜欢热情似火的某个女生。你可以喜欢一切美好的品性,在这些喜欢中,不断修正完善你找老婆的标准,但请不要让别人的青春为你的不理智买单。
然而张云起不是。
这个少年人的见识阅历远胜同龄人,还在学生时期便已经闯下偌大一番事业,成绩好坏对他几乎没有影响。可以预见,他的这一生注定是辉煌的,是绝大多数同龄人难以望其项背的。
前段时间,王明榛看过一则江川市市长杨家荣视察龙景园罐头厂和张云起亲切握手的新闻,标题是《市长寄语著名青年企业家,要为江川市高质量发展再立新功》。这样的一个学生,学校领导一个个都当宝贝一样供着养着,他王明榛也很难以对待普通学生那样去对待。
王明榛担心的是初见。
在心智、阅历上,这两个小孩并不对等。
想到这里,王明榛对张云起说道:“你性格成熟,有些事情我不说你也懂,现在情况已经这样了,我不想跟你上纲上线,但有几个问题想问一下你。”
张云起礼貌道:“老师你说。”
王明榛说道:“你我就不说了,我想谈谈初见,你应该知道,对于她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时间和精力,如果你是一个有担当有责任感的人,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高三这段日子初见的时间和精力应该投资到哪里。”
张云起回答道:“学习和干正事永远是最重要的,感情其次。”
王明榛点了点头:“你觉得,在高中阶段谈恋爱,这真的算是爱情吗?”
张云起想了想,诚实道:“不算。”
王明榛笑了笑:“为什么这么说?”
张云起说:“我也不知道对不对,但高中建立恋爱关系,应该只是刚开始,还停留在只能开心、快乐的表面。这不是爱情。真正的爱情只有经历过坎坷,经历过生活的洗礼,我变得更好,对方也变得更好。我累了停一下,对方愿意等我,对方累了停一下,我也愿意等对方。没有十全十美,也做不到事事如意,但能尽善尽美,并且愿意携手同行才是真正的爱情。”
王明榛似乎是对这番话比较认可,点了点头:“你对高中阶段谈恋爱的认识还是很清晰的,但还是那样做了,说明你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你的成绩不错,初见的更好,但就算你们都已经有十足的把握进入心仪的大学,你能确保,未来你给她的就是她想要的人生?”
张云起直接道:“不能。初见是个独立的女孩子,她不可能以我为全部的生活,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人生,想要的人生必须要靠自己争取。”
王明榛没有再多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就让张云起回去了。
他不是被张云起说服了,他以前不赞成学生过早地亲密接触,现在依然不赞成,但张云起这么做了,他也说出了他的道理,他能对自己和初见的人生负责。这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承诺,而是张云起现在就有这个资本为自己的举动去负责。这就是这个少年人和其他学生最大的不同,具备承担后果的能力和实力。这也是王明榛实在很难粗暴的反对这桩事情的原因。
再说了,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宜疏不宜堵,谈起恋爱来你堵得住吗?他们活得都像花一样!
张云起回到教室之后,虽然大家的眼神有些怪异,脸上都好像带着若有若无调侃式的笑容,还有那么几头牲口摆着看好戏的神态,但也没有谁敢对他指指点点。
张云起来到座位上,看了一眼李雨菲的位置,这些天一直是空的,听余青青说,李雨菲最近身体不舒服,请了假。
初见倒是紧张,时不时侧头看张云起,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问。虽然全班人都已经知晓他们的关系,但她还是不习惯在公众场合太过亲昵。
一直到中午放学,张云起用笔碰了碰初见的肩膀,在写作业的初见看了看周围还有好些同学没去食堂吃饭,小声说:“再等一下。”
张云起笑着说行。
等了十来分钟,教室里的同学陆陆续续都走了,初见拍拍卷起来的课本塞进书包里,才叫张云起一起去吃中饭。
出门的时候,她小声说:“老班找你是不是说我们的事情?”
张云起点了点头。
初见有些紧张:“他怎么说的?”
张云起挠了挠头发:“他说了很多,但是好像什么也没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他应该不会干涉这个事情了,当然,老班心里还是有点意见的。“
“云起。”
“嗯?怎么了?”
“那天我好像还是太冲动了,最近好多人问这个事情,现在老师知道了,也迟早会传到你妈妈那里的……”
“你不要想那么多,很多人视早恋为洪水猛兽,闲言碎语在所难免,但是,你简单,世界就是童话;你复杂,世界就是迷宫。”
这时候有寒风吹来,走廊上冻得几乎要结冰,张云起伸手把脖子上的红色围巾取了下来,给初见围上。这是去年冬天的时候初见送给他的礼物。
“初见,以后你就负责简单,复杂的交给我。”张云起牵起了初见的手,她的手掌心冰凉冰凉的,他用嘴巴哈了两口气搓了搓:“你看外面的雪,下的这么大,下了这么多天,简单看它,只是觉得好看,瑞雪兆丰年;复杂的看它,它是一场灾难,能摧毁一切,就像无法融化的巨石一样,压在受灾的人心里。”
初见轻抿着嘴巴,小脸酡红酡红的,把脑袋枕在张云川的肩膀上,那时候走廊外的飘雪越来越大了,远处有两个男同学走来,他们张大嘴巴错愕的看着这一幕。
“云起……”
“嗯?”
“你笑一下。”
“怎么突然要我笑?”
“你笑的时候,我心里的雪就融化啦。”
第五十七章 人生
张云起被王明榛叫到办公室谈话过后的几天里,江川市的雪灾形势越来越严峻了,铺天盖地的雪似乎是要将这座城市掩埋,到处断水断电,交通堵塞,在这样严峻的形式下,各大中小学陆陆续续开始停课放假。
江川市一中是在1月7日那天停课的。
提前放寒假,学生们是高兴极了。年幼的他们,少有人能立即意识到这场雪灾意味着什么,甚至欢呼雀跃。于他们而言,这个冬天的味道,可能只是寒风里夹杂的雪花味,是红红火火的爆竹味,是小巷里飘起的烤地瓜香,是又酸又甜的冰糖葫芦。
当年的张云起年幼时也是这样的心境,他还记得有一年云溪村发洪灾,隔壁邻村因为地势低,水漫金山,家家户户都泡在水里,鸡鸭猪牛等牲口大多给大水卷走,他和几个小孩子爬到将军岭上看那壮观的一幕,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大自然的力量,真是刻骨铭心,但当时的他并不能与那些被洪涝灾害深深伤害着的灾民们感同身受,也体会不到家园被摧毁的贫苦人家的绝望,反而是兴奋、激动,觉得这个人间实在壮美。
张云起收拾课本滚出学校的那天,全市已经大面积停水停电,通学生还好,可以立马回家,但对于少部分寄宿生而言,光景可真是不大好过了,首先最要命的问题是大雪封路,全市与下面的区县交通大停摆,那些偏远农村的学生想要回去是很艰难的。
这时候大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投靠市里的亲戚,要么继续住在宿舍里,等到政府调动铲车铲除冰层打通交通线的那一天。
选择前者的学生是多数,但总有一些学生在市里无依无靠,只能继续留在学校里,学校食堂还开着的,供应免费的廉价饭菜,总不能叫滞留的学生们吃不上饭,但日子过得实在煎熬,取暖是最要命的问题,白天无所事事,天气又冷,学习搞不进去,晚上睡在没水没电的宿舍里,蛋蛋都要冻裂。
那段时间,张云起对这些事儿了解的不多,学校放假之后,他的心思就放在了联盛那边去了。
现在雪灾肆虐,市民的日子不好过,很多企业也举步维艰,生产受到了很大影响,但超前的目光再一次为张云起赢得了时间。
早在一个月前,张云起命令远在云溪村的龙景园产业园加班加点赶产能,三条生产线火力全开,运输线高速运转,同时,他要求产业园必须在元旦时停工停产,住在市里的工人全部休假返还江川。
当时工人们对张云起的这个命令还颇有微词,前头加班累得半死,后面连着春节要放一个多月的假,不能理解。现在,大家只感觉到万幸,如今全市通往外界和下面县城的交通大停摆,如果不是提前停工放假,五百多号员工指定全部要滞留云溪。
这一天,张云起在联盛总部开今年的年度总结会议后,和初见去了市第一人民医院,探望杨伟的妈妈李月华。
李月华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已经引发器官并发症,患有高血压,每周要做三次透析,现在已经不能下床,经常性呕吐、便血、皮肤紫癜。张云起曾经建议她转院到省城湘雅二医院,但李月华拒绝了,她似乎不愿意折腾了。
其实这样的心境并不容易体会,让张云起常常记起班主任王明榛钟爱的那篇文章《孟婆茶》,也总是会想起王明榛曾经在课堂上对这篇文章的解读:“在漫长的生命当中,生和死会逐渐交换位置,死亡变轻了,好似自由,而活着,会成为一件沉重的事情。”
人是需要自己与自己和解的。
只有这样,才会拥有感知幸福的能力。
这次张云起带着初见来,病房里除了杨伟杨瑾姐弟俩,还意外地遇到了红星电子厂的厂长柳东盛。他的状态看起来也不大好,胡子拉碴的,人消瘦不少。这应该是他人生最煎熬的一段日子了吧。
眼下森海集团的董事长赵世明已经进去了,柳东盛也被开除了,红星的一把火烧出了一个“拦街堵路”事件,逼得政府先替森海集团垫付了八百多万,除了还贷消账,红星职工们都拿到了还算满意的下岗安置费与拖欠的工资,能够在这个寒冷的冬天缓上一口气,过上一个安稳的农历新年。
当然,这群曾经为了红星奉献过青春的老派工人们,从此与红星电子厂也再无瓜葛。
森海集团董事长赵世明被停职调查一点也不意外。被警察带走的那天,他很坦然,柳东盛带着职工们堵在森海集团大门口闹事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
在上位者眼里,稳定总是压倒一切的,如果杀一只鸡就能让全市义愤填膺的猴子们满意,那么杀他这只鸡的成本约等于零。
柳东盛因为带头拦路,被开除公职,仕途之路至此终结。
对他而言,这其实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早在张云起逼他闹事的时候,他就料想到了自己要接受调查,甚至是判刑坐牢,但结果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因为这桩事,眼下柳东盛在红星职工们的声望已经达到了顶点,考虑到巨大的舆论压力,市里面对他的处分也没有太重。
然而即便是如此,这桩事情对他的打击也是巨大的,倘若没有拦街堵路的事情,等到红星破产,他大有机会去下面的小县城当个科长以上的地方官,现在被开除公职,彻底断了仕途之路,前程可谓一片晦暗。
见张云起进来,柳东盛只是点了点头。
李月华倒显得高兴,蜡黄干瘪的脸上带着笑,可能是红星的冗员处置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结果,她这个职代会秘书长心情好了不少,看到张云起身边的初见,立时说:“呦,这个女娃娃好漂亮,是……”
杨伟心直口快说:“初见,是我班上的学习委员,还是云起的女朋友,成绩贼好,全校第一名。”
初见小脸立时红了,抿嘴说:“阿姨好。”
李月华哑然,最后笑着摇了摇头:“你好你好,快点坐,娃娃。”顿了顿,她又对张云起说:“娃娃,明年你们就要高考了,还是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不过我说这话也不大对,你们成绩好,倒不用操心,你活的明白呀。”
柳东盛接话道:“是呀,够明白的。”
张云起看了柳东盛一眼,笑着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旁边,问李月华:“阿姨,现在市里面已经停水停电,医院这边怎么样?”
杨瑾接话说:“医院里其实还好,有发电机,水是消防供应的,基本生活有保障。”
李月华叹了声:“现在外面很乱吧?”
杨瑾说:“谁说不是呢,现在买米买菜都好难,水要跑到城中村和郊区的水井去打,蜡烛根本就没得买,好多人都是烧煤油灯照明了,把屋子熏得乌漆嘛黑的。”
张云起笑道:“你家也这样吧?我那边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回头杨伟去拿一些回来。”
杨伟点头应了下来。
后面大家又聊了一些家常,虽然李月华的病情已不乐观,但她干瘪蜡黄的脸上一直有笑容,让人错以为她只不过得了一场小病,那些凄风厉雨、生死离别根本就不存在。张云起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磨难,给这位平凡的妇女铸就了这般从容且坚硬的品格,或许是旁边那一对尚且年幼的儿女,也或许是红星那几百名工人的下岗安置费总算有了着落。
李月华唠了很多雪灾和红星的事情,倒是柳东盛很沉默,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远没有当初求张云起想办法解决红星冗员处置时的热情,张云起也没有在意,呆了大概半个小时,见时间不早,告了别,和初见离开病房。
张云起走到医院大门口的时候,突然听见背后传来柳东盛叫他的声音:“张总。”
张云起站定脚步,扭头望向一路跟出来的柳东盛,他显然是有事情:“柳厂长,要去喝一杯吗?”
柳东盛低头笑了一声:“现在全市停水停电,几百万老百姓受灾。这个时候,也只有张总这样的资本家有条件有心情喝上一杯了。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残骸。看来,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这样的。”
张云起点了一根烟,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话他心里闪过一丝不快:“柳厂长似乎对我意见很大,红星的火是我放的吗?死的人是我杀的吗?”
柳东盛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不是!但是红星电子厂职工只不过是你们这群资本家的玩具而已!这一切都是你操纵的!我按你说的做了,现在职工们和红星没有任何瓜葛了,他们不会闹了,以前我以为高山心狠手辣,但见识到你张云起张总的高超手段之后,看起来高山似乎根本就没有跟你抗衡较量的资本,红星的133亩黄金地皮大概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了,不过,张总,我现在请你兑现你的承诺!”
张云起张了张嘴,但最后只是笑了笑。
旁边的初见这时倒是气恼了。
柳东盛的评价,把张云起形容成了一个心狠手辣、冷酷绝情的资本家,他操盘红星电子厂破厂重组的纠纷,目的就是驱使工人们闹事逼迫各方势力落入他设定的圈套,从而空手套白狼攥取那块沾满鲜血的地皮!
这颠覆了初见的认知。
虽说她对这桩事情了解不多,对于红星电子厂这个国有企业产权改制盘根错节的局面也不是她一个女孩子能够厘清的,此刻心里面充满了疑虑,还有对张云起的担忧,但是,她绝不相信柳东盛的这个卑劣说法,忍不住要开口,却被张云起一把拉住了。
活了两辈子,张云起明白一件事,需要解释的人生是悲哀的人生,需要通过解释来奢求别人谅解的人生不配称之为人生!他对柳东盛说道:“红星的员工我会全接收,新的电子公司明年开春成立,具体事宜你去找王贵兵。当然,你也可以在新公司上班,待遇在以前的工资后面加个零。”
张云起掐灭烟蒂,拉着初见的手,转身离开医院大门,步入大雪之中。
第五十八章 光明
一个人对于一件事物的认知,必定会局限在自身的认知和阅历之中。如果说,关于红星电子厂破产重组案,普通老百姓的认知在第一层,柳东盛在第二层,杨家荣在第三层,那么张云起一定是在第四层。
这并非是讲张云起自身有多么牛逼,他只是一个成年普通人,因缘际会把视野往前延伸了几十年,导致在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恢宏进程中出现过的无数惨痛经验教训,能够让他看清这桩破产重组案的底层逻辑和无穷的危害性。
说白了点,红星电子厂破产重组案就是通过联合外资企业成立地产公司,手持着招商引资的大旗,从濒危破产国企的重组环节中入手,以一定的出资补偿,获得低价受让厂区地块的“政策优惠”。
这样的破产是事实,但重组只不过是一个幌子,根本目的不是产权改制和盘活国企,而是卖地!卖地也就算了,商品房时代迟早要来临,尽管后患较大,但必须承认它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大规模基础建设与城镇化。作用还是巨大的。
然而,红星电子厂的破产重组案是绕开了土地招拍挂的,公平公正性受到重大挑战,一旦运作成功,价值几千万的国有资产流失,贻害无穷!
设想一下,如果到了那时候,各大房地产商必定争先模仿这类模式,利用土地极差赚的盆满钵满,市里面呢,钱多得满世界上马大型工程项目,江川的中小国企却要沦为砧板上的肉,紧接着便是工人下岗潮加剧,实体产业遭受打击,城区土地卖完之后,第二轮会是收储城郊的集体土地,农民全部“上楼”。
这时候,虽然暗雷密布,但市里的发展还是欣欣向荣的。一直要等到新世纪第二个十年后期,危害性才会逐步显现,首先是城镇化速度变缓,缴纳“进城税”的新时代农民工撂挑子躺平,市里面背负大量债务,许多大型项目开始烂尾,房价高企,实体产业空心化,“被上楼”的农民没有土地耕种生计难以为续,“三道红线”压顶下,高杠杆停摆的房地产企业开始暴雷……
到了那时候,江川还谈什么未来呢?
然而除了他张云起,在旧历一九九四年的年关,又有谁能看清这些呢?
这便是他操盘红星破产重组案阻击高山的唯一原因!
其实柳东盛有一点看错了,这个时候最志得意满的不是他张云起,而是高山。
高山觊觎红星那133亩地皮足足两年多时间,一直求而不得,现如今,市里面出手解决了红星冗员下岗安置问题,一举扫除最大的障碍。
在张云起的设想当中,高山一定会认为红星133亩地皮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因为后续的操作看起来已经不存在任何阻力,只要按照当初凰城集团与森海集团签订的协议书,完成象山路24号的土地出让手续,将工业用地变更为商业住宅用地,再过户至凰城集团的名下,这133亩如金子般宝贵的土地就是高山的了。
柳东盛却不这样认为。
眼下这个地步,柳东盛觉得他张云起这个幕后操盘手才会是最后通吃的大赢家。
他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完全有资本实力和高山就红星133亩地皮一争高下!
柳东盛的这个看法有错吗?
没错。
他看到的,或许只是人性本该存在的事实!那就是无穷尽的贪婪。他觉得他张云起没有理由不去争夺红星的那133亩土地!
张云起有必要去解释吗?
没有,没兴趣。
以前他只想活好自己,累点苦点,踏踏实实的多挣点钱,让身边的人把日子过好,然而现在,他既然已经到了这样一个位置,他能够做的,只是无愧于心,无愧于这个时代,无愧于重活一场。
看看吧,看看正处在灾难之中的江川。
自从江川输电塔倒塌,阻断京广铁路运输之后,穿越山岭间的铁塔、电杆和电缆,被包裹着超过20毫米的冰层以远超过人们抢修能力的频率断裂。
1995年1月13日零点15分,随着冰雪压断江川市对外的7条电力通道中的最后一条,江川电网的生命线彻底崩溃。停电、停水、停业、停产……然而,那时候的普通老百姓并不清楚,随着电网的四处崩断,这个城市的信息网络彻底撕裂!
柴油发电机的声音已经成了江川城夜晚的主音调,在这座孤岛的各个角落里轰鸣,在冰冷的夜里扰人梦境——其实在这个冬天人们大概也无心睡眠了,看到那星星点点不属于自己的光明和温暖,内心涌动着的,只会是不安和焦灼。
黑暗正在一寸寸地吞噬这座城市。
但是,除了黑暗、不安、焦灼,甚至是绝望,在这场30年一遇的大雪里,张云起也看到了电力工人冒着生命危险在电塔上除冰;全城接力紧急转移高危新生儿;铲车铲除107国道上厚厚的冰层,全力打通交通生命线,向受困人员免费发放食品、药品、衣被。
在第一人民医院,一位医生在给孕妇剖腹产之后,全江川唯一一台给医院使用的大功率发电机突然停电,而新生儿被羊水堵住,面临窒息危险,在无法使用机器的情况下,医生人工口对口吸出羊水。
江川!这座身处在风暴眼的孤岛,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一桩桩一件件叫人心碎又让人温暖的故事!
这些故事让张云起觉得自己应该活的像个人。他能挣钱,这点信心他一直是有的,但是在挣钱之外,他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还能做点什么,无愧于这个时代这片土地的人民。
记得2008年那年的夏天,有一群初中生,从学校围墙上爬出来,他们应该是翻墙去网吧打游戏,走到半路的时候,突然整条街道的车子全部停了下来,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车笛声,响彻了江川城的上空。
当时张云起的车子也在其中,他按喇叭为地震的同胞默哀的时候,看到那几个初中生手足无措了一会儿,忽然,他们全部高高举起了手,站在马路边行注目礼。
说实话,那个画面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1995年1月14日这天,张云起开着车子运送生活物资。
早在元旦前,他就让李季林安排人囤积了一些米面油肉类等生活物资,用以保障龙景园罐头厂工人们的生活,而且全部免费,每天定额定量配送。当然,张云起没有忘记身边的朋友,像杨伟、田壮壮还有王小凯家里,都送了米面油猪牛肉。
他最后一站去的是班主任王明榛家。
王明榛住在市一中校区,张云起以前有去过,是学校分的房子,六七十年代修建的筒子楼,房子不大,70来平米的三居室,比较简陋,他们有一个女儿在外地工作,平时住着老师王明榛和师母两个人。
开车到市一中学校门口的时候,张云起和初见看见马路边上,有一辆大卡车正在给附近居民分发蔬菜。
随着灾情的深入,物资的短缺与物价的暴涨,在江川很多个小区已经有市里面组织的物资配送车,主要是蔬菜,平价卖给受困的老百姓。
买菜的人很多,除了学校的家属,还有附近的居民,他的师母,也就是王明榛的妻子也在里面,正在买白菜,她好像买了两颗还嫌不够,还要多买。
这种大白菜是定额配送的,每家每户每天两颗,不让多买。当然,这其中少不了一家人齐上阵多买的情况。师母只是一个人,急的跳脚,一向温和的她像泼妇似的,跟配送人员唠唠叨叨的,非要多拿两颗大白菜。
当时张云起不太理解这种行为,不过没有问,一直等到师母带着他去了家里,看到八个156班同学拥挤在狭窄的客厅里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他的师母为什么会为了多买两颗大白菜跟配送人员红脸。
这些偏远农村的同学家境多半贫穷,因为大雪封路,无家可归,没有水,一个个蓬头垢面,衣着是很寒酸的,有两个男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内衣和秋季校服。
张云起进门的时候,那八个同学坐在小板凳上,正围着煤炭炉子挤成一团,手里拿着笔和作业本,扬起脑袋望着正对面的墙壁,墙壁上挂着一块小黑板,旁边是给他们上课的班主任王明榛。
那时候虽然是白天,屋子里的光线却昏暗幽森,没有电灯和蜡烛,点了煤油灯,天花板已被熏得焦黑,客厅里弥漫着一股刺鼻味,王明榛背着双手,许是多日没有洗澡洗脸,脸是蜡黑的,满头白发像是被植物油浸泡过,黏在头皮上,然而,他的神态依然如在那三尺讲台上时般充满激情。
他敲了敲黑板,说道:“同学们,《血色》这部小说剥掉血肉,主旨思想其实就是几乎所有人类文明都用各类语言陈述过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再拿一部你们学生都喜欢的武侠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来讲,它开篇第一句就是‘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以众生为鱼肉’;再比如略微正经一点的文学作品,韩愈曾经给人写信,说‘不知造物者意竟何如,无乃所好恶与人异心哉?’”
王明榛点了一根烟,继续说道:“大家发现没有,其实不管用怎样的措辞,这些文学作品想要表达的意思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毫不心慈手软地探究这个世界的黑暗面。同学们,这也应该是我们都要去珍惜的挑战。比如现在的这场雪灾。为什么我要这样说呢?为什么我们要直面这场雪灾的残酷和黑暗呢?因为当你经历了黑暗,回头时,才能一步一光明!“
第五十九章 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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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父信
那一晚上,李雨菲睡的并不好。
躺在床上老是想起爸爸说的那些话。
其实去湘南师大附中已经是她决定了的事情。当然会有不舍。离开一座生活了5年半的学校,度过了大半个青春的地方,还有那么多的好朋友和同学。这并不容易。但是对于她来说,越是不容易的事情,决定了,便不大可能改变。
李雨菲侧头望着窗外黑色的天空。
这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满世界都是风雪敲打大地的声音,没有光,看不见温暖。脚有点凉了,她团起身,把被子再紧一紧。
夜深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了,合上眼睛,意识介于清醒和模糊之间,但总有一个人在她空荡荡的心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这是怎样的一种无人与之诉说的少女忧愁呢?
她不知道,但是会过去的。
太阳会照常升起的。
她绝不允许自己那么脆弱。
拿可怜和卑微去挽回对方么?这样作践自己,大概是不值钱的吧。有什么办法呢?她能做的就是别为难自己别为难别人,心情不好就少听悲伤的歌,饿了就自己找吃的,怕黑就开灯,想要的就自己买。用矫情和自怜自艾放大自己的痛苦,她做不到。
但是,一到夜晚,她依然会翻来覆去彻夜难眠,脑海里全是那个人,还有最后一丝温存的幻想。
第二天起来时,已经八点钟了。
她拉开窗帘,外面的大雪已经停歇,两旁的香樟树全都从中间折断,树枝都结了厚厚的冰,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冰冻了起来,看起来非常荒凉。路上就像废墟一样,到处是冰,到处是雪,这座城市已经只剩下黑白两色。
李雨菲感觉到心里空荡荡的。
这时候,在厨房里煎鸡蛋的妈妈叫她吃早餐,李雨菲回过神,应了一声。她合上窗帘转身去换衣服,却意外发现书桌上摆着一张信纸,上面是爸爸工整的字。
她没多想,摊开信纸,看了起来。
雨菲:
最近你的状态让我担忧。
再过135天,你将年满18岁,成为一名成年人;再过196天,你要踏入千军万马闯独木桥的高考,迎战人生的第一场大考。这应该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时间,自然有很多不谙世事的少年烦忧。
作为父亲,想到因为工作忙碌而对你疏于关心,不免惭愧,于是决定写这封信给你,告诉你盘旋在我脑中的想法。
你一直是个完美型性格的女孩,妈妈对你要求也高,这些年,除了念书,还常常让你学习一些弹琴唱歌跳舞等等艺术方面的技能。我一贯是不支持,也不反对。
爱因斯坦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不是所有重要的东西都能考虑得到,能考虑到的事情未必真的重要。孩子,这是很有道理的一句话,当你踏入人生的这个阶段,在学业、技能、生活或是爱情上,不免有很多彷徨和迷茫,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万事万物自有规律。
在这里,爸爸能够给予你的经验是,让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都要遵从你自己的时间和节奏,尽可能多读书、多思考、多运动、多交朋友。这些对你未来的生活大有裨益,让自己能够拥有选择一种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下去的权力。但是,你不用试图什么都做到最好,面对困难,你可以倒下,但是要记得站起来;面对失败,你可以流泪,但是要记得长大。
如果长大后的你不会什么,也没关系,真的不重要。相信爸爸,即使你一事无成也不必难过,没有世俗认同的成就的人是大多数,你不必成为绝少数。平凡一样好。考上大学,你是我的孩子;你扫马路,也是我的孩子。只要保持高贵的人格,扫马路也可以扫出一个光明纯洁的世界。
关于爱情。
是的,爸爸还想跟你谈一谈爱情。
作为一个传统的父亲,我以为这是一个神圣的话题。
我那一代人自由恋爱的不多,大多是先婚后爱。爸爸妈妈同样。在我们老一辈的婚姻观里,结婚就是一辈子,讲究门当户对,媒妁之言。但你们大不一样,你们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与新中国同行,和世界潮流接轨。在你们这一代人的认知里,好的婚姻是余生,不是搭伙过日子,你们要的,是这世上唯一契合的灵魂。
真是幸福呐。
爸爸由衷为你能够生活在这样一个思潮逐渐开放恋爱自由的时代而高兴。
爸爸知道,你心中的意中人是张云起。爸爸也真诚地祝福你们能够走到一起。但是,我要说但是,我并不知道目前你和张云起的关系如何,张云起对你又抱以怎样的态度。昨天晚上,我从你的话里得知到你要转学去师大附中的真实原因。这表明你们之间出现了很大的问题,你甚至在试图远离他。
这样的做法对吗?
这是对待爱情的真诚态度吗?
爸爸很抱歉,给不了你答案。
这也一直是一件我最无能为力的事情,我不可能成为你爱情路途上的向导,也无法替你解除不可避免的苦恼。爱情的个中滋味,那一点一滴的喜怒哀愁,揣测彷徨,也只有青春年华时的你能切身感受。
在这里,爸爸能够告诉你的是,如果你恋爱了,我会很开心,耽误了学习也没关系。爱情的最初总是甜美的,之后或许会有百般滋味,或苦或涩,但最初的甜还是令人着迷。你不用着急,且去细细品尝。只是,如果你和张云起的感情到了某种境地,你已经明白无论怎样努力,你们都没有可能,那么爸爸希望你能够放弃。
在感情的世界里,执着与深情并不是完全褒义的存在,如果方向错了,对方与你没有情感上的共鸣,那么你为对方付出的一切和做的任何举动,都只会是骚扰。
孩子,己所欲,也勿施于人。
如果有一天,张云起对你说:“对不起。”
请你一定要微笑着对他说:“谢谢你。”
以上,就是爸爸的一些心里话。你讨厌说教,但我仍啰嗦了很多,不奢求能指明你人生的方向,在你感到困惑时,这些话能给你一丝慰藉,便已足够。
最后,爸爸还想多说一句,只要不涉及到人格和过线的问题,你不需要告诉我张云起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的小矛盾和不高兴更不需要跟我讲。这不仅是爸爸尊重你的个人**,也因为当他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情的时候,你会原谅他,而我不会。
爸爸妈妈对你没什么要求,趁年轻,别给自己留遗憾便好。
我们一直以你为骄傲。
——你的爸爸,李季林。
——凌晨于龙景园家中。
第六十一章 重组
早在1995年的元旦前夕,大雪于江川境内攻城拔寨时,市里面掏钱解决了红星电子厂职工的下岗安置费,江川市电工行业全面重组方案也因此而终于得以落地。
这个重组方案是以森海电工为龙头,对江川红星电子厂、江川市电器厂、江川市整流器厂实行破产收购,一并组建成了江川市森海电工集团。
森海电工集团由江川国投接管,但人事安排上,还是要听取主管单位机电局的意见。随着赵世明被停职,总经理职务已经空缺了出来。
其实在和张云起沟通后,这个位置赵建强就有了心仪人选,市国投副总经理吴荣。
吴荣是他的老同事,两人曾经在贵平县共事过,之前吴荣是农业银行江川支行行长,组建市国投之后,在杨家荣的授意下,调过来协助他推进江川市属国企改制工作。
森海电工是在破产重组后的首家由市国投进行改制的国企,赵建强自然相当重视,更不要说红星那块地皮现在被各方虎视眈眈的盯着,所以他想让市国投领导层直接兼任,彻底控制住森海电工,好开展下一步工作,但是,在他与市机电局的谈判中,机电局却提出了采取总经理竞聘的折中方法。
这个办法看起来科学民主,实际上,有资格参加的总经理竞聘人选只限于原森海电工的领导层,而且还在竞聘人员的资格上加以限制,种种条件限制之下,眼下森海电工集团的总经理只能在原来几个副厂长之间选出来。但鬼知道这几个副厂长和赵世明甚至是机电局又有什么勾连呢?控制不了人事权,那他也控制不了森海电工。
当然,机电局顶着干,赵建强也不气。
他有刀,张云起递给他的好刀。
在他的安排下,张云起给的那份关于赵世明的调查材料很快就出现在市里面,落到杨家荣的办公桌上,杨家荣批示之后,以正常手续流向了负责此类事件调查处理的几个单位(注:单位名称不写),其中就包括了森海电工的主管单位机电局。
如赵建强所料,他再次提出由吴荣兼任森海电工总经理的建议后,机电局再没有人跳出来反对,市机电局里的头头脑脑只希望市里面的调查适可而止。
赵建强无暇关注这些细节,立即向杨家荣汇报,敲定任命的各项手续和细节,和吴荣沟通森海电工集团眼下的情况。
森海集团的情况是摆在台面上的。
这个位置不管是谁坐,必定要烫屁股。
先不讲生产经营情况和巨额负债,森海集团眼下首要的矛盾是,当初张云起为了把赵世明干掉,安置好下岗职工,让赵健强顺利接管森海电工,将红星电子厂的征地成本大大抬高了,这本来是各方势力想让工人们承担的部分隐性征地成本。
虽然这一点赵健强和张云起曾经达成过共识,也觉得是眼下这个局势的最优解,但现在回头过来看,他却不得不承认,太剑走偏锋了,给森海电工带来了巨大的债务压力,甚至有点后知后觉的后悔。
要知道,现在市里面被迫掏钱垫付了这笔资金,但账最后挂在了森海集团上面,是要还的。这也就是说,森海电工集团完成对红星电子的破产收购,仅总支付出去的红星厂区象山路24号地的征地费用,就已经远远高过凰城地产承诺所支付的“安置费”。如果进一步将这块工业用地变更为商住用地,则还需支付一笔高昂的“转地”费用。
到了这一步,如果还按照以前和凰城集团达成的协议卖地,那么造成的巨额财产亏空得森海电工集团自己补交上去。
再者说了,森海集团的前身森海电工是一家濒临破产的企业,银行贷款近两千万元,资产负债率逾90%!它现在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通过破产重组搞到手的几块地,根本拿不出资金补这个大窟窿。
所以张云起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不管是谁接手森海这个烂摊子,都不大可能有勇气把红星的地卖给高山,刚上任的吴荣已经没有多少选择。
反复权衡后,他和他的老板赵建强约了张云起见面。
三个人的见面地点依然是北湖公园。
这次没了上回的冬日晴光,雪景怡人。
北湖已经被坚冰封盖得严严实实,三个人站在冰面上,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香樟味,满目望去,四野和湖边几乎找不到一棵完整的香樟树,树干在寒风中孤零零地站立着,显得荒凉而又寂寞。
赵健强和张云起很熟,但吴荣是第一次见张云起。他看着这个穿着黑色大风衣的少年人和赵健强谈笑风生,心里是很惊讶的,没想到幕后操弄红星风云的人物竟然如此年轻,但他看得出来赵健强对这个少年人相当敬重。
这次三人聊得还是红星象山路24号地的归属问题,赵世明与凰城集团产签署的“卖地协议”一年前就签署了,在法律上来讲,那块地已经是凰城的了,但这一年里经过了那么多曲折事故,现在市国投接管了森海电工,赵建强和吴荣不想卖那块地,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张云起说的废约。
这样干有效果吗?
引来高山的疯狂反扑倒是必然的。
对此吴荣一直顾虑重重,对张云起热衷于此事的真实目的他也捉摸不透,还有更重要的一点,红星的征地成本是张云起抬高的,这笔债务现在压在了森海的身上,导致眼下他的操作空间十分之小,根本没有和高山达成共识的余地,偏偏赵健强对此人十分信任。
吴荣想到这里,插话说道:“张总,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如果我们拿下了红星这块地,你这边的需求是什么?”
张云起觉得吴荣有点异想天开。
大概是身为局中人,不解局中意吧。吴荣不愿意看到红星的这块地落入高山之手那是肯定的,毕竟这已经是森海电工的财产,市国投的财产,但他们的思维弧线难以投射到很远的将来,考虑的是这件事怎么做风险最小,甚至在揣测他张云起也在觊觎这块地皮,却完全没有看出红星电子厂的地皮争端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如果没有强力因素干预,那么没个三年五载,那块黄金宝地最终落入谁手根本就是个未知事件。
这个时候,不要说他张云起对这块地没兴趣,有兴趣拿黄花菜也凉了。他点了一根烟说道:“我要红星的电子生产工艺和机芯音频磁头这些生产设备,地我不要,但是希望市里面能批一块郊区的地给我。”
赵建强还是第一次听张云起提这事:“你打算搞收录机?”
张云起笑道:“不,开春我要上马一个新项目。”
赵建强笑呵呵的说:“张总也学会卖关子了呀?那我就拭目以待了。”顿了顿,他又讲:“红星的事我们统一一下思路吧,事态已经到了这一步,张总有什么好的建议?”
张云起想了想,说道:“个人意见,现在要做三手准备,一是向凰城地产发函,二是向市里面递送请求留用红星电子厂土地的情况报告;三是做好起诉凰城地产的准备,要求废除1993年11月签署的‘卖地协议’。“
说到这里,张云起捡起一根树枝,在冰面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字:
“拖!”
次日,也就是1995年的1月26日,森海电工集团正式向高山的凰城地产发函,指出森海电工集团的改制条件已发生巨大变化,请求终止履约!
第六十二章 这个冬天很冷
高山一直关注着红星电子的动向。 自从红星电子发生大火后,他便隐藏于背后积极准备拿地,但是最近一段时间,森海电工与红星电子在改制过程中的一连串变故,尤其是在森海电工集团总部闹得那一出大戏,确实出乎了他的预料,派人调查之后,发现背后出现了张云起的身影。 张云起横插一脚的目的是什么呢?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张云起冒这么大的风险涉身其中,最大的可能自然是要跟他争夺红星那133亩地皮。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合适的解释。再说了,红星大火的那个夜晚,张云起可是对他大放厥词,扬言红星的133亩地皮绝不会让他拿到手。 在高山的观感中,张云起并不是那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少年人。他这么说了,肯定有所倚仗。首先,张云起和市国投的董事长赵建强关系密切,其次,森海电工集团已经由市国投接管,最后,市国投在与机电局关于森海电工集团的人事权之争大获全胜。 很明显,张云起与赵建强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指向他们要控制住森海电工管理层。这一点让高山非常警惕。本来对于森海电工,市国投只有经营权,人事权是主管部门机电局的!但是机电局有把柄落到对手手里,一下子就被对方拿捏到七寸,被迫接受了赵健强的人事调动方案。 事态正在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高山加快了拿地的步伐。 眼下市里面掏钱安置好了红星电子下岗职工,阻挡凰城地产拿下红星地块已经足足一年多时间的冗员处置问题彻底解决。凰城地产顺势而上,1993年1月3日,致电森海电工集团,要求尽快报批红星工业用地性质地块的拍卖成交确认书。 1995年1月6日,高山要求森海电工与凰城地产、外资星凯公司三家联合给市里面具文,请求市里按江政发(1993)114号文有关规定,给予办理红星合作项目免征土地出让金手续。 按照江川有关政策,商业地产开发用地改变属性增值部分,市里面需要提取70%,但如果是国企改制,这个比例能降到40%以至于零;同样,商业地产开发需要一次交够营业税、土地增值税、企业所得税、印花税、契税等税种,如果采用合作开发形式,只需预先缴纳契税,其他税种待形成效益后再作考虑。 高山对红星电子133亩厂区之所以如此渴望,这是核心原因。他不仅可以鲸吞红星地块本身的巨量级差价值,还能够享受到国企改制政策低成本启动商业地产的考量。 1995年1月10日,大雪袭击江川市压垮全部电力通道的前夕,江政办发函,明确规定森海电工集团改制,改制后继续履行与凰城地产签订的《合作开发协议》。 这些让高山感觉到距离拿地的胜利越来越近,但他始终关注着市国投的动向,并且与赵健强和森海电工新任总经理吴荣积极沟通协调,探听虚实。 表面上,赵健强不动声色,双方始终是和气一团,一直到1995年1月26日这天,插曲发生了。 森海电工跳水! 吴荣正式向市里递送请求留用红星原电子厂133亩土地的报告,并且给凰城地产发出请求终止履行《协议书》的函。 高山没有震惊,但是震怒! 双方的争端也自此公开化。 凰城地产当即向森海电工集团发出《关于不同意终止履行〈合作开发商业地产协议书〉的函》。称:森海电工集团如果明知争议地块对于公司生存至关重要,不可能用于商业地产开发,但是却通过签订三方协议,以合作开发商业地产的方式取得外资企业星凯公司、凰城地产的土地受让金用以取得项目土地。取得土地后,却以该土地涉及公司生存不能用作商业地产开发为由单方毁约,“这不能不使我们有理由认为贵公司毁约的理由是难以让人信服的”! 面对凰城地产这样一封答复函,森海电工集团选择针锋相对。在市国投董事长赵健强的指使下,再次复函凰城地产,强硬地回击了三点。 第一,当时三方《协议书》是在特定条件下,由市里有关部门出面促成的。凰城地产与星凯公司提供的土地出让金并不足以购得红星电子厂所属土地使用权及地面附着物等资产、员工安置费以及银行债权,若继续履行上一年与凰城地产签署的“卖地协议”,森海电工将大笔“倒贴”。 第二,当时在尚未对红星电子的土地进行地价评估、处置方案未报批、土地所有权仍在红星电子厂手上的情况下,凰城地产和森海电工原总经理赵世明已事先就该宗土地达成了转让协议,并约定用于商业地产开发。该《协议书》不具备法律效力,森海电工与凰城地产用红星电子厂土地来合作开发房地产的基本条件已不具备。 第三,森海电工集团虽已支付红星电子厂的土地出让金,但一直未能办妥土地出让手续,因此,象山路24号地仍属红星电子名下的国有工业土地,依法当公开招标出让。 这封复函的内容相当不客气,已经到了撕破脸的地步,凰城地产见道理说不通,随即向市里面汇报,要求后者协调处理协议纠纷。 对此森海电工选择硬刚,向江川中院起诉凰城地产,要求废除1993年11月签署的“卖地协议”。 高山的反应还是很敏锐的。 他意识到森海电工起诉凰城地产,不论凰城地产能不能赢下这场讼争,结果都将遥遥无期。 因为现在他的对手不是森海电工这样的市属国营企业那么简单,它的背后是地方平台公司——市国投,它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市里面对于国企产权改制的意志,实力背景完全不输凰城地产,这场诉争绝不会容易,但是事态一旦陷入僵局,一场一场官司打下去,对他将会极为不利。 当初凰城地产联合森海电工收购红星电子133亩土地,开发总建筑面积达到了10万平方米,总投资约6000千万。光红星这一个项目凰城地产就已经向江川工行贷款4300万元,前期投入了1463万元土地出让金,而且是一路砸钱开道,然而一年多下来,凰城地产连地皮都还没有拿下,给资金链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到了这个时候,高山不得不怀疑张云起的目的是要拖死他。 站在凰城集团顶层的落地窗前,高山俯瞰着被大雪冰冻住了江川,如蝼蚁般在白色雪地上行走的行人身形模糊,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一股苍凉。 他来到办公桌前,拨打张云起的电话。 大概响了三下,通了。 张云起正在联盛总部的办公室开会,接到电话后问:“谁?” “高山。” “高总好。” “其实我好不好,张总你应该最清楚。” “这个冬天很冷,大家都不好过。” “所以应该抱团取暖。” “这就要看是谁跟谁抱团了。卖火柴的小女孩们再怎么抱团结局都是冻死,但如果像高总这样的大老板抱团,结局只会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们死的更快。” “虽然这个观点略显偏激,我也很难完全认同,但不得不说,这个年代像你这样有思想的年轻人已经不多见了。” “高看了,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牢骚话而已,还请高总不要见怪,另外,高总找我有什么事?” “今天是否有空来我办公室一叙?” “叙什么?” “红星电子。” “那我建议你找森海电工总经理吴荣。” “不,我想和你谈。” “谈什么?” “谈你如何阻挡我拿红星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