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红星
1994年年关的雪来的悄无声息。
几乎是一夜之间,纷纷扬扬的一场大雪卷落了下来。
早晨起来,李季林出门时,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天上大块大块的铅云,像瓦一样堆砌在一起。
大雪还在继续下着,看起来老天爷似乎要把天地间填满,地上、树上、屋檐上全盖了一层厚厚的羊毛毯,天地连在一起,白茫茫地看起来怪美的。
丰年好大雪呀。
李季林心情不错,他想着云溪村明年的种植基地和农户们又有一场好收成了。只是这样的天气会影响到搬迁,龙景园产业园一期工程已经竣工,元旦前后老厂区的人和生产设备都要慢慢转移过去。
来到联盛,他直接去了张云起办公室。
没有重大事项,张云起平时是很少来联盛的,来也大部分是周末的时候,李季林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张云起正坐在办公椅上签字,他直接向张云起汇报了两天前红星电子厂厂长柳东盛找他的事情。
没有意外,张云起听到“红星电子厂”这五个字,怔了一下,随后脸上显现出很浓的兴致来:“你说说看。”
李季林坐正了身体,一五一十把红星电子厂眼下的情况介绍了一遍。
事情的经过看起来很简单。
今年8月,江川市中级人民法院裁定江川市红星电子厂破产重组。
红星电子厂的收购方是森海电工。
这个破产重组是市里面设计的,整体方案是,由森海电工收购红星电子厂和江川市电器厂,投资控股江川市微电机总厂,成立森海电子电工有限责任公司。四个国营企业改制为一个集团。这是江川市电子电工行业资产重组联动配套方案。
按照这个方案,红星电子厂区地块成为政府对外招商项目,继而成为了森海电工资产重组方案一部分。
然而,这事儿让人觉得滑稽的是,一直到1994年8月,红星电子“被”宣告破产的前夕,柳东盛等红星电子的领导竟然对此情况毫不知情。
原因其实并不复杂,部分有心人是对土地的需求,才有了这次绕过红星电子厂,政府“拉郎配”式的重组和破产,破产是为后面的拿地作铺垫。
要知道,红星电子厂坐落在江川象山路的24号,占地面积133亩,土地性质是国家划拨工业土地,由数座特有的喀斯特地貌的峰林环抱,在开发商眼中,这是一块呈“五龙抱珠”之势的风水宝地。
而盯上这块风水宝地的开发商,正是张云起的老熟人,高山的凰城集团。
对于这一点,张云起是有点意外的,后来想想,又觉得是情理之中。因为这个套取国企优质地皮的手法,前不久高山跟他介绍过,只不过在龙景园没做成的事儿,高山在红星电子身上大获成功。
按照他们的设计,倒闭重组后,红星电子等四家企业厂区占地“留二卖二”,红星电子厂和江川电器厂的两块地都属于闹市,出售给凰城集团能拿到巨额收益,两块土地出售所得将用于支付重组及收购的成本。
这是什么意思呢?
空手套白狼!除了被卖的红星电子厂和江川电器厂,推动这件事情的三方都是渔翁得利的。
政府拿到地级差收益,肥了财政推动基础设施建设造福于民,森海电工左手倒右手大赚一笔,至于买地的凰城集团,导演这么一出大戏,自然是要从红星电子身上啃下一块最鲜美的血肉来。
现在的问题是,红星电子之前对这件事情毫不知情,就连和凰城集团签订的“卖地协议”都是森海电工代签的,“地主”红星电子上下对此极为愤怒,工人们坚决不同意。
在这样的情形下,红星电子厂厂长柳东盛跑到联盛,想让龙景园接手即将下岗分流的职工,里面的事儿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了。往好里想,柳东盛是想给他的职工找一条后路。坏的呢?安置了冗员,工人们不闹了,那么凰城集团拿地的目的又还有谁能阻挡呢?
当然,张云起没兴趣去揣测这桩事情,他也能理解这个柳东盛眼下面临的困境,上面领导多次到红星电子动员,主持召开职代会,强烈要求红星电子破产,配合森海电工进行重组,柳东盛身上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李季林把这桩桩件件的事情跟张云起托了底之后,问张云起有没有想法。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先看着吧。”张云起手指敲了敲桌面,想法说完全没有那是假的,但有一点他是明确的,凰城集团能够绕过红星电子厂一竿子厂领导,联合森海电工强行推动红星电子厂破厂重组,其背后的能量十分之大。
这事儿也复杂的很,他向杨家荣提出的组建国有控股公司操刀市属国营企业改制的策略,也是从某一个行业入手,但目的却相向而行,组建国有控股公司的目的是为了给市里套取优质地皮,提振市里实体经济,后者却是**裸地通过重组兼并将套取出来的优质地皮卖给凰城集团,搞商业地产开发。
按理来说,这种做法是杨家荣绝难容忍的,但现在就这么发生了,这说明了什么?整个江川市有几个人敢跟杨家荣叫板?
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水太深了。
这时候联盛有必要一头扎进去吗?好处当然有,不过他不想淹死,对红星电子厂的象山路24号地也没兴趣。
张云起点了根烟,落地窗外的雪映入眼帘,他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尤其是后世进入新世纪之后,随着全球变暖,暖冬越来越多,几年也不见一场像样的雪。90年代倒还算常见,年年都有,而今年的雪怪大,冰凌怪长,看着怪美。
张云起想到了什么,扭头问:“你有柳东盛的联系方式吗?”
李季林点头:“有。”
张云起道:“我想跟他聊聊。”
李季林拿起电话拨通了柳东盛的号码,说明原委,便把话筒给了张云起,张云起和柳东盛简单寒暄了几句,问:“对了,柳厂长,我有个问题想问一下你。”
柳东盛很热情:“张总请说。”
张云起道:“你们厂里是不是有个职工子弟叫杨伟?”
“杨伟?”柳东盛想了一下:“张总,你说的是的李月华家的那小子?”
张云起不确定:“他还有一个姐姐,在湘南学院念书。”
柳东盛回答道:“那就是了,他姐姐叫杨瑾,现在确实在湘南学院念书,今年大四,挺乖巧的一个女娃娃,只是……最近她家里的情况不太好。”
张云起道:“柳厂长能介绍一下吗?”
柳东盛沉默片刻,在电话里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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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无常
周末后的第一个清晨。
西北风刮得干凶,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张云起嗦了一碗鲜辣的栖凤渡鱼粉,打着幸福的饱嗝,去学校,泡茶、看美女,顺带搞搞学习。
大清早,天寒地冻,张云起刚出门,看到家里老五小小和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家伙,在去学校路上的雪地里疯跑,他们吃着一毛钱的糖,裹得像毛茸茸的球,跑在雪里,笑声飘荡在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巷头街尾,大概有一种全世界都是我的的赶脚。
市一中的校园里,已经白茫茫一片。
学生们都挤在教室窗边和走廊上看今年的第一场雪,也有好多人跑到楼下团雪球,往身边的人身上扔,往楼上的人身上扔,还有几个人联合起来把一个人扔到雪堆里,砸出个大字坑。
大家都笑得很开心。
这时候,大概没有人再去想明天有没有考试,成绩合不合格。因为这场雪,被各种各样考试填满的高三,好像显得没那么沉重了。
当然,也有乐极生悲的事儿,课间的时候156班同学到教室里打雪仗,刘子诚和肖雪梅互相扔雪球,不小心把窗户玻璃砸碎了,很快的,这两小傻逼就勾着脑袋瓜子像小鸡仔一样被领进了老班王明榛的办公室聆听教诲。
杨伟今天没来学校上课。
张云起也没有觉得意外,虽然他想找个时间和杨伟聊聊。
哥们一场,有些事,不说也得做。
中午放学的时候,张云起没有陪初见一起去吃饭,他打电话把马史叫了过来,买了花篮和水果,开着车去了一趟市一医院,按照柳东盛给的地址来到了一间病房前。
病房里是空洞的白色,没有什么物件,显得简陋,一个女人躺在病床上,五十多岁的样子,瘦骨如柴,鼻梁上搭着一副眼镜,正半躺在病床上看报纸,她面色蜡黄,嘴唇干裂,但神情出奇地平和。
张云起伸手敲了敲门:“阿姨,请问你是杨伟的妈妈吗?”
女人抬头,声音很轻:“是,你是?”
张云起走了进去,让马史把带来的东西放下,笑着说:“我是杨伟的同班同学,也是好朋友,我叫张云起。”
女人怔了怔:“这样呀,你有事吗?”
张云起笑道:“也没什么,今天刚好来这边,顺带就过来看看您。”
女人有些讶异,她大概是没有想到这么年轻的一个娃娃竟然懂得这些礼节:“那你快点坐,娃娃,谢谢你。”
张云起拉了一条椅子坐下说:“阿姨,你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
“还好还好,我这把老骨头呀,死是暂时还死不了,就是不怎么能吃得进东西了,医生说我这个病,也不能吃太营养的东西,肾脏承受不了咯。”李月华平静的声音当中带了点笑,这大概是一个骨子里生性爽朗的人,文化程度也不低。
来之前,张云起有想过他将要面对怎样一个场景,本以为是被悲观和压抑笼罩的,然而在和杨伟妈妈李月华拉家常的过程中,张云起却只感受到这个红星的国企老领导面对生死的坦然态度。
今年10月份的时候,森海电工在主管部门的默许和凰城集团的授意下,带队进驻红星电子厂,要把红星电子的生产线全部关停,强行推动红星电子破产,只是遭到了职工们拼死抵抗,最后双方演变成了激烈的冲突。
杨伟的妈妈李月华是红星电子生产车间主任,兼任职代会秘书长,属于在红星电子干了二十多年的老领导,可以说,她的大半人生都贡献给了这个厂子,在职工当中的心中德高望重。
那场冲突当中,她是领头人。
冲突的过程张云起不太了解,柳东盛只是说当时现场很混乱,李月华突然晕了过去,本来大家以为被人打了,谁知道把她送到医院一检查,噩耗从天而降,是尿毒症。
张云起对这玩意儿也不太了解,他只知道得了这种病的人会非常瘦,食欲消退,早期没有明显的症状,而且是不可治愈的,不可逆转的,到了中晚期,除了血液透析、腹膜透析和肾脏移植延缓生命,别无他法,但高昂的医疗费用,足以让一个小康之家坠入绝境,更不消说是在普遍不富裕的90年代。
“妈,这是……”
张云起听见声音,扭头,看见端着饭盒站在门口的杨瑾,怔怔的看着他。
病床上的李月华招手说:“小瑾,快来认识一下,这是你老弟的同学,叫云起,今天特地跑过来看我呢,多有心的好孩子呀。”
张云起笑着点头:“你好。”
“你好。”杨瑾大概是想到了那天晚上夜宵摊相遇的事情,有些拘谨。
张云起起身看了眼时间,说:“阿姨还没吃饭是吧,那我就不打扰了,我下午还要上学。”
“要的要的,不能耽误了学习。”李月华放下报纸,那张干瘪蜡黄的脸笑得热情:“下次有机会和杨伟一起去家里玩,等阿姨身体好了,给你做好吃的。小瑾,你送送云起。”
张云起笑着摆手:“不用,阿姨,你好好吃饭,我就先走了,下次我再来看你。”
张云起打了一声招呼,转身和跟个木桩子似的的马史一起离开病房,但是杨瑾还是跟了出来,在走廊上叫了一声张云起。
张云起停下脚步:“怎么了?”
杨瑾迟疑了一下,伸手把病房门轻轻合上,才在走廊上和张云起说:“谢谢你今天来看我妈,还有一个事儿,得麻烦你一下。”
张云起笑:“你说。”
杨瑾道:“这几天杨伟身体不舒服,麻烦你帮忙向老师请个假。这件事……我妈不知道。”
这话叫张云起心里奇怪,但他还是点头应了下来,随后又说道:“对了,你今年大四了吧?”
杨瑾点头:“是呀。”
张云起道:“明年就是大四下学期了,有没有中意的实习单位?”
“还没。”杨瑾摇了摇头,本来临近大学毕业,工作的事情是最重要的,她心里自然也是急的,但现在家里处于这样一个困顿的局面,她连正常的上课都难以做到,更不消说去找工作了。
当然,杨瑾心里也有点古怪的感觉,她感觉得出,这个和她弟弟一般大的男生是大富大贵人家出身,也有一副好心肠,只是说话口吻可真像大人。
“这样,我给你介绍一个地方吧。”张云起倒没有多想,跟马史要了一张王贵兵的名片递给杨瑾:“联盛,就在燕泉大厦,你到前台找王贵兵王总就好。”
杨瑾怔住了。
张云起没再多说,和马史一起下楼。
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天上彤云密布,朔风狂卷,大街上风雪依旧,他对马史说道:“去收费处预交一万块钱吧,你回联盛跟王贵兵说一下给杨瑾安排的事,我自己回学校。”
马史点头说成。
张云起正要出门,看见对面有一帮人急急地推着一辆平车往急救大厅跑,车上的人浑身是血,眼睛紧闭,头歪在一边。
旁边有知道实情的人在叹气命运无常,说他的妻子几个小时之前刚生了一个儿子,喜当爹的他一高兴到医院对面的马路餐桌上喝了一瓶白酒,回来的路上,被一辆外地运沙石的卡车撞个正着。
这究竟是为什么?
空荡荡的马路,怎么单单就撞上了他?他可能还没来的及仔细看一眼自己的儿子,他的媳妇可能还在病房里昏迷着打点滴,新的一家三口还没有得及团聚一分钟,一条生命就这么没了?一个家庭就这么毁了?
张云起点了根烟,抬脚步入风雪之中。
背后平台车上的那个血人,已经断气。
第三十五章 盘根错节
1994年年关,龙景园新产业园迁址政策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公布了。
在这条政策公布之前,厂职工们议论声音是很大的,绝大多数都带有抵触情绪。这倒并不是说他们对公司高层不满,相反,龙景园起死回生再次运转起来,他们保住了饭碗,不再过以前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他们对联盛高层是有感激的。
只是一码归一码,从市里调到穷乡僻壤的乡下去工作,不论是从家庭情况还是事业发展上来看,都不容易叫人接受。
这些天来,职工们都私下商议着,眼下情况还不明朗,老厂长李季林也说了,会给工人们一个满意的方案,大家也情愿相信他,所以都想着等到搬迁政策出来,再做计较,一旦不满工人们的心意,上次生产线停工的事情,指定还要上演。
在这其中,联盛原料供应事业部经理吴兴华大概是最关心这桩事情的,但他从没有表现出来,作为领导,他也不可能愚蠢到和职工们去议论公司的决议。
搬迁政策出来的这天,其实龙景园的很多中高层都没有收到消息,更不消说基层的工人们了,是王贵兵带着几个联盛的员工,直接把通告贴到公告栏上的,他还通知管理层下午召开职工大会。
通告贴出去之后,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厂区,大家发现事儿跟他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这个通告并没有要求所有职工都去龙景园新产业园,大家去不去,全凭自愿,但龙景园老厂区还是要关停,不愿意去新产业园的职工,将安排到联盛承包经营的罐头厂上班,愿意去新产业园的职工,提高福利薪资待遇,包吃住,安排班车接送。
一时间职工们议论纷纷,各式各样的说法都有,但就是没有出现职工们一起抵抗联盛搬迁政策的局面。
说白了点儿,大家不情愿去新产业园的核心原因,就是觉得太远,还是在穷乡僻壤的农村,现在联盛不强求他们去,还给他们在市里承包经营的罐头厂安排工作,待遇不变,那么他们还有什么闹的理由呢?
吴兴华也在第一时间收到了这个消息。
相较于已经被分化的职工,他的心里更加五味陈杂些。
其实早在张云起在李雨菲家吃饭的那一晚上,王贵兵突然找他谈话,他就感到了危机和事态的发展不同寻常,当然,他在意的并不是老厂区关停职工们要去穷乡僻壤工作的事情,而是张云起要断供应商的活路!
张云起确实是一个硬实的茬子,他用了一年多时间,就一声不响地在云溪村打造了一个原料供应基地,迁址以后,从明年开始,所有的原料都将由云溪村合作社来供应,龙景园以前的那一大批原料供应商全部都要终止采购合同。
这里面有一个巨大的矛盾,涉及金额上千万,因为很多供应商都是专门做龙景园原料生意的,现在张云起这么一搞,等于断他们的生路。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供应商们根本改变不了这条政策,张云起这样的大老板他们连人都见不着,至于总经理李季林,当初龙景园濒临倒闭的时候,这帮子人天天堵人家门讨债,关系本来就搞得特别僵,现在他是巴不得把这些供货商全部干掉。
于是乎,他们一股脑全找上了吴兴华。
吴兴华以前主管龙景园的原料供应,这又是肥缺,供应商和他的关系是很复杂的,当然他心里其实也清楚,张云起是绝不会管原料供应商的死活的,想想也能明白,张云起在云溪村大搞建设,砸了那么多钱,最终目的不仅仅是套出龙景园这块优质地皮,还要控制住原料,这样一来,就能保证产品质量的同时,最大限度降低罐头成本,现在市面上根本就没有几家罐头厂能够同时掌控产销两端,绝大部分的罐头厂都是采购原料进行加工,所以这是巨大的成本优势,可以进一步提升龙景园系列罐头产品在市场上的竞争力。
这样的战略优势,张云起不可能放弃。
吴兴华明知道事不可为,但私下被供应商逼得实在没办法,大概是他不解决这桩事情,就要撕破脸皮与他玉石共焚。
这些天来,吴兴华感觉到了走投无路,但是这次关停老厂区,势头很不大对劲,又给了他希望,他本以为只要职工们闹事,就能够放缓张云起推进云溪村项目的速度,只要事态持续发展下去,供应商就能有可乘之机,从外部进一步闹大,就像上次龙景园的倒闭危机一样,争取到和高层谈判的机会。
然而现在看来,还是太天真了!
心思老辣的张云起早已经把这盘棋盘好了,有了46家承包经营的罐头厂,联盛已经彻底控制住了江川市的罐头行业,龙景园的职工再怎么跳闹,最后也得乖乖就范。
这一上午,吴兴华在办公室神思恍惚,望着窗外的大雪发了半天的呆,心里却乱成了麻。
虽然他现在还是供应链事业部的经理,但这个部门分两条线,张云起的亲姐夫牛奋负责云溪村合作社那条线,他负责的是供应商这条线,现在供应商的业务要终止了,所有的原料供应都走云溪村合作社,这也就是说,他早已经被架空,成了一个给了茅坑不让拉屎的空架子,泡一杯浓茶加一份报纸就能过一天。
他不傻,当然知道张云起这么对待他意味着什么,抿心自问,张云起接手龙景园后,他是清清白白的!他不欠张云起什么!但他还是没有勇气掀桌子,因为他控制龙景园罐头厂原料供应十多年时间,里面的干系盘根错节,只要他一动,那一批即将被张云起断掉财路的供应商必然炸锅,他年纪到了,再过两年就退休了,他只想着安稳地熬过这段日子!
“叮铃铃……”
这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吴兴华回过神来,拿起电话,是门卫老秦打来的,说有个开奥迪的人找他,看样子和语气很有点来头,让他去大门口一趟。
吴兴华挂了电话,手指在办公桌面上敲击着,心里权衡了好一会儿,才打起精神起身拿起大衣出门,穿过厂区,来到厂区大门口的时候,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站在大雪里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话说的很直接:“你是吴兴华?”
吴兴华扫了西装男人一眼:“你是?”
西装男人递了一张打磨精细又不镶金镀银的水墨色名片给吴兴华:“我们老板想见你,请。”
第三十六章 多情总被无情恼
杨瑾懵了一上午。 原因是一张住院费用清单。 以前她最怕的就是这个东西,她妈妈李月华住进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尿毒症中晚期,丧失了肾穿刺的机会,必须进行血液透析,但数额巨大的费用把她们这个本还算殷实的单亲家庭洗劫一空,每次看到费用清单,她都能感觉到从身体内部冒出来的惧怕。 今天的感觉却是格外的不一样。 她看见护士给的这张费用清单上面,注明已缴纳住院押金总额12000元,实际住院费是元。 两千块是她交的,凭空多出了一万元。 缴费单上,也没有任何交费人的身份信息及联系电话,她追问了护士,护士说交费人昨天中午在收费窗口缴纳了10000元后就离开了,没留下任何信息。 听到这里,杨瑾心里就已经清楚了。 她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告诉了她妈妈李月华。 李月华也是震惊,她怎么也想不通这样一个学生竟然有这样的举动,惊讶之余,又想着不能凭白占人好处,对方还是个和他儿子一样大的娃娃呀!可是,一想到现在自己的这个情况,就只剩下心里叹气了。 她脸上倒是笑得平静,对杨瑾说:“等妈身体好了,再努力挣钱还人家吧。” 杨瑾本来想把另外一件事告诉李月华,但听她这样说,忍住了。 等妈妈喝了稀粥之后,杨瑾洗了饭碗,陪着她妈妈聊了会儿天,一直到午睡,她才坐在病房走廊上的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盯着上面的联系方式怔怔出神。 窗外的雪依然大。 她感觉到她似乎没有别的更好选择了。 下午两点左右,迎着大雪,杨瑾去了附近的打印室,简历其实早就准备好了的,马上就是大四下学期,她和她的同学一样,都在为找实习单位做准备。 打印好后,杨瑾按照名片上面的地址,骑单车去了燕泉大厦,大厦楼顶悬挂着联盛巨大的金色LOGO和极尽现代感的办公室,让她莫名生出了一股紧张。 这是她面试的第一家单位。 尽管联盛前台女孩很有礼貌,但她依然像个小孩一样怯生又紧张,一点经验都没有,来到王贵兵办公室门前的时候,她拿着简历的手都在发抖:“王总好,我叫杨瑾,来贵公司实习的。” “你好你好,请坐请坐。”西装革履喷了一头摩丝的王贵兵十分亲切,他亲自起身把杨瑾迎了进来,脸上也是笑呵呵的:“家住哪里呀?外面天气这么冷,赶过来没冻着吧,来来来,先喝杯热茶再聊。” “不用不用,我不冷,谢谢王总。”这个老板看起来挺和气,杨瑾心里紧张的情绪似乎平缓了好些,她把简历递过去说:“这是我的简历,我给您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吧。” “可以可以。”王贵兵伸手接了杨瑾的简历,随便扫了两眼,这女孩学的是中文,跟联盛公司的业务八竿子打不着。 当然,这玩意儿不是重点,杨瑾说了些什么话也不是重点,重点是马史昨天跑回来告诉他说,老板张云起看中了这女孩。 有了这么一个压倒一切的前提,这妹子进联盛自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儿,面试什么的都是屁话,至于具体安排什么职务,老板没有明着表态,那就说明老板根本就不想表态,这就需要他来迎合上意了。 王贵兵跟了张云起这么久了,大事没啥谱,小事不糊涂,能猜个**不离十,他琢磨了一会儿,想着老板事业干的这么大,身边也没个秘书,平日里有事都是找他,但也不能老这样,这个杨瑾看起来不错,形象气质佳,性格也温柔,是老板喜欢的那一款,搁在身边,干干文秘正好合适。 等杨瑾介绍完,王贵兵笑着放下简历道:“嗯,看了你的简历,感觉各个方面都不错,但是我们这边主要是做销售的,目前可能比较适合你的职位比较少,如果你有意向的话,我们老板身边还缺一个文秘。” “那个,你们…老板?”杨瑾有一些愕然,面试是这么简单的么?她也以为王贵兵就是这家公司的老板。 王贵兵乐了:“我们老板你不认识?” 杨瑾扣着手指说:“不好意思,我这个…现在还不清楚。” 王贵兵笑道:“那你很快就清楚了。” ****** 这是李雨菲印象中最大的一场雪。 江川市一中的校园内,已经被雪粉刷成了纯白色,北风呼啸着,教室里冷极了,但氛围倒是热闹。人们常常因为下雪而高兴,大概是一切不好的、丑陋的,被它一覆盖就都遮掩过去了吧。 连上了两节数学课,大课间有20分钟休息时间,李雨菲捧着冒白色热气的水杯往教室外面走。她去水房接热水。 在教室门口五米的位置,有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男生笑眯眯的慢慢向她走来。 李雨菲的心跳突然就漏掉一拍,她下意识往教室里边看了一眼,教室里的同学都没有注意过来,坐在最后一排的张云起正和初见坐在一起,拿着习题册,大概是在讨论题目。 也不知道为什么,李雨菲的情绪忽然有些低落,她收回目光,扭头对走过来的男生说:“高明,你怎么来这里了。” 高明笑着说:“我在外边冻了半个多小时就为看你一眼,给点反应行不行?” 李雨菲不知道自己应该给什么反应,只是觉得这样子不大好,高明以前干的那些事在学校里人尽皆知,被很多同学瞧不起,本不应该来的,可这个心高气傲的男生还是来了,在这样一个大雪天气跑来看她,她心里实在没有小女孩的欢喜,只觉得过意不去:“我们下去走走吧,对了,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高明笑着搓了搓冻僵了的手,说道:“还没想好呢。” 李雨菲道:“你难道不要上学的吗?” 高明话说的轻松:“我不打算去了。” 李雨菲小嘴微张,显得惊讶:“为什么?” 高明踌躇了一下,笑着道:“如果,如果我说是为了你,你会不会有压力呀?” 李雨菲已经感觉不到那场雪冷不冷了,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大雪里,眼前少年冻得通红的脸上的笑,她那颗少女的心中,却是又感动又难过:“我是有压力,但高明,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觉得我得自作多情的告诉你,我们,不太可能。” ****** Pls. 煜,生日快乐。 11号是初见生日活动最后一天,需要初见头像徽章的书友,可以去活动中心参加一下。过期就没有了。
第三十七章 牛奶
张云起最近忙于整合全市罐头行业的事儿。他和市发改委主任兼江川控股的董事长赵健强谈了几次,推动联盛承包联营46家市属区属罐头厂的项目落地。
这事儿的最初设想虽然是张云起提出来的,但对双方都有利,而且是市长杨家荣力主推行的国营企业产权改制试点模式,所以并没有太多的阻碍。当然,在这其中,能与多家罐头厂能够达成一致的核心条款是,联盛拥有优先收购46家市属区属罐头厂的权利,但不包含老厂区的地皮。
这也就是说,联盛放弃了价值最大的地皮,得以垄断江川市罐头行业,而由市政府授权组建的江川控股拿到了地皮,从而推进张云起向市长杨家荣提出的,通过组建国有控股公司,从某一行业入手,对江川市国营企业改制的目的。
两全其美。
当然,老厂区不是说腾就能腾的。
联盛提出的要求是,必须在三分之一以上的罐头厂实现盈利之后,才能进行整体搬迁和关停部分落后产能进行重组兼并,同时,市政府方面需要为联盛重新规划一块合适的新厂址,还有,因为承包经营权是联盛的,腾出地皮之后,联盛依然有权利参与到由江川控股主导的后续老厂区开发当中去。
龙景园的搬迁事宜倒进展神速。
在迁址方案下达之后,旧厂关停,新厂搬迁的事宜立时提上日程。
这里面最重要的当然是人,各部门主管与职工们召开小部门会议,每个职工都要签字填表,去或者不去自由选择,决不强求。
最后统计上来,愿意去新产业园的和不去产业园的,比例在73之间。不去新产业园的这一批人当中,少部分进联盛总部,绝大多数将在承包经营的46家罐头厂进行整改重新运营之后,安排进去工作。
达成协议后的次日,李季林就拿着这份名单和46家承包经营的罐头厂厂长开会,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的重点工作是按照张云起的设想,操刀整改46家罐头厂,这将是一件非常繁杂、缠麻和人员震荡的事情。
在这场会议上,李季林宣布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每家罐头厂10个去龙景园新产业园工作的名额。别看名额少,要知道46家厂区归总起来,就等于一下子要接收460号职工。
这桩事情在承包经营的罐头厂是截然不同的一个局面,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报名想去龙景园新产业园的职工海海满满,10个名额根本不够用。说白了点,他们与龙景园的职工不一样,部分罐头厂工资都发不下去,职工们断粮好久了,这时候,有机会进入蒸蒸日上的联盛,那可是真梦寐以求的大好事。
定下人员之后,联盛召开了一次龙景园全体职工动员大会。
次日,老厂区关停。
在纷扬的大雪中,开始整体搬迁,往位于云溪村的新产业园运输生产设备。那些龙景园老职工们是格外感伤的,这个老牌国营罐头厂跨越了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后,落下了帷幕,开始下一段涅槃新生的历程。
******
杨伟终于来学校上课了。
同学们十分惊奇的发现,他脸上青一块肿一块的。王小凯凑过去问:“阳痿,你这是给母猪亲了吧?啧,看起来场面很壮烈呀。”
杨伟:“……”
体育课上,杨伟主动找了张云起。
体育老师搓着手说解散后,哥俩蹲在教学楼的屋檐下,吃着烤串,半天没说话,远处有欢声笑语,王小凯跟余青青这对奸情热恋的狗男女正在操场上堆雪人。
张云起对杨伟说道:“周五有空吗?一起去初见家里吃火锅?”
杨伟看了眼张云起脸上的笑,迟疑了一下,点头说好。
张云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隔天就是星期六。
大雪天,除了缩在被窝里暖鸡儿,干啥玩意儿最爽?自然是烤着碳火吃火锅。
这玩意儿也容易,熬好大骨汤,洗了食材直接就能吃。来的人不多,田壮壮王小凯加上杨伟,王小凯还想把他婆娘余青青捎上,遭到了大家的一致坚决反对。
初见妈妈一般是在张记栖凤渡鱼粉店,家里没大人,火锅上桌后,趁着热乎劲儿,整白的。
大家伙儿盘桌对饮,切了几斤牛肉,足足三大盘子,块块纹理相间,往冒着热气的锅里一涮,用筷子撩起,肉嫩鲜滑,沾着辣椒酱汁和白酒一道送嘴里。
嫩滑酸爽。
在酒桌上,咋咋呼呼的王小凯一向豪气干云,哥们几个,喝起酒来就更加肆无忌惮,杨伟酒量不咋地,但这次来者不拒。
后面大家都喝高了,扯淡就有点天南海北了,聊游戏,聊过去,说足球,说武侠,说梦想。田壮壮说,我要写一本武侠小说;王小凯说,中国队不赢韩国队,老子打一辈子光棍;杨伟喝了口白酒说:“我现在可没你们那么多想法呀,以后指不定哪天你们逛街,看到我在马路边上摆烧烤摊。”
王小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阳痿,你**这是什么鸟想法呀。
张云起见这仨傻帽喝的颠三倒四了,打电话把马史叫了过来,开车把哥仨送回宿舍休息。
张云起和初见一起收拾卫生。
搞完后,他躺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喝了不少酒,头有些晕,初见端了一杯热牛奶过来说:“喝杯热牛奶吧。”
“谢谢。”
“杨伟…怎么了?”
“你怎么想知道这些?”
“感觉他精神挺不好的样子,脸上的伤是被别人打的吧?”初见抿嘴说:“我老是想起那次去西门街遇见他摆摊的事情。”
张云起想了想说:“他是单亲家庭,老妈是红星电子厂的老领导,以前条件挺好的,今年出了点事儿,因为各方面原因,相关主管部门要推动红星电子破厂重组,情况很乱,上边把财务公章都收走了,迫使红星电子直接停产,工资断发,但职工们都是硬骨头,杨伟的老妈是职代会秘书长,带头人,在职代会上坚决反对上面的重组方案,但是他妈妈身体不太好,有尿毒症,特别烧钱的病,这一下子就把这个家推到深渊里了。”
初见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望着窗外纷扬的大雪,抿了抿嘴,像似自言自语:“生活怎么就有这么多烦恼和困难呢?”
张云起笑了笑,这不是正常吗,他记得以前听说过这样的一句话,生活说文艺了是爬满了虱子的华丽长袍,说操蛋一点,就是在屎里边找糖吃。
每个人似乎都有厌恶这个世界的理由。
初见又说道:“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大家压力都很大,感觉好多同学都变了,都过得没有高一时候那么开心。”
张云起喝了一口热牛奶:“想的多了,想要的多了,自然不会快乐。”
初见侧头:“那你想要什么呢?”
这个问题还真把张云起给问住了,想想重生那会儿吧,他只想要钱,要家人过上不愁吃穿的好日子,现在嘛,兜里的钢镚够花了,结婚生娃也还早了点,还能要点啥?当然是每天起来数一遍口袋里的钞票,然后贼心不死的冲向更多钞票的同时,搞点儿精神文明建设,争当祖国的花骨朵,他躺在沙发上烤着火很不要脸的说:“我呀?我想要幸福。”
初见抿嘴:“这个话题有些大。”
张云起笑:“也不见得大吧,幸福也可以是些平凡生活中闪闪发亮的东西,能让人为了这一点甜而愿意忍受一些苦的东西,当然,这些东西不一定是特别强悍的能力、伟大的抱负。”
“比如呢?”
“比如可以是一口馒头,一颗棒棒糖,一片落叶飘下落在手心,喜欢的人的一杯热牛奶。”
张云起笑着在初见面前晃了晃杯中热牛奶,初雪的光线下,闪着晶莹的光泽。
初见小脸酡红酡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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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家园
冬至后,阳历的1994年已到尽头。 江川的天,终日氤氲着一股沉寂气息,大地和城市被厚厚的积雪埋盖,已经不大能看到市井小巷老百姓热火朝天又琐碎的生活了,家家封门闭户,只有屋顶烟囱中,升着一柱柱沉重呆滞的炊烟。 冬至这天,杨瑾是在联盛总部度过的。 下午,她领到了上班9天的薪水,133.6元。这是她人生的第一份工资。下班后,她在街上买了一桶食用油和18个墨鱼米饺,坐9路公交车回家,穿过雪白的街,她的脸上有着冬日的寒素和清莹,还有对未来的盼念。 她已经是张云起的秘书。 这桩事是王贵兵安排的。 杨瑾还没拿到毕业证,没有工作经验,算是实习,作为一个刚刚卷入社会的女生,她还是很有些羞怯的,好在工作事项不算复杂,主要是业绩跟踪表、各个事业部的周报月报收集汇总,接待领导与大客户,处理张云起交代的工作,一来二去倒也毛毛愣愣地上了路。 在联盛工作的这些天里,杨瑾总能感受到周围的同事带着异样的眼光看她,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原因,联盛总部足有76号员工,以销售和营销人员为主,在江川,这已经是一家很大的私营企业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年轻轻轻的老板张云起就显得格外耀眼了。 其实去联盛面试前,杨瑾一直以为这个和她弟弟杨伟一般大的男生是富人家子弟,没料想,竟然置办了这么大的事业,那天王贵兵王总告知她张云起是联盛的大老板后,从联盛回家的那一路上,她人都是懵的。 回到家,杨瑾立时就向弟弟杨伟打探起了她这个老板的事情。杨伟说了很多,从张云起以中考状元的身份考进市一中,到卖掌上机赚第一桶金再到现在是几家公司的大老板。 相处的过程中,在她这个老板的身上,杨瑾却丝毫感受不到一般的少年人功成名就之后的年轻气盛,他很有阅历,很懂人心,也很温和平静。 有一次,张云起问她是不是晚上还要兼职摆夜宵摊?当时她迟疑了一下,想到家里如今的状况,欠的那些债,点头承认了,但又保证不会影响到正常工作。 她解释说:“其实以前是我妈在外面摆夜宵摊的,红星停产停工停发工资很久了,红星很多工人都在外面找事做,我妈也一样,她虽然是厂里的车间主任,但这些年她一个人供我和我弟弟上学,家里基本没有什么积蓄,只是后来,我妈得了那个病,家里又没钱,借了很多钱……我没有办法,和我弟弟两个人决定一起出去摆摊,现在因为我要上班,材料和串串都是他准备的……” 张云起只是笑,他安静地听杨瑾说完,才问:“生意怎么样?” 杨瑾点头:“挺好。” 接下来,张云起就兴致勃勃地跟她聊起了做烧烤夜宵的事儿,在做食物方面他显得专业又很有经验的样子,告诉她怎么招揽顾客,怎么降低成本,哪些夜宵是江川人爱吃的,还告诉她,可以尝试着搞一款麻辣小龙虾的特色夜宵,连具体做法和哪儿有得卖都说了。当时杨瑾被说的一愣一愣的,但记在心里了。 有一天,张云起在办公室赶数学作业,杨瑾慌里慌张跑进来,说:“张总,我妈私自出院了,我想请假过去一趟。” 张云起怔了怔:“出院了?” 杨瑾沉默了一下,说道:“今天凰城集团和深海的拆迁队带了数百名工人以及工作人员,对红星电子厂生产区进行突击拆除,我妈一定是听到这个消息赶过去了。” 张云起明白了,点头说好。 杨瑾离开之后,张云起坐在办公室里想了想,他对红星电子自然是感兴趣的,但眼下情况不大明朗,他不想太早涉局其中,只是过去看看还是很有必要的。 张云起起身叫上李季林,让马史开车送他去红星。 路上,两人聊了聊红星眼下的情形。 红星破厂重组的事儿看似是冗员处置的矛盾,但内在原因复杂的很,涉水之深超乎想象。当然,这一切都是拜高山的凰城集团所赐,高山很早就盯上这块肥肉了,他通过设局,步步紧逼,将红星电子置于绝境。 事情的起因是红星电子厂有段时间经营状况不大好,资金链出现了问题,厂长柳东盛为了筹措资金,曾经拟将红星厂区60余亩土地出让,当时各路买家开出的价码都在每亩25万元以上,这时候凰城集团闻风而动,通过工商银行江川市分行行长廖勇引介,前来商洽购地,声称出价不低于其他竞争者,希望获得独家开发权。 江川工行是红星电子最大的贷款行,欠了人家一屁股债,既然现在行长出面,柳东盛便同意与凰城集团独家合作,但柳东盛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凰城集团竟然借机开出了每亩10万元的超低价格,而且收购标的囊括了红星电子厂全部133亩土地! 这事柳东盛无法接受,他也不敢接受,如果被职代会和工人们知道,他的脊梁骨都要被戳破,事态因此而陷入僵局。 为推进收购,高山是智计百出,他联合廖勇,专门宴请红星电子厂上级主管部门的领导。饭桌上,廖勇进一步将凰城集团收购的价格压至每亩8万元,同时承诺工商银行将制定一套还本免息、以物抵贷、呆账核销的债务重组方案,帮助红星改制。 但因压价过低,会谈不欢而散。 高山的收购计划再次陷入僵局,但手段老辣的高山并不是吃素的,柳东盛油盐不进,正面无法突破,他便在这个时候拉入了另外一枚重要棋子——森海电工。 当然,张云起觉得森海电工涉局之中,也有它自身的特殊情况,因为与它有关的另一起“土地运作”也正在展开。 森海电工前身为江川市森海电机有限公司,属于市属国营企业,同样地处商业旺区的飞鹤路53号,占地近88亩,市里面决定在森海电机厂址建设市属重点项目“新时代商业城”,要求其整体搬迁,进行江川市电工行业全面重组。 市里面批复的这个重组方案就是柳东盛之前说的,以森海为龙头,通过出让飞鹤路53号土地获得资金,对江川红星、江川电器厂、江川整流器厂实行破产收购,同时投资控股江川市微电机总厂,一并组建江川市森海电工集团。 一度觊觎红星电子厂地块而不得的高山和他的凰城集团,便借此次重组绝佳契机卷土重来。 当然,不一样的是,此时高山的谈判对象已不再是蒙在鼓里“被”破产重组的红星电子厂,而是森海电工,今年3月,高山的凰城集团与重组案的主角森海签署协议书,凰城以每亩11万元的价格,拿出1463万元支付给森海,作为红星的“职工安置费”。森海负责完成象山路24号的土地出让手续,进而将红星的133亩地皮由工业用地变更为商业住宅用地,再过户至凰城集团名下。征地、转地成本及相关费用,均由森海承担。 整套计划相当完美,但麻烦随之而来。 在市里面主导的电子电工行业资产改制重组,兼并落后产能的大背景下,红星电子厂的破厂重组已经是大势所趋,根本挡不了,工人们也不是不讲道理,他们搞不明白的是,红星一亩地明明可以卖25万以上,现在被高山变了一下魔术,11万成交,别的不说,他们的下岗安置费凭空挖掉一大块,他们怎么可能答应?怎么可能不闹? 问题是,闹也要破产重组! 为此,主管部门亲自督阵主持召开红星电子厂职代会,连开三次,对厂长柳东盛和职代会秘书长李月华放话说:“这是最后一次协调处理,不换思想就换人!” 接踵而来的,便是森海在凰城集团和相关单位的授意下,强势入主红星,直接更换财务负责人,接管门岗、车库、仓房、配电室等重要位置,断水断电、停产停工停发工资,双方因此而争端不断。 持续到今天,红星已经陷入绝境。 当张云起和李季林赶到江川市“象山路24号”的时候,这块“风水宝地”正上演着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的恢弘进程当中十分常见又十分悲情的一幕。 他没有下车,叫马史停在路边上。 那时候局势已经相当恶劣了。 大门口外面摆了十多辆挖掘机、铲车,几十辆泥头车,数百名拆迁人员,拆迁队头头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平头青年,他一声令下,推土车冲向由红星大门口沙包袋垒成的墙。 紧接着,上百人组成的突击队跟上,堵在他们面前的,是密密麻麻几百号红星职工组成的一道道人墙,突击队员用身体和棍子强行突入进去,挤开一条道路,转瞬又被堵上,再往前冲,再被堵上,如此往复数次,红星大门口成了拉锯战场,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乱的不可开交。 那时候的天色已近黄昏,气温极冷。 朔风如刀,大雪狂卷。 在傍晚的光线下,张云起透过车窗,看见那一堵堵手挽着手的人墙如铜墙铁壁,阻挡着一波又一波洪流的冲击,铜墙铁壁后面,有一个石阶,石阶上站着厂长柳东盛、职代会秘书长李月华几个人。 虽说患有糖尿病的人只要血液透析,也能够维持基本的生活,但因为肾脏承受不了,食物难以消化,风雪之中的李月华显得非常的消瘦憔悴,她蜡黄的脸颊塌陷,两个眼珠子凸出,满头的白发在风中飘飞,此刻她手里拿着一个扩音喇叭,正朝工人们大声喊着什么。 现场太混乱,张云起只依稀地听见了“党员”、“不对抗”、“保卫我们的家园!”几个简单词语,不过,从这个矮小瘦弱的中年女人如石头般的眼神里,他似乎看到了视死如归。 ******
第三十九章 李月华的一跪
张云起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些啥,尽给添堵。
眼下这些职工抵抗这么激烈,拆迁肯定进行不下去,但这事儿就一定能有一个好结果吗?张云起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态看的这场戏。
他心里很清楚,红星的这次拆迁涉及到市里面的时代商业巷项目,撇开其间可能发生的权力寻租不说,强推红星破产,市里至少在表面上可以从凰城集团手中获得了一笔可观的破产安置费用,时代商业巷项目也能得以启动,所以凰城集团入场参与重组,并且是从转制重组中的国企工业用地入手,避开招拍挂,以一定的出资补偿换取政策性扶持,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的,因此无论职工们怎么闹,怎么折腾,红星都逃脱不了破产重组的命运。
即便是今天被这些工人们阻止了,还有明天,还有后天,还有大后天!为了得到这块开发商们眼中的风水宝地,高山是有无数个手段轮番上场的。
现实就这么残酷。
张云起升起了车窗,却还是能看见汹涌的人潮当中,杨伟妈妈李月华傲立在风雪之中的瘦弱身影,他扭头对马史说:“回吧。”
冬至后的天气一直是冷的。
临近年关,张云峰和张晓楠的婚事已经紧锣密鼓的筹备起来,婚礼定在1995年的1月1号,张妈张爸觉得没必要大操大办,大概是开十来桌,请些老家的街坊妯娌亲朋好友,在市里酒店吃一顿。
婚房已经准备好了,是张云起出钱买的那套三居室,早已经装修好了,酒店也预定妥帖,是江川最高档的雄森大酒店,具体的事儿都是张爸张妈在操持。
张云起除了去了一趟云溪村的龙景园产业园了解了下搬迁情况,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学校里度过的。
眼下联盛被李季林安排的妥妥帖帖,龙景园职工们的搬迁意见解决了,他没什么好操心的,不过红星最近不太明朗的情况让他有些举棋不定,现在是按兵不动,但往前一步,就是等于直接与高山为敌,在江川的地界上,高山自然算得上是一个让他印象深刻的人物,但他歪好活了两辈子,对于从濒危破产的国企的重组环节入手,套取低价地皮的骚套路见得多了,谈不上畏惧,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只是收益和风险完全不成正比。
这一天的体育课上,班上的学生都在楼下的雪地上玩儿打雪仗,张云起趴在阳台上,晒着没有多少温度的太阳。
“怎么坐在这里发呆,最近有些心不在焉呐。”说话的是初见,她走过来,嘴角含着淡淡的笑容,脸上有冬日的寒素和清莹:“昨天的数学作业你都没有做,等下又要给老师批评了。”
张云起笑了笑,他对初见倒一向有啥说啥:“怎么说呢,就是最近有个事我还没有想明白,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初见怔了怔:“担心后果,是这样么?”
张云起笑:“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不过显得我好像很懦弱似的。”
“不是懦弱,不过,我也说不清,不太明白这样的感受。”初见是不大能懂,毕竟张云起是一个成年人,思维方式是成熟甚至还有些市侩的,面对任何事情,都会在第一时间权衡利弊,再做出反应,说白了点,这个世界上已经少有能让他燃烧起少年人的热血了。
初见抿了抿嘴,说:“在学校里还是不要想这些事情了,体育课没事的话,你要把昨天没交的数学作业做完,这个时候可不能落下课程。”
张云起看了眼身边满脸认真的女孩,将她有些凉的手攥在手心里,笑:“我不会做咋办?”
“我教你呐。”
“晚上回你卧室再教吧?”
“不好,今天下午要写完的。”深冬零落的雪里,初见小脸红扑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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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在学校里面对着堆积如山永远做不完的试卷和作业,有时间的时候,张云起也会去市一医院看看杨伟妈妈李月华,她的精神状态倒是好的,人也积极乐观,那天在红星厂大门发生的拆迁冲突似乎从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她进食少,身体一日一日消瘦下去。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红星电子厂厂长柳东盛往市一医院跑的次数也勤了起来,张云起好几次都在李月华的病房里碰到了他,每次都拉着他聊一会儿,为了那几百号红星职工下岗安置的问题。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来,柳东盛的脑子是清醒的,只不过职工们未必会听他的话。
有柳东盛在,李月华自然是已经知晓了张云起的底细,有一天,她突然问张云起对红星眼下的情况有什么看法。
张云起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直接说道:“阿姨,既然你提到了这件事,那我也可以跟你谈谈我对这件事情的想法,其实在市里面的高位推动下,事态发展到眼下这种程度,红星的破产重组,已经是不可能避免的事情了,这个我不知道红星的职工们有没有心理准备,如果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事态将会往更加极端的方向发展,当然,该争取的利益,厂子里一定要全力争取,我个人认为,和森海集团这边,太过刚直并不一定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边打边谈还是很有必要的,拖字诀要发挥出来,毕竟,红星的目的不是玉石俱焚,而是逼森海拿出一份足够有诚意的安置下岗职工的方案。”
李月华听到这里,蜡黄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她扭头对病房里的杨瑾杨伟两兄妹说:“小伟,你和你姐出去一下,把门也关上,我有几句话想跟云起说。”
杨伟和杨瑾对视了一眼,兄妹俩似乎都有点惴惴不安,但都没有作声,一起离开病房关上了门。
“阿姨,你有什么事?”张云起问。
“娃娃,你做过的一些事,柳厂长都跟我说了,我是真没有想到哩。这个世界,以后就是你这种年轻人的呀。”
嘴里感叹着,李月华撑着床架从病床上走了下来,张云起本以为她想下来走走,伸手去扶,然而叫他没有想到的是,李月华摆摆手拒绝了他的搀扶,然后对着他直接跪了下去。
张云起怔住了:“阿姨你……”
李月华蜡黄的脸上还带着温和笑容,她仰着头说:“娃娃,我知道,这样有点为难人了,但阿姨总怕现在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说了……”
第四十章 火烧风雪夜
1994年的年底,是一个酷寒的年关。
积雪一直没有消融过,江川的大街小巷就像被石灰粉刷了一遍,白的耀人眼球,在城市和附近村落的上空,袅袅地飘荡着黑色的炭烟和白色的柴烟,人们都穿起了臃肿的棉衣棉裤,路上的行人筒着手,嘴里喷着白雾……
晴空已是多日不见了。
在这样一个天寒地冻的时节里,大多数人家都是关门闭户,围着火炉嗑瓜子打字牌看电视,这大抵是那个年代的平凡人家最好的消遣方式了。这样讲,或许也不大准确,无论哪个年代,平凡人都是要挣命的,生活的战场随处可见,不论是在写字楼里弯腰驼背的新兴白领阶层,还是面临着要被“打破三铁”失去了昔日荣光的工人阶层,或者是在城乡二元结构下辛勤劳作不断往城市输血的农民,趁着改革开放大潮找到新活路的沿街叫卖的小贩们,严寒除了让他们在奔波的路上更加艰难之外,并不能叫这些默默无闻创造和支配着中华民族的历史前进的平凡者们享受多少的欢愉。
然而,市一中的街头巷尾,天寒地冻里的那些沿街叫卖的小摊贩们低眉顺眼的样子,总能叫一些学生们心里忍不住想,一个人怎么能活成这个样子呢?
因为,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张云起这样的“资本家”才是悠闲的。
最近他常常独自一个人去西门街,在杨瑾杨伟姐弟俩的摊子上要一瓶二锅头,一碟花生米,围着火炉子,看着街头汹涌的人潮,一坐就到了后半夜。
杨伟觉得张云起最近有点儿反常。
以前的张云起心大的很,面对什么事情都淡定的一逼,也从没有见过他因为什么事情为难过,现在,张云起常常看着街头上的行人发呆,面无表情的外表下,内心世界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矛盾。
他似乎需要独处的时间来叫自己清醒。
杨伟不由地就想起了那天在医院里,他老妈把他和他姐杨瑾支开,找张云起单独谈话的事情,心思简单直接的他觉得,张云起是因为他老妈说了什么才会这样子的,心里面也挺不得劲。
这一天,夜宵摊上没人,杨伟和张云起围在火炉子旁边,他问张云起那天在医院他老妈跟他说了些啥,张云起笑了笑说:“你不要多想,你妈和我说的事跟你和你姐没关系。”
“张云起?”
这时候远处传来声音,张云起侧头,竟然看见了高明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的马路边上,朝着他这边张望,他怔了怔,随口说了句:“过来喝一杯?”
高明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走了过去,本来他在路上看到张云起,有些意外,便开口叫了一声,没想到张云起会喊他过去。
高明心里其实是有些不适应的,毕竟当初两人可谓恩怨深重,就算都是过去的事了,心里面的芥蒂也还是存在的,热血方刚的年轻人,想做到相逢一笑泯恩仇又谈何容易呢?只是既然张云起叫他,他不愿叫自己显得小气。
张云起倒是满脸的笑:“白的?”
刚刚坐下的高明迟疑了一下,点头。
杨伟见高明过来,起身拿吃的去了,张云起开了一瓶二锅头,给高明的杯子满上:“大晚上的这么冷,怎么一个人在街上逛?”
高明闷着头喝了一口酒,他大概是从没有喝过这么辛辣刺喉咙的低档次白酒,呛得咳了好几声才说:“之前约了李雨菲。”
张云起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又觉得情理之中:“她人怎么没来?”
高明说道:“不想来就不来了。”
张云起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里窝着一股气呢?他笑了笑,换了一个话题:“前段时间你爸约我见了面。”
高明愣了愣:“聊了些什么?”
张云起说道:“聊什么不重要,不过我跟你爸矛盾挺深的。”
高明又怔了:“你怎么跟我说这个?”
张云起没有解释,夹了颗花生米塞进嘴里说:“你爸是个想法相当坚定的人,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功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过有些想法我们差的有点远,偏偏他想矫正我的想法,我呢,又觉得他的做法有点不大对,其实很多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高明听得云里雾里,被高度酒刺激的乱哄哄的脑子里面只明白了一件事,张云起和他爸高山之间裂痕很深,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张云起的坦诚也叫他无言以对。
这样的一个时候,以前的那些小孩子式的恩怨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忍不住想起他以前的好朋友林子昊以及他爸和张云起作对的下场,心尖都禁不住发颤,下意识就说了一句十分幼稚的话:“大人的恩恩怨怨我不懂,可是这都要你死我活吗?”
张云起笑了笑:“什么时候回美国?”
高明道:“过完年。”
张云起端着3两3的二锅头:“下次见面不知道啥时候了,提前祝你一路顺风。”
高明满怀着心思,拦了辆的士走了。
张云起喊老板结账。
杨家夜宵摊子也准备收工了。
一条路线的,张云起和杨瑾姐弟俩拖着架子车一起走。
这样的大雪天里,地面积雪覆盖,道路湿滑,天空漆黑少光,拖着满车东西的架子车实在不好走,张云起也很难想象白天要上班,晚上要熬夜卖夜宵一直到凌晨两三点才能上床睡觉的杨瑾是怎么苦熬硬撑的,这叫他不禁想起几年前在云溪村倒卖烤烟的日子,但或许是因为他在,姐弟俩的情绪倒也不错,盘算着今天的收入。
三个人说笑间,走到红星电子厂不远处的时候,张云起意外地看见远处的天空被火光照的通明,浓烟滚滚,冲天而起,路上好些行人跑过去看热闹,有人高喊着是红星电子厂发生了大火。
张云起愣了一下,和杨伟对视一眼,两人扔了架子车拔腿就往大火的方向跑去,后面的杨瑾也满脸惊愕地跟了上来。
张云起三人跑到近前的时候,象山路24号地的火势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烧起来的,红星电子厂厂区好多个区域都冒着熊熊大火,飘拽着的一柱柱浓烟直冲云霄,烧得整个雪夜亮如白昼。
张云起看到红星的工人们已经自发地参与到了扑火当中,叫喊声、哭喊声、脚步声和车子鸣笛声交织在一起,红星厂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杨伟双眼通红,他想都没想,拔腿就冲进了红星电子厂,加入到抢救火灾的队伍当中去了。
杨瑾已经蹲在了地上。
雪夜里,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往下流。
这一场大火似乎点燃了她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绝望,厂子倒闭,母亲身患绝症,家中债台高筑,她已经看不到未来了,但是,为了即将面临高考的弟弟和被病痛折磨的不成人样的母亲,她只能笑对生活当中的凄风苦雨,可是老天爷似乎觉得还不够,还要一把火烧光她的家,摧毁她的全部。
张云起掏了一张纸巾递给她:“这不是难过的时候,快去医院,稳住你妈。”
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事情如果让她妈妈知道了,后果她没有勇气去想象,杨瑾擦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了句张总不好意思,便强打起精神在路边拦了一辆的士直接往市一医院赶去。
张云起目送这个可怜的女孩离开,转身走到旁边的电话亭里,掏出一张水墨色名片,拨打了一个的电话号码。
大概响了三下就接通了。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也还没有睡,精神抖擞,语气低沉有力:“谁?”
“张云起。”
“这么晚了,张总还没休息?”
“幸好没睡,否则怎么能看到高总你导演的这出好戏?”
“你有些气盛了。”
“你真的对红星这块地势在必得?”
“怎么,难道张总还有别的意见?”
“意见没有,不过我可以保证你拿不到这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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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暗潮
一夜大火,天空仿佛烧了起来。
张云起和高山挂了一通当面锣对面鼓的电话后,便回去休息了。
他走的时候,四下车笛大作,市里面不知道有多少路人马往这边赶了过来,他甚至看到了一辆熟悉的车——江川市1号车,车头挂着的湘o.00001车牌格外刺目,张云起忍不住想,车里的那位江川掌舵人,此刻他的心大概也正被红星厂区的冲天大火无情地炙烤着的吧?
1994年年关的这一晚上,注定会有很多人因为这场大火而彻夜难眠,张云起也是其中之一,但是倘若他留在这里太过热心红星的事情,那么落在某些人的眼里,就是很不正常的事情了。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他丝毫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怀疑这场大火是高山的凰城集团和森海集团联手制造的“意外事故”,是的,真相或许永难浮出水面,那些可怜人在雪夜里的嚎啕哭声也不会吹散密布天空的阴云。
天亮时。
张云起出现在了联盛总部。
他先是把马史叫了过来,直接面授一件十分当紧的事情:“我现在需要一份关于森海集团的情况调查资料,重点是森海集团近几年的人事变动和董事长赵世明的个人情况,给我盯死财务人员,出钱收买内部人员也好,在外面找人也罢,尽快把这个事给我摸清楚。”
马史跟张云起身边好些年了,王贵兵走上前台之后,背后的脏活累活都是他干,张云起说啥,他一听就能闻出味儿来,当即应了一声便出门办事儿去了。
这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张云起一接,是杨家荣的。
这么当紧的时候,他本来以为杨家荣找他会聊红星厂区火灾的事情,没想到,杨家荣跟他唠起了江川下起来没完没了的大雪,感叹着说这么大的雪好多年没见过了。
张云起听得莫名其妙。
90年代江川的雪还是挺常见的,几乎年年都有,到了后世,尤其是2010年后,冬天就基本上看不到什么雪了。
这么一想,他忽然记起了前世94年和08年江川发生过大雪灾,94年那会儿,他在省城里津念中专,寒假放假,他刚坐火车回江川,正好撞上大雪灾的档口上,整个江川大面积停电停水,回老家云溪的客车也停运了,在大姐张秋兰家熬了几天,因为雪灾,江川市物价飞涨,还遭到哄抢,连大白菜都吃不上,实在受不住,好在那时候穷到根子里了,能吃苦也耐劳,直接步行走回了云溪村。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年关印象深刻的事情挺多的,但他总不至于跟杨家荣聊这些,杨家荣说什么话也总有他的目的,江川很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雪,这场雪让他感到心寒了吗?只怕是昨天晚上红星厂区的火灾吧!
张云起把话题往这上面引:“雪是挺大的,但灭不了昨天晚上的那场火呀。”
杨家荣在电话那头笑骂:“你这小子,想说什么?”
张云川感觉到杨家荣心情不错,这就意味深长了,他话也更深一步:“我觉得昨天晚上红星的那场火是人为制造的,当然,这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要实事求是嘛,但是,这场火可能让红星再也恢复不了生产了,再这样下去,只怕职工们的心理防线也要崩溃掉。”
杨家荣沉默了片刻,冷静道:“看来是我多想了,你很清醒嘛,具体的事项找赵健强沟通吧。”
挂了电话后,张云起看着窗外的雪想了许久。他试探性的话,已经引出了杨家荣对待红星破产重组的基本态度。
或许这也是杨家荣打这通电话的目的。
眼下红星的局面盘根错节,但张云起还是能抓住主要矛盾的,红星电子厂破产重组难以推进下去,为什么?几百号职工下岗安置的问题解决不了嘛!
红星的职工们闹,跟强推红星破产重组的森海对着干,可不是为爱发电,而是为了保住他们的饭碗,因为森海给不了一个让他们满意的安置冗员的方案。
现在,龙景园新产业园扩大经营规模,具备解决红星职工下岗再就业问题的条件,但是,倘若他轻易答应解决红星冗员安置的问题,解决了这个最大的矛盾,那么,这也就意味着红星的破产重组再无障碍,高山的凰城集团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这块将要冒金子的低价国有地皮。
问题是,他张云起又凭什么这么做呢?为了红星电子的那些设备吧,代价太大了点,地皮倒确实是值钱,但他没有兴趣在这个时候参与商业地产开发,为爱发电接收红星下岗职工心甘情愿给高山做嫁衣?诚实的说,眼下的局面,不大现实。
要知道,他曾经和杨家荣达成过一个共识,市里帮他解决龙景园引进生产线所需的贷款,他要接收几百号下岗职工,但这只是搁在台面上的,杨家荣内心肯定是绝不希望看到他接收红星的下岗职工的。
原因很复杂,主要是红星破产重组的方式和目的与杨家荣的思路是背道而驰的,也并不是由他主导的。张云起一点也不怀疑,森海集团的破产重组方案,是杨家荣心口上的一根刺。昨天晚上,江川市一号车出现在红星厂区火灾现场,刚才杨家荣的那通电话,都已经佐证了这点。
基于这一点,在理智上,他应该紧跟杨家荣的路线,更何况,组建江川国有控股空壳公司操刀全市国营企业,防止国有资产流失的方案还是他给杨家荣提供的,这时候如果接收红星的下岗职工,就是等于全盘推翻了他给杨家荣的方案,等于无偿替高山解决了鲸吞红星的最大障碍。这是打他自己的脸,也给杨家荣扇了一记耳光。
这么愚蠢的事情,张云起怎么可能去干呢?可是,红星电子厂厂长柳东盛三番五次找他,就是希望他这么干;身患不治之症的李月华支开杨伟杨瑾两兄妹,跪在他面前求他,就是希望他这么干。
他们看不了那么远,他们看不到背后的暗潮汹涌,他们的想法是简单的,就是给几百号走投无路揭不开锅的红星职工找一条退路,找一个饭碗!
张云起已经陷入这一巨大矛盾里面。
更紧要的是,眼下红星电子厂似乎要引爆所有的问题,他心里清楚,接下来,将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国有企业改制思路的对决,而杨家荣那通电话传达的讯息似乎是,他张云起要走上前台,和高山一较高下。
这一刻来的并不算早。
毕竟,昨天晚上他已经放话高山绝对拿不到象山路24号地皮。
想到这里,张云起拿起电话,让李季林知会柳东盛过来一趟。
柳东盛是中午十二点风风火火赶到的。
他又给张云起带来了一条不幸的消息。
昨天晚上红星的火灾发生后,借着扑火的绝佳机会,在市里面的授意下,拆迁队跟着消防车进去后,把大门内戒备森严的路障、掩体和战壕都清理掉了,还要强行拆迁,极度悲愤的红星职工全部躺在挖掘机前面的雪地上,以死相逼!期间,杨伟冲上挖掘机驾驶室,和司机殴打的过程中被对方捅了一刀,现在还躺在医院没醒过来。
偌大的办公室突然安静极了。
张云起站在窗外盯着外面看了很久,一直到烟屁股烫手,他才扭头对柳东盛说道:“不谈这个了,柳厂长,红星的下岗职工,我这边可以接纳,让他们重新上岗就业。”
焦头烂额的柳东盛惊住了。
对他来说,这一刻来的实在突然。
红星发生的这场大火,已经让职工们横下一条心要和森海集团对抗到底,因为他们除了坚守这个被一把大火摧毁的厂子以外,根本就不知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像李月华,身患绝症躺在医院里,她老公早就去世了,儿子杨伟正面临着高考,因为拆迁发生冲突现在也躺进了医院里,境况之凄惨,柳东盛想想就心里发酸。
还有因为扑火而被烧伤在医院住着的刘国庆,两口子都在红星厂工作,女儿还小,才刚刚学会走路,刘国庆的老婆今天跑到工会抹起了眼泪,问柳东盛,以后可怎么办?
怎么办?
柳东盛也不知道,他甚至连自己的工作调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主导这次破产重组的主管部门市机电局局长苏东宏早就在红星职代会上对他发了话,处理不好红星破产重组的事情,他这个厂长就要卷铺盖走人!
现在,张云起终于给了答案。
只要安顿好厂区的职工,给大家谋一份工作,所有矛盾都将迎刃而解。
但是,柳东盛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这个把月来他挖空心思想尽办法促成这桩事情,他从李季林那里得知张云起也想创办一家电子厂,于是提出只要张云起接收红星的下岗职工,生产设备可以全部无偿转让,甚至可以由他出面跟区里申请批一块地皮建厂的方案,可是张云起似乎根本就看不上这批设备,批地对他来说也易如反掌,一直没有明确答应。
那么,为什么现在张云起突然又会答应接收红星的下岗职工呢?
柳东盛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张云起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如坠冰窖:“柳厂长,有些事情我得事先告知你,接收红星下岗职工,这只是我的私人承诺,不能算进市里出台的红星职工下岗安置方案里面。”
柳东盛反应不迟钝,立马感觉到这话里的味道不对劲,但他对这个年轻老辣的企业家还抱有一丝幻想,仅凭张云起对杨伟一家人做的那些事情:“张总,这什么意思?”
张云起给他泡了一杯热茶,坐到对面的沙发上道:“意思就是,红星职工拿到下岗安置费之后,自主就业,选择联盛,所以,你必须继续跟森海集团谈判,必须替职工们争取到属于他们的下岗安置费,安置费的标准,你可以随时跟我沟通。”
“一直要到你满意为止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张云起的声音很平静,也很坚定:“如果你不能替红星的职工争取到这UU小说岗安置费,那么我给你的承诺,你也别放在心上。”
柳东盛坐在椅子上麻了半天,出门的时候,他脸上虽然带着强挤出来的笑容,但整个人都是踉踉跄跄的。
他知道,他已经玩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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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新生的前夜
从联盛总部出来时,天色已近傍晚。
在燕泉大厦楼下熙来攘往的路口处,柳东盛站住了脚,仰望灰蒙蒙的天空,细碎的雪花飘落下来,洇在脸上寒意入心。
柳东盛已经不记得这是今年年关的第几场雪了,铺天盖地的,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冷,他的心情也就像这雪花一样,阵阵悲凉。
事情的演变如此荒唐,偌大一个工人当家做主的国营企业的生死,却和工人们丝毫不相干,全由几个私营老板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的愤懑委屈难以用语言形容。
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挺住,他的肩膀上扛着几百张等着吃饭活命的嘴!接下来将是在绝境下的最后一搏,无论遭受怎样的打击,都要从容应对,但是,他的视线还是模糊了,一汪热泪悄悄地涌出眼眶。
自打凰城集团联手森海集团绕过他强行推动红星破产重组以来,他是拼了命的在主管部门、森海集团、凰城集团、下岗职工乃至于和此事本来毫无干系的联盛之间斡旋,穷尽一切办法稳住局面,就是希望能做出一个让各方面都满意的方案。
事实证明,他错了,他也完了。
回红星的路上,柳东盛看着窗外纷乱的雪花,神情显得消沉又麻木,心里却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回响:“眼下该怎么办?!”
其实局面是明摆着的,红星破产重组的死结就是冗员安置,几百张嘴巴要怎么吃饭的问题,处理不好这桩事情,森海与凰城想把红星厂区推掉盖楼,那么只有一个办法,让推土机从红星职工们的身体上碾过去!
这一点他柳东盛能看的出来,森海的赵世明,凰城的高山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然后这些资本家是无情的,他们根本就不想付出高昂的代价来满足职工的诉求,他们摆明了就是要借市里面没钱搞又不得不搞的时代商业港的项目,推动全市机电行业改制,继而几乎是空手套白狼,鲸吞红星。
狼子野心,可诛呐!
但是他柳东盛丝毫没有办法,他很清楚红星已经算是彻底完了,他只想安顿好被强行下岗的红星职工们。
当然,这里面他确实抱有个人想法。
早在半年前,红星电子厂就被森海强行停工停产停薪,他这个名义上的厂长除了满世界救火以外,讨不得半点好,内心深处早已经不想干了,巴不得区里把他的人事关系调走。但推动红星电子破产重组,安抚住职工是机电局压给他的任务,他完不成,干不好,让职工们把事情闹大了,想像别的破产国营企业厂长那样调动关系去下面的区县当个小官那是白日做梦!
因此,他只有安抚住职工们,确保红星的破产重组顺利完成,才能完成机电局的任务全身而退,但想要安抚住职工,他很清楚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给予职工们足额的下岗安置费;二是给他们安排一份新工作。
柳东盛最初选择的是第一条路,但机电局和森海集团根本就不搭理他,合理的下岗安置费争取不下来,他被逼无奈,在第二条路上下功夫。于是乎,他把张云起的联盛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把准了张云起的想法,提出建新电子厂免费送红星设备和申请批地,以换取安置红星下岗职工的权利。
只要张云起点头同意这个方案,红星的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张云起年纪轻轻,事业办的如此之大,自然是个极聪明的能人,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少年人也是一个心肠极狠极硬的人!不仅不接招,反而让他去找森海集团谈判,难道张云起真就看不出跟森海集团谈下岗安置费的问题根本就谈不下去的吗?
他看的出!
他就是要逼他柳东盛和森海决裂!
逼他发动红星职工们走上街头把事情宣扬的沸反盈天,走到森海办公大楼去大闹一场天宫,但市里面是绝对不能容忍这种影响稳定的事情发生的,这也就意味着,他柳东盛这个红星电子厂厂长彻底完了!
车到红星时,天色见晚,风雪依旧。
柳东盛怀揣着复杂的情绪往工人住宅区走的时候,远处走来一个推着架子车的中年人,架子车上都是红薯、花生、玉米等寻常食物。
夜幕降临,这个“被下岗”红星工人,又要开始为了一口吃的忙碌了。他看到走过来的柳东盛,停下架子车热情地招呼道:“厂长好。”
柳东盛打量着他,笑了笑:“老魏,出去摆摊呀,刚好还没吃晚饭,给我拿两个玉米吧。”
“好嘞,厂长。”老魏立即装了两个玉米递给柳东盛。
柳东盛掏钱说:“多少钱呀?老魏。”
老魏连忙摆手:“厂长,这点东西都拿不出手,那能要您的钱呀。”说到这里,老魏搓了搓手说道:“厂长,我就想问您,咱们厂子到底啥时候能恢复生产,把工资补发下来呐?”
柳东盛掏了十块钱塞进老魏手里,但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答案对这个可怜的工人来说,太残酷了。
作为一厂之长,他深深地感受到这些工人有多么的不容易。70、80年代那时候,工人的社会地位高,福利待遇好,享受退休、福利分房、发粮票吃供应、看病不花钱。然而现在呢?国家形式好起来了,民营经济更是蓬勃发展,带来大量的就业岗位,红星工人却不仅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荣耀和吃香了,甚至连饭碗也要弄丢了,生产线被强行关停掉,工资发不出来,每个人都过得十分艰难,个别有能力的在外面找活干,绝大多数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实在没饭吃了,出去卖苦力、摆地摊、卖夜宵,甚至是在菜市场捡烂菜帮子度日。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这些工人们再也找不着昔日的荣光了。
那天晚上,柳东盛彻夜未眠。
个人的前程与工人们的生死就像是一道钟摆,在他心尖上左右摆动,一下一下的,敲打在他的灵魂深处。
夜黑到最深沉的时候,四下已是万籁俱寂,他的灵魂却仿佛被敲裂成了两半,一半在说:柳东盛,你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你承诺过要安顿好大家,你一定要对几百张嘴巴负责;另外一半却又说:柳东盛,你为这帮工人们做的已经足够多了,你拼尽了全力受尽了屈辱和白眼!但是,现在红星的破产重组大局已定,你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什么,那又何必要赌上身家性命呢?撂挑子不干了,就能全身而退了……
天亮的时候,柳东盛的身影出现在了红星办公楼的广播室里。
他站在窗前,猩红的双眼望着窗外,怔怔出神,窗外有纷飞如雨落的大雪,有大火燎过的残垣断壁,这好像是此刻这个男人的内心真实写照,破败、了无生机,但是又有谁能够意识到,风雪过后,将会是万物的新生呢?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柳东盛扔掉了烫手的烟蒂,在烟雾缭绕的广播室里打开喇叭,语气平静地说道:“全体红星工人们,我是柳东盛,现在,请各部门主管来大会议室开会,商讨红星电子厂的下一步计划……”
红星的喇叭已经很久没有响过了,以至于工人们听到里面传来的柳东盛的声音都有些恍惚。许久没有用过的大会议室也早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冷的像冰窖一样,但并没有过多久,就塞满了人。
职工们大概是猜到了他们的厂长对红星眼下的困境有了新的处理办法,都紧张又激动地围着他打听这打听那。
柳东盛笑着叫大家都坐下,等会议室安静下来后,他才说道:“同志们,今天把大家都叫过来开这个会,就是关于我们厂破产重组这件事情,我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想法,红星是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的红星,不是我柳东盛一个人的红星,所以我必须要跟大家交个底。”
说到这里,柳东盛讲道:“当前的形势我想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红星已经停工停产停薪大半年了,这半年来,森海采取了无数个肮脏下流的手段对付我们,我们一方面守卫工厂,组织生产,证明红星存在的价值,一方面通过正常渠道进行反映,寻求上面的支持,但于事无补,反而遭到森海一次比一次凶狠的打击!”
柳东盛扭头望着台下的工人们说道:“说实话,我柳东盛永远也忘不了在那场大火里誓死守卫红星的工人们,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对方肆无忌惮的进攻!他们现在还因为烧伤打伤而躺在医院里,有些同志因为半年多没发工资没有积蓄而得不到及时的救治!有时候,我一想到这些就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但眼下残酷的现实又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这只是刚开头,接下来他们还会有更阴险的招数!一直到我们离开红星的那一刻为止。”
这番话说的会议室里的职工们愤怒到了极点,个个大骂他们如今的上级公司森海集团,也横下一条心要跟森海集团对抗到底,但眼下他们更忧心红星的前程,纷纷问道:“厂长,现在咱们工人付出了这么惨痛的代价,红星还能恢复生产吗?市里面难道真的就不管我们的死活了吗?”
柳东盛讲道:“死活当然要管,但恢复生产已经绝无可能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各方面都已经骑虎难下,市里面要资金和森海的地皮推动时代商业巷这个大工程,森海要我们的这块地皮来推动整市机电行业的改制,而凰城集团也要我们的地皮来搞商业地产,红星的破厂已成定局。”
这是柳东盛第一次敞开心扉倾吐内心的想法,但是对于这些工人们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们抗争的唯一动力就是守护工厂,期望有一天能够重新运转起来。
现在,他们的领头人亲口破灭掉了这个希望。职工们的情绪立时就激动了起来,有人说森海想套我们的地皮那是做梦!也有人说大不了鱼死网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吵吵嚷嚷的声音当中,还有一个理智的中层干部站起来大声问道:“厂长,照您这么说,下一步就是我们直接下岗滚蛋了?”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柳东盛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基本上就是这样,市里面的大局已定,谁也改变不了,但是下一步怎么安排大家,重新开厂也好,自寻出路也罢,我们到时候再一起商量,不过我想要说的是,现在既然破产已成定局,那么我认为我们没必要在这点上纠缠不清,这只会造成更多无谓的牺牲,我们现在应做的是,全力争取到我们应得的下岗安置费!”
柳东盛知道工人们的情绪已经低落到了极点,也愤怒到了极点,他又讲道:“我不知道大家还有没有印象,当年我们的厂子有段时间的经营状况不大好,资金链出现了问题,我为了筹措资金,曾经拟将厂区60余亩土地出让,当时各路买家开出的价码都在每亩25万元以上,但是今年3月份的时候,红星的破产重组绕过我们这些工厂的主人,由森海来主导,森海竟然直接与凰城集团签署协议书,凰城以每亩11万元的价格就买下了我们红星贵的跟金子一样的一百多亩地皮,这也就是说,我们的下岗安置费凭空砍掉了一半多!”
此言一出,工人们先是惊愕,随后是出离的愤怒:“真他娘的没一个好东西!好多人就这么不明不白被下岗,就已经活不下去了,现在要连该得的下岗安置费都拿不到,这是逼大家一起到他家上吊!”
“我家那口子参加护卫队给厂子里救火落了个严重烧伤的下场,躺在医院里一直醒不过来,现在又要丢了工作,柳厂长,我这一家子老的老,小得小,以后可咋活哇。”一个抱着娃娃的女工人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厂长,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总不能坐着等死吧。”
“团结起来,坚持斗争!”柳东盛终于开口了,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红星是我们所有工人的红星的,不是它森海集团的红星,大家一定要认清这一点,追讨下岗安置费,我们师出有名!”
几个车间主任七嘴八舌的说道:“柳厂长,那您就领着我们干吧,狗日的森海集团断我们的活路,和他们拼了!”
工人们也喊起来:“厂长,上刀山下火海,我们听您的,你下指示吧!”
这时候,外面的雪更大了,北风呼啸。
柳东盛看着台下一双双饱含期望和坚定的眼睛,肩膀沉的如山一样重,心里却如同熔炉般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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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两只蚂蚱
近来赵世明是有些雄心勃勃的。
他是以前的森海电机当家人,也是如今的森海集团当家人。
本来这些年来,森海电机经营状况不大好,资产负债率几近100%,困境重重,他早已经是心力交瘁,一直想着怎么从这个烂摊子里脱身,但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森海电机濒临破产之际,市里面盯上了森海电机厂址88亩的土地。
为了在这块黄金地皮上建设市属重点项目“新时代商业巷”,市里面以森海电机为主体推动了整个江川市电工行业全面重组。而森海电机不仅因此起死回生,还控制住了江川红星、江川电器厂、江川整流器厂和江川微电机总厂,一并组建了江川市森海电工集团。
这叫什么?
否极泰来!
然而这还不够,赵世明内心深处的想法是,趁着这股破产重组的东风,推动森海集团产权改制!
就在昨天,他已经把产权改制的初案提交给了机电局,大体思路是采取股份合作制,由集团的管理层及职工出资将森海全部买断,不过眼下比较棘手的问题是,现在市里面已经组建了江川市国有资产投资控股有限公司,统筹全市市属国营企业的产权改制,森海集团自然也被纳入了其中,这等于森海集团受到了双重领导,眼下他想要推动森海集团私有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赵世明在办公室里琢磨着这桩事情的时候,外面风雪连天,过了没多久,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声响,本来他没在意,但声响越来越大,有些莫名其妙,于是起身拉开窗帘,他立时就看到了森海集团的办公大楼外面聚集着海海漫漫的人。
赵世明皱着眉头定眼看了看,怕不是得有三四百之众的人数,全都穿着红星电子厂的工作服,站在最当头的人他很熟,是柳东盛,后边的职工们直接把门前的马路堵住,但秩序并不混乱,也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在风天雪地里排列整齐,两边各有十来号人,拉着红色条幅,扩音器传出来的口号更是嘹亮:“还我红星!”、“恢复生产!”、“不给安置费不下岗!”、“赵世明出来谈判!”
赵世明的脸色已黑的如煤灰了。
他清楚的知道,这些职工们这样干的后果会是什么!更叫他出离愤怒的是,柳东盛竟然带头跟他对着干。
这太他妈荒唐了!
堂堂一个国营企业的厂长,一点组织纪律和原则性都没有!
红星在法理上早已经并入森海,柳东盛是他的下属,他真恨不能把柳东盛的狗脑袋拧下来当球踢!然而在这样的一个时候,窝着一肚子火的赵世明实在不好亲自出面和愤怒的职工们当面锣对面鼓的谈判。
时间仿佛变得漫长了起来。
几百号人在冰天雪地的大楼门外,赵世明在温暖如春的办公室里却如坐针毡。
红星这个大麻烦已经磨了大半年了,上次红星的那场大火搞得江川大老板亲自出面坐镇指挥,大老板大为光火,差点没就地让他滚蛋,而现在,如果这些职工们的诉求得不到回应,情绪将会更加的极端,保不齐做出什么过激行为,被捅到市里面已经是必然事件,某些人又要大做文章了。
赵世明反复琢磨了很长一段时间,助理跑进来请示了好几次,说外面路人越来越多,传出去影响不好,这桩事情该怎么处理?赵世明不得不压下胸腔里的怒火,让助理好声好气把柳东盛“请”进自己的办公室来。
柳东盛是代表全体红星职工来和赵世明谈判的。本来职工们要派代表跟着他来,但赵世明的助理坚决不同意,柳东盛觉得没什么影响,安抚住了职工们,跟着赵世明的助理单刀赴会。
其实以前赵世明的办公室柳东盛也经常来,甚至是隔三差五来,见缝插针的来,每次来都是弯着腰陪着笑脸祈求赵世明给红星施舍一丁点恩赐,不过,这次不一样了,这次的柳东盛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抱着你们要把我逼上绝路,那么我也要拉上你们当垫背的心态!
所以,他开门见山直接把红星职工们的诉求摆在桌面上谈,其中最为核心的一点是,职工们认可的红星厂区133亩土地出让的条件是每亩土地单价25万,不管森海从凰城那里拿了多少钱,也不管“卖地协议”有没有经过红星同意,职工们的下岗安置费必须在这一前提下给予足额补偿,其次是工业用地变更商业用地的巨额成本费用不能计算在内,由森海自行承担。
赵世明盯着义正言辞的柳东盛看了好半天,像不认识一样:“柳厂长,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是不是背后有人指点?”
柳东盛并不否认:“有。”
赵世明“噢”了一声:“说来听听。”
柳东盛道:“全体红星职工。”
赵世明“啪”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你这是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柳东盛笑了笑:“你觉得这些职工我安抚的了?既然安抚不了,那我还有什么前途可言的呢?”
“但你至少不应该火上浇油!”
“赵总,你高看我了,我浇不浇油根本不重要,职工们的糊口钱不到位,情况只会继续恶化下去!为什么我这么说?你应该是清楚的,如果不清楚,请你去红星看看,有多少个断粮了的职工靠着卖苦力、摆地摊,在菜市场上捡烂菜梆子讨生活!也请你去医院看看,那场灭绝人性的火灾把他们烧成了什么样子,他们的下半辈子该怎么过?当然,那场大火是不是人为的,我是没有证据,但我心里清楚,你也心知肚明!”
说的激动,柳东盛站了起来:“这些职工们可怜吗?可怜!但是都说可怜的人就有可恨的地方,那么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落得现在这样一个下场?这些国企工人以厂为家,勤恳一生,现在不经过他们的同意就把他们的家卖了,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讨要合理的安置费又有什么不对?”
面对着柳东盛咄咄逼人的话,赵世明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应对,过了许久,他才说道:“老柳,我奉劝你一句,你不是小孩子,没必要讲这种意气用事的话,义正言辞谁不会呢?问题是能解决实际问题吗?是的,我承认,很多事情不应该这样,但一直是这样,我们一直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柳东盛怒道:“这就是你的态度?”
赵世明叹了口气:“凰城给的地价款标准你不是不清楚,按照这个标准我根本就满足不了红星职工要求的下岗安置费!你们现在把事情闹成这样,市里面不可能没有反应,加上红星上次的那场大火灾事故,我已经坐在火山口上了。爆发的那一刻,第一个化成灰烬的就是我!当然,也少不了你柳东盛!你说,我又还能做些什么呢?拍着胸脯向外面的职工保证下岗安置费如数发放?我拿的出来吗?职工们信吗?天大的笑话!”
柳东盛怒极:“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么大的一颗雷摆在面前,你为什么还要把红星贱卖给凰城集团?”
赵世明笑得凄凉:“柳东盛,柳厂长,我知道你委屈,你窝火,你觉得你是一颗任人摆布受尽屈辱的棋子,问题是,我他妈又何尝不是呢?!”
柳东盛沉默了。
一股挫败感漫过他的心头。
过了许久,他才说:“眼下这个烂摊子你打算怎么收拾。”
赵世明掏了一根烟递给柳东盛:“这些职工只信任你,只有你出面才能稳住,先把他们劝回去吧,过两天……”
“不可能!”柳东盛恨透了这番翻来覆去虚以逶迤的说辞:“今天必须要给职工们一个结果!”
赵世明表情转冷,盯着柳东盛说:“你是要玉石俱焚吗?”
柳东盛拿起打火机点烟,语气硬的像金刚钻:“你是玉,我是石头。看起来好像也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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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人何以堪
雪天。
凛冽寒风。
初见和纪灵去学校上课。
1994年到了最后一个月,气温已经下降得不像话了。
这样冷的天气,纪灵已经不具备起早床的能力,起床的时候总蒙在被窝里哼哼。虽然早起对初见来说也充满挑战,不过她只是把五点的闹钟改到了五点半,坚持提前温习半个小时的功课,到了六点半,才叫纪灵起来。
下楼的时候,纪灵穿了件蓝色衬衣和白色针织衫,外面是黑色的外套,脑袋上罩了一个帽子,边上是看上去柔软的白色绒毛,人包裹的像一只圆圆的小羊驼,走路却还是一蹦一跳的。初见一直叫她小心路滑。
纪灵特别怕冬天,一到了冬天就冷得不行,但她总是生机勃勃的,不论春夏还是秋冬。
张云起已经在楼下等她们一起上学。
这是很久的习惯了。
他的头上落满了雪花,衬着黑色的头发显得格外的晶莹。
“给。”初见把一包热好的牛奶递给张云起,张云起没有喝牛奶的习惯,更不会热,他每天早上最大的追求就是那一碗张记栖凤渡鱼粉。不过,她准备了,他会喝的。
下过雪的道路变得格外难走,不过好在和学校的距离并不远。整个江川一中已经银妆素裹,那些纯净的白色在清晨里显得格外安静而且柔软,满天满地的雪四散飞扬零落,落在操场上,草地上,湖面上,单杠上,食堂的屋顶上,红色跑道上,一寸一寸地抬升了地面。
这时候已经没人有初雪时的兴奋,长时间的冰冻天气似乎谁也受不了。学校暂停了体育课和课间操,学生们的日子并不好过,好多冻得手脚生疮,学校走廊尽头的茶水室也已经变得格外的有人气,一到下课时间,所有的人都冲到茶水间去换热水到暖手瓶里。
早读课上,同学们在朗读南北朝文学家庾信的《枯树赋》:“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时候,初见就会想起夏天那会儿,天空湛蓝,夜晚有繁星,晚风吹过坝子上乘凉的老人,他们的身边有孩子的嬉笑声,小狗趴在门口吐舌头,小猫的尾巴不停摇摆。那时候以为一切都很遥远,“未来”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名词,懵懵懂懂中,三年高中却已经走到尾巴上了。
“在想什么?”坐在后面的张云起见她望着窗外的雪发呆。
初见回过神,看到张云起的那张笑脸,心里温暖,但忽然又想到了明年高考之后填报志愿的一些事情,有些茫然,想想说:“没什么的,只是听到大家念《枯树赋》,突然感觉到时间过得快。”
张云起有点儿不知道怎么接初见的话,这女孩心思重,他想了想道:“怎么说呢,不要等雪消融之后,才开始怀念那年冬天的雪。时间当然过得快,但我们所处的当下这一刻,才是有意义的。刚才你提到了《枯树赋》,凄怆江潭之前,还是有依依汉南的,我觉得这就已经够了,只不过庾信太贪心,要一直是依依汉南,那得打多少兴奋剂呀?成老树精了都。”
初见抿嘴笑:“云起,我觉得你把语文默写部分做好,成绩一定会比我好,因为你对文章的理解更深刻更透彻。”
张云起心里完全不这么想,因为他的思想来源于社会大学的实践,有时确实挺实用,甚至可以说成是功利式的深刻,但这和课本上那些貌似有理实在无用的大道理不一样,不会受到照本宣科的阅卷老师的偏爱。
他笑道:“成绩你第一我第二不挺好的嘛,而且我可没奢望过在你上面。”
初见一怔:“为什么?”
张云起挠了挠头:“太吃力了嘛。”
初见一向较真:“你是心思没放在学习上,当然了,我知道你事情多的。”
说这话的时候,初见心里有些许失落,她是从小立志要考清华北大的,也抱有绝大的自信,但是云起的成绩……
这时候,下课铃声响起了。
初见去打热水,和平常一样,她拿了两个保温杯,一个是她的,一个是张云起的,她往张云起的保温杯里放了几片茶叶,她知道他没有别的爱好,很少吃零食和喝碳酸饮料,一年四季保温杯里泡的全是茶叶。
总之,这个少年,日子过得不像少年。
中午放学,两人一起去张记吃饭。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张云起遇见了他的秘书杨瑾。这姑娘穿着一件大棉袄站在满天的雪里,看到他就焦急地嘴里边喊边招手,张云起走过去道:“边走边说吧。”
杨瑾跟在后面告诉他说,今天在厂长柳东盛的带领下,红星的工人们都去森海集团总部了。事情闹得很大,职工们不吃不喝不闹,就搁在森海大门前的马路上,把整条街都给堵住了,柳东盛已经进去和森海的赵世明谈判,什么结果目前还不清楚。
当然,杨瑾不清楚,张云起心知肚明,柳东盛和赵世明的谈判短时间内肯定不会有什么结果,赵世明怎么可能轻易缴械呢?
然而既然事态发展到如今这般境地,过程已经不再重要了,赵世明是什么态度也不重要了,结局已经是注定的了。从多次强行拆厂到大火烧厂,再到这次的职工上街,他们把大马路一堵,整条街道直接瘫痪,消息就会像秋天的枯草,星星之火燎起荒原,要不了多久就能传遍整个江川市的大街小巷。
这样的舆论压力是巨大的,没有几个人承受得住,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压力会越来越大,要是再闹点人命,事态会往难以想象的方向发展下去,就像红星厂大火一样,市里面肯定要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避免舆论往全省全国烧起来。
至于反应是什么,毫无疑问,第一要务是满足职工们要求的下岗安置费,但森海从凰城那里拿到的低价卖地款是不够的,这里面还存在着一个很大的亏空,那么,这笔钱究竟该谁出呢?
凰城不可能出,白纸黑字的合同都已经签了,该它掏多少钱也掏了,让高山大发菩萨心肠额外掏这笔巨额资金?笑话!
森海则是想出但出不起,森海本身就是一家濒临倒闭的企业,负债累累,这次利用全市机电行业重组的契机借壳重生,手段高明,但还是没钱,要是有钱,事态就不会发展到眼下这个境地,所以,张云起的结论是市里面被逼的没办法,会让市财政先补上这笔钱,但账会记在森海头上。
如此一来,市里面赔钱败名声,有些人的结局可能就不太美好了,首当其冲的就是柳东盛,他可是红星电子的厂长!带着职工们干出这样的事儿,怎么可能会有好果子吃?但问题是他不这么干,职工们也不会善罢甘休,也会闹,他也没有好果子吃。
某种程度上讲,柳东盛面对的情况是很艰难的。作为红星的主事人,除了四处救场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甚至就连红星被贱卖他都不知道,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局势逼得他不管怎么做,都是错的,可以说,柳东盛早已经走进了死胡同里,不过左右摇摆之后,他能站出来为职工们请命,还是难能可贵的。
还有一个走进死胡同里的是赵世明。
他面临的局面是和柳东盛一样的,棋子一枚,进退两难,这一摊子事儿根本没有办法收拾,但既然出了事,就要把黑锅接好!他被撸下来应该是高概率事件。不过,张云起想的是要让这个高概率事件变成既定事实。
戏才刚刚开始,眼下杨家荣已经明确给他表了态,但是想要让高山把已经到嘴边上的红星133亩地吐出来,可不会那么容易。
杨瑾汇报完之后,张云起心里已经有了底,让杨瑾留下一起吃饭。
杨瑾倒是焦急,说:“张总我不饿,只是天气这么冷,职工们待在森海那里,也不吃东西,情况很不好,好多都是上了年纪的叔叔伯伯,他们全凭着一口气在坚持,还有,柳厂长去赵世明的办公室已经几个小时了,一直没动静,可能会出事……”
出不出事张云起顾不了这些。
残忍吗?残忍!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底层人,抗争总要付出代价的。
说白了点,到了这样关键的时刻,谁都不能退后一步!否则,职工们的诉求前功尽弃不说,还要把他的全盘计划毁掉。
因为如果这次阻击不掉赵世明,那么红星就真的拱手送给高山了,杨家荣必定震怒!因为这里面涉及到的已经不仅仅是红星一家企业,而是全市国营企业改制的方向性问题!结构性问题!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张云起承诺接收全部的红星职工,但条件是,柳东盛必须率领职工向森海讨要全额下岗安置费的核心原因。但这些的话,他没有办法对杨瑾这个没有太多社会阅历的女孩子说。
旁边还有初见呢。
她小脸上已经有了一丝担忧。
张云起尽量心平气和的对杨瑾说道:“森海那边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柳东盛会处理好的,你第一时间把消息传给我就行,其他的顺其自然,吃完饭再过去吧。”
杨瑾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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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谁的未来
张云起的中饭大多在1点后。
开餐饮店,必须得把客人们伺候好了,才能轮到自己家里人。
按理来说,他们老张家早已经不缺这三瓜两枣,着实没必要这样,而且大哥张云峰已经在市里面一连串开了六家店子,连运营公司都已经成立,手下也有不少员工,大部分的基层员工都是从云溪村带上来的。以前云溪村的年轻人初中一毕业,就往广东跑,南飘打工,进厂搬砖,现在的情况大有转变,因为张记已成了他们的新去处好去处。
张记市一中店作为老招牌店,其实完全可以由运营公司派驻店长和员工来统一运营管理,但张妈不乐意,她是总想找些事做的,老一辈人,闲不下来,开这个店子辛苦是辛苦了点儿,却也充实,乐在其中。
另外,1994年物价暴涨,为了对计划经济中不合理的定价方式进行调整,国家搞了价格改革,但是这在客观上提高了企业的生产成本,还有就是今年国家出台了税制改革和汇率并轨,国家机关、事业单位的工资改革,企业也进行了工资套改,这些都加重了各种企业的成本负担,最终造成物价上涨,通货膨胀非常严重,各行各业都迎来了涨价潮,张记旗下的鱼粉店也不例外,都有一定程度的涨价,但市一中店还没涨,张妈是当年供养张云起兄妹几个读书太不容易,家里又不缺这个钱,总觉得现在的学生念书实在苦,能稍微挣点补贴家用的钱就心满意足了。
吃过中饭,三个人去学校。
纪灵和初见去教室,张云起去男生宿舍。
高一那会儿,六个人的寝室住了张云起他们四个人,现在就剩下王小凯和田壮壮两个小傻帽了。
深冬腊月里,宿舍里的空气冻得像是要结冰,垃圾好多,看起来挺久没打扫,不知道多久没洗的臭袜子挂在床架子上,弥漫着一股酸臭味,墙壁上贴着的张曼玉和钟楚红,胸前已经挂满了灰尘和蜘蛛网。倒是摆在王小凯书桌上的那本《毛选》,因为翻阅次数多了,显得破旧了些,但依然一尘不染。
张云起走进宿舍的时候,田壮壮肥硕的躯体裹在被窝里,正聚精会神卧读《射雕英雄传》,和张曼玉、钟楚红一样,小龙女、黄蓉也是他的梦遗对象。
看见张云起,田壮壮翻身坐了起来:“嗨哟,张老板今天怎么来了?”
张云起确实好久没来过宿舍了,感觉好多事情都恍若隔世,他扯了张椅子坐下说:“凯子呢?”
田壮壮把眼屎扣在床架上说:“班上这不是要搞元旦晚会嘛,要买东西,凯子给人妹子当狗腿子去了。”
张云起倒把这回事儿给忘了,他还答应李雨菲到时候上台表演节目呢,根本一点准备也没有,不过自己班上搞,简单点热闹热闹就得了,估计买些瓜果零食,挂点儿小彩灯,再加上几个唱歌跳舞的节目,也就齐活了。
张云起顺手拿起书桌上的《毛选》道:“马上上课了,去教室吧,下午放学叫上凯子一起去医院看看阳痿?”
田壮壮说成,他从床上翻下来:“阳痿平时看起来挺猥琐的,没想到这次这么刚,他这是不想读书的节奏了呀。”
张云起问:“怎么说?”
田壮壮憨声憨气地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哪里还有心思搞学习呀,而且成绩也不好,考不上什么好大学,觉得是在浪费钱和时间,在宿舍里说了好几次要辍学了,最近他不是在摆地摊卖烧烤补贴家用嘛,这个你知道的。”
张云起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于是什么也没有说。人嘛,最难得的是拥有选择的权力,但小年轻还可以肆意挥霍。
两人到了班上,王小凯和几个负责筹备元旦晚会的女生都回来了。他们正在清点买的那一堆东西。
张云起想了解一下情况,走过去跟李雨菲要了节目流程表。
李雨菲侧着脑袋问他,恬静地笑:“你怎么会突然关心这个?”
张云起翻起了节目流程表:“这话怎么说?”
余青青看了眼嘴角含笑的李雨菲,故意拉长音调说:“这还用说嘛,人家怪你不够关心班集体活动咯。”
张云起听到这话就牙疼:“哪有这回事儿,班上的集体活动我都有参加吧?”
余青青反问道:“以前的集体活动能跟这次的集体活动一样吗?”顿了顿,她又笑嘻嘻地加了一句:“也不看看这次是谁负责的!”
张云起想也没想:“李雨菲呀。”
余青青气得鼻孔冒烟:“凯子,你知道猪是怎么死的吗?”
姘头王小凯立马接话:“蠢死的!”
张云起伸手给了王小凯一巴掌:“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看你这革命意志一点都不坚定啊,有了老婆忘了爹,还一起来奚落我,曾经的父子情深哪去了?在录像厅看电影给人逮住了,打电话叫你爹救你的事儿就忘了?”
王小凯听到这话脸都绿了:“张老板,注意注意,素质素质!这里搁着的都是祖国花骨朵呢。”
张云起心里好笑,看着余青青充满疑惑的眼神,估计王小凯这个小傻帽回头又有得搓衣板跪了。
他翻了翻流程表,元旦晚会安排大概是这样,元旦那天晚上,在班上搞晚会,七点钟开始,除了唱歌跳舞等节目,还有几个游戏,比如那个年代很流行的击鼓传花,张云起觉得这个不够刺激,建议加一个真心话大冒险,不过几个女孩不知道真心话大冒险是啥玩意儿,他解释了两遍,都觉得有意思。
节目大概搞到10点左右,然后接下来就是同学们一起在教室里看电影,到时候会租一些经典的录像带,那年头学生想看电影也不是一件容易事,算是一大娱乐爱好,按照这个方案搞,大概要搞到凌晨去,不过通学生不用担心住宿问题,可以在寝室里休息。
张云起想了想,问道:“对了,晚会那天晚上大家要不要一起聚个餐?”
余青青道:“我们前面想的是同学们自己解决,因为聚餐花销太大了……”
张云起说道:“我看可以这样,那天下午放假大部分人都离校了,我们班上的同学可以在食堂二楼聚个餐,吃完饭咱们再回教室搞晚会,花销这方面倒不用担心,班上不是每个人都交了钱嘛,到时候不够的部分我来解决吧。”
张云起这么一说,大家就心里有底了。
张云起是没太多想法的,他也还没低级趣味到在这些学生们面前装大款,只不过是觉得高中相处两年大半,距离离开这所学校那一刻越来越近,第一次搞这样的集体活动,又有这样的条件,他能稍稍地做点小事,让大家吃好喝好玩好,然后在雪夜里畅叙同学友谊,共同迎接1995年的到来,嗯,挺美好的一件事。
至少多年以后,也应当是历历在目的。
下午放学后,张云起和王小凯、田壮壮去医院看受伤的杨伟。
去之前,张云起把杨伟的姐姐杨瑾叫了过来,了解了一下森海那边的情况。这是他眼下最关心的事情,但碍于身份敏感,不好亲自过去。
杨瑾告知他说,市里面有关部门都赶过去了,市里的大老板也在现场,可见市里上上下下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
其实前不久红星那场大火的初步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结论是没有谁故意纵火,大火烧起来纯属偶然,是一名叫杨三多的员工乱扔烟头引发的,他人也被当场烧死。另外,当夜红星的护厂员工和拆迁队并没有发生肢体接触,双方本意还是理性克制的。张云起得知这个调查结果的时候,立马想到医院里脑袋包成粽子的杨伟。
这个世事呀,厘不清。
但是,不管怎么样眼下红星大火事件造成的恶劣影响已经足够惊人。这也多亏是在这个信息流动闭塞的年代,要搁在后世,还不得连续几天热搜霸榜?
张云起知道,在这一连串的变故下,局势已经在暗潮汹涌中来到一个关键节点,柳东盛的自爆必然会把赵世明拖入深渊,红星厂的大火和这次的职工上街堵路事件,导致市里面被迫先替森海集团垫付资金已是定局。
在这样的一个时候,在1994年大雪纷飞的年关,除了张云起,或许没有几个人能够意识到,这起事故将会对江川市的国有企业产权制度改革、房地产行业的发展、实体经济的未来、城乡要素的双向流动、农村资产资源的盘活利用、现代化农业的发展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这盘棋,它关乎每一个江川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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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金蝉
星期六,张云起去了联盛。
90年代中后期,全国已经开始实行周末双休制了,但市一中作为重点高中,学习负担还是比较重的,高三周六上午都要上课,不过张云起是从来没有去过,他能按时去学校已经不大容易。
张云起赶到联盛的时候,正好在燕泉大厦的门口处遇见李季林,许是雪太大了,落了满身,张云起甩了一根烟给他:“看你这一身的雪,自己没开车?”
李季林拍了拍身上的雪说:“车给雨菲她妈妈开到里津去了,我骑自行车过来的。”
张云起笑了笑:“回头以公司的名义买几台车吧,你堂堂联盛总经理冒着大雪骑自行车来上班,传出去还以为我多黑心呢。”
李季林笑了笑:“我这个倒还好,只是现在云溪村的基地那边本来路就难走,今年的这个雪下起来没完没了,就怕到时候封了路,罐头都运不出来,还有职工们都是市里的,每周放假都要回来,我担心出状况呀,现在出货情况本来就紧张,生产线是一天都停不得,停一天就损失惨重,这个冬天不太好过呀。”
李季林的这番话倒让张云起警惕起来,李季林还只是担忧,张云起却很清楚今年江川会有一场大雪灾!他对前世1994年的那个寒冷的年末印象太深刻了,在这样的情况面前,如果处置不当,是会闹人命的。
张云起说道:“这样,你安排一下,云溪村那边的生产基地在元旦前停工停产,所有的员工都要返回市里。至于罐头,在保证员工安全的情况下,这段时间生产线要加足马力生产,加强运输,能多运点就多运点吧。”
李季林没有想到张云起对这桩事情的反应这么激烈,跟公司高管讨论都不讨论,直接就拍板要停产停工。
要知道,从元旦到春节还有足足一个多月,这也就是说,要给几百号员工们放一个多月的假!李季林本来想和张云起谈一下这将会给联盛造成巨额损失,但他正要开口,张云起却摆手打断了他:“按我说的做吧,很多事情我们预料不到,做最坏的打算,还有就是市里面这边,第一是让龙景园后勤部门多采购一些食物,不是辣椒大豆那些生产原料,是猪肉牛肉、大白菜这些食材,反正生产车间的冷库也能保存,多多益善;第二个呢,配电室要多配几台柴油发电机;第三是进一批蜡烛已备不时之需。”
李季林不知道这是未雨绸缪还是杞人忧天,但张云起是个强势的人,虽然公司的绝大多数事情他不插手,全部放权给李季林,但一旦他决定的事情,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李季林这个联盛二号人物能做的只有执行。
说着这桩事情,张云起和李季林上楼来到联盛办公室,马史早就到了,看见两位公司高层走进来,立马迎了上去,张云起说:“去办公室谈吧。”
谈的是红星的事情。
目前红星在市里面闹得沸沸扬扬,柳东盛已经铁了心把事情做绝,摆着一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态度,带了几百号人把森海集团总部和前面的大马路给堵了。
昨天傍晚,局势一度僵持不下,后面红星职工们把几个在大火烧死的人全摆停在森海大门口,直接升灵堂,这太难看了,要是扩散了出去,不定闹出多大乱子!逼得各路人马是骑虎难下。
为了安抚住职工,上面已经连夜撤了赵世明的职,市里大老板亲自出面,表态要足额补偿下岗安置费,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
别人不清楚,李季林知道,柳东盛的这一系列行动,都是他这个稳坐钓鱼台的老板张云起驱使的。
眼下局势纷乱,其实李季林总觉得他们涉入的太深了,收益已经完全超出了抄凰城集团老底收购红星所需要承担的风险,但张云起的底牌和最终目的没有人能猜得透,他也不好表态,不过他知道张云起还嫌不够,还要更进一步,要把赵世明逼上绝路!
好些时日前,张云起就安排马史调查赵世明的底细,像赵世明这种能把一家运转正常地皮价值千金的国有企业贱卖掉的人,屁股沾着屎那是肯定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马史通过一段时间的调查,很快就查到了蛛丝马迹。而今天张云起难得来公司一次,也就是为了这个。
三个人坐到办公室里,关紧了门吞云吐雾,马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赵世明在外边有个二奶。”
张云起笑了起来,包二奶这种事情那真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有心查你,想调查出来可太容易了,但价值又十分的大,毕竟国人对公共人物和公职人员在道德方面是有一定要求的。
那些年因此而糊掉的明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大半夜出去做头发呀、一指弹小鸡儿呀等等等等,不胜枚举,他们没有犯法,但他们都被人民汪洋大海般的口水给淹没了,因为国人信奉罗翔的那句名言,法律只是对人最低的道德要求,如果一个人标榜自己遵纪守法,这个人完全有可能是人渣。
马史掐灭了烟蒂,对两位老总讲道:“这个事情其实在森海早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知道,我派人跟了赵世明几天,顺藤摸瓜就查到了他的那个二奶,名字叫李翠云,三十岁出头,以前是森海的员工,前年离职了,我怕打草惊蛇,没有动这女人,不过她从森海离职之后,在外面开了一家皮包公司,我安排人以洽谈业务的借口找到这家公司的员工对接过,对方明确表示能够运作森海集团的项目,这也就是说,这家公司赚钱的手段就是通过赵世明的关系,把森海集团的大型电力项目低价卖出去,从而收取天价过路费!”
李季林笑了起来:“难怪森海差点要倒闭呢。这才是真正的崽卖爷田心不疼啊,毕竟肥了自己的腰包。这么一想,赵世明把红星贱卖给凰城也就合乎逻辑了。”
张云起敲了敲桌面:“问题的核心是森海集团资产负债率几乎100%,但就这样的情况不但没有破产,反而收购了红星。这就太离谱了。要知道红星破产重组之前,全部银行贷款不足800万元,资产负债率也不到60%,根本就达不到破产条件,哪有一家破产厂来兼并正常企业的道理呢?这里面水太深了。赵世明这是使了一招金蝉脱壳,他借助全市机电行业重组的机会让森海绝地逢生!要不然赵世明早就该死了。”
张云起点了根烟接着说道:“这个手段还是高明的,在方寸之间辗转腾挪完成了起死回生,但这样的操作必须要有强悍的助力,仅凭赵世明依法依规的操作手段是绝对不可能干成的,所以他的屁股上肯定沾满了屎!你们想想看,为什么市属重点工程时代商业巷这个项目会落户森海集团?为什么全市机电行业重组,几个国有企业运营情况良好,市里面却偏偏选择了要破产倒闭的森海作为主体?而强行推动红星破产?这根本就不符合逻辑嘛,大胆一点,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我甚至怀疑赵世明接下来要把森海全盘私有化!”
张云起说到这里,马史望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接话说道:“在这方面我也查到了一些线索,我和贵兵哥通过工商局的关系,调取了李翠云的那家皮包公司的资料,我们发现这家空壳公司的股份构成涉及到好几位机电局领导的家属,至少有一点能确定,他们年年能从里面分钱,再深点的,可能还需要调查。”
话说到这个份上,整个利益链条其实已经浮出了水面,虽然链条的最顶端究竟是谁还只能是雾里看花。
张云起想了想道:“这样,老李,今晚辛苦你和马史一起把这些做成一份材料,明天我要用。”
旁边的马史接话道:“老板,这些都是孤证,再给点时间,我可以想办法收买他们的财务人员,毕竟拿到给上面的人打款的秘密账本才有说服力。”
张云起摆手:“不用,我们不是警察,没有必要过界调查,而且很多事情其实是摆在台面上的,像赵世明包养二奶,在外边开皮包公司,廉价贩卖森海集团电力项目,这些都是已存在的事实,通过杨家荣这条线,警察随便一查就清清楚楚,基于这些事实,就能让赵世明罪上加罪,没个十年八年根本别想出来,这样一来,就算没有那些秘密账本,后面那些和赵世明有牵连的人也得坐立不安,夜不能寐,担心赵世明跳出来咬他们!”
说到这里,张云起当着李季林和马史的面,拿起电话给市发改委主任,也是如今的江川市国有资产投资控股有限公司董事长赵健强打了一个电话。
两人的关系已经很熟了,在红星厂破产重组这件事情上,两人已经是某种意义的攻守同盟关系。因为关于组建市属国有平台公司运作全市国有企业的思路,张云起是设计者,而赵健强是实施者。
电话接通后,张云起开门见山道:“赵主任,我张云起,什么时候有空见个面?”
“是张总啊,你日理万机,怎么这时候有空想起我来了?”赵健强知道张云起在为红星厂的事情奔忙,其实他同样也焦头烂额。
张云起心情很好:“有个大礼要送给你,有没有兴趣看看?”
赵建强笑呵呵地:“明日中午,北湖公园的叉鱼亭中小聚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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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莫测
张云起驱车赶往北湖公园。
北湖公园位于江川市的中心地带,东起国庆路,南临人民西路,西至竹叶冲,北接江阳路。尽管张云起对这一带的情况十分熟悉,但真论起来,他上次来这里,还得追忆个十把年子。
记得那会儿他在省城里津市参加工作已经好些年头,二十七八岁,还没女朋友,家里爸妈急得跳脚,托人安排相亲,对象是江川市里的一个初中英语女老师,约会地点就在北湖公园。
相亲过程有点不堪回首。
那会儿他还是个相亲界的雏儿,总觉得相亲应该是当面锣对面鼓的事,敞开心扉,有啥说啥,就把自己的情况大概介绍了一下,在省城里津工作,有点儿小积蓄,但没车没房。
那个女老师听完他的自我介绍后,就问他说:“你是第一次相亲吗?”
他说是的。
女老师就告诉他说:“其实我一个好朋友告诉过我说,相亲如果没有重大不满,最好是和第一次相亲的对象在一起。其实相亲的次数越多,对对方的满意程度就会越来越低,因为每一次都会对下一次有更多的期待。”
张云起一听这话,觉得有戏,那女的看着身材挺高,皮肤很白,长得也行,而且还是个英语老师。
毕竟以他当时的条件,如果能入手这么一款七分货,可以天天晚上在床上学英语,已经不啻于庄稼汉开上了法拉利。
所以当时他听了女老师的话后心里挺激动的,有点接近雏儿第一次牵女孩的手吧,心跳加速,鸡儿梆硬,说话都有点不伶俐,但还是鼓起勇气问她说:“那你打算听你朋友的劝告吗?”
女老师笑得很甜,话也回的很委婉:“是呀,早听他的劝告就好了。”
张云起含笑九泉。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两人礼节性的聊了几句,各自分开,记得当时离开北湖公园的那一路上,看着穿梭如织的年轻情侣,他心里特鸡儿迷茫,感觉活的失败。
时过境迁,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事情,被别人拒绝,尤其是被女孩子拒绝,这应当是平凡人在求爱道路上的一种常态,完全不至于上升到怀疑人生的高度上来,但他那时就是这么想的,当时思想尚未形成成熟体系的他真正感到迷茫的是,他从小刻苦努力,学习成绩拔尖,读书的时候觉得能成一番事业,可事实上呢,他出身很差,人生容错率极低,只不过在初升高还是初升专这一关键节点走错了一步,导致没能念大学,此后的人生便显得艰难,尽管工作后谈不上多努力拼命,但也兢兢业业,一路紧跟着大部队不敢走偏,可是在大城市里却连一席立锥之地都没有,每天面对的是奔波的工作,肉眼能看到的毫无乐趣可言的人生。
人活着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想,勤劳致富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也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可是大多数平凡人付出了劳动,进行了生产,活得却依然挣扎,这个社会的运行逻辑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那时候的他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次故地重游,心境却是大不一样。
张云起开着百万奔驰穿过这片尚未开发完全的处女地时,惊起无数对年轻男女停足行注目礼。这大概就是钞票的魅力吧,不过现在的他远谈不上勤劳,赚的也并非不义之财,但就是致富了。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不再是从事生产的普通人,上流社会掠夺财富的不二法门是通过资本控制核心生产要素,而他这个重生人士掌握的是更为稀缺的机会资源!
停好了车,张云起下来的时候旁边有几个老头老太太用江川话在打招呼,挂在树梢的小收音机传来那英高亢的歌声:“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到了叉鱼亭,赵健强已经久候多时。
让张云起有些意外的是,李雨菲、赵承明和李小曼几个都在。
“云起。”李雨菲打招呼,她穿着一件纯白色的毛呢外套,里面是天蓝色的连衣裙,脸上有恬静的笑。
“你也来了雨菲。”张云起招招手。
李雨菲嗯了声:“快进来,外面雪大。”
这时候赵健强也笑呵呵地走了过来,他拍了拍张云起的肩膀说:“我一个老家伙跟不上时代了,还是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有话题聊,来来来,我们坐下说。”
张云起和赵承明李小曼打了招呼,一起坐在亭内。亭叫叉鱼亭,坐落在湖中小岛上,岛有石栏,并以明代石狮、石雕、罗汉松和花卉绿草点衬,三面邻水,一条曲径小道通幽。湖中日色水光,倒影如画,因此有一个“北湖水镜”的称谓,被誉为阳古八景之一,曾经得到过历代文人墨客的赞誉。
赵健强还是挺会享受生活的,这里风景虽然顶好,但毕竟是一个大雪天气,他竟然搞了一个大碳炉子,火烧的极旺,还让他家的保姆温了热酒,用保温盒备了四样下酒菜,石凳上铺了毛垫子,就在古香古色的叉鱼亭里,就着白雪和湖光景色,饮酒畅聊。
这么富有小资情调的悠闲生活,张云起是想不出来的。
有赵健强在场,赵承明几个小孩子比较拘谨安静,酒他们不敢喝,张云起也猜的出来他们三个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赵健强一直希望他这个宝贝儿子赵承明跟他多走动走动,至于李雨菲,她本来和李小曼、赵承明的关系就十分要好,放假一起来逛公园并不意外。
喝了一杯酒,赵健强问道:“张总,你可知道叉鱼亭这个名字的由来?”
张云起只知道叉鱼,笑着摇头:“要不赵主任说来听听?”
旁边的赵承明立马接话道:“我知道,在唐贞元时期,韩愈从广东阳山来江川待命,有一次与江川刺史李伯康泛舟游湖叉鱼为乐,还兴致勃勃地写下了有名的《叉鱼招张功曹》一诗。后人为了纪念韩愈,于是在北湖湖心筑岛造亭,取名‘叉鱼亭’。”
张云起笑了起来:“有见识。”
赵健强却摆了摆手:“照本宣科罢了,怎么算得上有见识。”
赵承明听了他老子的评价,心里老大不服气,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差来上一句“那你说个有见识的?”
张云起乐了,说道:“赵主任,这年头娱乐活动越来越丰富,像我们这一代学生,其实能够记住这些跟兴趣爱好毫不相干的古代事迹已经很不错了,我打个比方,我在学校里语文成绩还算不错,但有一次语文考试出了一道题目,‘激流三部曲’中老太爷的棺材板是什么颜色的?直接就把我给弄傻眼了,搞不明白这是考知识呀还是选拔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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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s.写了五千字,后面三千字没写完,先发这前面两千字的过度情节吧,核心剧情明天凌晨继续更新。
最近的更新也会多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