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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邓丁     回档少年时txt下载     回档少年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八章 故人

    “诗如其人,骚气荡漾。”

    张云起听了王小凯的诗名后,叹服之。

    这个小傻帽是个人才,嘴巴跟机关枪似的,能喷能跳、逮谁灭谁,唯一的遗憾就是武力值太低,上回他去省城里津忙事,直接就给霍小光团灭,被人家堵在门口揍了一顿,至今在女生面前还有点儿抬不起鸡头呢。

    作为铁哥们,张云起深表哀悼。

    班主任王明榛的语文课过后,是课间操。

    张云起和王小凯哥几个一起顺着人流下楼去足球场。

    出了教学楼,李雨菲、肖雪梅、林雪晴还有余青青从他们身边走过,带着一股清新好闻的香味,肖雪梅忽然回头,对着他们挤眉弄眼嘻嘻哈哈。

    意思很明显,张云起立马推了一把王小凯,有色心更有色胆的王小凯懂味的很,跟了过去。

    旁边一个低年级戴着眼镜的男生指了指前面的李雨菲,对身边的同学嘀咕:“传说中的校花……”

    在前面的人群之中,也不知道王小凯说了什么,几个女孩笑得花枝乱颤,余青青红着脸扣手指甲,但是周围男生的目光交汇点都在另外一个女孩子身上,冬日的阳光下,很白,很高,很瘦,很美,笑起来很甜。

    到了足球场上,大家七嘴八舌着各自站好位置,站在女生那一排的李雨菲忽然回头,对后面的张云起说:“云起,你写的那首诗等下可不可以抄给我看一下?”

    张云起怔了一下,点头说好。

    李雨菲小脸带笑:“年初那次诗歌交流会你没参加,还以为你不喜欢呢,没想到你写诗这么好。”

    张云起表示抱歉:“你知道的,那天龙景园正式复产复工,有些忙。”

    李雨菲偏了下脑袋,笑得很甜:“那下次不会拒绝了是吧?”

    这时候,喇叭口飘出广播体操的前奏,声浪巨大,盖过了队伍里出现的阵阵躁动,和张云起与李雨菲的说话声。

    今年的凛冬来的格外烈,大家伙儿手甩起来像截了肢一样,体转运动的时候,牲口们180度浮夸转身,多半在偷看心中的那个女孩儿。只是身处其中,个中滋味很难描述,或许在很多年以后,这些少年人才会体会到,在轨迹停留过的路口,偷瞄一眼心上人,可能是课间操最美好的时光。

    课间操以后,是体育课。

    然而大家都没有准备出去活动的念头,他们都在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果然,上课铃声一响,物理老师就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沓试卷,走到讲台上直接说道:“今天体育老师请病假了,我帮他上一堂课,物理模拟考试!”

    这就是高三的生活。

    下午放学的时候,王小凯杨伟哥仨和张云起一起去他家吃饭,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了,寄宿生的日子不好过,读高二上学期那会儿,王小凯他们放学后就时不时去张云起家,对于这些一个月才回一次家的普通学生来说,能吃上一顿家里的普通饭菜,烧热水泡个脚,是很不容易的。

    张云起记得他在龙湾镇念初中那会儿,一周回家一次,冬天的时候,学校没有热水,没法洗澡,躺在四面透风的瓦房宿舍里,盖着打满补丁冒着湿气的破烂被子,生冻疮流脓的脚指头就跟冰棍一样,有一次下午放学,一个镇上的同学带他回家,他妈妈好心的烧了一桶热水给他泡脚,把他感动的到现在也忘不了。

    这么想着,张云起哥几个出了校门,有些意外地看见校外不远处的大槐树下停了一辆奥迪100。

    奥迪100在那个年代算是豪车,市一中前街虽然繁华,但都是学生和做生意的小贩子,少有小轿车经过,自行车是主力大军,学校门口突然出现这样一辆高档轿车,倒是十分惹眼。

    奥迪车窗是打开的,王小凯眼尖,他一眼就瞟见了坐在车里面的人,惊讶的说话都有些结巴:“高,高明?”

    杨伟立马看了过去,车里的年轻人和他们一般大,不过那副养尊处优的神情是他们这些普通学生不具备的,穿着黑色呢子大衣,头发整整齐齐,虽然样子成熟不少,但那张熟悉的脸确定是好久没见的高明无疑了,他嘴里嘀咕道:“这家伙不是从少管所出来后就被他爹送去国外了吗?”

    田壮壮挠了挠头:“国外的学校这时候已经放假了吧?”

    高明显然也看到了他们,目光扫到张云起的时候,似乎有几分不适应的神情,但是很快的,他笑着挥了下手。

    张云起也点了点头,然后扭头对王小凯三人说道:“走吧。”

    过去的恩怨终究是过去的,他可以认为高明开着车子来市一中是向他耀武扬威的,但也可以把高明的那一声笑当做是一笑泯恩仇,然后相忘于江湖,老死不相往来。

    很多时候,这个世界是坏的,这个世界也是好的。张云起没兴趣跟别人过不去,因为那是跟自己过不去。

    再者说了,高明还有一个厉害的亲爹。两年前,他老子高山亲自登门道歉并表示会把高明送进去的那一幕,张云起至今难忘。

    穿过马路的时候,王小凯叹起了气:“有个好爹就是不一样呀,出了这么大的事,普通学生这辈子早就完了,高明的日子还是这么逍遥自在,开着洋车,在大洋彼岸泡着洋妞,如今荣归故里还装着洋逼,真他妈绝了!这主儿要搁在三十年前,指定是连锅端的典型。”

    张云起乐道:“看起来,凯儿对资本家深恶痛绝啊?”

    王小凯百无聊赖:“张老板是不知道我们这些无产阶级的苦。说实在点,这样的事情让我们这些祖国的花骨朵见多了,都会失去为四化建设而奋斗的动力。”

    张云起点了一根烟,笑道:“怎么回事呀凯儿,我可真没想到你的革命意志这么薄弱。不要忘了你偶像的那句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哥几个扯着淡,来到家里的鱼粉店,张云起屁股还没挨着位置,开车过来的王贵兵出现在门口:“老板。”

    张云起问:“咋了?”

    王贵兵道:“龙景园出了点事儿。”

    ******

第十九章 女孩心事

    初冬的傍晚,江川市一中的天蓝色校旗飘扬在暖阳里,放学铃声响起时,校园内热闹的像集市,背着书包嬉笑打闹的女孩们并肩穿过那一栋栋宿舍爬满青苔的砖墙,铁青色的电线杆旁,是水泥色的篮球场,那些不知道疲倦奔跑的低年级男生和驻足停留的女生,总让李雨菲回想起高一的时候。

    放学后,她没有早早回家,今天值日。

    还有一件事情,前些天,老班王明榛说,还有半年时间就要高考了,今年是你们在这个学校的最后一次元旦,我们班上自己搞一次晚会,大家一起好好过。

    李雨菲是班上的文艺委员,担任起了统筹这次晚会的责任。

    她很上心,一直在想节目。

    在这所学校的日子眼见就要到头了,同学们过得却似乎都很辛苦,都有很多的焦虑和不安,都怕失去,怕失败,也期待和恐惧着明年仲夏,命运女神一觉醒来后的裁决。

    有的时候,李雨菲也会想,毕业后,大家就要天南海北各处一方,很多人可能再也见不着面了,最后的这些日子里,应该给大家一个值得怀念的回忆。

    “好啦好啦,总算扫完了,雨菲,我去倒垃圾,等下一起回家。”和李雨菲一起值日的余青青把瓜皮纸屑扫进垃圾桶里,侧头叫了她一声。

    李雨菲正在擦讲台:“青青你先走吧,等下我倒垃圾擦黑板。”

    余青青放下扫把,回到课桌前收拾作业本,嘴里问道:“对了,雨菲,你家里有棒针吗?”

    李雨菲说:“有呀,怎么啦?”

    余青青语气有些不足:“明天上学可不可以带到学校来?我有用。”

    李雨菲莞尔,棒针是织围巾用的,她没少见学校里的女孩给自己织或者给喜欢的男生织,不过现在都高三了,功课多,余青青这样的女孩子,成绩不错,学习挺认真,家庭条件也不差,在这个时候花心思给自己织围巾,那是不可能的,她会直接买,那么至于她要给谁织,就是明摆着的事情了。

    李雨菲双手托着下巴看着余青青:“青青,你是不是也喜欢凯子?”

    余青青脸一下就红了:“哪有……”

    李雨菲笑得恬静:“傻呢,喜欢这种事情是藏不住的,因为你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会发光,说话会笑,走路会蹦蹦跳跳。”

    “哎呀,跟你聊天好恐怖,什么心思都瞒不住,可是,说真的……要说喜欢,还没到吧,总之我也不清楚,感觉好乱,我心里老是觉得不安,都高三了……”

    “是呀,都高三了。”

    “别说我了,你自己呢?”

    “我怎么了?”

    “你不想说就不说咯,反正也是越说越乱,总之吧一句话,学校喜欢你的男生多得都能绕着足球场围三圈了,何必那么在乎某个不懂情趣的弓长张呢。”

    余青青吐了吐舌头,好像说了一个惊天秘密似的,朝窗外过道上看了看,然后连忙卷起书包闪人:“我走啦,雨菲,你也早点回家,记得明天上学带棒针。”

    李雨菲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发呆,余青青走了以后,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凛冬的夜晚来的格外早,教室里全部的灯都亮着,苍白的灯光照在她的背后,余青青的那句话一直在她耳朵旁边回荡。

    李雨菲想起上午课间操的时候,她和张云起聊那首《一切都充满希望》,确实蛮有才情的,比她们这样年龄的人写的东西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她想让张云起元旦晚会上报一个诗歌朗诵的节目。

    当时张云起笑着说:“还是饶了我,想到那个场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如果非要赶驴上架表演节目,那就唱首歌吧。”

    李雨菲有些隐隐期待,不过在乌央央的人海之中,看着张云起脸上的笑,她忽然就有一个奇怪的疑问,这个少年人怎么老是笑的那么让人心安,好像同龄人的那些烦心事一点都没有似的。

    李雨菲拿起黑板擦擦拭起了黑板。

    她很细心,很认真,用水把黑板上的粉笔痕迹甚至是边边角角的笔记擦得干干净净,像是从店里新买的一样。

    其实她不喜欢擦黑板,只是认认真真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她就可以把脑子放的空空的,什么也不想。

    擦了黑板,倒完垃圾,李雨菲离开教室。

    走下教学楼,穿过幽静的校园小径,来到校门口时,忽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雨菲。”

    李雨菲寻着声音看过去,就看见了一个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男生从一辆停在校门口侧面的奥迪车走下来,尽管已经好久没见过面了,但是她依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呆了一下:“高明?”

    高明笑着招手:“好久不见。”

    李雨菲突然冒出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心慌,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斜对面的张记栖凤渡鱼粉店,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才安心地回过头对高明说:“你什么时候从国外回来的?”

    高明走到她身前:“前天。你不急着回家吧,要不一起去吃个晚饭?”

    李雨菲摇头:“不了,我爸爸一个人在家等我。”

    高明脸上的笑容没有变,这个男生相比于两年前,似乎成熟了许多,他双手插在兜里说:“那我送你回家吧?改天等你放假了再叫以前的同学一起聚聚。”

    李雨菲想了想,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麻烦你了。”

    高明笑:“跟我还客气什么呀。”

    奥迪穿行在凛冬深夜的江川街头,两侧的屋宇亮着星星点点的光,天空上坚硬的天际线若隐若现,李雨菲看着窗外被狂风斩落的枝叶,过了许久,突然说:“高明,我也不知道我说这话合不合适,就是作为朋友,以前的那些事情,希望你不要再放在心上,过去了就过去了。”

    “以前什么事?我不记得了。”

    “看起来,这两年你的改变挺大。”

    “好的还是坏的?”

    “当然是好的。”李雨菲笑了笑,其实她指的是高明和张云起以前的那些恩怨,不管怎样,高明被学校开除,进少管所,最后出国留学,都和张云起有直接关系,以至于她在校门口看到高明的一瞬间,下意识就想到了张云起,她不知道如果当时张云起在张记,两个人碰见了,会发生什么。

    是的,她担心高明这次回来会报复张云起,依高明的性格,这样的事情是完全做得出来的,但她又不想明说,因为她不知道应该怎么明说。毕竟,张云起现在不是她的什么。

    ******

第二十章 打工人

    在高明开车送李雨菲回家的时候,张云起已经和王贵兵一起去了龙景园。

    路上,王贵兵告诉张云起龙景园的职工们又闹事了,导致今天下午生产车间停工。他之所以加一个“又”字,大概是因为以厂为家、爱岗敬业的龙景园工人们在这方面表现的格外积极。

    至于闹事的原因,说起来话长。

    眼下云溪村龙景园产业园一期工程正建设的如火如荼,除了职工公寓和办公楼,其余砌的都是平层大厂房,大半年时间足以,按照既定的规划,元旦之前就能完工,到了明年开春,老厂区关停,新厂区正式开工。这也就是说,元旦后厂里的生产设备都要陆陆续续搬迁过去。

    尽管眼下联盛还没有下发相关通知,但建设产业园的动作频繁,这桩事情在龙景园厂区里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职工们抗拒心理肯定是有的,牢骚声也不少,主要是嫌产业园远离市区,一个来回要4个小时,还是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乡下,作为城里国营企业的职工,落差感相当大,所以他们是非常不愿意关停老厂区的。

    这一情况联盛高层早有预料。

    安抚职工的措施和方案也早就做好了。

    眼下是吹风,让职工们都知道这回事,潜移默化接受厂区搬迁这项政策,也慢慢明白这项政策高层是坚决要落实下去的,从而避免到时候方案一下来职工们直接炸锅。

    同时,李季林已经和管理层开了会,他明确表示老厂区关停是势在必行的,然后让管理层私下一个个找职工谈话,把各个部门不愿意去新厂区工作的职工统计出来,然后进一步沟通想法。

    等到临近迁址的时候,再下发通知,召开动员会,合理地提高愿意去新厂区的职工们的相关薪资待遇,并且包吃包住,安排往返的交通接送,至于因为客观原因实在不愿意去的职工,还有一个机会,就是通过转岗考试调进联盛,最后的不合格者,按照当初联盛收购龙景园的条件,买断工龄,下岗分流。

    这个方案是李季林根据张云起的意思定的,张云起觉得已经十分优渥了,他不是没当过打工人,也经历过因为公司生产基地在乡下,办公地点从省城里津市转移到几百里外的小县城的事儿,想要回一趟家都得大半天时间,当时也闹得职工们人心惶惶,但老板就一个态度,爱干干,不干滚!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但两条腿的打工人,中国缺?

    资本无情是句废话,但只有经历过社会鞭打的底层才能体会个中心酸。90年代的国企工人和后世的小白领们也是截然不同的,后者只不过是资本的雇员,拿钱办事,对企业归属感几乎为零,资本家压榨起来也得心应手的很,996、人民富豪、300小时是本分;前者把工厂当成家,自主能动性相当大,什么重大决议都要拿到职代会上讨论。

    当然,正式的搞法和通知没有下达,大家都还在观望着,再者说了,现在厂子里的效益着实不错,大家伙儿的小日子好过着呢,所以大家虽然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但厂子里一直没什么太大的动静。

    一直到最近,也不知道怎么的,龙景园忽然就冒出了很多传言,其中一个传言最为煞有介事,说上面的联盛在云溪村新建的龙景园产业园只是一个空架子,什么都没有,大老板张云起把他们赶到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去,真正目的就是套取老厂区的地皮,搞商业地产开发!到时候可能连家属区都要连片拆迁。

    这一下子就把职工们的火给点起来了。

    尽管经过产权改制,龙景园已经是一家纯粹的私营企业,但在这些老工人的心里面,罐头厂是他们几百号龙景园人的,绝不仅仅是联盛公司的,绝不能让资本家糟蹋了。

    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在厂里闹得沸沸扬扬,搞得生产车间今天直接停工。

    工人们集体反对搬迁,反对关停老厂!

    这条下午,拉货的大货车被迫在厂区排起了长龙,不知就里的经销商们对总部各方面的情况十分敏感,直接把联盛的客服电话打爆了,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

    王贵兵和张云起来到龙景园的时候,李季林已经在了,他第一时间就从联盛赶回了龙景园,准备通知厂区中高层领导开会处理这桩事情。

    一群穿着工作服的职工没去上工,在花坛边抽着烟,见李季林过来,都围上去,直接就把他给堵了,态度倒也没多恶劣,毕竟龙景园能起死回生,大家现在还能够有一口饱热饭吃,这位老厂长是居功至伟的。

    到了龙景园厂区,王贵兵把车不近不远地停在路边上,那时候暮色渐浓了,倒是没有职工看着这两个联盛高层,不过王贵兵见张云起迟迟不下车,忍不住道:“老板,你要不要下去和职工们说两句?”

    张云起看着窗外边那群围着李季林吵吵嚷嚷的职工们,想了想,说道:“你还记得一年多前,这群人拦街请愿的事儿吗?”

    王贵兵怎么会不记得,印象深刻着呢,当初他们和霍建忠的谈判陷入僵局,他利用自己老妈在龙景园放了一波风声:全部职工都要下岗分流!

    再加上当时李季林对厂里职工们说过有大老板收购罐头厂,会安置好职工的承诺没有实现,而供货商天天堵门拉横幅讨债,搞得整个龙景园风声鹤唳。

    这些事儿凑在一起,就是往干柴堆里扔了一粒火星子,整个罐头厂一下子就炸了。这才迅速推动了联盛收购龙景园罐头厂的一系列操作。

    王贵兵点了一根芙蓉王,笑着道:“怎么会不记得呀,虽然是亏心事,但做完后还挺有成就感,当然了,手段是恶劣了一点,但对厂里这些父老乡亲我是问心无愧的。”

    张云起没兴趣听王贵兵的感慨人生,说道:“上次职工拦街请愿是拜你所赐,那这次厂里停工呢?”

    王贵兵陡然惊醒:“老板,你这话……”

    张云起摆了摆手,这事儿本身没什么好说的,他更在意始作俑者推波助澜的目的,和可能在杨家荣组建国有控股公司的关键时期所带来的恶劣影响。

    他抬手看了眼时间,对王贵兵讲道:“回头给市发改委主任赵健强和霍建忠打个电话吧,明天晚上7点,荣越饭店我请他们吃饭。”

    话音刚落,旁边忽然传来车子行驶声。

    张云起侧头,就透过窗户瞥见一辆奥迪车从旁边的马路上经过。大概1个小时前,这辆车他在市一中校门口看见过。

    奥迪开了不远,突然刹车。

    然后,李雨菲从车里走下来,后面跟着的是高明。

    ******

第二十一章 凰

    张云起这时候才明白,高明去市一中是想见李雨菲,当年他还在市一中的时候,追李雨菲的事儿人尽皆知,张云起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没想到出国留学了,竟然放着大把的洋妞不泡,还对以前的明恋对象念念不忘,他人品咋滴先不提,倒还算是一个深情人。

    李雨菲出现在这里,多半是高明开车送她回家,在罐头厂看见被职工们团团围住的李季林,以为她爸爸出了什么事。

    其实有李季林在,稳住这些职工并没有太大问题,即便是他们反对关停老厂区,甚至是对张云起关停老厂区的目的是为了搞商业地产信以为真,但眼下龙景园的发展前景摆在这里,他们还不至于像上次龙景园要破产倒闭时那样上街拉横幅把事儿闹大,拿自己的饭碗对着上头干。

    张云起也觉得自己出面未必就比李季林这个在职工们心里有些分量的老厂长有说服力,就让王贵兵开车绕路去了办公楼,然后让他把龙景园的中高层领导干部全召集过来连夜开会。

    会议室里的气氛是不大好的。

    管理们陆陆续续到齐后,看着坐在正上方的张云起,一个个都不敢喘大气,大老板本来就极少来龙景园,也基本上不参与厂区的生产管理,这次一来,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李季林是最后一个到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狼狈,他大概是把那些围着他讨说法的职工们都劝走了,和张云起心照不宣地点了下头。

    会议还是由李季林来主持,张云起言简意赅,只讲了两点:第一、关于老厂区要搞商业地产开发的事情是没有根据的谣言;第二、春节前,老厂区关停、整体搬迁必须完成,不配合公司政策的职工下岗分流。

    龙景园的职工彪悍,但罐头厂毕竟已经是一家私企,太惯了,坏事儿。

    李季林在配合张云起上已经手到擒来,张云起唱黑脸,他就扮白脸,他详细介绍了搬迁政策,包括前头就已经商定好的,合理地提高新厂区职工们的相关薪资待遇,包吃包住,安排往返交通接送,考试转岗等等,让各部门负责人找职工一个一个谈,收集意见,这次闹事的职工要重点圈定出来……

    会议一直开到后半夜才结束,各部门负责人满怀心事的各自离去。

    这段时间,龙景园注定要面临一个动荡的局面,张云起想的却是外部情况,眼下杨家荣正雄心勃勃组建国有控股公司,操刀全市国有企业改制,同时,采纳他的建议由联盛大范围承包经营全市的罐头厂,另外,答应市里接收300名下岗职工的事宜李季林也在对接。

    这个时候,龙景园是出不起事的。

    和王贵兵走出罐头厂大门的时候,张云起说道:“这段时间你私下查一下,这个事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王贵兵整一晚上都在想这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管是龙景园职工之间,还是管理层之间,勾心斗角的情况不见得就少,只是欣欣向荣的发展态势掩盖了这一切,只要大多数人的利益能得到保证,就能维持和谐局面。

    在这样的情况下,厂里面又会是谁有胆子煽动职工们闹事,导致车间停工,在市里和经销商那里造成恶劣影响呢?

    他一时想不到,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关停老厂区,搬到穷乡僻壤的云溪村去,会伤害到这个始作俑者的核心利益。

    次日上午,张云起就接到了杨家荣的电话,没有意外,询问龙景园昨天发生的事情。

    张云起有些实情不好吐露,捕风捉影不大好,市长关注的点也不在这里,他要的是大局面上的稳定与和谐,张云起告诉杨家荣说职工们对关停老厂区去新产业园上班有些意见,已经在商议相应措施,到时候会给职工们一个满意的搬迁方案。

    上午的课,张云起只上了最后两节。

    中午放学后,他和初见回张记栖凤渡鱼粉店吃饭,走出校门口的时候,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笑着问道:“请问是张云起张先生吗?”

    “是我。”张云起有些意外地扫了中年男人一眼,确定自己从没有见过此人。

    “高先生想见你。”男人说话的时候,双手递上来一张打磨精细却又不镶金镀银的水墨色名片,上面写着“高山”两个大字和一排数字号码:“张先生,高先生还特地嘱咐我向你表达歉意,因为最近工作繁忙,不能亲自来见你,实在抱歉。”

    张云起收起名片。

    他有点不大明白高山专门派人来找他是什么意思,他和高山之间,唯一有瓜葛的就是当初他导致他儿子高明进少管所的事,但那已经是猴年马月的恩怨了,早已经翻篇,以高山的气度,不至于为这事儿找他。

    “如果张先生同意的话,我现在就把车子招过来。”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十分职业地笑。

    张云起点了点头。

    他让初见下午跟班主任老王请个假,初见似乎有些担心,小声问:“这人靠谱么?”

    张云起捏了捏初见的手掌,笑着让她去吃饭,然后和中年男人上了一辆奥迪。

    中年男人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张云起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路走来,车里面格外安静,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车子在与燕泉大厦隔江相望的锦茂大厦前停下。

    张云起本来以为是要去凤凰台的,那地儿他熟,但是和初见在一起之后,就再也没去过了,当然,去了那么多次,那里面妹子的手他都没摸过。

    中年男人迅速下车,帮张云起拉开门。

    张云起点头致谢,走下车,抬头望了眼三个伫立在大厦楼顶的霓虹大字:“凰城集团!”

    张云起忽然就有点儿想明白了高山这次找他意欲何为。

    在中年男人的引路下,步入锦茂大厦。

    两人乘坐电梯上楼,穿过凰城集团安静的办公区域,张云起只是在装修大气的过道上遇见几个衣着笔挺一丝不苟的员工,他们纷纷停下脚步,向他或者说是向身边的中年男人点头致意。

    一路不停,张云起跟着中年男人最后进了一间办公室,刚进门,一股暧气迎面扑来,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一张熟悉又陌生的国字脸,相比于一年多前,没有分毫的变化,脸上棱角分明,眼神犀利,但笑容饱满。

    “张总,好久不见。”坐在红木办公桌前翻阅资料的高山看见张云起,这位凰城集团的掌门人起身来到门口,主动向张云起伸出大手。

    张云起伸手和高山握了握:“是挺久没见了,不过高总风彩依旧。”

    ******

    pls.明天还有一更,本来今天晚上能写出来的,但更新了这章,就要继续加班给领导做方案。明天高层会议他要用。

    最近以我的工作情况,天天都有一大堆事压着,码字也只能是周末有点时间了,十分抱歉,书我是一定会一直好好写下去的,其实在这么慢的更新情况下,我真的非常感激和感到对不起你们这些为数不多一直跟这本书的书友,希望工作也能有所好转吧。

第二十二章 蝼蚁

    进门后,高山热情地邀请张云起在沙发上坐下,上了茶,两人谈得还算投机,但是又有谁会知道,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年,曾经亲手将他儿子送进少管所呢?

    世事如棋,人心莫测。

    高山站在一整堵墙的巨大落地窗前,背着手道:“或许这么做有些失礼,张总,这次请你来,是我听说龙景园即将进行搬迁,至于老厂区,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

    张云起说了一句废话:“高总,你是昨天听到什么风声,才找我来的?”

    高山道:“我说是,你信吗?”

    张云起笑:“高总有什么好建议吗?”

    高山道:“建议没有,不过如果张总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合作一把。”

    张云起问:“怎么合作?”

    高山说道:“我知道张总目光远大,打造的龙景园产业园项目庞大,同时还在餐饮行业、电子产业布局。”

    张云起并不意外高山对他名下的产业了如指掌,甚至是连vcd项目都有所了解:“高总对影碟机行业也有兴趣?”

    高山道:“那倒没有,做生意嘛,不懂的就不做。vcd这种新兴事物还是适合你们这些有志气的年轻人,我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如果可以,等上了生产线倒是可以送我一台。”

    张云起十分爽快:“没问题,投产后的第一批产品一定有高总的。”

    高山难得笑了笑,道:“那在这里就先谢谢张总了,不过据我所知,你搞得产业园投入十分大,同时又在布局更加烧钱的影碟机产业,说一句冒犯的话,眼下你想要拿出足够的资本运作老厂区,恐怕有些不太现实。”

    高山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张云起当然是清楚他的意图的,凰城集团主营商业地产和娱乐行业,毫无疑问,高山已经瞄准了龙景园罐头厂的那块地皮。

    虽说在90年代中期商品房市场还没有兴起,江川这样的小城市就更不要说了,但国内商业地产已成规模,搞商业地产开发绝对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而龙景园罐头厂那块地皮位于城南中心,紧靠湘粤古道始发地、也是人流量最足商贩最多的裕仙街,接壤湘南学院,如果开发,商业价值是庞大的。

    张云起道:“我想听听高总的想法。”

    高山道:“你缺资本,但我有,包括外资资源,大概的框架可以这样,你和我,然后拉入一家外资地产,三家联合成立一个地产公司,当然,外资比例由我们两家实际控制,只要合资这个名头,以招商引资的名义开发龙景园老厂区。张总,你意向如何?”

    高山侧头看向张云起。

    目光有神,但切合实际,话说得也没错。

    张云起虽然不缺钱,但这时他确实缺乏撬动商业地产的资本。

    94年是国内经济进入新一轮高通胀期的第二年,就张云起的印象中,今年商品零售价格暴涨,起码超过20%,为此国家层面推出一系列稳定经济的紧缩政策,同时采取限期收回违规拆借贷款、加强对银行贷款额度的控制、提高存贷款利率等严格措施。

    在这样的环境下,民营企业想从银行贷款相当困难,就算搞来常规贷款,高额的贷款利息也不是一般企业能够承受的。这是90年代中期,民营企业发展减速的一个重要原因。

    云溪村龙景园新产业园那么大的一个项目,靠着杨家荣的授意,拿龙景园的资产抵押实打实的从银行贷两百万没有问题,但这毕竟是利国利民的农业实业,老厂区想要贷到两千万进行商业地产开发,不太现实。

    其次,除了地块本身的级差价值外,90年代到21世纪初那段时间里,江川市国有企业的改制政策,导致启动商业地产的成本十分低廉。

    按照市里面有关政策,商业地产开发用地改变属性增值部分,政府要提取70%!然而,如果是国企改制,这个比例可以降到40%以至是零!

    同样的,地产开发需要一次**够营业税、土地增值税、企业所得税、印花税、契税等等一系列税种,如果采用合作开发形式,只需预先缴纳契税,其他税种待完成形成效益后再作考虑。

    这个政策是不是生孩子没**,后世那些累死累活买不起房子的996们吐槽的已经够多了,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在当时,这一政策导致了市里面很多地产公司对国营企业的土地蠢蠢欲动,但问题是,市里面极度不信任这些土著,90年代对外招商概念强烈,热衷于追逐洋资本,包括后期的开发,市里一向希望引进外面的资本。

    高山提的这条策略,两家一起联合一家挂名外资成立地产公司,一是解决了撬动商业地产资本来源的难题,张云起完全可以以土地入股,胃口大点,甚至还能套现一笔不菲的资金出来;二是只挂合资的名头,联合成立的地产公司实际上还是他们两家的一亩三分地,同时,手持着招商引资的大旗,无往而不利,绝对契合市里招商引资的思路。在契税和商业地产开发用地改变属性政府提取的增值部分,大有运作余地,拿到优惠政策。

    如果和高山合作,这样操作确实能投入最小,利益最大化。

    张云起放下茶杯,对站在落地窗神态平静的高山说道:“高总的设想很动人,不过我也有我的难题,你应该知道,现在的龙景园闹得沸沸扬扬,本来大家就反对关停老厂区,我在这个时候跟你合作开发那块地皮,无疑是火上浇油,联盛怎么担得起这个风险?”

    高山说道:“职工们闹归闹,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块地皮已经是你的了。”

    张云起笑笑起身,来到高山身边,并肩站着,这已经是锦茂大厦最高层,透过落地窗看向外面,视野极佳,天高海阔:“高总,你很喜欢站在这里看风景?”

    高山道:“男人都喜欢站的高,这样才能看得远。张总呢?”

    张云起摇头:“鸟瞰山河指点江山固然能生出一股雄心壮志,不过,我更喜欢往下看,高总,你看看路上的那些行人,渺小的就像脚下的蝼蚁,脚步匆忙,虽然看不清脸,但大概是神情麻木,疲困交加,无聊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想,这些人活的这么累,这么苦,为什么还是要那么用力的活着呢?”

    高山深深地看了张云起一眼,目光很是锐利:“人和人是不同的,你和龙景园的工人也不同。我觉得,你这样前程远大的年轻人,不应该优柔寡断。”

    “所以?”

    “你睡觉被蚊子吵醒,一巴掌就能拍死,你会觉得众生平等而不去杀它吗?”

    ******

第二十三章 不能说的秘密

    一直以来,张云起对高山这个江川市首屈一指的大富豪都抱以一种奇怪的心态,既有好感,又很审慎。

    这个男人行事果决,颇有气度。

    当初高明出事那会儿,张云起以为,以高山在江川地界的能量,事态会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下去,因为林诗予的介入,导致这桩事情变得相当复杂,至少落下一个玉石俱焚的局面。

    然而没想到的是,高山不仅亲自登门拜访,向他表达歉意,同时,毫不犹豫地把亲儿子高明送进少管所,直接就扑灭了一场要烧遍江川上层的大火,事态平息后,明也好,暗也罢,高明去了国外,毛事儿没有。

    这手腕和洞察时局的能力,不服不行。

    时隔一年多,再次会面,张云起对高山的认知又更深了一层。

    某种程度上讲,高山说的没错,他和罐头厂职工不是一类人,他和他才是。

    有的时候,张云起也会去想,如果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从大山旮旯里闯出来,历经千辛万难走到这一步,开了几家公司,赚了一些钱,那他绝不会冒出这些貌似有理、实则无用的想法,他每天要琢磨的,应该是怎么赚更多的钱。

    可惜,他不是,对未来关键节点的每一步他都看的清楚,什么样的财能发,什么样的火坑不能跳,他都清楚,这能让他在资本积累的过程中保持足够清醒的头脑,避免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而陷入被动,哪怕仅仅是利己式地爱惜自己的羽毛,他也不能这么干,所以,尽管和高山合作搞商业地产的提议十分诱人,但他并没有犹豫地拒绝了。

    高山对张云起拒绝他的提议还是有几分意外的,但没有再多说什么,强求别人显然不是他的风格,他邀请张云起一起共进午餐。

    张云起欣然应邀。

    第二天,张云起就找到王贵兵,让他查一下凰城集团正在开发的商业地产项目,这事儿也不是什么商业机密,完全没难度。

    王贵兵倒是先给他带来了另一个消息,他找厂里的工人挨个谈了话。这个方法很蠢,但并不影响调查,因为厂里几百号人,不可能铁板一块,上次闹事的工人也只是一部分。

    谈完之后,王贵兵就查清楚了,挑头闹事的是保卫部的那帮小伙子。

    张云起不清楚下面工人的情况,但他立马就想到保卫部经理吴志是联盛原料供链事业部高管吴兴华的儿子,这么看起来,这个吴兴华问题相当的大。

    还是利益分配的原因,吴兴华主管交易采购,主要负责维护龙景园以前的供应商,但张云起已经终止了全部供应商的采购合同,从明年开始,龙景园的全部原料都将由云溪村合作社供应。这条政策的下达,肯定是要打击到相当多人的利益的。

    王贵兵点了一根芙蓉王说道:“老板,要不要先把保安部的人停职处理,挨个调查一下情况?”

    张云起摆手,直接否决他这个没有营养的提议,原因很多,最关键的一条,90年代的工人可不是后世的韭菜,罢工闹事也好,上街请愿也罢,在他们的认知范围内这都是合理的表达广大工人阶级的合理诉求,拿领头的开刀,杀鸡给猴看,性质就变了。

    当然,即便是这么做了,工人们也未必就能怎么样,但对于张云起和罐头厂的名声肯定会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他成了万恶的资本家,那帮生事遭谣的人反倒很有可能成为工人们心中的英雄。

    王贵兵想不明白这茬,他清楚,他收购龙景园的手段本身就激进,很容易落人口实,龙景园的产权改制又是市里面大范围宣传推广的典型,不论从那个角度讲,他都得好好配合杨家荣,虽说谈不上步步惊心,但也是谨小慎微了,什么事情都得讲大局讲团结讲稳定,所以,如果这个事儿纯粹是几个小年轻对联盛的政策不满搞出来的,那没必要大张旗鼓来处理,如果是被人当枪使跟联盛对着干,那问题很严重。他打算和李季林谈谈再做决定。

    与此同时,联盛接收市里国营企业下岗职工再就业的协定也在加快落实,按照李季林的意思,这批下岗职工最好是私下里直接从市属区属罐头厂当中来挑选,原因很简单,业务对口,没那么多麻缠事儿,但主管这事儿的市发改委主任赵健强把这个提议给否了,他认为联盛马上就要全盘承包经营市里的罐头厂,再从这些罐头厂挑选职工,那联盛和市里面达成的下岗职工再就业协议就是一张废纸,根本就没有帮助到市里解决掉部分冗员问题。

    赵健强这么讲是有道理的,大义的制高点也占了,然而他的一些做法却让事儿变得相当复杂,出于各种见不得光的原因,市里要倒闭想倒闭的国营企业海了去了,但大部分都受困于冗员安置问题不能解决,根本就不敢倒,反倒是把市财政拖得苦不堪言!

    现在好了,市里对接联盛接收几百号下岗职工,赵健强还琢磨着从市里那些实在经营不下去的中小国营企业当中选两个,现场接收的时候,还要作为下岗再就业的典型事迹重点宣传,但问题是,那些国营企业的负责人还不得为了这些名额争破头?

    这一点张云起是早就看出来了的,赵健强的这个搞法,抱着什么目的,他还不清楚,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这些天,赵健强家的门槛是被踏破了的。

    本来很好的一个事儿,现在却有了变质的味道。当然,对于联盛来说,其实只要接收的下岗职工符合条件,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在学校里的日子还是舒心的。

    凛冬了。

    万物凋瑟,草木飞黄。

    眼见着高三下学期就要到尾,156班上准备搞一次元旦晚会,李雨菲是文艺委员,挺上心的,满世界找人表演节目,张云起就报了一个唱歌的。没啥想法,班集体的事儿,他一向是能积极点就积极点。

    在这个年关,王小凯终究得偿所愿,和余青青走到了一起,谈不上闪电恋爱,但是也让很多人大吃一惊。

    90年代,高中生明目张胆谈恋爱不能说是什么天大的新闻,但也是较为少见的,要说原因,改革开放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却尚未涉入文化深水区,老一套思想根深蒂固,敢把妹子搬上床的属于凤毛麟角,很多学生擅长的还是白日做梦,只是王小凯这个小傻帽却已经身体力行,而且眼前所见的他们好像跟认识了十几年的夫妻似的,只要没老师的地方,就一起吃饭,一起出入,那股奸情热恋的酸臭味儿,齁死十里公狗。

    有了老婆忘兄弟,杨伟和田壮壮哥俩倒显现得形单影只起来,满脸青春痘的杨伟看着春风得意的王小凯,目光里总有幽怨。

    最近天气越来越冷,老班王明榛咳嗽的实在厉害,有时候上课,话讲到一半他突然就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半天直不起腰,像极了拉风箱的声响。

    张云起知道老班是多年老烟民了,没办法,他以前也有过季节性的咽炎,那滋味不大好受,一到冬天就从早咳到晚,喉咙里的那一坨痰就像便秘时候的屎,永远吐不出来也吞不进去,卡在那里叫人浑身不舒畅。后来呢,找了个老中医开了个偏方,吃着吃着竟然有效果。

    张云起琢磨了好久,才把那个偏方给记起来,他写在纸上,刚好他语文作业还没交,课间的时候,去了王明榛办公室,没想到李雨菲也在,她正汇报着文艺晚会的事儿。

    张云起本来想退出去的,但王明榛叫住了他,问有什么事。

    “忘交作业了。”张云起走进办公室,把作业本放在王明榛的办公桌上,作业本上面是那个中药方子,他说这玩意儿对咳嗽好,可以试试。

    王明榛盯着那个方子看了半晌,最后望向张云起问:“你这……什么意思?”

    张云起挠了挠头说:“你上课老咳,影响我学习嘛。”

    旁边的李雨菲忍不住笑。

    在学校里最惬意的时候,大概是在走廊上晒太阳的时候,凛冬了,天空还是蓝色的,云朵白的像棉花糖,阳光又软又柔,张云起和李雨菲一起离开老班的办公室,身边的女孩穿着天蓝色的连衣裙,外罩雪白的毛呢大衣,半路上,她侧着头说:“你很有心呀。”

    张云起笑着摇摇头:“其实只是顺带的事儿,还有点尴尬,不过老班挺辛苦的,对我们这么好。”

    李雨菲点头:“是呀,你知道么,我们班上的李松林念完这个学期就不读了,老班为了这事在生气,往李松林家跑了两次,听说跟李松林爸爸还吵架了。”

    张云起怔了怔:“为什么?”

    李雨菲说:“他爸觉得李松林成绩差,肯定考不上大学,没有继续读的必要了,让他去做生意。因为现在做生意挣钱。”

    张云起理解不了这个奇葩的想法:“这就还有一个学期就能毕业了,就算是考不上大学,高中毕业证总得拿到吧。”

    李雨菲侧着头看了张云起一眼:“但这样的事情其实挺多的,好多同学读到一半就不读了,比如,晏诗……”

    张云起突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雨菲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对了,元旦的节目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张云起一堆事儿,实在没有心思为这玩意儿花费精力,笑道:“事儿挺多的,准备是没准备,不过你放心,应该问题不大。”

    李雨菲笑的很甜:“那我就期待啦。”

    “呦呦呦!期待什么呀?”这时候,肖雪梅和余青青忽然从背后窜出来,她们刚刚上完厕所回教室,遇到了李雨菲和张云起,都是笑嘻嘻的,肖雪梅挽着李雨菲的手,满脸促狭地大声说:“雨菲,给我们说说看,让我俩也期待一下嘛。”

    余青青挤眉弄眼:“别做梦了,这是人家两个人之间不能说的秘密。走!我们再去上个厕所。”

    然后两个女孩子像一阵风一样笑嘻嘻地又跑开了,只剩下李雨菲和张云起,李雨菲低着头,用脚尖轻轻地触碰地面上一块脱落的墙皮,冬日阳光散漫地落在她的背脊上,风都变得轻了起来。

    张云起道:“余青青年纪轻轻的,没想到还尿频呀。”

    李雨菲噗呲一声,笑了,俏脸红红的:“哪有你这样说人家女孩子的。”顿了顿,她又声音轻轻地说:“对了云起……我爸爸明天晚上想让你去家里吃饭,你知道么?”

    ******

第二十四章 女大不中留

    近来李季林是极忙的。

    除了主持联盛日常工作,眼下他主抓两桩事。

    一是关于联盛全盘承包经营江川市国营罐头厂的事情,他需要对46家市属区属罐头厂的情况摸底调查,这些承包经营的罐头厂以后将要给联盛代加工,扩大产能,然后重组合并。

    这里面存在着一个博弈,因为想要通过承包经营的方式盘活全市罐头厂,必然需要巨额资金来解决历史遗留债务和投入巨额资金推动46家罐头厂重新运转,这笔钱自然得联盛来掏,因此张云起很不客气地提出了一大堆要求,接受这46家罐头厂之后,产生的盈利联盛与市政府46分成,政府需要减免罐头厂5年内包括所得税、营业税等一切地方税费,还有,联盛在承包期内保留收购罐头厂部分或全部资产的权利。

    这个承包条件是相当苛刻的,为此市长杨家荣拉着46家罐头厂当家人和李季林一起专程开了一个协调对接会议。

    市长坐镇,吵是吵不起来的,但厂长们意向相当多,各个厂区的情况不一样,不少厂长们将厂子活不下去的原因归结于联盛的市场倾轧,当然,厂子活不下去并不代表厂长活不下去,厂子不值钱地皮值钱,人心隔肚皮,这些厂长们想法是很多的。

    聚丰食品罐头厂厂长廖刚是个油头肥脑的中年人,在会上话说得倒是相当尖锐:“李总,我有两个问题,联盛承包经营的条件是减免一切地方财政征收的税费,市财政收入不是平白给挖掉一块?联盛在承包期内保留收购罐头厂部分或全部资产的权利,这是不是又要走龙景园的老路,套取优质地皮?我可是知道,你们龙景园现在闹得沸沸扬扬,联盛收购龙景园才一年多点时间,就要关停老厂区,想要把优质地皮腾出来,职工们意见相当大?”

    不论廖刚抱着怎样的目的,他这个问题还是很有道理的,但承包条件是张云起定下来的,李季林对自己这个老板还算了解,既然他这么说了,那肯定得这么做。

    联盛承包经营要求减免一切地方财政征收的税费,李季林觉得无可厚非,做企业又不是搞慈善,联盛要投入那么大的资金来填补窟窿,政府层面应该给予优惠政策。

    至于套取罐头厂的优质地皮,这肯定是核心目的,但既然是承包经营,不涉及产权,那谈不上窃取国有资本,即便是在承包期内保留收购罐头厂部分或全部资产的权利,市政府也不可能轻易将腾出来的优质地皮归纳在内,而且,这些罐头厂承不承包,怎么承包,这些厂长可以发表意见,但没有话语权,最后拍板的人还是杨家荣。

    第二件事情更缠麻,接收江川市国营破厂企业下岗职工,在国企改制的过程中,安置冗员从来都是最要命的大问题,扯起皮来相当复杂。但对于那些濒临倒闭的国营企业来说,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一时间,李季林的办公室成为了不少市属区属国营企业负责人的旅游观光点。

    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龙景园罐头厂后院起火,职工们闹事导致生产线停产,李季林是没有想到的,眼下他也没有精力管这块,主抓龙景园生产经营的是副厂长刘华清,也就是刘子诚的爸爸。

    那天李季林接到消息,风风火火赶到龙景园,苦口婆心把闹事职工们的情绪稳定下来后,又和张云起以及厂区中高层开了个会。

    回到家时,已是凌晨。

    女儿李雨菲还没有睡觉,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今天下午放学,她看见自己被职工们围住,这个看起来乖乖巧巧的女儿竟然冲上来把职工们推开,大声质问他们这是要干嘛?

    想到那一幕,李季林到这时候心里还有些心酸和宽慰。

    只是叫他这个当家长的警惕的是,这个丫头今天放学回家有一个男生护送,要是普通同学送,他还不会太放在心上,偏偏那个男生开着豪车,碰到他这个家长也丝毫不怯场,肯定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这叫他担心,但现在女儿大了,心思剔透,有些话不大好明说。

    “李厂长,还没吃晚饭吧,我给你煮面条。”李雨菲看到自己老爸回来,放下遥控器起身拿了双棉拖鞋给他换上。

    李季林忙到现在已经饿过头了,想着联盛那一大堆麻缠事,也没有什么胃口,但听女儿这么一说,他笑着道:“我自己下吧,你快点去睡觉,这么晚了,明天还要上学呢。”

    李雨菲往厨房走:“那我给你打下手。”

    李季林想了一下,大概知道女儿这是有话跟他讲,正好,他也有话讲。

    李季林背着手跟进去,李雨菲系了围裙正准备切葱,李季林笑着说:“雨菲,我记得以前有一次你妈叫你切一大把葱做炸米饼,切的眼泪直流,后面你就再也不碰葱了。”

    “都好久以前的小事了,再说啦,为自己爱的人,流点眼泪算什么呢?”李雨菲侧了下头,笑得乖巧:“对了,李厂长,为什么厂里的人对老厂区关停意见这么大?”

    李季林笑道:“关停老厂区就意味着大家都要去偏远的云溪村去上班,意见怎么会不大呢?”顿了一顿,他又说道:“不过这不是关键,公司层面上也早就料到了,关键是关停老厂区后老厂区要怎么搞的问题,开发商业地产当然是最赚钱的办法,里里外外也有很多人想这么干,但真这么干,那就不是意见大了,会惹众怒的。这次职工们闹事就是一个教训。”

    李雨菲切葱的手停住了,她似乎是有些忍不住:“我不太理解,龙景园不是已经是张云起的了么?他想要怎么做,别人又有什么权力指责干涉呢?龙景园那些闹事的叔叔伯伯们到底知不知道‘感恩’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当初如果不是云起出手相助,让龙景园起死回生,他们现在应该在街上要……”

    李季林摆手打断了李雨菲的话:“你不应该这么偏激的。”

    李雨菲很坚持:“话偏激了,但没错。”

    李季林对这个女儿有点没办法:“虽然说龙景园当初资不抵债,整个收购流程也合法合规,但是不管怎么样,在别人眼里,联盛收购龙景园,就是一分钱没掏,如果张云起脚踏实地发展实业,增加就业岗位、给农户增收、促进江川实体经济发展,那没有问题,但如果他搞商业地产开发,肯定会背上空手套白狼、窃取国有资产的骂名。”

    李雨菲放下了菜刀:“你觉得张云起是这样的人吗?”

    李季林张了张嘴,他忽然就忍不住想,这女儿怎么为了一个外人跟自己这个亲爹这么较真呢?

    雨菲以前从来都不是这样子的。

    诶,女大不中留呀。

    本来他还想问问今天开豪车送她回家的那个男生是什么情况,现在看起来似乎完全没必要了。

    “张云起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李季林走到煤灶前,烧水下面条,话说得意味深长:“这样吧,明天请他来家里吃一顿饭?”

    ******

    ps:明天继续更新。

第二十五章 情怀

    这天的天空格外清澈。

    放学后,张云起去李季林家做客。

    张云起从没有去过李季林家,李季林作为他的左膀右臂,可以说,联盛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在操持,因为其实涉及到很多罐头厂的具体事务,他的能力是比不上在这行干了二十多年的李季林的,这次请他上门吃饭,他没有不去的道理。

    李雨菲家并不算大,但装修格调高,各式家具一应俱全,给张云起的感觉就是不是大富之家,但胜在精致温馨。表面看起来,倒是让人羡慕的美满家庭。

    李雨菲的家庭情况,张云起多少也知道一些,李雨菲姥爷姥姥都是省里退休老干部,职务不大清楚,她妈妈谢静呢,现在在湘南师大附中教书,那是湘南四大名校,比江川市一中更牛逼的存在。

    在张云起的印象中,谢静是今年开春从江川转过去的,那会儿好像因为这件事李季林谢静两口子还闹了矛盾,谢静不想他继续留在龙景园工作,打算把全家人都搬到省城里津市生活,甚至还要把李雨菲也转到湘南师大附中去读高中,只是最后李雨菲父女俩都没同意。好在省城里津距离江川市不远,谢静放假也常回来。

    张云起到龙景园的时候,李季林已经买好了菜,这个大老爷们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洗菜切菜煮饭,他工作那么忙碌,应该是极难得下厨的。

    张云起和李雨菲进了屋后,站在门口叫了一声李叔。

    “放学了呀,雨菲,你陪云起先聊聊,饭菜马上就做好。”既然是私下到家里吃饭,张云起又叫他李叔,李季林也没那个厚脸皮叫张云起老板。

    “那就辛苦李叔了。”张云起倒是一点也不客气,换好了棉拖鞋,和李雨菲去了客厅坐着。

    李雨菲放下粉红色书包,开电视机,从冰箱里拿饮料,脚步轻快,还抱了一大堆女孩子爱吃的零食出来,最后她说:“云起,我给我爸打下手去,他一个人做饭,那你不晓得啥时候才有得吃了。”

    “去吧去吧,我看会儿电视就好。”张云起满嘴答应,顺手开了包西瓜子。

    李雨菲笑着转身去了厨房,但没过一会儿,她又从厨房里出来了,张云起问:“咋了?”

    李雨菲坐在沙发上盘着细长的双腿,手捧精致的下巴,她那一头细笔软直的长发绕过耳畔垂在胸前,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脸上,明媚的像画:“我爸让我陪你这个贵客聊天。”

    张云起乐:“聊啥?”

    “让我一个女孩子找话题聊天,好像不太对的吧。”李雨菲极少见地撅了噘嘴,那张小脸在灯光下格外清丽。

    张云起磕着瓜子笑道:“那没办法,今天我是贵客嘛,得高冷点。”

    “高冷?什么是高冷?”

    “就是平时你对我们学校男同胞那样。”

    李雨菲捧着下巴俏脸兴致盎然:“平时在学校里,你们男生怎么看我的?”

    张云起脑子里冒出了一大堆的比喻,但说不出口,笑道:“这个我不太好说,你想想刘子城是怎么看你的,就知道学校里别的男生是怎么看你的。”

    “听起来怎么不太像什么好话呀。”

    “怎么会。”张云起从盘子里拿了个菱角,这玩意儿他好多年没吃过了,其实云溪村的河塘边都有,只是好吃不好剥。

    李雨菲拿了把小刀递给他,沉默了一下,突然说:“我昨天看到你的车了。”

    张云起问:“在罐头厂门口?”

    李雨菲轻轻地“嗯”了一声。

    张云起不太明白李雨菲的意思:“我也看到你了。”

    李雨菲想了想,问:“你见过高明了?”

    张云起点头:“校门口碰了个面,真是士别三日呀,我感觉他人变化挺大的,难得,看来美国鬼子那地儿也没那么差劲,养人。”

    这番话让李雨菲怔住了,她看着张云起一边剥菱角一边说话的样子,语气平淡,没有丁点对曾经那段恩怨的负面情绪,似乎只是在调侃一个好久没见过面的朋友身上的变化。这叫她太意外了。

    张云起剥了一个菱角递给李雨菲,见她盯着自己不做声,问:“怎么了?”

    李雨菲接了菱角,塞进嘴里,小嘴鼓鼓囊囊的,还带明媚的笑:“没什么的,好吃。”

    两人聊着天,李季林在厨房里捣鼓了半天,总算张罗好了饭菜。

    三个人上了桌,李季林做了五菜一汤,够吃,手艺也不错,糖醋排骨、清蒸鲈鱼,不敦厚,但精致,还开了一瓶红酒。

    李雨菲情绪似乎不错,喝了点酒,她爸爸李季林也没阻拦,只叫她少喝点。

    碰了几次杯,酒量不大好的李季林已经有点晕晕乎乎了,本来这次是家宴,不应当谈公事的,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问一句不知道该不该问的话,现在龙景园罐头厂已经走上了正轨,去年的时候,你就已经落子云溪村,搭建供应链系统,其实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将龙景园罐头厂厂址外迁,从而牢牢控制这块优质土地资源吧?”

    张云起笑了笑,搁下筷子道:“没有什么该不该问的,很多人觉得龙景园老厂区地段那么好,不搞商业地产开发,就是暴殄天物,其实吧,这种想法目光太短浅了,没有格局,龙景园既然是第一家国营企业改制试点,在不断发展壮大的同时,就不得不起到一个开路先锋的作用,为市长杨家荣整顿全市国营企业指引方向。”

    张云起又说道:“李叔,上次杨家荣宴请我们,我就说过,通过筹建国有控股公司对进行混改,一旦盘活几个企业,就可以逐步将厂址外迁,市政府进而牢牢控制住市里的优质土地资源。拿到优质土地资源后,在避免盲目发展商业地产的同时实现土地价值最大化,因地制宜开发各类专业市场,到那时国有控股公司的资产就会迅速壮大起来,就算前面有些子公司运营失败,这时候,市里面也有能力调转枪头去收拾残局。”

    张云起继续说道:“眼下龙景园的产权改革就是一个标准的样板,虽然职工们有点怨言,但拿到优质土地资源的这一步,龙景园其实已经做到了。他们闹归闹,但是李叔,你不要忘了,除了龙景园在云溪村的新产业园,我们还有46家即将承包经营的罐头厂。去新产业园的提高薪资待遇,不能去的,大可以安排进46家承包经营的罐头厂工作,然后我们再从这46家罐头厂选人去新产业园。”

    李季林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这个办法好,没想到你当初和杨市长提议承包经营全市罐头厂,竟然还有这一层考虑。现在职工们有了这个去处,应该是闹不起来了。”

    张云起笑道:“安置好职工,拿到了优质地皮,接下来就是第二步,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改造龙景园老厂区,打造江川市第一个夜市。这么搞,在实现土地价值的同时,还能够创造大量下岗职工再就业的机会,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形式越来越严峻冗员问题,并且拉动江川市的消费力和实体经济。”

    听了这样的话,李季林突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之前的疑虑也一扫而空,他端了一杯酒和张云起喝了。

    其实早在联盛收购龙景园的时候,他就知道张云起是一个务实的人,稳重,不浮躁,不缺乏远见,在很多问题上,好像生而知之,但就眼下,这些优秀的品质在李季林眼里也显得渺小了,因为,他在眼前的少年人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有担当的情怀。

第二十六章 心迹

    张云起在李雨菲家做客的那晚上,王贵兵找到联盛原料供链事业部高管吴兴华,谈了一次话。

    吴兴华心里是瞧不上王贵兵的,这小子以前只不过是龙景园操作间的一个普通工人,还给下岗分流过,但世事就是这么的奇妙,现在人家飞上枝头变凤凰,是老板张云起跟前的头号红人,远不是他这个明面上占了油水最足的部门、实际上却毫无职权的人所能比。

    两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各自揣着心事,唠了一会闲嗑,大晚上的,年纪大吴兴华有点儿扛不住,问王贵兵有什么事。

    王贵兵咳嗽了一声,问道:“老吴,你觉得上次职工们闹事搞得生产线停工,保卫部那些小伙子起这个头是什么意思?”

    吴兴华手抖了一下:“有这回事?”

    “有。”王贵兵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

    吴兴华用力抽了两口烟,才说道:“现在具体的情况我还不了解,当然,如果这桩事情是保卫部引发的,我这个供应链系统的人本来也不应该发表意见,但是我坚决拥护张总和厂里的决定,该怎么处理就应该怎么处理,尤其是吴志,他作为保卫部经理,竟然带头煽动职工罢工,必须要严肃处分!”

    听了这番话,王贵兵心里咂摸了好一会儿,姜还是老的辣呀,处处埋大坑,保卫科的那梆子人现在是能处理的吗?开什么国际玩笑,真这么干了,那不就等于把张云起推到火上烤?

    王贵兵讲道:“老吴,你这话就说的太严重了,其实现在就是发生了这回事儿,我得了解一下他们这么干的原因,有什么要求,毕竟关停老厂区,去新产业园工作的大方针是不能变得,不过厂里可以对症下药,给职工们一个满意的搬迁方案。”

    吴兴华想了想,讲道:“我觉得吧,保卫部的职工都是年轻小伙子,性格比较冲动,他们毕竟都是在龙景园长大的,对这里有很深的感情,其次呢,年轻人嘛,在城里已经生活惯了,现在要关停老厂区,叫他们去山旮旯里工作,心理上确实很难接受,就像我们那个时代上山下乡一样,但是呢,不管怎么说,厂里有厂里的规章制度,哪能叫他们这么胡闹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王贵兵点头:“也是这么回事儿,那些小年轻跑到云溪村上班,想谈个恋爱都难。成吧老吴,我理解了,我和老板再合计合计,先这样,白天也忙,大晚上的拉着你聊,抱歉抱歉,改天找时间喝一杯。”

    “王总,客气了,以后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吴兴华起身和王贵兵握了握手,然后夹着公文包出了门,步子迈得四平八稳,屁事儿没有的样子。

    王贵兵点了一根烟,透过窗户看着吴兴华的背影笑了一声:“老狐狸。”

    等吴兴华走远,王贵兵关了办公室门,离开办公大楼,往家属区走了一段路,在明亮的月光下,他意外地看见了两个人,张云起和李雨菲。

    王贵兵下意识是想过去打招呼的,顺带汇报一下吴兴华的事儿,但转念一想,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正谈着情说着爱,他这么个大电灯泡突然冒出来,得闪瞎狗眼。

    嗯,不大合适,他立时调头往路边的老槐树下躲了起来,目送着张云起和李雨菲有说有笑地从旁边过去。

    那时候的月亮很亮堂,王贵兵看着这对年轻男女漫步在老厂区里,感觉两个一摇一摆的屁股都是那么的般配,那么的和谐,他这个老光棍心里可真不得劲。

    雨菲这个丫头呀,是他看着长大的,各方面都出挑拔尖地不像话,龙景园的小公主,和他老板倒也还配,只是,这个情敌有点儿强……

    这么一想,王贵兵砸吧了一下嘴,他从树下走出来,站在大马路上点了一根烟,心里又想了一会儿吴兴华的事,这个老狐狸心理素质硬实,尾巴藏的有点深,不好揪。

    “贵兵哥?”

    李雨菲沿着原路返回,看见拿着烟在马路上走来走去的王贵兵,怔了一下,问:“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呀?有事吗?”

    王贵兵咳嗽了一声:“那啥,跟老吴聊了会儿工作,刚过来,正准备回家呢。”

    李雨菲笑:“工作可真忙,注意身体,一起回去吧。”

    王贵兵说了声好,两人一起往家属区的方向走去,半道上,他顺手扯了根老槐树叶,满不在意地问道:“对了,刚看见你和我老板一起,他已经回家了?”

    李雨菲看了他一眼,关系近,她话说得也不委婉:“贵兵哥,你不是说刚从办公楼过来的吗?办公大楼挺远的,我送云起有段时间了,按理来说,应该看不见的吧。”

    王贵兵表情有点尴尬,觉得这女孩聪明的有点过分了:“那啥,眼力好。”

    李雨菲莞尔笑:“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张云起讲,自己不好意思开口?”

    王贵兵摆手:“哪有这回事儿,我有事直接找他。我吧,就是想关心一下我妹子,觉得我那个老板人咋样?”

    李雨菲脸一下红了:“贵兵哥……”

    王贵兵咧嘴笑了笑,算是找到了点做长辈的感觉:“有啥好害羞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李雨菲低着头看着脚,声音轻轻的:“我们还小,马上就要高考了,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有道理,但我那个老板知道你的心思吗?你又知道我老板的心思吗?”王贵兵掸了掸烟灰,见李雨菲半天没做声,大概是知道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心里有了想法。

    他其实不希望这个看着长大的女孩受到伤害的,忍不住说道:“你想听听我跟张云起的一些事儿吗?”

    李雨菲侧头:“你说。”

    王贵兵抽了一口烟,才说道:“我认识他好些年了,那会儿他才刚初中毕业吧,半大小子,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但世事就是这么奇妙,我当时被他给说服了,两人一起从卖游戏机开始,一路这么走过来,遇了一些事,总的来说还算顺当。”

    看着天边的月亮,王贵兵心里突然有些感慨:“他给我的感觉吧,真就是活透了,没他拿捏不住的事儿,雨菲,你是个读书人,你懂这种感觉吗,就是稳,有想法,看得远,能理解人,这么多年一路走到现在,我也只见过他动过一次怒火,好久以前的事儿了,但印象很深,在红山弄,深更半夜的,他让我叫了两个兄弟,差点没把对方打死。”

    李雨菲怔住了:“为什么?”

    王贵兵道:“为了一个女孩。”

    李雨菲停下了脚步:“谁呢?”

    王贵兵扔了烟屁股:“还能有谁呢,那个天天在张记吃饭的女同学,初见。”

    ******

    pls.明天还有一更。

第二十七章 地祸

    那晚上请张云起吃饭唠了一番话后,李季林便把巨大的热情投入到了承包经营46家国营罐头厂的工作当中去了。

    涉及到市属区属46家情况各不相同的厂子,谈当然是不好谈的,不过,更煎熬的是对方,比如聚丰罐头厂厂长廖刚,他反对联盛承包聚丰罐头厂的态度最强硬,李季林调查了一下情况,发现现在聚丰厂资产负债率严峻,生产线早停了,职工们半年多发不出工资,沦落到这一局面,产权改制已经不太现实,聚丰的出路大体上有两条,联盛承包经营,或者是破产重组,所以廖刚反对联盛承包经营的目的昭然若揭,这里面肥水相当深。

    针对这种情况,李季林采取的手段是架空中层,高位推动,下层放风,关于承包经营46家罐头厂的实施方案,是市长杨家荣和张云起敲定的,高位政策方向不存在变数,杨家荣的要求只有一点,保民生稳就业,所以只要解决职工们的欠薪和工作问题,这事儿一马平川,廖刚这个厂长的意见约等于屁。

    这样的事儿李季林以前体会过,现在拿来对付别人也得心应手,他让马史找人把联盛承包经营的消息放出去,承诺联盛承包之后,将第一时间解决历史遗留的债务问题和职工工作问题,承包经营也不涉及到产权,不会造成国有资本流失。这样的好事,那些揭不开锅的工人们指定会把廖刚的家门踏破,不签字?厂职代会的人能把他的皮给扒下来。

    与此同时,现在有了46家承包经营的罐头厂吸纳龙景园的职工,龙景园的职工们也闹不起来了,想留市里的就留市里,想提高薪资待遇的,就得听从总公司调度,去龙景园新产业园工作。

    根据张云起的想法,李季林修改了原定的搬迁实施方案,大概的思路是,同意去云溪村新厂区的,合理地提高相关薪资待遇,并且包吃包住,安排往返的交通接送,至于因为客观原因实在不愿意去的职工,两个选择,一是通过转岗考试调进联盛,二是调岗到市里联盛承包的其他罐头厂上班,待遇薪资不变。

    想进联盛很难,当然,李季林也考虑到了许多职工可能会转岗到承包经营罐头厂工作这一点,但龙景园新产业园不怕缺人,46家罐头厂经营状况普遍有问题,部分厂区已经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在这样的状况下,职工们为了吃口饭,想去龙景园新厂区的绝对海海满满,再不行,那也可以在云溪村当地招人,这还能进一步降低联盛的人力成本。

    现在因为张云起提前埋得这步棋,很多缠麻的问题迎刃而解。李季林是松了好大一口气。这天他在办公室里审阅龙景园新产业园搬迁实施方案,心里还有些感慨,他有点搞不懂张云起的脑瓜子是怎么生出来的,总能提前预见危机,巧妙化解。

    想着想着,他又忍不住想到自己女儿,那天晚上张云起到家里做客,雨菲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当然,他家姑娘是个顶聪慧的女孩,总能做的面面俱到,但心里的开心和喜欢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这个当爹的,想起这个,心里却有一种五味陈杂的感觉,对于张云起,认可当然是非常认可,担忧也有一些担忧,这样的男生确实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但也正因为张云起太优秀了,太会来事儿了,太懂人性和做事手段太强硬了,叫他心里面不踏实。现实点说,张云起对他而言,是个顶好的老板,至于他那个女娃娃,未必是良配。

    “哆哆哆!”

    这时门口想起了敲门声,打断了李季林麻烂的思绪,他叫了声进来,门打开,他的女助理带着一个中年人出现在门口。

    李季林一看,认识,市属国营企业红星电子厂厂长柳东盛,他立时起身把柳东盛迎了进来,随后叫女助理泡了一杯好茶,坐在沙发上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老柳,你说你这么一个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柳东盛显然也是个急性子的人,端热茶喝了一口烫的他直咧嘴:“老李,实不相瞒,这次我是厚着脸皮来求你的,我知道市里面和联盛达成了一份接收国营下岗职工的协议,你看,能不能解决一下我厂里的冗员?”

    李季林喝了口茶,最近找他谈这桩事的国营单位很多,一般情况下,李季林不会太当回事儿,因为里边的坑太多,那梆子丧尽天良的玩意儿纯粹就是为了甩包袱套取国有利益,但对方是红星电子厂,他立时就想到了张云起私下在做的vcd影碟机项目,当然,这事儿他还不能做主,另外一个,他对红星电子厂也有所了解,发展情况应该挺好的,怎么会突然沦落到需要安置冗员的境地呢?

    李季林笑着给柳东盛满了茶:“老柳,你这个说安置红星电子厂冗员,具体是什么一个情况?”

    柳东盛叹了口气:“是这么回事,市里面让红星电子厂申请破产重组,由森海电工收购红星电子厂和江川市电器厂,投资控股江川市微电机总厂,成立森海电子电工有限责任公司。意思就是说,我们四个国营企业改制为一个集团,这是江川市电子电工行业资产重组联动配套方案。”

    顿了一顿,柳东盛又讲道:“既然涉及到破产,安置职工就成了大问题,虽然罐头厂和电子厂是不一样的行业,但大部分都是操作简单的流水线工人,培训一下,应该适合的,老李,我们厂的职工个个素质过硬,很多都是老派工人,这你大可放心。”

    听了这番话,李季林心里很意外:“我记得你那个厂经营状况一直不错吧,远没到需要破产重组的地步呀?”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柳东盛的痛处,他满嘴都是苦涩:“是呀,我们的产品有市场,经营状况也不错,银行贷款不到800多万元,资产负债率只有60%,远低于75%警戒线,但是……”

    柳东盛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说道:“家丑本来不应该外扬,老李,今天我来找你谈这桩事情,有些话就不得不说,从市里面主导江川市电子电工行业资产改制重组,到宣告红星电子厂破产之前,我们这些厂方领导对这个情况毫不知情。”

    李季林更意外了,心里也觉得荒唐:“那上面为什么要破厂重组?”

    柳东盛吧嗒吧嗒的抽了两口烟:“两个字,地祸。有些人为了个人利益,不顾工人们的死活,强行推动厂子破厂重组!”

    ******

第二十八章 都是寂寞惹的祸

    凛冬的天气总磨人。

    那年代的学生对这点体会格外深。

    凛冬的气息已经弥漫在校园里,每一片黄叶,每一株枯草,每一阵夹杂着寒意的风,都似曾相识。

    张云起挺喜欢冬天的,天地沉寂万物凋零能让他的思维变得更加敏锐,更加感性,往年的这个时候,尤其是年过四十以后,他老是回忆起90年代初读书那会儿,和村里小伙伴举着火把翻山越岭去中心完小读书的冬天。如今身处期间,那些回忆好像远了,又好像就在眼前。因为未来中国经历的那一切,都是从这个旧时代来的。

    每天早上,凌晨天刚刚亮,学校的各个角落里就会遍布着晨读的学生,他们之间为了互相不影响,会适当拉开距离,均匀分布,像棋感很强的棋手布下的定式。

    张云起每次到学校足球场跑步的时候,这些学生都会向他这个在学校里有点儿名气的人物投来异样的目光,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张云起看到他们也会想起从前的自己。

    这些学生大多是来自江川市下面各个区县农村的寄宿生。90年代,从遥远的农村跨过县里的学校直接考入市里最好的高中。这真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或许这其中付出的艰辛是后世拥有足够教育资源的孩子所难以理解的,足以称得上光耀门楣,整村人的骄傲。

    然而这里面有一个十分残忍的逻辑,这些农村孩子寒窗苦读那么多年,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结束了你死我活竞争成绩的生活,相比城里的孩子,他们除了分数,上升渠道和个人综合素质几近为零,毫无优势可言,所以如果不拼命考上大学,就必须得回到农村去喂猪。

    问题是,他们读了那么多的书,又知道了农村以外还有一个大世界……少年人的自立意识已经觉醒,知道的太多,思考的太多,心已经回不去农村了,也不可能像上一辈的父母那样一辈子在土里挖刨,现实的巨大落差感和割裂感让他们痛苦,所以,他们怀有和前世张云起一样简单又残忍的目的,通过不要命的学习,背叛农村!因此,即便在这么冷的天气,在深夜,在路灯下、厕所里也聚集着学生。

    死记硬背,是他们的头等大事。

    城里的学生看起来却大不一样,张云起每次在足球场跑完步回鱼粉店吃早餐的时候,看着校门口来来往往背着书包的学生,吃着香喷喷冒着热气的包子油条,那一张张稚嫩又朝气蓬勃的脸,总让他觉得这是一个心怀美好,时光轻慢的旧年代。

    人人心里都有憧憬。

    王小凯已经把憧憬照进了现实,成天和余青青腻歪在一块儿,那副奸情热恋的模样能齁死方圆十里的公狗,放学之后,也不去游戏厅桌球厅了,老和余青青一起搁外边玩,搞得杨伟和田壮壮可郁闷了,这哥俩以前都是唯王小凯马首是瞻的,现在凯子一门心思扑在女人身上,哥俩就有点儿被基友抛弃的感觉,除了正常上课,整天在宿舍里无所事事比谁更无聊。

    有一天,田壮壮私下问张云起说,晚上在宿舍的时候,阳痿放的屁又臭又响,我特么放的屁又轻又寡淡,真感觉很没面子,张老板你说我怎么办?

    张云起惊呆了。

    人类的竞争,已经到了如此凶残的境界了吗?

    哎!都是鸡儿寂寞惹的祸呀。

    张云起很想给这位颇有进取心的少年开一个方子,在臭这一块压制住杨伟的屁,但是想想又觉得恶心,不大符合他在学校万千少女眼中高富帅的定位,遂遗憾作罢。

    年关渐近,眼瞧着元旦就要到了。

    156班的学生除了迎接一波又一波的考试,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元旦晚会,不过这只是班上的晚会,用不着兴师动众,但每天放学的时候,文艺委员李雨菲经过他的课桌旁,都会十分负责任地问一句:“云起,节目准备的怎么样啦?”

    张云起亚历山大。

    这天课间的时候,张云起正在做题目,王小凯忽然跑到他座位边上,腆着一张菊花脸说:“张老板,有个事儿找你帮忙。”

    张云起很少见王小凯这小傻帽在他面前这么客气,这小子一向要钱不要脸:“什么?”

    王小凯挠了挠头,低声说:“那啥,余青青马上就过生日了。”

    张云起已经听明白了王小凯的意思:“过生日你想送她啥?”

    王小凯“哎”了一声:“还没想好。”

    张云起问:“要我想?”

    王小凯摆手:“开什么玩笑,杀鸡焉用宰牛刀,那个啥,我现在主要是缺点儿资金。”

    “送这个吧。”张云起顺手把课桌上的一本《文化苦旅》扔给王小凯,那时候的余秋雨没后世那么猥琐,还是拿得出手的一个人。

    “这也太无产阶级了吧,有点儿拿不出手呀,再说了,这个余青青她也不爱看这玩意儿。”王小凯厚着脸皮说:“要不,你再借我点钱,我买个便宜的项链。”

    张云起听得都乐了。

    他以前和余青青接触的也不多,普通同学,也就是因为李雨菲的关系,平时聚在一起会聊几句,知道她家庭条件很不错,但自从和王小凯在一起之后,他就发现这妹子挺大手大脚的,经常和王小凯在外面玩,吃饭啊,看电影啊,泡溜冰场啊,逛街啊……花得还全是王小凯的钱。

    王小凯家里只不过是个普通工薪阶层,平日里还经常跟着张云起蹭吃蹭喝,每周的那点儿生活费那经得起余青青这样折腾?但他是个喜欢打肿脸充胖子的人,跟张云起借了好几次钱,张云起借了,只是一次比一次少。

    现在王小凯又跑他跟前借钱,张云起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

    这真不是钱的问题,是王小凯没搞明白自己的定位,事儿办得不对,把路给走岔了,但是王小凯似乎没办法理解他,脸面有点挂不住:“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吗。”

    张云起搁下笔说:“钱的事先不提,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是砍柴的,她是放羊的。你陪她玩了一整天。她的羊吃饱了,你的柴呢?”

    王小凯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坐在前面的初见也听见了这话,她侧头看过来,小声说:“云起,好好说话。”

    张云起根本就不想说,搁别人他会费这劲?管这破事?

    本来嘛,小年轻的情情爱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儿,一起泡泡图书馆、看看书、在学校里散散步、晒晒太阳、拉拉小手、顺带谈谈人生理想,挺好,纯粹的感情,但现在王小凯把事儿整过了,高三了,决定命运的十字路口,这个小傻帽成天不好好学习,跟人女的在外边瞎玩,有没有想过自己以后的前途?

    说白了点,余青青家境不差,她家是有羊的,你王小凯成天拿钱陪着她瞎玩,可是你早晚还是要去砍柴!

    然而王小凯是不会体会到这层含义的,男人不就是这样吗?不经历点事儿,永远跟个傻逼似的。

    张云起想了想,说道:“这样吧,借钱的事儿就算了,余青青过生日可以到我家店子里整一桌,能过就过,不能,拉到。还有,马上放暑假了,如果你没心思搞学习,到时候可以去我公司打工。”

第二十九章 玲珑

    王小凯可能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糟心过。

    这不仅是因为张云起不借钱还把他臭骂一顿,更重要的原因是,雏儿的感情一旦过了新鲜期,就会发现谈恋爱也就那么一回事。

    高中生嘛,除了拉拉小手啥事儿也干不了,身边的牲口们都觉得他牛逼,实际上是有苦难言,身边搁一女的,能看不能摸,与此同时,生活当中各种各样鸡皮蒜毛的小事却时时刻刻折磨着他。

    以前王小凯还没觉得,现在搁一块了,他就发现余青青的趣味十分幼稚,比如她会把对某个明星的鸡毛蒜皮当成一个很时尚的,很前沿的话题来讨论,并以此炫耀自己跟上时代的潮流,或者以做了哪个明星的粉丝为荣。

    王小凯对诸如此类的趣味一直难以容忍。

    其次就是消费方面的问题,以前他还不能理解,学校里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漂亮女孩是能看不能吃的。

    现在明白了,镶金的,太贵!

    当然,余青青谈不上多漂亮,样貌中等偏上,高中生谈恋爱也不可能像走出社会那样高消费,但即便是这样,也是要跟学校外面的那些饭馆、饮料、溜冰场、录像厅、步行街、脸盆大的生日蛋糕等等联系在一起的,本来以王小凯目前的消费水准,只能咽咽口水,忍痛割爱,但是他鸡儿太骚动了,没有自知之明,硬上了,回头现在经历过了,才明白张云起真是世事洞明。至今他还记得张云起说过的一句话有多么真理:即便是再纯粹的爱情,也必须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才可以有求爱之胆。

    当然,王小凯有这样的想法,并不是讲余青青真把他当成一个凯子,心安理得大手大脚乱花他的钱,事实上,两个人在外面玩,余青青也经常主动付钱,但他是个男的呀,即便是心里想着软饭硬吃,但刚在一起不久付钱也得积极点不是?

    问题是这也不是他那点儿生活费折腾得起的,他又是个死要面子活遭罪的人,只能千方百计挖空心思四处找人民币。

    至于其他方面,他和余青青还挺合得来的,这个女孩性格开朗,除了幼稚点,各方面都不错,也贴心,他最近唯一心焦的就是她过生日的事。

    以前吧,他们这些无产阶级的后代们不要脸起来啥事儿都干得出来,同学过生日混吃混喝是常有的事,但这毕竟是他和余青青在一起过的第一次生日,总得买个像样的礼物。只是那天跟张云起借钱,被他这么一刺挠,王小凯是浑身不得劲,也懒得琢磨这事儿了。

    跟张云起借钱未遂的第二天上午,王小凯跟余青青说昨晚没睡好,中午想去宿舍里补觉,就不一起吃饭了,叫余青青和李雨菲她们几个女孩子一起去外边吃。

    中午下课后,别人都往食堂或校外跑,王小凯直接往僻静的宿舍里钻,当然不可能睡觉,想睡也睡不着,他拿着一本《毛选》陶了半个小时的情操,把身上的颓废、迷茫、自怜自艾的情绪排泄出去之后,肚子饿得受不了了,才起身去食堂。

    市一中的食堂以前很脏很旧,老弥漫着一股馊臭味,坐在陈旧的长凳上无聊地吃饭,一抬头就能发现墙上有一块块已经被风干的鼻涕,这时候,你不得不把已经吞下的饭菜重新吐出来,不过上个暑期学校给食堂进行了翻修,现在已经焕然一新,淡蓝色的桌椅,雪白的墙壁,窗明几净。

    90年代吃食堂的学生大多都吃不饱,又正是长个头的时候,往往还没到下课的空挡就已经饥肠辘辘,所以一放学,学生们就撒丫子往食堂里赶,三五分钟,就把那缺油少料的大锅饭菜扫进肚子里。

    王小凯到食堂的时候,已经没几个吃饭的学生了,他在窗口排了不到一分钟的队,跟白胖的师傅要一份米饭加一个水煮白菜,一共一块钱,白胖的师傅打好之后,望了他一眼:“菜够了?”

    王小凯的脸皮已经够厚了,这时候也是火辣辣的:“够了,最近减肥呢。”

    打菜师傅什么也没说,挥着铲子又给加了半勺旁边红烧肉那盆菜的汤汁,然后漫不经心地递给王小凯,王小凯拿着饭盆子跟做贼似的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扒拉着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小凯。”

    王小凯听见声音,扭头,就看见背着书包走过来的初见,他楞了一下,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说:“你怎么来了,有什事?”

    初见侧头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才收回目光对王小凯说:“青青要过生日了吧?”

    王小凯这才想起昨天找张云起借钱被拒绝的事情,坐在前面的初见全听见了。他脸上更加觉得没面子,情绪也不高:“是的,怎么了?”

    初见从书包里掏出了几张纸币,微笑着放在王小凯面前,抿嘴说:“我钱不多,都是平时攒下来的,借给你小凯。”

    王小凯呆了一下,他看着桌面上摆的整整齐齐的钞票,有一张五十的、三张十块的,好几张五块的……心里突然特别不是滋味。

    王小凯是知道初见家以前很困难的,虽然现在因为张云起,家里情况有了大好转,已经不愁吃穿了,但是要这样一个女孩子的钱,他心里总觉得特不得劲,特不爷们。

    王小凯笑了起来,他把钱递过去:“不要这样,我最近兜里是有点儿穷,但又不是穷的吃不上饭。”

    初见笑着把手放在背后:“没事的,以后有钱了再还我就行了,你拿着去给青青买个生日礼物吧。”

    说到这里,初见迟疑了一下:“还有,你是云起最好的朋友,他不借你钱,是有一些道理的,可能就是语气不太好,小凯,你不要怪他,也希望你能理解他的意思。”

    听到这话,王小凯半天没吱声,他只是看着眼前的女孩,在冬天的阳光下,长长的马尾辫披在肩上,脸上的笑容真挚又纯净。

    “那我就先回教室看书了,小凯,你也早些回。”初见摆摆手,转身离开。

    “初见。”王小凯忍不住喊了一声。

    “怎么啦?”初见侧头,抿嘴问。

    王小凯笑了笑:“说这话可能有点儿奇怪,就是心里话,以前我老觉得吧,你能遇见张云起这样一个人,你运气挺好的;现在我就觉得,张云起能遇见你这样的女孩子,他运气挺好的。”

第三十章 亡命天涯

    冬天。

    这不是一个适合发情的时节。

    城市上空,袅袅飘拽着几缕淡蓝色的炊烟却总让人想到远处有一个温暖的洞穴,叫人向往。

    高中的生活总是波澜不惊的,但学生们总能在枯燥乏味的日子里找到一点籍慰心灵的事物,比如打篮球,比如打游戏,比如打飞机……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王小凯杨伟田壮壮这哥仨组成的游戏三人组不声不响地解散了,王小凯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余青青身上,整天扎在余青青那个女生堆里流连忘返,但日子过得并不畅快,杨伟最近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精神萎靡,一天到晚哈欠连天,一有空就趴在课桌上打盹,发育迟缓的田壮壮总算在高三上学期即将结束的档口上,大彻大悟,把所有精力放在了死磕课本上。

    在这个躁动不安、独立意识开始觉醒的青春年岁里,仿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恼,却又耻于开口,无人与之诉说。

    张云起也他的苦恼。

    这天的一节体育课,大家伙儿都在外边浪去了,张云起找了个空档,凑到初见面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那啥,明天周六没事儿吧?”

    初见收起笔侧头:“没事呀,怎么了?”

    张云起道:“明天咱们逛街看电影去?”

    初见怔了怔:“为什么?”

    这个问题问的张云起半天做不得声。

    男女朋友周末逛逛街看看电影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

    这需要理由吗?

    当然,他也知道,这怪不得初见,这个女孩的思维里还没有一个谈感情的概念,以至于他们之间相处的方式特奇怪和僵硬,他也从来都没有带初见逛街看电影什么的,反正情侣之间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干过,哪里像王小凯这个小傻帽呀,兜里的钢镚没几个,但一有时间就和余青青搁外边浪。

    张云起想想心里还挺不是滋味的:“没有为什么,就是我想逛街,可是我一个大男人逛街多不像话呀,你要陪我。”

    初见抿嘴笑:“你还会赖皮呀?”

    第二天周六,风有一些冷。

    纪灵周五就去省城里津市了,张云起在初见家呆了一下午,初见妈妈在鱼粉店上班,张云起花了十块钱搞定小小,让她带着初见妹妹初心也去了鱼粉店那边玩儿,所以他称心如意地营造了一个二人世界,吃了午饭后,死皮赖脸待在初见卧室里。

    当然也干不了啥,初见有些紧张,不怎么搭理张云起,只坐在书桌前看书。

    张云起坐在床边,晒过阳光的被子上面有熟悉的味道,他百无聊赖地翻了翻看了无数遍的《瓦尔登湖》,最后还是没忍住,走到初见身边,伸手拉着初见的手,凑过去很不要脸地说:“吃完饭有点困,我想睡午觉了。”

    初见小脸一下红了:“那你回家睡。”

    张云起挠了挠头:“走回去太麻烦了。”

    “那你要怎样?”

    “睡这里。”

    “不好。”

    “外边冷,你也进来。”张云起笑了,他忽然伸手抱起猝不及防的初见,抱着她柔软纤细的身体钻进被窝里,压上去低头亲她。

    “不要。”初见身体绷紧的,挡住张云起的脸的手都在抖:“你乖点,睡觉。”

    “好。”张云起感觉到不能再得寸进尺吓到她了,侧开身体,初见立时坐了起来,拿着书直接出门,临了还红着脸说:“云起,我们还小,我不喜欢这样,你自己在这里睡吧。”

    张云起一头栽倒在床上。

    欲哭无泪。

    他也感觉到自己有点儿不尊重她了。

    他起身跟了出去,初见在厨房里洗碗,他走过去,在旁边的洗碗池里把洗了一遍的碗又过一道热水,但没有说话或是解释,因为初见不是生气,初见是觉得他不尊重她,这样的情形下,想凭两句花言巧语就把她哄开心,那是不可能的。

    两个人都不做声,气氛显得有些沉默,两人相处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这样,初见低着头说:“怎么不说话?生气了么?”

    张云起说道:“没有呀,只是不想辩解,确实是我毛躁了,说什么没有意义吧,还是以后看行动。”

    “云起。”

    “嗯?”

    “跟我在一起,是不是特别的累?”初见侧头看着他,小脸似乎还有些紧张。

    张云起笑:“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呀,不会是想不要我了吧,那你可想多了,我这辈子都赖定你了。”

    “才没有。”初见也笑了,脸红红的,过了一会,她又细声细气地说:“洗完碗,你去我床上睡午觉,我看书,好不好?”

    张云起点头说好。

    没几个碗,两个人三下两下就搞定了。

    张云起又去了初见卧室里睡觉,这次躺在有初见身上的味道的被子里,他很老实,初见坐在书桌前看书,那是隆冬时节的午后,时光静悄悄的,有时候,她会扭头看张云起,看到张云起也在看她,然后就会抿嘴笑,心里也暖融融的。

    临近傍晚,两人出门去了西门街。

    那时候夕阳已经挂在天边,寒冷的街头人却很多,张云起带着初见一起吃了火锅,七点左右,去了电影院,张云起买了两张票,一桶爆米花和两杯果汁,挨着点进了影厅。

    电影是《亡命天涯》。

    这是第一部被引进中国的好莱坞大片,安德鲁·戴维斯执导,哈里森·福特主演,故事情节有点儿像《肖申克的救赎》,但爆米花属性更重。

    张云起前世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对里面一个火车撞击货车的桥段印象贼鸡儿的深,当时他还是个原汁原味的乡里巴人,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只觉得老美真他娘的牛逼。

    当年他也是家里穷,为了早点端公家饭碗选择了读中专,如果当时选择了高中,凭他在读书方面的干劲,早去了清华北大这俩老美设在中国的人才粗加工基地,混到毕业就去硅谷打工,怀揣着朝圣的心态给美国鬼子的科技事业添砖加瓦。

    张云起还记得94年年末《亡命天涯》刚引进中国那会儿,“**”为这部电影特意做了一期节目,介绍这部片子和分析中国引进好莱坞大片的意义,大概是欢呼雀跃于和平演变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90一代青年的成就吧。

    从后世人的视角来看,这自然是痴人说梦,中国可不是苏联老大哥,中华民族可是世界上唯一一个靠价值观而非血统或宗教延续下来的最古老的一个民族,延续了数千年的传统价值观是海纳百川的,我们的老祖宗对外来文化习俗的融合、创新、发展是宽容的,千百年来,中国人从来都以受到的侵略和屈辱为耻,但从未以“师夷之技以制夷”为耻,任何试图“西化”让中国成为欧美附庸的川流都将被华夏文明的汪洋大海吞并。

    现在张云起重温这部电影,也觉得这里面有一个非常扯淡的逻辑,因为这部电影讲述了老美某大制药厂的资本家为了让一种失败的新药通过审查,动用了篡改医疗报告等不法手段,但主人翁不肯合作,于是成为了他们暗杀的对象。

    由此可见,这部影片的内在逻辑是抨击大洋彼岸的资本主义,能够引进中国,大抵就是让国人看看资本主义国家的丑陋嘴脸,一切都与资本挂钩,上流社会为了能够挣到更多的钱,不惜牺牲他人生命。

    这么一想,张云起就没啥看的兴趣了,其后的时间里,他百无聊赖地近距离观察着身边的初见,她的脖子白皙,细细的容貌充满活力,鼻尖有点调皮地翘起,睫毛整齐而专注,有乖女孩的范儿。

    张云起忍不住问:“好看么?”

    看电影入神的初见怔了怔,小声说:“好看呀,从没有看过这样的电影。你觉得呢?”

    张云起跟着点点头说:“好看。”

    初见以为他有别的见解,抿嘴笑:“觉得哪里好看?”

    张云起抓了一把爆米花塞嘴里:“我没觉得电影好看,我是说你好看。”

    ******

第三十一章 向阳而生

    看完电影,已近9点。

    张云起和初见从电影院出来,正是西门街最热闹的时候,街头灯火通明,门店林立,密密麻麻的人流像蚂蚁一样塞满了整条大街,街上有一个热闹的卡拉ok摊子,几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子组成的草台摇滚班子,大半夜的又唱又跳,唱的是张楚的《姐姐》:

    这个冬天雪还不下

    站在路上眼睛不眨

    我的心跳还很温柔……

    ……

    这是1994年深冬的夜晚,很冷。

    凛冽寒风中,张云起和初见穿行于汹涌的人潮,路两边亮着街灯,光很暖,他的心跳温柔地都要化掉了。

    相较于二十年后西门步行街,此刻的这里就像是一张他记忆里斑驳的老照片,陈旧、泛黄,熟悉又遥远,但心里很踏实。

    走出步行街,两人来到小南门的马路边上,那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夜宵小摊,五花八门的杂货店,张云起记得斜对面有一条窄窄的小巷子,小巷子里面有一排整齐的平房被改造成发廊,里面坐着一些姑娘,不知道是理发还是干别的。

    90年代,正是80年代理想主义和新世纪消费主义剧烈碰撞的交汇点,小老百姓们的思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关注世界与国运到关注个人境遇,与宏大叙事渐行渐远,但很多守旧的人却对这个滑向商品化、物质化的社会越来越不满意,他们痛恨市场经济中的丑恶,思想的堕落和社会的平庸。著名的有张承志、张炜,他们明确提出与整个世俗社会和大众对立的主张,呼吁清洁精神。

    张云起却爱这充满人间烟火的街巷。

    那个年代的小轿车并不多,人们的代步工具大都是自行车,但西门街的小商贩们为了占据有利地形抢生意,横七竖八的各种小摊子占了大半边街道,搞得道路堵塞,垃圾满地,游人难行。

    张云起忍不住想,龙景园罐头厂老厂区距离这里不远,在那边打造一个夜市是他早已经有的想法,倒是可以和政府协议将这些夜宵摊子全部转移过去,统一规划安排,一方面能改变西门街这块江川金字招牌脏乱差的局面,同时又能带动消费。

    这么想着,张云起对初见说:“我们吃点东西吧?”

    初见以为张云起饿了,点头说好。

    时候不早,张云起在乱七八糟一堆烧烤摊里边找了一家看起来客人比较少的摊子,这玩意儿费时间,等下让初见熬夜不大好。

    烧烤摊老板是个女生,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出头,长长的头发扎着马尾,长得还算清丽干净,可能生意不好,正卖力地吆喝路人光顾生意,看到走过来的张云起和初见,立马就拿着烤串单子跟过来,热情劲儿特足:“小哥,要和女朋友吃烧烤吗?想吃点什么呢,我这里除了烧烤,还有麻辣嗦螺,铁板韭菜,变态鸡翅……”

    “来一份麻辣嗦螺,三个猪蹄膀,四个鸡翅、二十串羊肉串,两个秋刀鱼……”张云起想着这个天气在外边吃太冷,带点回去给小小和春兰一起吃,就多点了一些。

    点完烤串,张云起来到烧烤架子前,把烤串单子递给女生:“时候不早,给我打包吧。”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被烧烤摊里面的一个男生吸引住了,男生坐在矮凳上,背对着烧烤摊正在串羊肉串,或许是他听见张云起的声音,扭头看了过来。

    张云起愣了一下,男生竟然是杨伟。

    后面发生的事儿让人没有料想到,杨伟看见张云起和初见的时候,脸立时涨红的像火烧了一样,他下意识地把脑袋撇了过去。

    黑夜里,烧烤摊上只有一盏小灯泡挂在碳火烤架旁,不亮,周围的光线黯淡,杨伟大概是以为张云起和初见没有认出他,一声不响地背对着两人,蹲在烧烤摊后面串烤串。

    初见怔住了。

    旁边的张云起想了想,对正手忙脚乱烤烧烤的女生说道:“老板,看你这个摊子和烤架都是新的,刚干这行不久吧,生意怎么样呀?”

    女生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慌里慌张地往羊肉串上撒调味料,赔着笑说:“刚开张半个来月,生意不太好,竞争太大了,不好做,以后多多照顾生意,对了小哥,你吃得辣吗?”

    张云起大概知道这女生不是做生意的料了,有些单纯,完全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还记得杨伟有个姐姐在湘南学院念书,不出意外就是这个女生。

    张云起点点头:“微辣就可以。”

    嗦螺、猪蹄膀这些都是提前做好了的,稍微加下热就可以了,就是现做的烧烤比较费时间,二十来分钟,做好了烤串,女生把烤串打包好递给张云起,弯着腰客客气气地说:“好吃的话,欢迎下次再来。”

    张云起笑着点头,接了一大袋子烤串,付了钱,带着初见离开。

    路上初见一直没有说话,张云起拦了一辆的士回家的路上,她才抿着嘴问:“为什么不打招呼?”

    张云起笑着吃了口羊肉串,味道只能说是一般般:“为什么要打招呼?”

    初见道:“他是杨伟吧,你好哥们。”

    张云起说道:“是的,他是我好哥们,但他有向我们打招呼的意思吗?他看到我之后下意识就往旁边躲闪,所以他不想在这个场合上被我们认出来,他觉得他在外边摆摊让我们这些同学看到了,脸上很没面子。这时候我叫他,多没劲呀。”

    “可是……”

    “可是什么?”

    “你说的对,我也感觉到了,只是不理解杨伟为什么要这样子,我并不觉得出来摆摊靠自己的双手挣钱是一件难堪的事,他为什么对自己的好朋友要这样子呢。”

    张云起点点头,认可这个说法。

    这个说法有错吗?

    没有。

    他也知道初见心里有些困扰,因为初见还没有足够多的人生经历,去理解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少年人并不是如她这般,生活在沼泽里,却依然能茂盛地向阳生长。

    少年人的内心是自卑且敏感的,十七八岁年纪的人,最害怕的就是贫穷而给自尊心带来的伤害,高一的时候,张云起整天背着一个蛇皮袋在外面买掌上机,班上同学们看他的眼光又是怎样的呢?倘若他没有一颗经历过风风雨雨的心脏,他这个小贩子又怎能忍受得了别人的闲言碎语,小卖店老板的冷嘲热讽呢?

    杨伟大概就是这样。

    出来摆摊求生计,肯定是因为家里有问题不太宽裕,而当一个少年人因为穷而陷入某种困局当中的时候,内心是过分自尊的,常常能感受到别人在嘲笑他的寒酸,所以在那样的一个情形下,张云起知道他对杨伟做出的任何举动都是不友好的,过分的关心,只会变成怜悯。

    初见见张云起半天不做声,问道:“在想什么?”

    张云起回过神,伸手把初见有些冷的手握在手心里,说道:“我有一点不太明白,我记得杨伟家条件应该还行的,高一住宿舍那会儿凯子就说过,杨伟老妈好像是国营企业红星电子厂的一个小领导,厂里效益不错,怎么会出来摆摊呢?当然,在我看来这年头摆烧烤摊比在厂里混吃等死有前途多了。”

    初见抿嘴说:“上学你问问他?”

    ******

第三十二章 黑白

    前世张云起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城市。

    有一个现象,除了北上广等大型城市,很多地区的步行街真是越搞越不咋地,遍地商铺空置率贼鸡儿高,网络购物造成万人“空巷”当然是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但究其根本,还是房价。

    要知道,后世很多地方经济都是房价驱动的,五万一亩征了老百姓的地,转手买给开发商就是五百万一亩,榨汁机直接榨干两个家庭的六个钱包,在这样的情形下,再谈消费力就是耍流氓。

    湘南的省会城市里津市在这方面却很有些与众不同,它以超低的房价傲视全国,甚至能跟别的省份的小城市齐平,而诸如江川这样的湘南省小城市,自然得紧跟着老大哥的步伐,房价就更低了。小年轻们刚需压力没那么大,多出去浪浪自然是一件正常的事儿。

    当然,九零年代中期,中国的商品房市场还没有开启,抱怨小老百姓消费力低是因为房价那就是不讲道理,但江川和广东接壤,经济发展确实不错,很多先进的玩意儿都开内陆城市的风气之先,消费力是杠杠的,夜生活也挺丰富多彩。

    张云起走后,西门街头霓虹闪烁,夜晚的生活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12月的中旬,年关就在眼前,天气已经极冷了,这也正是夜宵摊上生意最热闹的时候。

    相较于其他的摊贩,杨伟和她姐姐杨瑾的烧烤摊还是比较冷清的,位置不大好,摆在旮旯角落里,但也有些零碎的生意,这多半是杨瑾卖力吆喝的功劳。

    这个女孩系着围裙,带着袖套,下身穿了一条宽宽大大的黑色裤条,上身套了一件红星电子厂的工人服,她人很瘦,但模样清清爽爽的,那张被冻得寒风冻得通红的脸蛋一直洋溢着让人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都能感受到温暖的笑。

    她那个弟弟杨伟只是埋头干活,架碳,洗菜,串烤串,做事倒勤快,大事小活一直抢着干,就是闷着头不怎么说话,这个少年人的身体里面似乎聚集着一种焦躁低落的情绪。

    其实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他以前是开朗的没心没肺的。

    杨瑾心里知道,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被家庭变故折磨的性情大变的弟弟讲,或许也可以说,这对姐弟俩都还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生活当中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只是毛乱地慌张地承受着不得不承受的残酷现实。

    到了凌晨的时候,生意渐渐少了,气温愈发地冷了起来,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杨瑾坐在火炉边上搓了搓粗糙的手,拿着装钱的袋子整理今晚的收益。

    她已经精疲力尽了,但她从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出来,今晚心情不错,她高兴地说:“今天生意还不错,那个男生出手真大方,一下子就买了60多块钱的东西。”

    杨伟嘀咕了一句:“人家有的是钱。”

    杨瑾侧头看了一眼正在收拾菜篮子的杨伟,有些莫名其妙:“小伟,你认识他?”

    杨伟没忍住:“我同班同学。”

    杨瑾“噢”了一声:“难怪,刚开始他没点什么东西,后面突然点了一大堆,你这个同学还真不错呀,对了,你怎么不跟人家打招呼?”

    杨伟把串串扔袋子里说:“不想。”

    杨瑾怔了一下:“为什么?”

    “别问了,就是不想。”杨伟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冲。

    杨瑾看着杨伟勾着脑袋收拾东西,心里有点堵,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难受滋味:“以后你别来摆摊了,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吧,明年就要高考了。”

    杨伟脱口说道:“不读了!还有什么好读的,浪费钱,过了这个学期就不去学校了。”

    杨瑾数钱的手突然攥得手骨节发白,她盯着勾着脑袋的杨伟说:“你说你到底发什么神经?书不读,想摆一辈子的地摊?”

    杨伟没有再作声,他心里毛乱的要命。

    凌晨一点了,深夜的气温越来越冷,摊子上已经没有什么生意,不远处的舞厅里歌声依然,街头上有宿醉的不归人,杨瑾默默地收拾着摊子和桌椅板凳。

    姐弟俩拖着板车回家的时候,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这是1994年的第一场雪,来的很有些突然,细细密密的,落在低矮的楼房上,残破的街道上,在夜色下锃明发亮的白色瓷砖墙上,了无痕迹,只剩下两排高大的梧桐树在风雪之中发着沙哑的低吟。

    这个时代的深夜没有后世里灯火通明的喧闹,没有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嘈杂,偶尔几个大老爷们喝着老白干吆五喝六的走过,嘴里吐着低俗的段子,站在路边街灯下花枝招展的小妹妹顿时发出放肆的大笑声。

    杨伟拖着架子车走到柳荫街口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个宿醉的黄毛青年,嘴上哼着尹相杰翻唱的《纤夫的爱》,这人大概是那个时代遍地都是的特色产品——街头小混混,酒喝多了,看见面容清丽的杨瑾,那副打扮一看就是穷人家的女孩子,他吹起一声了口哨,嬉皮笑脸的,嘴里唱的歌词也突然变了味道:“妹妹你坐床头,哥哥我身上走,恩恩爱爱……双腿荡悠悠……”

    这时候,街边亮着红色灯光的发廊门口的那些姑娘们笑得更加欢畅了,还有毛遂自荐的:“小哥,你来这里荡荡我的腿嘛……”

    杨瑾脸涨得通红,只想快些走。

    然而她那个年少叛逆的弟弟却停下了脚步,他默不作声地从架子车上提了瓶青啤,猛冲过去砸在黄毛青年的脑门上。

    “嘭”地一声,酒瓶子在没有反应过来的黄毛青年脑门上炸开,他抹了一把,血都出来了。

    “我草泥马的,找死呀!”黄毛青年立时就像一条被激怒了狗,朝着杨伟扑过去,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

    或许双方的武力值太低,两人就像久别重逢的恋人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在泥泞的泥巴地上打滚,也有点儿像两条正在交配的狗,但杨伟的力气终究是比不了那个正值壮年的黄毛青年,经过一番攻守交换的拉锯战,黄毛青年把杨伟控制在身下,一只手钳住他的脖子,抡起大耳刮子往脸蛋子上抡,噼里啪啦像大过年放炮仗似的,旁边的路人笑着看热闹,远处有西门街头欢快的歌声传来,和一个女孩的哭喊声交织在了一起。

    深夜的雪,越来越大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昏黄的路灯下,柳荫街的路口处出现了两道身影,拖着架子车趔趄地行走在泥泞的雪地上,有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夜幕被劈成两半,却又转瞬合拢,一如这似黑似白、颠倒错乱的人生。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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