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回档少年时TXT下载回档少年时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回档少年时全文阅读

作者:邓丁     回档少年时txt下载     回档少年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章 白眼狼

    立春一过,万物更生。

    自打送张爸去扫坟后,张云起去云溪村次数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多过。

    除了在市一中栖凤渡鱼粉店里捣鼓辣椒豆豉酱,他三天两头就往云溪村赶。目的只有一个,落实龙景园罐头厂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的事情。

    在农历新年到来前,他得把整个草台班子搭建起来,到时候入社的农户好耕地播种育苗。

    对于搞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为村民们创收的事情,村支书张国瑞和村主任张海军这两位村里的领头人是十分热心的,虽然都是面朝黄土的庄稼人,但他们也有自己的盼念,也想像电视里的华西村吴仁宝一样,在云溪村这个小天地里干出一番大事情来!当然,农民嘛,除过和土地打交道,还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

    张云起想的这个新名堂就十分好,搞农作物包销,太切合村子里的实际情况了,他们早早展开了宣传和统计,对于成立合作社种植龙景园罐头厂所需的农作物的事情,村民们的积极性是十分高涨的,云溪村一共七十九户农户,起码有七十户愿意跟着干!

    然而这个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在1994年还是个时兴的名词,具体怎么个干法,有那些章程制度,就连张国瑞和张海军都还不怎么清楚,虽然张云起谈过一些,但他们只明白了一个大概。

    至于村子里的其他人,那就更加不清楚了,不过他们知道张云起收购了市里的一家产值上千万的罐头厂,需要大量原料,张云起就想把这个好处给村里,打算跟村里的农户们签订包销合同,只要有土地,有一膀子力气,挣钱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样的天大好事,让云溪村那些头脑热烘烘的庄稼人沉浸在一片激动之中。

    小年过后的一天,云溪村村委经过几番商议,终于定下了章程,在小礼堂里召开村民大会,邀请张云起以及牛奋过来,和村里人把这个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这桩事厘清楚。

    牛奋现在是龙景园罐头厂采购科的负责人,全权负责原材料的产销对接,日后合作社与龙景园的接洽都由他来处理,这个村民大会自然是要参加的。

    村民大会晚上七点举行,张云起和牛奋中午便抵达了云溪村。

    两人的中饭是在张海军家吃的。

    纪灵也在。

    好些天前她就坐张云起的车来村子里玩,但张云起最近事情挺多的,一会儿一会儿那,就算有点空闲时间,也都在鱼粉店里倒腾他的辣椒豆豉,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一到寒假暑假,纪灵回了云溪村,就想着法子变着花样带着她玩。

    吃完饭后,时间还早,张云起就趁闲和纪灵还有她的表姐张晓梅到将军岭转了一下午。

    立春刚过,深冬的气息依然浓郁,黄叶枯萎,荒草漫地,盛夏时节的丰盛野果实尚不见踪影,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三个人年纪也都大了,渐渐懂事了,即便是感情依旧,也很难找到小时候的那种感觉,然而纪灵不一样,小脸带笑,步伐总是蹦蹦跳跳的,对山野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和激动,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晚上早早用过晚饭之后,张云起和牛奋一起去了小礼堂。

    云溪村的小礼堂是七十年代初遗留下来的产物,已经有二十来年的历史,面积十分之小,墙砖都是夯土,发霉的房梁上吊着几盏昏黄的灯泡,上面布满了蜘蛛网,破败陈旧,除了村子里的成年青壮,那些爱凑热闹的七大姑八大姨也搬着小板凳聚在里面,嗑瓜子扯闲话,还有没断奶的小娃娃在哇哇大哭,实在乱得不成像。

    张云起和牛奋赶到后,被张国瑞和张海军直接请上了主席台。

    所谓的主席台就是一块三米宽的红砖台子,上面放着一张长木桌,盖了一块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过的红布,后面摆了两条长木凳,坐在中间的村支书张国瑞率先讲话,他先是把他和张云起商量过的初步意见,给大家端出来,然后十分隆重热情地介绍起了张云起。

    这个细皮嫩脸的小后生让全场村民们自发地鼓起了热烈的掌声!

    作为眼下云溪村的头号大人物,张云起要带领着旮旯窝里的父老乡亲们创收致富的设想已经家喻户晓,与此同时,他的个人声望也被村里的闲话中心推向了无与伦比的地位,甚至超过村里的女婿,纪灵的爸爸,如今身居副市长高位的纪重!

    在热烈的掌声中,张云起先是起身鞠了一躬,才笑着说道:“各位叔伯婶姨们晚上好,大概的情况,刚才国瑞伯伯已经介绍过了,我呢,不浪费大家的时间,具体说一下我们要成立的这个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的大体框架,首先,这个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不是以前的高级社,人民公社,它是建立在家庭承包经营体制上的新型经济合作组织,其次,基于罐头厂提供的包销合同,种什么农作物,种多少数量,根据龙景园罐头厂的生产计划来定,形式采取散种统销的形式,什么意思呢?就是不流转耕地,入社农户缴一定数量的股本金……”

    “伢子,听你这话的意思,搞这个合作社还要我们交钱呐?”坐在下面的一个满口黄牙抽着旱烟棒的中年汉子开口打断了张云起的话。

    这人叫李俊林,张云起的初中同学李荣的亲爹,李荣也站在下面,他看着主席台的张云起,目光里闪烁着说不出的味道。

    张云起笑着解释道:“当然了,既然要成立一个专业经济合作组织,那就必须得进行标准化生产经营管理,财务加工运输都要请人来做,还得搞办公场地,没钱这事儿可办不成。”

    一个磕着南瓜子的妇女开了口,声音像锥子:“伢子,我听人家说你身家千万,开着上百万的国外名牌洋车,你那么有钱,请几个工人,置办几间办公房,对你来讲不就是九牛一毛嘛,何必费这老劲儿,要我们这些肉都舍不得吃的叔伯婶姨们掏钱呦。”

    “就是,这点钱,我们出得掉块肉,你出不过是少吃一顿饭,云起,你可是咱们村子里的骄傲,出这笔钱,就算为村子里做贡献了。”

    张云起听着下面的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虽然话说的不怎么中听,且十足愚昧无知,但也不算可笑,因为他知道,对于这群庄稼人来说,现在已经推行的财税体制改革让他们的负担十分之重,赚点儿钱实在不容易,每一分每一厘都是从泥巴地里抠出来的,一听到搞这么什么专业合作社还要往外掏钱,有点意见和想法是正常的。

    张云起说道:“这笔钱我当然可以出,但如果都是我出的,那么如何保证所有人的耕种积极性呢?大家要明白一点,一旦我出了全部的资金,它的性质就是一家公司,我是老板,大家都是替我打工的,所有的收益都是我的。但种植专业合作社它不一样,它是大家一起联合起来的经济互助组织,在座的叔叔伯伯都是老板,都是为自己干活,而且合作社加入自愿、退出自由、民主管理、盈余返还,能最大限度保证每个入社农户的权益!”

    张云起的话音一落,台下的村民们便议论纷纷起来,似乎每个人都有想法,直到张海军站起来插话:“我来说一句,云起有没有钱是他个人的事情,总之,他隔三差五来村里商议这件事情,目的只有一个,帮衬父老乡亲一把,一起赚钱,让咱们云溪村家家户户的光景更美气!而且他刚才也说了,加入自愿,退出自由。这事儿究竟能不能干,大家听他把话讲完再下定论。现在就不要吵了!”

    张海军这一番有条有理的话,让闹哄哄的场面安静了一些。

    张云起接话道:“我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讲,首先,由龙景园罐头厂牵头,以18万资金发起云溪村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的筹建,占60%的股份,想要入社的农户凑足12万,占40%的股份,合作社成立之后,召开社员大会,由全体社员投票推选出合作社的理事长和副理事长、下设办公室、生产技术部、加工部、运输部、还有财务部。有了这些合作社前期必备的基础部门之后,再根据龙景园罐头厂的原材料需求计划,合作社统一制定生产计划,统一平价供应种子、农药、肥料,由入社农户分户种植,最后合作社将农产品统一对接给龙景园罐头厂采购科。”

    张云起的这番话似乎没有人认认真真的听全,因为他说出来的那句“想要入社的农户凑足12万”,太有威力了!当时就有村民扯了根木棍在泥巴地板上算起了数:“一共12万,咱这七十户人家,就算都跟着干,每一户也得拿出一千七百多块钱!”

    旁边的乡亲听到这话,都惊呆了。

    紧接着,破烂的小礼堂里顿时象煮沸了一锅水!

    所有与会的人,都纷纷争抢着说话。

    他们觉得这是一桩好事,有挣头,要真干得好,龙景园效益高,那今年下来,他们云溪村家家户户恐怕都要大囤冒尖小囤流了!但这个前提条件也太苛刻了点,掏这么一大笔钱,实在是太为难他们这些泥巴腿子了!

    在众人的闹哄声中,头脑清晰的村里能人田明生起身说了一句要害话:“伢子,叔现在就想问你一句,咱掏这么多钱,农作物卖给罐头厂之后,收成咋个分法?”

    张云起立即给予回答:“盈余分配的方式以按股分红与按交易额返还结合为主,每年度的可分配盈余额,60%按照交易额返还给大家,40%按股金分红。明生叔,我再说的简单一点,就是如果今年合作社可分配的利润是100万,那么其中的60万拿出来按照你交的农作物占比分给你,剩下的四十万分红,按照你的股份分给你。”

    “种点庄稼就能卖一百万?大老板,难不成你要种的是金子?”一个染了黄毛的小年轻立时唱起了反调。

    这家伙叫田小海,比张云起大不了多少,二十岁冒头,在广东打工,厂子里刚放假回村里过年,穿着打扮倒是人五人六的,做派不怎么正经,他一个在外务工的人,也根本不关心村里搞合作社的事情,来这里纯粹就是凑热闹看戏,说话的神态倒是像极了求偶的猴子,惹得那些嗑瓜子的年轻妇女们乐不可支。

    张云起没怎么在意,等大家笑够了,议论够了,才说道:“专业合作社的利润分配的好处是明摆着的,如果它是一家公司,那么根本就不会有交易额返还这一说,所有的利润都得按股分红,另外,如果是我全额投资的,那么所有的利润都是我一个人的。当然,我也知道,突然要村里的每户人家都掏出这么一大笔钱,可能不太容易,所以我还是那句话,加入自愿,退出自由。如果有觉得不合适的,不用为难。不能入社的,以后可以给合作社上工,挣工钱。但是,在这里我得事先给各位叔伯婶姨把话讲清楚!”

    张云起看着台下那些抽着旱烟棒相对安静的青壮汉子们,昏黄的灯光下,那一张张黝黑粗糙的脸庞他十分熟悉,他的语气也十分诚恳:“各位叔伯婶姨都是看着我张云起长大的,为人怎么样,应该知根知底,我张云起年纪也还小,谈不上有多大的能力,但如果大家愿意相信我,我也能给村子里做点力所能及的贡献,那我一定是义不容辞的!至于这个合作社,不论怎么样,搞是肯定要搞的,如果云溪村搞不了,我找昭坪乡乡政府来搞,昭坪乡搞不了,我找龙湾镇镇政府来搞!到时候,各位叔伯可别讲我张云起白眼狼,不是个人!”

    ******

第三章 静好

    这一晚上的云溪村注定不平静。

    讲完话后,流程结束,张云起并没有多做停留,离开了吵吵嚷嚷的小礼堂,以眼下的情形来看,他需要给村里人私下把事情合计清楚,而那些拉闲话扯卵谈的妇女们见没得热闹看了,也三三两两抱着孩子走了,留下来的,都是村里明事理顶大梁想要抓钱的青壮汉子,他们在小礼堂里就张云起提出来的合作方式吵嚷到大半夜。

    争议的关键点还是在钱上。

    按照张云起的搞法,入社农户要凑足十二万,细分下来,每户得拿一千七百多。这笔钱绝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小数目,就算是城里的工人,不吃不喝一年下来也存不了这么大的一笔款项,更不消说他们这些操弄庄稼的泥腿把子!

    这实在太难为人了。

    虽说张云起把话说的很明白,也合情合理,加入自愿,决不强求,不进合作社的后期也可以上工挣工钱。这些庄稼汉子们并不是没心计,张云起是村里出去的,但毕竟现在的身份是生意人,代表的是整个罐头厂股东和工人的利益,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大容易了,可是吧,不跟着一起干,他们心里又不甘愿,这笔账他们算的开,包销合同是实打实的,张云起也早已经表态今年每户农户至少收三千斤花生黄豆,以现在花生黄豆的市场价,只要他们跟着干,一年就能把本钱全盘回来,如果效益再高点,甚至还能有盈余,不出三年,村子里就会大囤冒尖小囤流,家家户户都要发大火成万元户!

    这样一条挣钱的好路子,这些穷苦无路的庄稼汉子又有几个愿意错过呢?诶!一分钱穷到英雄汉呐。

    当然,个别家里有余钱的自然不用为这事愁苦,到时项目上马直接入股就好,像新任村主任张海军,云溪村头号殷实人家。然而这终究是个别十几个人,村里大部分农户都还是刚刚脱离吃不上饱饭的苦哈哈,一年到头也存不了几个闲钱。

    一时间,小礼堂陷入了沉寂之中。

    村书记张国瑞和村主任张海军也没有再言语,当初张云起刚提出搞这个专业合作社时的热情已经荡然无存,他们知道眼下的局面不好解,如果是个别几个人缺这笔钱,还能够想办法补上,但这整个村大部分人家都掏不起这个钱,又能怎么办呢?

    张海军看着几个汉子在他旁边“叭叭叭”地使劲吸烟,似乎在没头没脑地思量着各自的出路,在一片沉寂中,远处月牙河里传来潺潺水流声,他长叹了一口气,把烟屁股一丢,起身离开了小礼堂。

    村里小礼堂距离张海军家并不遥远,几百步路的脚程,张海军带着倦容走到家门口时,看见张云起和纪灵还有他的闺女张小梅在堂屋泡热水脚,他的婆娘端了一杯浓茶递过来,他摆了摆手,对张云起说:“云起,洗完脚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叔想找你唠唠闲话。”

    纪灵和张小梅都看着张云起,她们察觉到张海军的脸色不怎么对。

    张云.asxs.头说成。

    他拿了擦脚布把脚擦干净,踩着拖鞋和张海军来到院子里,张海军蹲在小院子的门槛上,张云起掏了一根芙蓉王给他点燃,问道:“叔,你找我有什么事?”

    张海军吧嗒吧嗒抽了半截烟,才面带愁色地说道:“云起,叔想跟你唠唠今晚会上的一些事情,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讲。”

    张云起料想也是这回事:“叔,你说吧。”

    张海军掐灭了烟屁股,道:“那我就直说了,云起,你今晚在会上的那些说法,确实合情合理,如果我把你当外人,当成一个纯粹是来云溪村投资做生意的大老板,那我指不出任何的不对,但你不是,你这个大老板不论怎么讲都是云溪村人,根在云溪村!你最后说什么村里搞不了就去乡里镇里搞的话,我不乐意听!村里是有一些短见识的蠢货,见不得别人好,但你也不能一棍子把所有人打死。”

    张海军的口气变得有些激动:“叔性子急,话说的不中听,你可别缠怪。你这么聪明的娃娃,村里人的那些难处肯定一眼就瞧得透,但不管怎样讲,他们是很想跟着你大干一场的。这都多少年了,咱们村里的这些庄稼人起早摸黑吃不起饱饭,真是受够了苦!78年家庭联产承包制还没下来的时候,你知道咱们村子里的人穷到什么地步吗?盐都吃不起!好多人就在厕所的墙根下扫观音土调进野菜里吃!现在村里好不容易出了一个有大本事的人,又有合作社这么好的一个大设想,有谁会不乐意跟着一起干?”

    说到这里,张海军叹了口气:“叔也不想难为你,从新中国成立时起,我和你爸就是对门对户的老邻居,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如果在村里有什么问题,摆在台面上我一定护着你,但现在既然是私下里说这事,我就希望你多讲点感情,既然有这份心帮村里的这些苦哈哈一把,总不能半途而废。就算叔拉下这张老脸求你,你能不能出个折中的主意解决这桩事?”

    张云起被眼前这个语气激动的中年汉子给触动到了,过了会儿,他说道:“叔,你不要多想,这桩事我会解决好的。这样吧,龙湾镇镇长你认识吗?”

    张海军先是一怔,随即站起来道:“难不成你真要把合作社扩大到整个龙湾镇去搞?那样还有咱们村的份?”

    张云起说道:“我再怎么说也是云溪村的人,肯定会以村里的利益为重,先前在会上说的那些话,除非是真没人配合,否则不会那样做的。至于成立合作社的这十二万块钱,村里人如果想跟着一起干,那是必须得出的,出不起,可以,我来想办法帮他们解决,所以叔你不要为这事操心,只是这个股份制合作社是一种新型经济合作组织,在舆论导向和政策层面上,我们都需要把地方政府拉进来,哪怕是地方政府在名义上起一个主导作用,都能为我们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张海军听到这个说法,才算冷静下来:“云起,还是你想事情管顾的周全,既然你这样说,那叔相信你,龙湾镇镇长邹启先我认识,你明天去见他?”

    话刚说完,张海军就意识到不妥贴,以眼前这个娃娃如今的身份,名义上又是来这边投资的,真摆在桌面上,县里的那些大官都趋之若鹜,一个镇长级别的官员,哪里还需要娃娃亲自跑去见,于是他又说道:“明天我先找人联系一下邹镇长吧。”

    张云.asxs.头说成。

    两人在大院门口又点了一根烟,唠了唠张云起他爸的事,直到村子深处连狗吠声都停歇了,张海军才回转屋子里,张云起没什么睡意,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看着对面那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子。那是他以前的家。也不知道为什么,前些日子送老爸回来扫坟,在里面转了一会儿,看着从小呆到大的院子里杂草横生,墙壁四处开叉皲裂,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一个人坐在这里发什么呆?”

    张云起侧头,看着双手放在背后走过来的纪灵,笑着说:“透透气。”

    “刚才我舅跟你说了不好的话?今晚开会结果不好?”纪灵坐在张云起旁边的门槛上,黑白分明的眼睛扑闪扑闪的,月光之下,她那张小脸流淌着莹白的光。

    张云起说:“谈不上吧,第一次开会,结果不好是正常的,求同存异嘛,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纪灵双手捧着精致的下巴,仰头看着星空:“有时候觉得你活的挺累,在乎太多人的感受,就不是自己了。”

    张云起笑:“怎么说呢,也不是累,不过活着嘛,总得有人负重前行,才能让身边的人岁月静好。”

    纪灵侧头:“哪些是你身边的人呐?”

    张云起说:“你不就在我身边吗?”

    纪灵就眯眼笑了,她忽然伸手把张云起的头发抓了个乱七八糟:“傻不拉几的小张同学,要开心点咯,我不要你负重前行,我们都要岁月静好。”

    ******

第四章 新路

    筹建合作社的事,张海军十分急性。

    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就骑着摩托去了龙湾镇镇政府大院,找镇长邹启先。

    那会儿镇长邹启先刚好在,他端着一杯滚烫的浓茶,正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和宣传干事刘为民下象棋。

    作为一名正科级干部,皱启先的年纪并不算大,三十四五岁的模样,一身干净的深蓝制服,头发稍稍背梳起来,看起来已经有点儿领导派头了,不过这人性格随和,从不耍那些威风。

    张海军进来时,他只抬头跟张海军打了个招呼,就赶忙举起一颗棋子往石板棋盘上一掼:“将!”

    张海军只好走到邹启先的近前,对他说道:“邹镇长,我有事跟你商议。”

    邹启先的注意力似乎全在棋局上,只是应了一声:“啥事儿?”

    张海军就把张云起在云溪村投资的事情,简单地转述了一遍。

    邹启先听张海军说完,先是怔住了,他拿着棋子的手停在半空中,仰起脸问张海军说:“有老板来投资是好事呀,不过你说这张云起才十七八岁,干这么大的事儿,这靠谱吗?”

    张海军连忙道:“这娃子是我打小看着长大的,一万个可信,人家手下的龙景园罐头厂资产上千万,开得车都是外国进口的百万洋车,是真真切切来镇上投资,帮助咱村里百姓的!”

    邹启先的注意力总算从棋盘上收了回来,他沉吟了一下,问道:“张主任,纪市长对这回事有什么看法?”

    张海军一怔,他不明白邹镇长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东西。按常理来说,一般的政府官员听到有大老板来本地投资,早激动得不知所以了,邹镇长倒真是沉得住气。

    周海军回答说:“这个我不清楚,但咱们村能吸引到投资,带领乡亲们创业致富,这实在是一件千载难逢的大好事,邹镇长,我那侄子张云起想和你面谈一下,商讨这桩事由镇政府来主导运作的可能性。你要不要去见一下他?”

    邹启先听到这话,心里突然就有点不是滋味,但也没有表现出来。对方毕竟是来投资的大老板嘛!先探探底再说。

    “成吧!我跟你去见一面。”

    临了起身出院子,邹启先还没忘记扭过头把手中那颗棋子掼在棋盘上,对宣传干事说:“再将!”

    ******

    云溪村距离龙湾镇并不远,八里路。

    然而这八里路可真是不大好走,七绕八弯,沟壑纵横,全都是泥泞的山路,坐在张海军的摩托车上,邹启先的那两条裤腿很快就溅满了泥巴,只是遥望着辽阔的山野,难得下乡的他,神思已经被那点缀其上的一个串着一个的破烂村庄所吸引了。

    作为这片深山老林的两万多人口的父母官,邹启先深知这些村庄里面隐藏着什么样的景象,只要一想到这么多年下来,至今还有大部分村民连起码的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他这个成日里窝在镇政府大院下象棋的一镇之长,也会难得地心情沉重起来。

    其实刚调到龙湾镇任职那会儿,尽管这里是一个贫穷落后地处偏僻的山区小镇,但邹启先三十出头就已是正科级,算得上踌躇满志,俗话说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asxs.低,没那么可怕。

    邹启先心里很清楚,现在正是改革开放狠抓四化建设的大好时代,他只要在经济建设这一块大显一下身手,在龙湾镇打造一个乡镇特色产业出来,带领镇里的百姓们脱贫创收,那么他的仕途之路将是一片明朗。

    然而经过一段时间的摸底考察,他就心凉了,龙湾镇这块土地底子薄,基础差,交通稀烂,工业设施为零,小老百姓们配合度低,完全拉不进投资,就连八十年代发展起来的仅有的两家小乡镇企业,也因为经营体制改革,部门垄断,管理混乱、管理能力的先天不足等等因素倒闭了。总而言之,要改变龙湾镇的落后面貌难度太大,除了狠抓计划生育之外,再想要干出点大政绩大事业来除旧布新,实在是不现实。

    到了后来,邹启先慢慢就看透了,还是别折腾小老百姓和自己了,龙湾镇的这个困难局面,着实不是他一个芝麻绿豆点大的官能够解决的,想要往上升,只能熬资历,等熬了个十年八载,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升为副处级,进入县领导的序列。

    想到这里,邹启先收回目光,对前面骑车的张海军道:“张主任,你说你的那个大老板侄子,真有这样的大本事?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就能置办上千万的罐头厂?”

    张海军见邹启先三番五次问起张云起的背景,倒也没觉得麻缠,他们龙湾镇坐落在深山老林里,营商环境太差,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大卫星,身家千万的大老板跑到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来投资搞建设,邹启先心里有疑虑也是正常的。

    张海军笑着问:“邹镇长,你吃过市里龙景园牌的罐头吧?”

    邹启先怔了一下,随即道:“吃过,难不成是你那个侄子的?”

    张海军笑呵呵地点头:“邹镇长还记得去年咱云溪村出的那个县中考状元吗?就是我那侄子,他后来去了市里一中念书,那会儿他家里穷,没钱供养他。但这娃娃自己争气,一边念书一边做些零散生意养自己。没成想,他念书一等一的厉害,做起生意来也是一把好手,半年不到就在市里开了一家大贸易公司,后来又把市里的龙景园罐头厂给买了下来,正好,罐头厂生产罐头不是需要大量的花生黄豆吗?这些都是土里的玩意儿,咱们村家家户户都种,他就想把这桩大好事让给村里的父老乡亲来受益。”

    邹启先听张海军说的有板有眼,虽然玄乎了点,但确实像那么一回事,他情绪就慢慢高涨了起来。

    这都多少年了,龙湾镇一直谋不到大发展,虽说有着这样那样的客观制约因素,然而说到底,还是没有大老板来投资。

    邹启先点了一支烟道:“张主任,听你这么一说,这个状元郎还真有志气的很,不但自己在外面闯了一片新天地,还要为你们全村的人民谋福呐。”

    张海军满脸都是笑。

    这时摩托车已经来到了云溪村村口。

    两分钟不到,两人在张海军家门口下车。

    进门时,邹启先瞟见院子外面停着的那辆奔驰豪车,他的心就更加地热了。

    在张海军的引领下,邹启先很快就见到了慕名多时的年轻大老板张云起,那张脸确实年轻得过分了些,但丝毫没有少年人的轻浮和盛气凌人,说话有条有理,十分沉静稳重。

    两人简单的寒暄了两句,张云起直入主题,他把龙景园罐头厂的经营情况、云溪村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的由来向邹启先交了个底,邹启先香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一直没插话,但越听越心热,显然,他从张云起的话中感觉到这桩大好事十分有谱。

    谈到具体的运作模式的时候,张云起说道:“邹镇长,我的最终设想是打造一个公司+合作社+基地+农户的模式,以咱们云溪村作为首期试点,进而全镇推行,但就眼下的情形来说,立即上马农作物种植基地项目不大现实,因为咱们的栽培技术不行,专业人才太少,只能进行粗放农业生产,所以基地项目我想等合作社的农户们上手之后,再择日筹备,现在就简单点,搞公司+合作社+农户的模式,入社农户们采取散种统销的方式种植。在这里面,关键点是合作社。”

    说到这里,张云起见邹启先听得兴致勃勃,就又把股份制种植专业合作社这种新型经济合作组织的经营基础、组织形式、基本要素、人员构成、盈利分配模式等等情况全部谈了一遍。

    邹启先毕竟是农村基层政府官员,对农村经济改革还是有一定见识的,他听张云起说完之后,立马就意识到这种前所未有的股份制农业合作社,是一种非营利的现代企业形式,具备现代企业的特点和优势。这可正好,现在国家不是正在大力号召建立现代化企业制度吗?他们龙湾镇基础薄弱,始终搞不起特色企业,这个年轻有为的大老板要搞的这种股份制合作社,倒不失为一条新路子!

    这想法使邹启先异常兴奋。

    他越往深里琢磨,就越觉得股份制合作社的可行性高,不但能够解决农产品销售这一老大难的问题,而且还把所有的庄稼人联合起来,有包销合同做保障,大家再也不用瞻前顾后,更重要的是,合作社实行的股份制让每个人的利益休戚相关,能充分调动庄稼人的积极性。

    正这么想着,张云起又对他说道:“邹镇长,这个专业合作社的大体框架你已经了解了,今天海军叔把你请到家里谈这件事的原因,是我希望到时候由镇政府牵头,组织农户来成立这个农作物专业种植合作社,然后和龙景园罐头厂签订统一的包销协议。镇政府作为合作社的统筹组织者,在帮助农户解决科技指导、产品销售、加工增值、共同防范市场风险、增加农民收入等方面,可以起到‘建一个组织、兴一项产业、富一方百姓’的示范作用。”

    邹启先被张云起的这番话说得心脏都“咚!咚!咚!”地狂跳起来。

    这状元郎年纪虽小,水平可一点不低。

    这句“建一个组织、兴一项产业、富一方百姓”,就充分显示了他那不一般的政治觉悟和思想境界。更诱人的是,他主动提议由龙湾镇镇政府承头操办合作社的筹建。这样一件大政绩,邹启先是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的。

    当然,张云起许了这么多好事,邹启先也不好干光摘桃子的麻烂事,他说道:“张老板,你作为市里有名的大企业家,能够回家乡投资创业,支持家乡建设。这种回报家乡的赤子之情真令人景仰。在这里,我首先要代表全镇两万多人民对你表示感谢!你提出的这个云溪村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的大设想,我觉得是十分符合云溪村乃至整个龙湾镇的情况的,能带动种植业发展,促进农户增产增收,所以镇政府一定会全力支持你,你尽管放心大胆的干,有任何问题,镇政府都可以尽量配合解决。”

    张云起和邹启先扯了老半天,就等这句话,他笑着说道:“大的问题没有,不过眼下有一桩小事,可能需要镇政府这边协调解决,就是农户入股的资金问题。农作物专业种植合作社具体的股份比例是龙景园出资十八万,占股60%,入社农户出资十二万,占股40%。这个村委已经做过初步统计,按照有意愿加入合作社的农户数量,差不多每户得拿一千七百多块钱。这样一笔钱,村里大部分农户肯定是掏不出来的,所以我就想,镇上可不可以通过信用社,给想要加入合作社但又缺少部分资金的农户提供部分贷款支持?”

    邹启先听到这话,立即思谋起来,由龙湾镇镇政府挑头,通过信用社给农户贷款筹措合作社的股金,这事在操作上是没什么问题的,干得好,指不定还有申请到财政资金扶持和金融信贷优惠,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讲,通过信用贷款,他代表的镇政府能够在这一项目中起到一个真正的主导作用。

    只是在这里面,有一点是邹启先所不能理解的,他以一种开玩笑式的口吻委婉地说道:“张老板,十二万入股资金,对村里的庄稼人来说,肯定是一笔天文数字,但对你来讲,不过是毛毛雨,你完全可以自掏腰包资助这些父老乡亲嘛。”

    张云起听到这话,笑。

    他对这个问题不意外,云溪村的大部分村民们不也一样眼巴巴的盼念着他掏这笔钱吗?

    但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第一点,他是以龙景园的老板运作云溪村合作社项目的,代表的是整个龙景园,如果出了这笔钱,不符合其他股东以及厂职工的利益诉求。

    第二点,如果他个人掏这笔钱,那怕是借钱给农户。钱自然是没问题的。但这样一来,筹建合作社的资金,实际上60%是龙景园的,40%是他个人的。农户没掏钱。农户们甚至是会抱着这笔钱亏了,就不会还他张云起的心态,因为在农户眼里他张云起是大老板,又是村里人,亏得起!怎么可能为了这点儿钱跟家乡父老撕破脸讨要呢?

    这样一来,农户们零投入,不是绝对的利益关联体,合作社倒了,他们也受不到太大的影响,那么他又如何保证合作社的各项政策制度能够真正落实下去,激发最大劳动生产力?他心心念念想要推行的股份合作制的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又还有什么意义?

    他还不如自己直接开一家种植公司!

    第三点,最重要的一点,如果他个人掏了这笔钱,怎么可能还轮得到邹启先这个龙湾镇镇长来插上这一脚?

    政企合作,中国特色。

    农民专业合作社作为一个新兴产物,和家庭联产承包制,乡镇企业、村民自治、农民工进城、集体林权制度改革一起,被后世经济学家统称为中国农村改革三十年亿万农民的六大创造。尤其是他要搞的这个专业合作社,还是股份制的,模式上极其先进,在1994这一年,放眼整个中国,绝不会有第二例。

    张云起由此意识到,既然要这么干,那么就必须得未雨绸缪,在舆论导向和政策支持上,要从上至下搭起一条线,帮他遮风挡雨,帮他宣传造势。

    毫无疑问,龙湾镇镇长邹启先是这条线的基础端。通过镇政府协调信用社给村里农户提供信用贷款,他既解决了农户的股金问题,又能够将龙湾镇镇政府和邹启先深度绑定在这个项目上。一举多得,又何必愚蠢到自己掏钱给农户入股呢?

    当然,这种话是不能讲给邹启先听的。

    张云起端着搪瓷杯子喝了口浓茶,对邹启先说道:“邹镇长,站在感情的角度来讲,这笔钱我确实可以掏,也没有问题,钱不是关键,但是,关键是我想要打造的这个股份制合作社的模式,它的设计逻辑和运行机制是不是合理的,具有开拓性的。我认为,如果我替家乡父老掏了这笔钱,那么它的逻辑就是不合理的。”

    ******

第五章 星火

    那一天,邹启先和张云起拉话到傍晚才结束,回转龙湾镇后,深夜躺在床上,邹启先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张云起的那一番话,就像锥子,字字句句都敲击在他这个仕途茫然的布衣镇长的心坎上。

    这个少年人着实是一个难得的年轻俊杰呀!所思所想所虑,确确实实在为老百姓谋大福,因为有龙景园罐头厂和包销合同做后盾,庄稼人最头疼的农产品销售老大难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而以龙湾镇镇政府的名义,在云溪村开展股份制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试点,对于他而言,无疑是一份天大的政绩。

    经过一整夜的慎重思谋,他已经坚定地认为,这桩事可能是他的仕途道路上最重要的一个拐点。

    次日的一大早,他就找到镇信用社主任廖向明,协商向云溪村村民提供农作物种植合作社专项贷款的事宜。

    镇长出面,又是为了龙湾镇经济建设的大好事,廖向明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但这么大一笔款项,放款对象又都是没着落的土农民,他有点不愿担风险直接放款,最后和邹启先经过几次协商,他要求采取农户联保贷款的方式向云溪村村民提供这笔款项。

    云溪村村委主任张海军在第一时间就从邹启先那里得知了镇信用社愿意为村里提供的这一政策贷款,他反复思谋后,觉得这是一桩好事,便立即与村支书张国瑞等村委干部在云溪村成立了一个农户联保小组,召集村民们开会商议贷款入股合作社的事情。

    谁知道,这事儿刚一披露出去,就在云溪村引发了一阵纷乱。在村里老一辈人的记忆里,这情景只有在土改合作化以及生产责任制时出现过。天一见黑,庄稼人们把饭碗一撂,鞋底子掼得山响,纷纷涌到破破烂烂的小礼堂里,就贷款入股合作社的事情,吵嚷大半个夜晚。

    那些有钱不用贷款的村民自然是风云看淡,而那些没钱的,可就分出了好些个意见派系,村里面大多的妇女们和思想守旧的老人们是反对贷款的,他们平日里借百二八十手都抖得厉害,这么多钱怎敢借?更叫他们心焦的是,这还是联保贷款,一旦合作社遇到什么凶险,他们不但要还自己那一份,还得承担连带责任!

    然而,他们的意见注定成不了主流。

    这不是歧视女性和老人,而是人类社会的自然法则。

    在那些真正当家做得了主的青年汉子当中,绝大多数都对这桩事抱以积极态度。他们不怕贷款。这本就是借本赚钱的事,虽说信用社的贷款要限时间还,还得扛利息,但这合作社是一件长久事,干上一年,这些债开过就能赚不少钱,要是三年五载下去,家家户户都得富的冒油!

    再者说了,想干事业,又不愿担一点凶险,那这个事业怎冒得起头?

    经过了几日的吵吵闹闹,一切很快被确定了下来,贷款入社的意见最终占据了绝对上风,鲁莽的青壮汉子要办事业,莫说那一小撮见识比头发短的村妇,就是九头疯牛都拉不住!最后,云溪村79户人家当中,有68户在农作物种植合作社意向合作登记表中签下了户主的名字。

    为这事忙乱多日的张云起第一时间从张海军那里拿到了那份名单,他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全像蜈蚣爬过似的手写名字时,心里油然生出了一股沉甸甸的感觉。

    他始终认为通过信用贷款让农户加入合作社的方式是解决目前这个局面的最优选择,尽管这种做法显得他有些不近人情,把村里人逼上了自古华山一条路的境地里。

    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成立云溪村股份制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已经不再是为了实现他个人的野心和抱负,这份名单上的每一个歪斜扭曲的名字,都寄托了乡亲们最朴实最原始的致富**,燃烧着90年代的中国农民不甘于永远困在贫穷泥潭里的燎原星火!

    当然,这个股份制合作社的好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但村里的那些庄家汉子担着未知的凶险贷款拿出这样一笔大钱,又怎么可能不手抖呢?又有多少个日夜为这事夜不能寐呢?又有多少次跟家里的婆娘红脸吵架甚至是打架呢?

    要知道,这种形式的股份化合作社,云溪村村民们以前从来没遇见过,中国的农民专业合作组织,真正起源的时间点也并不久远,大抵是在80年代的中期,主要动因自然是家庭联产承包制的确立,激发了中国广大农民生产的积极性,顺应中国农业生产的专业化、商品化、社会化和市场化趋向改革的不断深化而诞生的。

    到了90年代的初中期,中国农民专业合作组织才算是真正起步,兴办方式、服务内容和组织制度得到了多样化、多形式、多层次的发展。

    在这里面,张云起印象中比较有名的有1989年兴起的邯郸模式,其主要特点是官民结合,而1994年兴办的莱阳模式,则是农民自主兴办,除此之外,还有宁津模式、江山模式等等在90年代极其有名的其他经济合作组织形式。

    至于张云起在云溪村发起的“农户+股份制合作社+公司”的模式,在那时候的中国是尚且未有的,这种模式的先进性,主要体现在它既以股份合作制的经济形态,实现劳动者的劳动联合和劳动者的资本联合,将二者的优点形成农业新的组织制度和经营制度,还以合作社为纽带,将农户、合作社以及加工企业、销售企业等多种经营主体联合起来,形成一个现代农业一体化的经营体系。

    毫无疑问,这样一个先进新奇的农民经济组织,在出现之后,必然会引发社会各界各个层面上的极大反响,然而张云起心里很清楚,对于云溪村的那些泥腿把子来说,极其有限的学识让他们不能深刻意识到这一层面,他们一个个都已经穷得叮当响,或许会因为高昂的入社股金而患得患失,但在政策问题上是不怕的,甚至有些连后果也考虑得不多。

    他们一定知道的是,在村口茅厕的墙壁上,刷着“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的标语,他们这样做,在管顾好自家庄稼的同时还能通过种植合作社额外挣到更多钱,不正符合国家要搞农村改革大力发展农业经济的政策吗?

    干!在接下来的那两天里,张云起看到村里那些头脑热烘烘的庄稼人,已经沉浸在一片纷乱的激动之中。

    筹集股金那天,村支书张国瑞主持,联盛副总经理牛奋、镇长邹启先和他邀请过来的镇信用社主任廖向明列席,全村人都涌挤在破破烂烂的夯土小礼堂里,见证云溪村这一注定要被载入中国农村改革发展史的某一时刻。

    按照张云起提出来的股金配比方案,农户出资12万,占股40%。虽然12万的总股金平均分下来,村里每户入社农户需要交纳的股金是1700多块,但这只是一个粗算,实际交纳时的情形又不一样,因为入股股金并不固定,而是按照300元一股,入社农户最少买三股,多者不限的方式进行的。

    在大会来到缴纳股金的环节时,粗鲁的庄稼人像马蜂一样蛰了上去,把收款记账的长桌挤的水泄不通,激动的声音在破破烂烂的小礼堂里此起彼伏。

    “田会计,900块!我要买3股!”

    “后边的人别挤呀!这是1200块,我要买4股!”

    “2100块,我要买7股!”

    “1600块,我要买6股!”

    ……

    在纷乱的购股中,入股最多的农户很快就出现了,是村主任张海军,他一人买了15股4500元!

    当然,大部分想入社又没钱、或者是钱不够的农户,这时候便可以登记名字申请信用贷款,到时候,直接由镇信用社放款至负责筹建合作社的云溪村村委开的存折账户里。

    ******

    张云起没有看到村里筹集股金的那幕。

    那时的他已连夜驱车回转江川市。

    对于云溪村村民来说,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已经承载了他们踏上致富之路的全部希望,但这个希望是建立在联盛的发展基础之上的,因为它是张云起想要搭建的联盛体系的一个大后端,输送炮弹的辎重部队。

    眼下龙景园复工在即,作为这家罐头厂的实际控制人,张云起还有太多其他事情需要管顾,联盛中台高管团队的人事调整和各条事业线的业务梳理以及罐头新品的更新迭代,大前端市场营销策略的制定和分销渠道的搭建,都需要张云起定大基调,而明天是联盛的高管会议,龙景园所有科长级别的职工都要参加,张云起必须得赶回去。

    牛奋没有跟张云起一起回。

    云溪村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的后续事宜,张云起已全部交由他来处理,包括协助云溪村村委办理合作社手续,召开合作社社员大会选举理事长,龙湾镇镇政府与龙景园罐头厂的包销协议签约仪式等等一系列重要事项。可以说,牛奋现在就是联盛体系大后端的总负责人,虽然这有点儿赶鸭子上架的嫌疑,但他自己想干点事业出来,张云起也想让他上手练。

    纪灵和张云起一道回转江川市。

    眼瞧着就要过年了,她也总不能老呆在乡下。

    两人出发时差不多是晚上八点,黑灯瞎火的山路也不好走,纪灵兴致挺好,一直陪张云起说话,只是这丫头熬不了夜,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途径封阳县城时,车窗外传来一阵锐啸声,张云起侧头看着窗外,天空有零散的烟花坠落,溅射出无数碎光,那时身边的女孩已经熟睡了,精致小脸上带着恬静,长长的睫毛在上面留下了两痕阴影。

    抵达江川时,已经接近凌晨时分。

    张云起把车开到家住小区楼下,伸手拉了拉纪灵的手,直到她慢悠悠转醒,才笑着说道:“太晚了,我不好送你回家。要不今晚住这边,明天再回家?”

    纪灵迷迷糊糊的说:“我和谁睡呐?”

    ******

第六章 雪梅

    纪灵醒来时,太阳已晒在她屁股上。

    春兰在窗前的书桌上写寒假作业,神情专注,不过还是听到动静,她侧头:“纪灵姐,你醒啦?”

    “嗯咯,你二哥起床没?”纪灵翻了个身,趴在柔软的大床上揉了揉眼睛,一缕细长又柔软的刘海在前面晃晃悠悠,漂亮得叫人心惊胆战。

    春兰笑道:“他从不睡懒觉的,一大早就出去了,只是一天到晚忙得不着家,也不知道在干嘛。”

    纪灵双手捧着精致的下巴说:“他挺累的,前面这些天一直在云溪村忙合作社的事情,想帮助家乡人多挣点钱。”

    春兰侧头:“合作社?什么合作社?”

    纪灵对这事一向不怎么感兴趣:“我也不太清楚,就是好像你二哥号召你们村的那些人出钱建设一个经济生产组织,然后把种的花生黄豆之类的卖给罐头厂赚钱。”

    春兰听到这里就撇嘴说:“我二哥也真是,但凡叫村里人出钱的事儿就不靠谱,自己劳心劳力先不说,回头帮了人家也不会领情,出了问题还要被戳脊梁骨。村里一些人的嘴脸我是看透了,总之费力不讨好。”

    纪灵抱着纤细的小腿坐在床头,说:“你这么说也没什么问题,但我们不能以这样的眼光和角度去定义你二哥,他本来就是不一样。”

    春兰在数学练习册上勾勾算算的钢笔停住了,过了会,她“嗯”了一声,笑着:“你起床了不?纪灵姐,我去给你拿毛巾和牙刷。”

    纪灵笑着说谢谢!

    春兰又说:“你要喝的温水和牛奶苹果都在餐桌上,要不要煮一点面条?你不吃辣椒和葱蒜的是吧?”

    纪灵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春兰说道:“二哥出门前告诉我的呀。”

    纪灵又笑。

    那时窗外放晴的天空,明媚极了。

    起身穿戴好衣服后,纪灵走出春兰的卧室,她听说过张云起爸爸已经回来,但没有看见人,家里也没有其他人,在卫生间漱好口洗了脸,吃早餐的时候,纪灵忽然说:“春兰,上午我们去西门街逛逛?马上就要过年了,不要天天闷在家里看书咯。”

    “就我俩?”

    “还有小小呀,再叫初见。”

    ******

    这是纪灵懂事起,第一次来红山弄。

    一间间低矮破旧的瓦房棚屋,由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串联着,上面有一群蓬头垢面的小孩子,穿着破破烂烂补丁盖着补丁的衣服,个别的小孩只穿着单衣,极单薄,还有些竟连鞋子都没有,他们在泥地里打架摔跤,口吻比社会上的混混还嚣张,张嘴就是他妈的!丢你妈妈的拐!

    虽然那时的寒冬早已经过去,但天气依然冷,那象征着希望的祖国花朵似乎也远远还没有来到那绽放的时刻。

    一路上,纪灵和春兰都没怎么说话。

    她们想找初见去逛街玩,但没有联系方式,好在有张小小引路,带她们来红山弄找初见,这小丫头胆大,天天带着初见的妹妹初心一块儿玩,满世界疯跑,也跟着蒋凤去过好多次初见家了。

    来到初见家门口的时候,映入纪灵眼睛里的是一个狭小的院子,有三间瓦房紧挨在一起,低矮老旧,前些天刚下了雨,没有刷水泥的地面泥泞稀烂,初见一家人都在院子里,正在杀过年猪。

    那头猪十分大,没有帮工,初见和妈妈蒋凤以及她那个泼皮继父初大鹏按脚的按脚,揪尾巴的揪尾巴,直至动弹不得,最后用麻绳将猪腿捆起来,满身狼狈的初见和初大鹏才一人腾出了一只手,各抓住扁担的一头,生生把那一头猪抬起来,平压到了早已准备好的两条椿凳上面。

    初见立即端起备好的木盆放在猪脑袋下面,初大鹏从案板上拿了一把杀猪刀,直接捅向猪脖子下方,再一拔,凄厉的嚎叫声戛然而止,血立时飚了出来,大部分射进了下面的木盆里,些许溅在了初见那张白的透明的脸上,嫣红的,像雪里的玫瑰。

    “初见姐姐!”

    初见听见了小小的声音。

    她喘了两口气,侧头,就看见蹦蹦跳跳的张小小引着纪灵和春兰走过来,她怔了一下,下意识就想擦掉身上的泥巴,脸上的汗和血,但一抬手臂,就闻到了满手的恶心臭味,那是抓猪脚时沾到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些难过。

    那不是难堪,更不是虚荣,只是一个花季少女不愿意把自己并不太好的一面留给自己的好朋友,让她们觉得自己过得不好,替自己难过。

    纪灵确实没了出去逛街玩的心情。

    她走进院子里,把买的果汁递给张着大眼睛盯着她看的初心,眯眼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就和春兰一起帮初见做杂事。

    纪灵不怎么会干家务活,或许说是从来就没干过,身处在她那样的权贵家庭里,吃穿都有保姆操持,对待自己的朋友能有这份真诚和热心,已是难能可贵,但春兰明显不同,她干起活来手脚麻利的真没话讲,烧柴火,垫稻草,刮猪毛,样样精通拿手。

    其实这些事,对这个女孩来说,只是平常不过的家务劳力,要知道,她路还走不稳的时候,就已经跟着哥哥姐姐们在烟田里采摘烟叶。那是庄稼人眼里最磨人的农活,只要往烟田里一钻,出来时,必定一身都是极难闻的烟油。

    初见妈妈蒋凤和她那个泼皮继父初大鹏却被勤快的春兰吓到了,在他们眼里,春兰可是金贵人,至于另外一个顶好看的短头发女孩,那说话的神采,以及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就绝不像是普通人家的闺女。

    然而他们拦不住两个热心的女孩,看着她们和初见有说有笑的干着活,只好由她们去了。

    猪清理干净之后,初见妈妈蒋凤开始准备杀猪菜,还叫纪灵和春兰小小在家里吃中饭,纪灵就想叫张云起过来,她把这事告诉了初见。

    一向心思细腻的初见怔了怔,立即说好。

    纪灵就笑:“那你们这边有打电话的地方么?我去给他打个电话。”

    ******

第七章 破立

    小年一过,农历新年就在眼前,联盛这家作为江川市乃至整个湘南省第一个通过产权改制得以收购龙景园罐头厂而备受地方政策层面关注的小公司,却远还没有迎来新年假期的那一刻。

    眼下龙景园复工在即,歇了近一整年的普通职工们都在翘首以盼,然而随着正月初八这一天的日渐临近,复工所需要筹备和处理的事项也愈发的多了起来,全体管理层以及办公室员工都在紧张有序地忙碌着,而今天,是龙景园复工前的管理层会议。

    张云起八点左右到的联盛。

    那时候他大姐张秋兰已经来了,正坐在会客厅翻阅材料,张云起跟她聊了会儿,突然记起一件事,问:“姐,听我妈讲,你报了江川师范的夜大?”

    张秋兰点头:“报了财经科,总觉得自己能力跟不上,想多学点东西。”

    张云起也不知道现在的夜大怎么样,要搁在后世,这玩意儿纯粹就是为了混一张文凭,当然,话又说回来了,有没有用,终究还是看自己。

    至于他大姐张秋兰,张云起看着她现在这幅职业白领的打扮,就老是想起当初那个跟着他跑市场卖俄罗斯方块掌上机、回头给市二中小卖部老板坑了一把的家庭妇女,过去快两年了吧,人也像换了个模样。有时候不得不承认,环境造就人,有一个好的平台,自己又肯上进,多学多看多练,不说做的多么优异,但肯定是会不断进步的。

    想到这里,张云起说道:“既然你报了夜校,回头让姐夫还有王贵兵也一起去读吧。”

    张秋兰点头说成。

    两人又聊了会儿天,龙景园科长级别以上的管理层陆陆续续都到了,大家坐在会议室里,气氛相当不错,联盛收购龙景园已有两个多月,这些管理层职工经常来联盛处理工作事务,早没了第一次来开会时的那种前途未卜的情绪。

    到了九点钟,正式开会。

    开会的第一件事,张云起正式任命李季林为联盛总经理,全权负责公司的日常运营管理。虽然他的工作关系早已经被张云起从龙景园转移到区里,人也借调到了联盛,但这两个多月来,他都是以龙景园罐头厂原负责人的身份在操办厂里各类事项,现在算是给他一个正式的身份。

    至于这次会议的主要内容,张云起和李季林已经私下商议过,由他来直接宣布。

    第一、龙景园市场科正式解散,去年年底销售业绩排在前三十名的市场科职工纳入联众贸易,由联众贸易商务部负责人张秋兰领导,成立市场运营事业部,重新调整组织架构。至于业绩不达标的市场科职工,可以选择平级考评调岗或下岗分流,同意下岗的职工,安置费按收购协议全额补足,历史拖欠工资一次性结清。

    第二、龙景园宣传科纳入联众市场运营事业部,宣传科职工需重新面试考评,合格后方可入职,不合格者,可选择平级考评调岗或下岗分流。下岗方案同上。

    第三、龙景园除生产科和安保科外,人事、行政、财务、采购等科室全部并入联盛。中层管理平级调动,职务不变,科室改为部门,科长转为经理。在这其中,采购科升级为原料供应事业部,由张云起直管,下设交易采购部、自营供应部等主要职能部门,交易采购部由原采购科科长吴兴华主管,主要负责维护龙景园以前的供应商,自营供应部由牛奋主管,主要负责云溪村农村种植合作社项目。

    第四、生产科春节只放两天假,除夕和正月初一,科长杜仲平需带领核心员工配合张云起全力研发豆豉辣酱系列罐头新品,正月初八龙景园正式复工后,立即投产,该罐头新品以豆豉辣椒为主要原料,相较于肉类罐头产品,能够较大程度降低生产成本和价格,从而解决目前国内罐头产品价格普遍偏高,普通老百姓想吃却消费不起的痛点,迎合受众群体更为广泛的中低端消费市场。

    第五、正式复工后,联盛全体工作人员需每周定期提交工作报告,交由上级领导审批,联盛行政及绩效核准,科长及以上级别的管理职工的工作报告需提交给总经理审批,由行政抄送张云起核准。

    这一项项政策宣布下来,会议室里的科长们听得神色开始有了明显的变化。

    虽然李季林的声音饱满激情,好像是在宣布一桩桩多么令人振奋的喜讯,但这群在国企办公室呆惯了的老油条也不是傻子,里面每一条政策的利害关系他们拎得清。

    总体来说,他们老板在新一年的公司整体规划上,思路是清晰的,整改力度是相当大的,通过部门的整合拆分,他要把龙景园罐头厂分割成三个大板块,原料供应、产品加工、宣传销售。

    现在销售和宣传这两个部门都要剥离出去纳入联众贸易,成了一个半独立的市场运营事业部,那么,龙景园就不用再需要负责罐头产品的宣传和销售,而采购科直接升级为原料供应事业部,下面又有云溪村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这个大项目,照这个趋势下去,迟早也会剥离出去。也就是说,龙景园将彻底成为一个纯粹的食品加工企业。

    这样的整改方式,对龙景园的发展来说,好处是大大的有。

    专业人做专业事嘛。

    他们这种国企罐头厂,生产的罐头质量自然是一等一的,只不过在以前的计划经济时代,龙景园都是直接把罐头对接给各地区供销社,从来不愁卖不出去,也没有经历过市场的历练,在销售和宣传这两个板块的能力是极其薄弱的,经过这么一整改,现在龙景园只要管罐头的加工生产,自然能充分发挥罐头生产的强项,又避免了市场销售这一弱项。

    然而这些政策涉及的人员岗位调动实在太多,侧重点也很明显,自然会牵动到各部门的既得利益,像市场科科长赵腾峰和宣传科科长廖辉,脸色难看的跟麻瓜似的。他们这两个部门变动最大,职工要下岗分流,能留下来的也得调到联众去。前途未卜。没想法才有鬼!

    当然,几家欢乐几家愁。

    有叫苦连天的,自然会有暗地受益的。

    采购科科长吴兴华今天来开这个动员会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因为年前的联盛第一次管理层扩大会议上,张云起直接让他那个姐夫牛奋主管采购科。当时他实在气愤,很想站起来质问张云起,凭什么?他牛奋一个操作间普通工人,凭什么爬到自己这个为龙景园付出半生岁月没功劳也有苦劳的老国企干部头上?

    没想到,风云突变。

    好端端的,老板竟然转变了思路,直接将采购科升级为原料供应事业部,半独立于龙景园之外,并且亲自管理,而他这个采购科科长照样当他的交易采购部经理,负责维护龙景园现有的原料供应商。除了头衔,啥也没变。

    实在是意外之喜呀!

    至于牛奋嘛,他要负责那什么自营供应部,要管顾老板亲自谈下来的云溪村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这个大项目,得天天往山窝旮旯里跑,跟农户打交道,手还伸不到他这块儿来。

    当下,和吴兴华一样脑子里转了无数个弯的科长们有很多,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张云起这个年轻老板的强势,他已经定下来的政策,是不会有商量的余地的,要是像以前龙景园还是国企那会儿那样吵吵嚷嚷争论个不停,下场只会是卷铺盖滚蛋。

    当然,李季林宣布完公司的整改政策之后,张云起只是别有意味地瞧了一眼满面红光的吴兴华,也没有让其他人各自发言的意思,就直接接话说道:“一直以来,我都在强调龙景园是一家全资民营企业,赚钱是我们最重要的目的,道理很简单,如果我们不能挣钱,谁来管那两百多号普通职工的死活?国家吗?国企的历史已经翻篇了,我们只能靠自己,靠在座的每一位齐心协力。至于公司的整改政策,暂时就是这样。当然,个别部门调整比较大,我希望负责人能够多往积极的方面去考虑,不破不立!我也不瞎,只要你能为公司做出应有的贡献,自然会得到应有的回报。”

    张云起顿了顿,又说道:“过完年,初八就要正式复工了,目前公司欠了多少钱,大家心里都有底,说的严肃点,我们这是毕其功于一役,我们能不能保住这碗饭,就看这一遭,当然,各位作为联盛的中坚力量,积极配合公司的政策,加班加点筹备了两个多月,实在辛苦,尤其是在罐头促销期间,在我们公司自上而下两百多号兄弟姐妹中,我看到了从未有过的精神面貌和职业态度,我听说了很多普通职工们在寒冬腊月里拖着板车沿街贩卖罐头的事迹,所以我很清楚,在座的各位是不需要我来动员的,跟着龙景园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下来的你们,绝不会有退缩的理由!正月初八,希望诸位在李季林李总的领导下,挑起大梁,把公司的各项规章制度落实到位,责任到点,全力以赴,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再来开庆功会,论功发钱!”

    会议室里响起了掌声。

    张云起正准备结束会议,这时候办公桌上的bp机响了起来。

    张云起拿着瞟了眼:上面有六个字:“纪灵,速回电话!”

    ******

    pls.写了五千多字,反复删删改改,最后删成三千两百字,又反复看了无数次,看的人都麻木了,也不清楚写的怎么样,有没有毛病,郁闷。

第八章 碎光

    张云起载着老爸老妈驱车赶到红山弄的时候,初见家的杀猪菜已经做的差不多了,好些菜搁在灶台旁的木桌上,冒着腾腾热气,猪三样,烧血旺、回锅肉、红烧肉,再加上一大盆猪肝汤和两盘子小菜。花样不多,但敦厚肥硕,熨熨帖帖,闪烁着馋人的油光,满院子都是旧时代的农家菜味道。

    小小和初心已经坐在小院门前的槐树下开吃了,这两个小女孩抱着小碗挤在凳子上啃大骨头肉,满手满脸都是油花,凳子上还一人摆着一瓶健力宝,是纪灵在小卖部给张云起打电话的时候顺带买的。

    初大鹏每次遇到张云起都像是鬼打门。

    张云起叫他初叔叔的时候,他咧着嘴巴局促地干笑了两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年来家里婆娘蒋凤有了稳定的工作,家中生活条件得以好转,他人精神不少,以前那塌陷干瘪的脸颊红润了许多,搓着手迎接进门的张爸张妈。

    张爸张妈是不了解初大鹏以前干的那些龌龊事的。因为蒋凤的缘故,这一年来,张妈对初大鹏一直很好,她知道初大鹏没事儿干,好几次在张云起耳边吹风给初大鹏安顿个工作,可是家里老三的记性不大好,转头就把这茬事给忘了。

    至于张爸,自打出狱后,他在城里的生活就不太适应,现在家里富余了,子女们忙事业的忙事业,搞学习的搞学习,有吃有喝的,啥都不要他操心,天天闷在家里,人憋坏了。要知晓,像他这样的庄稼人,为了讨口饭吃,大半辈子都在土地里挖刨,即便在监狱里,也是每日照样劳作,这突然闲了下来,三五两天倒还好说,日子一长,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不太对劲。

    初大鹏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反正他也没工作,一天到晚满世界摸鱼,正巧现在张爸出来了,有一次在张记吃饭见过一面,一向没皮没脸的他就隔三差五跑到找张爸唠嗑喝酒,这一来二去的,关系搞得实在是瓷实。所以初见和纪灵出门打电话叫张云起来家里吃杀猪饭的时候,初大鹏心里就泛起了嘀咕,哎呀,他怕张云起这小子,别看这小子年纪小,说话做事礼节周全,但凶起来能吃人!

    初大鹏心下一琢磨,就和自家婆娘蒋凤说把张爸张妈请到家里来吃杀猪饭。有张爸张妈镇场,他倒没那么憷张云起,而且那时的日头还早,来得及。

    对于这桩事蒋凤自然是满口答应,还“啊啊啊啊”地念叨了一顿,大抵是缠怪他想事不周全,昨天就该邀请了。

    在计划经济年代,一年下来,小老百姓们是难得吃几回猪肉的。尽管那时家家户户也养猪,但属于集体财产。直到八十年代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不断深入,老百姓们的日子有了大好转,杀年猪的汉族传统年俗才又重新抬起了头。每每杀年猪的时候,叫上亲朋好友吃上一顿是必不可少的。快过年了嘛,一块儿吃顿好的,热闹热闹,联络联络感情。

    张爸张妈进门之后,初大鹏招呼两人坐八仙桌的上席,张爸起先不愿坐,初大鹏愣是把他给硬按了上去,还板着脸一个劲地说:“你不坐那里,谁坐那里!”

    至于张妈,初大鹏叫也没用,她人已经到小院灶台旁给初见妈蒋凤帮厨了,熬猪油、炆猪头、剁猪手、洗猪肚,都是耗时耗力的缠麻活。

    其实放在往年,他们家杀猪倒不用这么麻烦,因为以前除了留一点猪下水,其余都是给来卖的,筹钱消债和给初见缴纳学费,今年倒是阔气了很多,半扇猪肉卖给张家,半扇猪肉留给自家过年吃。

    是呀,虽然这个家还是过去的那院烂地方,依然有着这样那样的麻缠问题,但相较于以前,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起码的一点,吃穿再也不用发愁了。

    饭菜上桌后,大家围着八仙桌吃饭,张爸和初大鹏喝湘江大曲,张云起吃饭,他们老一辈人聊的大多是陈年谷事,几个小年轻插不上话,胡乱扒拉完米饭,就再也待不住了,要一块儿出去逛街。

    街头人潮汹涌,旧历新年的气氛已十分浓重。张云起一行六人,纪灵初见还有春兰带着小小和初心,唯一一个男的走后头。

    几个女孩子挺有劲的,这里逛逛那里看看,一路吃过去,最后又到新百货大楼溜旱冰和买衣服,这一买,从发夹、饰品、衣服到鞋子,张云起给几个小女孩买了一大堆,花钱就像流水一样,九四年的时候各大商业银行也没有发行可转账的信用卡,几叠现金数起来还是很震憾人心的。

    张小小牵着初心在一家高档卖场挑礼物的时候,张云起看到初见看着一个模特身上的衣服,目光有些出神,那是一条纯蓝色的百褶套裙,价格有些贵。

    张云起看着她身上的衣服还是去年那件灰色外套,想了想,走到她身边尽可能地不经意地笑着说:“这裙子挺好看的。”

    初见怔了怔,点头:“是呀,好看。”

    张云起道:“那把这条裙子买下来给你做新年礼物吧。”

    初见抿着嘴摇头,脸上笑容很干净。

    张云起不好再说什么。

    购物完,几个女孩去滑旱冰。

    东西有点多,好几大包,张云起让几个女孩先去旱冰场,他引着两名服务生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去门口的停车场放东西。

    回转的路上,张云起又经过那家高档卖场,他盯着那条纯蓝色的百褶套裙,招手,对走过来的服务生说:“把这条裙子包起来。”

    年底的旱冰场人生意极兴隆。

    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把里面塞的爆满,尤以学生和街边混混居多,有些胆儿肥的,看见漂亮女孩子就吹口哨,凑上来搭讪,或者是趁机占女孩子的小便宜,在这样的情形下,张云起没什么兴趣滑冰,全程就管顾纪灵几个女孩子的安危去了。

    玩到差不多下午六点,张云起开车送大家回家,先送纪灵回水榭云都,约好过年一起出来玩,回转的路上,经过他家住的市教育局边上,春兰牵着小小下车回家。

    张云起开车把初见和初心送回红山弄,下车的时候,和小小疯玩了一下午的初心已经睡着了,初见抱着她妹妹准备下车,张云起打开后备箱,把给初心买的礼物搬下来之后,叫了初见一声。

    初见侧头:“怎么了?云起。”

    张云起拿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纸袋递给初见,笑:“初见,怎么说呢,如果是刚认识的时候,我不会这样,但是现在,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这份简单的心意,你不要想那么多,不要有那么大的压力,每天过得高兴就好。”

    初见愣了一下,伸手接过纸袋,里面是那条深蓝色百褶裙,她张了张嘴,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许久地沉默后,初见抿着嘴说:“云起,你会觉得我穿着一身破旧衣服难看么?”

    张云起一怔,问:“为什么会这么说?”

    初见说:“云起,我知道你不会用那种世俗的眼光看待我,你给我买一条裙子,这也不是什么大的事情,我本来应该高高兴兴的接受,我也很想高高兴兴的接受。就像你给我妹妹买那么多礼物一样。她不懂,只知道高兴和难过,所以你对她的好,对我家人的好,我没有办法去拒绝。但是,你一直以来都是理解我的,你给我的帮助已经够多了。你知道么?正是因为你能给我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我特别害怕我接受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然后陷入进去,直到有一天,我变成了一个世俗又贪得无厌的人。”

    说到这里,初见沉默了一下:“当然,我也是一个女孩子,我也渴望每天都穿着体面又好看的衣服和裙子,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站在同学们面前。这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活的有尊严。不过,我没有那种条件。因为我家里穷,但是我绝不会认为我比别人穷,就比别人低贱。生活赋予我的苦难,它总会有价值的。我相信,我历尽千辛万苦而得到的回报,肯定比轻而易举拿来的更有意义。”

    一时间,张云起已说不出话来。

    他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清澈女孩,在黑夜里,星空下,女孩的眼眸里溢出碎光,说:“云起,我不要你给我买这买那,我不要你时刻照顾我的情绪对我那么好,我只要你在我默默地宁静地走自己的路时,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好么?”

    ******

    pls.看盗版的别在书评区给我叽叽歪歪!我没兴趣伺候你们!

第九章 重铸

    张六顺老汉迎来了出狱后的首个春节。

    在他眼中,这个旧历新年和入狱时已是大不相同。

    江川这整一座城市仿佛都洋溢在一种热烈喜庆且朝气蓬勃的氛围中,尽管街道依然是他几年前见过的破烂街道,房屋还是那些挂满烟尘的脏乱平房和筒子楼,但他总能从老百姓们身上脸上表情上感知到一股从没有过精气神,作为一名从旧社会的风风雨雨穿越过来的贫苦民众,他知晓,那股精气神是社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革后,生活日益富足所带来的。

    且看看街上吧!

    小餐馆小商店服装店这些在以前被视为洪水猛兽的私人经济行为,早已经堂而皇之的拥立街头,沿街叫卖的小摊贩们像蚂蚁一样穿行在市井小巷,不知道从哪时起,穿花戴绿的人们越来越多了,满大街都是时兴的洋玩意儿,吃的、穿的、用的、玩的,琳琅满目,只要有钱,仿佛一切物质需求都能成为你生活里的现实。

    刚出来那会儿,张老汉对这个社会的变化还好一阵纳闷,心想难道现在的人吃穿都不用布票粮票的吗?一问才知晓,去年四月他还在狱里的时候,陪伴了他四十多年的布票和粮票已经被国家取消,象征着中国国穷民贫的“票证时代”自此结束。

    要知晓,在他那个旧时代,票证是生活的命根子,没票寸步难行,吃饭要饭票,穿衣要布票,解馋要肉票,此外还有油票、糖票、烟票、洗澡票、肥皂票、棉花票、自行车票……对于老百姓们来说,票证珍贵的如同“第二货币”,但是,现在,他想吃上一次鱼,或者磕一把瓜子花生,再也不需要等到春节来临的时候了,只要裤兜里的荷包够厚,天上飞的,海里游的,没啥吃不着。

    这个时代的蜕变速度实在是快呀!

    仿佛在无声无息之间,那些灰色的单调的死沉的老事物和旧社会就一起被这个新时代所抛弃掉了,然后百姓们欢呼雀跃着,在废墟上重铸生活的新希望,接受新潮直白的洋思想。

    至于他家里,变化那就更大了,最起码的改变,不再少吃缺穿了,以前过年那会儿,称点猪肉包饺子都实在不容易,儿女们身上穿的永远是补丁叠补丁的破烂衣裳,现在呢?鸡鸭鱼肉应有尽有,儿女们身上的名牌衣裳昂贵的吓人,家里的电器家具都是他叫不出来名字的高档洋货,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是丰丰美美,兴旺和睦。

    对于张老汉来说,眼前的生活真象梦一般不可思议。

    在家住的小区退休老人们眼里,他也是一个幸福无忧的老汉,锦衣玉食,日子过得十分清闲。更重要的是,他儿子是大富豪,开百万豪车呢!

    张老汉真就这辈子都没这么体面过。

    走在小区里,认识的街坊都客气地对他笑,亲切地、甚至巴结地问候他,奉承他。他要是来到小区说闲话的老头老太们中间,当然就成了个中心人物。

    但是,他也有他的难言之苦。

    人总是矛盾的。忙的时候,会觉得生活沉重,闲的时候,又活的压抑。

    老张家一家人在老三云起的带领下,都创造了一份属于自己的或大或小的事业,老大云峰百事缠身,走路带着风声,不是筹划着开新店,就是和国瑞的老幺晓楠谈爱去了。

    老三云起呢,那就更加不消说了,成天忙的不着家门。单论过这个新年,他也就是除夕和大年初一安安稳稳待在家里和走亲访友。到了初二,女儿张秋兰和女婿牛奋一来,三人就拉扯了一车轱辘的工作事。

    到了初三,又不见他人影了。

    他听老伴说是罐头厂初八要开工,有一大堆事务要云起来定主意,还得和罐头厂生产科的职工们加班加点研制罐头新品。诶!这个老板当得也不容易,年纪小小的,还在求学呢,身体都没发育完,就这么没明没黑的工作,老是深更半夜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家,随便扒拉点他妈热的冷饭冷菜,往床上一倒,第二天天一擦亮,就又不见人影了。

    当然,张老汉也不是埋怨自己的儿子,云峰云起这两兄弟,能从他们那贫穷偏远的山旮旯里跑到市里闯荡,赤手空拳打下这样一份让人瞩目的事业,他这个光吃白饭的父亲,胸腔里溢满得只有骄傲和自豪,只是看着两个儿子那么忙碌,他又帮不上啥,一天到晚无聊的很,心里就有些不大对味。

    至于春兰和小小,这两个女娃娃正遨游在青春烂漫的年纪里,哪有闲空心思天天陪他这个半老不老的老汉。就是连他的老伴,操持鱼粉店的日子久了,成天听着别人叫她老板,现在也渐渐有了女资本家的做派,家里大小事当权做主,又忙管着市一中张记鱼粉店开门的事务。

    平时家里就他一个人闲呆着,什么都不要操持,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吃好喝好睡好养好身体,但活得实在寂寞,他才五十出头,这个年纪,养尊处优的公家人都还远没退休,他一个在农村呆惯了的泥腿把子,实在熬不住这样的清福。

    如果在云溪村,他只要扛着撅把头往田里一走,就处处都是熟人,可是如今他被搁置在城里,感觉就像被关进了一个钢筋水泥筑成的笼子中。诶!满大街的人,他一个不认识,而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们呢,大都是些退休的文化人,说话带着一股怪味道,交谈起来实在是别扭和不自在,不像在云溪村,他营务完庄稼后,和那些大字不识的老汉们坐在田埂上,点上一根旱烟棒,唾沫星子乱溅,指天骂地,十分痛快。

    现在跟他吐唾沫星子的只有初大鹏了。

    这新认识的老小子滑是滑了点,可有趣很哩。

    初大鹏也知道他的苦闷,却老是笑话他这老汉身在福中不知福,说:“你想干点活还不容易吗?找你家老三嘛,他本事那么大,你想干啥工作都保管安排的妥妥贴贴!”

    其实这事张老汉也不是没想过,但是他仔细思谋之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家里老三年纪这么小,闯出这份事业不容易,他不愿掺和进去添麻烦。当然,老三给他安排个职务,或许不是什么问题,但是这个职务怎么个安排法,可头痛的很哩!高了吧,他一个庄稼汉没那个本事;低了吧,比如看门保安之类的,先不说丢老三的脸,上面管事的领导也难做人,老板的亲爹他们怎敢指挥?回头大家都不尴不尬的,养个白闲人,他又不是没那口饭吃,还不如待家里。

    就这么缠麻着,日子一天天过去。

    春节热闹了几天过后,到了正月初六,老三云起和他女婿牛奋在家里谈事,难得没出门。

    刚开始,坐在电视机前看《渴望》的张老汉没怎么在意,直到后来,他听到女婿说云起在云溪村搞的那个种植合作社即将要召开社员大会选举理事长和副理事长了,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想法。

    云起搞的这个股份制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张老汉前些天从老伴嘴里听说过,当时他光顾着感叹老三的办法好,这样一搞,他们村里头的人在往年庄稼收成的基础上,还能额外大赚一笔。不谈别的,这项目要是真能落实下去,以后他们村里的苦哈哈们至少能有饱饭吃了。

    现在,张老汉突然心血来潮地思量,他是不是也可以入股村里头的合作社,跟着一起大干一场?

    反正这个种植合作社不就是种庄稼嘛,别的他不在行,这事他拿手呀!而且还不要麻缠云起给他安排啥,过年时,孝顺的儿女们给他的红包足足有大几千块,这笔积蓄已经足够他入股合作社。

    张老汉的心就火热了起来。

    他是越想越觉得这事儿行得通,即支持了老三的大事业,自己也谋了一份活,又给村子里的发展贡献了一份力量。

    但他没有立即找云起商议,而是在心里反复思谋,等他女婿牛奋吃过中饭走了后,才拉着老三云起把这个想法唠开了。

    哪里知道云起听完之后,一阵错愕。

    ******

第十章 意志

    张云起着实被他老爸的想法惊了一下。

    加入云溪村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不就等于跑到云溪村种庄稼嘛?

    张云起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根本就是不现实的事,最起码的一点,老爷子一个人跑到那穷乡僻壤,吃穿生活谁来管顾?

    当然,张云起也知道不能直接这样拒绝他老爸,毕竟他天天闲呆在家里,日子过得比较无聊,想找点事情做,是正常的。因此,他告诉他老爸说,这桩事等晚上全家人一起商议一下再来决定。

    下午张云起去了联盛。

    他和李季林在联盛碰头,处理龙景园复工前桩桩件件大小事,200多个开门红包财务已经准备好,新包装的罐头瓶以及原料也已经到位,接下来只等开工后全力恢复产能,在宣传推广销售这几块发力,并且联合新老经销商在各个地区召开新春新品订货会,把终端销售市场渠道搭建起来。

    当然,这些都是公司大方向的政策,龙景园复工所涉及到的桩桩件件的具体事务,都压在了新任总经理李季林身上。

    两人谈完事后,已是下午四点多,李季林刚回到办公室,茶都还没来得及喝一口,采购部经理吴兴华就敲开了他的办公室,说有事情找他商议。

    当时李季林有些意外,毕竟现在采购科已经升级为原料供应事业部,由张云起直管,吴兴华跟他关系并不算好,有什么事情应该直接去找张云起。但吴兴华毕竟是龙景园罐头厂的元老职工,资历比他还要深,这些年来,一直掌控着罐头厂油水最足的采购科,而且他在区里有比较硬的关系。

    两人唠了几句,李季林事情太多,不想绕圈子,直接问道:“吴经理,你这边有什么事吗?”

    吴兴华给他上了一根好烟,那张白胖的脸带着笑:“是这么回事儿,李总,年前的时候,贵平那一批供货商不是跟着别人一起起哄闹事,被终止了供货协议嘛。事后他们把肠子给悔青了,一直找我说这事,希望李总和老板能够网开一面,给他们一条生路。毕竟他们一直跟着龙景园做生意,现在突然不让做了,等于断了生计。“

    吴兴华掸了掸烟灰,又说道:”当然,这事情我不可能去答应。按我个人的想法,他们这是活该,咎由自取!但是呢,我毕竟一直负责厂里的原料供应这一块,得站在厂里的大局上去考虑问题,我仔细反思了一下,贵平县那几个供货商跟了龙景园这么多年,为咱们厂里供应了大量廉价优质的黄豆,没功劳也有点苦劳,另一方面呢,当初他们也确实是因为手里缺钱,年底要给下面的农户消账,所以一时糊涂跟着别人闹了,也算情有可原吧。”

    李季林听明白吴兴华话里的意思,吴兴华一开口他就明白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放在以前,吴兴华绝无可能如此客气地跟他这样讲话,龙景园姓公不姓私的时候,吴兴华也从没有把他这个厂长放在眼里过,他掸了掸烟灰,说道:“吴经理,你说的贵平那批供货商是赵贵、李庆国、宋建生三人吧?”

    吴兴华笑呵呵的点头:“李总你看,这事…你是怎么个意见?”

    李季林道:“赵贵、李庆国、宋建生的供货协议是我终止的,既然已经终止了,就不太可能更改,否则对其他供货商不公平。”顿了一顿,他又意有所指地说道:“当然,毕竟你之前一直负责采购科,对下面供货商的情况比我了解,所以如果你想把厂里的黄豆生意继续让赵贵、李庆国、宋建生三人做……”

    吴兴华连忙摆手:”不是我想,我只是提一个建议,具体怎么个做法,由李总决定。”

    李季林心想这只老狐狸倒是很懂得推卸责任,他把烟屁股掐灭,直接道:“我也决定不了,得老板定夺。”

    吴兴华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尴尬,但也只是一瞬之间的事,他点了点头:“那我没别的事情了,李总,你忙。”

    李季林看着吴兴华起身离开办公室,他心里想着这事,点了一根烟,刚吸两口,财务经理唐彩玲就拿着上个月罐头厂职工工资发放表过来找他签字。

    正好,他找唐彩玲有事要谈。

    签完字后,他对唐彩玲说道:“你拿给老板确认吧。“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对了彩玲,你之前一直负责联盛这边,现在龙景园也归你管了,你觉得龙景园并过来的会计和出纳怎么样?工作方面。”

    唐彩玲想了想,给了一个尽可能的理性评价:“人都挺好的,但工作积极性方面,似乎还有待加强。另外,有时候刘会计不太配合我的工作,我听说她跟吴……”

    李季林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她们以前在国企闲呆惯了,染了一些坏毛病,你可以加强管理,如果实在培养不了,回头我来处理,不过龙景园有些历史遗留问题可能你还不太清楚,这个没事,慢慢来,眼下你帮我做一件事情,把龙景园过去的货款明细单和定价表给我整理出来。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唐彩玲怔了一下,心里突然有些不安,但她不敢多问,点头应下来。

    唐彩玲离开后,行政部经理和生产部经理陆陆续续过来找李季林谈工作上的事。

    这一谈,就到了晚上九点多。

    李季林回转家时,家里空荡荡的,女儿雨菲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在看电视,见他进门,放下遥控器起身说:“回来了?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煮面条。”

    李季林把公文包放在茶几上,笑着问道:“你妈妈呢?”

    李雨菲正在厨房里系围巾:“李厂长你忙糊涂了吧,一大早妈妈就去里津外公家了,她初八要上班。”

    这句话让李季林的情绪变得有些糟糕。

    尽管龙景园在张云起的重组整改下,已经逐渐有了欣欣向荣的迹象,但是他妻子谢静对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半分好感。

    这一年多来,罐头厂的困境让他这个厂长日夜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也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他的家人,供货商隔三差五上门闹事,职工们背后嚼舌根,说风凉话,给他妻子和女儿的生活造成了极大困扰,尝尽了委屈。

    可以说,他的妻子谢静已经受够了罐头厂职工们的刻薄寡恩,一直想全家人都搬离罐头厂,去她的家乡省城里津市工作生活,不过在两个月之前倒是还好,顶多发发牢骚而已,毕竟那时候龙景园正处于最艰难的时期,她知道李季林绝不可能为了个人前程直接拍屁股走人,但是,在他成功完成联盛对龙景园的收购事宜之后,他妻子的这种想法和情绪就达到了顶点。

    谢静认为,这么多年来,他这个厂长为龙景园付出的心血已经足够多,现在,龙景园罐头厂被联盛收购,职工们都有了新出路,即便是下岗,也能够拿到安置费和全部的拖欠工资。他没有必要再陷进这个泥潭里,他已经尽最大的努力给200多号职工找了一个新饭碗。这个时候离开,磊落光明,正正当当!

    于是乎,谢静极力让他那个老丈人出面运作他的事业关系,要把他调到里津市经贸局去工作,但是,不论是因为张云起给予的高薪和信任,或者是因为龙景园寄托了他十几年的事业追求,他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

    因为这桩事,李季林和他妻子谢静的关系处得实在是煎熬。

    他能理解自己妻子不愿意继续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的心情,如果仅仅是发发牢骚埋怨他几天,那也就罢了,但是,让他十分不好受的是,妻子不顾他的意见,把她自己的事业关系调到省城里津市的湘南师范,过完年,就去省城工作。

    更叫他难以忍受的是,现在,她还想把女儿雨菲转到师大附中念高中!

    因为此事,李季林和妻子争论了一番,但他争论的论点是无力的、没有道理的,湘南师大附中作为湘南省的四大名校之一,方方面面的条件都不是江川市一中能比的,为了女儿雨菲的前程,他实在没有反对的理由。

    带着这样的复杂情绪,李季林看着在他的印象中似乎从没有做过饭的女儿李雨菲系着围巾在厨房里煮面条,他走过去说道:“我来煮吧,你去忙自己的事。”

    李雨菲笑着把面条放在沸水里:“我没事呀,龙景园马上就要复工了,你那么忙,休息一下吧。”

    李季林没再说什么。

    他站在门口看着女儿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忙碌,过了半晌,才把一碗面条做好,他坐在餐桌上尝了两口,面条煮的有点糊,软趴趴的绞在一块,盐也放的有点多了,齁得慌,煎的两个鸡蛋,还是半熟的,但或许是实在饿坏了,他吃的有滋有味。

    李雨菲拿着一瓶牛奶坐在对面,问好不好吃。

    他说好吃。

    李雨菲看着糊成一团的面条,笑。

    李季林看着女儿的表情,突然觉得女孩子太冰雪聪明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不容易从普通的事务中感知到快乐。他埋头吃了几口面条后,没那么饿了,才问道:“你怎么没和你妈妈一起去里津?”

    李雨菲咬着牛奶吸管说:“去干嘛?”

    李季林说道:“去师大附中念书呀,这事情你妈你外公不是提了好几次了嘛,你外婆也想你上去,她老人家那么疼你,你倒是磨磨蹭蹭的,也不给个具体的意见。”

    李雨菲笑着说:“李厂长,你这是想和我认真讨论这事征求我的意见呢?还是随口说说而已?”

    李季林点头:“当然是征求你的意见。”

    李雨菲回道:“可是你们大人有给我这个小孩子发表意见的时候么?去哪里念书,上什么学校,还不是你们大人站在自己的立场吵来吵去,最后直接决定?”

    李季林语塞。

    李雨菲又说道:“老爸,我来跟你说一件事吧。”

    李季林愣了一下:“你说。”

    “我那个同学张云起你是知道的。”李雨菲的目光深深。

    李季林察觉到了他女儿的神情,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点头。

    李雨菲说:“张云起是中考状元,读高一的时候,他不好好学习,成天像个小贩一样在街上卖游戏机,我说了他一次,因为站在我的角度来看,他这样有点不务正业,不是一个学生该做的事,但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事实证明他比绝大多数同龄人都要优秀。这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总是习惯于站在自己的立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别人身上。这是不对的。所以妈妈要去省城工作,你要留在龙景园,我觉得都没有问题,都挺好的,因为你和妈妈都有追求自己的事业的权力,你们又何必为了这件事争来争去呢?同时,我在哪儿上学,你们可以提意见,但我觉得我有决定权,而且省城离这边又不远,妈妈去那边工作,每周都能够可以回来,我们也随时可以上去,这个家还是这个家。”

    李季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从没有想过女儿竟然能有如此理性且深刻的认知,他突然感觉到雨菲长大了,他的掌上明珠绝不仅仅是有一副好皮囊,她的灵魂一样美丽且独立,这让他这个父亲欣慰,同时也为自己之前局限的想法感到惭愧,他说道:“你也是这么对你妈妈说的吗?”

    李雨菲点头。

    李季林又问:“那你不想去省城念书?”

    李雨菲用筷子敲了敲面碗,娇俏的小脸笑得十分甜:“李厂长,我去了省城,你还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面条么?”

    ******

第十一章 王在写诗

    春节渐近尾声。

    热闹之后,大抵是空虚。

    对于即将开学又还未迎来开学的学生而言,这样的感受更强烈些。

    李季林为了龙景园的复工没明没黑地忙碌着,因为这家平平常常的罐头厂凝聚了他十几年的心血和一个男人对事业的不懈追求,妻子谢静在岳父的运作下,终究如愿以偿地回到了家乡省城里津市的湘南师范大学工作,因为学校职工需要提前上班,她人已经去了省城里津市。女儿李雨菲一个人闲呆在家里,倒是苦了她,她从小娇惯养着,现在也开始自己学着做饭整理家务,关系好的闺蜜赵莹莹倒是常常来找她玩,或许是出去逛街。

    初七的这一天,刘子诚打电话来说他最近入手了几本新诗刊,要搞个诗歌交流会,顺带大家一起聚聚。

    赵莹莹对这个想法很是兴奋。

    在那个没有手机电脑,信息尚未大爆炸的时代里,对于文学和诗歌的情怀普遍还是很浓的,文学和诗歌是年轻人的精神口粮,朗诵会和交流会大行其道。而且现在距离开学还一周多,李雨菲觉得大家聚聚聊聊也不错,于是给余青青几个班上玩的好的女生打了电话,还让余青青叫王小凯几个人一起来,最后,她想了想,又给张云起发了信息。

    她一直记得张云起的bp机号码。

    张云起很快便回了电话,两人聊了聊,李雨菲才说:“刘子诚说要搞个诗歌交流会,在我家里,余青青还有小凯他们应该都会来,你有时间么?”

    张云起问道:“什么时候?”

    李雨菲迟疑了一下:“明天,初八。”

    张云起想了一下,说:“初八我事情有点多,可能没时间,抱歉雨菲。”

    拒绝一个女孩子的好心邀请,尤其是一个美得冒泡而且关系还不错的女孩子的邀请,其实不是一件容易事,但张云起听到说是初八聚会,还是拒绝了。

    大家一起聚聚倒是不错,不过本身他对什么诗歌交流没什么兴趣,倒不是摆架子,只是他很清楚,自己对社会的看法和认知,有别于那些意气风发充满理想主义又缺乏实际行动的年轻人。

    那些虚无缥缈伤春悲秋不切实际只关注狭隘的内心精神世界,而不愿面对现实残酷并且奋发自强把自身命运和社会国家世界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诗歌,他实难苟同,并非自视甚高,试想一下,一个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平凡成年人,又怎会沉溺于虚情假意脱离现实的事物当中?亦如我们小时候钟爱湘南卫视的青春偶像剧,长大后,却嗤之以鼻,冠以脑残剧的名头。

    他现在比较热衷于看新闻时事,或者是具备现实意义和忧患意识的文学作品,比如前段时间刚看完的《中国的危机与思考》,著名哲学家黎鸣主编的,讲述的是当时中国人文和物质能源各方面的危机,全书充斥着强烈的忧患意识,家国情怀。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书的写作背景,正是八十年代后期西学东渐的风气之中,人人满怀理想主义,而里面的作者几乎是各个思想领域的佼佼者,进而影响了一批中国青年人看待世界的眼光。

    现在的大多数高中生喜欢的是什么呢,他们喜欢海子的《春暖花开》,喜欢汪国真的精神幻觉,但对张云起来说,那只不过是一坨颜色好看却毫无营养价值的屎,只能让心思敏感者自我陶醉。

    当然,张云起绝没有轻视的意思。

    每个人都曾青春年少,每个人都是从幼稚走向成熟的,他也一样,他也有过把一些辞藻华丽意境优美的诗句摘抄在笔记本里把自己感动的一塌糊涂的时候。托马斯曼说过,“作家的职责是洞察时代的弊端”,那么诗歌的意义就是对这个世界的感受的歌唱,歌唱痛苦或热爱,喧嚣或孤独,因此,任何一种精神的倾诉都谈不上对与错,即便这种倾诉缺乏现实意义,是过于注重自我的肤浅感受。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初八是罐头厂复工的日子,一堆活儿忙得他鸡飞狗跳,少年人春花秋月的风雅事儿还是不去凑热闹了,回头不是膈应自己就是膈应别人,何必呢?

    正月初八的这一天。

    一大清早,鞭炮声和礼花声就响彻了整个龙景园厂区。

    李雨菲起床时,窗外的阳光很大很暖,她坐在床上盯着外面发了一下呆,才换好衣服出门,客厅里空荡荡的,爸爸李季林早已经出门工作,今天是罐头厂复工的日子,爸爸大概要深更半夜带着满身的酒气回来了。

    洗漱时,李雨菲盯着镜子里的眼睛,发现有些黑眼圈,昨晚她睡得并不太好,有些失眠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想张云起拒绝过来玩的事,倒不是难过,她从不觉得自己敏感和脆弱。

    洗漱后,李雨菲简单地吃了点面包和牛奶,看了半个小时的书,到了十点左右,刘子诚和赵莹莹几个厂职工子弟带着一伙好朋友陆陆续续都来了。除此之外,还有王小凯田壮壮和余青青这几个156班玩得好的同学。

    本来因为张云起,刘子城和王小凯一伙人一直不太对付,在156班也很自然地分成了两个男生阵营,跟张云起走得近的呢,大多都是一些普通学生,但群众基础扎实,人数比较多,刘子城那边的呢,都是些家境优渥,在学校里吃得开,和同年级一些比较出挑出色的学生人物常有来往的学生,像他今天邀请过来玩的赵承明和李小曼,虽然在整个学校层面上比不了高三年级的风云学生林子昊和霍小光,但在高二年级,名声极响。

    当然,刘子城和王小凯在班上也没有发生什么意气之争,但互看不顺眼是不可能避免的,刘子城觉得王小凯这一伙人是泥腿把子进城,讲话粗俗,满嘴是粪,素质实在低劣,王小凯哥几个却觉得刘子城是个装逼贩子加练了《葵花宝典》的岳不群,本事没多大,一天到晚人五人六的,显得在班上男生当中高人一等,很瞧不起人,在女生面前却大不一样,哈巴狗,忒虚伪了点!

    平时大家也都是各玩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今天王小凯几个来玩这事儿刘子城没办法,李雨菲邀请的,好在张云起没来,要不然这绝对比吃屎还叫他难受。

    大家到了之后,李雨菲在厨房里清洗水果,其他人都在客厅里吃零食,聊了会天,渐渐就有了气氛,刘子诚献宝似得从包里掏出几本新一期的著名诗刊《今天》和《当代先锋诗歌选》,里面收录了诗歌大展以来各个先锋诗歌流派的代表作,语言和形式变化多端,十分受九十年代的青少年欢迎。

    大家在互相传递阅览的时候,就常常有人因为某首引发共鸣的诗歌发出惊叹,比如海子的那首《秋》:“神的故乡,鹰在集合;秋天深了,王在写诗;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刘子诚邀请而来的赵承明看完之后,就忍不住对此评价说:“这首《秋》充满了海子的个人情怀,对时代的直觉颇具穿透力,‘秋天深了,王在写诗’,应是名句!可惜,知道的人并不多。”

    他的这番评价,引得女生们侧目。

    赵承明长得高高大大,眉清目秀,看起来文学诗歌素养也不低,让人很有好感,而且比较健谈,在他的主导下,客厅里的气氛也更加地好了起来,一伙人吃着水果和零食,在早春的阳光下,漫谈文学和诗歌,顾城、舒婷、汪国真、海子。赵莹莹还建议,以今天龙景园罐头厂复工为主题,每个人做一首简单的诗。

    这个想法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欢迎,尽管因为罐头厂今天复工外面格外喧闹,但除了王小凯田壮壮这俩混吃瞎玩的小傻帽之外,其他人都挺当一回事儿的,拿着纸笔认真琢磨,其实有的时候,当你投身于一件形而上的事,那么现实中的所有事情都会变得微不足道。

    一直到两点多,这个欢乐的聚会才结束。

    李雨菲把大伙儿陆陆续续走了后,家里只剩下她和同住在厂职工家属区的赵莹莹,两人一起打扫卫生。

    拖地的时候,赵莹莹突然对在厨房里清洗盘子的李雨菲说:“雨菲,对了,我想问你个事,憋了好久了都,刚才人多不好讲。”

    李雨菲侧头:“什么?”

    赵莹莹来到厨房门口,顺手从橱柜上拿了两颗葡萄塞嘴里,笑着问:“你不是邀请了张云起吗?今天他怎么没来?”

    李雨菲笑:“人家有事,怎么了?”

    赵莹莹翻白眼:“有事?能有什么事?你叫他都不来,他要忙的这事儿可真不小呀,估计是要主持今天龙景园罐头厂的复工大会吧?”

    李雨菲怔了怔:“什么意思?”

    赵莹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深意:“你难道真的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么?不大可能吧,我今天早上听厂里的一些职工们拉闲话,说咱们龙景园的幕后大老板是牛奋他弟弟,可是牛奋哪来的弟弟呀?不过,他娘家倒还真有一个!但你不觉得这太神奇了点吗?”

    李雨菲沉默了。

    片刻后,她说:“是呀,神奇,真难想象。”

    赵莹莹见李雨菲反应平淡,啧啧道:“我说呢,这事儿你早知道了吧?”

    李雨菲笑:“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这个重要么?”

    “怎么就不重要了?这么大的事情。”

    “但是,这跟你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莹莹怔了怔,抬眼看向在水池前洗手的李雨菲,早春的阳光透过常青藤从窗口上倾斜进来,落在她那张溅了几颗水滴的小脸上,美的像童话。

    她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可能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不一样的人,他不是童话里的白马王子,也不是诺曼史诗里的英勇骑士,他只是一个生活在你我生命当中的普通人,客气、友善、不张扬、也不起眼,但是他所蕴含的能量,他对人性、社会、世界和这个国家的洞察力,深不见底,远胜我们这些同龄人的认知范围。既然我们不能正确认知,那就平常对待吧,要不然,可能连普通朋友都没得做。毕竟,秋天深了,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呀。”

    ******

    pls.对不起,断更这么久。

    最近我调岗换了一个部门,变成了一个新人,工作上事情很繁杂。

    这是客观原因。

    主要原因是新卷开头写的艰难,这段剧情我没有好的想法,绞尽脑汁,想不出衔接后续剧情的路线,又不想敷衍了事,每天躺在床上,极为痛苦。但是请大家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写的。后续的情节,我也已经有了思路,希望能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加快速度。

    最后,再说一声对不起。

    更新慢,正版读者怎么骂都是对的。盗版读者就请不要在书评区打击我了。人生实在艰难呀。

第十二章 忽然之间

    赵莹莹是不大理解李雨菲说这番话时带着怎样的心境的。一个女孩子,看起来柔柔弱弱,但实际极有主见,极聪明,或许有的时候,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情。

    想多了会让人烦恼,也不容易从平常的事物中感知到快乐,反正赵莹莹被李雨菲的这一番话说的已经失去了八卦的兴趣,打扫完卫生之后,没什么事,约好明天去西门街逛街,便告别回自己家了。

    赵莹莹离开之后,李雨菲独自在家里休息了一会,她想到今天是厂里复工的日子,忽然想出去看看,便出了门。

    龙景园全体职工大会早已经结束,家属区的路上却还是安安静静的,职工们应该都已经复工参加工作了。

    往常的这个时候,家属区从早到晚都是吵吵闹闹的,无事可做的职工们总爱三三两两聚在屋檐下拉闲话打发无聊的时间,尤其是夏天,弄堂里,坝子里,筒子楼前的空地里,到处都坐着纳凉闲唠的人,他们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只好躺在罐头厂昔日辉煌之中过着贫困又麻木的日子,只有那些已经吃不上饭的人,才会低下国企职工高傲的头颅,或者是去私营老板那里打些卖苦力的零工,或者是拖着板车沿街叫卖一些寻常食物来维持艰难的生计。

    穿过寂静的家属区,李雨菲走到了龙景园的主干道上,两侧的草坪地年前时全部重新整饬过,绿色的嫩芽已成了片,以前那些破破烂烂的泥泞马路重新铺了沥青,整洁干净,红砖裸砌的围墙粉抹过,又加了一层白色涂料,挂着一条条红色横幅,“发展是硬道理!”、“改革创新求品质,落实管理提效率!”、”没有执行力,就没有竞争力!”

    来到罐头厂生产区时,人便多了起来,很热闹,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职工们抬着货物忙碌地进进出出,李雨菲从他们脸上看到的神情,像极了她还在念小学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的生活也谈不上有多好,工资并不高,但大家都活得有盼头,有劲头,以厂为家,大搞建设。

    厂里的叔叔伯伯们都笑意盈盈地看着走过来的李雨菲,龙景园不认识厂长掌上明珠的人是不存在的,也极珍重,客气。倒是在之前的那一年里,龙景园的境况濒临崩溃,发不出工资,职工们对厂长李季林有了怨气,便不可避免波及到李雨菲,虽说不至于明面上伤害一个女娃娃,但总不会有好脸色、好眼色。

    按照厂里部分职工的看法,李季林的编制在区政府,糟蹋完罐头厂,他照样能拍拍屁股走人去政府当大领导,哪里还会管顾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的死活?然而谁晓得峰回路转,龙景园罐头厂不但起死回生,逐月给他们补发工资,恢复了生产,而且李季林也从龙景园厂长升任为联盛总经理,依然是罐头厂两百多号人的一把手。

    在这样的情形下,厂里的人又怎敢再给厂长的宝贝女儿摆臭脸?巴结讨好的倒不在少数!当然,在他们心中厂长女儿是高贵人,那张顶好看的脸上的笑容很有礼貌,也距离他们很遥远,像天上的月亮。

    当时采购部经理吴兴华也在,这个罐头厂元老级职工和李季林虽然不大对付,但那毕竟是大人之间的工作矛盾,他背着手走过去问李雨菲:“来这里找你爸爸?”

    李雨菲笑着摇头:“不是,吴伯伯,今天是龙景园复工的日子,我想过来看看。”

    吴兴华想了想说:“现在厂领导对卫生有比较高的要求,你要进车间参观,我找人给你换身生产工作服吧,不过,生产车间你不能进。”

    李雨菲说:“谢谢吴伯伯,我知道的。”

    作为罐头厂最机密的部门,一直以来,除了厂长和生产科的人,生产车间是严禁其他人进去的,不过,李雨菲很清楚进去了也看出什么,因为炒制环节中,配方和炒制时长都是严格保密的,只有签了保密协议的厂长、生产科长和少部分核心生产科职工知道。

    在生产车间里,能看到的只是在恒定的温度下,生产科职工们往大锅里面放辣椒、菜籽油和其他配料进行炒制,炒好之后,倒到输送带上,再通过管道送进灌装车间。

    罐装车间李雨菲可以进。

    在她的印象中,这里是整个生产线上最辛苦的一个部门,因为包括洗罐子、搬罐子、装罐头、称罐头等所有流程都需要人工操作,这主要是一方面厂里的生产线有些落后,另一方面是因为配料很多,如果用机器灌装容易出现有的固体物多,有的罐子固体物少的状况。为了解决这个“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问题,只能让常年作业经验丰富能做到“一勺准”的师傅进行人工灌装。

    在这其中,称罐头是最熬人的,职工们左手拿到称上,右手添减,轮轴动的胳膊整整一天下来,基本就麻了!更难受的是,过称职工称的速度根本赶不上负责装罐的职工。

    李雨菲一来到这里,就看见负责装罐的职工们都已经完成二班的工作量,准备下班离开了,而过称职工们还在车间里面干得热火朝天,拼命地称罐头,身后那几十筐被塞的满满的罐头瓶子让人头皮发麻。

    劳动从来都不是件容易事,更不消说这些像机器一样高速运转的流水线工人,惊蛰未到,初春才立,天气依然冷,这些过称工人们却满头满脑都是汗,但李雨菲并没有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以往的那种消极怠工敷衍了事的情绪。这让她忽然想起了当初她妈妈谢静要把工作关系调到省城里津市,爸爸想劝劝她留下来时,兴致勃勃说过的一段话:“现在的龙景园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效率低下,凡事都讲平均主义讲人情世故的国企了,现在的罐头厂,一律按规章制度办事,一律靠本事吃饭,一律拿业绩说话,就是要让优秀职工冒尖!能干的,干的好的,一定比别人挣得多!表现不合格的,严重违反规章制度的,就要买断工龄下岗分流。”

    这就是龙景园与以前最不一样的地方吧。

    李雨菲只是一个高中生,企业的经济管理距离她还很遥远,但是她生长在龙景园,多少还是知道一些造成这几年来龙景园落后局面的原因的。比方说,盛行的平均主义,全厂人在一个锅里搅稠稀,干好干坏干多干少大家都一样,因此谁都不出力,加上没有下岗的危机,效率低下,人浮于事,日积月累下来,龙景园又怎能不落后呢?

    现在不一样了,厂里叔叔伯伯们的工作关系不牢靠了,龙景园是私人老板的了,社会主义工人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了,看电影泡澡安排子女就学就业甚至是去世后的安葬国家不再负责了,职工要养家糊口,要冒尖出头,要多拿工资,就得拿出表现,努力工作。

    看看热火朝天的罐装车间吧。

    当职工们不再躲在国企的庇荫下浑浑噩噩度日时,当职工们知道自己多劳动一分就能多收获一分时,所展现出来的生产力和能动性是多么强大呀。他们再没有以前那种爱干不干的懒散劲儿,他们充满了干劲和热情,互相配合衔接,跟着流水线恒定高效地运转,然后一瓶又一瓶全新包装的龙景园罐头产品就这样被生产了出来。

    一直到离开了罐装车间的时候,李雨菲还沉浸在厂子里桩桩件件的巨大变化之中,她忍不住想,她爸爸和厂职工们天天喊着要重振龙景园的昔日辉煌,或许并不是一句虚无缥缈的口号。

    只是她还没走几步路,就遇到了从生产车间出来的生产科科长杜仲平伯伯和张云起。杜仲平伯伯跟在张云起后面,语气恭敬。

    这在她意料之外,又在她的情理之中。

    张云起倒是怔了怔。

    随后,他对生产科科长说了几句话,就向李雨菲走了过来:“雨菲,你怎么在?”

    李雨菲莹白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笑:“按道理来说呢,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的才对,龙景园是我从小到大的家,我出现在我的家里,你不至于意外。”

    李雨菲顿了一顿,又意有所指地说:“当然,如果这个家被别人买走了,你这么问,倒也没有错。”

    张云起笑:“说得很有道理。”

    李雨菲侧头看张云起:“你知道么?其实我很惊讶,有很多话想问。”

    张云起道:“那为什么不问?”

    李雨菲摇了摇头,只是笑:“我只是觉得,有些事不用说得那么明白,要不然大家就会尴尬,许多的事,许多的人,好像忽然之间都不一样了。感受最重要吧。”

    张云起看着眼前的女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问:“今晚有个罐头厂复工的酒宴,你要不要去感受一下?”

    李雨菲笑着摇头:“让我爸爸少喝点酒吧,他醉醺醺的样子好讨厌。”

    ******

第十三章 君早

    元宵一过,农历新年便戛然而止了。

    二十四节气中的雨水也已近在眼前,虽然中国北方大部分地区的冰寒还尚未消退,但南方广辽的土地和日渐开放的社会却是春意盎然了。

    春天,耕耘的时节。

    这样的时候,不论是工人,还是农民,亦或是学生,都得收拾好旧一年的心情,弯腰把时间扶起来,带着心气上的锣鼓震天,在这个耕耘的时节里开始播种。

    轰烈的开学季已经来了。

    大清早,和往常一样沿着固定的路线跑过步后,张云起在自家栖凤渡鱼粉店里嗦了一碗鲜美辛辣的鱼粉,帮老妈打下手招揽顾客,刚开学,店子里的生意好到爆炸,餐位早已经满员,打包的学生排了老长的一条队伍,张云起收钱擦餐桌端鱼粉一直忙到接近八点半,才去学校报道缴费。

    那时时间尚早,初春的太阳斜照着,很温暖,却不浓烈,校门口街边的摊贩们已经跟着市一中一起开张了,处处弥漫着煎炸小食油腻腻的香气,人也多,很热闹,前来开学报道的男生们踩在发出各种声响的老旧自行车上高声谈笑,女生们穿着永远宽大的校服,在婆娑的树影里微笑,风吹过她们身旁的时候,可以看到瘦小纤细的轮廓……

    这就是青春的美好吧。

    张云起眯了眯眼睛,随着学生人流,穿过马路来到校门口,正准备进去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他侧头,就看见了初见。

    初见站在校门口的学生人潮中,怀里抱着一本《仲夏夜之梦》,相较去年,她似乎又长高了些,瘦瘦的,两条腿又长又直,扎着素净的马尾辫,脚下是一双普通的白色帆布鞋,抿着嘴巴,温润的阳光像瀑布倾泻在她身上,小脸是清澈的白。

    好多学生经过校门口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看这个女孩子。有男有女。

    张云起倒是有些意外,往常上学初见都是及早来学校的,虽说今天刚开学,但这个女孩向来是风雨无阻不受时间空间影响的。

    他走过去,笑着说:“今天挺晚的。”

    “不晚,我在书店里看了挺长时间的书。”初见抿着嘴,淡笑,还伸手指了指学校门口左侧的那个书店。那个书店有过两人作为朋友相知时的第一次记忆。

    张云.asxs.头:“过年在家里干嘛?”

    初见说:“没什么事,在家里看书。”

    张云起不知道该说些啥了,这个女孩生活的全部好像都是书,挺枯燥的。虽然学习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但他并不想初见把整个心思都放在学习上。刻苦之余,还是应该多看看世界的大不同、大风景。只不过,他实在不愿意高高在上的对初见说这些义正言辞的话。他知道这个女孩的心思,他知道知识承载着她想要的一切。

    这就够了,慢慢来吧。

    张云起笑道:“初见,我们去教室。”

    初见轻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穿过校园林荫道,来到老的掉牙的第一教学楼,沿着楼梯去教室的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互相打着招呼。个把月不见了,这些面目可憎的牲口们似乎也变得分外可爱。

    这个学期已经是高二下学期,距离兵荒马乱的高三只有一步之遥了,然而或许是刚刚开学,新年的懒散劲儿还没缓过来,懵懵懂懂的同学们似乎完全还没有那种即将单枪匹马闯独木桥的紧迫感,走廊上的男生们一样吵吵闹闹嘻嘻哈哈的,相较于去年,除了更加喜欢站在阳台上对途径的某个女生的长相和屁股尺寸指点评价外,大家的变化都不大。或许少年的成长,总是缓慢的,需要多走些路,多几次刻骨铭心的经历,才能明悟,亦如大诗人陶渊明所言:“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下,豁然开朗。”

    开学第一天,上午无课,学生们主要是报道,缴纳学杂费,搬新教材,打扫卫生和排座位。

    156班的座位有别于其他班,班主任王明榛特讨厌搞成绩排位置那一套,每次换位置都是学生自由选择,简单点说,就是由屁股的速度来决定拉屎坑位的好坏。

    这么搞民主确实是够民主的,但闹出来的矛盾也挺多,毕竟好位置一向僧多粥少,竞争激烈,而且小团体现象十分严重,关系好的一波人往往会承包一片区域,不让第三者插足,所以班上的势力划分十分明显。

    比方说,刘子城、班草赵栋、被张云起捶过一次的廖海华这一波男生就牢牢割据在教室后门入口那片区域,在中国地图上,属于最先掀起改革开放浪潮的东南沿海地区,理所应当的先富起来的那一茬人,他们的家庭情况也应该是156班最好的,人到不算坏,但特别跳,在学校层面也挺吃得开,上课吊儿郎当的,爱好是打篮球和泡妞。

    与之楚河汉界隔河相望的是张云起王小凯田壮壮杨伟这一波人,分布在教室最后面靠墙的位置,在中国地图上,属于偏远落后的西南边陲地区,三不管地带,天高任鸟飞,爱咋咋地,上课就闷头干自己的事儿,主要是看黄色封面的武侠小说,放学就往游戏厅录像厅里钻。

    然而张云起来到班上时,有些意外的发现王小凯田壮壮杨伟这三个小傻帽竟然全搬到教室中间右侧靠窗户的地方去了。那块区域盘踞着班上最受欢迎的一波女孩,李雨菲、林雪晴、肖雪梅和余青青,在中国地图上,属于华东地区,金迷纸醉的十里洋场,人人向往的百年外滩。

    去处倒是一个好去处,而且他们跟李雨菲那个圈子里的几个女生关系也确实挺好的,王小凯见张云起进来,还和几个女生叫他也坐过去。

    过去是不可能过去的。

    他一个人牧守西南,位置差是差了点,但胜在没人打扰,舒心的很。

    张云起直接来到以前的位置坐下,跟他一起进来的初见原本是李雨菲的同桌,那个位置现在依然是空着的,但她没有过去坐,而是在一些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下,直接坐到了张云起前面。那张位置是以前田壮壮坐的。

    张云起往李雨菲所在的方向看了看,恰巧李雨菲的目光投射过来,他问初见:“你要坐这里?”

    初见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

第十四章 一件坏事

    开学后的第二天,便正式上课了。

    在一脚踏入高三的临界点上,为了给后面更好的备战高考留出足够多的复习时间,各科老师开启了轮番轰炸的模式,知识点压缩的非常严重,啃起来噎得很,考试的节奏也越来越密集,基本上每周都有一个小测试。

    张云起上辈子念的是中专,学的知识和高中内容区别挺大的,相较于同龄高中生,他唯一的优势可能就是结构性的思维逻辑和成熟稳定的心性,不那么容易受外界的干扰,但有时候碰到一些高难度的知识点,啃起来也倍觉吃力,需要用心学才是。

    作为曾经的学霸,张云起一直觉得缜密的思维对于学习来说是十分重要的,比方说,语文课本里的《沁园春·长沙》,我们的伟人是人物,寒秋是时间,橘子洲头是地点,想去看山、水、动物是起因,伟人发出感慨,回忆起当年和同学们一起装逼的往事。这是事件。因此,通过这样的逐层展开,就能够迅速抓住重点,《沁园春·长沙》的全部内容概括起来便是,我——观察了景色——回忆起了往事。

    这种学习方法放之四海而皆准,学习起来往往能够事半功倍。然而事实上,有耐心这样做的学生少之又少,绝大多数同学都擅长于死记硬背,学习起来过于片面,做一个题目,得到了一个简单的答案,就认为自己懂了,圆满了。为什么会有这个答案?这个答案的推导思路是不是在其他题目上有迹可循?能不能够总结归纳起来,很多学生是不求甚解的,但这恰恰是学习思考的核心点,需要想方设法弄明白事物的本质,才能举一反三。当然,提前预习,联想记忆,即时复习,搞一个错题本突击训练,还有,管理好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也是十分重要的。

    张云起每天都会和初见互相探讨学习。

    现在初见坐在张云起前面的位置上,交流起来十分方便,因为坐的近了,她就发现除了课堂上的内容,张云起每天都会读报,她甚至是感觉到他看时事新闻的热情比学习课本知识还要高些,往往下午一整节的自习课都会用来看国内各种新闻报纸。

    一开始时初见不是很明白,直到后来,张云起告诉她说,多看看报能开阔眼界,作为一个学生,虽然没有义务去为国家大事操心,但把眼界局限于象牙塔里,为一点鸡皮蒜毛的小事去喜怒哀乐,却完全不知道国家和世界目前发生了些什么事,这样不太好。

    这些话给初见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从那以后,每天晚自习前,她会把张云起看过的报纸全部重新看一遍,将一些好的有意义的内容剪下来贴在笔记本里。

    当然,两人也时常会因为一些相反的见解进行探讨。比如说,有一次谈到曹雪芹写的《红楼梦》,教科书上面讲:这部小说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会盛极而衰时代的特征,揭露了上层特权阶级的自私专横、为所欲为,对腐朽的封建阶级和上流特权社会作了有力的批判,使读者预感到它必然要走向覆灭的命运。

    这样的论述,张云起觉得是误人子弟。

    初见不理解:“怎么误人子弟了?难道教科书上的答案还会有错么?”

    张云起道:“错不错咱先不下定论,单说《红楼梦》,这是一本经典爱情小说,一本光有名有姓的人物就多达四百八十四人的爱情小说,不用讲,曹雪芹写的时候重点要突出的肯定是人物,但人物是复杂的,我们怎么可以简单的把人物对立成非正义即是邪恶呢?而且还通过这种脸谱化的对立人物来抨击上流社会,这不是落入俗套了吗?”

    “不信你想想《红楼梦》开卷第一回,这是曹雪芹的自序,他在里面说他回忆起年少时家里的那些女孩,觉得她们的见识才气远远超过自己,不禁深自愧悔,不愿让她们的事迹湮灭无闻。于是就有了这部经典名著。所以,这本书写得就是从各个角度展现女性美的爱情故事,写得就是情痴贾宝玉的命运,跟批判上流社会压根就不搭嘎。退一步讲,就算按照课本讲的是抨击上流社会,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不是人人都朝着上流社会努力吗?这不是相互矛盾吗?我们将来到底是往上混还是往下混呢?”

    “当然,这只是我看了《红楼梦》后的个人想法,不代表一定就对,但是我们的试卷上填的标准答案就只有那一个,必须得按照他的思路来,否则就是不正确,给零分。我认为这是不对的。我想表达的也正是这点。我们学生在思想上的独立和自由是十分重要的,不能偏激苛责,但也不能一叶障目,主流思想,并不等于真理。”

    初见被张云起说得没话讲。

    思考过后,她又觉得他说得深刻。

    其实不论想法对不对,这样不同思想的碰撞,对于学习是十分有裨益的,能让人看到一件事物的另一面。

    校园生活总波澜不惊,但沉浸进去,日子就过得纯粹充实。

    张云起喜欢上体育课,可以和初见还有纪灵三人一起打羽毛球,不过技术不咋滴,老是被纪灵嫌弃。但每次打篮球的时候,纪灵都会给他加油,虽然疯的很,但是模样又灵动又明媚,时常叫男生们侧目,然而她从来不把别人的眼光放在心上。

    大抵是爱咋咋地吧。

    这一天上午的一节课间,张云起和王小凯在走廊上晒太阳聊天,李雨菲、林雪晴、余青青和肖雪梅几个女生都在,肖雪梅是轮值班长,据她得到的可靠消息,下周的植树节学校里面要组织一次植树活动。

    这事儿让凯子和伟哥**的不行,因为植树活动的地点在封阳县金坪矿乡的山区,那地儿因为盛产铜锌铅锡等金属矿发了旺火,但是环境十分恶劣,污染严重,山梁贫瘠荒芜,当然,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金坪矿乡距离市区挺远的,得坐车过去,够他们玩儿一天。

    大家伙儿正聊得热切,田壮壮忽然跑过来,咋咋呼呼地说:“张老板,大事儿,出大事儿了!”

    张云起莫名其妙:“什么大事?”

    田壮壮立即道:“有人在追你妹!”

    张云起想吐血:“你胡说什么?”

    田壮壮“哎呀”了一声:“刚才我去小卖部买健力宝,遇到了你妹妹春兰,你们瞧我看见她跟谁在一起?”

    说到这里,田壮壮停顿了一下,等女生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才拉长音调说:“她正跟一男生在一起,而且还自己出钱给他买了很多东西,啧啧,那个场面我是没法形容,大包小包的,凭我田壮壮征战情场多年的经验,不用说,你妹妹跟那男的绝逼有那啥。”

    几个女孩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就是连李雨菲都小脸带笑侧头看张云起。

    林雪晴笑嘻嘻地说:“看来现在的学弟学妹们比我们都开放呀。”

    肖雪梅拍了一下张云起的肩膀:“怎么搞的啊张云起,谈恋爱这种事都被你妹妹捷足先登了,看来你得加把油呀。”

    张云起差点含笑九泉。

    这事儿他也不知道该说点啥,说了也是给几个女孩子当八卦一样调侃,其实他没把这事太当回事,他知道春兰那么懂事的女孩子,不可能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铃声响了之后,回教室继续上课。

    一上午无事,直到在足球场做课间操的时候,站在张云起前面的田壮壮左顾右盼,忽然兴奋的跟个猴子似的:”就是那个崽!张老板,泡你妹妹的那个崽。”

    王小凯凑了过来:“在哪儿呀?”

    田壮壮伸手指了指左侧高一年级组的一个男生队列:“就是那个,看见没?站在最后面,穿黑色毛衣的那个高个。”

    张云起眯眼顺着田壮壮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很快找到了那个穿黑色毛衣的小伙子,戴着眼镜,长得还不错,也挺高的,短头发,给他的整体感觉也还行,但一直勾着脑袋,显得人不怎么自信,而且身上的毛衣很老旧,脚下穿着一双解放鞋,破破烂烂的,家庭情况可能不怎么好。

    田壮壮兴奋地搓着手说:“张老板,下午放学要不要找个地方,把这小子堵了揍一顿?”

    张云起莫名其妙:“为什么?”

    田壮壮说:“他泡你妹呀?”

    张云起懒得搭理这个小傻逼。

    他扭头在旁边的女生队列里找了下,很快就看到了站在前面的春兰,其实对于自己的这个妹妹,他心里一直挺骄傲的,眼下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小姑娘已经长开了,越来越水灵漂亮了,也开始懂得打扮自己了,加上又是超级学霸。有男生欣赏喜欢也正常。

    张云起不知道春兰早恋这事儿是不是真的。田壮壮那张大嘴巴的话只能信一半。但倘若是真的,那么无论是春兰被人欣赏喜欢还是她懂得欣赏喜欢别人,都不应当算做一件坏事。毕竟,青春只有一次,情窦初开也只有一次,如果不知道珍惜,时间可不会等人,很多美妙的事儿,过去了就过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总而言之,张云起没有权力,也不愿意把这种感情视为洪水猛兽,上纲上线,迫不及待地将其扼杀在摇篮里,当然,他也担心喜欢春兰的那个男生还不成熟懂事,过了线,毕竟喜欢是一码事儿,但在这个容易冲动的年龄里保持距离是必须的。

    这么想着,张云起觉得有必要找机会和那个男生聊聊,这并不是他要以春兰亲哥的身份居高临下地去教训对方,而是如果他不提前打好预防针,到时候这事儿给他老妈知道了,对方绝不会有好果子吃,春兰的处境也会很艰难。

    在课间操结束之后,张云起对边走路边左顾右盼搜寻美女的王小凯说道:“凯子,你帮我个忙。”

    “啥呀?”

    “找人打听打听那个男生的情况。”

    “那给点钱。”

    “啥玩意儿?”

    “办事儿得花钱啊!张老板,我是你的免费苦力,但找人总得请他吃点喝点吧,你也知道我是个穷鬼。”

    “多少?”

    “十块。”

    张云起给了一张一百的。

    王小凯拿着钞票嘴巴都笑歪了,他把胸脯擂得震天响:“张老板放心,这事儿我保证完成的妥妥帖帖。”

    虽然没有明讲,但王小凯知道张云起嘴里说的那个男生是谁。对他这种浪迹江川市一中四年的老鸟来说,打听个把人的事儿压根就没什么难度,就算是哪个死变态想知道校花喜欢穿什么颜色的内裤,只要肯出钱,他也保管给查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的一大清早,张云起刚到教室,王小凯就兴冲冲的跑到他课桌上,直接说:“那个男生叫刘金山,跟你还是老乡呢,封阳县龙湾镇的,在市一中读寄宿。”

    张云起怔了怔,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虽然还不能确定。

    张云起抬头问:“还有吗?”

    王小凯的手指敲了敲课桌面,低声道:“你知道么?昨儿晚上下晚自习后,王金山挨了闷棍,被人罩着头打了一顿。”

    ******

第十五章 旺火

    张老汉的工作安排,经历了一波三折。

    正月初六那天,他满心想着去参股云溪村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遭到了老张家全家老小的一致反对。

    尤其是他老伴说话最不中听,说什么你一把年纪了,还瞎折腾些啥呀,跑到老家去营务庄稼,住哪呀?吃啥呀?家里又不缺这口饭吃!儿女们一个个那么忙,你就不要叫他们操心了,呆家里多养养身体,没事就多去公园走走逛逛,和那些老头下下象棋。

    张老汉被这话气得不轻。

    他图得是那口饭吃吗?他是闲呆不住!

    全家老小一个个都是大忙人,操持着大事业,凭什么他就要闲呆着?凭什么他想干点自己的小事业全家人就上纲上线一起反对?他又不是老到半截身子躺棺材板上了,还没能耐熬那样的清福!

    气归气,气过之后吧,张老汉心里其实也知晓自家婆娘是为他好,总惦念着他出来没多久,要养身体,而且全家人都不同意,入股云溪村合作社的事情没法办。

    张老汉为此闲愁了几天,没成想,最后还是因为这桩事知道他已经闲呆不住的老三云起上了心,给他安排了一个工作,进龙景园罐头厂原料供应事业部下设的自营供应部。也就是他女婿牛奋管的部门。

    目前自营供应部只负责运作云溪村农作物专业合作社这个项目,张老汉的工作关系自然要放在合作社那边,当农资管理员,和村里乡亲以及土地打交道。

    这倒正满了张老汉的意,也不想参股云溪村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的事了。

    一方面是他听老二秋兰讲,原料供应事业部是龙景园罐头厂油水最足的大后方。他干不了什么高深的工作,但能给儿子把好后门;另一方面则是他在庄稼行里是一把好手,在土地上的那种精通、缜密和自信心,不亚于工厂里一个熟练的八级老工人。虽然他上了年纪,胳膊腿有点生硬,但他有这个自信,营务庄稼仍然在云溪村是数一数二的。

    当然,张云起给张老汉安排这个岗位不是要自己的亲爹真跑去营务庄稼。张老汉的具体工作说起来很复杂,他也厘了半天才厘清明白,什么对云溪村合作社的农业投入品进行定期检查和督促改进,对农资购买、保存、发放与施用进行检查,还有就是协助合作社技术部,抓好农作物的种植质量,农作物种植过程的管理。其实说白了点,就是让他管理农药化肥尿素种子这些农资的发放和合作社社员的庄稼营务情况。

    这些都是泥腿把子的活,张老汉熟络的很哩,人老心不老的他完全有信心干好。倘若叫他去坐办公室当干部,他反而不乐意,没那个本事嘛!更叫他对这份工作感到满意的是,老三管顾事情周全,给他安排这个工作时,想到了他不会开车,下乡一个人来往不方便,又不可能常驻云溪村,就安排初大鹏跟他一起,初大鹏会开车,先跟他先管顾农资,到时还能兼职货运司机,负责运输农资和原料。

    其实张老汉心里早已有这个念想,把初大鹏拉上给他搭一把手。这个老小子是他在市里唯一的朋友,现在整日闲呆着没事干,家里情况又不咋好,日子过得怪难熬的,不过,他一直没有给初大鹏托情向老三提这桩事,因为他老伴已经跟老三提过好几次帮忙给初大鹏安排一个工作,但老伴告诉他说老三不乐意管初大鹏的事。

    张老汉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子。

    按理来说吧,老三云起绝不是那种有钱就高高在上瞧不起穷苦人的娃,而且他跟人家闺女初见关系那么要好,又是同班同学,这没有道理反感初大鹏呀?偏偏这回又突然给初大鹏安排工作。张老汉知晓,老三的这个安排多半是为了他,但是吧,现在很多时候他都难以理解老三的想法。诶!这个儿子本事大,身边聚集了一大批人,整日把他捧在天上,虽然性格好,不浮躁不自大,但是心里有什么事,已经不爱跟他这个没见识的爸爸讲了。

    ******

    张老汉和初大鹏两人第一次下乡,是在二月的末梢,参加龙湾镇农商合作签约仪式暨云溪村农作物专业种植合作社的成立大会。

    这场大会搞得分外隆重。

    张老汉来了之后就听张海军讲,龙湾镇镇长邹启先把云溪村招商引资搞股份制合作社的事上报到县里后,县里比较重视,证件手续一路开绿灯,这次的合作社成立大会,封阳县一个分管农业的副县长肖荣带队,加上县国资办主任、农业局局长以及主管负责人等等就来了七八号领导。

    龙景园这边的情况张老汉就更清楚了,他家老三没来,挂帅的是联盛总经理李季林,按照他女婿牛奋告诉他的说法是,“联盛这回投资搞农商合作这个项目,云起已经成了封阳县政府眼里的香饽饽,和市里达成的龙景园产权收购协议,他们不可能不知晓,紧盯着呢,要知道这可是黄市长钦点的企业改制,湘南省首例国营企业产权改革。县里能嗅不出这里面的深刻味道嘛?光云起在云溪村搞得这个股份化合作社,县农业局局长石桂平就两次表示希望能够尽快扩大试点范围。这是契合上级领导市场化改革思路的政绩工程呀。你看吧,这次李总来了,那些县领导尤其是国资办的,指定会打着云起回家乡投资兴业这张感情牌,向他提议联盛去县里投资那堆破烂盘子。所以云起没兴趣来,他的眼光深远着呢。”

    张老汉听得半懂不懂。

    对于他来讲,这些事过于复杂了,不过他能感受到儿子操这么大的一个盘子实在不容易,但不论怎么讲,老三能创造出这个云溪村股份制合作社,为家乡的父老们谋福,这叫他心里感到宽慰。

    社员大会是在云溪村的小礼堂召开的。

    县里来的领导们和李季林李总乘车到来后,在喜庆热烈的气氛中,被镇里村里的领导们迎进小礼堂,坐在最前排,后面挤满了云溪村的村民,张老汉和初大鹏也在其中,他们拉了几张小板凳和熟人边抽旱烟棒边闲唠,村里人就打趣说他作为老板的亲爹,老董事长,应当坐在最前排,混在一群土农民堆里算啥子事哩。

    大家都是笑。

    时间到了后,村书记张国瑞上台,他主持会议,并邀请封阳县农业局主管机关负责人上台宣布本合作组织成立的批复,随后,牛奋作为龙景园方面的项目负责人,和龙湾镇镇长邹启先上台签订龙湾镇农商合作第一轮试点协议。

    这个农商合作的名头很响亮,但按照张老汉从村民们嘴里听到的杂七杂八的消息来理解,就是政府负责协调银行给老姓提供产前资金,申请补贴,而他们龙景园就负责解决农民产后农作物销售问题,也就是合作社社员的包销协议。

    这样一来,种庄稼前的资金投入和产后的销售都解决了,对于他们这些苦哈哈农民来说,只要卖力耕种就能够有收益,这确实是一桩大好事。

    协议签订后,在热烈的掌声中,村书记张国瑞宣读了云溪村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的章程草案,并请讨论后表决通过,接下来,便到了万众瞩目的社员选举大会。

    选举大会实行一人一票制,云溪村缴纳股金的一共有68户,这68户囊括了云溪村近百分之九十的村民,他们要按照股份制经济合作组织的选举办法,选举理事会成员和监事小组。

    这样形式的选举在云溪村还是有史以来头一回,68户社员凑出了12万元,成为了合作社股东。这样一笔钱,对于那些城市里的大公司或者是联盛来讲,实在不值得一提,但对于这68户社员来说,却是他们倾其积蓄甚至是贷款凑出来的血汗钱。他们要行使股东的权利,选出放心满意的、能够带领他们把合作社搞好的当家人。

    68名社员一人一个小板凳,坐在拥挤的小礼堂里,周围站满了村民,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主席台上的那块大黑板,一轮又一轮、一遍又一遍地写票、投票、唱票、计票。

    早春的云溪村尚未解冻,屋外广辽的农村土地上阴雨缠绵,破破烂烂的小礼堂里却是群情高涨,议论纷纷,一刻也不得停,饭菜由自家婆娘和老人送到现场,选举过程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但没有一个社员回家,没有一个人离开这个庄严的现场……

    张老汉被现场的气氛深深的震撼到了。

    过去,村里的大小事要开村民大会时,村民们要么不闻不问,要么吵吵嚷嚷,哪有没有像眼下这样齐心齐力过呀。都讲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让张老汉忽然感觉到,距离云溪村彻底摆脱穷苦日子的那一天,或许已经不再遥远了!

    选举结束之后,村主任张海军毫不意外地高票当选了合作社理事长,他能力强,又正当壮年,一直管顾着村里的大小事,已经逐步有了取代村书记张国瑞成为村里第一强人的架势,极受村里人的拥戴。

    作为云溪村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的第一任理事长,张海军要代表理事会发言,他站在主席台上,对礼堂里所有社员动情地说:“首先,我要感谢父老乡亲的信任,让我站在了这个位置上;其次,我要感谢封阳县及龙湾镇政府的政策支持,让农商合作的项目能够这么快落实到位;最后,我要感谢因公事今天没有赶来的张云起张总,正是在他的全力运作下,咱们村才能够有这样一个好项目,他虽然还是个小娃子,却是咱们村的骄傲。”

    张海军语气带着几分激动:“今天,咱们的合作社正式成立了。通过农商合作,咱们农民能够联合起来像一家正规公司一样谋划经济发展了,而且,咱们现在是要政策政府给政策,缺资金政府提供资金,愁销路龙景园给签包销合同,后续,还有产业管理和生产技术指导等方方面面的支持都会对接给咱们。可以说,眼下桩桩件件的问题都已经解决了,咱们没有后顾之忧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咱们没有理由干不成这事!咱们云溪村打旺火一定指日可待!”

    “理事长讲得好!”

    一时间,如潮的掌声响了起来。

    而全中国的第一个农村股份制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就在这样如潮的掌声中,诞生了,诞生在阴雨缠绵的初春时节里,广辽而不为人知的山旮旯上。

    ******

    注:中国的第一个股份制生猪养殖协会诞生于1985年,但是其与云溪村的股份制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在模式上和经营生态上,是不一样的。

第十六章 仲春

    1994年的3月6,周日,是惊蛰。

    仲春之月,生发之象,惊雷已经炸响,淅淅沥沥的雨,飘荡在天地间。

    燕泉大厦4楼的联盛,分外热闹。

    龙景园复工之后,联盛的各个事业部开始大范围招聘员工,也有许多以前的老经销商来这里洽谈业务和订货,天天门庭若市,但在最里间的董事长办公室里,倒是十分安静。

    纪灵坐在落地窗前的一张大沙发上,她穿着一件白色针织衫,外罩黑色连帽衫和黑色紧身裤,两条又长又直的腿卷缩在沙发上,拿着习题册在做作业,偶尔的时候,她托着精致下巴神情漫不经心的,看窗外的春雨坠落,春江霞蔚。

    棕红色的办公桌前,张云起坐在那里,没干啥,看着纪灵。他今天来联盛要开个会,这丫头没事无聊非得跟他来公司转转。

    纪灵忽然扭头说:“小张同学,老家的新鲜竹笋要长出来了吧,我想去老家挖野笋了。”

    张云起怔了怔:“可以呀,清明后去。”

    纪灵眯着眼睛笑。

    张云起问道:“对了,最近周末怎么没见你去学吉他练歌了呀?”

    纪灵说:“不想练了呗。”

    张云起乐道:“你不是艺术生嘛,得靠这个吃饭的呀,怎么能说不想练就不练了。”

    纪灵撇嘴:“小张同学,你不要太俗了好不好咯,谁说兴趣就非得当饭吃了?兴趣只是兴趣,再说了,就算以后我吃不起饭,凭咱们的铁交情,你这么大款,难道就不晓得养我么?”

    张云起哑然失笑:“成,没问题,不过既然你不想吃音乐这碗饭,那你学唱歌的目的是啥呀?”

    纪灵手托着精致的下巴,想了想,歪脑袋笑着说:“唱给我自己听,唱给我以后喜欢的人听,如果有可能,我还想当个山区小学的音乐老师,唱给那些山里的小孩子听。对了,我还想学画画,以后教那些山里学不起的小孩。”

    张云起笑:“梦想很伟大。”

    他抬手看了眼时间:“这事儿回头聊,我要去开个会,你在这等我,等下带你去吃好吃的。”

    纪灵摆手说去吧去吧。

    张云起离开办公室来到会议室时,四十多号员工已经到齐就位,除了李季林和张秋兰外,其余都是市场营销大事业部的员工。

    眼下龙景园罐头厂已经顺利开工,云溪村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也成立了,张云起现在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怎么把新推出的龙景园豆豉辣酱系列罐头新品卖出去。

    去年龙景园积压的罐头,靠着各种有奖促销活动以半卖半送的跳水价倾销出去,收回了两百多万血汗钱。真亏到姥姥家去了,亏本赚吆喝。但不这么干不行,不卖掉一旦过期就是喂耗子,一分钱都收不回来,另一方面,龙景园挂着近千万债务,这还不包括职工工资还部分下岗职工的安置费,如果不这样搞,联盛怕是一个月都撑不下来。

    现在的情况呢,联盛账号上大概还躺着一百多万,这么大的摊子,近三百号职工的开销和供货商历史遗留货款的阶梯回款,根本就经不起几个月的折腾。当然,银行的债务还可以通过区政府协商强行挂着,毕竟银行也不会真把龙景园逼上绝路破产,它供着还来不及,欠的钱越多越是爹嘛。

    要知道,眼下江川很多企业尤其是国有企业,都是地方银行的债务人,很多已经濒临破产,贷款根本就还不上,成了呆账。而银行一方面为了缓解就业下岗矛盾,一方面为了拉高贷款余额,不至于迅速变成死账,明知道已经救不活了,企业要完蛋了,却不但不能让他倒闭破产清算拍卖收回贷款,甚至还得硬着头皮继续借钱,这就好比一个濒死之人欠了你的钱,你明知道无药可救了,却还要继续拼命借钱给他治病。

    这些棘手的问题,已经盘根错节了,坏到根里了,怎么解?解法是不少的,公有企业的产权制度重组具有自发性和分散性,改制的方式也因此而具备丰富的多样性,譬如股份化改制、股份合作制、外商合资、经营者收购、向职工转让部分国有股等等等等,但任何一种解法都会侵蚀到部分人的利益,更不要说真正的股东中国人民的利益!你要改革,成,死马当成活马医,但如果你真要把这匹还有不少吸血虫趴在上面吸血的“死马”给医死了,回头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张云起也知道,作为杨家荣力主推行的江川市首例国营企业产权改革的试点——龙景园罐头厂股份制民营企业收购,龙景园能不能挺过这一关,成为江川市国企产权改革的典型,事关到整个江川市国企改革的大局面,大环境。一旦失败,社会上的负面舆论会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改革派的信心会遭受重创,国营企业的改革思路倒退,继续在内部管理机制改革和经营权承包上打转。这对江川市经济发展、三角债清理、保民生就业、地方财政脱困脱包袱而言,都是要命的问题。

    当然,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经过几个月的整改升级,龙景园已经完成产销分离,分割成原料供应、生产加工、市场营销三大板块。生产加工龙景园推出了豆豉辣酱系列罐头新品,原料供应打造了云溪村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项目。整个大方向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走在正轨上的。

    对于张云起来说,现在龙景园罐头厂的核心问题,是怎么操刀整改市场营销。

    以前龙景园作为一家国企,问题很多,尤为突出的弊病是市场营销能力弱。这是经营体制导致的问题,无解,因为以前龙景园的罐头有定向销售渠道,要市场营销干什么?

    现在龙景园已经完成私有化,所有罐头都要在市场上流通销售,打造一个完整的市场营销体系是必须的。相较于那个年代的国营企业,这也是私有企业的优势。龙景园罐头厂复工后,张云起就在市场运营事业部这个大框架下,设立了销售部、渠道运营部、客服部、营销策划部、物流配送部等职能部门。销售负责市场分销体系的搭建和发展代售点,渠道运营负责协助全国分销商挖掘终端销售商,客服则是面向罐头用户的,一方面是为客户解决产品变质变味等等质量安全问题,另一方面是收集产品意见,以便对产品质量和口味进行改进提升。

    今天这场市场营销会议,来的不少是刚招聘进来的新员工,也是张云起第一次给他们开会,剩下的都是从联众调过来的精兵强将和龙景园的老职工,大家有说有笑的,但见到张云起走进来后,纷纷起身叫了一声董事长好,然后会议室里变得鸦雀无声,平日里这个并不怎么露面的老板大家根本接触不到,绝大部分基础员工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看起来又这么年轻,不可避免的在他们心里造成了一种神秘感和严肃感。

    张云起在上首位置坐下之后,笑道:“大家都坐下吧,公司呢,还是扁平化一点好,我也是年轻人,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该严肃就严肃,该放松就放松,有问题就说问题,直接简单点最好,至于今天喊大家来开这个会,其实目的只有一个,怎样才能把我们公司的罐头产品卖出去。这个是大家的专业、强项。我在这里,就是想和大家聊聊咱们公司的豆豉辣酱系列罐头这款新产品的特点,还有公司这一年的战略规划布局,希望能够帮助大家开拓一下思维,做出更好的策划方案。”

    张云起继续说道:“以前龙景园罐头的主要材料是肉,成本高,价格自然贵,中高端消费者才舍得经常买,受众范围小,现在呢?咱们推出的龙景园豆豉辣酱系列罐头的降价力度非常大,虽然没什么肉了,只是佐料,但大家都吃过,很美味,很符合咱们湘南人吃辣的口味,所以咱们的新品罐头相较于其他罐头的核心竞争优势是什么?痛点是什么?我认为是在味道不赖的前提下价格足够低!这样以来,我们的受众群体就会更广,小老百姓吃得起了。所以,我们潜在的主要消费群体是谁?”

    “老百姓。”有员工说。

    “是的,老百姓,从城市到农村几亿的老百姓,因此,我们营销打广告的策略,那些阳春白雪花里胡哨的就不要整了。各位要改变一个思维定式,我们卖的罐头要具备高端的品质,但它本身不是什么高端玩意儿,它就是一个调味品,它的瓶子则是一个实用品,姿态足够亲民,好吃又实用,小老百姓都能够消费得起。这就是我们龙景园辣酱系列罐头的核心竞争力。如果哪一天,龙景园辣酱罐头能够像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成为全中国老百姓的厨房必备品,那我们就成功了。”

    张云起继续道:“现在来说下公司新一年的战略目标。以前龙景园就在江川附近几个市县里面打转转,现在,我们的目标定位是全国市场,我们必须要成为这个行业的龙头老大!所以,眼下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尽快把湘南省这个大本营的分销渠道搭建起来,以点带面冲出湘南省。”

    说到这里,张云起扫了眼会议室里的新面孔,但没有从他们的表情上感受到一种压力和紧迫感,他说道:“我希望在座的部分员工不要听到这话就在心里面犯嘀咕,觉得我和你们之前呆过的那些公司的老板一样,一开会就放空炮,吹牛逼,夸夸其谈,不当一回事儿。李总和张总也在这里,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们,在分销渠道建设这块,其他省份另算,但在湘南省湘北省这两个主要市场上,我给他们定的最低目标,是今年内必须拿下80%以上的市场份额。”

    会议室里变得格外安静,只有张云起的声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湘南省一共13个地级市,122个县级区划。数据就摆在这里。至于张秋兰张总是怎么给你们划分业绩目标的,我还不知道,不过到时候咱们可以用结果来说话,完成业绩的,论功行赏,完不成的,我不扣那点基本工资,但请主动提交辞职报告。”

    ******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0163/ 第一时间欣赏回档少年时最新章节! 作者:邓丁所写的《回档少年时》为转载作品,回档少年时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回档少年时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回档少年时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回档少年时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回档少年时介绍:
如果你生之不幸、活之不幸,那是时代的扭曲与被强奸的灵魂给你打上了不可重来的人生印记。2018,重生有爱,少年归来。回档少年时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回档少年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回档少年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