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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邓丁     回档少年时txt下载     回档少年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七章 拼不了

    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面对突如其来的压力,总会显得不适应,沉默,甚至是抗拒,指不定还会调头离职。更不消说这才是张云起第一次召集市场营销事业部单独开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张云起完全不期待下面的员工对他提出来的业绩要求报以掌声。

    那是虚伪,或者是二傻子。

    多年以前,他自己也是一名普通打工仔的时候,最腻歪的就是老板画大饼,最抗拒的就是老板提各种看似不切实际的业绩要求,压力特大,觉得事儿根本就没法办,记得曾经他在一个公司的商务部,公司是搞土地这块的,也是代理加盟模式,类似于新环境,在全国各地开设加盟店,他就负责招募加盟商这块,但公司每天电话咨询的意向客户极少,光靠接那几个几十个电话根本就不可能完得成老板的业绩目标,但业绩完不成就得扣绩效,到手的只有两千多基本工资,别说买房买车讨老婆了,自己都养不活。

    没辙,被逼无奈,只能自己开发渠道,全国各地跑市场跑展会,天南海北不着家,最后怎么着?超额完成任务,年度业绩第一,提成一年下来五十多万,年终给了期权。这事儿让那时的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或许有的时候,你不逼自己一把,就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么鸡儿的强大。

    当然,更多的时候,一些公司根本就是无药可救,服务落后,产品低劣,营销渠道聊胜于无,全靠卖情怀卖概念卖人设,那些浮夸的业绩目标根本不是员工凭个人努力就能完成的。总而言之,站在员工的角度考虑问题,向员工提了多大的要求,就应该给多大的支持。

    张云起扫了一眼会议室里的员工,或许业绩压力太大,全都一言不发。其实有些时候,他也想其乐融融的在会上和下面的员工互动探讨一些问题,但事实上并不容易,他来公司次数不多,下面的员工平时很难见到他,自然而然的就营造出了一种神秘感和权威。当然,事物总有两面性,有些时候他也需要这种权威来保证公司的政策能够得到绝对的服从和执行。如果整天跟下面的员工嬉皮笑脸其乐融融,他们也很有可能把你这个老板的话当成一个屁。

    管理一个公司,从不是一件容易事。

    张云起说道:“现在说说我们总公司层面上的营销,我们的营销渠道要细分成四类,第一类是地面推广,第二类是纸质媒体,第三类是电视电台,第四类是各大商场卖店的营销活动推广,根据这四个渠道,营销推广部的员工要重新调整一下架构,打散分成四个小组,地推组、纸媒组、电销组、活动策划组。”

    “至于具体怎么推广,还有推广内容,我们营销推广部的同事要么是从联众调过来的精兵强将,要么是公司高薪聘请的人才,肯定比我专业,我就不指手画脚限制你们的想象力了,不过,我也知道做一场有影响力的营销策划活动并不容易,所以公司一定会全力支持你们,那个,周林,你们需要多少预算,需要公司哪些部门来协调配合你们,尽管提,拿出你们的想象和勇气,这事儿畏手畏脚是干不成的。”

    周林连忙起身说好。

    他是龙景园复工后新招进来的运营推广部经理,三十岁出头的模样,履历丰富,不过和张云起还没见过几面,说实在的,这个老板年轻的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但魄力十足,老板的这番表态也挺让他振奋的,考虑问题实际果断、思路清晰、通情达理、不来虚的,有这样一位务实有见地的老板,他的工作好开展的多,给下面的员工安排工作也好做得多。

    其实对于基层员工来讲,最怕的是什么?吃的是草,干的是狼的活,老板天天画饼吹牛逼,公司赚了几个亿,但却老是想方设法克扣工资福利,整天谈情怀,却从来不谈钱,做一场营销活动,几百块的预算都批不下来,却老想着要有几十万的效果。

    张云起挥手示意周林坐下,继续道:“总之一句话,营销推广方面的事情,你们尽管放心大胆的去做,我不会限制你们,我会给你们一个能够充分施展才华的空间,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但在这里,我要的只有一个,结果!这个结果不是说你搞了几个新闻,发了多少传单,在哪个报纸和电视台打了什么广告,然后在工作周报上给我一二三列出来,显得你做了很多事情。是的,你做了很多事情,但公司花几万几十万给你做这些事情的价值和意义在哪里呢?你这个营销活动帮助公司卖出去多少罐头呢?我又该以什么样的标准来给你升职加薪呢?”

    “我相信,我们营销推广部的新员工应该能感受到,我提的这几个营销上的问题,中国绝大部分的公司都有,而且眼下还没法治,哪些个老板天天鼓吹市场化,喊着营销推广、品牌包装,扔了点儿钱,却完全不知道这个钱取得了怎样的效果。眼下中国的营销行业是不够成熟的,缺乏标准,没有一个项目长期跟踪机制和结果反馈机制,你们这些营销人员的价值就难以体现,挫败了你们的积极性,生生把一个智商活干成了苦力工作,倒是让一些没有能力的人浑水摸鱼。”

    张云起道:“联盛不能这样,做营销推广之前,我们一定要考虑到投入和产出,一定要做可行性分析方案,一定要有结果,量化的结果!比如说地推组,你们联系客运公司在出租车公交车上打广告,或者是发动大量兼职去发传单,或许潜在的罐头消费用户很难统计,但我们的分销体系意向客户和终端销售商可以计算。广告传单上留的是单独的电话,公司销售接到这个电话号码,我们就会有记录,有多少个回访的意向客户电话,有多少经销商加盟我们,成了多少单,经销商和终端销售商进了多少货,全都一清二楚。这就是我要的量化结果,我们就根据这个量化结果来给地推组的员工算业绩算提成。不达标的,末位淘汰,干得好的,升职加薪。”

    说到这里,张云起对下面员工说:“咱们公司所有部门都要这样,不要总强调你干一件工作付出了多少,咱们唯结果论,以价值为导向,以成绩论英雄。现在联盛空缺的岗位一大把,谁都可以往上挣。我认为我们公司的人事制度还是比较人性化和扁平化的,能关注到大部分员工的个人职业成长,当然,如果哪一天你认为你的职位和薪水配不上你为公司创造的价值,请你不要把不满的情绪放在心里,请你一定要拿着你的成绩单来找我,我一定给你解决。大家觉得这样公平吗?可行吗?”

    “可行!可行!”

    这是张云起今天在会议室里听到最整齐响亮的一次回答,他笑道:“既然大家都认可同意,那咱们就这么做,争取早点把相关的规章制度落实到位。在这里我再说最后一点,关于经销商区域的营销推广问题,说实话,仅凭我们总部来推,那很难把联盛的营销网络覆盖下去,所以,我们要把我们的分销体系发动起来。所有想加盟我们的意向经销商,必须满足一个条件,每年度在他代理的区域出一笔营销推广费。我们的营销推广团队和渠道运营团队负责协助他们在地方营销宣传,定期开展各种形式的产品订货会,发展终端销售商,这样一来,我们才能够迅速把整个联盛的营销网络铺到乡镇去,打造一个省—市—县—乡镇四级营销体系。”

    这时销售经理龙腾站了起来,他扶了下眼镜说道:“董事长,我这边有个问题,我担心这样搞,那经销商想加盟代理公司产品的门槛提高了,会影响到公司的业绩。”

    张云起道:“这话说的没错,门槛当然提高了,对你们销售部招商会有负面影响,但是我不希望你们对公司的这条政策抱有任何抵触情绪。经销商希望市场营销的所有费用都由企业承担,但企业希望经销商自己也投入部分市场营销的费用。这个矛盾一定会长期存在。在座的诸位需要想明白的一点是,经销商愿意代理我们的罐头的核心原因,是我们的罐头能够让他们挣得到钱,如果挣不到钱,你倒贴他们也不乐意干。所以你们不需要琢磨取消营销推广费降低加盟门槛提升加盟率,你们需要想的是怎么给他们带来更好的产品更好的服务更好的策划方案让他们挣到更多钱。说白了点,门槛必须要有,如果连几千块区域营销推广费都掏不出来或者是舍不得掏的意向经销商,联盛不要。”

    张云起伸手敲了敲桌面:“在座的销售经理和渠道运营专员给我记住一句话,你们不要为了拼业绩拿高提成就让经销商骑在头上拉屎拉尿。那种为了拿业绩,不考察意向经销商实力,私下答应对方各种无理要求,甚至是收受钱财的,发现一个严惩一个!当然,我相信目前我们公司没有这样的员工。”

    张云起最后总结道:“关于市场运营大事业部近期的工作计划,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本周之内,营销推广部的四个小组要拿出各自的市场营销方案,里面要有可行性分析和预算表,除此之外,客服部这边要把话术表和客户问题反馈机制方案做出来,销售部、渠道运营部和营销推广部要把年度、季度、月度和个人业绩计划制定出来,并且签订业绩责任书。晚上大家一起聚个餐,就去南海渔村吃海鲜,放松放松,好迎接接下来的战斗。”

    在某种莫名压力的掌声中,会议结束。

    张云起和李季林是最后离开会议室的,他俩聊了聊,才起身出了门。

    张云起去自己办公室。

    经过张秋兰的办公室时,他遇到了一个市场运营大事业部的员工,手里拿着一张表。

    张云起不认识这个员工,不过刚才在会议室里见过,坐在最后面,张云起瞟了一眼他手里的表,于是叫住了他:“你找张秋兰张总?”

    那个员工侧头看见张云起,下意识把手里的表放在了身后,点了点头。

    “做什么岗位的?”

    “还没定,营销推广部的。”

    “想离职了?”

    那个员工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为什么?”

    “老板,这只是一个小事,我没想要惊动你,但你遇见了,那我就直说了,其实公司的薪资福利和激励制度各个方面都很好,只是你今天在会上说的那些,那个,业绩压力可能太大了,而且按照你的要求,我们部门也要全国各地跑,我身体不好,拼不了,不太适合我现在的情况,我不想这样,刚好我进公司不久,不想浪费时间,就直接来找张总了。”

    张云.asxs.头:“可以,你去办手续吧,今晚的聚餐还是要来参加,也提前祝你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

    ******

第十八章 熵

    1994年3月初旬,惊蛰之后的不久,过了三八妇女节,市一中学生期待多日的植树节如期而至。

    学校联合市里宣传部和当地政府跑去金坪乡矿区植树的活动,学校学生多,不可能人人参加,而是高中部每个班都有一些名额,自主报名之后,由班主任定夺。

    按照班主任王明榛的班干部轮值制度,张云起正好接盘了这一周的156班轮值班长职务,班上同学都找他报名参加学校的植树节活动,能出去浪玩,谁也不乐意呆学校里头悬梁锥刺股,但他们班名额是僧多粥少,一共才七个,竞争相当惨烈。

    那几天张云起在班上的日子过得倒是滋润,想参加植树节活动的人都得经过他,可惜的是他只有统计权,没有决定权。

    统计好后,张云起直接把名单给了王明榛,他想了想,又顺带提了一句:“老师,我查了下天气情况,植树节那天封阳那边可能会有阵雨,另外,金坪乡矿区那边环境不大好,本来这个季节就多雨。”

    王明榛抬眼看了看张云起,笑着说:“搞这么大的活动,天气方面的情况学校应该会考虑进去,不过,我会跟他们汇报一下这个情况。”

    张云起不再多说了。

    学校有学校的安排,他管顾好自己和班上同学就成,找到王小凯,叫他买了七套雨衣和雨鞋。张云起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下雨,但有些事,防范于未然总有必要,如果到时候真下了雨,也不至于毛乱。

    植树节那天,出发的时间很早,七点,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校领导们坐桑塔纳,市教育局也来了几名领导,还有江川日报的几个记者,阵仗搞得挺大的,学生们则是坐了几辆大客车跟在后边,两百号人,屁股多位置少,个别人还得站着。

    迎着春光,车队浩浩荡荡的出了江川市区,穿过封阳城之后,道路便变得破破烂烂起来,屁股坐的贼鸡儿难受,但是学生们兴致很高,一点也不觉得受罪,一路欢声笑语中朝着封阳县的金坪乡矿区驶去。

    156班参加植树节活动的同学都在同一辆大客车上,张云起和王小凯坐一块儿,旁边坐着初见和于小蕊,前面是李雨菲、肖雪梅还有林雪晴。

    这伙人里边,除了王小凯这条无药可救的咸鱼,其他都算是班上成绩比较不错的学生。于小蕊就问他说:“凯子,你怎么也入选了呀?这没道理啊。”

    王小凯正在啃泡椒凤爪:“你啥子个意思,我选上咋地了?”

    于小蕊笑嘻嘻的:“也没啥意思,就是吧你看看,我们班被选上的这些,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王小凯点头:“对呀,我们都品学兼优。祖国花骨朵嘛。”

    李雨菲没忍住笑。

    早春的阳光倾泻在她脸上,模样清丽可人。

    这时候,客车车厢前面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有歌声传来,是小虎队去年底重组后的回归之作,《星光依然灿烂》。

    星光依旧灿烂

    真心依旧没有改变

    有了泪和汗

    才能洗净离合悲欢

    ……

    在歌声中,车队在土路上颠簸前行,两侧的田野广辽无垠,山峦巍巍,天空高远。

    正值春耕农忙时节,翠绿的庄稼像厚厚的毛毯一样盖在大地上,大家观望着窗外的乡野世界,对于这群大多数生长在城市里的学生而言,山野间的一切事物,都是新鲜的,生机勃勃的,几个女生总对这些本应寻常的新奇事物充满了热情,乐此不疲地刨根问底,那些从没有见过的草木鸟兽,那一座座破烂歪斜的道观,那一缕缕若隐若现的人间炊烟,仿佛从书本里照进了现实。

    路途里,初见看到一群在田野里盘旋的麻雀,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张云起说:“对了云起,我记得当年我们国家好像大面积捕灭过麻雀,你知道原因么?”

    “偷吃我们的粮食,那会儿我们穷,还把麻雀当四害呢。认识有局限性吧,后面就不那么干了。”

    “那这种鸟类究竟是好还是坏?”

    “这种问题可不好回答。”

    “为什么?”

    “因为好坏之分的标准是什么呢?以人类的标准来定义,好坏只在一念之间;以地球生态系统来定义,万物生灵都是为了生存,何谈好坏?狗是人类的好朋友,吃它难道不残忍吗?但倘若真的禁止人类吃狗肉,猪牛难道就是坏的吗?替我们耕种的牛难道就不是我们的好朋友吗?他们被我们吃又何其无辜?你知道熵增定律吗?物理学家薛定谔说,人活着就是在对抗熵增定律,生命以负熵为生。为了对抗熵增,牛羊吃低熵的草,人类吃低熵的牛羊,这与好坏无关,只是生存,但是,我们排放出来的能量和粪便依然是高熵的,按照薛定谔的说法,宇宙当中的一切事物都在增熵,直到终点,热寂,就是恒温的黑暗的虚无,从这样一个角度讲,文明是不是都没有意义了?那么再谈动物的好坏是不是更没意义了?”

    张云起说这段话的时候,几个女孩子都看着他。或者是觉得他的见解新奇。其实吧,张云起就随口这么一胡说八道,他也搞不懂,有时候也会有这类疑惑,毕竟,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宇宙浩瀚星辰,这个世界这个宇宙谁明白的了呢?

    中国有一句古语,叫做四十不惑。

    张云起以前一直以为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你到了四十岁后就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懂了。然而,真活到了那个岁数的时候,他才搞清楚不惑的意思是说,你不明白的事情,你都不想去明白了。因为谁都明白不了,连自己最爱的人坐在对面,你可能都不能全明白。

    可是,青春年少的时候就不一样,他什么事情都想弄明白,每个人都想仔细看透,甚至这个社会,这个时代,都特别想去明白,因为老是觉得,有一些事情不明白就是生活的慌张,但是,年纪上来了,就会明白那慌张就是青春,你不慌张了,青春就没了。

    所以,青春是什么?

    青春就是车上的这些半大不大的孩子,看见土路上窜出一群鸭子,会惊讶尖叫,并为此议论纷纷;青春就是他说了一些看似深奥有理但实际上对生活并没有什么卵用的问题,这些小年轻却有一种醍醐灌顶深以为然的感觉,青春就是这样的,鸡零狗碎的,无病呻吟的,故作姿态的,懵懵懂懂的,多愁善感的,慌里慌张的。

    当你不乐意鸡零狗碎无病呻吟故作姿态懵懵懂懂多愁善感慌里慌张的时候,青春就没了,你长大了。

    但是,很抱歉,你也老了。

    几辆大巴车抵达金坪乡后,在当地乡政府稍作停留,学生们下车喝水打水上厕所,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带上早就准备好的松柏树苗和撅头铁铲等物资工具加入队伍之后,便继续在崎岖的泥巴山路上前进。

    一路欢声笑语中,车队越是接近金坪乡矿区,两侧的土地颜色越来越深,枯死的树木越来越多,寻常家畜农作物越来越少,土壤里和树上渐渐变成了黑灰色,一股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尘土飞扬,大地皲裂,抵达金坪乡矿区时,尽管张云起多年以前来过,但眼前的景象,依然让他陡然生出一种苍凉感。

    金坪矿区目之所及处,他看到了一个挨着一个的窿洞,一台连着一台的洗选摇床,一座接着一座的砒灰炉子,数以千计的破烂工棚黑压压地连成一片,打炮声、喧闹声、机器转动声此起彼落,废石、尾砂、屎尿到处都是,臭气难闻,砒烟刺鼻,山上草木枯萎,平地上寸草不生!

    这样的景象,对于生活在城市里的学生们来讲,一样是新奇的,下车之后,他们笑着闹着跑着,但张云起却有点思绪万千。

    金坪矿的由来,说起来话长。

    六十年代初,国家秘密进行了一项举世瞩目的伟大工程。

    这项工程需要一种原料——铀矿石。

    国家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堪探后,发现湘南省江川市封阳县的金坪乡地下有铀矿,但国外的援建专家检测后认定,品位太低,没有开釆意义,不过铜、锌、铅、锡、砒等多种金属共生,极为丰富。

    于是,就有了金坪矿。

    自1970年以来,浙、赣、闽、两广等省及湘南本省金坪乡交界处的村民纷纷涌入金坪乡矿区,打门山,开窿洞、烧砒灰,发了一场又一场旺火,身家巨富的矿老板像韭菜一样冒了一茬又一茬,但这些人不顾《环保法》的有关规定,土法炼制、过度滥采乱挖,对生态环境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记得多年以前,张云起参加一个初中同学的聚会,来金坪乡沙尾坝的玩,顺带逛了一趟矿区,那时候他也就二十岁出头,很多事情还不懂,看不明白,想不透彻,但是看到那些星罗棋布的炼砒灶台密密麻麻如脓疮一样贴在大地的皮肤上,心里的震撼,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那些大型冶炼砒灶遍布在金坪矿区附近村庄,随意选址,土法上马,设备简陋,工艺落后,没有“三废”治理措施,排放的二氧化碳等废气和含砷废渣、废水,污染周围的原野植被,水源和土壤,滚滚浓烟吹遍村庄,致使牲畜死亡,山林毁坏,农作物全部枯死,肥沃良田稻田废弃荒芜,山体滑坡水土流失,纵横交错的尾沙坝淤泥重重,山雨一来,随时都有坝崩堤倒吞噬村庄的可能!

    一直到1989年,《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金坪有色金属矿将毁于滥采乱挖》的社论,痛批矿区滥采乱挖污染环境,地方上才开始逐步整治,尤其是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多次重拳打击非法矿灶,关停大量矿洞,非法开采和冶炼因此而得到有效控制,但是,家耕山庄已经山秃水荒,大地的伤痕满目疮痍,每天走在路上呼吸的空气带着硫铁灰尘,喝的水受矿山选厂污水乱排乱放污染,那个山青水秀的金坪矿,永不再见了。

    站在这样一片千疮百孔的大地上,张云起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受。

    这时,有几个穿着新潮的学生经过他身边,其中一个拿着一台照相机的男生对他说道:“这位哥们,有时间吗,能不能麻烦你给我们拍个照?”

    张云起怔了怔,点头,接了相机。

    那个男生招呼其他人来到一块黑色大石头上,张云起等他们摆好姿势,手搭快门,望向取景器。

    取景器里的画面背景是矿山,寸草不生黑灰废石满地的矿山,不远处有一棵枯萎的树干,上面站着一只瘦骨嶙峋的乌鸦,那双黑钻石般的眼睛正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几个学生勾肩搭背,咧嘴呲牙,笑得很没心没肺,但或许也是画面中唯一的一点色彩。

    张云起摁下了快门。

    ******

第十九章 苍颜

    “同学们,春回大地,一年一度的植树节又到了!植树造林,绿化祖国,是关系人类生存环境建设的首要任务与核心内容,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

    植树节这天的上午,金坪矿的雷公山脚下,红幅招展,彩旗飘飘,市教育局领导、市一中校领导、乡政府领导站在高地上,下面是列队整齐的学生,长枪短炮的记者,最后发言的领导是江川市一中校长王道忠,他拿着一份发言稿慷慨陈词道:“1989年,江川市人民政府作出了‘五年消灭宜林荒山、十年绿化江川’的伟大战略决策,在各级政府和有关部门以及全社会的共同努力下,经过五年奋战,取得了非凡的成绩,人工造林273万亩,封山育林362万亩,基本实现消灭宜林荒山。国家授予我市‘全国荒山造林绿化先进市’光荣称号、林业部授予‘平原绿化先进市’光荣称号。这是对全市人民的巨大鼓舞和征策!”

    王道忠深情地说道:“消灭宜林荒山,只是振兴江川林业的第一步。绿化江川,保护环境的任务摆在我们面前。作为社会主义接班人,全国荒山造林绿化先进市的一分子,我们每位同学也有责任有义务用实际行动为我们的美好环境出一份力……”

    队伍里的王小凯打了个哈欠:“以前就觉得老王挺能吹的,没想到这么能吹,特么的,牛的逼都在天上飘了。”

    张云起笑,他望着台上义正言辞德高望重的王道忠,忽然就想起了多年以后他锒铛入狱时的样子,苍颜白发,世事无常,金坪矿区千疮百孔的大地,雷公山上呜咽哀鸣的昏鸦,或许,正以一种可笑滑稽冰冷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些人,这些事。

    半个小时后,植树节活动致辞终于在极为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领导们接受了十八路记者的采访后,在众人的拥簇下,负手迈着八字步离开,而充满了热情的学生们则是顶着太阳上光秃秃的雷公山刨坑。

    按照上面的要求和安排,植树活动分为两人一组,每个小组需要挖5个半米见方的树坑,任务量挺大的,工具是大铁锹,用这玩意儿挖泥,需有一把好力气,而且又得会挖――不会挖就挖不成块,不好刨出来。

    眼下156班来的七个学生当中,五个女生,两个男的,怎么分组就成了问题,毕竟挖坑这样的力气活不太适合女生干。

    156班一伙人在山脚下领种树工具和松柏树苗的时候,一向性格开朗的林雪晴就对张云起说:“张云起,咱们一组?你看怎么样?”

    和初见要好的于小蕊听到这话,斜了林雪晴一眼,她觉得林雪晴没眼力劲,张云起要和谁一组早就是明摆着的,想也轮不着。

    这时王小凯凑到于小蕊跟前,菊花脸腆着笑,又擂了擂瘦弱的胸脯:“小蕊,咱俩一组咋样?我力气大,坑都归我挖!”

    肖雪梅一向快人快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哈。这个植树活动真是好呀,一上午的功夫,也不晓得咱们学校能凑多少对出来。”

    林雪晴脸都红了。

    于小蕊跺脚:“雪梅,你胡说啥呢,我就是一个人一组,也不要跟凯子这个臭滚蛋一组。”

    王小凯嘴都歪了:“咋,咋说话呀?我好心好意,咋就成滚蛋了?”

    李雨菲伸手打断了大家的瞎扯,她侧头看张云起:“云起,你是班长,怎么分组你说了算。”

    张云起说道:“这样吧,我们班上来的人女生多男的少,就不要分组了,我们七个都一起,你们女生能挖多少就挖多少,往深了挖不了的,我和凯子来。”

    这番话倒是让所有人都没得话讲。

    雨露均沾,一个也不得罪。

    张云起和王小凯扛着工具和松柏树苗上山,哥俩是主力军,一人一把大铁锹,找了一块空地直接开干,挖树坑的流程倒是简单,就是把表面的熟土、下面的黄土倒在树坑的两侧。而一般来讲,正常表层土地的土壤都是熟土,就是说被人开垦过的土,但金坪矿区山上的表层土壤都是深黑色的矿渣和碎石,下面的黄土也因为水土流失存在沙化现象。

    张云起并不懂绿化植树这方面的知识,但他清楚如此贫瘠缺水的土地,是绝不可能把树给种活的,要不了几个月,这些小树苗全得枯死,因此跑到这里来种树,对树来说,毫无意义,但是对人来说,意义甚大,既锻炼了学生们的身体,明天领导们也能在地方电视台报纸上光荣亮相。

    猛一踩大锹,张云起把它直插进泥里,然后将土刨到坑外。

    这样反复挖刨,挖出一个半米深的树坑后,再往里边回填20至30厘米的泥土,班上的女生们插上树苗,他往坑里填上黄土,绕树踩实,然后覆盖上一层薄土,一棵树就种好了。

    过程看似简单,但挖坑实在有些费力,一连挖了七八个半米深的坑之后,张云起已是满身的汗,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的时候,天空的日光变淡了,刮起了凉风,云渐渐染上了乌青色。

    张云起放下大铁铲,喝了口水,有些意外地看见几个学生出现在不远处的李雨菲身边聊天说笑,一共六人,里面有男有女,穿衣打扮是远胜一般学生的,但张云起只认识林子昊和霍小光这俩在市一中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霍小光正坐在一颗半截枯树树干上,他肥硕臃肿的身躯把树干压的变形扭曲,嘴里叼着一根烟吧嗒吧嗒地抽着,尽管不远处还有带队的年轻老师负着手在视察指挥学生们的植树进度。

    林子昊参与了那个小圈子里的热聊,他白净的脸上笑得阳光,也似乎很健谈,引领着话题,偶尔的时候,他的目光才会转向西侧不远处植树的地方。

    初见在那里植树。

    “张老板,你在干啥呢?”

    旁边刨坑的王小凯瞧见张云起坐了半天没过来搭手,于是叫了一声,却发现他正观望着李雨菲那一堆人。

    王小凯有点莫名其妙,他挠了挠脑袋,眯眼朝那边看了看,突然就乐了起来,他拖着铁铲一屁股坐了过去,说:“张老板,还记得过年的时候,在李雨菲家里搞得那次聚会不?”

    张云起道:“记得,我有事没去,咋了?”

    王小凯扯了片树叶子咬在嘴里:“看当头的那两个人没,女的叫李小曼,男的,男的……应该是叫赵承明吧,记不太清了,总之那天他们也去了李雨菲家玩,应该是朋友,虽然不晓得他们的来路,但还别说,性格真不错,素质也比较高,挺招人喜欢的。”

    说到这里,王小凯突然伸手摸了一把头发:“卧槽!下雨了?”

    张云起仰头,一滴雨正砸在他眼球上。

    ******

    pls.更新慢了,抱歉,铺垫完了,进入正题。更新会快些。

第二十章 雨幕

    在植树节临近尾声的时候,天空飘了雨。

    起初是零星点大的,并不惹眼,但带队老师十分重视,反正树也栽种的七七八八了,满山都是歪歪斜斜的松柏树苗,荒芜贫瘠的雷公山上也有了绿的颜色,整得挺像回事儿,他们便立即组织学生们下山。

    张云起准备了雨衣,上山时王小凯塞包里带了上来,分发给身边的初见和于小蕊还有林雪晴,李雨菲和肖雪梅与李小曼还有林子昊几个外班的学生在一起,见下雨了,他们七八个人一起走了过来。

    张云起把雨衣给了李雨菲和肖雪梅,肖雪梅边穿边笑着说:“还是云起管顾事情周全。”

    那个叫李小曼的女孩子突然问:“雨菲,你们的雨衣从那里来的呀?”

    李雨菲怔了怔,然后笑着说:“我同学张云起带过来的。对了,你们还不认识,我介绍一下,这个,张云起,他旁边的叫王小凯,还有初见、林雪晴、于小蕊。”

    李雨菲侧头对张云起几个156班的同学说:“云起,她叫李小曼,旁边的是许雯,陆诗琪,赵承明,都是我们高二年纪二组的,林子昊和霍小光你们都认识。”

    李小曼向张云起几人打了声招呼,她模样十分俏美,说话礼貌又不失距离,最后她还问:“对了,你们还有雨衣么?我们可以出钱买的。”

    李雨菲侧头看张云起。

    张云起摇头。

    156班来了七个人,一共就七件雨衣,其中五件给了五个女生,剩下两件,张云起手里有一件,王小凯拿了一件,王小凯看了看李小曼,似乎心里有什么想法,但他没说,他看着张云起,他唯张云起马首是瞻。

    下着毛毛雨,山上的学生都已经往山脚下走,张云起不想多聊,穿上雨衣对初见和王小凯几个人说:“我们下山吧。”

    下山时,雨势渐渐大了起来,稠稠密密的带着寒意。大多数学生都没有挡雨工具,冒着雨直接往山脚下奔跑,许雯用手挡在额前,望着前面雨雾蒙蒙中的张云起,瘪了瘪嘴,对李小曼说:“这个男生挺不大气的。”

    旁边的林子昊笑了一声:“你的这个看法,我很赞同。”

    李小曼看了眼林子昊,又望向前面张云起的背影,若有所思。

    霍小光长得肥胖,手脚迟钝,雷公岭的山路又崎岖湿滑,摔了好几跤,满身的泥巴,屁股上的布料湿透透的,一路上,他都在骂骂咧咧,说些:“马拉戈壁的!校领导脑子被门板夹了,出来搞这么大的活动也不注意天气……”之类的话。

    其实张云起觉得学校肯定注意到了的。

    这事他向班主任王明榛提过,王明榛自然会向学校提,统筹活动的人也不可能不查天气情况,但有些事,不是这些因素能左右的。

    这就像开学典礼明知道那天有可能会下雨,难道典礼就不搞了吗?金坪矿区污染这么严重,但轻易关停得了吗?09年h1n1在大洋彼岸的自由灯塔爆发,感染了六千万人,老美停工封城了吗?

    许多看似弱智的行为,背后总有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驱使着。

    底层人,总是牺牲的。

    一路下山,抵达山脚下后,学生们陆陆续续钻进了客车里,学校难得大方一次,买了一些廉价白色干毛巾,一人一块分发下去,擦身上头发上的水,但湿了的衣服裤子是没办法的,只能干熬着。

    领队的年轻老师们眼见天色不早,知道拖下去天黑走夜路不稳当,这几车的学生但凡有丁点闪失,谁都担待不起,得赶紧出发!

    他们毛乱着清点了人数,确认所有学生都安然无恙,向上面的校领导报备后,便直接叫司机发车,驶离了金坪矿区。

    回程的路上,雨势愈发地大了。

    铺天盖地的,声响巨大,窗外的世界雨蒙蒙的完全看不清白,坐在颠簸的车上,就像乘坐海里的扁舟,学生们有些兴奋,或许觉得这样的经历实在有趣,但是没有行驶多远,前头的客车突然停了下来,路被堵住,张云起所在的车辆跟着停了,然后,整个车队全都摆在崎岖的山道上。

    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很快的,客车门前出现了一个打黑伞的青年,他“嘭!嘭!”擂了两下车门,朝车厢里喊:“钱老师!领导叫开会,你马上去最当头的客车,有紧急情况!”

    那个人传完话后,立时消失在雨幕里。

    张云起看见他跑向后面的客车,而带队的钱老师说了几句话,叫大家都呆在车里不准下车后,便撑着伞朝前面急急忙忙跑去。

    这样的情景和传话的人的那句“有紧急情况”,实在是让人心里不安,大家在车里议论纷纷,有人猜测前头出车祸了,有人说可能是被当地百姓堵路诈钱,穷山恶水出刁民!这样的事情在那个年代完全不稀奇。

    一直到钱老师脚步匆忙地跑回来,车里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猜测才得以终止。

    张云起看到他那两条裤腿溅满了泥巴,半边身子都是雨水,脸上的神情也是严峻,一上车便说道:“同学们,安静一下,我现在通报一件事情,石林岗那段山路发生了泥石流滑坡,现在路被堵住了,车子暂时过不去。”

    车厢内静了一下。

    立时就有人问:“这个暂时是多久?”

    于小蕊站起来道:“对呀,现在都这么晚了,钱老师,我们今天还能不能回市里?我爸妈都不知道我出来参加植树节,如果今天晚上不能回家,他们会急死去!”

    王小凯接话道:“学校就不能想点别的办法吗?这条路被堵住了,难道就不能绕道走吗?没有其他的路了吗?要是这个路一直过不去,难道我们就一直这么等着?晚上住哪里?吃什么?怎么通知家里人?”

    带队的钱老师擦了把脸上的水,似乎有些焦头烂额:“同学们,你们不要着急,不管怎么说,大家的安全肯定是第一位的。我在这里向大家保证,学校一定会让所有人安安稳稳回去。至于接下来具体怎么做,上面的领导正在开紧急会议商量对策,现在我收到的初步消息是,石林岗发生泥石流滑坡,路过不去,而且十分危险,等雨停了之后,才能清理堵住的山路,但是我们也不可能在这里干耗着,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咱们先返回金坪矿,等下一步通知。”

    这番话并没有平息大家的议论。

    同学们在车里吵吵嚷嚷没个休止,有的人在讨论今晚吃啥住哪里,有的人埋怨学校组织这个活动,有的人骂学校领导不干人事,有的女生在低声抽泣,然而这些都没有用,在上面的指使下,车队已经调头,朝着金坪矿区的方向驶去。

    那时窗外的世界已经暗了,日光渐淡,铺天盖地的大雨笼罩了这片荒凉的世界,压抑焦躁的气氛,在车队里蔓延。

    ******

第二十一章 鸦

    天渐渐暗了,雨,时落时歇。

    黄昏时,从山道上颠簸而来市一中的车队回到了金坪矿区,停靠在礼堂旁,尽管已经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但这里没有空山新雨,没有春芳花妒,张云起看到的是满眼狼藉沙硕遍地和黑水顺着街道流淌的土路,两侧的一间挨着一间的瓦房紧闭着门,山上刚栽种的松柏在暴雨的冲刷下,倒了大半。

    雷鸣山脊上,有瘦骨嶙峋的乌鸦盘旋。

    那些乌鸦在天空飞过时,让人觉得那是一个个竟然已经没有身体而只剩下―对尺余长大翅的怪物,最叫人受不了的,是它们总怪叫着,一只只声嘶力竭,完全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喊叫,有发“哇”声的,有发“啊”声的,有好几只发出的声音,竟像是苍老垂危的人在绝望的荒原中发出的哀鸣。

    这样的情形下,学生们的情绪也显现的愈发萎靡起来,初来时的新鲜和热情,已荡然无存。

    张云起是一路睡过来的。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倒霉催得碰到了暴雨泥石流,哭天抢地也回不了家见不到亲爹亲妈,那还不如吃好睡好摆平心态,顺带好好欣赏欣赏乡下的姑娘,虽然94年的乡下姑娘长得未必咋地,但乡土气息还是挺浓郁的,身上的轮廓线条柔和且自然,颦笑之间别有一番风味。

    当然,最主要的优点是屁股大!

    没心没肺的王小凯就很上路,啃着鸡爪趴车窗上唱《小芳》,唱的无聊了,就叫张云起和几个女生打扑克牌,但是除了张云起,女生们都没这个兴致,她们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弄得心焦极了,眼见着过了放学时间,到时家长们见不到她们回家,指定急。

    搞了半天,张云起和王小凯对挖,玩往对方脸上贴纸条这种无聊的把戏,初见盯着窗外黑云笼罩的雷公山怔怔出神,李雨菲在安慰情绪不佳一直嘟嘟囔囔的肖雪梅,张云起扔了张牌说:“钱老师人怎么不在车上?”

    王小凯抠了抠臭脚丫说:“被叫进礼堂开紧急会议去了,他担心我们这些学生下车乱走,让司机锁了车门。”

    ******

    金坪矿区的礼堂里。

    这次来参加植树节活动的校领导和带队老师们已经齐聚此处,礼堂条件很简陋,看起来空荡荡的,连把椅子都没有,但干果皮瓜子壳到处都是,二十多号人干站着,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莫要看他们在学生面前为人师表讲话甚重礼节,私下里开会干起仗来,也像吃了伟哥。

    这一局面一直到校长王道明夹着公文包风风火火赶来,才得以终止。

    教务主任罗大海跑过来正要讲话,王道明伸手制止了,他转头望向其他人道:”各位,现在事态紧急,这个会议咱们就长话短说,市教育局领导和县里的消防队已经沟通过了,石林岗滑坡地段现在已经在着手抢修通道,但这个雨时停时下,安全隐患很大,那边给了明确答复,两三个小时内肯定不能通行,如果又下大雨,抢修工作还会中断,那么今晚都不能通行,所以,我和市局领导沟通后决定,为了保证安全,今晚所有师生都要在金坪矿区过夜。”

    校领导和带队老师们都没有作声。

    这是他们意料之中的结果,眼下真正的问题是如何安排好两百多名学生。

    王道明点了一支烟,说道:“针对这个突发状况,我们接下来要做以下三点工作,第一点,一定安抚好学生们的情绪,保障好学生的安全,防止意外事故发生,总而言之,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是要让我们的学生感受到温暖,同时,带队老师要尽快把所有学生家长的联系方式收集上来,挨个打电话,向他们报平安,做父母的不容易,遇到这样的事,着急是难免的,不管到时候他们说什么难听的话,我们都要好好解释,并且保证一定安全把学生送回去!”

    王道明掐灭烟蒂道:“第二点,食物的问题。由总务处主任周海联主任任牵头,成立一个食物采购小组,对接村委会工作人员和本地的餐馆。我在这里强调一点,一定要保证我们的学生吃的安全放心,眼下这个特殊情况,菜的口味可以降低一些标准,但质量不能差,卫生要有保障!周主任,这件事你一定要狠抓质量关,落实到位。”

    面相黝黑的周海联点头说好。

    王道明继续说道:“第三点,学生的住宿问题。金坪矿区的旅馆就那么几家,容纳不了这么多学生,而且把我们的同学都分散出去住,人生安全也得不到保障,老师不可能挨个都跟着,虽然现在金坪矿区的村委会已经同意把这个礼堂空置了出来给我们,但天气冷,缺少被子,也不可能让学生睡大通铺。”

    王道明道:“我看可以这样,晚上还是让学生们在车上过一夜,每人一个座位,挨一晚上,当然,条件虽然艰苦一些,但是我们可以在睡觉之前先把学生集中在礼堂里,搞一些有意义的活动,讲故事,搞文艺表演,我认为对于我们的同学来说,这也是一次难得的有意义的生**验。这件事情就由教务处主任罗大海主任牵头,所有的带队老师都参与进来,成立一个住宿活动小组。实行组长负责制,采取定点、定人、定事、定责,确保整个住宿活动工作要实、安排要细!”

    罗大海听得实在是脑阔痛,这么多号学生可咋管呐!但他一向在王校长面前表现的积极,甚至不作考虑便应声说好。

    王道明把烟屁股掐灭,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事态紧急,现在散会,大家立马把这些事情落实到位。”

    校领导和带队老师一一走出礼堂,落在后头的罗大海见人走的差不多了,才跟上王道明的步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低声说:“校长,有个事儿我得向你汇报。”

    王道明瞧了罗大海一眼:“什么事?”

    罗大海看了看周围,才说道:“是这么回事,李市长的闺女、赵主任的儿子、霍区长的儿子都在车里,这些**,我们,是不是尽可能地优待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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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你不了解我

    大雨困山,山道堵塞,两百多号学生被迫滞留矿区过夜。在这样的严峻形式下,外界的讯息可能还不大明了,但学校方面的处理算是及时到位的,紧急会议结束后,带队老师们便第一时间上车安抚学生情绪,挨个抄学生家里的电话号码。

    当然,94年电话十分昂贵,即便是市一中大多数的学生家里光景好,但用得起的人家也是少数,不过不论怎么讲,总该有个联系的渠道,隔壁邻居家、楼下小卖店,即便是贫困山区的农家子弟,也可以通过村委会或者是乡里的电话联系到他的父母。

    统计完联系方式后,带队老师们又在车上宣布了晚上在礼堂搞文艺活动的事项,让各个班级小组上报节目,千叮万嘱了一番安全事项,才让学生们下车自由活动。

    那时候天色已经半黑了,没有再落雨,枯寂的黄昏里,数不清的乌鸦在屋檐下和矮树里聒噪、闹腾,它们鼓动着翅膀,厮打,求爱似的相互追逐,在空中发出一阵阵翅膀搏击气流的刷刷声,掠过低空的时候,黑羽纷纷,它们有时候飞得很低,从人的脸旁边掠过,使人顿感一股凉风,有时又飞得很高,仿佛要钻到云霄里毁灭掉躯体。

    远处的矿山上,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一座接着一座的砒灰炉子还在运转,黑色的滚滚浓烟冲天而起,打炮声、机器转动声此起彼落。

    接近七点多时,几个看着像乡亲的中年人用烧瓷大脚盆抬了饭菜过来,海海漫漫的,冒着腾腾热气,在教务主任罗大海的指使下,他们趔趔趄趄穿过烂泥塘般的院坝,搁在礼堂的南墙根旁,学生们按班级排起了几路纵队,都伸长了脖子往烧瓷大脚盆里瞧。

    学校选了几个学生给众人分饭菜,每个人的饭菜定量定份,二三两米饭,三个菜,卖相是不大好看的,也素,白菜炖粉条、清水煮白萝卜,似乎为了掩饰这过分的清淡,里面象征性地漂了几点辣子油花。仅有的荤菜,是雪菜炒肉丝。

    发饭菜的时候,教务主任罗大海背着手站在旁边喊:“大家排好队啊,一个个来,都有的吃,不要急!另外,学校已经安排了工作人员和同学们的家长联系,向他们报平安,请大家放心,明天,我们一定能够平安地回到市里去!现在大家好好吃饭,吃完之后呢,我们就在礼堂里搞文艺晚会。同学们呐,眼下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被困在了这个深山矿区里,因为条件不允许,吃得差了一些,住的条件也很艰苦,但是我相信,这一段经历以后一定会成为我们高中时代的美好回忆,一定会对我们的人生产生积极的影响,总而言之,眼前的困难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缺乏坚强的意志和信念去克服它……”

    罗主任背着手热情洋溢地讲着话,而且越讲精神头越足,然而毛乱无措了一下午,学生们都已经饥肠辘辘,又哪里还有咸淡气搭理罗主任的官威?

    打过饭菜,就各自和要好的同学在破破烂烂的院坝里蹲成一圈,说着闹着吃着清淡的饭菜,倒也挺像那么回事儿。

    王小凯在饭盒里挑了半天,叹气说:“这饭菜,整的心情真不美丽。”

    张云起乐道:“你也就是打游戏看美女的时候心情美丽。”

    王小凯搁下筷子说:“张老板,作为兄弟,你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我。”

    张云起道:“我了解你,就像农民了解大粪一样。”

    几个女孩都是笑。

    林雪晴翻着好看的白眼说:“请注意措辞,都在吃饭呢。”

    张云起觉得也是:“抱歉。”

    初见说:“云起,你好久没吃过这样的饭菜了吧?”

    张云起往嘴里扒拉了两口饭,笑道:“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不过我记得以前在镇上读初中那会儿也这样,我们那山乡圪崂的穷学生都蹲在院坝里吃饭,饭菜分甲乙丙三种,甲菜有大肉片,乙菜没肉但油水比较多,最差的就是乙菜了,清汤寡水的,难以下咽,也根本就吃不饱,但是吧,那会儿我连这样的乙菜都吃不起,都是从家里带齁得要命的腌菜吃。”

    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张云起其实也没觉得有什么,纯粹当做吃饭时的闲聊,因为这样的经历在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绝大多数的穷学生都经历过,但也正是这样,亲身穿过了那些贫苦的吃不起饭的旧日子,才会更加深切地感受到眼下的生活在日渐变好,祖国的日渐强盛富足,才会抱怨眼前的饭菜清淡寡味,难以下咽。

    初见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在她看来,这虽然只是一个过去很久的小事情,她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但云起的不凡正表现在这一方面,他对生活所采取的态度和学校里部分爱炫耀的男生截然不同,他不伪装自己,相较于那些有钱人家的学生,他不自卑于他过去是一个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农民孩子的身份,也不会因为生活的窘迫和困难就感到自己活得没有意义,更不会因为现在的富足生活就洋洋得意,在同学们面前高人一等。

    这几年过来,她已经看出来了,云起对苦难和幸福都有一种沉静平和的姿态,只有更深邃地理解了生活的人,才会在精神上如此强大。

    这样想的时候,初见看见张云起没一下子就扒拉了半大碗饭,于是她把自己的饭分了一半过去:“我吃不完,给你些,你吃慢点。”

    王小凯看到这一幕,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人比人气死人,我也吃不饱,为什么就没有人给我让点饭菜呢。”

    初见清澈的小脸就红了。

    于小蕊的嘴角忍不住地露出了笑,但是又觉得王小凯的嘴巴多,拿着筷子指了指南墙脚:“盆里那不是还有饭菜嘛,吃不饱自己去打呀。”

    王小凯一本正经的问:“自己打能跟这一样吗?”

    于小蕊斜眼鄙视道:“怎么不一样了,你就是个夹精。”

    张云起听着这俩冤家吵架,看见旁边的李雨菲简单夹了两口菜就不再吃了,情绪不怎么好的模样,问:“饭菜不合胃口吧?”

    李雨菲淡笑:“还好,我吃的少,云起你多吃点。”

    肖雪梅听到这话似乎很有些意见,她向来和李雨菲关系要好,话里有话地说:“吃的少那也要吃嘛,因为别人饿自己那可真没必要!”

    张云起本来想要说话,只是这时候看见了李小曼、赵承明、林子昊和许雯一行人从院门口走过来,李小曼喊了一声李雨菲。

    刚才排队打饭的时候,张云起并没有在队伍里看见这伙人,看他们的那个样子,似乎已经在别的地方吃过晚饭了,赵承明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盒,他们走到近前的时候,拿着牙签剔牙齿的霍小光斜眼看着一个蹲在院坝里扒饭的学生碗里的菜,挠了挠后脑勺说:“学校也太抠了,这吃的是啥狗食呀。”

    那个学生抬头扫了眼霍小光,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却一句话也没有讲,周围的人同样是一脸的厌恶,有个别气盛的男生直接把饭菜倒进潲水桶里,或许是力气大,溅了好些臭烘烘的潲水出来。

    看到这一幕,王小凯扭头问于小蕊:“你知道傻逼长啥样吗?”

    于小蕊莫名其妙:“啥样?”

    王小凯道:“等会他过来你就知道了。”

    ******

    pls.各位赏饭吃的小哥哥小姐姐们,这本书正在书评区搞五月书评活动,希望大家多多参与,虽然两万.asxs.币的奖励谈不上丰厚(毕竟看我书的都是年入百万的大佬),但还是希望大家能够踊跃参与进来,因为这是对我的一种激励。

    这章写出来,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我一个人在二十平米大的房子里拿着手机走来走去,反复修改,自己跟自己说话。说实话,孤独的要命。

    写书从来都是一件孤独的事情,这时候书友的每个订阅、留言、评论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我可以说,这本书几万的书评、本章说我都有看过,那些客观批评的留言我都会默默地存在文档里,有时间就去看一下,希望能够改正提升自己的水平,写出更好的小说回馈大家,而看到赞赏的评论的时候,我心里就会非常高兴,因为这是对我的心血的认可。

    另外重点提示一下,参加书评活动的大佬请记得把标题写成“少年时五月书评活动”,要不然系统不会默认你参赛的。

第二十三章 热爱

    霍小光李小曼一行人来到院坝的时候,天已经黑得严实了,院坝里有几盏灯泡,挂在缠麻着蜘蛛网的屋檐下,有风,灯泡摇曳,照得院子里的人的脸忽明忽暗。

    霍小光明显感觉到了有一撮人看他不顺眼,其实他说大家吃的晚饭跟狗食一样,倒没什么坏心,只是嘴巴没把住门,不过他是不在意的,他越过前头的李小曼和赵承明,径直走向王小凯。

    在于小蕊惊讶的神情里,霍小光探下他那高壮肥硕的身体,盯着王小凯:“你刚才说谁傻逼呢?”

    王小凯没想到霍小光耳朵这么尖,居然听到他说的话,不过他一向自认为在学校里是要脸有身份的人物,大庭广众之下,绝不能怂,站起来对霍小光道:“就说你,怎么样?”

    霍小光点头:“敢再重复一遍吗?”

    王小凯往张云起身边靠了靠:“傻逼,要不是有个好爹,你就是个废物!”

    霍小光冲了过来,伸手便要擂王小凯,在哗然声中,张云起立即站了出来,只是没想到的是李雨菲在这时候拦住了霍小光,她声音淡淡的:“这么多人在,你们两个能不能不成熟一点?”

    李小曼说:“小光,不要闹事。”

    霍小光看了眼王小凯,说:“回市里我在干你。”

    “回市里就回市里,爷等着,怕你不是人!”王小凯嘴里骂骂咧咧的,丝毫不怵,在场的有些男生对他也有点儿刮目相看,竟然敢跟刺头霍小光叫板。最后,还是在班上几个女孩子的劝说下,王小凯才扔下几句狠话,挺着胸,像只雄壮的公鸡似得掠过拥堵的人群,离开院坝。

    一出院坝,王小凯望了望四周,乌漆嘛黑的看不到人影,他才长舒了一口气,甩了甩发抖的手掌:“真她奶奶的险,差点挨捶。”

    “怎么,怕了?”

    王小凯被吓了一跳,转过头一看,是张云起,后面还有初见和于小蕊两个女生,几个人都看着他在笑,他脸都绿了:“你们咋在这儿?”

    张云起掏了一根芙蓉王甩给王小凯:“刚跟出来的啊。”

    王小凯点上烟说:“怕个锤子怕,但做啥事咱总得有个先见之明吧,霍小光长得又高又壮,就像一头熊,要是打嘴炮,劳资一个可以灭他全家!但真要干起来,你看,咱这小胳膊小腿的,也干不过呀。”

    张云起乐道:“你还是很了解自己的优势嘛,成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一起走走散散步吧。”

    王小凯立马搂住张云起的肩膀:“我就知道张老板能给我摆平霍小光那傻逼,哥们儿讲义气!”

    “我可没这么讲。”

    “没事,我知道你会这么做。”

    扯着淡,四人走在乡间土路上,张云起和王小凯拌拌嘴,初见和于小蕊两个女孩不紧不慢跟在身边,那时的雨已经彻底停了,天空有半明半暗的月亮,空气中的硫铁灰尘砒烟味被洗去,路上也能看到些许泛绿的青草叶,感觉倒也不错。

    半路上,王小凯突然说想撒尿。

    山间野地上厕所方便,张云起和他一起沿着小路上山,各自找了棵矮脖子树沤肥。

    拉开拉链放水的时候,张云起突然看见前面的矮树上有一只瘦骨嶙峋的乌鸦,一动不动地立着,那黑钻石般闪着光的眼珠子死死盯着他。

    张云起忽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转头,望向站在马路边的女孩,女孩穿着白棉布裙子,一头清冽的马尾辫搭在肩膀上,模样纤纤细细的,在月光下,美得让人窒息。

    张云起摇了摇头。

    回去的路上,他们遇到了一家小卖部。

    张云起走过去一问,居然有电话,大概是因为矿区有很多县里来的工作人员,经常要打电话向外界联系,小卖店有电话生意做的缘故。

    他们几个都给家里去了一通电话,报平安,叫他们不要担心。只是初见家没电话,住的地方又很难联系上,张云起就让大哥张云峰跑一趟红山弄,通知一下初见父母。

    打完电话后,张云起想到大家晚上都没怎么吃好,待会儿肯定会饿,就顺带又买了饼干饮料七七八八的两大袋子零食和一包烟。

    结账的时候,老板娘随口问了一句:“市里来的学生呀?”

    王小凯没多想,点头。

    老板娘拿着一台计算器噼里啪啦很认真地算了下钱,最后得出了一个数:“49块8毛。”

    张云起以为自己听错了:“多少?”

    老板娘把计算器挪到张云起面前:“49块8毛,我重新打一遍?”

    初见听到这话,正要张口,被张云起拉了一下。

    张云起说:“不用。”

    这年头银行卡在农村没法用,出门在外以防万一,他揣了一千五百多块钱的现金,给老板娘结了账,几个人离开。

    回去的路上,王小凯开了一瓶冰镇可乐说:“山里的玩意儿也不是好玩意儿,见我们外地学生,敲竹杠呢。买这么点玩意儿要50块,他妈的!怎么不去抢呢。”

    于小蕊吃着薯条说:“这地儿就这家小卖店是开门的,有市无价,人家就是明抢,除非不买,但咱们要吃要喝呀,最后还不得捏着鼻子被人抢?只是让云起破费了。”

    “没事儿。”几十块钱的事张云起不想费口舌,而且说了也没用,除非像于小蕊说的那样,不买。其实吧,这个世界上明里暗里抢钱的事多得真跟鸡儿毛一样,古有汉武铸造了流通八百年的上林三官五铢,近有大洋彼岸的灯塔钞称霸世界、索巨鳄干趴泰铢、无限量qe等等等等,哪一样不是打着公平正义的旗帜公然洗劫全世界小老百姓兜里的血汗钱呢?

    初见忽然说:“这个世界都这样么?”

    张云起怔了怔:“哪样?”

    初见想了想,小声说:“不公平。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只是今天遇见的一些事让我有这样一个念头,人与人之间的不公平,人与自然之间的不公平,好像处处都存在,而且这种存在似乎不是靠努力就能弥补的。这与课本里面教导我们的知识实在太不一样了。”

    张云起没想到初见会问这样的问题,对于这样一个吸纳了非常多课本知识却对社会本质缺乏足够认知的女孩子,他知道自己的话会极大影响到她思考人生的方式,因为她像一张白纸,却善于思考,习惯倾听。

    他说道:“可能吧,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看清生活的本质,却依然热爱生活,求索公平。”

    初见抿着嘴,若有所思的样子。

    聊着天,几个人沿着乡间小路返回。

    走到金坪矿区礼堂的不远处时,张云起忽然听见激烈的吵闹声,是从院坝里传来的。

    他和王小凯对视一眼,拔腿就往礼堂的方向跑,初见和于小蕊跟在后面。

    几人跑到礼堂前的时候,乌漆嘛黑的院坝里,已经被百来号学生挤得水泄不通,全都是乌央央的人头,争吵声此起彼伏。

    张云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挤进去之后,站在一块石头上,他就看见了李小曼、赵承明、林子昊还有霍小光、许雯等人被围堵在里面。

    好多人指着她们大声唾骂,声音极为激愤:“凭什么?我们就想问一句凭什么?家里有钱有势了不起?凭什么学校给他们安排高档食物,高级宾馆?我们这些穷学生就要吃青菜萝卜,在车上过一夜?我们到底是不是市一中的学生?我们到底还是不是人?!”

    ******

第二十四章 力行

    张云起很快弄明白了学生吵闹的缘由。

    说起来倒不麻缠,这次来参加植树节活动当中有几个身份很不一般的学生,也就是李小曼、许雯、霍小光这几个人,罗大海私下里把他们安排到矿区仅有的一家高档宾馆住,其他学生全部待在客车里过夜。

    这样的事龌龊吗?

    倘若无人知道,那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偏偏霍小光这家伙行事高调,之前嘲讽大家吃的饭菜像狗食,已经引起许多人不满。在张云起四人离开院坝后,李小曼受赵承明的托请,邀请李雨菲去宾馆住。当时他们就在院坝里说的,被好些人听去了,于是迅速扩散,知道的人越来越多,就像是朦胧中一道耀眼的闪电,“刷”地照亮了大家的眼睛。

    或许是这几个生活条件过于优越的少年人太年轻,思考方式还不够成熟,没有意识到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深刻道理,觉得好心邀请好朋友一起去高档宾馆住,只是一件寻常事,大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但是,那些啃白菜萝卜吃难以下咽的大锅饭,要在车上过夜的普通学生会这么认为吗?心里能平衡吗?

    学生们的想法是很朴实的。

    这整一天下来,山路滑坡被堵,大家被困在深山矿区里,虽然有那么一点牢骚,但还是积极配合学校开展各项工作的,吃的差些,在客车上搁一宿,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情况特殊,能够理解,但是,现在摆在众人眼前的事实是什么呢?

    那些家里有权有势的高贵学生,如果是自己掏钱享受更好的待遇,那没人有权指责,但是,现在他们用学校的经费动公共资源吃高档食物,住高档宾馆,普通学生却要吃清汤寡水的大锅饭,在车里熬一宿,那么,公平二字究竟是怎么写的?学校的钱,普通学生少交过一分一厘吗?

    学生们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凭什么?尼姑的头,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他们闹了,自发的,动静十分大,把李小曼、赵承明、霍小光、许雯、林子昊、陆思琪六个人堵在南墙根旁。但绝大多数同学都是克制的,只是想向学校讨要个说法,不过也有些血气方刚的同学,操着棍子,大声叫嚷着!许雯和陆思琪已经被吓得花容失色,最惨的是向来嚣张的霍小光,有些恨他的人趁乱朝着他头上脸上身上泼剩菜剩饭,砸臭泥巴。

    院坝门外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和矿工,抽着旱烟棒,笑着。那时候天已黑严,矿区的深处,满是星星点点温暖的灯光,大概是等待晚归的家人。

    与院坝这边,仿若两个世界。

    有女生在哭,说太欺负人了。

    张云起在旁边观察了很久,作为一个心里年纪四十多岁的老油条,他愤青不起来,但也觉得这些不谙世事的家伙不乏少年人应有的精神。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挺可贵的。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他很好奇,罗大海什么时候杀到。

    这样想着的时候,张云起看到于小蕊在身后,却没有看见初见的身影,他怔了一下:“初见人呢?小蕊,她没跟你一起么?”

    同样因为这桩事气愤不已的于小蕊这才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地四下扫了扫:“奇了怪了,刚才还在我身边呢,怎么一下子人就不见了。”

    张云起想都没想,立即叫上王小凯一起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找初见,现在的情况这么混乱,安全问题确实是一个隐患,只不过大晚上的,院坝又塞满了人,这么没头没脑的找根本就找不到人,毛乱了好一会儿,就在张云起挠脑阔门的时候,院坝门口忽然传来罗大海像锥子般的声音:“安静安静!不要吵了,都给我先回车里去!”

    混乱的院坝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向领着五六个带队老师跑进来的罗大海,他喘着粗气,肥硕的脑袋挂满了汗,显然是刚收到消息急急忙忙跑来的。

    罗大海是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情况的,这些家伙竟然敢这样跳闹,简直反了天!他一进院坝,就严厉地大声吼道:“现在!所有人都立马给我上车!前面的事情我既往不咎,但有敢不遵守纪律的,回头我一个个按校规严肃处理!”

    作为教务主任,罗大海在学生们心里几乎是阎罗王的存在,他的训斥震慑作用十分之大,顿时间就没有人敢出头出声叫嚷了,但也没有愿意上车的人,更没有愿意做第一个上车的人,那多半是要被订上耻辱柱上的,大家就这样僵持在那里。

    这时,人群之中,忽然响起了一道女孩子的清脆声音:“罗主任,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说呢?我们只是在表达自己的合理诉求而已,住在哪里其实并不重要,我们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个公平而已。”

    张云起下意识转头,寻着声音,看到了一个女孩,穿白棉布裙子,扎马尾辫。

    是初见。

    院坝里再次骚动起来。

    罗大海脸上的表情却几近凝固!

    这可是高二年级组常年霸占第一名、几乎预定了清华北大名额、要冲击湘南省状元、代表着市一中门面的学生!

    他又怎会不认识?

    罗大海已经是气急败坏:“你有什么意见等下跟我单独说,你是前途远大的学生,要起个好头,表率作用!现在快点叫大家上车,你不要胡闹!不要毁了自己!”

    初见看了眼罗大海,又望向周围看着她的同学,那一张张稚嫩带着情绪的脸庞在摇曳的灯火下忽明忽暗,仿佛有一股巨大的挫败感笼罩在众人心头,他们似乎已经害怕了,要退缩了,在权威面前不敢坚定所谓的公平了,这是幼稚走向成熟要必须经历的社会鞭打吗?这是价值观崩塌的开始吗?这是对这个世俗世界的懦弱回归对内心的恐惧吗?

    一直以来,她拼命努力读书,看历史、看哲学、看文学、看报纸,可是看的越多,就越不能理解这个世界。

    这时候,她就想起了云起说的罗曼·罗兰的那句名言,这个世界只有一种英雄主义,看清了生活的本质,却依然热爱生活。

    她攥紧了拳头,尽管心脏跳得很快,手忍不住抖,但她终究还是迈开了腿,艰难地朝着人群深处走去。

    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窄窄的通道!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勤奋努力又受人喜爱尊敬的女孩子,看着她如此反常的不顾罗大海的警告,一步步向前走,直至走到石阶上,转身面对着院坝里的人,说道:“同学们,80年前,有一个和我们一样的穷学生,他踯躅于橘子洲头时说: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王小凯张大了嘴巴。

    罗大海那白胖的脸气成了铁青色。

    被堵在墙角根下满身狼狈的林子昊神情复杂。

    张云起默默地看着初见,仿佛看到了这个女孩心里的火,眼里的光,她说道:“89年前,江川市一中的前身江川官立中学堂,在我们祖国山河破碎战火纷飞中成立,当时的校长林远钦定下了四字校训——励学力行。在每年的高一新生开学典礼上,罗主任都会告诉我们的新生说:每一名走进江川市一中的学生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牢记这四字校训。不论身在校园,还是以后走向社会,都要努力做到——励学天下博志之书,力行世间公平之事!此时此刻,面对着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的这些不公平的事情,如果我们不敢发声,不敢争取,那还有什么脸面面对罗主任的谆谆教诲?还谈什么中国少年、其道大光?又怎么对得起打下这无恙山河给予了我们岁月静好的湖湘伟人?”

    ******

第二十五章 少年

    这一夜的金坪矿注定是不平静的。

    礼堂院坝里,弥漫着一种爆炸性的空气。

    在人潮中心,那个令人尊敬的女孩子的话是震耳发聩的,但讲演技巧并不显得有多么高明,她红着脸,有些激动,语气之中还带着稚嫩,丝毫没有功成名就的大领导大企业家的那种激情澎湃和挥洒自如,但她那样式的笨拙和稚嫩,全都是真情实意,因为,心里有火,眼里有光!

    那光是什么?大家想要的所谓的公平,合理的游戏规则,不偏袒任何一方!一个公用的木马,你玩了一次,就应该轮到我来玩;三提五统我家交了粮,你家就应该交;富家子弟公费住宾馆,那么,作为学校一份子的我们,也一定要有相等的待遇!

    一时间,这些少年人的抵抗情绪,就像那沙尾坝泛滥的春水决堤而下。他们确实还年轻,不谙世事,天真、狂傲、幼稚、爱晃,不知天高地厚,但是,也看过一些书,听了一些大道理,知道要努力、要奋斗、要靠自己、不要向这个世界低头,总相信,未来一定是光明的,倘若遇到了不公,甚至是黑暗,胸腔定有燃烧的血,还有一身坚硬的骨,冒进也好、幼稚也罢,敢面对!

    这就是少年。

    此刻让罗大海几近崩溃的一群年轻人。

    黑漆漆的院坝里,摇曳的灯光下,罗大海那张硕大的脸难看的像烂茄子一样,根本没有人听他的号令,几个跟在后面的带队老师同样束手无措,但在几个领头学生的号召下,大家也不吵不闹不搞破坏,就是要求和李小曼等人享受同等的待遇,今晚住宾馆!要不然,李小曼霍小光六个人别想回去,今晚大家全在院坝里干熬着。

    这就是学生们的态度。

    然而,眼下的事实是,先不论学校愿不愿意掏那么多钱出来安置学生,而是金坪矿区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宾馆给学生住,一时间,院坝里的对抗场面变得僵持不下,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张云起也不知道。

    罗大海贪婪愚蠢,骚操作一个接一个,这事儿就算平息了,上面的人也指定会收到风声,他绝对得掉一层皮。但是吧,张云起看了一眼远处的初见,这个执拗的有点傻女孩子已经陷入了风暴中心。电影《让子弹飞》里的张麻子上任鹅城,要办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他妈的公平!公平的结果,就是死了兄弟、死了儿子、死了夫人。

    追求公平绝没有错,不过是要付出代价的。或许这个代价初见心甘情愿。因为中华民族在任何一个朝代和时期都不乏张麻子式的普通人——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但是,张云起不心甘,也绝不情愿,他把王小凯拉到一旁:“凯子,交给你一个任务,看好初见。”

    这时候的王小凯已经正义感爆棚,他擂了擂胸脯对张云起说:“放心,谁敢动她我跟他拼命,只是哥你要干嘛去呀?”

    张云起没有回答。

    他挤开拥堵的人群,直接出了院坝。

    院坝门口挤着一群穿着汗衫看热闹的村民,张云起挨个发了一圈烟,聊了几句,才找了个中年汉子,给了一包芙蓉王,麻烦他带路去本地的村书记家。

    路上张云起问那中年汉子:“叔,你们这里有多少户人家呀?”

    那中年汉子走在前头,上身老汉衫下身是补丁叠补丁的黑长裤,穿了一双破破烂烂的解放鞋,在泥泞的山路上脚步如风,张云起给的那包芙蓉王他揣在口袋里,嘴里叼着旱烟棒说道:“我们这本来叫上田村13组,一个自然村,后来因为矿里打旺火,人越聚越多,就改名成了金坪矿圩,三百多户人家呢。诶!小娃娃,你慢点儿,可别摔沟里去了,手电筒你拿着吧,这泥巴路不好走,你们城里人可金贵很哩。”

    张云起没接手电筒,笑道:“谢了叔,我也是农村出身的,还一个县的呢,封阳,老家就在龙湾镇那边,离金坪不远。对了,你们这的村书记姓啥啊?”

    “姓徐,徐国强,喏!就住那旮旯里,院门口有两棵桃子树。”中年汉子走到一个黑不溜秋的拐角处,伸手指了指前边有灯光的地方:“娃娃,我带你过去吧。”

    张云起道了声谢,跟着中年汉子径直走到村书记徐国强家。

    村书记徐国强在家,正在小院子里摆弄天线杆子,还时不时歪着脑袋朝堂屋里的老婆娘吼:“电视来信号没呦!”

    见着张云起和中年汉子进门后,他愣了一下,等中年汉子简单介绍了两句,他才上下打量着张云起问:“娃娃,找我啥事?”

    张云起拉了张小板凳坐下:“徐书记,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市一中的学生来这边开展植树节活动这个事儿你也知道,现在两百多号学生留在这里,没地方住,情况有点复杂。”

    徐国强听到这话,便继续摆弄起了天线杆子:“没地方住?你们学校那边不是都安排好了吗?下午开会的时候,乡里领导和我们村委都在,我们已经协调了一个大礼堂给你们学校,听说不是要搞文艺表演嘛,再者说了,娃娃,你…是代表学校来找我的?”

    张云起笑:“不是,我自己来的。”

    徐国强觉得荒诞:“你一个娃娃找我谈这事?这不是扯卵谈嘛。”

    张云起道:“徐书记,我是这么想的,希望你能够出面,协调一下本地的村民,根据每家每户实际空置厢房的情况,安置2到4名学生。”

    徐国强立即摆手:“这不行呀,你一个小娃娃,这样的事情得校领导出面才能谈。而且我跟你说实话吧,你们学校的领导找过村委会,把学生安置到村民们家里过一宿的这个想法也提过,但行不通,主要是人太多,协调难度太大,咱也不能为了学生的住宿问题去影响到村民们的生活,最后折中处理,村委会才给安排了一个礼堂。”

    张云起不知道是协调难度大,还是徐国强压根就不愿意协调。当然,他也不清楚罗大海是认真讨论过这个方案后觉得不可行,还是把学生分散出去住嫌难管理,或者是可能要出钱的事儿,他罗大海这个教务主任也没那么好办,才会想起让学生在车上睡一晚上这种既好管理又不要成本的骚操作。

    他笑呵呵地说:“叔,你先听我讲完,我是这么想的,给学生安顿住的地方,校领导肯定会答应的,这点你不要担心。至于村民们愿不愿意的问题,我们不白住,住宿要花销多少钱,咱们按每户来算,您这边定个价,我们拿给你。另外,金坪矿区有三百多户人家,农村屋子大,很多村民家里都有两三间的厢房,我们这次来的学生在二百多人,按照每间厢房安置两名学生来算,七八十户就完全够了,所以即便是排除一部分给钱也不愿意安置学生的村民,也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眼前的少年人讲得头头是道,但徐国强只觉得是纸上谈兵,这么多学生安顿下去可不是一笔小钱,谁出?徐国强满心不在意道:“小娃娃,我听你说的也是在理哩,但是吧,这给钱使不得呀,你们这些城里的学生来那里,本来就是给咱们种树搞绿化做好事的,咱们村民哪里还好意思收你们的钱呐?再者说了……你们罗大海罗主任都没提过这方案,安顿这么多人,可是一笔很大的开销哩。”

    张云起从口袋里十来张百元大钞:“这里是一千五百块钱,徐书记,我不知道这边矿区的旅馆双人房是多少钱一晚,但是咱们可以按照这个标准来定价,这笔钱你先拿着,安排一百间厢房。你看这个搞法可不可行?如果少了钱,我来补,多了的话,就算是捐给村委会了。”

    最后一句话张云起说的格外重,徐国强扫了眼那一小沓在灯光下亮闪闪的老人头,随后直愣愣地看着张云起:“这,这么多钱……”

    张云起把钱塞进徐国强手里:“没事,乡里乡亲到时候收拾屋子打扫卫生也不容易,咱不能白住。”

    徐国强捏了捏手里的钱,下意识就坐正了身体:“这,你看,娃娃你这太客气了,咱们村的村民虽然粗鲁,也没啥子文化,但还算好客,看着学生们落难,愿意接纳学生的肯定是有的,而且厢房空着也是空着,有钱拿,应该会愿意。这样,娃娃,我现在就联系村里人协调一下,尽快把事情落实下去。”

    张云起说道:“我看这么着,徐书记,你先找学校领导说一下这件事,然后再联系村民,播广播告知一下。”

    徐国强一拍大腿:“中。小娃娃,还是你想事周全呀,我现在就去村委会给你们学校领导打电话。”

    徐国强家里没有电话,他带着张云起一起去了村委。在村委会,张云起一直等到徐国强给学校方面的领导打电话谈了这桩事,随后又看着他打开广播,召集村委成员和部分村民来开会商议安置学生事宜之后,确定学校、村委成员、村民们都知道这件事的大概,才起身向徐国强打了声招呼,出门离开。

    徐国强看着张云起的背影,突然想了个事,连忙起身喊道:“诶,等下,小娃娃,你叫啥名字呀?我好跟你们学校领导报备呀,别到时候我都讲不出你的名字哩。”

    张云起笑着摆摆手:“雷轰。”

    ******

第二十六章 春暖

    离开村委会后,张云起没走多远,就在分叉口遇见了一个人,是刚才给他带路的中年汉子。一见他出来,中年汉子立马迎了上来,笑呵呵地讲:“娃娃,你和徐国强议完事啦?”

    张云起递了一根芙蓉王:“对,叔,你有啥事?”

    中年汉子搓了搓手说:“那个,听你讲的不是要把学生安排到咱村村民屋里住嘛,我想着娃娃你也是学生哩,还这样明事理,刚才礼堂院坝里的事儿我是看得清清白白,要不,娃娃,你今晚住我屋?”

    张云起有些意外:“叔你客气了,这个没关系的,住那家都一样,村委会和学校方面商议好了就会安排的。”

    中年汉子道:“哎呀,娃娃,没事哩,我家有两间空着没人住的厢房,等哈子我去村委会开会,要求让你住我屋子里。”

    张云起笑道:“那就谢谢叔了。”

    中年汉子摆手:“不消客气,我的屋子就在那旮旯里,徐国强家小院门边上,好找,对咯,我也姓徐,徐国春,娃娃,等下子你记得过来,我这边就先过去开会了。”

    张云起笑着说成。

    和徐国春分开后,他沿着来路返回。

    一路上,张云起时不时遇见打着手电筒往村委会赶的青壮汉子,是去开会商议安置学生的村民,边走边议论,他听到有一个村民抱怨这么晚才出通知要安置学生,抬手看了眼时间,七点半,还不算晚,村委会应该有足够时间协调安排。

    走到半路上,远处忽然传来大喇叭声。

    张云起停下脚听了听,是礼堂院坝那边传来的,不过让他有点意外的是,喊话之人好像不是教务主任罗大海,而是学校总务处主任周海联。

    距离虽然不大近,但张云起依然能清楚的听见他声嘶力竭的声音:“同学们!请安静一下,听我讲两句,学校方面已经充分了解到你们的心声,教育局领导和我们王校长十分关心你们的情况,他们立即和金坪矿圩的村委会取到了联系,并且作出重要指示,取消之前个别同学住宾馆的不合理安排,今晚全体学生都入住村民家!当然,至于具体怎么安排,现在学校方面还要和金坪矿圩村委会进行磋商,但是在这里我可以向大家保证,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按照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每个房间安排两名学生,保证有热水洗澡,有温暖的床铺睡觉!明天一大早,吃过早餐之后,大家一起回转市里!”

    学生们欢呼雀跃的声音立即响了起来,很大,飘荡在金坪矿区的上空。

    或许他们觉得他们胜利了。

    张云起仰头看了眼天空,黑漆漆的。

    来到院坝的时候,学生们都已经被叫去了礼堂。现在他们的诉求得到了学校方面的积极回应,不合理的安排被制止,今晚也有了住的地方,心满意足,文艺表演得以如期举行,礼堂里洋溢着热烈嬉闹声,前面的纷乱似乎从没有发生过一般,但院坝里的那些凌乱脚印和矮树上的乌鸦,在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走进烂泥塘般的院坝后,张云起看见王小凯一个人坐在院坝南墙跟下的小板凳上,走过去问:“怎么没进去?”

    王小凯起身拍了拍屁股:“等你嘛。”

    张云起问:“初见呢?”

    王小凯嘴巴朝院外的客车努了努:“在客车上,罗大海找她谈话。”

    张云起想了想:“她自己要去的?”

    王小凯摊手:“要不然呢,唐僧要进骷髅洞,孙悟空也没办法呀。”

    张云.asxs.头:“知道了,这么着,你把咱们班那几个女生归拢一下,别走散了,到时候好安排睡哪里。”

    王小凯凑到张云起面前,问:“把大家安排到村民家里住的事儿是你解决的?”

    张云起道:“准确点说,是钱解决的。”

    王小凯顿时忿忿不平起来:“那还不是你掏的钱,狗日的!好处和名声全让那帮子大老爷们占了。”

    张云起笑了笑,转头望向院坝门外。

    院坝门外,有一颗野枣树。

    野枣树前的客车上,亮着淡淡的黄灯。

    里面有两个人,坐着的是罗大海,站着的是初见。

    气氛是很沉默的。

    长久的,两人都没有讲话。

    一直到一根烟快抽完,罗大海才掸了掸烟灰,说道:“初见,你知道吗?像你这样前途远大又听话懂事的学生,你今天的举动真的让我……诶!我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会这样子?你知道被你这么一搞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吗?”

    初见沉默了一下,说:“罗主任会被领导批评,影响前途,至于我,怎样都行的。”

    罗大海黑着脸说道:“什么叫做影响我的仕途?什么叫做你怎样都行?你这么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顽固愚蠢呢?你知道吗?学校里本来是打算推你评选区里三好学生的,但现在你觉得还有可能吗?你还是先想一下到时候怎么检讨吧,这件事学校内部肯定是要严肃处理的。”

    初见那张清澈的脸有些发白:“我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检讨呢?”

    罗大海猛拍了下背垫,训斥道:“到了这时候你居然还认为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到底有没有把校纪校规放在眼里?如果你想要住宾馆,你完全可以私下跟我讲一声,像你这样的学生,你觉得我会亏待你吗?”

    “这跟我住那里没有关系。”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搞!”

    初见心里突然涌出了一股茫然,看着眼前因为愤怒脸型都扭曲了的罗主任、罗老师,她有点不敢相信这就是市一中学生们敬畏的德高望重的师长。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一直以来,这个并没有多少社会阅历的女孩只不过是凭借着学到的理论知识来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的看法,或许她看不清人性的复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但是,她还是尽可能的平静有条理地说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罗主任,您学识渊博,应该听过这样一句话:所有人都是一个整体,别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不要以为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你为而鸣。是的,罗主任,可能您还没有理解我的想法,可能我的想法有些天真和幼稚,可能您会处罚我甚至是开除我,不过我还是想说,有些事,公平很重要。”

    罗大海气得直哆嗦:“你不要张口闭口讲公平行吗?搞得好像全世界就你有理想有抱负!我承认,有些事情学校疏忽了,但是我们可以坐下来理性的探讨嘛!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像什么话?大晚上的,那么多人挤在一个院坝里,要是发生踩踏情况,这个责任谁来承担?你?你承担得起吗?!”

    “她承担不起,还是我来吧。”

    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初见下意识侧头。

    车门从外面“吱呀”一声打开了,有暖春的风进来,在院坝门前的灯光照耀下,那个熟悉的少年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眸子之中。

    罗大海愣住了。

    随即,他那张因为愤怒而通红的脸,竟然极艰难地堆出了笑容:“小,小张同学,来啦。”

    张云起坐在罗大海斜对面的椅子上,要是搁在以前,他还会和罗大海客套两下,但自认海扁了他一顿后,那些虚情假意的把戏就完全没有兴趣玩了。他扭头对初见讲:“初见,你先出去,我和罗主任还有重要的事情谈。”

    罗大海心里发寒:“小,小张同学,那个我没啥事情跟你谈,要不,那个,你还是跟初见一起走吧。”

    张云起说道:“看来罗主任记性不怎么好,没事,等下我帮你回忆回忆,初见,你先出去。”

    初见看了看罗大海,又看着张云起:“我在外面等你。”

    张云.asxs.头:“你离远点。”

    罗大海立即站起来:“你要干嘛?”

    张云起等初见下车走远,才伸手合上车门,转身走向罗大海:“聊聊。”

    ******

第二十七章 投影

    “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年少的我,喜欢一个人在海边,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

    院坝门前,站着几个带队老师,他们看着哼着歌从客车上下来的张云起,表情古怪,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张云起心情很好,笑着一一打招呼。

    初见站在野枣树下,一见他下车,也不顾几个老师异样的目光,直接迎了过来。

    “你打罗主任了?”

    “没有,我怎么敢打他,他不打我就好了。”

    “可是,我听见他的叫声。”

    “不会吧,他就叫了一声,后面我就不准他叫了。”

    “那也是叫了。”

    “车上有蟑螂,罗主任胆小,被吓得叫了一声。走吧,我们去礼堂看文艺表演。”

    张云起拉着心事重重的初见进院坝。

    几个老师立马往客车上赶,有一个年纪大的老师嘴里还在叨叨:“我记得这学生是王明榛王老师班的学生吧,太没体统了,回去我要跟王老师讲讲。”

    礼堂里人山人海,张云起不清楚王小凯那一伙人坐哪儿,带着初见进来之后,在后面找了两条凳子坐下,陆陆续续有学生上台表演诗歌朗诵、舞蹈、唱歌,虽然是赶鸭子上架,为了打发无聊怕精力旺盛的学生们搞事儿,临时办得活动,但场面整的还挺热烈。

    人多,礼堂里很闷热,文艺表演搞到一半的时候,张云起出门去上了一趟厕所,又跑到之前的那个小卖店买了两瓶饮料。

    回来的路上,他有些意外的遇到了李小曼赵承明和许雯三人。

    经过今天晚上的这么一闹,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三个人的家境非富即贵,不过他们平时在学校里的穿着打扮倒谈不上多显眼,但品味是普通学生不能相提并论的,现在的样子却多少有些狼狈,赵承明依然帅气,但白色衬衣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油污,李小曼身材高挑气质脱俗,黑色长裙沾了不少泥巴,长相可爱的许雯衣服和头发乱糟糟的,嘴里在嘟囔着啥。

    张云起和他们不熟,也不是一类人,没有什么打招呼的必要,只是迎面走过的时候,李小曼叫住了他:“张云起。”

    张云起停下脚步:“有事?”

    李小曼沉默了一下,说:“谢谢。”

    张云起莫名其妙:“谢我什么?”

    李小曼道:“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刚才王小凯过来找雨菲,告诉我们说是你找的村委会,出钱替我们解了围。谢谢。”

    张云起笑道:“这个倒没必要,我没想过替你们解什么围,讲实在的,我这么做呢,只是不愿意看着那些和我一样的普通学生在合理表达自己的诉求时得不到积极的回应。”

    许雯十分不满张云起的这套说辞,哼了一声说:“合理?那我们的诉求难道就不合理了么?住宾馆又不是我们要求的,出身好难道就是原罪吗?”

    张云起不想讨论这些形而上的问题:“我觉得吧,你没必要把出身论挂在嘴上,大家都是学生,至少在学校里就是都一样的,既然安排大家出来参加活动,吃住行就应该一视同仁才对,才公平。”

    旁边的赵承明有些不服气:“他们口口声声说要一个公平,但是在我看来,他们追求的根本不是公平,而是私利!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住宾馆的是他们,我们睡车上,他们会拒绝吗?会考虑到我们的感受吗?所以说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公平二字,当你拿出公平来说事的时候,那只能说明你不是利益的既得方!”

    张云起看着振振有词的赵承明,说着貌似有理也确实有一定用武之地的见解,但要是搁在以前,他一定把这家伙喷的亲妈爆炸,教他什么是资源的代际间传递、什么是上升渠道垄断、什么是信息匮乏恶循环、什么是自鸣得意不食肉糜,如果这个世界上处处都是弱肉强食,那人类和动物还有什么区别?如果连基础的大公平都不讲?那高考的意义何在?法律的作用如何体现?杀人到底还要不要偿命?但是,现在的他不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没有那个兴趣粪土当年万户侯了,和这些生活在温室里的花骨朵打嘴炮有什么意义呢?

    千江有水千江月。

    世界那么大,我们的所见所闻,无非是内心的投影罢了。

    这个世界有很多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也有更多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人;有很多手握权力谋求一己之私的人,也有更多能坚持原则底线为人民服务的人;有很多金迷纸醉纵情享乐的人,也有更多为了糊口在钢铁牢笼里在流水线上在田间地头努力奋斗的无名无姓的人。

    多年以前,张云起在湘南省省城里津市念中专,记得大概是95年吧,里津市搞乒乓球世锦赛,他和几个同学报名当志愿者,世锦赛开始之前,跑去干活,中午时蹲在地上边吃盒饭,边和旁边一个啃鸡腿搭建场地的农民工唠嗑。他问他姓什么,他说他姓gou,当时没听明白,追问他:“怎么写”,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识字,不知道怎么写。

    1995年的很多宏大叙事,张云起早他妈忘记了,但奇怪的是,这一幕他一直记得,有时候会想,究竟是哪一个gou呢?后来随着年纪的渐长,他才慢慢想明白,忘不了这个细节,不是可怜那个农民工的命运,而是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在历史的河流中,像他这样的这些小人物,恐怕都是无名无姓的人。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这位gou先生,不知道怎么写他的姓又怎样呢?这个城市的某块砖头上,有他流过的汗,默默无闻又怎样呢?中华大地上到处都是真正创造支配历史的农民、工人、科学家、戍守边疆的军人、冲向火场的消防战士。这个世界确实是残忍的,它有很多不公平的地方,但是,终究会有一些东西能够证明,我们曾真诚地活过、爱过、奋斗过。

    这样想着,张云起向盯着他似乎要就“公平”二字辩论一场的赵承明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随后,提着两瓶饮料向他们摆摆手:“时候不早,再见。”

    这时李小曼又叫住了他:“等等,办这件事你出了多少钱?”

    张云起对这个话题比较感兴趣,扭头:“你要把这笔钱补给我?”

    李小曼被噎了一下,问:“多少?”

    张云起道:“1500。”

    “这么多!”许雯吓了一跳,这样一大笔钱哪里是一个高中生轻易掏得出来的,她几乎有点不敢相信,上下打量着张云起:“你家做什么的?”

    张云起笑了一声:“卖鱼粉的,开了家小店子,就在市一中大门口对面,有时间的话去尝尝,味美价廉,我还可以给你打九折。”

    许雯被气得嘟起小嘴,随后表情狰狞瞪张云起:“谁稀罕,抠搜鬼!我没穷到吃碗粉要你打折。”

    “好了,雯雯,你别跟他讲这些没用的。”赵承明因为刚才自己说得那番见解没有得到张云起的积极回应,心里老大不舒服,这就像因为一件事,你想用自己的观点驳倒对方,对方却压根就不屑于跟你辩论一样,总有一口气堵着。他讲道:“张云起,你说你花了1500块钱,这么大一笔数额,给我们一个证明。”

    张云起看了赵承明一眼:“要证明自己去找村委会和学校,我没逼着你要钱,没钱或者是不想给就直说,我不强求,事儿我已经办完了,你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呢?被学生堵在院坝里欺负的时候也没见你出来放个屁呀?当然了,话说回来,如果你们非要给钱,我是不介意打个欠条的。”

    “可以,那就打欠条吧。”话少却句句有力的李小曼倒是果决得让人惊讶,她拉了一把被怼得面色胀红的赵承明,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和钢笔,三下两下就写好了一张条理清晰的欠条:“给,回去就还你钱。”

    “嗯,字不错。”

    张云起扫了一眼,揣兜走人。

    许雯盯着他的背影嘟囔着小嘴跺了一下脚:“这家伙真是个市侩小人!”

    赵承明脸上的胀红还没有散去,他心里实在不平衡:“小曼,你其实完全没有必要给他打欠条的,就算这个事情是他解决的,但是他自己也承认他这么做和我们无关。你实在太理想主义了。”

    李小曼看着张云起的背影,许久才说道:“实事求是的讲,这个人很与众不同,身上有着丰富的社会经验和实践能力,至于我们,还是不要脸上贴金了,这不是什么理想主义,只是囿于书本上的片面认知罢了。这次引起众怒就是一个例子,我们本来是好意,却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其实完全可以避免发生的。天下者我们的天下,社会者我们的社会,国家者我们的国家。这才是理想主义。市一中能有这样的学生。不错。走吧。”

    ******

第二十八章 夜半光临

    文艺表演是在八点半潦草收场的。

    精力旺盛的学生们都有点儿意犹未尽,搁外边玩嘛,小浪蹄子的很,但校领导可不这么想,他们已经怕了这群小祖宗,这荒郊野外的搞太晚不安定的因素过多,另一方面则是把学生安置到村民家里住的事情已经定了下来。

    学生们在礼堂里没等多久,学校领导和村委会便拟好了名单,确定了房间数量,把学生分成了六个队后,由带队老师和村委会干部送去村民家过夜。

    张云起没有跟着队伍走,他被负责他们班上学生的钱老师叫住了,钱老师在礼堂里告诉他说学校总务处主任周海联找他有事要谈,住哪个村民家等下再安排。

    张云起完全没有兴趣谈,因为他知道周海联大概要谈些啥。之前给他带路的金坪矿圩村民徐国春知道他的名字,那么村高官徐国强也会知道,周海联就不可能不知道。

    张云起直接放了校领导的鸽子,爱咋咋地吧,他找到王小凯和李雨菲肖雪梅林雪晴几个女孩之后,领着一伙人浩浩荡荡去了徐国春家。徐国春很热情,立即招呼家里的老太太和媳妇忙活开了,知道他们晚饭没吃好,都已经大半夜了,还热情的杀了一只老母鸡,洗了好几篮子青菜和山里蘑菇给他们做火锅吃。

    肖雪梅于小蕊几个女孩子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很普通甚至是寒酸的农民为什么对她们这么好,都以为是沾了张云起的光,其实张云起也不知道。

    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他问在拔鸡毛的徐国春:“叔,给我们两间厢房住,你能拿多少钱?”

    徐国春咧嘴笑:“一间厢房八块,一共十六块。全村人都这样式的价,娃娃,你是不晓得类,前边在村委会开会,听到讲有钱拿,咱村里的人都要腾厢房安置学生哩。”

    张云起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和徐国春一起拔鸡毛,几个女生在旁边帮着洗青菜。人多速度快,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火锅便上了桌,一群人围着桌子团团而坐,锅子里的汤汁在咕嘟咕嘟的冒泡,农村土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让人不停的吞咽口水。

    “开锅。”

    张云起掀开锅盖,笑着喊道。

    于是,忍耐多时的众人立即把筷子伸进锅里抢鸡肉吃。

    那时候门外的夜色已经很浓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1993年的冬天虽然早已经远去,寒气却依然在这片贫瘠落后的土地上肆虐,可是在山坳上的那间冒着腾腾热气的平房里,有温暖的光,有开怀的笑,有幸福的人。

    肖雪梅捧着汤碗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热气腾腾的鸡汁青菜汤,喘着气说:“太好喝了,我这辈子就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鸡汤。”

    王小凯啃着鸡腿满嘴流油:“一句话总结,跟着张老板有肉吃。”

    女孩们都是笑。

    吃完火锅之后,大家简单洗漱了下,便准备各自休息,经历了一整天的动荡,都有些人疲马倦。

    徐国春家只有两个空置的厢房,但他们有七个人,又不愿分散去别的村民家睡,不过好在农村的床足够大,如果横着睡的话,睡四个人也不在话下。再说,实在不行的话,还可以打地铺。无论如何,总比在车里熬上一夜要幸福的多。

    初见和于小蕊睡一间厢房,李雨菲、肖雪梅和林雨晴睡一间厢房,女生嘛,都是按关系来的,至于张云起和王小凯哥俩,打地铺。

    半夜的时候,张云起迷迷糊糊中被王小凯车轱辘般的鼾声给吵醒,推开窗户看到外面风停雨歇,夜空万籁俱寂。

    他悄悄掩门来到平房的楼顶,打量着周围低矮稀疏的民居和不远处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边的山脉,山上黑漆漆的,树影稀疏,偶有鸟叫虫鸣,多是乌鸦凄厉的悲啼。

    踏踏踏----

    背后有人的脚步声音传来。

    张云起怔了怔,这大晚上的谁还会在这个时候上楼顶来?他站在那儿安静的等待了一会儿,就看见出现在楼道里的初见的身影,她小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意外:“云起?”

    张云起问道:“怎么起来了?”

    初见抿嘴说:“睡的不怎么踏实,想上来透透气,云起,你怎么没睡觉?”

    张云起道:“给凯子的呼噜声吵醒的,那家伙睡眠质量实在好得有点儿过头了,打起鼾来跟大过年放炮仗似的。”

    初见抿嘴笑,模样淡然而温暖。

    张云起从楼道口找了一条长凳搬出来,叫初见一起坐在外面:“这次出来参加植树节感觉怎么样?”

    初见想了想,说:“怎么说呢,就是觉得还是目光有些狭隘,想的简单了,现实和在书本里看到的真不一样,如果不是这次出来,可能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江川市还有这样一个贫瘠荒凉的地方,有些事情也会疑惑,我觉得是对的、合理的,但长辈却总会告诉你说这样是不对的,你不应该这样做。”

    张云起问:“还在想今天晚上的事?”

    初见轻轻地“嗯”了一声:“云起,其实如果不是你,我大概会被处分,甚至是开除吧。”

    “你怕吗?”

    “以前或许会怕,现在,不了。”

    张云起笑:“今晚你真让我刮目相看。”

    初见抿了抿嘴,说:“其实这只是一件小事,睡在那里都行的,我只是觉得大家都认为这件事学校安排的不对,那总应该有人出来说话。”

    “是这么回事。”

    张云起笑了笑,侧头看着身边的初见,淡淡的夜光下,她曲卷着纤细笔直的腿,手抱膝盖,那张清澈的小脸扬起,干净的眼睛看着夜空,安安静静的,像个乖女孩,忽然笑着说:“今晚天好黑呀,云起,我还以为这次来乡下能看到星空呢。”

    张云起仰头,望着漆黑沉寂的夜空:“也不是,天空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星辰就会熠熠生辉……初见,你知道这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你,煜,在黑暗里发光的煜。”

    ******

第二十九章 一碗蛋炒饭

    一夜风停雨歇,天空是贼鸡儿蓝。

    吃过早餐后的不多久,张云起听到学校的广播,石林岗被阻断的山路已经清了出来,十点半,全体学生集合一起回市里。

    临走前,张云起想着徐国春老两口供他们吃吃喝喝也不容易,把兜里的毛毛票票都拿出来数了数,一共36块8毛,捋整齐后,搁在昨晚初见睡的那间厢房枕头下面。

    出门的时候,徐国春把他们送到小院门口,他媳妇怕几个娃娃半道上饿,蒸了几个红薯,装在一个塑料袋里让王小凯提着到时候路上饿了吃,讲以后有闲常来玩。

    一行七人走到山坳下的大路时,还看见那对农村夫妇在向他们挥手。

    下午二点左右,客车抵达了市里。

    正巧周末,不用上课,车子一到市一中之后,饿的前胸贴后背的大家伙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张云起招呼他们班上的几个同学在学校对面的张记栖凤渡鱼粉店吃中饭。

    出了校门口过马路的时候,肖雪梅突然指着斜对面电线杆上挂的一条横幅咋咋呼呼地说道:“诶,雨菲!这不是你们家龙景园的广告嘛,行呀,都打到我们学校对面了都,啧啧啧……你们看旁边小餐馆门口,都贴了你们家的罐头海报呀。”

    李雨菲怔了怔,望向电线杆上的横幅广告词下意识念道:“让大锅菜也有家的味道——龙景园豆豉罐头。”

    随即,她微笑看着张云起。

    张云起笑着摇了摇头。

    这句广告词不是他想的,不过单纯针对学校住宿生来说,倒也算是抓住了痛点。不知道是联盛市场营销事业部地推组的那个员工想出来的,欣慰呀。

    旁边的林雪晴说:“这个,这个豆豉罐头没吃过呀,是新品的吧,看起来不错。”

    “不是不错,是非常不错。”早知道实情的王小凯这时擂了擂胸脯卖力吹道:“这个豆豉辣酱罐头我吃过,味道那是相当好呀!回头大家买一两瓶试试就知道了,话说学校食堂里的饭菜也真是够难吃的,用这个豆豉罐头混着拌饭吃,我保证,绝对不赖!而且还比以前他们那个龙景园春江小鱼仔罐头便宜了一大截呢。”

    林雪晴翻白眼:“这还用得着你讲嘛,雨菲家厂子的新罐头,我们当然会支持了。”

    王小凯听着这话老大不乐意:“姑奶奶,咱一码归一码成不,人家那么大的一个厂子开门做生意,靠得是产品质量、好不好吃、实不实惠,要是靠这点私人感情,早他妈黄了。”

    “不好意思,我还就是私人感情了。我又不是寄宿生,天天在家里吃饭,没事买豆豉罐头吃,撑得?”

    “嘿,你要这么讲,那我得跟你较真一哈子,人龙景园的这款豆豉辣酱系列罐头和以前的春江鱼罐头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春江鱼罐头是成品,直接吃的,但这个豆豉辣酱罐头不但可以给我们这种寄宿生和不爱做饭的小白领佐餐拌饭吃,它更重要的作用是当做厨房的调味品,可以拌面炒面炒饭做菜,林雪晴,我记得你不是说你喜欢吃烧鸡公和麻辣猪蹄嘛,哥哥告诉你,下次你妈做麻辣猪蹄的时候,让你妈温茶油,放这个豆豉辣酱炒香,然后下八角桂皮和猪蹄一起翻炒,最后再加一瓶啤酒中火炖四十分钟,相信哥,都不用放方元辣椒,味道绝对霸得蛮!”

    “我说凯子,你这个说的头头是道的,咋这么卖力呢?”

    “因为他吃过,觉得不错。”张云起听这俩吵的热火朝天,笑着说:“这么着吧,大家都饿了,今天中午咱们就吃龙景园豆豉辣酱炒饭怎么样?”

    “那我就等着吃大餐了,走走走!”张云起的头号马屁精王小凯双手赞成。

    张云起领着大家来到家里的鱼粉店。

    周末,这时候也已经过了午饭的点了,店子里就两三个客人,老妈不在,去菜市场买菜去了,守店子的是春兰和初见妈妈蒋凤,昨天被困在金坪矿区的事情张云起打电话和家里说了,春兰也知道,撵着他好一顿问,才从冰箱里拿了饮料冰棒,招待初见李雨菲几个女孩子,张云起则是动手做龙景园豆豉辣酱炒饭。

    食材倒简单,隔夜剩饭,鸡蛋,再加上龙景园豆豉辣椒酱和葱。

    剩饭鸡蛋自然有,龙景园豆豉辣椒酱新品罐头更多。龙景园罐头厂推新品,作为董事长亲妈的张妈比张云起还上心,联盛的推广才刚开始,张云起连市场营销事业部地推组在市里各大学校搞线下地毯式地推活动也还没怎么去了解,但是张妈已经为这事操劳了起来,鱼粉店里的墙上贴着海报,门口挂了横幅,还买了好几大箱罐头放在鱼粉店里,人家来吃鱼粉,就奉送豆豉辣椒酱给来佐味。

    龙景园豆豉辣酱炒饭看起来虽然简单,但其实很见厨艺功底。张云起搞了一些干爽的剩饭后,便把鸡蛋彻底打散打均匀,锅烧热,放猪油,开中小火,随后倒入鸡蛋,同时另一只手拿锅铲,快速在锅里转圈,把鸡蛋炒散,速度很快,因为这样子可以阻止鸡蛋结块,从而把鸡蛋炒碎炒出鸡蛋花,将鸡蛋清香彻底激发出来,另外,鸡蛋也更容易均匀的沾裹在米饭上面。

    炒碎以后,倒入米饭的时机特别重要。因为鸡蛋的香味是随着炒制越来越浓的,所以太早倒入米饭鸡蛋就不够香,但是晚了,鸡蛋就会变老变焦,影响口感。判断什么时候倒入米饭,最好的方法就是看颜色,等到鸡蛋颜色从浅黄变成深黄的时候,张云起就往锅子里倒入米饭,这时候的鸡蛋就特别香。

    米饭倒进去以后,张云起开小火用锅铲把饭坨全部碾碎,然后往里边加入龙景园的豆豉辣酱,完全炒散炒热,米饭和蛋碎加豆豉均匀混合,再加入葱花,然后装盘出锅,搁在餐桌上,他喊围在电视机下面边看《我爱我家》边吃冰棍的王小凯和初见李雨菲她们过来吃饭。

    大家伙儿全围了过来,这个时候出锅的蛋炒饭,蛋已经散成一颗一颗的小金黄,米粒边缘微微有点坚硬,热气混合着方元辣椒和豆豉的香气从米粒的裂缝处透出来,浓香四溢,大家一上午没吃饭,饥肠辘辘,拿了勺子饭碗直接开吃,就连春兰听着大家说好吃好吃,也忍不住拿勺子扒拉了一口,吃完之后,她就很不爽了:“二哥,我说你是真懒得冒边了!做的这么好吃,还老是放学让我炒饭给你吃!”

    几个女生都是笑,她们吃相很斯文。

    王小凯彪悍的很,直接拿着一个铁盆子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吃得太猛,被噎了个半死,他灌了一杯水打了两个饱嗝后,才摸了摸肚子慢吞吞说道:“张老板,我看你家可以把旁边的店子也盘下来,开一家龙景园蛋炒饭店了。”

    张云起洗好锅坐了过来:“那岂不是又得给你白吃白喝小半个月?”

    王小凯嘿了一声:“你这个地主儿子怎么一点都不体恤我这个贫下中农呢?太没人性了。”

    张云起往嘴里塞了一口炒饭,道:“我估摸着如果中国有你这样的贫下中农,那咱们伟大的四化建设得玩犊子了。”

    这时候肖雪梅插话道:“云起,你这个龙景园豆豉辣酱炒饭咋做的呀?”

    张云起乐了:“你想学?”

    “对呀,要不传授点经验呗,我每天放学爸妈都还没回家,饿了就自己炒饭吃,下次买几瓶这个龙景园豆豉辣椒酱炒着吃。”

    肖雪梅这样的情况在那个时代很常见,学生嘛,正在长身体,容易饿。但九十年代生活水平不高,零食吃不太起,放学回家,爸妈不在,就自己动手做蛋炒饭,放点酱油猪油炒剩饭,还别说,吃起来也确实有滋有味。不过对于张云起来说,穿着破烂衣裳蹲在小院门口的门槛上,擦着鼻涕吃着自己用一丁点猪油和酱油炒的剩饭的日子已经只存在记忆里了,外出求学工作之后,他走过很多地方,也吃过无数种蛋炒饭,有时在深夜街头的大排档,有时是豪华酒店的餐后主食,但就是找不回小时候的那种味道,儿时的味道。

    张云起笑着对肖雪梅说道:“我这个做法还不算标准,等过段时间,看看电视里的大厨师怎么做的吧。”

    肖雪梅有些意外:“这个,电视里有?”

    张云.asxs.头:“过段时间咱们省里市里的电视台都会出一档美食新节目,里面就会有这道蛋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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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更新慢了。

第三十章 每日美食

    回转市里的次日,张云起去了联盛。

    联盛虽然成立不久,但境况十分热闹,用门庭若市来形容也并不为过,每天都会有一到两场新品订货会,负责讲解的工作人员先是把人拖到龙景园罐头厂实地考察,然后再回到联盛开订货会。

    张云起走进办公区的时候,特地聘请的讲师打鸡血的声音从会议室穿了出来:“下面隆重有请!我们公司的张秋兰张总上台为大家介绍一下我们公司和市场前景。”

    他大姐张秋兰这人吧,和大哥张云峰一样,小时候因为家里太穷,初中一毕业就不上了,天天在土里挖刨,后边经人介绍嫁到了市里,也没有工作,说白了点,就是一普通家庭妇女,不过呢,还算好学,愿意努力,吃得了苦,一路跟着他走到今天,算不上什么商业女强人,但有一说一,变化确实挺大的,能给他分担不少的事,不容易。

    他们老张家人呀,从上到下除了出生晚又因为生活条件好而越来越娇气的张小小,吃苦耐劳的这个基因还是很强大的。

    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找李季林来聊了聊。

    李季林现在的工作重心都在罐头生产这一块,他汇报了很多问题,物流运输、原料供应、厂区扩建、人员招聘等等,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罐头厂的生产设备落后问题,他们只有一条70年代的罐装线,其他选料、去皮、漂洗、罐装等流程,全靠人工操作,不仅生产速度慢,而且极大提高了人力成本。

    其实龙景园罐头厂生产线落后这个问题一直就存在,已经老生常谈了,只不过现在加马力生产,导致各个车间都在超负荷运转,弄得工人们实在苦不堪言,但就算是全天二十四小时开工,日产量也只不过12吨。

    张云起想了想,说道:“我看这样子,你想办法去了解一下国内一些罐头厂的情况,看看有没有要低价处理罐头生产线的。几百万的,咱们没钱,但可以找银行贷款买。”

    李季林一点就懂,现在国内不少大型罐头厂因为市场环境原因,都会遇到龙景园以前的问题,要么转型要么破厂,既然要转型或者是破厂,那么原来引进的罐头生产线自然就失去了使用价值,得贱价处理,如果他们能低价入手,倒是可以缓解生产能力不足的问题。

    听完李季林的工作汇报后,张云起把推广部经理周林和下面的几个组长叫过来开会。

    他先是了解了一下营销推广部各条线上的工作进展,地推这一块工作进展很快,推广线围绕着商场、菜市场、小饭店、学校这些渠道全面铺开,通过海量的海报、横幅、传单这些营销成本低廉的方式进行轰炸式硬性宣传推广。

    纸媒组的推广也在火热筹备中,他们联系到了《江川日报》,准备做一期“关于江川市政府产权改革,盘活国营企业龙景园罐头厂的专题报道。”

    张云起觉得这个方向是很好的,因为上面的领导看了会高兴,而且能够起到以点带面的作用,但美中不足的是渠道差了些,《江川日报》虽然是市里的最大纸媒,但受众面也只是局限于市里,在全省范围内的影响力远远不够。

    这样想着,张云起把《湘南日报》的老熟人林诗予的联系方式给了纸媒组组长伍佳,让他联系联系,看看能不能让《湘南日报》针对龙景园罐头厂改制这一条线也做一期专题报道。按照他的想法,最好是把云溪村股份制农作物专业合作社也加进去。这可都是地方上的政绩,国营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和农村经济合作组织的新思路新亮点,往深里挖,还可以扯出农村产权交易改革的新路径,总而言之,干货不少,领导会高兴,龙景园罐头厂和云溪村合作社也能够立标杆,拿政策支持。

    伍佳却眼巴巴地看着张云起:“张总,你看,《江川日报》这边都对接好了,你什么时候有空让他们采访一下?”

    张云起不喜欢抛头露面,摆手:“就让他们采访李总,李总当了十多年龙景园罐头厂的厂长,厂子改制前后他都有参与,各个方面都很熟悉,采访他更合适。”

    伍佳听领导这样讲,就不再说什么了。

    议定好采访报道的事情,张云起把话题转到在电视上打广告的问题上,联盛目前在电视广告上的筹备工作还没什么进展,前段时间周林做了一个十几秒的广告投放方案,给张云起毙了,他就没动了,主要还是投入太大,动辄上百万,得张云起亲自拍板才行。

    张云起当然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敲了敲桌面,说道:“我看在电视广告上,我们可以搞一档美食烹饪类节目。”

    周林几个人没听明白,没接话。

    “这个美食节目就是请大厨师上电视教授烹饪技巧。”九十年代国内还没有饮食烹饪类节目这一说,最早的是九十年代末中央电视台推出的《天天美食》栏目,他们不明白不奇怪,张云.asxs.拨道:“就是搞一个厅子,厨师在台上做菜,旁边的主持人提问聊天,聊做菜的环节和一些重要配料,下面安排一些群众演员扮演的观众,用来互动。”

    周林听明白了:“张总,您的意思是我们找广告公司做一档美食节目,直接冠名和直入广告,然后出钱搁电视台播放?”

    张云起道:“广告当然得直入,但还是太硬了。”

    地推组组长李涛很有点儿不耻下问:“张总,什么是太硬了?”

    张云起笑了笑,心里却想着这个年代的营销人员的思维实在简单,大大滴不狡猾,连什么是软硬都不知道,要是搁在后世,绝逼进不了uc震惊部的大门:“你们说,厨师做菜是不是都有自己的独门技巧和配料?”

    李涛点头:“大厨师嘛,肯定有看家的手艺和秘方。要不然同样一道菜,为什么大厨做得好吃,普通人做口味就一般般。”

    张云起继续引导:“既然你这么觉得,那么大多数人是不是也会这么觉得?”

    伍佳接话道:“那是自然,学厨艺嘛,都冲着厨师的独门手艺和原料配方去的。”

    张云起又问道:“那咱们的龙景园豆豉辣酱不正好可以用作配料吗?”

    一直没开口的周林一拍脑门,有点儿夸张地说道:“张总,还是您高明呐。观众看这个美食节目,毕竟不是冲着广告来的,而是冲着学做菜来的,如果厨师做的那道菜里添加了咱们的豆豉辣酱作为配料,那么观众想学做这道菜,必然会想要买咱们的龙景园豆豉辣酱。”

    “就是这么一回事儿,这个美食节目虽然就是一个广告,但咱们不是为了打广告而打广告,而是让观众在无形中接受这个广告,这是什么?软性广告直入。”张云起有意多点拨几句,毕竟作为老板,他要发号施令定大方向大基调,具体怎么落实,还得靠这些人:“咱们的地推呢,和这个刚好相反,是硬性广告,强迫别人看,铺天盖地都是我们的传单和横幅,他不看也得看,虽然看多了会视觉疲劳,但至少我们的龙景园品牌在他心里留下了印象,他去商场买罐头,肯定会优先选择自己熟悉的品牌。”

    “张总,我觉得凭您的这番见解,完全可以给国内的大企业家上营销课了。”周林倒是很会选择时机拍马屁,他笑呵呵地说道:“张总,我有个请求,就是以后还请您多多给我们营销推广部的同事培训培训,让我们快点跟上您的思路和想法。”

    张云起被吹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周林进联盛也有一段时间了,他以前也没发现这家伙还有这方面的天赋,摆手道:“这个以后再说,这样,美食节目的广告方案我来做,你先上省城一趟,找一家广告公司拍摄节目,还要找一个大厨师,要求呢,就是名气要大,嘴巴能说,头衔得多,配合我们拍摄节目,临时演员广告公司会有,节目二十分钟就差不多了,前期先做三十集,每集一道菜,有特色的家常菜,菜的配料里面必须要有咱们龙景园的豆豉辣酱。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每日美食》,过段时间,我也会上省城一趟。”

    ******

第三十一章 跟我go!

    转眼间来到了四月末梢。

    时至立夏,万物繁茂,天气也是一日一日地热了起来。

    这天早上吃过了早餐,张云起和妹妹春兰一起去学校,过马路的时候,张云起看见一个男生骑着二八自行车载着一女孩,在婆娑的树影里有说有笑,那副充满春梦的画面,真真羡煞一群小处男。

    张云起突然想起了一回事儿,望了眼春兰手里提的栖凤渡鱼粉,问道:“你这鱼粉给谁打包的?”

    春兰迟疑了一下:“同学。”

    张云起啧啧称奇:“你这隔三差五打包鱼粉的,你那同学就没吃腻?”

    春兰怼起自己的亲哥来也无情的很:“怎么滴,人家就爱这口!”

    张云.asxs.头:“怎么倒不怎么滴,只不过我听说学校有人在追我家大妹子?”

    春兰表情愕然,随即羞红了脸:“胡说什么。哪有的事!”

    张云起乐道:“跟我讲讲嘛,你哥是开明的,虽说跑到了我前头这个这个有那么点儿不对味,但我坚决拥护我大妹自由恋爱的权利,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没有!”

    春兰跺了跺脚,扭头往学校大门走了。

    张云起看着春兰的背影,笑笑摇头。

    来到教室,张云起直接去班主任王明榛办公室,请假。

    他要去省城里津市处理一下电视台上龙景园豆豉辣酱罐头广告的事情,不过只请了三天的假,再多的话,开明如王明榛这个小老头也是不那么好讲话的,反正到时候如果假期不够,直接打电话加就成了,先斩后奏嘛,人都去省城了,王明榛鞭长莫及呀。

    请好了假,张云起回教室和初见作了一场汇报,才离开教学楼,一路穿过校园,经过篮球场的时候,遇见妹妹春兰他们班在上体育课。

    张云起停下脚,找起了那个传说中和他妹妹春兰关系不一般的王金山,扫描了半天,最后他在篮球上方的石阶上发现这个家伙的身影,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地看着篮球场上打篮球的同龄男生,确实长得不错,高高大大的,不过最惹眼的是他脚下穿着一双破破烂烂的解放鞋,上面补丁叠着补丁。估计放眼市一中,这样的鞋绝不能找出第二双。

    张云起走了过去,直接坐在他旁边的石阶上:“哥们,聊聊?”

    王金山抬眼看着突然走过来的陌生人,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屁股:“聊什么?”

    张云起问:“封阳龙湾镇人?”

    王金山呆愣了一下,随即扶了扶眼镜框说:“你……怎知道?”

    张云起笑道:“听说前段时间有人打了你?”

    王金山又愣了一下,心里莫名地就有了一股即窝囊又羞恼的气:“没,没这事。”

    张云.asxs.点头:“我明白了。”

    王金山觉得这人讲话实在怪里怪气没头没尾:“明白什么?”

    张云起没有回答,他换了个话题说:“上体育课,怎么不和班上的同学一起打篮球?一个人呆着多无聊。”

    王金山直接道:“不会打。”

    张云起望向篮球场:“下面有几个人真的会呢?玩玩而已。”

    王金山道:“我不想玩。”

    张云起说:“不是不想玩,是没勇气去玩吧,其实也能够理解,自卑嘛,怕班上的男生嫌你。”

    王金山这辈子都没遇见过讲话这么不客气甚至是无理的人!他实在有些羞恼了:“我自卑不自卑关你什么事,我不认识你!”

    张云.asxs.了一根芙蓉王,抽了两口才说道:“以前,有个农民的孩子,他在镇上小学中学念书的时候,成绩名列前茅,天之骄子,后边凭着不要命的念书,成功背负着全家人的希望从山旮旯里杀出一条血路,进了市里最好的学校念书,刚进去的那会儿吧,那个山里娃豪情万丈,觉得自己还会和以前一样,成绩名列前茅,天之骄子,别人会羡慕钦佩他,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就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跟城里的很多学生比,论样貌长相,论生活条件,论才艺爱好,论谈吐表达,都不值一提,落差感太大了,甚至是他会发现很多当官或者是有钱人家的学生,也并不完全是农村那些没见识的长辈们嘴里说的纨绔子弟,他们不但比他优秀,而且比他更加努力,他们不但有一条很好的起跑线,而且良好的家庭教育培养了他们非常好的习惯,从小就知道最好的东西应该是什么。他呢,认知只限于死读书,三点一线,拿着家里爸妈在土里拼死拼活赚的那点生活费,食堂的大锅饭都舍不得多吃,天天饿着肚子从早到晚都是书。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自卑呢?”

    张云起话说的很慢,言辞也不激烈,只是讲着讲着,王金山的脸色就胀成了通红,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张云起抬手看了眼时间:“时候不早,故事就讲到这里吧,总之呢,那个山里娃遇到的这些事情很多人都经历过,不是他的问题,以后就会明白了,大多数同学也都是很好的,自信一点,乐观一点,生活难是难了点,但沮丧的屁股可放不出快乐的屁。”

    “你,你叫什么名字?”

    “张云起,高二156班的。另外,市一中还没有我办不了的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张云起摆手走人,带着满身的逼味儿。

    出了校门,他没回街对面的鱼粉店,在旁边的电话亭挂了一通5毛钱的电话。

    没过多久,马史便开着奔驰过来了,上面载着运营推广部经理周林,看到张云起后立即下车开车门,方块脸堆满笑:“老板,东西都准备好了。”

    张云起说那就出发吧。

    正要上去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嘿!小张同志。”

    张云起扭头,就看见了走过来的纪灵,蹦蹦跳跳的步伐轻盈,脚下像装了弹簧:“没去上课?怎么在学校外边啊你?”

    “上午请假了咯,刚从家里来。”纪灵背着黑色耐克书包,双手放在背后,那双明媚的大眼睛上面有一缕晃晃悠悠的碎发:“你要干什么去?”

    “去省城一趟。”

    “去省城干嘛?”

    “工作上的事。”

    “那我也要去!”

    “开什么国际玩笑,我这是去工作,不是去玩。”张云起听到这话就头晕:“我去省城要很长时间,指不定得个把星期呢。”

    “我就要去。”

    “不行,你没请假。”

    “我还是要去。”

    “姑奶奶,你替我考虑一下成不,如果纪大市长知道你课不上跟着我偷偷跑到省城去玩,非得削了我这小老百姓不可。”

    “可是我还是要去。”

    “成吧,跟我g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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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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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档少年时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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