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新年快乐
时间大踏步地迈进了一九九四年。
随着西伯利亚大规模寒流的到来,江川小城落下了第一场雪。
雪下了整整一夜,元旦节那天的清早,无风,大地和屋宇都被厚厚的积雪埋盖,喧嚣了一整年的大街小巷,突然就寂静了下来。
这样的时候,如果没有紧要事,人们都是封门闭户围着火炉子吃炒花生嚼地瓜干,自在地打着几分几毛一局的江川字牌,街头上开始有了玩炮仗的小孩,他们稚嫩的嬉笑声给这个纯白色的世界平添了几分童趣。
张云起是被窗外小孩的嬉笑声吵醒的。
这一天他躺到上午十点才起,昨天晚上他在羊老倌火锅店搞了个大包厢,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跨年,心情好,多喝了点。
昨晚张云峰也带着张晓楠一起来了。
张国瑞和张云起谈话的当天就打道回转了云溪村,没说啥,也没再找张云峰谈,至于有没有找他女儿张晓楠谈。张云起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只需要知道自己已向张国瑞摆出了极大的诚意并且做了该做的事情。
起床随便吃了点东西,马史开车过来接他去了一趟联盛。
放假,公司没人,窗外全是落雪,白色的天地之间,横贯了一条水流不息的春江,张云起呆在温暖的办公室里,端着一杯大红袍看了看窗外令人内心沉静的景色,才回到办公桌前翻看李季林提交的汇报材料,以及各科长的工作报告。
关于龙景园的情况,大的方向和策略他早已经定下来,现在以及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只会重点关注龙景园罐头在各条线的销售业绩汇总表,卖出去的罐头数量,促销的情况如何,回笼的资金是多少,其他的,该由李季林去思考。
在办公室工作到中午,张云起开车去了水榭云都,接纪灵。
纪灵知道他买了车,叫着带她出去晃。
今天元旦正好没事,张云起载着她在江川城郊逛,一路无人,周边都是一栋栋低矮的平房和光秃秃的田野,天空高远,湛蓝如洗,没有风,雪已经停了,坐在副驾驶位的纪灵格外开心,问:“小张同志,你现在这么豪,会不会哪天不认我这个穷人了?”
张云起道:“再怎么豪副驾驶位都是纪灵同学的。”
纪灵就眯着眼睛笑,她忽然伸手把张云起的头发抓了个乱七八糟,说:“我听我家老纪同志在家里唠嗑说,你收购了一家罐头厂?”
“是啊,一分钱没掏。”
“小张同志可真厉害!”
“你不了解,这跟我厉不厉害没关系,这个世界没谁是傻子,对于市里面来说,罐头厂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根本没人敢要才轮得着我来免费接手,而且我还背了上千万的债务,所以我可不是土豪,江川市也绝对找不出几个比我更穷的人了。”张云起每次和纪灵聊天的时候,都会很有倾诉欲,什么都说,因为这个女孩子总给他轻松的感觉。
纪灵说:“不都说能欠钱的人才是有大本事的人嘛,小张同志,你就是这样的人,这点困难对你来说不算什么。”
张云起笑,纪灵的这番话,倒是让他想起了一个段子。
经济学课堂上,一个教授正在讲《金融与信用》,他问台下的学生:“同学们,大家都说说看,什么是金融?什么又是信用?”
小王说:“奶奶从小就教导我,‘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就是金融与信用。”
小红说:“金融就是不同时期、不同人现金流的互换,要互换就得彼此信任。”
教授总结说:“都不全面,伟大的经济学家凯恩斯教导我们,如果我欠你1块钱,那我惹上了麻烦,如果我欠你100万,麻烦就是你的了。这就是金融与信用!”
“我觉得凯思斯说的也不全面。”这时候小明举起了手。
“哦?哪里还要补充?”教授疑惑。
小明一字一句地说:“教授,如果我欠你300亿,麻烦就是国家的。”
十年之后,小王到万科周刊当了编辑,小红到中国银行当了客户经理,而小明,成了大名鼎鼎的“德隆系”金牌操盘手!
想着这个段子,张云起开车逛了一圈,有点饿了,问纪灵想吃啥?
纪灵说鱼粉:“张记的!”
张云起很乐,开着车回店子里吃粉。
到了市一中店门口,张云起停下车和纪灵进门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男生,鱼粉店里的客人不少,没位置,那个男生捧着大碗蹲在门口狼吞虎咽的吃冒着热气的饭。
张云起有点奇怪,这男生不像是客人,他家也不卖饭,走进店子里问他老妈:“这人是谁?”
正忙碌着的张妈随口应了一声:“外地的,?说是从晴川来江川玩,钱包搞丢了。”
晴川离江川十万八千里,张云起不太懂这么一个比他年龄稍微大点的男生怎么会跑这里来玩,不过那时候没有移动支付,电话也没有普及,社会又不太安定,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一个人跑到陌生城市,钱包丢了确实正常,也确实难办,估计老妈是同情心来了,给人一碗饭吃,不算啥,像他家这种开店的,隔三差五就会有人上门乞讨,老妈也是能给点就给点。
张云起进店后,帮忙给客人端盘送粉。
张小小和初心都在鱼粉店里,正趴在里间的长凳上画画,纪灵无聊,就带着她们在店门口的街道上堆大雪人,这可把两个小娃娃高兴坏了。
那个男生吃完饭之后,店子里还有不少客人,他拿着空碗在门口无所适从的站着,也不敢打搅正在忙碌的张妈,直到张妈瞧见后,问他说:“吃饱了没?”
男生忙不迭点头,用普通话说:“饱了饱了,谢谢阿姨。”然后他抹了下嘴上的油,跑到水槽旁边把碗洗的干干净净。
张妈看到这一幕,就叹着气对张云起说道:“刚好你开车来了,把他送到火车站去吧。”顿了一顿,她又加了一句:“给买一张火车票。”
男生听到这话,红着眼向张妈要家里的电话号码。
忙不过来的张妈摆手说没有,又对张云起道:“你现在送他去吧。”
张云起想着当下跑腿的也没关系,就拿车钥匙领那男生出门。纪灵看见了,也要去,她带着小小和初心上了车。
火车站不远,或者说江川就那么点大,十分钟左右就到了,张云起停好车后,领着那男生来到购票大厅,给他买了回老家晴川的火车票,最后想到老妈的叮嘱,又塞了张五十块的人民币给男生:“火车上要小心,不要再把钱弄丢了。”
男生接钱的时候,哭了。
回去的路上,张小小抱着纪灵的手臂好奇地问:“纪灵姐姐,刚才那个大哥哥为什么要哭呀?”
纪灵捏小小胖嘟嘟的小脸蛋:“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前头开车的张云起听到这话,本来有点想笑,但忽然想到自己多年前的境遇,莫名其妙地就有点笑不起来了。
那应该是世纪之交的那个年关吧,当时他丢了工作,没钱,过的十分颓唐,别人都忙着回家过年,他一个人在异乡街头流浪,印象深刻的是除夕那天,下着大雪,他躲在别人回家过年关闭的店铺卷帘门前,接到老妈从遥远的山窝里打来的电话,骗她说车票难买,在公司里过年,和同事正吃着火锅包饺子。
挂了电话后,看着空荡荡的街道,远处的鞭炮,清冷的雪,还有歌声传来,是《常回家看看》,真的想掉眼泪。
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行人。
年轻的时候,奢望多,也敢闯,要爱,要梦想,要自由,要自我价值的实现。上了年纪后,才会知道生活就是一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老牛一样。
张云起很喜欢卡夫卡说过的一句话,“我是自由的,那就是我迷失的原因。”有的年轻人,在自由里迷失;有的年轻人,在迷失里感知自由。张云起望着日渐黄昏下的飘雪,身后是熟悉的纪灵的干净笑声,在1994年元旦这一天的傍晚,他忽然就觉得他的奢望越来越多了,他也觉得他一定会活在自己想要的自由里,他还觉得重来一次的自己会永远不迷失且生猛下去。
生活,锤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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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爱你们!
抱歉,新年祝福来的迟了一点。
我更新慢,实在对不起,尤其是要谢谢打赏订阅的每一位书友,这一年,我在工作上过得十分艰难,是你们的打赏和订阅支撑着我坚持到现在,支撑着我每一章节都用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对待,去反复雕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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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谁敢欺负我儿子
元旦一过,期末考便近了。
寒风中,大雪里,抱着课本的学生们行色匆匆。
张云起也是其中的一员。
每天他都早早起床跑步,然后抱着课本去教室上课自习,看的都是一些并不难懂也不新奇的长篇大论,有时候很腻歪,飞机打多了的感觉,不过呢,把一个学期的功课压缩在两周内复习,时间倒是充裕,完全用不着囫囵吞枣。
这样的日子过得十分闲淡,但舒心。
这天下午放学后,张云起照常回家。
顺着浩浩荡荡的学生人流,他来到校门处的时候,意外地看到了三四十几号学生模样的小混混聚集在学校门口外面游荡,场面挺壮观,估计又是学校那个扎眼的人物要办人。
这样的事儿可能很多人比较难想象,但80后这一代人基本上都经历过。因为90年代初那会儿,严打还没来,社会风气不怎么好,街上的小混混多,车匪路霸也多,绝大部分的高中学校远谈不上是什么纯洁圣地,尤其是在一些小城市里面,各种3K党、13太保、红塔帮层出不穷,还有各种以同镇同初中为来由的团伙在学校里面称王霸道,收保护费,抢马子,像他班上的晏诗遇到的那些校园凌霸,那会儿真普遍的就像吃饭拉屎一样,每天每时都在上演。未经世事的学生们也喜欢这样,寝室里熄灯后,大家最兴奋的就是聊打架砍人,泡妞上床。
今年张云起已经遇见好几次几个学校的学生在校门口群殴的场面了,每次发生这样的事情,学校从来就不怎么管,校领导一个个都忙得见不着人影,他印象比较深刻的一次,一帮学生晚上在学校门口约了打人,结果认错了人,把学校的一个老师打残了,脸都破了相,后来天天戴着一副墨镜上课。
那时候没有互联网,香江古惑仔电影还没有席卷中国大江南北,一些流行于街头巷尾的经典台词也尚未面世,如:
“我叫山鸡,**的鸡。”
“出来混,有错要认,挨打就立正!”
“我陈浩南出来混那么久,全凭三样东西,够狠,够义气,兄弟够多!”
虽然这部作为每一名合格古惑仔必看的指导教育片在那个时候还没有诞生,但万变不离其宗,社会小青年们把名声已经走出文学圈的王朔的“过把瘾就死”当成了行动指导思想和口头禅,常年在录像厅、游戏厅和台球厅这“三厅”里放浪形骸,称王霸道。
这些社会现象很自然地就延伸到了高中校园里,他们欺凌同学,拦路收保护费,按照武侠小说分各股门派和势力,聚集在学校附近的游戏厅、录像厅、台球厅里,看到好欺负的学生就要钱要烟,没有直接一顿打,用烟熏眼睛,还经常在学校外面打群架,一群人拿着棍棒钝刀从街头砍刀到街尾。
这样的场景要是搁在后世,简直没办法想象,绝逼第一时间上微博热搜,然后,第二时间被莫名其妙地撤下。
张云起发现,今天在校门口堵路的学生一部分是外校的,一部分是市一中的,以高三年级的学生为主,都是有名的人物,扎眼得很,里面张云起叫的出名字的就有林子昊和霍小光,林子昊是老熟人了,跟高明一路的,至于霍小光,他亲爹是老熟人城南区区长霍建忠。试想一下,这样的学生要在学校外面办人,罗大海他敢管?
不打老鼠洞就不错了。
张云起没什么看热闹的心情,觉得有点儿低级,或许现在这些小屁孩觉得这样的行为很威风,很热血,但再过个五年八载,就会知道这个社会的生存要素不是拳头,能把一个人踩死踩碎的是人民币。
张云起顺着人流出了校门,嘴巴叼了根烟林子昊看见了他,那个眼神叫张云起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这小子叫了这么多阿猫阿狗是要办他。要真是这样,对面粉店里的老妈指定拿两把菜刀一路杀过来喊:“谁敢欺负我儿子!”
不过一路走过去,屁事没有。
在家里吃完晚饭,张云起踩着点去学校上晚自习,那时候聚集在校门口的阿猫阿狗已经全散了,学校里也很安静,路面上的那些凌乱的脚印早已经被积雪覆盖,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张云起来到156班教室准备自习,市一中从来不强制要求通学生参加晚自习,但马上要期末考试了,谁都想多拿点分数回家过个好年,他也不能免俗。
天气很冷,但教室里看书的人挺多,王小凯田壮壮这哥仨倒是不在,不消说,肯定又翘课去游戏厅消磨蛋疼的青春去了。
晚自习班上的座位一向是粥多僧少,十分宽裕,大家从来不对号入座,张云起和初见坐一起,前面坐的是晏诗,他们聊了一下天,然后各忙各的,因为随着学生增多,教室里倒是越安静下来,一点窃窃私语的声音都显得很大。
张云起很用心地学习了两个小时,天气虽冷,但不觉得煎熬,有点忘我。其实人这一辈子,这样的纯粹状态真的不多,尤其是随着年龄增大,**越来越多,肩膀上又扛着车贷房贷和整个家庭,每天朝九晚六回到家里连思考的气力都没有,真的很难能够有念书时的那种纯粹感觉,有目标,在奋斗,一心一意,甚至是每天放学后的路上想着一个压轴大题都觉得充实幸福。
复习的期间里,张云起偶尔会去看身边的女孩,和往常一样,她扎着素净的马尾辫,纯白的侧脸神情专注,鼻尖有些俏皮的翘着,眼睛干净又清澈,在暖色灯光下,那长长的睫毛在小脸上留下了两道阴影,有时也会侧头看他,她脸上的笑淡然又温暖。
只是她的手不太好看,一到冬天,那双白皙圆润的手总生冻疮,这里青一块,那里紫一块。
课间的时候,晏诗会转过头来问一些题目,绝大部分张云起都能教她,有一些搞不定的,也不尴尬,让初见来给她解答。
晏诗这个女孩子还是挺自卑的,主要是长得实在有碍观瞻,塌鼻子厚嘴唇,五官很不协调,还一脸的麻子,又不太会打扮,说话也不顺溜,自然惹人嫌,虽说上次张云起替她出了一次头,班上的牲口们没敢再拿她找乐子,但也没人跟她玩,大概是我惹不起你那就不搭理你。
这样的小孩子式隐性冷暴力在学校里随处可见,初见跟晏诗关系倒是挺好的,课间的时候,初见教晏诗题目,发现不论她说什么,晏诗总是低声“嗯”,她就看着晏诗的眼睛小声说:“你不要不好意思,不要怕麻烦我,学习上,不能模棱两可似懂非懂的,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继续跟你讲解。”
晏诗红着脸点头,又对初见笑了一下。
“每个女孩心里都有这么一个藏在凡尘里的宝藏女孩,她可能不那么引人注目,但也能够翱翔蓝天。”
旁边的张云起合上课本插了一句,因为他觉得这比看书学到多少知识更有意思和意义,但他发现他说完后,初见和晏诗同时盯着他,笑道:“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的一句话,觉得还不错,活着嘛,一定要照着自己以后想要的模样来,所以自信快乐一点,总不会有错的。”
那时候的鸡汤可没人加砒霜,倒是让两个女孩十分认可,打开了话匣子,三个人聊到上课,继续复习功课。
复习到差不多十点,下了晚自习,张云起先是送初见回家,才回自己家。
家人差不多都睡下了,张云起洗了个热水澡,上床的时候,他看到书桌上的汉显BB机亮了起来,打开一看,上面有一段话:“你是王小凯的爸爸吗?他现因涉嫌违法乱纪,正在江川市北塔派出所接受审讯,请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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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s.本卷最后一个剧情,构思了好久,卡的不行,刚刚开端,希望写出自己想要的效果。
第六十章 学日语
这天的晚自习,王小凯哥仨准点翘课。
高二老鸟了,这事儿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翘课去的地方自然是游戏厅,玩《街霸2》,一玩就玩到半夜,哥仨踩着宿舍关门的点离开游戏厅跑外边觅食。
游戏厅外面的那条街是一个夜市,每天晚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贩变着戏法般地摆出各种廉价的玩意儿,从饭菜夜宵烧烤粉面服装鞋帽丝袜胸罩到煤气灶工具箱,应有尽有。
王小凯田壮壮和杨伟哥仨找了家粉面摊子,各自打包了一碗凉面,不过,穿过勃勃生机的夜市的时候,他们遇到一个录像厅,门口贴了一张露骨的海报。
每次经过这里的时候,这哥仨都忍不住驻足往里边看。对他们来说,里面就像一个神秘的洞穴,充满了吸引力。
录像厅门口有一个中年瘦子,见王小凯哥仨站着没动,就朝着他眨着眼睛道:“进去吗?有刺激的。”
杨伟被他神秘的表情吸引,但不敢作声。
也不知道是今晚格外亢奋,还是玩街霸被虐的太惨需要排解,王小凯左瞧瞧,右看看,没见到熟人,就对旁边的田壮壮和杨伟说:“咱们进去瞅瞅?”
田壮壮吞着唾沫没好意思应声。
杨伟接话道:“那看看吧,就看一下咱们就回去。”
三人踌躇着互相交谈了会儿,最终下定决心,各自掏了一块钱给那个中年瘦子,中年瘦子拉开门帘,三人忐忑地走进幽暗的录像厅。
里面稀稀拉拉的已经坐着一些社会青年和中年,以及缩在黑暗里和他们年纪一般大的少年,几乎每个人都有猥琐的表情和饥渴的眼光,王小凯哥仨坐到他们之间,心马上就踏实了,拥有了千千万万的伙伴,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了。
短暂的黑暗之后,录像厅里的屏幕亮了起来,那是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模样介于少女和少妇之间,发着哼哼唧唧的声音,那张美丽的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点点痛苦,一点点欢愉,一点点羞涩且楚楚动人。
于他们而言,这绝对是上学以来上过的最惊心动魄的一课!
哥仨在混乱的现场专注于画面,眼睛一眨不眨,空白的脑海已经完全被画面控制,心脏“砰砰砰”疯狂地跳动,女人的神秘一旦被公开展开,它的魅力也被无限放大。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一阵骚动中夹杂着严厉的叫声忽然响起。
看的血脉喷张的哥仨当中,王小凯最先反应过来,他发现周围的人纷纷起身拥挤着往门口跑,立即就知道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几分钟之后,被控制的一队人稀稀拉拉被拉到北塔派出所,那个场景,与电视上看过的战争片里俘虏的队伍极为神似,这些人被关在一个大房间里,然后一个个出去被问询,田壮壮害怕的都哭了,一直在说:“完了完了!全完了……”
他们是市一中学生,到时候这个身份被查出来,警察指定会叫班主任和家长过来处理,那么后果会相当严重。
一向吊儿郎当的王小凯这时候倒是格外冷静,他蹲在地上想了一会儿,安慰田壮壮说:“我们没罪,这不过看了一场录像而已。别怕胖子,待会儿我先去。”
王小凯敢这么说,也敢这么做。
轮到提审他的时候,他一点不怕,直接大摇大摆跟着一名警察去了审讯室。
刚一进门,负责审讯的警察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王小凯已经“啪”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表情特嚣张:“你们敢逮我?想干嘛呀?等我爸来了你们就完了!知道我爸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们!”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被唬住了。
他们这种基层民警最怕办案时碰到那种有背景的二世祖,这本来就是一个不疼不痒的小案子,登记一下,罚点款叫个家长就能了事,但这下子被王小凯一唬,心里不免有点忌惮他的身份,哪里还敢动真格的。
当下也不审讯了,客客气气地跟王小凯要了他爸爸的联系方式,然后吩咐一个年轻警察把他送进另外一间有火炉的房,还给端了一杯热茶。
年轻警察出门的时候,王小凯翘着二郎腿道:“嘿,警察叔叔,麻烦把我另外两个哥们送过来,顺带搞包烟。”
不消一会儿,田壮壮和杨伟就被送了过来,哥俩看着王小凯正抽着烟喝着茶跷着二郎腿,简直潇洒的没边,他们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田壮壮和杨伟立即围过去问:“凯子,你他妈要不要这么拽,说说看,局子里是不是有你家亲戚?”
王小凯得意洋洋:“你俩看片看傻逼了吧?亲戚没有但咱有更牛逼的兄弟张老板呀!这事儿对他来说不就是小事一桩嘛,不说咱们不知道的,单凭他跟纪灵的关系,北塔派出所所长还不得跪下来叫亲爹?”
杨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知道是咋子回事后他也不那么怕了,点了一根烟说:“你嘴里就没一句人话,咱张老板是那种需要吃软饭的人吗?我看嘛,他跟咱们初见就更配。”
哥仨抽着烟扯着淡,时间过得很快,一点都不煎熬,张云起也很快就来了,他太关心几个儿子的安危了。
跟他同来的还有一位中年男人,看那样子应该是北塔派出所所长,不过在张云起面前,脸上的笑容倒是格外亲切:“张总,这事你看闹得,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下次有机会,叫上王总,我做东。”
张云起笑道:“许所长太客气了,就这周六吧,南海渔村,我请客,不过现在时候不早,我就先带他们走了,这次给咱们所里添麻烦了,实在抱歉,回聊。”
他瞧了哥仨一眼:“走吧。”
王小凯三人立马站起来,也不做声,跟着张云起离开房间,那个许所长还亲自把他们送到门口,一再表示歉意。
四人离开派出所之后,哥仨以为张云起会发火,一个个勾着脑袋不敢吭声,就连在局子里牛逼轰轰的王小凯这时候也神气不起来了,但张云起什么都没说,在路边找了家正收拾着要打烊的烧烤摊,扔了五十块钱叫老板上吃的。
王小凯哥仨饿了一晚上,早已经饥肠辘辘,一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完东西,就到了凌晨一点多,学校和宿舍大门早关了,张云起在市一中旁边找了家宾馆,让哥仨凑合一晚上。
第二天,照常上学。
这一整天王小凯哥仨都格外安静,在教室里一点都不跳,跟张云起同桌的王小凯也一声不吭,一直埋头搞学习,很不孝顺,看都不看他亲爹张云起一眼。
张云起是挺想笑的,其实他没觉得昨晚发生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本来国内的美学教育通道就不够,私下里接受点启蒙教育顺带学学日语,真挺好的。这要算是犯法,那也只能说是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的悲哀。
下午的课大部分都是自习。
临近期末,每个科目一个学期的课程都已经讲完,老师们也就是偶尔会来系统性的帮助学生回顾一下内容,大部分时间都是学生自己复习做试卷。
张云起做了一下午的习题,最后一节课快下课的时候,想撒尿,去上厕所。
出门的时候,张云起经过晏诗课桌,看见她竟然趴在课桌上睡着了,这个女孩虽然成绩一般般,但平时很用功,在他的印象之中也从来没有上课打过瞌睡,而且天气这么冷,如果不是困得受不了,不可能睡得着。
张云起想了想,伸手拍醒她,然后一张麻子脸露了出来,神思不展,疲惫不堪,他问:“晏诗,你最近怎么了?这么困?”
晏诗抬了下头,慌张地说:“没,没有。”
张云起没有再问:“天气冷,实在困了身体不舒服,就请假回去休息一下。”
晏诗点头说好,又低声说:“谢谢。”
张云起笑,转身出门去上厕所。
晏诗盯着他的背影,过了好久,才收回目光,她用力揉了揉沉重的眼皮,继续看摆在课桌上的校刊《春风》。
《春风》里面大多数都是学生写的一些文章,有些写的还很不错,很温暖,感觉和她现在所处的校园不是同一个世界的。
翻着翻着,晏诗就翻到了最后一页,最后一页是一则市一中校园广播站征集广播稿的征稿广告,主题是关于市一中校园学生个人成长的,1000字以内,要求感情真挚。
晏诗看到这个,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拿了一张白纸,把征集广播稿的具体要求全部记了下来。
“叮铃铃……”
这时候下课铃声响了起来,晏诗见有学生起身,就连忙把纸叠好,放入口袋里,然后收拾了下课桌上做完的试卷和校刊,立即往教室门口跑。
凛冬很冷,很多同学都是第一时间冲向食堂,为了吃上一口热饭热菜,晏诗则是第一时间往女生宿舍跑,为了打热水。
宿舍一共6个人,她要打6瓶热水。
这样的寒冷天气,如果动作太慢,就要排很久很久的队。
但今天她还是慢了一些,起身慢了,楼道里堵了很多人,走进宿舍门的时候,她的室友们都已经在了,都是隔壁155班的,正坐在椅子上嘻嘻哈哈的聊天。
见到她进来,嘴里叼着一根烟的室友吴雅丽招了招手说道:“花姐你来了,过来一下,我跟你说个事儿。”
晏诗心里莫名地有点慌,提起墙角下的热水壶说:“我,我去打水。”
吴雅丽盯着花姐,笑嘻嘻的说:“不用急啦,说完再去也不迟。”
晏诗低了下头,在原地站了两秒钟,才放下热水壶走过去,她张嘴问:“有什么……”
吴雅丽“啪”地一耳光扇在她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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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夜的猫眼
这周的星期三张家有大餐吃。
张云起馋了好久的野兔子肉,是云溪村梁猪倌猎到两只捎上来的。
张云起以前回村里有对梁猪倌说过,有什么好吃的野味都可以搞搞,当然,那些个保护动物还是算了,张云起也没那爱好,尤其是蛇啊老鼠之类的,看着就毛骨悚然,偏偏湘南人还挺爱吃的,有时候跟朋友出去整酒局,看着他们点这些玩意儿,他是浑身上下都在抗拒。
中午的时候,张妈把野兔子给煮了,就着土酿茶油和各种调料香料翻炒,然后加白萝卜和方圆朝天椒,炖了一大锅子,味道贼美丽。
吃饭时,张云起接到了王贵兵的电话。
王贵兵在电话里告知他说,胡志标告诉他VCD影碟机研发出了点问题。
眼下组装的原型机是出来了,也能正常用,但张云起想要的那种质量可靠、功能应用能与万燕刚推出的机型相媲美的机子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因为解码板的系统控制软件这些关键配件太难搞了,他们还没有见过万燕的第一代VCD影碟机,完全没有参考对象,全靠自己瞎摸。
张云起问王贵兵:“这些事胡志标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跟我说?”
王贵兵道:“可能有点担心,还没做好准备吧,回头我叫他向你汇报情况。”
张云起道:“这样吧,回头你找人去省城一趟,买了五台万燕VCD影碟机,然后给胡志标送了两台过去,让他静下心来好好钻一下。”
挂了电话,张云起继续吃饭。
其实胡志标私下里通过王贵兵穿到他耳里的这些七里八里的研发技术问题,张云起不太关心,他不是搞技术的。当老板,唯结果论。当然,虽说之前定下的目标是春节前把质量过硬功能完善的样机搞出来,但他也不是非得逼着胡志标必须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把VCD影碟机捣鼓出来,因为这个事儿本身就有点超纲。
印象里面,胡志标和刘强在这个时间点上应当还在搞他的盗版小霸王游戏机,而第一台爱多VCD样机是他在95年中旬才研制出来的,现在整整提前了两年,胡志标的能力水平肯定是差一些的,所面临的技术条件是更加苛刻的。
眼下国内VCD技术才刚刚起步,c-cube也还没有研制出集成度更高的新一代解码芯片,万燕第一代VCD影碟机才面世不久,首批1000台,单价5千元,小老百姓自然买不起,最后被各大厂家抢购一空当样机,但凭借着前期的垄断地位,万燕第一代VCD还是所向披靡,市场占有率100%。
然而不过两年的光景,万燕VCD就在血雨腥风的行业竞争中为他人做嫁衣,市场占有率萎缩至3%,一度“卖身”美菱,脱身后又负重南下,因为政府干预、资金匮乏、伙伴反目、经验缺失等等原因,最后无可避免地走向衰微。
由此可见,什么时候推出VCD是十分关键的,率先抢占市场先机未必一定就是合适的,因为研发只是初期投入的一部分,很多厂商都做得到,但从压缩机到整机、碟片和版权问题再到市场培育,环环相扣,对于眼下绝大部分的国人来说,VCD影碟机是个什么玩意都还不知道,价格又一点不亲民,碟片盗版业尚未猖獗起来,碟片极为昂贵,动辄五六十块钱一张,根本没多少国民舍得掏这个腰包,万燕虽然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但他不仅要教育用户、教育经销商,而且还要教育制片商和出版社。
当然,这些工作都能做,关键还是庞大的资金问题。万燕就是死在这里,前期研发钱烧完了,当地政府又不让合资不让出省不让外资控股,万燕管理层是一愁莫展,毫无办法,然后,在中国九零年代风云激荡的VCD发展史上,万燕从先驱成了先烈。
张云起是不急的,急也没用,就算胡志标现在把VCD影碟机的样机摆在他面前,他也不能投产售卖。所以先修炼内功吧,半年内胡志标把质量过硬的产品摆他桌上就可以了。
至于开拓处于萌芽状态的中国VCD影碟机市场的急先锋,万燕自然会当,而且还会急不可耐地当,急不可耐的给全国相关行业者上启蒙教育课,然后再过个一年半载,等到东南沿海城市的盗版业大肆猖獗之后,街尾巷外开始出现盗版碟片出租店时,这个新兴产业的春天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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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下这事,吃完中饭,张云起和初见去上学时,顺带用两个保温瓶打包了一大碗热乎的野兔子肉,一瓶给王小凯哥仨,一瓶给晏诗。
都是他在班上关系好的几个寄宿生。
那年头寄宿生念书不太容易,吃是清汤寡水的食堂大锅菜,洗碗从来都用不着洗洁精,正长个的男生就没有不饿肚子的,洗澡呢,大冬天的,得提着桶爬山涉水到食堂后边的锅炉房里接热水提回宿舍洗,有些比较懒的学生个把月都不搓一下身子,一到了冬天,男生宿舍里全是老坛酸菜味。
下午上晚自习之前,张云起把保温瓶给了晏诗,这个女孩挺开心的,那张麻子脸红扑扑的,跟张云起说了好几次感谢的话。
张云起笑着道:“不要那么客气,都是朋友,对了,现在天气太冷了,以后想洗热水澡可以去我家店里,有单独的卫生间,凯子他们都去那里洗澡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张云起突然发现晏诗的脸颊有点肿,问:“你的脸怎么了?”
晏诗怔了怔,低头扣着指甲说:“没,没事,下雪路滑,昨晚回宿舍的时候不小心摔到了。”
张云.asxs.了点头,没有再问。
晏诗看着他回自己座位的背影,把还带着一点余温的保温瓶放进课桌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摊开,拿起笔,慢慢写了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直到晚自习下课铃声响起,写得入神的晏诗才惊醒过来,她连忙把信纸叠好塞入口袋里,和往常一样,第一时间离开教室跑到宿舍里,提着一个塑料桶去了锅炉房,在露天的开水器前接热水。
那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刚下晚自习,但只有几个接热水的女生,因为天气太冷,又下着雪,一般想洗澡的同学都是下午接热水的,这样的深夜里,只有乱窜的野猫,人反倒是不多。
排了一会儿队,晏诗很快就接到了热水。
一桶热水并不是十分重,但对于一个瘦弱的女生来说,从锅炉房提到近五百米开外的女生宿舍,再爬四层楼,也绝对不是一件容易事。晏诗前前后后歇了四次,才把那一桶热水艰难地提回宿舍。
那时155班的五个室友都已回来了。
在学校名声很大,在宿舍里也是大姐大的吴雅丽正坐在床上磨手指甲,看着额头带汗的晏诗,笑着问:“辛苦了?”
晏诗低了下头,说:“不辛苦。”
吴雅丽停下磨手指甲,那张漂亮的脸蛋笑得很灿烂:“那就好,花姐,麻烦你帮我把水提到卫生间可以吗?”
晏诗提水去卫生间的时候,背后传来陈心怡的声音:“花姐,真不好意思呀,还得麻烦你给我也去打一桶水,等雅丽洗完,我也要洗个澡。”
晏诗提水桶的手停在了半空,她看着卫生间洗漱台上的镜子里的那张麻子脸,低声说:“已经很晚了,心怡,你可不可以明天再洗?我明天给你打热水。”
没有回音。
但是,很快的,一个穿着睡衣的女孩就出现在卫生间门口,盯着她的麻子脸,突然一脚踹在木门上:“给脸不要脸?”
“诶诶诶!心怡,怎么回事呀你,温柔点嘛,到时候吓到我们花姐了怎么办?”这时背后传来吴雅丽的嬉笑声:“赵栋不是说过吗?我们的花姐可是有人罩的。对了,赵悦,那个家伙叫张什么来着?”
“张云起。”
“噢对!就是张云起,上次他们班的人不是说张云起为花姐出头揍了廖海华一顿嘛,还在班上撂下狠话,说什么谁敢欺负花姐,就要把谁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哈哈哈……这可真是太可乐了,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土农民,不过这个气质呀,跟我们的花姐真挺配……”
“别说了!”
宿舍里陡然安静了下来。
或许是这个宿舍里的人没有谁能想到晏诗有这个勇气,竟然敢打断吴雅丽的话,心里面诧异,只是很快的,宿舍里就响起了有人下床穿鞋的声音。
晏诗握拳的手就松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开始发抖,抖的厉害,她仰起头,看见了镜子里的那张丑陋的麻子脸,对冷冷盯着她的陈心怡说:“我去打水,我现在就去给你打水。”
她立即拿起空桶,冲出寝室往宿舍楼楼梯口跑,背后传来吴雅丽的笑声:“花姐,走慢点哈,别摔到了噢,等你回来,我们再好好聊!”
夜深了。
校园清冷,飞雪依旧。
在那黑暗中的幢幢屋宇上,有点点灯火。
这时候,锅炉房前已经没有人了,这样的寒夜,没有地方烤火的学生总是睡的早一些,即便睡不着,也会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武侠小说言情小说玩俄罗斯方块机,而那些想要洗澡的学生,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来这个阴黑的地方打热水。
除了野猫。
每个夜晚,不论刮风还是落雪,野猫总会成群结队地出现在这里,这里的垃圾堆是它们的乐园,是它们抵御寒冬的粮库,它们在里面品尝着饕餮盛宴,时不时还要发出渗人的怪叫。
当手电筒的光亮起来的时候,晏诗的身影出现在了这里。
她提着水桶一步步穿过四处乱窜的野猫,它们硕大的瞳仁在黑暗里亮着诡异的绿光和红光,更诡异的是,这个女孩一点也不怕,或许是天天如此已经麻木了,或许是相比于猫眼,更恐怖的是人心。
来到开水器前后,这个面无表情的女孩把空桶放在开水器下面,拧开关,水流了下来,冒着惨白的热气,冲向那张麻子脸。
她的眼睛很快就有了雾气。
她用长满冻疮已经流脓的手背擦了擦。
她看着黑暗里那一双双叫人毛骨悚然的猫眼,突然感觉有点冷,她把开水器开关拧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摊开,蹲在雪地里,打着手电筒,拿起笔,慢慢写了起来。
写着写着,心好像暖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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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s.更新了,实在是抱歉,前面两章先后被河蟹了,这两天我反复修改了好几次,才给放出来,但是那两章节内容已经有点凌乱了,碎了。
但是没有办法,现在我都有点不敢往深里写了,后面的情节,我也得好好构思调整一下,不管怎么样,都希望能够写出自己想到的东西。
第六十二章 尊严
这天的腊八节,天气酷冷。
市一中照常上课。
中午放学后,李雨菲没有回家,她一个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孙倩过17岁生日,在学校外面的餐厅请客吃饭。
餐厅挺高档的,临时参加没有买礼物的李雨菲私下结了账,因为她总记得她爸爸曾经教导过她的话。
吃完饭后,时间还早,李雨菲和孙倩她们一起去了女生宿舍玩。虽然已经在市一中读了四年多的书,但是她从来没有去过女生宿舍。
在孙倩的宿舍里切了蛋糕,大家没有忌惮的玩了会儿,第一次来的李雨菲想去自己班上的女生宿舍看看,于是向孙倩问清楚了具体位置,一个人出了门。
那时候的大雪还没有消融,风很烈,出门后李雨菲裹了裹身上的雪白棉衣,看着天空零落的雪花,有嬉笑声从一些女生宿舍传来,她突然就觉得读寄宿也挺不错。
沿着楼梯间上楼,李雨菲在去156班女生宿舍的走廊上,隐隐听到踢踹的声音,于是她下意识停下脚步侧头望向旁边的一间宿舍,传出来的踢踹声似乎更加清晰了。
门没锁,李雨菲轻轻地推开了一个缝隙,就看见了五个女生正围着一个躺在地上的女生踢踹,其中一个女生还是在学校里名声很响的吴雅丽,她是教导主任的亲外甥女,性格有点像男生,比较霸道,经常跟外面的一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混在一起。
另外四个女生,李雨菲也都认识,全是隔壁155班的,陈心怡,姜敏,何莉萍,伍娟,这几个女生平时在学校里挺开朗活泼与人为善的,印象中的标准好好女生,李雨菲也从没有听到过她们跟谁谁谁闹矛盾起冲突,真是没有想到,暗地里欺负人时竟如此凶恶,更没有想到的是,躺在地上被欺负的女生,竟是她们班上的晏诗。
几个女孩正扯着晏诗的头发,猛踹她的肚子、大腿和背部,而晏诗在冰冷的地上像蛇一样曲卷着瘦小的身体,抱着脑袋,眼睛紧闭,那张麻子脸上带着扭曲的痛苦,不停颤抖,却一声也没有吭。
李雨菲迟疑了一下,伸手,敲门。
几个女生都停了手,扭头望向李雨菲。
李雨菲说:“你们为什么要欺负她?”
吴雅丽点了一根烟,靠在床架上:“关你什么事?”
李雨菲没有作声,推门走了进去。
陈心怡几个155班的女生大概也是知道李雨菲这个顶漂亮的女孩在市一中名头极响亮,并不那么好惹,下意识就散开了,李雨菲直接扶起地上披头散发的晏诗,拉着她出门。
这时候,背后传来吴雅丽的笑声:“花姐,你慢点走哈,晚上回来我们再好好聊。”
晏诗停下了脚步。
李雨菲也停下了脚步。
她转身,再次走进宿舍里,走到吴雅丽面前,突然伸手“啪”地一巴掌扇在吴雅丽脸上:“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
吴雅丽嘴里的烟被打掉了,那张漂亮的脸蛋上多了五个手指印,但是她没有动,她只是把打偏了脑袋扭回原位,眼睛像钉子一样盯着李雨菲:“这周五放学,校门口,多叫点人。”
“好大的口气,有个当教导主任的舅舅就无法无天了么?”李雨菲转身,直接拉着晏诗离开。
那时候已经临近上课了。
天空阴沉,铅色的云朵压得很低,北风凛冽,吹的人心愈加地冷。
李雨菲身体很冷,心里更冷,但她没有直接去教室,她带着一言不发的晏诗走到楼顶天台的入口处,停下脚步,伸手拍掉晏诗身上的灰尘,问:“一个宿舍的室友,她们为什么要欺负你?”
晏诗摇了摇头。
李雨菲追问:“你说呀,你告诉我我才好帮你想办法,她们为什么欺负你?”
晏诗扭头看着门外纷飞的大雪,北风吹进来,把她凌乱的头发吹开,露出那一张丑陋的麻子脸,麻子脸上的嘴巴有些艰难的张了张:“她们欺负我,需要理由吗?”
“总有个原因吧?”
“赵栋廖海华欺负我需要原因吗?我们班上的同学天天嘲讽讥笑我需要原因吗?因为我丑?因为我穷?还是因为我脏我在宿舍里放了个屁就不配做人?在这个学校里,当你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希望这个人过得不好,于是,你对他做的一切就被自己理解成理所当然!”
李雨菲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她才深深的感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有尊严的,有思想的。
眼前这个女生,或许长得丑陋,或许性格懦弱总忍气吞声,或许在同学们眼中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但她依然是一个人,有自己的灵魂和思想,并不低人一等,并不妨碍她说出如此深刻的话。
“她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欺负你的?”
“你说的她们是指谁?吴雅丽吗?可是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吴雅丽。你没住过女生宿舍吧?女生宿舍每天都有新的战争,每天都有新的友谊,但是,我只有战争。”
听到这话,李雨菲一时间心里泛酸。
她不知道这个女孩从小到大经历了多少歧视、讥笑、暴力、凌辱,才会说出这样的话,看着她那张没有丁点情绪的麻子脸,她感知到了她内心深处的绝望,她担心再这样下去,这个压抑的女孩会承受不住,精神崩溃!她立即拉着她的手说:“走,我们现在就去告诉王老师,让王老师来处理。”
晏诗摇了摇头:“谢谢你,雨菲,马上上课了,你去教室吧。”顿了一顿,她又说:“实在不好意思,让你惹上了麻烦,星期五放学后,吴雅丽肯定会叫人在学校外面堵你,你要小心。”
说完,晏诗转身下楼。
李雨菲默默地看着她,背影纤瘦,矮矮的,披散的头发有些脏乱,那张麻子脸上带着一股压抑,她忍不住说:“为什么不愿意告诉老师?”
晏诗停下脚步,过了会儿,才低声说:“你知道吗,其实我真的不想你看到这一幕,我真的希望你什么都不做的好,不然我会过得更痛苦,王老师或许会为我批评她们,但这只会让我的处境更坏,她们回头在宿舍里会用一千种办法对付我。”
李雨菲无言以对。
她没有读过寄宿,却也知道,老师们处理这样的事往往会说他们欺负你,你也要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然后和和稀泥,批评批评了事。当然,她们的班主任王明臻老师极爱护自己的学生,大不一样,但吴雅丽的舅舅是教导主任罗大海,王老师又怎么奈何得了呢?
李雨菲张了张嘴,看着晏诗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这样吧,你搬到150班的孙倩寝室来,我跟孙倩是好朋友,她们宿舍还有一铺空床,我跟她说一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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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满布铅云的天空
腊八节过后,雪停了。
在一个无风的上午,吴雅丽没有请假就直接回家。她没有请假的习惯,因为迟到翘课的次数已经多到记不清楚了。
坐出租车来到家住小区后,吴雅丽下车步行进门,不过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下脚步,扭头往左侧的马路方向望去,或许是她的视力很好,或许是下意识的行为,在左侧马路上很远的一个拐角处,她隐隐约约看见了一辆黑色桑塔纳。
吴雅丽立即转身离开小区,在街道上找到一家五金店,买了一包锋利的三角钉,再次又回到小区,她沿着大门口左侧马路一直走到那辆黑色桑塔纳前,把一整包三角钉全洒在桑塔纳的两个后轮胎下面。
做完这些,吴雅丽沿原路返回小区大门口,径直往前走,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家住楼下。
吴雅丽家住四楼,来到家门口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片钥匙,看了看,又塞进口袋里,她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似的伸手用力“哆哆”敲了两下门,然后点了一根烟坐在台阶上等待。
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家门才露出了一个缝隙,缝隙里探出一个脑袋,是一个女人的脑袋,她叫了一声雅丽,然后,缝隙扩大了,又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夹着一个公文包,头发有点凌乱,脸上凹凸不平,麻子脸面相。
“雅丽,你回来了?”中年男人见坐在台阶上的是吴雅丽,好像舒了口气:“我今天来找你妈谈英语培训学校的一些事,呵呵呵呵…刚刚谈完。”
吴雅丽没有回话,甚至是没有看麻子脸面相的中年男人一眼,扔了烟蒂,她起身越过中年男人进门时,才说:“你的裤裆忘记拉了。”
“嘭”地一声!门关上。
“女儿,你吃饭了没?”刚才探头的那个女人站在过道上,三十七八岁的模样,标准的瓜子脸,身材高挑丰腴,一头浓密的波浪形头发有些凌乱,抹了淡妆的脸上似乎有一股藏不住的潮红。
吴雅丽径直走进厨房,从橱柜里掏了一包方便面,打开热水壶泡方便面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腥味,怪怪的,她闻过,男人身体里面的味道。
她的目光下意识望向垃圾桶里的白色纸巾,说:“天气挺冷的。”
站在门口的吴妈没有明白女儿这句话的意思,连忙说:“是呀,在学校里念书冷不冷呀?等下多带几件衣服回去。对了,你们学校还没放假吧,你今天怎么回家了呀?”
吴雅丽往碗里放调料:“没生活费了。”
吴妈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吴雅丽。
吴雅丽端着泡好的方便面越过吴妈来到餐桌前坐下:“放桌上。”
吴妈走过来坐在吴雅丽旁边:“最近有没有去你爸哪里?”
吴雅丽低头吃泡面:“他很忙。”
吴妈没好气地说道:“他能忙什么?”
吴雅丽抬眼看着吴妈:“那你能忙什么呢?你们俩不都是半斤八两吗?整天忙床上那点事?”
吴妈没想到吴雅丽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气的那张风韵犹存的脸发红:“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吴雅丽突然伸手把泡面连带着碗“砰“地一声砸在电视机屏幕上:“那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跟你说话?”
吴妈被这一幕下了一跳,随即心头冒起一股怒火,她一巴掌扇在吴雅丽脸上:“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妈吗?!”
“我没想有你这个妈,当然,也不想有那个爸。以后各过各的吧,让舅舅按时把生活费给我就好。”吴雅丽扯了一张纸擦了擦嘴巴,抄起桌上的钱,转身离开餐厅。
吴妈立刻跑出餐厅,手紧揪着门框,看着吴雅丽出门的背影。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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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楼后,吴雅丽走到小区门口时,远远地看见那个麻子脸面相的中年男人正趴在桑塔纳车下面,拱着屁股,骂娘。
吴雅丽收回目光,在小区外拦了出租车。
她家离市一中并不远,坐出租车也就是十来分钟的车程,吴雅丽到市一中时,上午的课刚结束不久,于是直接去了女生宿舍。
一进门,吴雅丽就看见花姐的那铺床已经空了,同宿舍的几个女生凑过来愤愤地告诉她说,李雨菲给花姐在150班的孙倩宿舍里找了铺空床,上午花姐趁着她们上课不在的时候搬过去了。
吴雅丽什么也没说。
她直接下楼,来到孙倩住的宿舍。
孙倩宿舍里有两个女生,她问:“那铺床是花姐的?”
那两个女生面面相觑,然后伸手指了指靠窗户旁的一张下铺床。
吴雅丽转身走进卫生间,顺手拿了一个脸盆接了满满一盆冰水,回到那铺床前,直接泼在被窝里。
那两个女生被这一幕吓得不敢作声,直到吴雅丽离开之后,她俩才急急忙忙跑出去找到晏诗。
晏诗听她们说完之后,没有惊讶,也没有气愤,她礼貌地向两位新室友说了一声谢谢,这时候两位新室友反倒是气愤地替她打抱不平起来,喋喋不休说了一大堆吴雅丽不怎么好听的话。
在这个学校里面,能和晏诗说这么多话的人不多,所以晏诗安静地甚至是笑着地听她们说完说够,才独自一人回到宿舍里,把湿漉漉的床单和被子晾在走廊上。
那时走廊外的积雪正在消融,很冷。
她在光秃秃的木架子床板上坐下后,从口袋里掏出水性笔和那张已经有不少字的信纸,在书桌上摊开,写了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写着写着,她就想起了张云起说的那句话:每个人心里都有这么一个藏在凡尘里的宝藏女孩,她可能不那么引人注目,但也能够翱翔蓝天。
晏诗扭头望向窗外满布铅云的天空。
她不知道自己的蓝天在哪里。
她收回目光,继续写,一直写到临近上课的时间点,她才收笔,把信纸收起来揣入兜里,起身出门,把门锁好。
然而,当她转身的时候,就看见了站在走廊上的吴雅丽和陈心怡几个女生,她们手兜在口袋里歪歪斜斜地站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股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笑,陈心怡手里拿着一把剪刀一声不响地剪着指甲,吴雅丽嘴里叼着一根烟慢慢向她走过来:“你为什么要搬走?”
“没为什么。”
“可是我舍不得你呀。你说你走了,谁来给我们打水?谁来给我们洗衣服?谁来给我们买早餐买饭打扫卫生?”
话音一落,几个女孩围了上来。
一顿拳打脚踢后,晏诗被强行拖进了宿舍里。
“你以为有李雨菲罩着我就不敢动你了?你以为搬走就没事了?”吴雅丽手捏着晏诗的麻子脸,笑着,突然一脚踹在晏诗的肚子上,晏诗直接摔倒在地,其他几个女生扑上去按住她的手和脚。
陈心怡拿着那把剪刀,扑过来剪她的衣服,从里到外全部剪得粉碎,直到像布条一样挂在身上为止。随后,陈心怡又开始剪她的头发,从头皮处开始剪,咔嚓咔嚓东一刀西一刀,片刻之后,在女生们银铃般的笑声中,那一头浓密的头发全被剪掉了,被风吹的漫天飞舞。
吴雅丽蹲在晏诗面前,歪着脑袋笑:“花姐,搬回来怎么样?搬回来我们就不剪你头发了,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吗?”
晏诗打颤的牙齿紧紧咬着,摇头。
吴雅丽掏出打火机,点烟,烟头吐着火星子,一下,一下,戳在晏诗的大腿上、肚子上、胸膛上。
晏诗瞳孔急剧扩大,锥心的痛让她那张沾满了碎发的麻子脸剧烈变形,她忍不住开始拼命地挣扎,拼命地嘶叫!
然后,不知道是谁朝她的脑袋猛踢了一脚,“砰”地一声响!她感觉不到痛了,只看见眼前的世界划过90度角,直直的贴在了凉凉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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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山雨欲来
1994年的元月16号,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北风在清晨时分停了,积雪也开始出现消融的迹象,时节已经跨过一年当中最为酷冷的小寒,但人们丝毫没有感知到气温的回暖,那象征着万家团圆和温暖幸福的旧历新年,也还远远没有到来。
城市上空,如往常一样,袅袅地飘曳着几缕淡蓝色的炊烟,空气是湿润的,没有阳光,厚厚的铅云倒悬在苍穹之上,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磅礴气势,然而,屋檐下的麻雀依然欢快的叽叽喳喳叫唤着,行走在街道上的市民们步履匆忙,自行车大军像密密麻麻的黑色蚂蚁一样在雪白大地上爬行争闯,点缀其上的,是炮仗声和小孩的欢笑声。
或许,不管昨夜经历了怎样的泣不成声,早晨醒来,这个城市依然车水马龙。在许多个天黑天明里,人世间的每一个普通人都会有那么一刻,感到自己被生活的波涛巨浪所淹没,但是,这个平凡的世界,依然按照其自有的规律无情地四季轮转着。
校园的生活,一样有着其固定的规律。
每天上课,下课,再上课,再下课,在这固定的规律里,周围的那些青春洋溢的同学们总是会利用课余时间去创造许多新的细节,各式各样能发泄体力的游戏,夏天的时候,最受欢迎的自然是打篮球,而一到了冬天,学校里最流行的游戏成了斗牛。
下午第一节课的课间,和往常一样,156班一大堆男生跑到教室后头玩斗牛,他们先是用白色粉笔在地面上画一个圈圈,两个男生在圈子里,用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然后互相撞击。
这时候圈外往往会围着一大伙人,加油看戏当裁判,一旦谁的脚先落地或者是被顶出圈外,立时就会有男生兴奋地大叫:“你输了!你输了!出来出来,轮到我了!”
这样粗狂野蛮的游戏着实危险了些,一旦被撞倒,屁股就不可避免地要遭罪,严重点的往往青肿半天,然而90年代的学生是远远比不上后世那些孩子娇贵的,他们没有空调,没有热水袋,也没有暖宝宝,在那个温室效应还不够明显的年代里,雪在江川这座南方小城里是常见的,冬天气温着实低,上学的日子并不好捱,好动的学生们便会利用课后的时间玩这类能够取暖的体力游戏。
或许是闲极无聊,张云起也上去玩了几次,有输有赢,摔倒过一次,屁股摔成了八瓣,痛得他龇牙咧嘴,但还不要说,玩着玩着身体就暖融融的,竟然出了汗。
玩了几把后,张云起擦着汗退出来了。
因为他看见初见抱着课本在他课桌旁等他。他走过去坐在椅子上说:“咋了?”
初见看着张云起脖子上的红色围巾,抿了抿嘴巴:“晚上你有空来上晚自习么?”
张云.asxs.头:“有。”
初见就说:“我把数学压轴大题整理了一下,晚上自习你要不要一起看?”
张云起笑着说好。
初见就在王小凯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接下来的一节课是体育课,天气实在是冷,体育课早已经停了,学生们可以在校园里自由活动,不消说,张云起的同桌王小凯肯定满世界疯去了,即便是不去疯,以他那发达的脑阔仁也不会在这时候自找没趣地过来和初见抢位置坐。
张云起掏出了一本英语练习册,说:“初见,寒假你打算怎么过?”
初见翻开课本,小声回答:“应该是打寒假工吧。还有一周时间就要期末考了,你准备的怎么样?”
张云起可不太喜欢初见问他学习上的事儿,实在是没有成就感,他说道:“自我感觉倒是相当的良好,就没有不会的,不过考完之后,指定还是老二的命。”
初见以为张云起在说丧气话,小脸认真地说:“不会呀,我不是每次都考的好的,云起,我只是觉得你的心思没有全部放在学习上,以你的能力,如果你再认真一些,肯定比我考的好的。”
张云起乐道:“成。不过我觉得你第一我第二也挺好的嘛。这叫啥来着?肥水流不到外人田。”
初见清澈的小脸红了,她转过头看了带着红色围巾的张云起一眼,抿嘴笑了一下,又转头把目光放在课本上。
张云起也打开了英语练习册,拿起笔做起了题目,只是做着做着,忽然间发觉身后围观的斗牛的同学响起一阵骚动。
他转头看去,片刻间以他阅历之深,也呆了一下。
在人群自动让开的走廊上,晏诗缓缓走了过来,不知道什么缘故,她那头浓密的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癞子头,脑袋上凹凸不平,左耳上方挂着一撮头发,右侧太阳穴处被剃得光秃秃的,额前吊着几根曲卷的长毛,后脑勺处又是一个大洞,模样十分的滑稽。
张云起就这么看着晏诗慢慢走过来,一声不吭地,他离开座位站了起来,初见感觉到什么,奇怪地看了张云起一眼,随即发现不对,顺着他目光看去,顿时小脸一白,立刻也站了起来。
这时,更多的人都看向这里。
也不知道是谁,没憋住,笑了一声。
或许是看着脑袋奇形怪状如小丑一般的花姐,大家实在憋不住乐,以至于那一声笑犹如瘟疫般迅速在156班蔓延开来。
就在笑声中,张云起默默地看着晏诗一步一步越过人群,走的十分艰难,直至走到课桌前,她的脸上毫无血色,表情寡淡,眼神空洞,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身上的校服湿漉漉的,走过的地方全是水渍,在这样一个气温在零度徘徊的寒冬腊月里,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熬住的!
张云起一声不吭地走了过去,走到晏诗面前时,一股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他没有迟疑,伸手撸起晏诗的衣袖,然后看到了一个个被烟头烫的发臭的烂肉,还有大块大块的清淤红肿。
长久的沉默,他问:“这是谁干的?”
整个教室落针可闻!
再没有笑,也没有回音。
晏诗往窗外的天空深深看了一眼,然后看向了身前的少年,看到了他瘦削沉静的脸上的关切神情,她精疲力尽地摇了摇头,把手里的一封信递给张云起,低声道:“云起,谢谢你,麻烦你把这个交给我爸妈。”
张云起怔了一下,还没伸手去接信,就看见晏诗把信放在课桌上,起身,突然从教室后门冲了出去,他心里立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连忙拔腿跟了出去。
然后,在学生们惊恐的尖叫声中,他看见站在走廊矮墙旁的晏诗双手搭在墙上,用力一撑,直接从六楼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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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s.我知道这章发出去之后,很多人都会炸锅。但是,我觉得能够喜欢这本书的书友,大多应该都是相对有耐心有情怀的老书友了,所以还请再耐心一点,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有部分书友问我为什么写这个情节,原因有很多,就说两点主要的,第一点,圆满本卷剧情,你们看晏诗在这一卷的出场就知道了,她在这个时候就是这个命,什么命?有些人,注定生而围困!
第二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晏诗是这本书里的重要人物之一。但这个重要人物也绝不会像你们能想到的那样。再说就剧透了……
网络小说,也终究是快乐的,喜剧的。
我最近更新其实也挺勤快的,天天上班完了熬夜在更新,就怕这个情节拖着大家心里不舒服,所以明天也会继续更新。
第六十五章 孙大圣
张云起永远也忘不了一年零六个月十八天前的那个下午。
那个下午天气是炙热的。
空气很沉闷,仿佛冒着火,他走在杏林街道上,去幼儿园接女儿放学,只是走到一个街角处,莫名其妙的,不知道从哪来冒出来的一辆失控的福田m3,轧过柏油路发了疯似的朝他所在的方向飚过来。
当时他反应很快,他立即感知到危险的降临,他拔腿想跑,但同时,他看见了一个小女孩,五六岁的模样,应当和他女儿一般大,一样的可爱,小脸肥嘟嘟的,正噘着嘴吃雪糕,蹦跳着从他眼前经过。
张云起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的一个普通人,身高在一米六到一米八之间,相貌介于丑陋与英俊之间,身材介于瘦弱与强壮之间,思想介于伟大与渺小之间,扔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普通人,为了生活,是没有什么所谓的高尚尊严理想献身可言的,他也完全搞不明白,当时自己究竟是从哪来冒出来的勇气,竟然猛窜出去推了女孩一把,然后,车胎磨擦柏油路面发出刺耳的尖啸瞬间将他淹没。
那一刻,死亡的声音是如此清晰!
亦如现在。
看着晏诗手撑着矮墙纵身往下跳的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来不及想,直接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扑了上去,一把拽住了晏诗的脚裸,然而巨大的惯性拖拽着他的身体跟着晏诗的身体往前走,先是面部撞在矮墙上,也不知道是鼻子还是哪里磕破了,出了血,在双脚离地半个身子被拖拽着已经悬空下坠的一瞬间,他的另一只手抓住矮墙,膝盖死死卡住了矮墙墙沿。
“哐当”一声!
这时候王明榛正好端着茶杯从办公室里出来,他看到这一幕,手里的茶杯直接掉在地上,下一秒,这个老人像兔子似的窜了过来,一把抓住晏诗另一只悬空的腿。
教室里总算有几个男生反应过来,王小凯他们立即慌里慌张地跑到张云起身边,搭手合力将晏诗拖了上来。
张云起知道这样的事情不能让太多人看见,拦腰抱起晏诗,直接冲进王明榛的办公室里,把她搁在办公椅上,开了火炉,把身上的大棉衣盖在她身上,他自己则是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气,他的身体和心里都感觉到冷,一种类似于打摆子的颤栗从身体内部发出来,一**送到天灵盖。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他几近虚脱。
跟进来的王明榛轻轻地把门合上,两个人在办公室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无血色神情灰败的晏诗,谁也没说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还能够说些什么。
“哆哆哆……”
这时办公室门响了。
“进来吧。”王明榛的声音带着沉闷。
推门进来的是李雨菲。
她进门后,先是看了看张云起,然后目光落在神情恍惚的晏诗身上,片刻之后,她侧头望向王明臻,一字字说:“老师,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云起和王明榛同时怔了一下。
当下,李雨菲把她所知道的事情事无巨细全部说了出来,说到最后,她看到晏诗的眼眶里已是盈满无声的泪,一时间,心揪的难受:“老师,也怪我,应该第一时间把这件事情说出来的。”
王明榛没有作声。
从始至终,他都是一声不响地听着,只不过握水杯的手一直在抖,没有人知道此刻他的内心究竟翻腾着怎样的波涛浪涌,但是这个拥有着几十年带班经验的老人并没有被个人情绪所支配,他立即在班上叫了初见和肖雪梅两个女孩,和李雨菲三人送晏诗去医院检查身体。
随后,他打电话联系到晏诗的父母,让他们来学校一趟。并且临时召集班会,一向在学生面前态度温和可亲的他,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口气,命令全班学生不要议论此事,不要对外传播此事。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最后,他去了办公楼,罗大海的办公室。
当时门是关着的。
然而王明榛极为愤怒的声音还是传了出来,很多人都听见了,只不过里面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有过怎样的对话,没有人知道。
张云起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义愤填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知道吴雅丽陈心怡这五个花骨朵还稳稳当当地在教室里接受着园丁的灌溉,他知道只要有罗大海在,他那个可敬可爱的班主任要想伸张的正义只能是奢望,不要说律法上的制裁,也别想开除之类的处分,只怕是连一个记过都不会有!
为什么会是这样?
生活给予张云起的经验。
第二天,晏诗的父母来了,年纪看起来挺大的,穿着蓝色工人服,身材矮瘦,头发斑白,神情举止很朴素,生活的磨难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不浅的痕迹。在王明榛的安排下,这对慌里慌张的夫妇总算是在医院见到了自己的女儿。
156班的课程照常进行,同学们的生活学习上似乎没有泛起丁点波澜,然而平静下面的暗涌却总若有若无地出现在一些人的脸上,气氛是很沉闷的,也总有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长舌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张云起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上学时手中多了一台照相机,给一成不变的校园生活增加一点乐趣,一到下课,他就拍照,给班上的同学拍,也会拍外班的一些学生,校园里的雪景,天空的飞鸟,陈旧的平房,还有,好看的女孩。
见张云起日子过得这么悠闲,王小凯真有点看不下去了,一节课间,他靠在走廊矮墙上对正摆弄照相机的张云起道:“张老板呀,我突然想到了一句名言。”
“说。”
“今日呼唤孙大圣,只缘妖雾重又来!”
“有那么点儿应景。”
“我滴个亲哥呀,别管应不应景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咋没点动静呢?我可是听说了,吴雅丽这周五要在外边摆李雨菲的道。”
“咔嚓”一声!张云起顺手拍了一张楼下的雪景,把雪景里面的几个女生拍得清晰可见,他笑着说:“维护世界和平的任务有点儿艰巨,我不太行,小凯同志倒是可以当仁不让。”
王小凯差点气晕。
张云起继续拍他的校园艺术照。
三天之后,张云起的身影又出现在联盛外事办总监办公室里,马史正坐在办公椅上翻看一份资料,见走进来的张云起,他立时站了起来:“老板,几个人的家庭情况和校外行踪都已经在着手调查。”
张云.asxs.头,把一沓厚厚的信封扔在办公桌上:“过几天,等她们被开除,你再办。”
******
第六十六章 灯光背后
在逼近大寒的那天,期末考的前夕,终不见落雨的铅云散了。
晏诗却一直没有再来学校。
在一个放学的傍晚,班上的学生都走了之后,王明榛来到教室里把晏诗课桌里的东西收拾好,打包带走了。
次日,晏诗的父母再一次来了市一中。
之所以说是再一次,是因为前面晏诗的父母已经来过多次,跟王明榛谈,跟罗大海谈,至于谈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只是在这一次,坐在窗户下的张云起看见王明榛在办公室门口把一箱子物品交给晏诗的父母,那对穿着工人服头发斑白的朴素夫妇,王明榛还说了一些话,距离较远,张云起听不太清,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一句:“是我没能照顾好这个孩子。”
很快的,晏诗父母端着箱子离开了。
班上很多同学都看到了这一幕,交头接耳小声说着什么,直到王明榛一声不响地走进来,教室里才安静下去。
“晏诗退学了。”
这是王明榛的第一句话。
平平淡淡的,但是每个人都能感知到这个老人身上聚集着一股很难描述的情绪。
大家都默不作声的,看着讲台上的老人开口说:“这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我想不会。人心都是肉做的,少部分同学以前对她所做的一切,我宁愿相信是少不更事。”
老人又说道:“一堂语文课,一共45分钟,10分钟我给你们讲教科书上的内容,35分钟我给你们讲稗官野史,人文地理,金庸武侠,世间百态。我知道,这样的教学方式大家的成绩未必能好,每次的教学研讨会我也是被批评的那个,但是,今天在这里我想告诉大家:你们以后会体会到,我教给你们的才是真正的语文。”
“但是,带了你们一个学期,我不知道你们从中学到了什么,实不相瞒,有的时候,我也会感到一点挫败,只是我挫败的不是你们的成绩有多差,因为,相较于考个好成绩,我更希望你们能够自信、积极、乐观,懂得感恩,尊重他人,因为,只有这样,日后你们走进社会,背负着沉重的人生向前走时,才不会失去感受幸福的能力。”
老人说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晏诗的这件事让我十分惭愧,因为我的失职,也因为我没有为她争取到她应有的权益,让伤害她的人付出代价!但是,最起码的,我希望在座的同学能够吸取这次教训,要自信,要积极,要懂得尊重,不要将个人好恶施加给他人。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不一样,思想、长相、成绩、经历、家庭情况都不一样,有些人,如果你觉得你和她三观不合,你可以远离,可以不交往,但是,你不能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她,你不能用你手里的利刃去伤害她。她跟你不一样,但是,每个人都有拥有被阳光温暖的权力!”
教室里静悄悄的。
王明榛那带着浓厚江川口音的普通话仿佛在156班教室里不停地回荡,学生们那一张张青涩稚嫩的脸上带着无言的情绪,张云起侧头望向窗外,天空出太阳了。
上午的课是在沉闷的氛围中结束的。
中午回家吃饭的路上,初见走在张云起旁边一言不发,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张云起就问她:“再想晏诗的事?”
初见抿了抿嘴:“是呀,明明受到伤害的是她,最后离开的还是她,吴雅丽她们却一点事都没有,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说到这里,初见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张云起说:“云起,你知道么,那天我们送晏诗去医院,她的腿上、手臂上、肚子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印子。烟头烫的。”
张云起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是眼前女孩的清澈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是他不大愿意看到的,那是一种对公平的质疑,对心中一直都坚信的美好信念的不确信。
他说道:“灯光背后,总有阴影,我们驱散不了所有的阴影,但至少可以让自己活在光里。初见,不要想太多了,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初见看着张云起说话时的沉静神情,有些出神了,许久都没有回话,直到张云起问她说:“初见,明天我们去晏诗家看看她吧。”
“可是,明天要上课。”
“请假就好了。”
“但你请假,我给你做的复习计划你会赶不上的。”
“那我明晚跟你一起上晚自习赶。”
初见这才点头说好,她清澈的小脸上带着笑,和张云起一起离开学校,去鱼粉店里吃中饭。
吃过饭后,两人再次回到学校门口,张云起对初见说道:“我要去男生宿舍一趟,初见,你先去教室吧。”
初见点头:“你早些去教室,快上课了。”
张云起笑着说好。
他看着初见离去的背影,点了根烟,转身去了办公楼。
罗大海的办公室。
罗大海在办公室里,这些天来他的办公室应该挺热闹的,大概有点儿焦头烂额,见到进来的是张云起,脸上的笑容倒是十分可掬:“小张你来了?”
“小张是你叫的吗?叫张老板。”
张云起拉了一张椅子,直接坐在罗大海对面,又点了一根芙蓉王,单刀直入:“晏诗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处理?”
罗大海表情一滞,他跟余林关系还算不错,张云起又是余林背后的大老板,这里面的厉害关系,他多多少少是清楚一些的,也知道眼前这个男生是不简单的,这个家伙今儿个这么冲,真要是横了心为晏诗的事儿找他讨说法,那可比王明榛那个倔老头和晏诗的父母难打发多了。
罗大海笑呵呵地说道:“张老板,这个晏诗的情况我已经在着手调查了,但具体情况还不够了解。”
张云起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不用了解了,我也算半个当事人,我了解,你直接按我的意思处理就行,开除吴雅丽、陈心怡、姜敏、伍娟、何莉萍五个人。”
罗大海沉着脸没吭声,这小子的话让他有点火大,他本来是想敬张云起三分的,不论从哪个角度讲,这小子都算的上是一号人物,不定哪天就飞黄腾达了,不好惹,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我摆足了低姿态好声好气跟你聊,你却一点面子都不给,开口就把话说死,要吴雅丽滚蛋,回头吴雅丽她老妈找过来,我这个当亲舅的咋搞?
是的,你张云起现在是牛逼了,早不是当年那个从山旮旯窝里出来吃不起饭的穷小子了,可这光我毛事!
罗大海道:“这个可能有点办不到,张老板,我还是那个意思,晏诗的这件事情,我一定会秉着负责任的态度来处理,但是,在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之前,我不会妄下结论。”
罗大海这番话说的还算硬气,张云起有点儿刮目相看,伸手鼓掌道:“高风亮节,佩服,不过,罗主任,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你,余林余总没少给你吃拿卡要吧?凤凰台的浴师水平怎么样?”
罗大海的脸瞬间就黑了,那双倒三角眼盯着张云起看了许久,最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张老板的这个玩笑开得真大,不会是威胁我吧?”
“不好意思,你还没这个资格。”
张云起的这句话更加过分,罗大海气得脸上的肥肉都在抖,过了好久,他大抵是厘清了这里面的厉害关系,才艰难地干笑着说道:“张老板,别讲这些伤感情的话,咱们还是就事论事吧,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也体谅一下我的难处,涉及的人太广,它不好办,再说了,这件事肯定是有深层次的原因的,难道晏诗一点问题都没有吗?不可能嘛,很简单的一个道理,一中那么多人,为什么吴雅丽只打晏诗?”
张云.asxs.头,然后将烟屁股在办公桌上摁灭,起身,照着罗大海的脸“啪”地一耳光扇了过去:“一中那么多领导,为什么我只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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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还有梦
张云起离开了罗大海的办公室。
出门时,他非常友善的替罗大海合上了门,顺带用纸巾擦了擦手上的血。
天气已经晴朗了好几天,积雪消融的十分快,马路两侧的草皮上又露出了枯黄的身姿,初春的绿芽大概已不再久远了,张云起的心情很愉悦,顺着学生人流去第一教学楼上课,半路上,校园广播有歌声传来,是郑智化的《水手》: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怕
至少我们还有梦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问
为什么
……
旋律悲悯动情,让张云起有些失神。
以前他很喜欢这首歌,也一直觉得郑智化是一个很不一样的歌手,他至今还记忆犹新的一件事是在1992那一年,为了庆祝我国体育健儿在巴塞罗那奥运会缔造的辉煌成绩,央视举办了一场晚会,这场晚会规格很高,两岸三地的大牌歌星都有邀请,当时名不见经传的郑智化也在受邀之列。
选择歌曲时,他挑了这首《水手》。
主办方看过歌词后,要求换歌。
郑智化一口回绝。
这个因为小儿麻痹症在2岁的时候便失去健全四肢的年轻人并不好惹,性格倔强顽固,又充满了人文关怀,他有一个不幸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因为残疾,经常受到同龄人的欺负,成名之后,他倾吐心扉时说:幸运的人,用他的童年治愈他的一生;不幸的人,用他的一生治愈他的童年。我是后者。
最终,在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庆祝晚会的那天,中国几亿人通过电视机和广播,或看到或听到这个拄着双拐、瘦瘦的年轻人唱了《水手》。至此,郑智化这三个字在大陆家喻户晓,成了励志的代言词。
次日,天高气爽。
吴雅丽、陈心怡、姜敏、伍娟、何莉萍五人没有来155班上课。
然而除了155班的同学,没有人察觉到异常,也就是隔壁156班的一些学生收到了点儿八卦消息,这五个人大概率是不会再来上学了。
一时间,156班的气氛很有点提前过大年的味道。
那时候张云起已经驱车赶往晏诗家。
他买了一大堆的东西,菜啊油啊米啊水果啊,和他同去的初见不太明白,问:“怎么不买营养保健品?现在都送营养品,刚好给晏诗补补身体。”
张云起说道:“那些东西不太好,给老同学,就不整虚头巴脑的了。”
初见挺奇怪的张云起的这个结论:“为什么不好?”
张云起笑:“你还小,以后就知道了。”
初见清澈的小脸就红了:“你也不大。”
张云起一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就换了个话题,和初见聊着天,驱车来到了晏诗家,晏诗家的地址是他请假时向班主任王明榛要的。
晏诗父母是南城区一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纺织厂的普通工人,住在南郊,大概是祖屋吧,不过照张云起这种后来人看来,也挺好,远离市中心,是一个带院子的独家小院,面积不大,三间平房一字排开,小河从门前缓缓流过,少了都市里的噪杂,多了几许难得的宁静。
晏诗父母应该都上班去了,晏诗一个人在家,在院子里劈柴,院子里空荡无物,堆在墙角的灶火冷冰冰的,几只小鸡从西北角的鸡窝里跑出来,发出咯咯咯的声音,给这死气沉沉的院子添了一点点生机。
两人进门的时候,晏诗听见开门声,抬起头,就看见踏着冬日的阳光走进来的少年和女孩,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笑着向她打招呼,她手中的斧头掉在了地上。
晏诗的头发已经全部剪掉了,带着一个白色的毛线帽子,那张脸白白的,相较于以往,人显得素净了很多,精神也好,她缓过神来后,一直笑着忙前忙后给张云起和初见烧茶架火端土花生和红薯皮,只不过她眼睛里流露出的光,似乎少了一种少女应有的神采。
坐了会儿,喝了一杯茶,晏诗带着张云起初见两人出去散步聊天,走到门前不远的那条小河边,三人在一棵枣树下坐下,满地都是荒草,冬日天空很高,云层很低,河水很清。
张云起坐在草地上,想起了一些事,问晏诗说:“你现在从市一中退了学,是不打算再继续念书了吗?”
晏诗沉默了一下,然后笑着点头:“不念了,我准备去广东打工,以后就能帮家里赚钱了。”
这句话让初见的心隐隐作痛。
张云起从地上扯了一根狗尾巴草,说道:“晏诗,你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晏诗怔了怔,点头说好。
张云起道:“我以前在一本经济学的书上看到过一个词语,叫做经济成本,这个词的意思就是说,你放弃的东西,等于你得到的东西。晏诗,如果你因为那几个伤害过你的人,就放弃学业,放弃深造的机会,放弃更好的接受知识的途径,放弃本该成为祖国栋梁的抱负。那你的学业就只价值那几个伤害过你的人。这样,你觉得值得吗?”
晏诗许久都没有作声。
张云起又说道:“当然,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曾经的那些不太好的经历只有你自己体会过,我没有权力指手画脚,值不值得你心里会有一杆秤,至于过去的那些事,过去那些伤害你的人,我也不会劝你过去了就一别两宽全都忘记,相反的,你不用原谅她们,更不用宽恕她们,你应该记住,时时刻刻都记住,记住它不是为了让你痛苦,而是为了激励你,在人生的道路上更加努力,让自己更加优秀。那么总么一天,你会微笑地看着她们受到报应。当然,这个报应不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等你飞黄腾达了去报复她,而是有那么一天,当你站在最高的山巅上,自上而下,微笑地看着她在你脚下爬。那就是最大的报应。”
晏诗侧头看着张云起的侧脸,他的神情和以往一样,总是沉静的,她甚至是很难从这个同龄少年身上感知到情绪的变化,但他做的一些事,说的一些话,却总是让人莫名地感到踏实。
她说道:“云起,谢谢你的开导。”
张云起笑:“前天王老师在班上说,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的路的权力,晏诗,你也有。其实上学也好,打工也罢,都可以,都没问题,我只是希望你在做出选择之前,考虑清楚,因为别人的原因,放弃了自己的学业,究竟值不值得。”
说到这里,张云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晏诗:“如果你确定不想念书,决定上班工作,可以来找我,或许我能给你一点帮助和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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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波澜
张云起和晏诗聊了一上午,也不确信自己的鸡汤能不能给晏诗一点帮助,但晏诗总归是把他给的联系方式收了起来。
到了中午,张云起在晏诗家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三个人靠着火炉,有滋有味地吃过中饭,张云起和初见就要走了。
晏诗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
坐在副驾驶位的初见看着那个带着白色毛线帽的瘦弱女孩挥舞着手臂,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两点钟不到,张云起就回到了市里。
他先把初见送回家,然后回了家里的鱼粉店,把车停好,他刚进店子里水都还没来得及喝一口,他老妈就走过来说:“去哪里了你?贵兵找你,说有急事。”
张云起立即给王贵兵回了个电话。
王贵兵接到电话知道是张云起后,立即说道:“老板,龙景园罐头厂的那些供货商今天来联众讨账,我和李厂长这边正在和他们协商处理,但大方向定不了,人一时半会儿劝不走……”
张云起道:“我知道了,马上到。”
挂了电话,张云起立即驱车前往燕泉大厦。
他对供货商堵门讨账这事并不怎么意外,马上就是春节了,中国人嘛,一向遵循债不过年的习俗,大年初一不登门,除夕三十要讨债。
其实当初联盛收购龙景园罐头厂的时候,那些供应商看到民资进场,再加上王贵兵早先跟一些供货商有比较深的联络,大多数也配合地消停了好一会儿,现在大概是他们看着罐头厂最近的销量喜人,短短一个多月通过一连串不计成本拦腰砍价的促销手段筹了两百多万,正好,卡着过年前的这个时间点上门讨债。
抵达燕泉大厦后,张云起直接上4楼。
还没出电梯,他就听见联盛办公室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门口前的过道上还站了好几个联众的员工,一边看热闹一边说着不清不楚的闲话,直到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张云起突然出现在眼前时,声音才戛然而止。
他们一个个吓得半死,连声叫老板好。
“去工作吧。”联众的那几个员工看着张云起说话时脸上微笑,莫名地就有点心惊胆颤,但这个年轻老板显然不可能有时间跟他们谈心,直接走进联盛办公室,他们也一溜烟回了隔壁的联众。
来讨债的供货商们全部在联盛会议室里,李季林和牛奋在跟他们谈,会议室里的声音相当嘈杂,在外面的王贵兵见到进来的张云起,立即走到他身边说:“老板,来了三十多号供货商,有些供货商我前面一直有联系,都好好的,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哪个家伙故意煽动了一下,昨天去了罐头厂,今天上午来这里,现在已经在会议室里呆了大半天了,情绪倒还好,就是你一言我一语,每个人都有意见,李厂长没你的指示,拿不定主意。”
张云起大概明白了是什么个情况:“是不是有人煽动回头再调查一下,现在先把人稳住,跟我进去吧。”
张云起推门走进会议室,看着三十多号人井然有序地坐在偌大的会议室里,虽然一个个嘴巴像机关枪似的对着正上方的李季林喷射,但他觉得用“把人稳住”这个词语来形容他们似乎有点儿过了,相较于小半年前在龙景园罐头厂大门口泼屎泼尿的举动,现在的他们简直是讲文明树新风的新时代好中年。
当然,这也不是没原因的,联盛收购了龙景园罐头厂,避免了破产,这些供货商们的货款有盼头,另一方面,最近罐头厂销量十分喜人,提升了他们对罐头厂的信心。
要知道,这些供应商都是以前龙景园情况好时发展起的来,专门为罐头厂供应各类罐头原料,包括方元朝天椒、白萝卜、黄豆、春江鱼、菜油等等,但是随着罐头厂停产,这些本质上和菜农渔民并没有两样的供货商们愁得是不可开交。
现在眼看着龙景园情况好转,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生产,他们在讨债之余,心心念念的另外一件事是继续为龙景园供货,自然不会做的太过分。
“各位老板,下午好。”
张云起径直走向会议室的前头,坐在首座的李季林立即起身把位置让给了他,张云起坐下之后,面对着几十双疑惑的眼神,开场白十分朴实:“我姓张,叫张云起,龙景园的大老板,也是你们今天要找的那个人。”
吵闹的会议室顿时安静了下来。
好些人都讶异地看着这个年纪怕是还不到20岁的年轻人。
这群供货商在来之前,有不少人是打听过这个龙景园背后大老板的背景的,江川唯一一个开百万进口豪车的人,隔壁那家叫联众的公司也是他的产业,他们没想到,这个轻易不露面的大老板竟这般年轻。
张云起敲了敲桌面,把大家的视线聚拢过来,道:“诸位来这里,是为了以前龙景园欠下的货款,说实话,那些货款是龙景园以前遗留下的历史问题。当然,既然现在联盛收购了龙景园,为大家结清这笔货款,联盛是责无旁贷的,而且我也充分理解各位的难处,你们今天来联盛讨钱,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有下面的菜农渔民。所以在这里,我可以向诸位保证,联盛一定会给大家结清货款,大家应该能够看得到,自从联盛接手龙景园后,龙景园的发展势头是非常不错的,罐头销售额达到了三百多万,积压的罐头差不多快卖完了。”
这时候有供货商起身接话说:“张总,我们都相信你说的话,罐头厂的情况我们也是看在眼里的,确实实打实好起来了,我们也是打心眼里高兴。”
“对!如果不是张总您出手收购了罐头厂,让大家看到了希望,大家可不会心平气和的来这里讲道理。”
“张总,既然你这么理解我们,罐头厂现在也有钱了,那就把钱结给我们吧。”
“跟龙景园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我们也是有感情的,这马上就过年了,下面往我家讨债的菜农把门槛都要给踩破了,这次我跟着大家来要钱,也是被逼无奈呀。”
张云起听着供货商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笑着说道:“诸位稍安勿躁,在谈具体的回款方案之前,我想先在这里说一下龙景园的下一步动作,正月初八,龙景园会重新恢复生产,我承诺,届时会继续采购诸位的罐头原材料,只不过在龙景园升级转型的这个节骨眼上,我也确实需要大量的资金,用来更新生产线,安置职工。因此,这个以前遗留下来的货款怎么回款,我考虑了一下,决定按照一个折中的方式来处理,在罐头厂恢复生产的三个月之后,你们的历史遗留货款按阶梯式分批次来结算,保证半年之内结清,这个可以现场和诸位签订协议。”
会议室里的气氛又沉寂了下去。
张云起话说的十分有条理和章法,也比较叫人信服,然而一旦涉及到利益之事,这些菜农渔民贩子们也会把小算盘打的哐当响,反复地思磨后,他们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新任的年轻老板的回款方案就是要把货款再拖上三个多月,而且到时候能不能如期付清也是个未知数。
当然,联盛公司就在这里,龙景园罐头厂现在也办的越来越好,张云起又算得上是江川市数得着的大老板,因此,以眼下龙景园的发展情形来看,他们倒也没那么怕货款收不回来。
然而,一件事情,有人觉得还行,也一定会有人觉得不行,有那么几个供货商就在会议室里嚷嚷了起来,或许是急缺钱,也或许是其他原因。
张云起敲了敲桌面,说道:“我要说的就这么多,接下来签订协议的具体事宜,让李厂长跟诸位老板详谈,最后,我想说的是,诸位也是龙景园多年以来的合作伙伴了,一起经历过辉煌低谷和无数的风风雨雨。在这里,我代表龙景园200多名职工提前向诸位拜个早年,感谢诸位一直以来的鼎力支持。现在是龙景园转型崛起的关键时期,我非常希望诸位能与龙景园并肩作战,重现昔日的辉煌。”
说到这里,张云起起身道:“当然,如果有个别的老板对这个方案不满意,我也绝对不会勉强,烦请你们在会后找牛奋牛总报个名。钱,我张云起今天就给。但是,你今年种的菜和捕的鱼,我也收不起了!”
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张云起不再多说,从前门离开。
跟出来的财务经理是个女人,她十分关心地小声问张云起:“张总,到时候有人跳出来真要钱,难道真给啊?”
张云起看了她一眼,说道:“回头你让王总把刚才在会议室里嚷嚷的那几个供货商给我记下来。”顿了一顿,又问:“对了,你今天看到马史马总了吗?”
财务经理对张云起的答非所问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不好再问,说:“这个不太清楚,马总这两天好像一直没来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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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百货大楼歌舞厅。
华灯初上时,这里已是人潮涌动。
三三两两的江川青年男女挤着人群走进歌舞厅。
歌舞厅入口处有人收钱卖票,门厅负责查票盖章,穿过一段不长不短的走廊,拉开厚重的廉价紫红色绒布帘幔,就能看见中央的一个大舞池,舞池的地板用黑白瓷砖拼接而成,这是在九零年代那会儿极为流行的装修风格。
舞池两边有些卡座和散座,舞厅最上面有小舞台,是唱歌和领舞用的,侧面是酒吧台和点歌台,点歌按曲收费,吧台售卖酒水零食。
台上唱歌,台下跳舞。
舞池里有时飘荡着含情脉脉的曲调,有时是激昂奔放的的士高,有时闪现着激情的迪斯科步伐,有时又是优雅的国标舞姿。
在这里,男男女女大人小孩的秩序已然和白天大不一样,在昏暗的灯光下,震耳欲聋的音响中,年轻男女们唱着跳着躁动着放肆着,疯狂又刺激。
吴雅丽喜欢这种疯狂刺激的宣泄方式。
这一天晚上,她跟几个小青年在新百货大楼歌舞厅玩。
从广义上讲,现在的她已经是一名正式走向社会的大人了。
陈心怡、姜敏、伍娟、何莉萍同样如此。
对此吴雅丽心里很无所谓,自然不会去找她那个亲舅罗大海问为什么。陈心怡、姜敏、伍娟、何莉萍倒是极后悔,估计她们的爸妈知道这事后大发雷霆了吧,一直哭哭啼啼的,问她说要不要上门去跟晏诗道歉。
吴雅丽心里腻歪透了。
这算什么?
给人家喂了一口屎自己再吃一口?
她可一直还惦念着李雨菲的那一巴掌!
吴雅丽点了一根烟,端起啤酒跟卡座的三个青年碰杯,说:“这周五有时间吧,叫点儿人,给我办个人。”
三个青年年纪比吴雅丽大不了多少,18到20岁之间的样子,长长的头发,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其中一个年纪看起来最大的青年凑到吴雅丽面前嬉笑说:“说来听听,哪个不开眼的狗东西竟然敢惹我吴姐?”
“你们不认识,但是个大美女。”
“得!这个大美女交给我。来,干了。”
四人一连串干了十多瓶老燕京,然后跑到舞池中央跳舞,在昏黄的灯光下,激昂的旋律中,吴雅丽和舞池霉形形色色的年轻男女一样,摇曳着奔放的舞姿。
离开新百货大楼已经是凌晨两点多。
吴雅丽还很亢奋,准备和三个小青年去裕仙街觅食喝酒,只是三人膀胱不好,跑厕所倒水,她一个人先下楼来到街上呼吸新鲜空气。
那时候的街道上已经空空荡荡的了,只有橙黄的灯,漆黑的夜,喧嚣了一整晚的新百货大楼早已经迎来沉寂的时刻,偶尔有酒鬼从歌舞厅出来扶墙而行,但少有人影,吴雅丽突然感觉有点冷,点了一根烟,往门口走,只是这时,迎面走过来两个身材高大带黑色帽子的青年。
吴雅丽没在意,直接走过去,双方擦身而过的时候,她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感觉到眼前一黑,脑袋被一个东西罩住,她反应过来后,刚要大叫,脑袋“砰”地一声巨响,然后听见一个家伙声音冰冷的说:“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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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虱子
三十几号供货商当天下午离开了联盛。
他们倒不算是空手而归,大都拿到了回款和订货协议,不过在这其中,有三个闹事的供货商是结清了货款被保安请出去的。
这三人是龙景园的黄豆供应商,张云起提出来的回款方案他们三人的意见最大,在会议室里闹得很凶,让李季林隐约察觉到他们的动机十分值得考究。
李季林执掌龙景园罐头厂多年,很清楚这三人的底细,赵贵、李庆国、宋建生,都是贵平县一带的人,龙景园所有的黄豆都由他们三人供应,黄豆发酵而成的黑豆豉作为龙景园系列罐头的主要原料,需求量是非常大的,赵贵三人这些年来在龙景园也确实赚了不少钱,但是龙景园拖欠他们的货款并不算多。
要说原因,这里面就涉及到了一个复杂的关系网络,复杂的利益关系,但眼下正值罐头厂转型的关键时期,李季林不愿节外生枝,回头把具体情况向张云起通报一下看看情况再说,只是眼下面对着咄咄逼人不知道斤两天天骑在龙景园罐头厂上拉屎拉尿已经习惯了的赵贵三人,得到过张云起指示的李季林心里有谱,他也不多说纠缠话,直接让出纳拿现金过来给这三人结款。
赵贵三人看到一向在他们面前低声下气的李季林突然变得这么硬气,其他供货商又犹犹豫豫地没直接表态,赵贵就意识到现在的李季林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的软柿子,他弱了气势,也不闹了,表示结清货款的问题他们还要商议一下。
其他供货商更加不愿吭声了,毕竟涉及到利益,这些市侩精明的小老板们是不见兔子不会撒鹰的,他们还摸不准大老板张云起的脾性,担心他动真格的断他们财路,又怎敢和赵贵一样做枪打出头鸟的愚蠢事。
李季林倒是没想到赵贵变脸变得如此迅速,也不知道背后捣鬼的人知道这一幕之后,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滋味,然而他已经铁了心要杀鸡儆猴,哪肯轻易放过他们,坚决结清货款,当场让公司出纳把一捆一捆的百元大钞数给他们,然后叫保安把他们请出会议室。
赵贵三人提着现金离开会议室时,李季林看着他们如斗败公鸡一样的背影,笑呵呵地说道:“李老板,宋老板,赵老板,你们明年可以不用请人下乡收黄豆了!”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
其他供货商目睹了这一幕,再不作声。
货款他们自然是想讨回去的,但是张云起坚硬的态度和李季林毫不留情的做法让他们看明白了,现在的联盛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任由他们讨价还价的龙景园了,倘若现在要回这笔货款,非得把这单糊口的买卖搞砸不可,那么,以眼下龙景园龙景园的发展势头来看,熬上三个月再回款,对于他们而言,也绝非是不可接受的事。
经济学家凯恩斯的那句名言其实还是有点道理的:如果我欠你1块钱,那我惹上了麻烦,如果我欠你100万,麻烦就是你的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嘛。道理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当然,那时早已经离开联盛的张云起没兴趣为了这点儿货款背上老赖的名声,货款,肯定按协议给,但是他也绝不会惯着这般子供货商,颠倒主从关系,任由他们在头上拉屎拉尿。
轰烈的期末大考在小寒之后到来了。
临近期末的学生情绪总是躁动的,这时候已经少有人的心思在学习上,然而绝大多数人都是通宵达旦复习,就连那些整日泡在游戏厅的吊油瓶也知道临时抱一下佛脚,他们带着崭新的课本去教室学习,看一些从没有见过但并不以为奇的理论,弄到半夜才回寝室。
期末考为期三天,大家就像是在拉一泡漫长的便秘的屎,拉掉一截轻松一点,等到全部拉完的时候,大家伙儿手不洗冲出厕所在外边的小吃摊上大肆庆祝一番,然后卷起铺盖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张云起在空荡荡一片狼藉的教室里有条不紊收拾好课本,独自回了家里的张记栖凤渡鱼粉店。
再过几天,张爸就要出狱了。
对于张家而言,这自然是无比重要的大事情,这几天里,老妈和大姐张秋兰一直怀揣着紧张且忐忑的心情,准备这准备那,今天下午两人又去了街上买衣服和红布,张云起一个人看鱼粉店,不过市一中的学生都已经放假回家,店子里基本上没什么生意。
张云起在火炉旁坐到下午六点多,天色快黑的时候,才起身拿钥匙锁卷闸门,只是他走到门口时,意外地看到一个很眼熟的青年,青年穿着蓝色工人服,干净的平头,身材高壮,皮肤黝黑,手里提着一个红色塑料袋,在鱼粉店不远处的一颗老槐树下徘徊。
是雷鸣。
曾经那个被高明怂恿着往张记栖凤渡鱼粉里扔蟑螂,最后让张云起送进少管所应该出来不多久的雷鸣。
雷鸣见张云起看着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走过来,他把手里的红色塑料袋递给张云起,踌躇着说:“家里杀了猪,给你家送点过年菜。”顿了一顿,他又说:“我妈让我来送的。”
江川那一带每年年关亲朋好友之间都有互相送过年菜的习俗,规格看家庭条件,毕竟那个年代大家普遍穷,大多都是送几个红鸡蛋,几块糯米糍粑,宽裕一点的就送斤把猪肉,雷鸣给张云起的这块过年菜,是一个足有五六斤重的猪肘子,少见的阔气。
张云起把过年菜接到手里的时候,看见雷鸣那只手的手掌上有很多干重活留下来的老茧,有些地方灌着脓,那张黝黑的脸庞还留存着星点少年人的青雉,但已经有了风霜,显得成熟刚毅,他说道:“谢谢,你要不要进去喝杯茶?”
雷鸣看了眼张记栖凤渡鱼粉店,摇了摇头:“不用。”顿了顿,他又踌躇着低声说:“以前的事情,对不住了,是我年纪小太蠢了,还有…谢谢你给我爸妈的帮助。”
张云起掏了一根芙蓉王递给他:“以前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不用多想,想想以后吧,你现在在做什么?”
雷鸣摆了摆手:“现在在江川起重机厂当工人,虽然效益不算好,但过日子没啥什么问题。不过,我想着等今年过完年后再做点小生意,把家里以前欠的债还清。”
张云.asxs.头:“挺好的。”
雷鸣转头望了眼市一中的大门,神情突然变得有点复杂,他沉默了一会儿,对张云起说道:“没什么事情的话,那我就先回去了。年底家里事情多。”
张云.asxs.头说好。
雷鸣转身离开,走了十来步,张云起看着他那高大厚实的背影,说道:“高明已经出来了,被他爸送到国外去了,你不要多想。”
雷鸣的脚步顿了顿,但并没有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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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过度情节,还有两章,张爸出狱,本卷结束。是本卷。
第七十章 脊梁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
家家户户都在忙碌,开始杀鸡宰羊,置办年货,街头上也已开始有了大红灯笼高高挂,卖年画挂历和对联的小贩是极多的,大人和小孩都是精神饱满,喜气洋洋,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空气里总有叫人怀旧的幽微火药香。张云起是在这一天回学校领期末大考的成绩单的。
他在教学楼碰到了王小凯杨伟和田壮壮哥仨。他们在走廊上聊了聊天,王小凯便凑到张云起面前神神秘秘地说:“我听到吴雅丽被人那啥了。”
张云起侧头:“哪啥了?”
王小凯小声说:“断了一条腿,一身都是伤,被人扔在大街上,那个样子好惨呐。”
张云起有些诧异:“还有这回事啊。”
王小凯就没有再说什么了,四个人领了成绩单,中午一起吃了个饭,就各自回了自己家。
这一天的张家相当忙碌。
还有两天,张爸就要出狱,一家人都显得郑重其事,但又十分有默契地尽量不去提及此事,大家都是默不作声地准备着一些到时候要用到的东西,张爸从里到外从上至下的衣裤帽子鞋子,车子,红布条,鞭炮,香纸蜡烛还有丰盛的食物。
云溪村的乡亲们倒是显得十分有心,这些天陆陆续续来了好些人,有近亲,有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远亲,还有张国瑞领头的村委几个干部,他们来大概是了解张家几点钟去贵平县接张爸,会不会回云溪村等等情况。
云溪村的村委还号召村民们一起凑了一笔不小的钱,置办了大量的鞭炮,准备给张爸出狱时洗尘除晦。只是这样的大阵仗让张妈很有些措手不及。
他们老张家祖祖辈辈生活在云溪村,和村子里的人站在屋顶开骂的恩怨事并不算少,当然,都是些鸡皮蒜毛的小磕绊,算不得什么要记在心里的大仇大怨,只是这些小磕绊也叫张家在村里头的日子过得实在不畅快,尤其是张爸刚进监狱的那会儿,村子里天天传些嚼舌头根的闲言碎语,什么一屋子杂畜生,破落户,杂男的,脑阔闪了板……真是句句戳人脊梁骨!
现如今负责龙景园罐头厂原料收购的牛奋对这事儿倒是心里通透,娘家弟弟要在云溪村搞蔬菜生产基地,这样赚钱的好事,那些泥腿把子谁不想跟着参一脚呢?现在借着张爸出狱的机会,在云起面前多露露头,到时候好说话嘛。
然而不论是抱有怎样的目的,张妈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村委的好意,叫他们把钱全部退回给村民,因为她不想再这件事情上过多声张,张爸出狱是大事,但也只是她张家的大事,她只想想把人接出来,一家人团团圆圆平平淡淡过日子便好了。
当然,张妈虽然心心念念着张爸出狱的事,但也没有忘记几个子女的学习问题,她知晓今天是期末考试出成绩的日子,和以前一样,等他们回来后,她拿着成绩单挨个问了一遍,春兰还是市一中高一年级组的第一名,没得说,张云起也不错,除了英语拖点小后腿,各个科目都是全班前二,只比初见差点,唯独老五张小小,成绩实在差劲,全班倒数,被老妈戳着脑门臭骂了一顿,直接就给骂哭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张小小还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张云起走到卧室里叫她,小姑娘躺在床上把被子蒙着脑袋,鼓鼓囊囊的像个小山丘,一声也不吭。
张云起走过去拍了拍被子:“咋了?还在生气?这次考试没考好,下次努力就是了嘛。”
被子里传来张小小瓮声瓮气地声音:“可是我怎么也考不好。”
张云起乐道:“那说明你还不够用心。”
张小小从被窝里钻出个小脑袋,噘着嘴巴说:“我用心了。”
张云起只是笑。
照他看来,老五这样的年纪,本就是释放天性的时候,爱玩,成绩不好也不是什么多大的过错:“起床吧,吃饭去了,过两天我们就要去见爸爸了,明天我让你纪灵姐姐带你去逛西门街买新衣服,到时候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去见爸爸。”
“好!”张小小这一下高兴了,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只是她坐在床边穿鞋子的时候,忽然说:“对了,二哥,爸爸是坏人吗?”
张云起怔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张小小耸拉着小脑袋,表情有些难过地说:“我听班上的同学说,住牢里的人都是做了坏事的坏人,所以,爸爸是坏人。”
这句话让张云起呆住了。
他心里有一点难受,像被针刺了一下。
小孩子的思考方式总是单纯的。张云起没有责怪小小说出这种话,只是他绝不想也不能让自己的亲妹妹去这样看待自己的父亲!但叫他无力的是,面对“坐牢的人都是坏人”这样一个简单直接的观点,他却反驳不了,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问:“小小,你知道我和你春兰姐的成绩为什么这么好吗?”
张小小或许已经感知到张云起的表情不对,语气怯生地问:“为什么?二哥。”
“我跟你说一件事情吧,小小。”张云起从旁边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后,才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的小小说:“有一年寒假,我们爸爸犁好烟田,趁着年前的农闲时在市里一个纺织厂建家属楼的工地上做小工,大概过了七八天,大姐打电话叫我去市里玩,妈妈就顺带让我去爸爸的工地上一趟,给他稍点东西,一罐子辣椒腌酸白菜,一件破破烂烂的大棉袄。”
张云起说:“我记得姐夫带着我赶到建筑工地上的时候,还是下午四点多,工地有很多工人,抛砖的,砌墙的,拉钢筋的,背水泥的,背水泥的人都是小工,活最苦,我看到他们背着水泥从地下往楼顶上爬楼梯时,身子都被背上的水泥压成一张弯弓,头几乎挨到了地上,嘴里发出类似重病人的呻吟,而我们的爸爸,也在里面。”
说到这里,张云起忍不住想起了《伏尔加纤夫》:“那天晚上,我睡在爸爸住的地方,工地上正在建的楼房里,没门没窗,只有四堵墙,在墙角地上的麦秸秆上铺了一堆破烂被褥就是床了,很冷,冻得不行,根本没法睡,不过我也睡不着,在破烂被褥里面翻来翻去,脑子里全都是我们爸爸背水泥的场景,当时爸爸见我这个样子,就坐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老三呀,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只有一身蛮力,这一辈子只能做这样的苦事,来努力喂养你们五个娃娃。你不要觉得丢脸和难过。你放心,我一定会争命抓钱把你供出去。你也一定要争口气,把书读出去。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做庄稼人了,让人一辈子瞧不起。你要活的有尊严。”
“小小,你知道吗?当时我听到这一句话,我的心在颤抖!我们的爸爸50岁了,他为了5分钱,大冬天,背着100斤的水泥从一楼爬到八楼!从那时起,我就觉得我没有理由堕落,我拼了命地读书,我发誓我一定要闯出云溪村!所以我成了云溪村第一个状元,所以我尽我的一切要让这个家更好,让我们的亲人衣食无忧,活的有尊严!让你每天有5块钱零花!”
“二哥,你…你不要生气,我知道,我知道了。”张小小显然被吓住了,眼睛红红的,几乎要哭了,在她的印象之中,这两年的二哥一直是体贴有担当的,从来都不对家人发脾气,也没有说过这样重的话。
张云起看着眼前懵懂的小女孩,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小小,我不是生气,可能你还小,很多事情还不懂,但是,我希望你能够记住这句话:三十年前,望父敬子;三十年后,望子敬父。我们的爸爸为了我们付出了他的一切,包括尊严,谁都可以污蔑他,我们,不能!我们一定要努力,让他老有所依!挺起脊梁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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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青空
张爸出狱前的那些天,天空总是阴阴的看不见太阳,北方的乌云迟迟不动,妈妈常常坐在门口念叨:“该下雨了,云溪村的烟苗籽快要旱死了。”
张爸出狱的那天,雨终于落了下来。
张家一家人都去接张爸,人多,除去张云起开了那辆奔驰,还从余林那里借了一辆小轿车,在清晨八点半的小雨中,一家人抵到了贵平县监狱。
张云起下车后,从后备箱拿出了一个老妈早早准备好的火盆和一包木炭,和大哥张云峰一起在火盆里把木炭烧的红火敞亮之后,便与家人在十米黑墙外等待,十米黑墙上,有八个白色大字:“积极改造,重新做人。”
等待的时间并不太久,然而对张家一家人而言,却漫长地犹如刀割。临近九点钟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在监区警察带领下,拿着一张刑满释放证明,出现在监狱门口。
男人瘦了,满脸褶子,微驼着背,半边白发竟然还有些秃顶。
张妈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春兰和小小还有抱着儿子天天的秋兰立时冲了上去,都叫着:“爸!”
张爸摸了摸小小的脑袋,才从秋兰手里接过快两岁的外孙天天,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带着笑容。
看着一家人团圆,张云起和张云峰兄弟俩是最后走过去的,他们笑着把一双老妈亲手做的崭新黑棉布鞋给张爸换上,穿着新鞋的张爸跨过火盆,便在儿女们的搀扶下上了奔驰车。
张云起望了眼贵平县监狱大门,把旧鞋扔在火盆里烧掉,上车载着张爸回家。
回到家后。
张云峰在门口放了一封五千响的鞭炮。
按照江川地区那边的旧俗,出狱后需要净身,张妈昨晚便为张爸准备了去霉运的一大桶粽子叶水,但过了一夜,已经凉了,老二张秋兰开火加热的时候,家里的老四老五春兰和小小便带着张爸看他们江川城里的家,一间一间房看,张爸那双粗糙的手这里摸摸,那里摸摸,总笑着,总说好。
张爸洗澡的时候,张家开始动手做团圆饭。菜是早准备好的,有鸡有鸭有肉有鱼,鱼是现杀的大青鱼,肉是红烧蹄髈,也叫猪肘子,鸡是张海军家养了两年多的土老母鸡,掌勺的是张云起,他一连做了九道菜,道道敦厚,肥硕,圆满。
用了两个小时,张家的团圆饭便做好。
洗完澡换了一身崭新黑色中山装的张爸和张妈坐在上席,家里的老大云峰先是起头带着兄妹五个给他敬了杯酒,气氛便热切了起来,张爸一直抱着外孙天天,和子女们唠家常,问云峰处对象的事,问云起春兰和小小的学习情况。
但是他吃的不多,吃完之后,他放下筷子,招呼张云起:“走,去给你爷添添土。”
张云峰搁下碗筷说:“我来开车吧。”
张爸说:“云起去就成,你去管顾店子里盘点的事情吧。”
张云起什么也没说,拿了钥匙,提着早准备好的香纸蜡烛下楼,启动奔驰,载着张爸离开小区。
穿过市井繁华年味浓郁的江川市,往前奔不到半个小时,张云起和张爸便出了封阳城,入眼处,全是广辽无垠苍茫无际的田野和魏巍山峦,空气中满含着破冬时的泥水腥味,春江河已经涨宽了,天空灰青的云朵一直低垂下来,和山峦顶上蓝色的雾气溶接在一起,缓慢上升着向北方涌动。
泥泞的泥巴路很颠簸,但张云起把车子开得不紧不慢,很稳。坐在后面的张爸一直没有言语,他那双并不太明亮的眼睛望着窗外,这样的时节,田野里的鸟兽已经绝迹,万般寂静,大地和村庄在蒙蒙雾气里若隐若现,远处村落的烟囱上,升着一柱柱厚重的青色炊烟。
那是人间的烟火。
抵达云溪村时,已近午后的三点。
天空的青云依然很重,村子深处偶尔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和几声狗的吠叫,几个衣衫破旧一身脏兮兮的孩子在村头玩炮仗,他们看到那辆气势汹汹奔来的大家伙,吓得立时趴到篱笆或者土墙后瞪大了眼睛,背着锄头锄完烟田回来的村民也纷纷站在远处,带着敬畏和艳羡啧啧称奇。
对于这个偏远山窝里的七八十户泥腿把子来说,**千一辆的拖拉机已经是只能旁望羡慕的高档玩意儿,而像这样新奇的洋轿车,实属超出了他们想象力的极致。
驶入村口后,这辆洋轿车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它径直驶进了村里的一条小巷子,巷子里的泥巴路很窄很颠簸,车子走的很慢,背后观望的村民和小孩却是越来越多。
当它来到老张家那几间低矮破败的老屋子前的平地上停下时,背后那条不大的小巷子里已经挤满了看新奇和热闹的村民以及小孩,隐约意识到车里坐的是谁的他们远远旁望着,看到走下来的张云起和张爸时,响起了一阵骚动。
他们自然是一眼就认出来张云起和张爸的,如今远在江川的张家已是村里最瞩目的一家人,他们家的那些事儿也足够村头的闲话中心津津乐道好些时日,先不论张家二小子打算在村里头搞蔬菜基地的大好事,单说这张六顺蹲了两年牢,村里谁都以为这一大家子老小病弱算是要完了,没成想,张家的祖坟冒了青烟!短短两年不到的光景,这个破烂摊子竟突然发达到这般境地,五个儿女当大老板的当大老板,开公司的开公司,就是状元,这一家子都能连着串冒两个出来。
着实叫人咂舌呀。
村民们在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的时候,旁望着那对父子的眼神,却简单到甚至不夹杂嫉妒,有些和张家关系较近的村里人上前打了招呼,但张云起和张六顺这对父子显然有事,简单寒暄几句,发过烟,在那几间墙壁已有了裂痕的老屋稍作停留,便沿着山路上了将军岭。
张云起提着一袋香纸蜡烛跟在张爸的后面,只是山路压根没法走人,踩下去深一脚浅一脚,泥渣子溅得四起。
张爸也不管张云起,默默地往前走。
张云起走得慢,撵上张爸时,他已经跪在坟前,用手一抔一抔地往坟头上添土。
张云起无言地跪在了旁边,递给张爸一双手套,他没有接,他一边添土,一边在无声地哭泣,哭了两个小时,直至青色的天空转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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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青空·终章】
第一章 甲戌的春天
万物更生,纳福祈年。
一九九四年的立春到来时,中国社会生活经济开始大面积地解冻了。广大的国土之上,到处都能听见冰层的断裂声。冬天总不会是永远的,也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严寒一旦开始消退,万物就会破土而出,大地将再一次焕发出活力和生机。
阳历二月的中旬伊始,一系列财税、金融、外贸、外汇、住房制度、国有企业经营机制、经济体制的深化改革浪潮大规模地席卷了整个中国大地。
在十四届三中全会一锤定音终止了改革是进还是退的争论之后,私有经济发展的引擎再次得到增强,个体工商户快速攀升,经济开发区建设如火如荼,政府公务员纷纷下海,抢滩登陆尝试吃螃蟹,打破三铁,工人下岗,“炒更大军”在这一年成了沿海一带的新时尚,第一家超市马来西亚零售商百盛正式进驻中国,“二奶”开始泛滥成灾,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口号被“全方位与国际接轨”、“国际惯例”取代,而“竞争”成为了这一年中国社会最漂亮时髦的词汇。
在建立现代化企业制度的国家大方针下,摸着石头过河的国企改革也在这一年走到了极为关键的时刻。经历了经营权改革和承包制改革等诸多改革政策后,现在,国有企业迎来了撬动根基的产权制度改革,许多企业的活力因此而得到增强,然而,与此同时,国有资产开始流失。面对这种形势,社会上尽管仍然有“国将不国”的叹息声,但没有人再能阻挡这个大趋势的发展了。
在农村,虽然随着八十年代生产责任制的不断深入,庄稼人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已经渐行渐远,但在这一年初,国家推行的财税体制改革,取消了“农转非”的权益,弱化了“土地集体所有制”,庄稼人的负担开始加重,农村摊派更多了,种田越来越不合算。在这种情形下,农村青壮劳力开始外出务工,百万雌师下珠江,难以计数的打工妹奔向沿海特区淘金,她们支撑起了“中国制造”的半壁江山和沿海一代足浴技师的赫赫威名,但是,农村空心化、农村土地闲置荒芜、留守老人儿童等等诸多在后世极为棘手的社会问题,却在这一年渐现端倪。
与此同时,文娱新时代也开始了。
盗版vcd在内地市场的日渐崛起,让中国青少年们见识到了不少香江经典之作,以“双周一成”为代表的港台电影,《赌神2》、《九品芝麻官》、《重庆森林》、《国产凌凌漆》等等受到年轻人的热捧,而《亡命天涯》让中国人第一次见识到好莱坞大片的魅力,卡拉ok的大行其道,让四大天王红遍大江南北,在城市的街头巷尾,经常能听到寻常百姓家中传出荒腔走板的《吻别》,与此同时,在这一年,16岁的杨丽娟迷上了刘德华,从此无心向学,踏上一条疯狂且叫人瞠目结舌的追星之路。
而自1986年崔健身背吉他在工体对着1万多名观众嘶吼那首《一无所有》后,中国摇滚音乐,也在1994这一年迎来了它的巅峰时刻,窦唯、何勇、张楚组成的魔坛三杰和唐朝让香江红磡体育馆燥了一夜,大嗨腕儿们在一无所有的困境中呐喊出的理想与愤怒,写下了中国摇滚乐的史诗!
多年以后,张楚死了,何勇疯了,窦唯成仙了。人们才意识到,1994年的中国摇滚已经在辉煌之中落下帷幕。《无地自容》、《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姑娘漂亮》等等经典摇滚歌曲,在窦唯等摇滚先锋们对完美生活的质疑以及不流俗的趣味中,渐成绝唱。
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
随着物质生活文明的不断丰富,平民文化已然崛起,那些计划经济时代的宏大的集体性叙事远了,新的生活**和情绪开始出现,新一代青少年愈发追求个人解放、主体话语权以及提升自身价值,因为,1994年的另一个历史拐点,是随着原国家教委发出《关于进一步改革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和毕业生就业制度的试点意见》,大学生不再包分配,不再是七八十年代那样的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当然,此时在南方那座名叫江川的小城里的王小凯田壮壮杨伟等人是远远体会不到他们的命运在这一国策下悄然发生的巨大变化的,也无法提前预料到等他们走进大学之后,便会迎来普通高等学校扩招政策,学费开始一路飞涨,曾经高贵的大学生开始工业批量化生产,至此,“就业难”成为社会话题。
在1994年农历年关的喜庆氛围中,他们要么在旱冰场游戏厅里肆意挥霍青春的时光寻欢作乐,要么在书房里咬着笔头抄写寒假作业,只是在这一天阳光明媚的中午,王小凯哥仨被张云起叫到了张记栖凤渡鱼粉店吃中饭。
市一中放寒假之后,张记栖凤渡鱼粉店就关门歇了业,已经好一段时间没开门,王小凯田壮壮杨伟哥仨结伴来到张记栖凤渡鱼粉店的时候,还没进门呢,就看到门口上晒着一簸箕的豆豉,呛鼻子的香辣味道从门缝里扑面而来。
哥仨拉开半掩着的卷闸门后,就看到张云起穿着白色厨师服,手持锅铲在灶台上捣鼓,王小凯捏着鼻子走进去看着锅子里乌漆嘛黑的豆豉说:“张老板,你这是在炒什么玩意儿?”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张云起看了王小凯一眼,笑着叫他们自己找地方,然后往油锅里下葱姜八角干辣椒和花椒,炸香碾碎之后,夹出不要,加入豆豉,小火炒香,随即又加入一种黏黏糊糊的秘制混合物,以及适量白糖、盐,开水煮沸,水淀粉勾芡,便把黑里透红的辣椒豆豉起锅装盘。
张云起又下了三碗清汤面条,出锅之后往里面加了一勺子前面做好的辣椒豆豉,端到餐桌上叫百无聊赖的王小凯哥仨吃。
咋咋呼呼的田壮壮抓起筷子在碗里使劲地搅拌了两下,面汤表层立时漂浮起了一层红彤彤的油光,他夹了一筷子沾着豆豉的面条塞嘴里,嘟囔着说:“这是什么菜呀?味道不赖嘛。”
张云.asxs.了一根烟坐在椅子上说:“辣椒豆豉酱,味道怎么样?”
“香、辣、鲜。够劲儿。”王小凯给了六字评价,然后三口两口把一碗辣椒豆豉面条干的精光,抹了下嘴巴打着饱嗝说:“话说这些日子叫你你都不出来玩,回头就在店子里捣鼓这什么辣椒豆瓣酱?”
张云.asxs.头:“让你出钱买乐意不?”
王小凯翘着二郎腿笑呵呵地道:“这还用问吗?你张老板卖的就算是一坨屎,我也照买不误。”
张云起有时候发现自己很难跟上这个小傻帽清奇的脑回路,任何正经的话题都能被他带到犄角旮旯里去:“说白点,过完年我准备卖这种辣椒豆豉酱,暂定一块五一瓶,你们觉得在咱们市一中的学生群体里边有市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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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煜】开篇过度背景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