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
时间匆忙地迈过四月,踏入五月,伴随着梅雨季节的过去,太阳开始把它淤积在心里的闷气一股脑地发泄出来,气温一天也比一天高,平日来基地里观看球队训练的球迷们已经穿上了衬衣和薄薄的长裤,时不时地,还能在场地边看见几个用长裙展现自己身材的姑娘。不过,这两天基地里可没什么球迷在晃悠,重庆展望这两轮是连续的客场,周四一早队伍就出发了,现在基地里就剩一支十几人的青年队,还有就是欧阳东他们这些连替补席都难得坐一回的一队队员。
和青年队一道练了一个上午,午后欧阳东睡过了头,醒来时已经是三点半。他在床边闭着眼睛发了半天的臆怔,才趿着拖鞋去洗了把脸。去了也是迟到,干脆就不去训练了,这么大热的天在太阳底下一通爆晒,哪里有呆在这开着空调的房间里舒适。反正任凭自己再怎么努力地练,主力的位置也和他欧阳东没什么联系;他状态再好,球踢得再棒,主教练伊内亚也不敢冒着众叛亲离的风险把他推上比赛场……
凭你,就想把一个国家队主力前卫挤到板凳上?
欧阳东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浮现出一个轻蔑的冷笑。你是谁啊?你真以为你去国家队十日游、创下甲B第一转会费,就是个人物了?省省吧,洗洗脸然后再照照镜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可问题是,现在自己都不知道该干点什么——队上交情最好的丁晓军随队去了济南,那几个和他一样不受重用的留守队员一到午饭后更是连人影都看不见,他总不能去蹲在场地边看青年队训练吧,再说这时间去纯粹是给自己找事儿!
欧阳东把毛巾随手搭在架子上,又踢趿着拖鞋晃回房间,开了电视,把遥控器一通乱按。今天是比赛日,三四个地方台都在转播甲A联赛,别的频道不是唱歌跳舞猜谜语的文艺节目,就是刀来剑去的古装戏,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现代电视剧,没看两分钟,欧阳东就想跳起来把电视机砸了:这假得也太过分了点吧!有押解两个被判刑的犯人不用警车的吗?有押解男犯用女警察的吗?
他狠狠地关了电视,顺手抄起茶几上的一本书,胡乱翻着。
眼睛在书页上扫过,可他的思绪却无论这样也集中不到书本上。这倒不是他在思考什么,他什么都没思考,他只是想用某样事情让自己那颗激烈跳动的心平复下来。浮躁,这个词猛然跳进欧阳东的脑海里,只有它,才能贴切地描绘他现在的心情。可为什么会如此烦躁不安哩?欧阳东在心里自己问着自己。不能成为主力球员、不能上场踢比赛、不能入选国家队、不能……是的,是的,这些都是理由,可欧阳东也知道,这些都不是理由,要是循着这条清晰的思路走下去,要是他不惧怕挖掘出那些深深掩藏在心底的东西,他就会发现造成这一切的原因的。
一切错误的源头,都是因为那次该死的转会!
在心底里,欧阳东不能不承认,他转会的动机并不纯粹,他并不是出于一种对足球的热爱、以进入国家队作为自己在球场上奋斗的目标,而纯粹是因为羡慕那些国家队大牌们在媒体和球迷的风光。他渴望着自己也能象他们一样被崇拜敬慕的目光所环绕,渴望着时常能在电视报纸上看见自己的名字和模样,渴望能被更多的人提及和记忆……而这一切,又不是混迹于甲B的莆阳陶然俱乐部能提供的。是的,他在莆阳球迷心中就是一颗星,可出了莆阳地区,谁还知道他?不,陶然那块小地方已经容纳他那颗激荡的心,他需要更大的舞台,需要更大的场面,用更绚丽的表现来证明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为自己的转会选择了一个甲A里的小俱乐部,武汉风雅。风雅俱乐部里没什么大牌球星,而且年年为保级伤脑筋的风雅正需要一个象他这样的进攻组织者,最最重要的是,风雅已经追逐他两年了,只要他没伤没病,就一定是铁打的主力。从叶强那里得到消息的风雅俱乐部风一般地飞到省城,欧阳东提出的条件,他们全都没口子地答应——厚道的欧阳东倒没什么特殊要求,只要求保证自己的主力位置。这也算要求!笑得嘴都合不上的严总三下五除二就和欧阳东草签了转会协议,又花了大力气做通好几家俱乐部的工作。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接下来……接下来自己就来了重庆展望。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陌生的俱乐部,一大帮子新队友倒有好几个不陌生,在国家队时就认识,也算是熟人,可就是这些熟人,让他连赛场边的板凳也坐不上了!
他还清晰地记得三周前自己和王新栋在更衣室里发生的那场冲突,就是它,让欧阳东在主教练心目中彻底失去了位置……
“嘀铃铃”,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把欧阳东从纷乱繁复的思绪中拉扯回现实,他拿起电话时顺便瞧了瞧墙上的闹钟,才五点不到,这个时间,会有什么人给自己打电话?难道是叶强,要不是刘源?他一头纳闷,一头拿起电话,“喂!”
电话是基地门口的保安打来的,有个女人在基地门口,想见他。还没等欧阳东问个详细,那保安就挂上了电话。
真是奇怪,居然会有一个女人找上门来?欧阳东一边穿着外出的衣服,一边想着那人会是谁。在他的记忆里,他在重庆可不认识什么女的,而且,这个女人为什么不愿意到基地里来哩,要知道,即便是封训期,许多球迷也会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溜进来的,而那些尽职尽责的保安们,对这种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个女人会是谁哩?一路走,欧阳东一路想着这件事情。
是刘岚!
欧阳东的脑袋轰然一声炸开了。
刘岚穿着一条米黄色长裙,两条藕般的修长腿从裙下伸出来,就那样站在大门旁的岗亭边向这边张望。她显然已经看见他,一双大大的眼睛立刻就眯起来,变成两道弯弯的月亮,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向上翘起来,欧阳东能看见她脸上那两个可爱的小酒窝。现在的刘岚不再象两人上次在上海见面时那样在脸上抹着浓浓的职业妆,乌黑的长发也没再挽成一个可笑的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髻,而是任随它们随意地散披在肩头。
欧阳东努力平抑着蓦然加快的心跳,快步赶上前去。他不知道,在那两个门卫和几个恰巧路过的青年队队员眼里,他完全是小跑着迎上前去的。
“你,什么时候来重庆的?”他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和她说,可他现在能平静地说出来,却只有这一句。这一瞬间,欧阳*然明白过来,从两人那次回乡之行起,这个笑起来眉毛弯弯眼睛弯弯的姑娘,在他心中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
刘岚显然要比欧阳东冷静得多,她微笑着伸出手来,说道,“我去成都出差,路过重庆逗留两天,听说你在这里踢球,就过来看看你。我还怕你不在哩,要是你去外地踢比赛,我不就白跑一趟?”她试着抽回自己的手,可欧阳东那只大手死死地攥着她。刘岚的脸一下就红起来。
一个青年队队员扭脸对几个队友说了句什么,几个人一起哄笑起来,连一旁站得笔直的门卫也是一脸笑容。
欧阳东这才发现自己还紧紧地攥着刘岚的手,他的脸也腾得红起来。
“哦,哦。是啊,我转会来了这里,”他不知所谓地说着连自己也不知道意思的话。这又让那几个瞧热闹的家伙一番哄闹。欧阳东知道,要不了多久,他今天闹的笑话就会传遍俱乐部上下,这更教他脸红心跳。他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是么?这样的啊。”
刘岚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绝对不能在这里站着!那几个厚脸皮的家伙就站在一旁,看稀奇似的地来回打量着俩人,全然不知道回避;他们脸上的笑容是善意和理解的,但就是这样,欧阳东也不能容忍。他悄悄把满是汗水的手在裤子上抹了抹,总算找出一个话题:“你什么时候到的?住的地方有了么?”
“昨天晚上到的。我在这里有个要好同学,就在她那里住。她在单位里分了套房子,地方宽敞着哩……”说着说着,刘岚自己就掐断了话头,脸上也掠过一层阴影。
“哦?你的同学?在哪里住?”不等刘岚回答,他已经作了主张,“……你的同学也就是我的同学了。本来我们一个系同年级也该有人分在重庆,可我和他们毕业后就基本上断了联系,平时连个走动的地方都没有,这下好了,总算有个能互相走动的人。走,你叫上你同学,今天我做东,想吃什么,咱们就点什么。”刘岚就笑起来,“我那同学可是女生,和你来往,”她抿嘴笑笑,忽然说道,“你要是真有意思,我倒是可以帮你介绍介绍。”
欧阳东只是笑笑,没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刘岚的同学也在电视台工作,晚上要值班,不能来,只是在电话里说谢谢刘岚和欧阳东的好意。刘岚并没在电话里说出他的名字,他也没注意这些,一直到吃罢那顿丰盛的晚饭,欧阳东都还在为俩人这意外的重逢而激动,他简直都不记得他在热气腾腾的火锅旁给她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一直笑眯眯地用大眼睛望着自己,不断地把火锅里的菜夹到他碗里,美丽的脸庞在灯光映照下,就象盛开的鲜花一样绚丽。
直到两人在长江边一座宏伟大楼顶上的咖啡厅里靠窗坐下,欧阳东才想起该问问刘岚的事情。真该死,他怎么就顾着讲自己的事情哩,他更该表示下自己对她的关心!
“你呢?这么长时间,你在上海怎么样?”
话一出口,欧阳东就恨不得把这句话咽回去。他记得上次见面时,刘岚说她在上海的经历并不象她想象的那么好,工作上不太顺心,感情上……欧阳东能记得两人上次的谈话就是在一个电话之后匆匆收场的。
“你要放糖么?”刘岚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拈起糖块搁进自己的杯子里,用长长的银光闪闪的小勺轻轻地搅拌着。
“重庆的夜景真是很迷人。”刘岚双手杵着下巴,目光幽幽地盯着山城那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万盏灯火,高层建筑物上的灯饰群、主干道明亮的华灯、还有那一条条火龙一般在道路上蜿蜒而行的车流,良久也没再说一句话。
欧阳东惊讶地望着她。他这才发现,刘岚的眼神和他上一次看见她时不大一样。那次她的眼神凝重而沉着,举止说话都很老练,象一个独立闯荡的女人;可现在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忧郁和迷惘,还有几分悲伤。这是怎么了?欧阳东努力不让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他忽然记起,那次他们也是在一家咖啡厅里,她也是穿着一条这样颜色的裙子,那次也是她先伸出手来和自己握手,那次她说得多而自己说得少,还有,那次重逢是让一个电话打断的!他瞟了瞟刘岚搁在桌上的手机,又把目光转向刘岚,恰巧刘岚也望向他,两人的视线一接触,便赶忙各自转开。
这也和上次一样!
不!欧阳东在心底悲哀地叹息一声!
“我才回了桐县。”收回目光的刘岚端起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因为尴尬,她的脸红起来。
她才回了桐县?这么说,她不是从上海来了?她好象说过,她是出差去成都,路过重庆在这里逗留两三天的,怎么就说才从桐县来?欧阳东吃惊地张大了嘴盯着她。上海难道会没有直飞成都的航班,这应该不可能吧!
刘岚没理会欧阳东的疑惑,继续说道:“桐县年初时有件大事。县里的教育局收到一份捐款,有二十万,指定在房山镇的一个大队里建一所小学。你知道,在桐县建一所那样的学校要不了那么多钱,那捐款人还特地说明,多余的钱就帮那些贫困学生垫付学杂费和书本费;这事在整个桐县都闹大了,几乎人人都在猜测这个神秘的捐款人是谁。隔江的邻县也收到这样一份捐款,也是二十万,也是同样的附言,……”
这事欧阳东已经知道了,舅舅和钱顺在电话里把这事告诉过他,他比谁都清楚这事的前后首尾。可这事和刘岚突然出现在重庆有什么关系?
“捐钱的人,就是你吧?”
欧阳东又一次吃惊地张大了嘴。他没料到刘岚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去过那两个村子了,那两个地方的几乎没有来往,而唯一在两个地方都呆过的人,就只有你。”凭着她父亲的关系和面子,还有她那山里少见的做派和说话口气,刘岚很容易就得到不少资料。当然,这也花了她很多时间。最最重要的是,从她一听说这事开始,她那敏感的女性直觉就告诉她,这个神秘的捐款人,一定就是欧阳东。
是的,那钱是他从他转会时那笔高额签字费里拿出来的。九十万签字费,他拿在手里都发烫,他不知道这么多钱该怎么花。他有手有脚,每年还能有几十上百万的收入,他已经完全实现了他少年时的理想,成了一个体体面面的城市人,可现在他又受到新的煎熬:那么多钱,该用到什么地方?他完全不能理解,他这“欧阳东”三个字怎么就能值九十万?他也不知道,当别人也象他一样,拿到这么多钱时,心里会怎么想。他总得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晚上睡觉时踏实,在思考了整整一个月之后,他拿出了四十万,按着从邮局查到的地址和邮政编号,给他童年时的家乡和少年时的家乡各寄去二十万,在汇款的附言中,他还特地注明,如果有需要,他还会为那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他没有在汇款单上落下自己的真实姓名和地址,不过,他保留下那两张汇款的凭证。
“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有无私的有着高尚情操的人,”欧阳东避开刘岚的目光,“我做这些,只不过是想求得一种心理上的平衡。你知道,还在三年前,那家纺织厂破产时,我的日子也很凄惶;再看看我现在,什么都有了,要是我愿意,我随时可以再给自己添上一辆崭新的轿车。有时候我就想,要是没有我舅舅,我也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里人,面朝黄土背朝天;要是没有遇见那帮朋友,我现在说不定还在广东打工,为了多攒几个钱而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干;比起那些留在山里的人,我是幸运的。”他艰难地舔舔忽然干涩起来的嘴唇,唆着唇默然半天,才又接着说道,“我只是想给那么和我一样想改变自己命运的人一点帮助,即便他们不能走出大山,多识几个字,多学点文化,也不是一件坏事……”
刘岚捧着杯子坐在那里,一直都在静静地听着。
她相信欧阳东说的都是真的,从他那并不连贯的言语里,她能够体会出许多的东西。他一直都不是一个主动的人,艰难的生活经历给了他一个能够承受巨大压力的肩膀,却没有给他一个活跃的永不安定的心,这也是他为什么那么安静低调的原因,要是他更主动一些,更有侵略性一些,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她为自己当初的错误决定而默默叹息。同时,她也察觉到,欧阳东安静温和的外表下,同样有一颗激情洋溢的火热的心,只是他太能够接受了,太容易控制自己了,只有在某种临界时刻,他才会让那颗心爆发,去做出一些让人难以接受却能够理解的事情。
她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些?
半晌,刘岚才说道:“我把这些写成了一篇文章,”她从挎包里拿出一叠纸,第一页的抬头处有几个醒目的黑体字:大山的儿子。“你想看看么?”
欧阳东接过来,草草翻了一遍,就把它递回给刘岚。
“你如果想把它发表,不要提到我的名字,我只是做一件让我自己安心的事情,没有你写的那样高尚,你那样写会让我更加不安。”欧阳东郑重地说道,“实际上,作为同学和朋友,我更想求你别把它发表出去。”
刘岚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终于觉得自己有点理解这个男人了。
看着刘岚把那叠纸收起来,欧阳东隔了许久才又小心翼翼地提起刚才那个问题,“你来重庆,真是出差?”他总觉得她有事瞒着自己。当然,有事瞒着自己也很正常,他欧阳东又不是她什么人,只是个同学,一个关系比较密切的同学兼熟人,她要是不乐意告诉他,他也不会去刨根问底。
“我辞职了。春节前,就辞职了。”刘岚若无其事地说道,脸上却掠过一丝苦楚。
自己没猜错,她果然辞职了。
“那,你男朋友哩?”
“……分手了。”
辞职和分手几乎是同时的。她对财经记者这个行当一点兴趣都没有,虽然能挣不少钱,可她却越做越觉得心苦,而她那个在财经公司做高级操盘手的男友却对她那愚不可及的理想嗤之以鼻,经常用难听话来挖苦讽刺她,当刘岚做出辞职的决定时,两人长期积累下来的矛盾终于爆发了——结果,自然是分手。
“上海的环境并不象通常人们想象的那么好,工作的压力很大,我和他在一起,就是想着苦着累着时,有个人能够依靠,有个家可以作为避风港,知道有人在时刻惦记着自己,再苦再累都还能承受。可惜的是,他不是我想找的那种人,而我哩,大概也不是他理想中的那种人……”
明白了。欧阳东什么都明白了。
他能想象到刘岚为什么会突然回桐县。失去工作,失去男友,甚至失去维持每日生活的钱,在大上海举目无亲的刘岚只能选择回到桐县,那里有她的家,有她的父母,还有和她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只有回到那里,她才能获得修养生息的机会,重新找回自己。这个选择的过程一定是痛苦的,他能理解,就象他当初在桐县思考自己的命运一样痛苦,不同的是,她是回到亲人的身边,自己却是离开熟悉的土地。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欧阳东问道,他不能不关心这个事情。
“暂时还没什么打算。我爸正在和他那位老战友联系,看能不能在省城为我找一份工作,你知道,他那位老战友已经调到省电视台做副总,一定有办法。我不想在家闲呆着,就来重庆看同学,顺便来看看你。这份文章要是想投出去,我也想问问你这个当事人的想法。”刘岚望着欧阳东,笑着说道。不!这不是真的!她真正想的,就是来看欧阳东,至于同学和文稿,那都是她的借口和托辞。可这句话她说不出口,两人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深深的裂痕,而那道裂痕,恰恰是她自己造成的。就是她,亲手划断了那根红色的丝线!
“你哩?你在重庆,怎么样?”
“我?”欧阳东颓然叹息一声,“不好!很不好!”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三)
“你在这里哩?在重庆,……怎么样?”刘岚轻声问道。
欧阳东并不算黑的脸膛上立刻就布满了阴霾,浓浓的两道黑眉也在眉心绞出一个结,老半天都没吭声。
相邻的桌上有人说了句什么玩笑话,围桌一圈的几个男人女人小声地笑起来,男人憋住气让笑声在喉咙里呼噜呼噜地打转,女人们就都掩着口,咯咯地乐。刘岚的目光在他们那边转一圈。这是一群衣冠楚楚的青年人,年纪也未必就比她和欧阳东大多少,可看见他们那开心快乐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有许多的嫉妒和惆怅。
“很差。比我预料中的情况要糟许多。”欧阳东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的憋闷和痛苦都随着这声叹息吐掉。他有许多话想告诉她,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要是把那些事情抖落出来,刘岚能相信这是真的么?
“你不适应这个城市,还是……不能适应……甲A的比赛?”刘岚觉得这样问欧阳东实在是太唐突了,可是她又想不出更加委婉的话来。她垂下目光,尽量不去直视欧阳东那深邃的眼睛。
“这里有什么不能适应的?”欧阳东笑着说道。作为职业足球运动员,他知道自己会有四处流浪的一天,他也一定会努力去适应新的环境;再说,重庆这地方也不错,山美水美人美,除了走路爬坡上坎的,他几乎挑不出什么不满的地方。至于甲A么,从联赛第六轮到第八轮,连续三场比赛,他都发挥出自己的正常水平。甲A,除了攻防节奏节奏比甲B快点,身体碰撞比甲B多点猛点,他还真没什么不适应的。
不,他糟糕的情形不是因为这座城市,也不是因为比赛。
刘岚望着他,理解地点点头。“我知道,你受了伤,这大概会影响你的事业和发展吧。”几天前,刘岚曾在一份体育类报纸上看见过一篇有关重庆展望的报道,近况不佳的展望俱乐部很受读者和球迷关注,要知道,这支队伍里可是拥有六七名正在好年华的国脚呀。文章中有寥寥几句话是关于欧阳东的,只说他在一次训练中右腿膝关节内侧韧带有轻微撕裂,要休息六到八周。就是这篇文章最终让她下决心来重庆。
听见刘岚说出“事业”两个字,欧阳东咧咧嘴。事业,足球事业,现在大概能够这样说吧,他已经不仅仅把它作为一项挣钱糊口的工作看待,而是作为实现心中理想的途径;至于发展嘛,在重庆发展……他都有些好笑。
欧阳东凝视着她,半晌,才淡淡地说道:“我没受过伤。只是和人干了一架。”
刘岚的眼睛一下就瞪得大大的。没受过伤?可是,那篇报道……
事情要从四月十五日那场联赛说起。
那场比赛,重庆展望在主场迎战当时的联赛领头羊大连长风。这是一场榜首之争的重要比赛,也是一场复仇之战——大连长风是唯一一支重庆展望从未胜过的队伍,过去两年的联赛中,两队四次交手,重庆展望三负一平进三球失八球,全都落在下风,唯一的平局还是去年在主场取得的:他们整整领先了六十分钟,却在最后一分钟让对手扳平的,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三分变成一分。
这一次,主教练伊内亚当然不会再犯下和武汉风雅那场比赛同样的错误,他把阵型重新调整回重庆展望一贯熟捻的四四二,再三叮嘱两个前锋要注意彼此间的跑位与配合,要把对手的后防线向中间引,然后,再利用自己的边路突破来寻找机会——针对大连长风那条攻击出色的中前场,他还安排下一个防守硬朗的外援作后腰,还有一个攻守比较平衡的国家队队员在这个后腰之前,担纲中场的进攻协调。
一场普通的联赛,将有十一名正选国脚上场!这场重量级的比赛不但吸引了两座城市的所有的媒体,还吸引来全国各地数十家媒体,还没开场,就有几群抱着扛着长枪大炮的记者在场地里寻找着好地方;能容纳三万六千名观众的体育场里拥进将近四万球迷,比赛还没开始,各种颜色的小喇叭就把体育场给闹翻了天;正对主席台的看台上一溜摆下六面大鼓,十八条头裹黄布赤着半边胳膊的壮汉甩着胳膊把一面面大鼓擂得砰砰响,一声声齐整整的沉闷鼓点让球迷们的心都随之荡漾跳动;当闻名遐迩的女子军乐队穿着清一色红妆走进早早为她们预备下的位置时,体育场里的气氛瞬间便达到了**……
欧阳东就坐在替补席的一角,和丁晓军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前两天丁晓军才和女朋友说拜拜,不过他现在倒象没事人似的,在座位上东扭西望,偷空还和一个熟悉的女摄影记者说几句不沾边的闲话。他是队里的二号门将,是铁打的替补,虽然难得混上一次上场比赛的机会,不过也难得会被漏在比赛大名单外。“我觉得这样挺好,一分风险不担,还能分那么多钱。这样的事情可是打着灯笼也没地方寻呀。”瞧丁晓军说话时一本正经的诚恳模样,真让人很难判断这是不是他的真心话。
“你觉得今天我们有机会么?”丁晓军盯着那女记者的背影,嘴里却和欧阳东扯着这场比赛。
欧阳东微微地摇摇头,他不看好自己的队伍。在两年多的足球生涯里,大连长风给他留下的印象最深,不需多说什么,数年联赛中三次登上甲A的冠军宝座就是他们实力的最好证明,尤其给他印象深刻的是大连人的耐心,他们往往把杀机隐藏在一次次看似漫不经心的来回传球中,一旦觑到对手那一隙空挡或者破绽,他们便毫不犹豫地突进——通常情况下,都有数名球员参与进攻,致命的突破传球、默契的跑位穿插、锋线队员灵敏的嗅觉和出色的射门技术,对手的防线顷刻间就会陷入一片混乱……不过,占有主场之利的重庆展望也不能说全然没有机会,只是和成熟老练的大连长风比,这种机会并不是太多。
比赛的发展也确实和欧阳东料想的一样,客场作战的大连人在顶住展望最初二十分钟的攻势之后,渐渐地把比赛节奏向他们习惯的方向牵引,上半场大部分时间,足球都在大连长风队员脚下倒来传去,大连人慢腾腾但是有目的地在中前场寻找着机会。上半场的后二十多分钟,重庆展望除了在三十三分钟和四十一分钟由那条“国字号”右边路发起过两次有威胁的进攻外,对大连长风的威胁屈指可数,即便是那两次边路下底的进攻,最后也没能形成有威胁的射门。
下半场的比赛和上半时一样乏味。这是榜首之争,又是大连长风的客场,他们才不会傻到去和对手比进攻哩,该急的人是重庆那些性情火爆的球迷,是展望俱乐部的头头脑脑,是主教练伊内亚,是展望大大小小的国脚和准国脚们……
看着队友又一次颇有威胁的进攻被对手化解,替补席上一片惋惜声,欧阳东恨恨地在自己大腿上使劲拍了一巴掌!怎么就不知道射门哩?这是一次多好的机会呀!就是射不进,也能让对手出出汗!可那个负责协调攻防的国脚就只知道带球突破,有你跑的工夫,人家的防守队员就全都到位了!
那位国脚最近几场比赛都不在状态,时常犯一些教人不知所谓的错误。在又一次莫名其妙的传球失误后,大连长风一次四人配合的快速反击,就让重庆展望门前一片风声鹤唳,最终还捞到一个角球。
欧阳东和替补席上的队友都站起来,朝人头攒动的禁区里张望着。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塞着四万观众的体育场也陡然间安静下来。
伴随着角球的发出,十余位球员在禁区里拼命地拉扯碰撞躲闪寻觅。“哦——”,一两万人齐刷刷地同声感叹,这一声就象闷雷一样在体育场里滚动回荡……
这雷声忽然就被剪刀拦腰截断了!
一名大连长风的后卫在人丛中高高跃起,在被守门员虚晃的手臂干扰下,在被身前身后两个重庆队员连顶带撞的夹击下,他的头迎着足球猛然一甩——守在门线上的展望后卫连动作都没时间做!
零比一!
失球后的大连长风更不着急,他们斯条慢理地传球倒脚,消磨着比赛时间,时不时用一两次犀利的反击教重庆人不敢在进攻大胆投入力量。一心盼望着看上一场精彩比赛的球迷可不答应,有几个看台已经冒出不耐烦的杂音,而且,这种不和谐的声音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各个看台蔓延。
随着时间的流逝,颇有绅士风度的伊内亚再也无法安稳地坐在教练席上。他的领带结已经被自己扯得松垮垮地,手里捏着一支早就熄灭的香烟,就站在场地边,手舞足蹈地对着场上队员叽里呱啦飞快喊嚷着;那位外语学院的教授就随在他身后,一脸尴尬的笑。伊内亚在欧洲好几个国家都执掌过教鞭,虽然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球会,他也没什么太大的成就,可他能流利地用好几种语言和人交流,尤其是在他激动的时候,法语、英语、德语,还有他的母语和某些天知道是哪里的语言,都会象绝堤的洪水一样喷薄而出,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地方俚语和感**彩浓厚的鼻音。这可是害苦了他的这位翻译!他只能凭猜测来向场上队员传达伊内亚的企图。
当那位国脚又一次丢掉球权之后,伊内亚扔掉手里的香烟,嘴里嘟嘟囔囔地咒骂着,扯着领带结走向教练席。“换人!换人!”这*字他还能清晰地吐出来,不过后面那一长串外国话就只能靠翻译。中方助理教练的眼睛望着翻译,翻译却没望他,只是紧张地看着伊内亚那快速开合的嘴唇和焦灼的目光。在仔细聆听之后,翻译面无表情地说道:“八号下!二十四号上!你告诉他,要注意对大连十五号的防守,不能让他轻易地下底传中!还有,防守时要快速果断,千万不能拖泥带水!让两个前锋向后撤一点,太靠前无法和中场联系!两条边有大胆地投入进攻!”看着那个助理匆匆跑过替补席,和欧阳东交代几句就奔向第四裁判,翻译蓦然觉察出情形有点不大对劲。他疑惑地看着伊内亚,罗马尼亚人正铁青着脸孔,倚在教练席旁边铮亮的不锈钢支架上,一口一口地吸着烟。翻译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伊内亚,那个二十四号不会防守哩?
连欧阳东在内,所有人都很纳闷,天才知道,老道的伊内亚怎么又出昏招了。比赛到现在,欧阳东可是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替补席上没动弹呀,怎么就会连热身都没有,直接派上场哩?
直到第四裁判在场地边举起换人的电子号牌,伊内亚才发现这是一个多大的失误!
那个该死的翻译!伊内亚望向翻译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
可他已经顾不上责难翻译了,身体单薄防守差的二十四号是地地道道的赔钱货,让他上去踢球,还不如自己亲自上哩!他得赶紧再调整队伍,要赶在丢第二球之前调整好!
就在伊内亚脑袋里飞速计算着各种可能的情况时,欧阳东正拼命用等待死球的时间热身,踢腿、转脚踝、俯身压腰、原地抬腿跑……真见鬼了,替补席里还坐着好几个身上冒汗的家伙哩,怎么主教练单单就对自己这么信任?
大连长风的教练席里,几个人交头接耳地商议几句,一个助理教练马上到场地边,朝最近的一个球员连比划带地交代着,那个队员从草地边抓起一瓶水,边喝边点头,又望了几眼欧阳东,那眼神里也全是疑惑。欧阳东一面做着动作,一面朝那队员点点头笑笑。他俩认识,去年和捷克队的那场国际邀请赛,那个长风队员是场上的主力。那队员便也朝欧阳东呲呲牙。
欧阳东的上场并没有给重庆展望带来什么改观,却让他们的防守更加吃力,欧阳东显然正借着来回跑动在热身,更不要说,他从来就没有参与防守的意识。更糟糕的是,欧阳东似乎并不在意伊内亚的战术安排,他只喜欢在中路晃悠,这就让主教练精心布置的四四二阵型立刻转为四一二一二或者是四三一二!恨得咬牙切齿的伊内亚带着翻译,亲自去和二十三号交代着上场后要注意的事情。这一次,绝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了,而且,他还要助理教练马上就去把欧阳东换下来!他现在需要的是防守,是防守,是防守!
助理教练在和第四官员辟说这事时,那官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不可能吧?真要把二十四号换下来?他刚才那次带球突破可是获得了满场的喝彩,怎么就能换他哩?!
“你确定是把他换下来?”好心的第四裁判小声问道,他想阻止这个急火攻心的人再犯一次错误,“你最好再回去坐好看看再下决定。”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还朝赛场方向努努嘴。他不能再多说什么,再说就违反规定了,要是这家伙还死心塌地要换人,被球迷的口水淹死也活该。
助理愕然地看着他,又回头看看比赛场地。
那个三百万元买来的国产水货正在边路杂耍一般地表演哩!
欧阳东斜着向内挤,左脚不住地在球面上打着旋,用鞋底轻轻地蹭着足球,让它随着自己身体的移动在草地上慢慢滚动着;一个长风后卫就在他面前,亦步亦趋地隔着两步紧随着他移动。这个长风队员再不敢贸然出击了,他已经在欧阳东脚下吃过两次亏,要不是队友及时补位,后果会是什么他想着都害怕。好了,他已经看见队友从欧阳东背后包抄上来,警告就要解除了……
包抄过来的长风队员脚尖勾下了足球,可跳起躲避那一记凶狠铲断的欧阳东立马就又把皮球夺过去,接下来的事情许多人都没看清楚,好象是在拼抢中弹起的足球被欧阳东用小腿侧面挑过自己的身体,然后,他在快没有重心的情况下突然就是一脚凌空打门……
长风守门员纯粹是靠着多年的经验和本能用脚挡出那一记刁钻的射门!
“哦!”随着高高飞出横梁的足球,瞬间一片死寂的体育场立刻就淹没在四万人的同声叹息中……
站在场地边的伊内亚一脚就把一个还有半瓶水的矿泉水瓶踢得远远飞向球员甬道,这立刻便换来第四裁判员的一记白眼。失望的伊内亚根本就没理会他警告的眼神,挥舞着拳头恨恨地咒骂着。真是他妈的见鬼了!这样的射门也会被挡出来?!
仅仅三分钟后,伊内亚就象只蝴蝶一样从教练席里飞出来,嘴里依然嘟囔着只有他自己才能辨析的俚语!所有替补席上的展望队员都拥出来,欣喜若狂地在场边等着拥抱那个脱下运动衣绕场飞奔的进球功臣!
欧阳东被三个队友抱住,死死地摁在草地里,还有更多的队友从四面八方跑来,准备加入这次狂欢。就是他,在禁区内右侧用脚后跟轻轻地磕了磕足球,让皮球稍微改变了一下方向,帮助那个插上的后腰外援完成了一次再简单不过的射门练习……
一比一!
扳平比分的重庆展望马上就嗅到胜利的气息。丢球之后的大连人不知道是该回收还是该压上,他们犹豫了一下,然后把阵型向后场收了收。这是一个致命的愚蠢决定,象欧阳东这样的球员就怕没有足够的空间带球突破,要是让他有机会跑起来,他能用教人眼花缭乱的技巧和风一般的速度轻巧地撕碎任何一道防线;而且,赛场上的欧阳东和训练场的欧阳东绝对不是一个人,那个训练时被队友撞得东倒西歪的二十四号现在可是很难倒在草丛里,他总是象一只机敏灵巧的狸猫一样躲避着各种各样的危险,即便不能不和对手发生激烈的身体接触,他也会尽量找机会把球塞给自己的同伴,让他们去完成接下来的事情……
大连长风的主教练又做了一个错误的事情。在他眼睛里那条濒临崩溃的防线,实际上危险倒不是很大,重庆展望的进攻虽然凶猛,可是往往会在禁区线附近就被中断,可当他用两名后卫换下一个前锋和一个前卫之后,情况马上完全不一样了。老辣的伊内亚从大连队这次换人中闻到许多味道,他不假思索就换上两个攻击队员。这不是赌博!对手的换人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他们只想保住这一分;可他要的是不是一分,是三分,是胜利!
更让大连长风倒霉的是,中场大片的开阔地简直就是特意给欧阳东空出来的舞台,这个能踢前场任何位置的家伙就象幽灵一样无处不在,阻挡在他面前的长风队员大多数都被他那一连串的“花哨”动作晃得头晕目眩,即便侥幸不犯迷糊,他们也未必能赶上欧阳东的节奏,高速奔跑中他时常变向,有时跑一两步就折个方向,把紧随他的防守队员弄得苦不堪言,恨不能一脚揣死他……
大连长风里有许多人都记得这个二十四号,一年半前,就是这个家伙带领着名不见经传的莆阳陶然,用一场疯狂的比赛活生生把他们拦在足协杯四强外……
大连长风的主教练无望地坐在教练席上,暗暗期盼着比赛赶紧结束。他的两位助手和他一样,他的队员们也和他一样。欧阳东主导的又一次进攻华丽得就不象是足球,在大连长风禁区前沿从右到左从左到右七次短传,两三个展望队员在禁区里突进交叉,把大连的后防线撕扯得七零八落,要不是最后那脚射门角度太正被守门员死死抱在怀里,这样的进球绝对会进这周的足球射门集锦!
这个二十四号是谁?看台上的观众和远道而来的记者们带着疑惑四下里打听,当一个采访过甲B的记者连蒙带猜地说,这家伙以前是莆阳陶然队的副队长时,他立刻就被他同行们的白眼和冷笑淹没了。“真的,他真是踢甲B的,今年甲B转会费最高的那个家伙,就是他!”白眼和冷笑立刻就消失了,许多文字记者马上记下这一条,还在本子上重重地作了一个符号,甲B、转会费最高,这两条就够炮制一大篇文章!
伊内亚现在已经悠闲地站在场边抽烟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脖子上那条领带又纹丝不乱地扎好,曾经散在裤腰外的碎白花黑底衬衣,也整理得一丝不苟。他再不向他的队员嚷嚷,即便他们偶尔有点失误,他都会微笑着接受。行!这场比赛能不能赢下的,已经不重要了,这样流畅华丽的足球是他作为教练以来最得意的一场比赛,他一定会珍重地收藏一盘录象带,把它带回自己的家乡……他侧耳听听观众们的喧闹和喝彩,满意地笑了。听听这沸反盈天的热闹劲就知道,他们现在有多高兴,他们恨不能把天都翻个个儿哩!
他朝主席台方向瞅了瞅,俱乐部总经理就坐在主席台下,虽然人头攒动中他分不清谁是谁,可他也能猜到总经理现在的模样。伊内亚不能不承认,那家伙的眼光确实独到,场上这个三百万的球员,一点都不贵……
才三百万人民币!太便宜了!
“那场比赛之后,我就成了主力,连续两轮都是首发,两场比赛,我们一胜一平,我进了一个球,还有一次助攻,”欧阳东眼睛移向玻璃窗外,语气平静得就象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接着,就发生了后来那件事……”
……
那是五月三号,联赛第九轮,重庆展望在客场挑战北京长城。上半场他们就错过了三次好机会,两个前锋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连近在咫尺的空门也会射偏,当欧阳东没再把机会让给他们而是自己选择射门后,一个队里向来的大哥级人物隔着几个人朝他挥挥拳头,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
欧阳东狠狠地回视着他,紧绷着嘴唇没说话。
“那个前锋也是国脚,他和另外两个国脚是很好的朋友。”欧阳东端起面前早就凉了的咖啡,咕嘟咕嘟地接连吞下好几口,“其实之前那场比赛我就有预感,那场比赛我进球后,几乎没有几个队友上来和我一起庆祝……”
中场休息时,他们的冲突爆发了。
“我的位置那么好,你干嘛不把球传给我?!”与其说那个前锋是在埋怨,不如说他在是找茬,“你要是能干,一个人上场踢呀!你生怕显摆不出自己有多大能耐是不是!”
欧阳东一面让队医给自己的踝关节贴创可贴,一面自己望踩得乌黑的手指抹药膏,就仰着脸硬邦邦地回答他:“你有本事,自己去抢球呀!”他心里也窝着一股子火,说话也顾不上什么情面礼貌。上半场对手就从他身上吃到三张黄牌——这可是客场,主裁判难免要对主队的表现宽容一些——队友们简直是在为北京队犯规制造机会,专门挑有人防守他时给他传球,这让他要多花许多力气才能完成动作,而他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那些机会,转眼就会被面前这个家伙挥霍掉。
“你个小样!说你两句你还敢斗嘴了不是?!”那前锋一把撂开抹汗的大毛巾,两步就跨到欧阳东面前,“你信不信,我一脚踢得你满地乱爬!”
欧阳东也蹭地站起来,毫不示弱:“你敢踢一脚试试!”
随着那前锋撩起的一脚,冲突立刻就变成武斗……
下半场欧阳东根本就没出场,原本被他赶到替补席上的那个国脚突前前卫重新回到赛场上;回到重庆的第三天,展望俱乐部的新闻官就告诉媒体,欧阳东因为训练时动作过大,右腿膝盖内侧韧带拉伤,虽然伤势并不严重,但是根据西南医院专家们的诊断,至少也得休息一个月到八周。
“……就是这样,因为打架,我失去了主力位置,被俱乐部罚款六千,还要停赛两个月。”欧阳东露出一脸古怪的笑容,用一个刘岚看不懂的手势结束了他的故事。
“那个和你打架的前锋哩?”
“他没事。他有的是朋友,俱乐部怎么可能冒着得罪一大帮子队员的风险来处罚他哩。”刘岚有几分幼稚的问题让欧阳东笑起来,这家伙看上去聪明伶俐,怎么连这点道理都看不出来?“少了我,展望俱乐部一样能玩下去,该赢的球该挣的钱一分也不会少;少了他们,展望俱乐部说不定就得降级……”
刘岚终于懂了。
出色的欧阳东把一个主力一个国脚挤到了替补席上,这是对某种权威的挑战,而这种权威,就是以那个展望俱乐部六号为首的一大帮新老国脚们;权威们当然不会甘心被新人排挤,要是这次被人剥夺掉特权,以后就会有第二个欧阳东、第三个欧阳东站起来向他们挑战。不,他们绝对不会就这样罢休,不需要有人站出来挑明他们也会放弃一切隔阂联合起来,把欧阳东废掉,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延长他们的权威,只有这样,才能警告潜在的挑战者……他们的势力是强大的,当他们把自己的警告明白无误地传达给俱乐部和教练组之后,俱乐部立刻就能做出明智的选择,那个罗马尼亚主教练伊内亚也能站在“真理”一边——要是他敢和一个强大的集团作对,他这个主教练几天内就得背上铺盖卷滚蛋。至于欧阳东嘛……他伊内亚是来中国挣钱的,只有坐在展望主教练的位置上,他才能挣钱,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刘岚陷入了沉默。
要不是欧阳东的亲口讲述,她绝对不会想到,欧阳东伤病的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故事。这,这……这实在是太残酷了……
“难道,就没有人站出来为你抱不平?”
这又是一个幼稚到愚蠢的问题。
当然会有人为欧阳东抱不平,可是这些人还不至于傻到公开为欧阳东辩护,他们顶多在私下里宽慰他几句,当着他的面骂两声娘。谁会去和七位国脚作对哩?又有谁敢和七名老大作对哩?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转会!”他从牙缝里迸出这两个字眼,“今年夏天我就转会,我朋友已经在操办这事了。再在重庆呆下去,我说不定就真的会被废掉,我得离开这里。至于转去哪里,只要不在重庆展望俱乐部,去哪里都行,踢不踢主力都行。”
第十章 他乡异客(四)
因为一线队还在外地征战客场,展望俱乐部的基地里便显得比平日里冷清,其实,它还不如欧阳东熟悉的莆阳陶然那块基地——虽然陶然只是支甲B队伍,可除了成年队之外,还拥有好几支各年龄段的青少年队伍——展望却只有一支十九人的青年队,平时连踢个教学赛都只能搞搞半场攻防,至于足球要求的所谓“每家甲级俱乐部必须拥有自己完整的梯队建设”,和国内大多数足球俱乐部一样,只有在每年岁末年初资格注册时,展望俱乐部才会租借市里两个私立足球学校的学生来应付应付。
不过,这倒不是说展望青年队没机会踢全场对抗,每当一线队去外地比赛时,总会有几个没伤没病的队员会留在基地里,这时,他们便只能陪着青年队练了。当然,这也是俱乐部的硬性规定,要是没这条规矩,估计那群连赛场边板凳都摸不着的家伙才不愿意在太阳底下陪一帮半大小子流汗哩。
欧阳东现在就和几个留守的队友在跟着青年队训练。
……摆腿作势,上身向右倾,准备启动;当防守他的队员开始移动重心时,欧阳东的身体忽尔变为向左倾斜,刚才虚虚抬起的腿轻轻一挺,就成为身体的支撑点;那个青年队员忙不迭地赶忙调整姿势;可当他好不容易把身体重心转换过来时,欧阳东已经从他身体左侧蹿过去了……那个队员反而被自己折腾得在草坪上踉跄着扑爬出好几步,好不容易才没出更大的洋相。
场地边几个铁杆球迷发出两声善意的哄笑。
凭着一个突然的急停变向,欧阳东便轻松地摆脱两个想夹防他的青年队员,他在跑动中抬眼打量那个周一才开始恢复性训练的瑞典后卫一眼,又望着那家伙的左边身后;斯文森马上就开始向他眼神观察的方向移动。可他上当了,欧阳东用右脚背在皮球边上轻轻一蹭,那足球几乎是横着挪开几步,恰恰跑到位置的年青队友连动作都没调整,跟上就是一脚……
可惜球没进。
刘岚就撑着一把遮挡阳光的小花伞站在场地边,笑吟吟地看着场上那群跑来跑去汗流浃背的球员。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足球比赛,虽然是一场训练赛,而且这里面的规则她也不大懂,可她依然看得有滋有味,尤其是欧阳东一次次卖弄他的那些技术,粘着皮球就象杂耍般盘球突破过人时,她脸上的笑意就要更浓一些。她明白,这是他在专门为她表演的,是一个男人在他心爱女人前必然的炫耀,就象一个女人必然会在她心爱的男人面前撒娇一样。她的脸红扑扑的,每当欧阳东扭头,她立刻就会忽闪着大大的眼睛,用眼神告诉他,她在看着他哩,他踢得真好!
是的,他踢得真好,华丽、精彩,而且,动作也很优雅,就象一只鹤……
“刘姐,喝水么?”一个才从场上换下来的青年队员用湿漉漉的运动衣在身上一通揩抹,就在场边的纸箱子里抓出两瓶水,一边呸呸地吐着嘴里的草叶沙土,一边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刘岚认识他,这就是昨天晚上请他们吃火锅的那个小队员,圆圆的脸膛上还带着两分稚气。她笑着点点头,把水接过来捏在手里,却没喝。
几个球迷嗷嗷地欢呼起来,欧阳东用一连串教人眼花缭乱的动作接连晃过三个人,最后又用一个逼真的假动作把守门员骗得摔倒在草丛里,才轻轻地把足球拨进无人把守的球门。
余嘉亮一下就笑起来,也和球迷们一样鼓掌叫好,罢了才扭头说道:“刘姐,你看见了么,你今天来看我们训练,东子哥就恨不得把我们这边的球门也给凿个窟窿。要是他天天这样做,那教练又得给我们加量了。”虽然是抱怨,可他的话更象是开玩笑。“刘姐,你知道东子哥这活是在哪里练的么?太……太那个什么了!”
“太什么了?”
“太……太夸张了!”余嘉亮搜肠刮肚地想寻出一个精彩好词儿,末了也没能挑出一个合适的来,“真的是太夸张了!你说他那腿是不是没关节呀?!还有他那些动作!还有……”他刚才接连几次被欧阳东晃得连滚带爬,没少被教练吼骂。
“他踢得很好?”刘岚对足球的了解只限于好与不好之间。即便这样,她也不能不承认,欧阳东那些动作确实很神奇,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居然能这样把圆圆的皮球黏在脚下,就象那皮球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几乎能够随心所欲地指挥它。
这近乎无知的问题立刻就换来余嘉亮一记白眼,要不是顾及到欧阳东和她那种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的亲密关系,他多半会抢白她几句。“我从来没见谁在比赛里这样踢过。我还以为,国内没人会这样踢哩。就是看欧洲那些比赛,也难得看见这样踢球的。象东子哥这样踢球,对球迷来说,那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余嘉亮最后那句话立刻让刘岚对他刮目相看。这正是她想说却一直没想好该怎么说的话。
“东子哥这些东西是在哪里练的?我听人说,他是半路出家的,两三年前才开始踢球的。这是真的么?”余嘉亮又一次提出这个问题。因为几百万的身价、因为那华丽得近乎诡异的技术、因为他敢和一个国家队主力前锋在更衣室里拳来脚往地摔打,欧阳东都快成为他们这帮年轻队员的偶像了。他们都听说过欧阳东那演义般的故事,可大家都在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今天总算是找到一个能帮他们解惑的人了。不光余嘉亮热切地盼望着刘岚能给他一个答案,就连站在不远处的两个教练员也竖起耳朵听着。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练的这些。我和他在大学里只是认识,没什么来往。两年前第一次听说他是球员时,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他真读过大学?”
刘岚点点头。他们难道不相信这是真的?她现在都还记得,当晚课的下课铃声响过之后,她时常会在教学楼里看见一个高大瘦削的背影,手里提着一把拖把,肩头搭着张脏乎乎的黑毛巾,一层一层地清扫楼道,一段一段地抹着楼梯扶手……
“他读大学时也踢球么?”
刘岚摇摇头。这她怎么会知道哩,她读书时根本就不关心这些;她最关心的是自己的英语四级考试,是怎么样让自己四年大学生活过得充实,是毕业后怎样才能找个称心如意的工作。不,她不知道欧阳东读书时踢没踢过球;除了体育课,她很少关心学校里开展的各项体育活动,虽然学校里搞个运动会篮球比赛足球比赛什么的,她经常充当播音员这个角色。
教练大声喊着余嘉亮的名字,朝他招招手。该他上场了。
“刘姐,有空你帮我问问东子哥,他是怎么样练出来的。”余嘉亮匆匆地说道,“记得帮我问问啊。”他和欧阳东原本不怎么熟,昨天晚上他在小重庆火锅店请几个队友,恰好遇见欧阳东引着刘岚去尝地道风味的重庆火锅,这才有机会坐在一起说上话。
刘岚对他笑笑,表示自己知道了。
欧阳东曾经对她说过,做个合格的球员也挺容易,只需要做到两件事——“在正确的时间把球传到正确的地点,或者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不过,她可不认为这两点容易做到,所以她也就不打算把这话告诉余嘉亮了。欧阳东说那话时,粟琴也在,她还叽里呱啦地就这四个“正确”说了一大通话,最后的结论好象是证明了欧阳东不是一个攻守兼备的好球员。
想到粟琴,刘岚的脸色一下就黯淡下来。
刘岚不愿意在这个时间想起粟琴,可她越是不让自己去想,她就越发忍不住要去想,想粟琴和欧阳东的关系,想自己和欧阳东的事情。
……知道她要在重庆逗留几天,欧阳东周一就向俱乐部请了几天假,又找队友借了辆小车,陪着她把重庆吃了个遍也玩了个遍,两人甚至还冒着小雨跑去离市区几十公里的大足县看唐朝石刻,在那里,刘岚还特意求了个神签;当欧阳东问她签上说什么时,她还把那解箴藏在身背后逗他,当时就把欧阳东闹了个大红脸——现在想起这事,她都还有点脸红,自己怎么就会做出这种小孩子一般的把戏哩——自从辞职离开上海,这是她最开心的时间,抛开了心头一切的烦恼,陪着他,也让他陪着自己,无忧无虑,快快乐乐。这两天,她时常能觉察出欧阳东对自己的感情,虽然他刻意地去隐藏和掩饰,可他的眼神和表情总要背叛他,那种眼神是爱慕、是欣赏、是眷恋、是喜悦……她的心中充满了甜蜜和幸福,当然,也有几分担忧。
她装作不在意的模样,试探着问过几次粟琴的事情。欧阳东对她的近况也不甚了了,只知道她现在拉萨一家生产藏药的医药公司上班,还担着不大不小的责任,时不时也会北京上海地飞来飞去。知道欧阳东和她联系也不多,刘岚心里就有些放心,可昨天欧阳东不小心说漏嘴,道出他和粟琴曾经一起住过一两个月,虽然他再三解释俩人只是普通朋友,只是住在一套房子而已,可刘岚不相信。这种事还能骗谁哩?都住在一起了……
只要他以后对自己好,他和粟琴以前的那些事,她是不会在意的。
可是,欧阳东会不会在意她以前的那些事哩?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她只能凭自己的想象去臆测。万一有那么一天……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会是怎么样一番景象。可是,这种事情真有可能会发生的,当爱情的火焰湮没在婚姻的现实中,当甜蜜柔情被大大小的生活琐事消磨光之后,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她甚至能猜到那时的欧阳东会是怎生一副模样:板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用冷冰冰地目光上下刺她,用冷漠的口吻挖苦讽刺她,把她贬得一钱不值……
刘岚痛苦地沉浸在自己勾画出的悲惨情景里。她没留意到,这幅图画完完全全就是几个月前她和男友分手时那番光景的翻版。
“怎么了,不舒服?不会是生病了吧。”欧阳东走过来,疑惑地望着脸色苍白的刘岚,虽然刘岚努力做出一副没事样,他还是不大放心,“你真没事?……”
刘岚只是笑笑,就问道:“训练结束了?”
欧阳东用干毛巾揩抹着脸上脖子上水一样流淌的汗水,点点头,“结束了,这星期剩下的两天都没事了。我们先回我宿舍坐会儿吧,我得先洗个澡,看我这一身汗。”就在回宿舍的路上,欧阳东又问道:“一会儿想去哪儿?我听说,合川那边的酸菜鱼做得挺不错,要不咱们开车去尝尝?对了,刚才余嘉亮还说,晚上想请咱们去唱歌哩。”
“我听你的。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欧阳东沉吟了一下,就说道:“那就去合川吧,我也没去过那里,这次就沾你的光,也去尝尝那边的鱼。”其实,他是想和刘岚单独呆一起,他不希望别人打搅。
“巧巧今天休息,我们也叫上她吧。她都跟我抱怨好几次了,说每次吃好的都没有她的份儿。”话一出口,刘岚就很后悔,她明白欧阳东的心思,也知道他一直在找恰当的机会向自己表白,可刚才浮现在她脑海里的那幅景象太可怕了……
欧阳东表情复杂地看看低头走路的刘岚,就笑起来:“行。回宿舍你给她打个电话,约个地方一会儿咱们去接她,就说,还允许她带家属。”末尾这句话让刘岚抿着嘴笑起来。
刘岚给她同学打电话时,她同学正到处找她,她父亲急火火地把电话一直打到她同学单位里,又从单位里打到她同学家里:他那位的战友神通广大,不费吹灰之力就在省城一家电视台为刘岚寻到一份好工作。那家电视台还记得刘岚这个得过大奖的主持人,什么话都没说就答应了,他们只要求刘岚尽快到电视台报到,下个星期一能上班最好——下周三开始,他们就有一档大型社会实录节目要上,目前就缺个好的主持人。
“晚到一天应该没什么。周一下午就有飞省城的航班,飞机票很容易买,我可以在俱乐部给你订一张票,”听说这事,欧阳东三下两下赶紧洗好澡,换身出门的便装走出来,细细一问,就帮刘岚拿主意,“飞机比火车好,免了路途上的辛苦劳顿,到了就能上班。你要是坐火车,现在这时间只能买过路车票,还有没有卧铺很难说,即便你到省城,也要休息下才能去报到吧。一来二去的,时间上的耽搁就和坐飞机差不多了。”
刘岚没言语。
欧阳东也沉默下来。
他在心里诅咒着那该死的电话。他爱这个姑娘,从那一次回家途中的偶遇开始,当她在桐县县委招待所他的感觉里对他说“罢了我和你一道回去”,她知不知道,这句话对他来说有多大的震撼?!从那一天开始,她的影子就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曾经多少次在梦里看见她那两道弯弯的眉毛,还有她那双笑起来同样弯弯地眯起来的大眼睛,还有她那两个浅浅的让人陶醉的酒窝……现在,他多想告诉她,他真的希望她能和自己一道回去!
但是,欧阳东也有自己的顾虑。自己是踢球的,是个职业运动员,在可以预料到的足球生涯中,至少还会有一两次转会,这就不能给她一个安定的家,而女人最需要的,恰恰就是一个安稳和睦的环境吧;而且,等自己退役时,也许已经一身是伤了,就象彭山齐明山他们退役时那样,只有用药物和酒精才能忘记那种让人痛苦不堪的伤病折磨。这,又会不会是对她的一种拖累哩?她可一向都是一个很有事业心的女孩。
这几天他都在寻找机会挑明俩人的关系,可每当那机会来临时,他又畏缩了——原因很多,而他最惧怕的,是她会婉转地拒绝自己的感情;要是真有那样的事情,他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欧阳东就开始相信缘分,“姻缘天注定”,该来的总归是要来,也许他应该默默地等待那幸福时刻自己到来……可一旦错过机会,他又会后悔好半天,并且在心里埋怨自己好长时间:难道把心里话说出来你会死呀!就是被拒绝,也比这样拖着强呀!
送刘岚去她同学家里取她的行李,再把她送去火车站,欧阳东又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俱乐部办公室副主任的那个熟人,那人却认识他——看来,他那几场球没白踢——那位铁路上的小干部把欧阳东塞给他的好处又塞还给欧阳东,没口子地答应一定帮刘岚弄一张软卧票。要是欧阳东真想谢谢他的话,等腿上伤好了,踢几场干净漂亮的足球,就什么都有了。
欧阳东站在站台上,直到列车开出他的视线,他也没动地方。
他面前是两道空空的铁轨,身边是零零星星四散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气息和列车所特有的霉味;对面的月台上停着一辆即将出发的火车,车厢里灯光亮煌煌的,人们提着背着扛着大包小件地急匆匆地挤来绕去,每个玻璃窗前都有人影在晃动,有人趴在车窗边,带着好奇上下打量着这个伫立在昏暗灯光下默不作声的男青年……
一直到刘岚离开,他也没有对她说出他心里最想说的话。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五)
时间就象水一样流进六月。
昨天的联赛又输了,不但输了球,还输了人,展望队员们在比赛里粗野的动作连自己的球迷都看不下去,在对手毫无争议地踢进第三球后,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球迷大声给客队加油,而自己队员进攻时,任何一个小的疏忽和失误都会引来一大堆的嘲笑和漫骂;要是没有警察的帮助,赛后展望队那辆豪华大客车能不能平安地离开体育场都是一个问题。
气急败坏的伊内亚赛后就立刻就宣布:星期一的休假取消了!
对这个决定,连那几个一向桀骜不驯的国脚们也气都不吭一声默默接受了。他们不说话,别人更不敢站出来抱怨,谁都能看出,素来一副绅士做派的伊内亚是真的生气了,这个时候去招惹他,那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这是六月份里的第四场失利,要是再算上足协杯上被广西漓江这样的甲B队淘汰,这是连续第五场失利了,在联赛排名上也可耻地落到第十一位。谁敢想象,拥有七名国脚的重庆展望竟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这简直就是耻辱!
主教练伊内亚在烟缸里掐熄烟蒂,仰靠在沙发里,使劲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布满殷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墙上的队伍成绩走势图——从五月三日开始,展望队的好运气就突然走到头,在联赛积分榜首停留了两个小时后,他们就开始一步步地向下滑;五月份他们五战一胜两平两负,而进入六月份,那条笔直下降的红色箭头看上去就象一把戳向他心窝的匕首,而且,他觉得那把匕首还仅仅是初露锋芒。
伊内亚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里。是的,他知道问题的根源,可他不知道,这个棘手的问题该怎么样去解决。
问题在哪里?当然是该死的二十四号欧阳东和那个国脚前锋的冲突。
那场冲突以欧阳东的失败告终,当时他被队友扯抱着,不但被那位前锋狠狠地揍了好几下,还被俱乐部罚款禁赛,这成全了国脚们的尊严,可同时也让队伍失去了团结。几个国脚那肮脏的表现被别的队员看在眼里,迫于威压,他们不可能在公开场合站出来为欧阳东说句公道话,可随后俱乐部对欧阳东的处分却让这些队员寒心。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成为第二个欧阳东,要是他们有点好的表现,威胁到国脚们的主力位置和利益,俱乐部大概也一样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作为牺牲品吧?即便不能威胁到国脚们,可谁又能知道那个被他们挤到板凳上的家伙和某一位或者某几位国脚是什么关系哩?这些人要是不甘心的话,会不会也挑唆那些大佬们为自己出头哩……所有人都变得小心谨慎起来,他们可不认为自己有欧阳东那样的本事,随便换个地方还能踢球——这小子大概夏天里就要转会,据说上赶着要他的甲A俱乐部就有好几家——他们中的大多数倒是宁可在重庆展望呆下去,至少这里挣的钱比别的地方多出不少。
房间里的空调发出嗡嗡的低沉声音,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伊内亚唆着嘴唇,端起早就凉了的咖啡,咕嘟咕嘟地喝下好几口。可他心里还象窝着一团火。
麻烦事太多了!
现在那些坐在板凳上的队员和场上队员想的就不是一码事,他们情愿坐在场地边看比赛,也不愿意去竞争一个永远也争不到的主力位置,上场比赛也就是走走过场。他能明显感觉到替换上场的队员是出工不出力,即便自己的位置更好更有利,他们也宁可把球传给那几位国脚,任由得他们去折腾……
可他们还能折腾几天?这个月底,国家队就要集中了,至少有五名没伤没病的国脚会上调,一去就得半个月,重庆展望的整条中轴线和右边路会被抽空。他们不在的这半个月里,比赛该怎么踢?前锋线还好说,只走一个人,伊内亚手头还有两个替补能凑合着用;可那条右边路哩,难道就把整整一条边拱手让人?中场也是个大毛病!他或者能用双后腰,或者改踢五三二阵型,死死地守下两场球,等到那些国脚们回来。可今年是大赛年,国家队任务很重,从八月份到十月份,至少还有五场重要的国际比赛,那时他又能怎么办?总不成场场比赛都死守吧,就算他能这样做,球迷能答应么?俱乐部能答应么?俱乐部背后的集团公司能答应么?
这都是让人焦心的呀!
他该怎么办哩?
伊内亚咬着烟卷陷入沉思,他不但要为下一场比赛做打算,还要为接下来的几场比赛打算。这也是为今年联赛做打算,要是不能扭转目前这种局面,弄不好的话,重庆展望赛季末降级也说不定。
走廊里忽然传来几声放肆的大笑,然后就是乱纷纷的皮鞋和楼梯碰撞的踢趿声,有人还捏着嗓子嗷嗷怪声叫着。
伊内亚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快到凌晨三点了,谁敢在这么晚才归队?他站起来,轻轻地拉开自己的房门,探出身去张望。
扑面而来的热气和臭哄哄的酒气让伊内亚一下屏住呼吸,他厌恶地凝视着面前这群人。这是一大帮人,走在最前面的是那个国脚前锋,旁边是那个主力门将和一个后卫,在他们背后,一个前卫自己走路都晃晃悠悠地,却还一只手拉扯着六号王新栋挂在他这边肩头的胳膊,另一只手拦腰搀扶着他,靠着墙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拖拽着软得快成一摊泥的王新栋望,他们背后的两个队员脸上挂着白痴一样的笑容,勾肩搭背地慢慢蹭着。
眼前的一切让伊内亚连话都说不出!他也不想说什么!他就会几个不连贯的中文单词,还都不是骂人的脏话,可他已经被这帮人气得手脚冰凉!他只能用一个美国人最喜欢的词汇来形容自己的感觉:“SHIT(狗屎)!”然后,砰地一声摔上房门。
几个喝多了的队员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嘴里咕哝着谁都听不明白的话,歪歪斜斜偏偏倒倒地摸回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上午,伊内亚就带着翻译找到俱乐部总经理,他希望俱乐部能从目前的情况出发,把二十四号欧阳东的处罚决定撤消掉。国脚们马上就要离队,他得让欧阳东尽快适应比赛的节奏,队里没有人能比欧阳东更适合组织调度全队的进攻。
一直对欧阳东有点内疚的总经理立刻就答应了伊内亚的请求。
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伊内亚兴冲冲地走向训练场,他想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欧阳东。他相信,得到主力位置承诺的欧阳东一定会为此欣喜的,而且,他也会把以前不愉快的事情抛到脑后的;他能帮助重庆展望渡过眼前的难关,也会报答他这个主教练的。
可伊内亚的这份好心情仅仅保持了五分钟。
当他赶到训练场时,欧阳东正抱着左腿膝盖,痛苦地在草地里蜷缩成一团,豆粒大小的汗珠一颗颗地从他额头鼻尖冒出来,因为无法抑制的痛楚,他的嘴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痕。队医就在他身边,手忙脚乱地在他腿上做着检查,每当他的手试图扳动欧阳东受伤的左腿时,欧阳东就会紧闭着两眼咝咝地吸着凉气……
“怎么回事?”伊内亚一把扯住身边的丁晓军,急火火地问道。因为担忧和焦虑,他甚至忘记了丁晓军根本就不会明白他在说什么。
丁晓军没回答他。他知道伊内亚在问什么,他不想回答,他只是把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望向不远处的六号王新栋,狠狠地望地上啐了一口。
从周围队员们那不忍和厌恶的眼神,伊内亚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怎么样?”伊内亚立刻用英语问队医。他现在顾不上追究这事的责任,欧阳东的情况才是他最关心的。
紧张忙碌的队医就没搭理伊内亚,他又细细地把欧阳东的腿和膝盖检查一遍,末了才站起来说道:“不知道,问题好象不是太严重。不过,最好还是把他送医院去彻底检查一遍,我怕……”他摇摇头,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开始和医院联系,同时让一旁的助理教练赶紧去找辆小车来。
这是一个意外。半场攻防训练中,欧阳东一连四次把王新栋晃过,有一次他还用假动作让王新栋结结实实地在草丛里摔了个嘴啃泥,这让场外几个不知道怎么溜进基地的球迷们好一阵哄笑。当欧阳东又一次带球时,王新栋从远处飞一般跑过来,倒地就是一记凶狠的飞铲……欧阳东已经跳起来躲避他的铲断,可在草地上滑行的王新栋稍微地抬起右腿,狠狠地望欧阳东膝盖上踹过去……
谁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谁都没法指责王新栋,他那是在防守,最多也就是个“动作过大”有点危险,俱乐部也没对这事多说什么,只是在第二天训练开始时,伊内亚和助理教练都一再叮嘱大家要小心点,不要在训练时动作太大,要是再出现象欧阳东那样的非比赛减员,那以后球队还能踢么?
欧阳东只在医院里呆了一天。不幸中的万幸,他在王新栋即将踢到他时蜷起了腿,那一脚并没有扎扎实实地踢到他的膝盖上……
“他是故意的,我记得他冲过来时的眼神,”回到基地的当天晚上,欧阳东坐在床上,左腿膝盖上还裹着厚厚的绷带,慢悠悠地和丁晓军说着话,“他那时一定是想废了我。”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
在天空中肆虐了一天的骄阳终于收起它那狂暴的热情,拖着缓慢的脚步,渐渐西斜,大地上总算有了几阵带着凉意的轻风,慢慢悠悠地把地面上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暑热气息一丝丝地抽走。可这点风是远远不够的,气温还是象燃烧着一样灼热,在这样的天气里,人稍微动弹一下,立刻就会出一身汗。
比空气更热的,是球迷们的热情!
还不到下午六点半,体育场就拥进三万多球迷,观众人数还在继续增加,刺耳的喇叭轰鸣和球迷们的喧嚣吵闹让体育场就象一个巨大的马蜂窝。看台上东一团西一簇地拥挤着来自各个方向的观众,女人们还能矜持地穿着几件象样的衣服,可那些男性同胞们就顾不得什么体面,几乎个个都甩着光膀子,晃着油汗漉漉的身躯,有气魄地在座位上扭来转去,挥舞着大手和同伴大声议论即将开始的比赛,如数家珍般地报出一个个展望俱乐部主力球员的名字,就象个主教练或者资深记者那样对他们评头论足。绕着体育场的看台边,已经挂出好多横幅,既有象“某某县球迷协会”或者“某某区球迷协会”这样给自己打招兵旗的,也有“某某公司某某产品预祝重庆展望旗开得胜”这样借机打广告的,要是你留意看,说不定还能从那一大片大大小小的横幅纸片中找到一些逗人乐子的东西……
体育场外还聚集着好几千号没门票的球迷,他们在人群里拥来挤去,和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的黄牛党们焦急地侃着价。这个时候离开赛还早,黄牛们根本就不可能把手里大叠大叠的门票降价出手,可真心好球的球迷们却没有时间来和他们理论——体育场里一阵阵的喧闹就象有只小手在挠着他们的心。这种讨价还价最终只能以黄牛党的全面胜利而告结束。那些倒票的家伙才不怕票砸在手里哩:今天是七大国脚最后一次全体出场,明天,他们中的六人就要飞赴昆明,想再看这些明星们联诀演出,至少得等二十天……嘿嘿,买不买这票就随便你了,一张票我只加四十块,少一毛都不行!
体育场的工作人员忙得满头是汗。他们已经没收了好几百张足以乱真的假票,负责安全保卫事宜的警察和武警也抓住几个贩卖假球票的家伙,可更多高价购买到假票的观众还是顺利地通过剪票口。体育场的头头们看着全场满满腾腾的观众,既喜且忧。我们谁都知道他们喜的是什么,可他们担忧的事情却更加可怕,这个修建于建国初期的体育场只能容纳三万六千人,而今不用点票他们都知道,今天来的观众至少超过四万!
千万别出事!大汗淋漓的头头们交换着眼神,彼此的眼睛里都带着深深的惧意!
欧阳东随便穿着一件运动衣,和几个队友一道坐在替补席里,紧着脸抱着肘,一声不吭。
七点半,随着主裁判一声哨响,甲A联赛第十九轮重庆展望主场对郑州中原的比赛,正式开始了。
伴随着球迷们那震耳欲聋的加油与喝彩声,展望队只用了一分半钟就完成了第一次有威胁的射门,郑州中原的守门员是用脚把足球从球门线上勾出来的,一个后卫立刻就把它远远地踢出边线……
已经连续五场不胜的重庆展望拼了老命。要是这一场再不能取胜,接下来他们又是两个客场,失去六名国脚的情况下,他们能在客场捞到一分就算不错了,可那样下来,他们的积分和排名还会向下滑落一大截,要知道,他们现在已经接近降级区了,只比联赛倒数第四名多三分而已。重庆展望已经到了不能再输也再输不起的地步。
展望的攻势就象潮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
第十一分钟,展望由右边路发起进攻,一名后卫带球长途奔袭六十米,在连续突破多名中原队员的防守堵截后,他把球斜斜地传向禁区;那位和欧阳东发生过争斗的中锋高高跃起,抢到第一点,皮球砸向球门,恰恰站在那个位置的守门员轻松地把足球没收;
第十七分钟,展望又一次从“国字号”的右边路形成突破,在中原两名队员的阻挡下,右边前卫一直把足球盘到底线附近才找到起球的机会,飞速旋转且路线极为刁钻的皮球让那个守门员不敢贸然出击,夹在四名防守队员之间的三名展望攻击手接连起脚,却没一个人能碰到那皮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极具威胁的传球从球门前划过……
第二十三分钟,郑州中原队造越位战术失败,那位展望中锋获得了本场比赛开哨以来最好的射门机会,他已经把那个守门员骗得翻倒在草丛里,却把皮球挑在横梁上……雷尧一下就跪倒在草丛里,无比沮丧地望着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球门,他怎么都不能相信,就是这副铁架子,二十分钟里就已经把自己势在必进的射门拦出来三次了!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哩?!
第三十六分钟,重庆展望在中场通过一系列娴熟的配合,从中路寻找到机会,六号王新栋在禁区边沿冷不丁地一记大力射门,郑州那位守门员是完全凭着直觉才封挡住人丛中倏然窜出的皮球;雷尧用速度摆脱防守队员,他的射门却被奋力挺身的守门员再度扑出;王向东跟上再补射,守在球门线上的中原队中卫用胸膛挡住这近在咫尺的一脚;混乱中,一名后卫抢先把球远远地踢回中场……
在几名国脚的带领下,重庆展望队对郑州中原队球门的压力几乎没有间断过,整整四十五分钟,“客队居然没有一脚象模象样的射门”——中央电视台的直播解说员显然对郑州中原口下留情,上半场中原队只是在距离球门三十五米外有一脚远远高出球门的远射而已,按照重庆球迷的理解,那一脚绝对不会是射门,大概是那个中原队员在打蚊子吧。
十六次射门呀,居然没能把对手的大门击穿一次!一直坐在教练席上的主教练伊内亚无法掩饰自己心中深深的失望,他的脚边扔着一圈烟头,浓浓的烟气让他的嗓子就象火烧一样,即便这样,他还是无法克制自己,上半场结束的哨音刚刚响起,他就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进球员甬道。
“你们几个去热热身!”中方助理教练对替补席上的几个队员交代了一句,就急急忙忙地去追伊内亚。
欧阳东和几个队友甩掉运动衣,从早就坐出一屁股汗水的座位上站起来。
下半场一开始,被对手整整折磨了四十五分钟的郑州中原,总算借着开球的机会发动了本场比赛第一次有威胁的进攻。因为惧怕重庆展望趁机反击,他们的这一次进攻并没有投入太多的人手,一个队员从中路带球直进,一个队员在他旁边不远处接应,还有一名前锋在他前方不远处穿插。
谁都没把这当回事。这三个中原队员面对的将是六七个重庆展望队员的包夹堵截,他们能有几分破门的希望?
发觉突破无望的中原队员用一记不算有力的远射来结束这次不成功的进攻……
皮球是正对着球门去的,所以线路绝对不能算是刁钻;那个球员并不擅长远射,所以力量和速度都只能算是中等水平;在他和守门员之间并没有什么人阻挡,所以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守门员,守门员也能看见他。这只是一次纯粹的射门练习,没人相信这样的球会进。
守门员的眼睛里有了几分笑意,他已经站好位置摆好姿势,这样的球能进才怪哩。
天知道那个莫名其妙伸出一条腿的展望后卫那一刻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他的脚并没有踢正皮球的部位,只是鞋底在皮球边沿蹭了一下,皮球一下就偏离了它原来的轨道,奔向球门的左边,在门柱上轻轻一磕,这才砸进球网里……
守门员可笑地眨巴着眼睛,停顿了一下,这才扭头去看那个在草坪上晃晃悠悠滚来滚去的足球。
直到看见主裁判坚定地指向中场发球点的手臂,守门员才对那个倒霉蛋破口大骂!
震耳欲聋的喧闹声锣鼓声喇叭声喝彩加油声嘎然而止,四万多人都傻了,一个这样的射门、一个这样简单的射门、一个就这样毫无精彩可言的射门……居然,它就进了?!
那个射门的队员显然也没能反应过来,他踢出那一脚时,脑袋里绝对没有破门的念头,他纯粹是想让进攻划上一个句号。现在看来,这个句号实在是太完美了!
郑州人在赛场上欢呼雀跃,无数光着脊梁的热血巴人默然地看着他们……
不知道是哪一个看台上响起了第一声闷闷的鼓声,“砰、砰、砰”,沉重的鼓点一下一停,立刻便唤醒更多的大鼓加入它的行列,四万多名球迷齐整整地站在座位上,没有一个人说话,连那个一向饶舌的播音员也知趣地闭上了嘴。
偌大的体育场只剩下鼓声!还有场上二十二位队员呼应叫喊的声音。
展望俱乐部老总蓦然就是一身汗。他以前在别的俱乐部做过好几年老总,知道这样的场面意味着什么,他以前就职的那个俱乐部地处江南,民风远远不及重庆人那样血性剽悍,可即便是那些平日里难得和人红脸一回的柔性人,在一场窝囊的比赛后依然把俱乐部的大客车砸得没剩下一块好玻璃,被足协罚款不说,还教俱乐部丢掉四个主场资格。现在,他又要面临一场这样的劫难了……
伊内亚半拉衬衣都散在裤腰外,站在场地边一边比画,一边声嘶力竭地中国话大声吆喝着他的队员:
“上!上!”
不需要他叫嚷,队员们也知道压上去,就连拖后的后卫都压过了中线,二十一个球员拥挤在郑州展望的半场里,毫不停息地进攻防守、防守进攻……
重庆展望的进攻就象一个接一个高高卷起的大浪,狠狠地砸向中原队的禁区;中原队的球门,就象暴风雨中孤零零飘荡在大海上的一条小船,每一个大浪打来,它就颠簸得象要崩溃,可随着浪花散去,它又坚强而倔强地屹立在哪里,张大着嘴,似乎在无情地嘲弄着无能的进攻者。
“伊内亚!下课!”一声声的鼓点中,一个愤怒的声音吼叫起来。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立刻就得到更多人的响应,几千名球迷齐声吼道:
“伊内亚!下课!”
不需要人站出来指挥,已经被展望队那可耻的五战不胜折磨得心都碎了的四万名球迷齐声喊出这一腔:
“伊内亚!下课!”
球迷长久憋闷在心中的怒火被郑州中原那个神使鬼差的射门点燃了!
听不懂中文的伊内亚只能听见有数万人在愤怒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永远不会弄懂“下课”这个词那意味深远的含义,可他能明白这齐整整的悲鸣后的怒火,那是球迷们无法抑制的咆哮!
在足足呆愣了半分钟之后,伊内亚猛然一个转身,几步就跨到替补席边,以为他要和自己说话的助理教练仰起脸望着他,却发现伊内亚想说话的对象根本就不是自己!
“欧阳东!”
这几个字正腔圆的中国话从伊内亚嘴里喊出来,替补席上的人都是一愣,要知道,这个罗马尼亚老头可从来没正经八百地把哪个人的中国名字喊齐全过,不是只喊姓,就是只喊名,要不就是用手指头指点;象欧阳东这样的复姓队员,平时最多也就是用一个模糊的“欧”音节代替。
欧阳东大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着嘴唇翻得飞快的主教练,那些叽里呱啦的外国词里他能听懂的只有几个。跟在伊内亚身边的翻译立刻就对欧阳东说了一大堆需要注意的战术问题,从哪里突破,注意郑州中原队哪个位置的弱点,应该让队友们注意点什么……末了那翻译还问一句:“你听明白没有?”欧阳东扒拉下罩在身上的运动衣,点点头。不就是把郑州中原踢趴下嘛,需要这么罗嗦?过去两年他和郑州中原好些球员场上交手过四次,哪一次教他们讨着好了?
欧阳东和第四裁判站在场地边时,郑州中原队的主教练已经叫过两个队员到跟前。在中原队从助理教练到主教练,他对眼前这位前莆阳陶然队队长、现在是重庆展望二十四号的欧阳东再熟悉不过了,这家伙简直就是郑州中原队的克星——不,他还是大连长风的克星、青岛凤凰的克星!他在肚子里暗暗地骂了一句脏话。
这是一场重庆展望输不起的比赛,场边鼓噪的球迷们更是让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国脚们再不敢为一己之利而忘记眼前的事,孰轻孰重,他们还是能分清。六号王新栋心甘情愿地把位置向后移,把中路组织的责任交给欧阳东,至于别人,他们都还记得欧阳东两个月前那几场比赛里的表现,那行云流水般的配合、水银泻地般的进攻,大半就是出于这个欧阳东的组织和协调,抛开个人间的罅隙与恩怨,他们都得承认,欧阳东组织进攻的能力,确确实实比王新栋要高出许多!
让中原队员们吃惊的是,欧阳东上场之后,他们的压力突然就比刚才轻了许多,渐渐地,他们也能组织起几次中前场的配合,时不时也能有模有样地发起一次进攻,虽然这种进攻往往在对手的禁区前就被瓦解掉,可这总比刚才那样被人压得喘不过气好吧。现在他们已经能在中场和对手纠缠了,展望那条“国字号”右边路也不再象上半场那样,两个队员轮番上前冲击他们的防守。
中原队的主教练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现在可以舒服地点上一支烟,平息下自己那颗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展望队那似乎疯狂的攻击,差点没把他的心脏病给折腾出来。享受着第一口香烟带来的宁静和疲软,他心里同时就有了几分欢喜和几分惆怅。欢喜的是,欧阳东这家伙总算被重庆人的板凳磨掉了棱角;惆怅的哩,居然也是这件事——又一个天赋极高特点鲜明的队员终于被足球这潭深水给淹没了……
第六十一分钟,郑州中原队一次快速反击在禁区线附近被瓦解,足球在第一时间就由王新栋传到中线附近的欧阳东脚下;欧阳东在奔跑中用胸口卸下球,趟了两步,在两名中原队员阻挡住他的前进路线之前,突然就起了脚;高高飞起的足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曲线,在空中飞行了四十米,越过中原队后卫球员的头顶,高速插上的中锋雷尧又一次让郑州人造越位战术失败,这一次,他再没浪费机会,球门柱和横梁也没能再帮郑州人一把,飞身跃起的守门员虽然摆出一个曼妙的姿势,却没能阻止雷尧的进球……
一比一!
中原队主教练那支烟才抽了一小半,这突兀的进球让他被烟气憋得吭哧吭哧咳嗽了老半天,眯着泪茫茫的眼睛,吃力地朝场上打量着,他想看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还铺天盖地咒骂展望队员和主教练伊内亚的球迷们立刻就毫不吝惜地把欢呼与纸花一起抛洒出来,几十面大鼓几十面铜锣敲得咚咚当当响,一度偃旗息鼓的女子军乐队再次奏起英武雄壮的凯歌。球迷,这是一帮多么可爱的人啊,只要有一粒进球,他们立刻就会被满足,就会让他们忘记几分钟前的怨怼和愤怒,要是这粒进球再让他们觉得精彩,他们就会把全部的热情都倾注在那个欢乐的时刻。
伊内亚捏着拳头使劲在空中挥舞了一下,狠狠地咆哮了一声:“YES!”
被这猝然的进球打得蒙头转向的郑州中原还没能苏醒过来,欧阳东已经在后场断下了他们一次漫无目的的传球,立刻就发动了一次进攻……
四名队员,哦,不,现在只有三个防守队员了——一个倒霉的家伙被欧阳东奔跑中的突然变向给晃得好几个踉跄,最后还是扑腾在草丛里——在他身前身左身右紧紧跟随着,现在没人敢再贸贸然地出脚抢截了,他们眼角的余光还能看见他们的队友正焦急地从草地里爬起来,他就是冒失地想从欧阳东脚下断掉皮球,结果却把自己给摔一跤。他们现在只想着不让欧阳东传球出去,等队友们卡好防守位置,即便这家伙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破门得分。
又一次变向,紧接着又是一次变向,再接着一次变向,欧阳东突然觉得膝盖有点不舒服。不过,这六步中的三次变向已经足够了,两个中原队员撞了一起,一起跌倒在草地里,另外一个家伙脚下也不好受,步频都乱了,欧阳东轻轻松松就把他给甩在背后,现在他可以自己射门,也能把球分给雷尧。欧阳东没有贪功,他在晃过中原队的中卫之后,面队守门员,把球浅浅地一搓,另一边跟上的雷尧迎球就是一脚……
二比一!
刷——体育场里瞬间便安静到极点,连一直未曾歇息过的鼓点也停住了……
轰——无数声嚎叫和欢呼一下就迸发出来,立刻把体育场变成一座欢乐的海洋!
许多到体育场看比赛的球迷是在深夜回到家里再看电视重播时,才领略到欧阳东那两次助攻的奥妙,尤其是后一次带球突破,他那几次跑动中的变向其实并没有改变足球的线路,只是凭着上身的晃动和腿脚的虚晃让中原队员自己得出一个他要变向的错误判断……
这家伙是怎么练出这一手的?
看了电视的许多球迷都在问这个问题。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
星期一,俱乐部两个官员就和队医一道把欧阳东送去西南医院做了一次全面的体检。已经有四个队员呆在伤兵榜上了,现在国家队又招走六名主力,再过两周,国家青年队还会从俱乐部带走两三个队员去欧洲拉练,那时,重庆展望的日子将会更加难过,所以,象欧阳东这样的最佳第十二人绝对不能再有丝毫的闪失。
一个小时后,队医就从医院打来电话,欧阳东的膝盖没事,至少,现在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一直在焦灼中等待检查结果的总经理和主教练伊内亚,还有俱乐部的领队,同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要是欧阳东现在再有点伤病,那他们仨人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三个人都没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一向被俱乐部视为鸡肋的欧阳东,已然在人们心中占下很大一块分量。
不过,那个为欧阳东检查的运动医学专家还是提出了一些诚恳的建议,在高速跑动中,最好不要时常做急停和变向这种高危动作,它们对膝关节的伤害太大。这个可不是留意小心就能防范的事情。“我可不希望有一天看见你因为膝伤而结束自己的运动生涯啊,小伙子。你是我这几年来看见的最有天赋的足球运动员,你得学会爱护自己。”那位胖胖的中年人摘下眼镜,一边在体检报告上龙飞凤舞地填写着潦草模糊的字迹,一边语重心长地告诫欧阳东。他昨天晚上在电视里看过现场直播,欧阳东那匪夷所思的盘带和突破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虽然那样做很有观赏性,也很实用,但是,说不定哪一天,它就会让你的足球生涯提前结束。听我的,能不做,就不要做这种动作。”
真象他所说的那样可怕?欧阳东乐呵呵地点头应承,心里却是半信半疑。
七月五日,甲A联赛第二十轮,重庆展望客场挑战长沙三元。
大家都还记得长沙三元这支甲A队伍吧,去年甲B联赛倒数第二轮,他们在冲A的最紧要关头,就是栽倒在欧阳东领衔的莆阳陶然脚下,要不是倒霉的天津七星最后一轮在客场被裁判摆了一道,他们现在还在甲B厮混哩。
晋级甲A的长沙三元队却比他们在甲B时还要轻松,即便今年联赛里他们在客场一场球都没赢过,可他们的主场成绩却是让人刮目相看的九胜三平,三十二分的成绩——他们有两个客场也是以零比零的平局收场——确保他们在联赛里稳居第七。面对这样的战绩和名次,即便是最热情的球迷,也不会有更多的苛求。想想吧,象重庆展望这样的国脚大户都还在降级区边缘挣扎哩,没有一个国字号队员的长沙三元有现在这样的成绩,不容易啊。
然而,球迷们对俱乐部也不是完全没有要求。不,象所有地方的球迷一样,他们一样有理由为他们心爱的球队设下一个理想的目标,他们的要求也很简单哩。可爱的长沙球迷们不会在意三元那糟糕的客场战绩,哪怕客场输得再惨再丢脸哩,他们也不会做出比骂几句娘更冲动的事情;可回到主场,那就绝对不能输!他们希望自己的球队在甲A的第一年里,能保持一个不败的主场。这不仅仅是球迷的愿望,也是媒体的愿望,还是俱乐部和俱乐部背后的股东们的共同愿望。
这便又把那位我们熟悉的三元队主教练逼到死胡同里。
每一个主场比赛他都得绞尽脑汁想对策,如何利用手头有限的资源把对手干掉,或者利用主场优势逼平那些强大的对手。从实力对比上来说,重庆展望无疑算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它拥有六七个国字号球员,还有三四个时常在国家青年队进出的年轻队员,可要搁在前几天,三元的主教练根本就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连大连长风那么强横的队伍都被他干掉了,他哪里还会害怕正在滑向降级区的重庆展望。可现在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不一样的理由是什么?简单得很,就是那个突然又冒出头来的欧阳东。
办公室里一大圈沙发里坐在五六个人,三元俱乐部的老总、领队、主教练和三个助理都在这里观看着比赛录象,那份薄薄的统计分析报告就撂在茶几上。
电视里正播放着欧阳东在三四个防守队员围堵下带球突破的镜头,皮球就在他大步奔跑的两脚之间滚动,那几个防守队员只能紧紧跟随着,焦急地寻觅着下脚拦截的时机。欧阳东的上身突然一个晃动,在他前面封堵的防守队员急忙就顺着他改变奔跑方向,可那只是一个虚晃,欧阳东的方向并没有变,那个防守队员发觉上当再调整时,自己脚下倒先一打绊,一个趔趄就斜斜摔在草丛里……
看着欧阳东在五六步的距离里就接连做出三个似乎要变向的假动作,领队和两个助理同时叹息一声。这是他们第三次看录象了,可每每看到这里他们都会忍不住感叹一番。这他娘的还是甲A球员吗?!
“咱们队里就没人能防住他么?”不大懂球的总经理问道。这个问题他已经提出好几次了,答案他也清楚,可他还是要问,要是不问,面对屏幕上欧阳东那些教人心旷神怡的动作,他都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咱们找个防守好的队员,什么都不干,就死死地盯住他。那样他总没法吧。”
碍于总经理的地位,别人确实不好说点什么让他下不台的话。找个防守好的队员死盯住他?没看见屏幕上四个队员防守他一个,都让他杂耍一样地抛在背后了?再说,难道郑州中原这两年在他脚下还没吃够苦头,会不专门安排人盯死他?可结果还不是一样!能盯死他的人肯定有,可惜,他们都不在长沙三元俱乐部……
“那几个裁判今天晚上就到,要不,咱们做工作时再细致点?”领队直接说出了好几个人的心里话,要是队员靠不住,裁判倒能在关键时刻帮点忙。总经理和三个助理一起点头,都把目光转向一直默不作声的主教练。
主教练还是不吭气,从茶几上摸起烟盒,给几个会烟的人一人散了一支,又凑过身去在总经理手里点上火,喷出一口浓浓的白烟,这才慢慢地说道:“裁判的工作自然要做,而且要做足。不过,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得咱们自己来。队员的工作一样得做。”他又狠狠地连吸几口烟,这才鼻子嘴里冒着烟,接着说道,“死守!这是第一条!一定得死守!有机会打反击的话,要果断,要快,要坚持打身后,这是第二条;绝对不要在中场和重庆人纠缠,宁可放弃中场,也不能和他们在中场纠缠……”
宁可放弃中场?几个人互相望了望,那不就是说,重庆展望可以大摇大摆地通过中场,肆意组织进攻了吗?那,场面会是一边倒的呀,到时球迷哄闹起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一个助理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他的话立刻就得到总经理和领队的附和。
你们知道个屁!主教练冷冷地打量着几个因为忧愁而激动的家伙,可他还是得给他们做点解释,要是他们几个都不能齐心,那比赛时对付重庆人难度就更大了。
“看见郑州中原是怎么死的吗?就是因为重庆展望的队型向后收,他们以为得势才敢压出来;这一压出来,后场队员之间的保护难免有漏洞,也空出了更多的空间。象欧阳东这样能盘能带能突能射的球员,他就怕你不出来。咱们要真是铁下心来死守,在禁区内外防住他们的传球路线,他们还能折腾出点什么?他们的两个中卫年纪都不小了,经验是有,可没速度,咱们抓住机会就打他们身后,用速度来和他们比——咱们一样有机会的。至于场面难看不难看……要是输了,场面再华丽,比赛再精彩,球迷和记者一样会把咱们骂得狗血淋头!”
还有一层心思主教练没好意思说出口。这两年他可没少吃欧阳东的苦头。三年前的乙级联赛西区小组赛第一轮,他带的甘肃白云就是倒在这个欧阳东的脚下,那时的欧阳东还是九园的一个替补吧;去年的甲B联赛最紧要关头,又是这个欧阳东,带着莆阳陶然一帮子队员,愣是差点没把他逼得抹脖子上吊。两三年下来,作为教练,他在球场上见过欧阳东六七次,平日也没少关注他,这个半路出家的球员似乎隔一段时间就会爆发一次,每次都会让人重新认识他。谁知道这次他和重庆展望来长沙,会不会又是他的一次抽疯期哩?不管怎么样,小心点总是好的,他可不想在输球后被人骂得半死,至于场面沉闷点难看点……去他娘的,过两天谁还会记得这事哩?
除过这一层,他还在怀疑一件事:上一场比赛里下半场那段时间重庆展望有意识的后撤,是出于他们那位东欧教头针对比赛场面做出的战术调整哩,还是欧阳东上场后自觉的调整。他宁可相信那是伊内亚的安排。可要是这种调整是由欧阳东发起的,那,他对比赛的解读能力就太强了……
“死守!这一点一定要反复灌输给队员们!不要因为对手故意示弱就盲目地出击,要绝对保证禁区内的人数优势;反击要快,要坚决地打身后;对于欧阳东,要不惜代价阻截,即便是吃牌也得不能让他跑起来……防守时得保证层次,要注意互相之间配合和补位;尽量不给他们远射的机会,尽量别在禁区前沿犯规!”
他为这场比赛定下了死守保平的基调,别人就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比赛的进程确实如这位主教练预测的那样。对于摆下铁桶般防守阵的长沙三元,重庆展望一筹莫展,身为进攻核心的欧阳东曾经有意识地把进攻队型向中场后撤了一段距离,耐心地在中场倒脚,利用场地的宽度和纵深来寻找机会。不甘寂寞的三元队员也确实被他们吸引出来过几次,可在禁区里接二连三地乱成一锅粥后,好不容易才躲过这场劫难的长沙三元再不敢玩火,任凭重庆人怎么示弱引诱,就是不愿意散开严密的防守队型。
球迷们的怒骂斥责也没能影响长沙三元上上下下死守到底的决心,即便整场比赛他们的射门数量和重庆展望相比是可怜的六比二十七,可到手的一分还是让他们喜笑颜开。
几个足球大报都认为这是一场沉闷的比赛,他们为展望感到惋惜,要是长沙三元不那么龟缩不出的话,他们多半能取得一场漂亮的胜利。三元俱乐部倒是对球迷的谩骂和媒体的指责不屑一顾。和展望对攻?你开玩笑吧,你没看见那个二十四号欧阳东是怎么样单枪匹马突进禁区的吗?要不是门柱帮忙,那突然的一脚射门就得让三十五万的奖金泡汤!防守他?说得好,有道理,要不您去试试?我倒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办法能整场比赛把他防住,那家伙比巴西球员还巴西着哩,皮球还在原地不动,就凭着脚步的进退和身体的摇摆就能把人给晃得眼花缭乱,你还想去防他?行,您确实厉害,您倒是去呀……
重庆各大报纸都给展望队员很高的评价,尤其是伤愈复出后第一次打满全场的欧阳东,更是让许多记者和球迷赞不绝口,展望一半的进攻都与他有联系,要不是前锋无法和他形成默契,他那几次精准又富有想象力的传球早就能教长沙三元吃不了兜着了哩。“这是一个与王新栋一样实力的队员。感谢国家队的教练班子,在抽走展望六名国脚后,把欧阳东留给了我们……”谁都不知道报纸上的这句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不过,球迷们一致认为,凭欧阳东那花哨的动作和极具观赏性的即兴发挥,还有他的个人能力,入选国家队只是个时间的问题,当然,就展望目前糟糕的形势,他不入选国家队,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有些球迷甚至在盼望着国家队永远别解散,有六大国脚的展望还没现在的展望踢得好看哩!瞧这帮替补们把拽得和二五八万似的长沙三元队折腾成怎么样了!
展望俱乐部更是毫不吝啬地按赢球发放了奖金。开玩笑,队伍是在长沙那个地狱般的主场打比赛哩,没看队员们把主场龙三元队给逼到什么地步了么,下半场只有一次进攻哟。今年联赛,人家长沙人在主场几时这样窝囊过,连大连、山东、上海这样的强队都在那里闹了个灰头土脸的,再瞧瞧咱们,整场比赛里让三元队组织起几次象那么回事的进攻了?这样的比赛要是都不算胜利,真不知道什么样的比赛才能算是胜利了。
一场不亚于胜利的平局让俱乐部上下人人喜上眉梢。然而,就在这个人人欢笑的时候,俱乐部总经理和主教练伊内亚,却陷入了更大的忧愁。
有三家俱乐部已经在询问欧阳东的转会价格了,在年初的摘牌大会上错失良机的武汉风雅最为性急,他们迫不及待地为欧阳东开出转会报价:二百四十万!要是展望愿意割爱,这个价钱还可以商量。
从私人角度出发,总经理还是愿意把欧阳东送去武汉的,他和武汉风雅的严总几年前就是好朋友,风雅今年的情况又很艰难,从第三轮开始就在为保级而苦苦挣扎;而且这个实际上的卖价无论如何也说得过去,还不用说这次转会成功后,自己也能从中捞大一大笔好处。可他又不想把欧阳东卖掉,他能意识到,即便欧阳东不是国家队将来的核心,至少也是国家队的常客,二百四十万,那是买不到一个真正的国脚的!何况,目前的形势也不允许他把欧阳东卖掉,只有这个家伙,才能在六大国脚缺阵的情况下,带领着半是主力半是替补的展望队在残酷的联赛里厮杀,才能让展望踢得比国脚们都在时还漂亮……
真是伤脑筋呀!
总经理为友情和现实的冲突而挠头,伊内亚却在为欧阳东近期的表现而痛苦。
凭他在足球场上混迹多年磨练出来的毒辣眼光,他一眼就能瞧出欧阳东比王新栋更好,虽然欧阳东极少参与防守,个人对抗能力也不如王新栋,可要是让他来选择,他却宁可要欧阳东也不会要更加全面也更有经验的王新栋。至于原因嘛,很简单,第一,欧阳东才二十五岁,他最精彩的成熟岁月还没有到来;第二,从他第一眼看见欧阳东到现在,欧阳东已经不止一次让他瞠目结舌,那华丽的盘带、开阔的视野、丰富的想象,还有那细腻的技术,这都让他这也算开过眼界的教练一次又一次目瞪口呆。不,这都不是最重要的,上一场比赛里他把欧阳东换上场,欧阳东是自觉地把比赛节奏缓下来,还把阵型向后压,让对手密集在禁区内外的防守阵线自行散开,然后才借机发动进攻;这一场比赛里,他同样在自己准备调整战术前就放慢了进攻步调,要不是长沙三元人反应快决心坚定,他就能捏着三分离开长沙了……
欧阳东肯定比王新栋好,这一点毋庸置疑,可王新栋背后是几名国脚,是十几名他的铁哥们,他伊内亚要是舍弃王新栋的话,这帮队员立刻就能叫他这个主教练下台,乖乖地卷起铺盖滚回罗马尼亚老家去……
取舍难啊!
伊内亚忽然就怨恨起俱乐部的总经理来,就是他对这些大佬球员的放纵,才让他这个主教练处在今天这么个境地!
伊内亚那纷乱的思绪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翻译拉开房间门,探头说到:“老伊,车就要来了,咱们得收拾收拾去机场了。”
伊内亚点点头,在烟灰缸里把烟掐熄。欧阳东和王新栋的事情,先放一放吧,国脚们回来还得十几天,联赛却还要打下去,这挠头的事情,等到国脚们回来再说也不迟。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八)
七月十二日下午的客场比赛一结束,顺烟主教练面无表情地和无法抑制住脸上喜悦之情的伊内亚走过场一般地握握手,便头也不回地钻进甬道。痛苦、失落和惘然刻在每一位顺烟队员的脸上,他们一个个拖着疲惫的双腿,低着因为羞愧而涨得通红的脸,逃一般地离开比赛场地,身后留下两万多因为愤怒而不肯离开的省城球迷们那山呼海啸一般的“下课”声。
球迷的责骂已经从那些表现一点都不职业的职业队员们身上转移到主教练身上,他的名字总和一个本省最著名的脏词联系在一起,往往是几个嗓门大的球迷报出他的名字,然后成千上万人就一起愤愤地吐出那个脏词。最后,连顺烟俱乐部也没能幸免。
这是什么样的比赛哟,竟会让两万多热情的球迷如此宣泄他们心中的愤懑……
“我们有一个非常精彩的开局,二十五分钟里我们就取得了二比零这样的比分优势,而且,在场上我们还比重庆展望队多一个人,”说到这,顺烟主教练怔怔地出了几秒神,台下几台摄影机齐齐地对准他,认真捕捉着他脸上苦涩的表情,几十位文字记者也停下手里在笔望着他。“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看见了……这是今年联赛以来顺烟踢得最糟糕的一场球,老实说,我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实在是不能明白,我的队员怎么会在下半场里给对手那么多的机会。真的是太糟糕了!”这位东北汉子的眼神都变得茫然起来,拧着眉思索半天,又痛苦地埋下头。
咔嚓咔嚓直响的相机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瞬间,第二天,顺烟主教练那掩面长叹的情景就出现在省城好几家报纸体育版最醒目的位置。
素来与顺烟俱乐部不睦的省城商报体育版用了半幅版面刊登出一张照片,那是欧阳东打进重庆展望第三粒进球时挥舞着拳头狂奔的画面,他的身后是一个正从草地里爬起的顺烟球员,身边是双腿微屈、扭脸茫然看着球门的顺烟守门员,身前半侧身的顺烟后卫更是半张着嘴,可以肯定,这个家伙还在为欧阳东那诡异的表现而震惊,全然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人打垮一个球队!”这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商报编辑为那一段文章做的标题。对于欧阳东这个本场最优秀队员,记者更是毫不吝惜自己的赞誉之辞:“甲A最好的前场进攻组织者”、“展望中场发动机”,这是记者给他的评价;“完美的突破、完美的射门、完美的表现”,三个连续出现的“完美”更是把这篇文章推向最**。文章的末尾,记者还忍不住调侃顺烟两句:“在这个火热的下午,当欧阳东率领重庆展望四比二完胜顺烟时,顺烟俱乐部那群短视的官员会不会想起一件事哩?一年半之前,就是他们,以区区三十万的价格把欧阳东卖给莆阳陶然。他们那时多半不会想到,欧阳东将会成为本省历史上第一个出现在国家队名单中的足球运动员吧……”
才三十万?!还对头天比赛结果耿耿于怀的球迷们,大清早的拿到这样一份煽情的报纸,再一看这条消息,简直都快被气疯了!
在回重庆的飞机上,当翻译把这条消息逐字逐句地用罗马尼亚语告诉伊内亚时,伊内亚抚着他那梳得光滑整齐的黑发,抿着嘴得意地嘿嘿乐起来。
三十万?现在这个数字后面便再续上一个零,展望俱乐部都要考虑很久!
昨天的比赛,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
顺烟在中圈开球后不到一分钟,球就到了展望的大禁区里,还没能打点起全副精神的展望后卫们立刻就为他们的大意付出了代价:中卫抢到了那脚毫无威胁的高吊球的第一落点,球却被顶向禁区左路;获得皮球控制权的一名后卫大意地认为他可以用粗糙的脚下活盘过高速插上的顺烟左前卫,可皮球却被人轻松地断下了,还把他给别了个趔趄,扎扎实实地摔在草丛里;顺烟前卫马上就把球贴地直传进禁区,无人盯防的前锋还能从容地调整姿势选角度……
一比零!
计时的电子钟显示,开场才一分四十七秒。
令人奇怪的是,被这个意外的进球打懵的居然是省城顺烟。进球来得太快了,他们一时难以想清楚,到底是该按主教练赛前的布置顽强防守哩,还是借着重庆展望这一阵难得的混乱阵容攻上去,抓住机会扩大比分。这种矛盾的心情反映在比赛上,就是他们防守的无序和进攻的疲软。比分落后的重庆展望反而踢得有鼻子有眼,他们充分利用欧阳东的速度和盘带能力,还有相对较强的左边路,连续发起了好几波有威胁的进攻。
“照这样打下去,顺烟队保平的希望不大。”看着球场上的情景,省城一个资深足球界人士在电视台的评论席上感慨地说道。
这倒不需要他来下结论。无论是顶着灼灼烈日到现场观看比赛的球迷,还是舒舒服服地呆在家里看电视直播的观众,都能看出这一点,顺烟后防线面对重庆展望那连续流畅的短传渗透毫无办法,只能靠着人数优势抢先占下好位置,然后就狠狠一脚把球撩回中场,再不,干脆就一记大脚把它踢出边线或底线。短短十分钟里,展望队就获得四次角球和两次前场定位球,还让主裁判掏给顺烟队员两张黄牌。
重庆展望第十八分钟的那次进攻最接近成功,在两名后卫夹击下,欧阳东依靠奔跑带来的冲击力,硬生生从人丛里挤出一条缝,迎着队友斜传进来的皮球就俯身顶过去……足球重重地砸在草地上,又倏地弹起,在球门横梁上轻轻一磕,正好落在因为失去重心跌到在门前的守门员面前;脸色土黄的杜渊海两手一捞着皮球,立刻就用身体把它掩护起来;快速跟上的重庆队员只好悻悻然地收住脚——他总不能照着杜渊海的身体踢吧?
电视镜头马上就切换到重庆人的教练暨替补席,仰着头扬起脸满心期待的伊内亚一下就象霜打的茄子般,重重地把快离开座位的身体扔进塑料椅里,还失望地闭上了俩眼。电视机前的观众甚至觉得能听见他那一声长长的叹息。
三分钟后重庆人卷土重来。以欧阳东为中心,一分多钟的时间里,皮球在展望队员脚下,从左路传到右路,又由从右路倒回左路,有五名队员参与的传球绝无丝毫拖泥带水,都是一脚处理;当足球再被传回中路欧阳东脚下时,顺烟那条本来就不算严密的防线已经被这八次传球给撕扯得七零八落;欧阳东用速度摆脱面前的防守者,抢在补位的顺烟中卫之前把球斜塞进禁区,这才灵活地躲开那凶狠的一脚铲断;接球的展望队员立刻就从人缝里把球回传给他;吸引了两名防守队员的欧阳东却让皮球从他的两腿间漏过去;在他身后不远,快速插上的外援后腰用强壮的身体扛开他身边的顺烟队员,迎球就是一脚……
又是表现神勇的杜渊海用双拳把近在咫尺的皮球磕出横梁。
重庆展望再获得一个角球!
杜渊海在人丛中高高跃起,摘下足球后立刻就用手抛球发起一次快攻。他已经观察到展望两个人高马大的中卫都拥到了前场,这是一次极好的快攻机会,即便不能进球,也能教重庆人不敢象现在这样嚣张。
杜渊海的手抛球落在右边卫脚下,他立刻就把球直传给中场的一名队友,那位队友毫不迟疑地就是一记直塞,一直在中线附近游弋的前锋轻而易举地就把阻截他的展望队员抛在身后……
好了,在这名以速度著称的前锋面前,就只剩下那个可怜的展望守门员了。他身后七八米远还紧紧尾随着两名重庆队员,更大多数的展望队员甚至连回追的想法都没有,现在只能祈祷那位守门员能超水平发挥了……
可怜的守门员愚蠢地用手绊倒那位前锋。他拉人使绊的动作太大了,即便是在重庆展望自己的主场,这样的动作也会换来主裁判一张毫不犹豫的红牌。在全场两万多名兴高采烈的球迷响彻云霄的欢呼声中,那位脸色铁青的守门员捏着已经脱下的手套,甚至没和主教练及队友们打声招呼说句抱歉话,便一声不吭地走进球员甬道。
牺牲一名前锋换上场的展望二号门将丁晓军没能扑准方向……
二比零!
体育场里登时热闹得就象农村正月里闹花灯赶庙会一样。球迷们把垫在水泥座位上的报纸撕扯得粉碎,使劲地抛洒向空中,一些有备而来的热情家伙还咚咚地放起纸花炮;嘀嘀哒哒的喇叭声、铿锵有力的锣鼓声、纷繁嘈杂的万人大合唱混合在一起,立刻就把这能容纳四万三千人的体育场变成一座欢乐的海洋!
咱们顺烟可是主场二比零哟!咱们顺烟征战甲级联赛两三年来,二比零领先的形势下从来都没输过球,胜率高达百分之八十!坐在评论室里的两位直播解说员也兴奋地排比出一大串数据,甚至还回忆起去年四月份主场对上海时,那令人窒息的进球大战——那一场也是顺烟二比零领先,最后的比分定格在四比三,下半场四十五分钟里,两队一共捣腾进六个球。
“象顺烟战胜上海红太阳那样的比赛,今天还会再上演么?”电视台的特约嘉宾解说面带笑容调侃道,他的同伴立刻便接着说道:“如果重庆展望六名国脚不缺阵的话,这种场面倒是有可能发生;可惜他们今天上场的队员大部分都是替补。他们现在不但少了一个人,还是用牺牲进攻才换上的新守门员,我估摸着他们现在开始最关心的事情一定是防守了。毕竟在客场输两个球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要是输得太多太难看的话,他们回重庆就很难向球迷交代了!”
顺着这个话题,两位主持人不免在摄影机前对重庆展望大肆评论挖苦一番,捎带脚地,他们还把一周前好不容易才在主场平了展望的长沙三元给洗涮一通,他们那恰到好处的俏皮言语更教电视机前的观众们时时露出会心的微笑。
赢下这场比赛已经不成问题了,问题是顺烟还能不能进球,还能进几个球?现在可是十一打十呀!
嘿嘿,要是能把号称国家队半边天的重庆展望踢个六比零七比零什么地,那省城顺烟才真正是在甲A……不!是在全国观众面前,好生露了一回脸!
——这场比赛是通过卫星电视向全国转播的。
要是哪个外省观众恰恰在五点十一分把电视转到这个频道的话,他能看见欧阳东为重庆展望踢进的第一个球:
下半场第十分钟,顺烟队在中场一次漫无目的的传球失误,恰好把足球传到欧阳东脚下,第一个上来堵截的家伙立刻被他准备用左脚还是右脚突破的问题弄迷糊了,直到队友从他身边跑过推他一把,他才张大嘴指着欧阳东的背影,嚅嗫着抖出一句不连贯的话:“那,那家伙,还是人吗?”
刚才那一瞬间,欧阳东两只脚来回在皮球面上划过六七次,那个防守队员立刻就被这一连串动作弄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欧阳东是从中场贴近左边的位置斜着向里靠的,第二个顺烟队员都被他突然的急停变向糊弄得连脚都收不住,连滚带爬才没栽到在草坪上,可他也失去了防守的位置,欧阳东轻轻松松就绕过他;第三个队员斜刺里的凶狠铲断明显是奔着他人去的,可他贴着草坪优美流畅地滑出三四步,别说灵巧跃起的欧阳东,就连足球的边也没沾到;第四个顺烟队员根本没理会欧阳东两腿一个接一个的虚假摆动,只是随着他的前进不断后退,死死卡住欧阳东前进的路线——只要他不射门就行,反正跟上的展望队员只有两三个,禁区里自己的队友在人数上有绝对优势——可欧阳东那诡异的眼神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底线方向靠了一点;这就够了,欧阳东立刻折向禁区内,带球横着就压进去,几个顺烟队员接连伸出的两三条腿都没能够到他脚下的皮球,当他摆腿射门前,大腿上忽然紧绷的一条条肌肉让正挡在他面前的那位顺烟中卫不自禁地转身背对着他……
俯身企图拦挡这次射门的杜渊海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他的手指尖碰到了足球,可他再没丝毫力气去改变足球的方向……
二比一!
体育场里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连欧阳东场上场下的队友都张大了嘴看着这一切!
不可思议!这太不可思议了!五六十米的长距离奔袭中连着越过四五个防守队员,最后还有时间从容地调整步频射门!这也太邪门了吧?
直到主裁判有点迟钝地把手坚定地指向中圈弧,一众重庆展望人才欢呼雀跃地跑到场地使劲地鼓掌呐喊!
如同往常进球庆祝一样,欧阳东伸开双臂绕着弯弯曲曲路线象只鸟儿飞翔,可他才跑出几步,就被追过来的队友生拉硬拽地拉倒在草地里……
展望第二个进球来自一次角球,不过展望扳平比分的同时,体育场里也有不少球迷齐声咒骂那个瞎眼的主裁判;从电视台播放的慢动作画面来看,展望一个中卫确实有冲撞守门员的嫌疑。可是既然裁判们都认定这个进球没问题,球迷恶毒的咒骂和顺烟人的抱怨也只能停留在嘴上。
展望的第三粒进球同样是角球的缘故。角球开出来,顺烟队禁区前风声鹤唳,足球在几个人头上顶来顶去,最后被一个顺烟队员一脚揣出禁区;皮球飞得很高,却没飞出多远,在禁区外捞个正着的展望边卫根本就没等球落地,一脚便把它再踢回禁区里。这是很盲目的一脚,他的位置根本不可能看清楚禁区里双方队员的位置,他只希望这个球能够再让顺烟人乱上一阵,给自己和队友回去防守腾出足够的时间,因此他一踢出球马上就转身望回跑,他已经看见那两个速度飞快的顺烟前锋边朝前场跑边回头看了……
捏紧拳头死命望回跑的这个后卫却看见场地边那些坐在替补席上的队友们轰地一下都涌到场地边,搂着抱着大声欢呼!
怎么了?他没敢停,却缓下脚步,扭头张望了一眼,正好看见欧阳东正展开双臂,一面躲闪着队友的围堵,一面歪歪斜斜地盘旋……
他妈的!欧阳东又进球了?!
心里忽然懈怠下来的这个后卫脚步一歪,一头就栽进场地边队友们的拥抱中……
确实是又进球了。争抢角球中不知被谁从背后推了一下,欧阳东一下就摔倒在大禁区的草地上,手上腿上被人踩了好几下;当他呲牙咧嘴地爬起来时,就瞄见足球正正端端地奔他来了,他甚至来不及观察周围也来不及调整姿势,一侧身,抡起右腿就着球势便是一记射门……
一个背对球门的家伙居然不需要调整姿势就会射门?!本来抢前一步就能封住欧阳东射门角度的顺烟中卫只楞了一下,那皮球便已经从杜渊海肋下蹿进网窝!
二比三!
这时距离展望第一粒进球才七分钟。七分钟,多么短暂的时间啊,可全体育场的顺烟球迷们在这短短的七分钟里,就已经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又过了七分钟,重庆展望在禁区外的一次远射再次敲开顺烟的大门!
二比四!
愤怒的球迷立刻把各种脏话铺天盖地地砸向十五分钟前还被他们热情追捧的顺烟队员!主场十一个人对付别人十个人,别人大半主力还在十万八千里外集训备战,从二比零领先到二比四溃败,这一帮杂碎还要不要脸?!
那两个刚才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电视节目主持人瞠目结舌,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
如他们所愿,下半场比赛确实也能算是进球集锦,可惜进球全部来自被他们埋汰得一文不名的重庆展望……
罗马尼亚教头伊内亚总算还记得球场上绅士的礼貌,使劲拿捏着和满脸漆黑的顺烟主教练礼貌地握握手,一转身,他立刻就象个孩子一般,双手高举着蹦向他那帮可爱的弟子,挨个和他们拥抱,嘴里不停念叨着连翻译都听不懂的家乡俚语……
连续的客场征战,还取得了如此精彩的成绩,伊内亚在更衣室里就宣布球队就地解散,放假三天,总经理也来凑热闹——今天的比赛实在太精彩了,俱乐部决定,本场比赛追加奖金四十万!
几个难得上场露回脸的替补队员立刻嗷嗷地怪叫起来!
第十章 他乡异客(九)
一回到球队下榻的四星级宾馆自己的房间里,欧阳东立刻就脱掉俱乐部发的那套统一的运动服装,换上了便装。他上身套着一件浅灰色的非名牌T恤衫,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薄裤子,脚上是一双既没多少尘土也不算怎么光鲜的凉皮鞋,修剪齐整的板寸发型给人一种精神的感觉。这么一打扮,他已经和这个城市里随处可见的那些忙碌的青年没多少区别,唯一能让旁人觉察出他与平常人不同的,大概就是他手里拎着的那个手机包,还有手腕上那只亮镫镫的手表——这年月已经没有多少年轻人还习惯戴手表了,更加时髦的传呼机或者手机上都带着时间和日历哩。
欧阳东走出电梯踏进宾馆大厅时,一大群在大厅里守候的记者们正把主教练伊内亚和他的同乡、俱乐部的体能教练,还有那个翻译团团围住,话筒和录音机都快塞进他们嘴里了。这样乱糟糟的情形里,谁都没注意到欧阳东,他简直是大摇大摆地走出宾馆,还让大门口站着的宾馆门童为他招手叫来一辆出租。
“南门外的龙桥小区,师傅您知道么?”欧阳东在副驾驶位置上坐好,拉上车门说道。看司机点头,他就接着道,“就去那里。”他得去找叶强。再过一周,夏季转会市场就要开放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和叶强商量,而且,他也想知道在过去几天里有没有什么新的变故,半年前武汉风雅搞得的那一幕已经让他害怕了,这一次可不能再出现那样的事。
一路上,那个相貌衣着看上去蛮体面光鲜的司机嘴就没停过。他可不是对欧阳东唠叨个没完,而是一边麻利地开着车,手里却还捏着个对讲机在专用频道里骂骂咧咧,话题自然离不开足球这个男人们的共同爱好,好些人都忍不住在频道里破口大骂顺烟队,从不争气的队员到那个该死的主教练,几乎没有一个漏网之鱼,连口碑一向还不错的俱乐部总经理也没有逃脱他们指责,各种各样欧阳东闻所未闻的怪话脏话就象水一般泼在那群倒霉蛋头上。直到欧阳东又一次皱起眉头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并且要言语表达出自己的不满,那个司机才极不情愿地关了对讲机。
因为看比赛直播而耽搁了两三个小时工作的司机黑着脸,再没说一句话,只把车开得飞快。
叶强正在他的租书店里焦灼地等待着欧阳东。
任凭谁看见叶强现在这番光景,都不会相信他手里捏着五个足球运动员委托书的经纪人——虽然没有足协的最终确认,可足球俱乐部倒是都默许了他的身份。在一般人的意识中,象经纪人这样的职业都该是衣冠楚楚西装革履的,可叶强却穿着一件肩膀上有好几个洞的旧圆领老头衫,还有一条裤边都磨毛了的大短裤,一张被岁月和生活刻出许多痕迹的干枯脸膛上总带着几分拘束的笑。不,没人会相信他就是个经纪人,即便是那些和他打交道的足球俱乐部官员们,第一次见面时,总会因为他那没一样名牌的装束和那一副讨好笑容而轻视他,可马上他们就会发现第一印象总是有偏差的,在艰苦的谈判过程中,叶强很少做出没有原则的让步,他最后总有办法让他们就范哩。
头顶上吊扇呼呼拉拉地转个不停,可叶强还是觉得脸上身上汗涔涔的,不时撩起圆领汗衫的下摆在额头上抹着。天已经完全黑了,可还不知道欧阳东几时能来,他已经在考虑是不是先给家里打个电话要婆娘把晚饭送来,要不就要女儿下来代自己守一会儿,自己先回家去扒拉两口吃食?他真是饿得有点扛不住了。
就在他心里为等不等欧阳东而矛盾时,他婆娘游丽红手里提着个磕掉好几处漆皮的饭盒走进书店,他那模样乖巧的女儿叶颖就跟在她身后,两只小手紧紧攥着一瓶开了盖的啤酒。
凝结在叶强眉梢间的焦灼与忧虑立刻就化为浓浓的笑意。
放下手里的饭盒,游丽红比划了几个手势,这种手势只有叶强才能明白,这是和他说话哩:既然东子还没有来,你也不能把自己饿着呀,我给你做了好几样你最喜欢的吃的,你就不要等他了,先垫垫肚子再说……
懂事的叶颖就把小桌上客人还回来的书收拢到一堆,指点着不识几个字的母亲把它们一一放回原位。她才九岁,个子还不够高,即便是踮起脚尖也不能把它们全都放好,要不,这样的事情她绝对不会让她母亲去做的,当然,更不能教她那腿脚不灵便的父亲去做。
叶强看着饭盒里满满腾腾的菜,既没提筷子也没动酒瓶,半晌才问道:“东子来过电话没有?”昨天欧阳东就在电话里和他约好,今天要过来吃晚饭的,可这时间他还没过来的话,难道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叶强很怀疑欧阳东能不能如约,毕竟下午比赛里重庆展望实现了逆转,这种事情放在哪里,俱乐部都会大摆宴席庆祝的。
游丽红摇摇头。下午比赛那会儿,就是她带着女儿在书店里守着,让男人回家去看电视台的比赛直播,男人转来接替她们娘儿俩时,一个劲地夸欧阳东踢得好踢得漂亮,却又一个劲地唉声叹气。她就弄不明白,既然东子踢得漂亮精彩,叶强还叹息什么哩?难道非得东子踢得孬踢得难看才好么?她有时真是闹不明白自己男人心里在想什么。不过,她也不想闹明白,只要男人心里装着她们母女俩就行了,别的事情,她才不想过问哩。她信得过她男人,知道他不会干下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再说,眼下的事情又把欧阳东牵扯进来;欧阳东,那可是叶强时常念叨的人,是她男人最要好的朋友。
就在叶强准备下筷子的时候,眼尖的叶颖指着街边嚷嚷道:“欧阳叔叔!欧阳叔叔!他来了!”
叶强立刻就放下手里的筷子,迈着不灵活的腿脚几步就迎上去。
两人的晚饭还是在那家夜啤酒店里。欧阳东挺喜欢这里的气氛,在重庆那段让人心烦的日子里,他就时常回忆起这家铺面不大却总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饭馆,那油漉漉的青椒爆鹅翅、炸得焦黄酥脆的花生仁、一片片切得薄薄的卤肉,还有那想着就教人垂涎三尺的花样繁多的泡菜……欧阳东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拉着叶强钻进那家小店。
夏季傍晚的夜啤酒店总是生意兴隆,看在街坊邻里的面上,店老板支使小工为他们在街边人行道上摆上一张方桌,拖来两个塑料椅,并且再三叮嘱两个饥肠辘辘的客人,万一要是有城管稽查大队的人过来检查,千万别说是他店里的顾客呀——那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的。老板嘴里一边如此这般地说着,一边左一眼右一眼打量着欧阳东,这家伙倒挺眼熟的,好象今天还在电视里看见过;不过,眼前这人应该是叶老二的朋友吧,厮混得如此欷惶的叶强怎么可能有一个那样的朋友?老板暗自打消了念头,张罗着给俩人流水价端来各种菜肴和酒水。
“刘源要晚点才能过来,”叶强给欧阳东倒满一杯啤酒,“这几天他都在忙着搞川菜馆的事情,我们又帮不了什么忙。找师傅、搞装修、联系供货商这些事,都得他自己去跑。”刘源茶楼旁边那家川菜馆四年里换了好几个老板,最后一个老板终于也无法支撑下去,在欠下房东和二三十家供货商一屁股烂帐后,玩起了“人间蒸发”的游戏。收帐无望,又寻不到愿意接手的下家,无奈的省物探大队只好带着一大堆优惠条件找上刘源,在他们眼里,刘胖子大概是接手这个烂摊子最好的人选了。得到女友和欧阳东支持的刘源立刻就把全部身心放在这事上。他去年那趟倒霉的宁波之行倒也不全是坏处,至少让他懂得怎么去经营一个上档次的饭馆,虽然对这一行的认识只能算是肤浅,可心气很足的刘源蛮可以边干边学嘛。
欧阳东点头应承一声。这事他知道,刘源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点,茶楼和饭馆他两头都得照应,在饭馆里也占着两成股份的叶强一来身体不好,二来要为他转会的事八方联系,确实抽不出多少时间。再说,叶强也不知道操持这么一个营生都该做点什么。
“向冉甄智晃他们都在外地打客场,要到下星期才能回来。袁仲智也让我代他向你问个好哩。”叶强笑着说道。
欧阳东又点点头。其实,他和这两位最要好的朋友一直没断过联系,三人的关系要一直追溯到三年前的乙级队九园哩,按甄智晃的话说,他们是“从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现在他在重庆,他们还留在莆阳,各自在不同的联赛为不同的俱乐部踢球,聚在一起的机会自然不会象过去那样频繁。
寒暄话就这两三句。说完这些,叶强口风便是一转:“这几天,关于你有好几条消息,不过,对你的转会来说都不算是好消息。”
欧阳东嘴里嚼着一块牛筋,翻眼瞧瞧叶强,不吱声地提起酒瓶为叶强斟满。
“昨天晚上国家队在昆明的那场预选赛看了吧?”
那场比赛欧阳东是和队友们一块儿看的,国家队踢得很乱,最后时刻还教对手扳平了比分。这会让他们接下来的比赛更加艰难。
“武汉风雅的严总今天上午给我来了电话。你最近两场比赛踢得太好了,国家队教练组大概会把你列入下一次集训的大名单,要是能再在联赛和集训时出点彩,下一场国家队的比赛大概会有上场的机会。”
正端着杯子的欧阳东被叶强这突如其来的话说得一楞,自己有机会再次披上国家队战袍的消息怎么会叫武汉的严总先知道?可他只怔了一下,马上就反映过来:自打职业联赛开始就年年为保级而挣扎煎熬、还偏偏年年都能涉险过关的武汉风雅俱乐部,在足球圈里有着极强的人脉关系,虽然实力不济,可他们和同行、和足协、和媒体的关系,却比甲A甲B任何一家俱乐部都来得更加瓷实。想通这一节,欢喜的笑容就象一颗石子扔进平静的池塘,一圈圈地在欧阳东脸上荡漾开来,他一口就喝光了杯里的酒,再满满地为自己倒上一杯,兴奋莫名地和叶强碰碰,就又是一口灌下去。太好了!国家队教练组总算注意到自己了,这真是太好了!
这让他期盼已久却又在他最意料不到时刻降临的幸福使他沉醉,他甚至没注意到叶强那一脸的苦笑和忧虑。
一直等到欧阳东平静一些,叶强才低垂着眼睑说道:“重庆展望大概也猜到会有这事了,他们已经拒绝了风雅三次,而且放出话来,要想把你从重庆带去武汉,至少要拿出三百万,现在我估计这个数字还要涨上一大截。这就是说,风雅要想得到你,一次就得拿出四五百万来。这个数字对风雅来说很困难。”他望着欧阳东,语气里已经带出几分责备,“东子,不是我说你,转会风雅的事情都基本上妥当了,你还那么卖力地干什么哩?你就是再想进国家队,也该等转去了武汉再闹腾呀……”
“这不是您让我找机会好生踢两场比赛么?不是您说,武汉风雅的教练组想看看我现在的状态么?”
叶强差点被他这句话弄得憋过气去。不错,这些话他是告诉过欧阳东,这也是武汉人的要求,在双方第一次接触时,严总就拐弯抹角地提出想看看欧阳东最近的状态,毕竟重庆展望俱乐部宣布他因为膝关节韧带拉伤而休息两月,风雅可再不愿买下一个用不上的高价球员了;从欧阳东的角度出发,他也需要在比赛场上向新东家证明他的价值,而且,他的表现还直接关系到他转会后的切身利益,这是叶强和风雅俱乐部谈判的本钱。他的表现越好,叶强的转圜余地就越大。
可问题是欧阳东的表现远远超出了叶强的预期,也远远超出了武汉风雅的预期,甚至,还远远超出了重庆展望俱乐部的预期。
欧阳东连续两场比赛的精彩发挥,又吸引起两三家俱乐部的浓厚兴趣,而且,这些都是甲A豪门,展望俱乐部那狮子大张嘴一样的转会价对他们来说绝对不是问题,要是真能用几百万买进一个正值当打之年的国脚级球员,对他们而言,这是一桩只有好处没有害处的好买卖哩。
“大连、上海、北京,这几家俱乐部都比武汉风雅硬气得多,”叶强掰着手指头数说着这几家的好处,唯一不能让他如意的,就是这几家要么不能保证欧阳东的主力地位,要么不能保证欧阳东他最喜欢的突前前卫位置。叶强是太了解欧阳东的长处短处了,要是给他压上太多的防守担子,他那糟糕的防守能让人笑掉大牙的。“展望俱乐部今年的成绩很难堪,俱乐部高层好象对那几位国脚也有很多怨气,上次和他们老总通电话,他还说希望你能再在展望坚持半年,等到联赛结束后他们就要对球队进行大清理,到时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欧阳东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要说展望会对个别位置进行调整,他相信;可要是说展望会对球队大清洗,他才不会相信哩!那六七名国脚是展望立足甲A联赛的最大的本钱……这种鬼话,嘿——骗骗媒体和球迷还差不多。
大连长风倒是可以考虑,这两三年来他们在自己身上吃过不少苦头,队里几个国脚和自己的私交也算过得去,至少去了那里不会被人随便欺负,凭自己那点子能耐也能争到不少机会。至于北京和上海那两家俱乐部,他根本就不考虑。
“我明天下午就要去重庆,风雅的严总要和我一道去和展望俱乐部谈你的转会。可要是谈不拢,那怎么办?”
叶强的担心不无道理,风雅毕竟不是大把烧钱的主,而展望又绝不可能轻易放过欧阳东。
“去武汉还是第一选择!”欧阳东沉吟半晌,才慢慢说道,“无论怎么样,风雅这样的小俱乐部更适合我一些,象大连长风这样的大球会,明星一抓就是一把,我去那里和呆在重庆区别不会太大。至于别的地方,先不忙考虑,你和他们接触接触再说吧。”
叶强眨巴着眼睛盯着欧阳东,唆着嘴唇点点头。是的,这正是叶强想告诉欧阳东的,要是不能去武汉风雅,那转会至别家俱乐部还真是不如留在重庆,毕竟展望俱乐部已经对他的能力有了充分的认识,他们自然会为欧阳东的发展铺平道路,这个过程虽然不会短暂,但总比到一家新俱乐部重起炉灶要好得多。虽然这样做会让他这个经纪人损失不少钱,可他靠着欧阳东,已经为老婆女儿挣下一个店铺和三套房子,还在刘源和欧阳东合伙新开的饭馆里占着两成股份,要知道,这两成股份他可是一分钱也没掏哩。想想过去的艰难日子,再看看眼前的这般光景,他知足了,他真的是知足了。他现在只想着为欧阳东——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做点什么,帮着他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他这样做,倒不是为了报答他,而是为了他们之间的友谊。
快到十一点时,刘源才一个人开着他女友那辆红色奥托车过来,这时欧阳东和叶强才刚刚把他转会可能遭遇到的各种情况都拟订下一个解决办法。看着刘胖子费劲地从小车驾驶位里爬出来,两人脑海里不约而同地转过一个念头:刘胖子该不会是故意给他们留出时间来商量这事的吧?
那一晚,三个人在那家夜啤酒店里闹腾到很晚,每个人都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话,对他们共同经营的饭馆做了许多美妙的憧憬和设想……
醉醺醺的叶强卷着舌头站在路边挥手送两人离开时,啤酒店的老板把一大沓找补的零钱塞给他,笑眯眯地问道:“刚才那年轻人……是不是就是下午和顺烟踢比赛的那个什么重庆队的二十四号欧阳东?”
眼睛都喝得有点泛红的叶强乜了街坊一眼,使劲地点点头。
“真是那个欧阳东?!”店老板惊讶地看着叶强,他可想不出,一个下岗的公交公司职工能和一个球星攀上交情。“你不会是在诈唬我吧?你,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因为惊诧,他连这句话都有点囫囵不过来。
“我是他经纪人!”叶强站直身子,梗着脖子自豪地说道。可凌晨的凉风一过,他立刻就觉得头重脚轻眼晕目眩,摇晃了一下,惊惶中一把揪住人行道上碗口粗的小树干,这才没栽倒在地。
望着叶强那一步三摇晃的趔趄背影,店老板发了半天臆怔,最后恨恨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呸!凭你个瘸子也会和那些收入几十万几百万的球星们攀上关系!骗谁哩!那年轻人真要是个球星,还会来自己这不起眼的小馆子里吃喝?!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
正午的阳光穿透厚厚的两层窗帘,把令人窒息的热气送进这间大大的卧室,也把欧阳东从昏睡中唤醒。
强烈的阳光被窗帘遮挡着,让房间里的一切都带着朦胧的暗影,这里的一切都和他离开时差不多:靠窗摆放着一张可调节角度的躺椅和一张茶色玻璃茶几,茶几上摆着一个饮水机,饮水机上垛着一大瓶矿泉水;墙角里的大书柜里整齐地码着厚厚薄薄的书;安放在正对着床的那张矮脚柜上的大电视上摆着两个木质相框,一个里放着欧阳东读大学一年级时的一张照片——这是他四年大学生活里为数不多的照片之一,照片里的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对着镜头露出拘谨而忐忑的笑容;另外一个相框里嵌的是如同扇面般排开的三张一百元人民币。这是欧阳东最珍重的东西,他甚至不愿意让它跟随自己去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流浪……
几乎和自己离开时候的情景一模一样。
面对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欧阳东足足发了好一阵呆,老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回到省城的家。
家,一个多么美好的字眼呀!
一想到“家”,欧阳东立刻就想到刘岚,这个令他最为可心的姑娘最近在本省南部做一个关于农业科技化产业化的专题报道,不过节目采编已经接近尾声,按她自己的估计,最迟今天就能回到省城,从明天起,她会有连续五天的补休。这就是说,他俩至少能有一整天的时间呆在一起。欧阳东不禁憧憬起那即将到来的重逢。
或者他该抓住这次机会,对她说点什么吧,比如说,把俩人的关系挑明?可他该怎么样对她说哩?这个问题把他给难住了,思量半晌,也没能想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他在肚子里嘟哝了一句咒骂自己的话。要不,还是顺其自然?在能预见到的将来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回省城的可能,刘岚又是个事业心重的女孩,要她为自己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对她又未免太不公平了:她现在的工作机会来之不易,新闻记者的工作又一向是她最向往的事,她也有成为一个新闻工作者的敏锐眼光和独特视角……
顺其自然吧,爱情与婚姻这种事情可不能强求。欧阳东头枕在手臂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无奈地长出一口气。
要是顺烟俱乐部能把自己从重庆转会过来,那该是多好的事情,他们正好缺少一个象自己这样的前场组织者,几百万的转会费对顺烟而言也不算是什么大数目,而且,顺烟也是甲A俱乐部……这样的话,那些教他烦心的难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也许,自己应该和叶强说说这事?大家同在一个城市,他在顺烟俱乐部至少也该认识那么一两个头头吧?要么,干脆自己就先和杜渊海联系联系,试探下他的口风。不过,这事还是要先和叶强打个招呼再说。
就在欧阳东伸手去摸电话时,搁在床头小柜上的手机却先嗡嗡地鸣响起来。
一听到对方的声音,欧阳东便乐了。这电话正是杜渊海打来的。
“东子,你可让我好找,你怎么换了手机号码也不给我说一声呢?”半年多也没和欧阳东联系过的杜渊海开口就是一连串的埋怨,“这要不是找到向冉,我还真没法和你联系。你是不是料到昨天比赛会把我洗涮一通,怕我逮着你报复呀!”杜渊海恶狠狠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做作。
欧阳东嘴里说着客套话,心里却想着他这时来这个电话是个什么意思。这个电话绝对不平常,尤其是在昨天顺烟输得很没面子的情况下,这电话就更显得意味深长。自打去年初杜渊海离开陶然去了顺烟,两人原本还不错的关系就渐渐冷淡下来,当欧阳东还在莆阳时,偶尔回省城他也要和杜渊海一块儿吃顿饭或者出去转转玩玩,可两人心里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很平常,特别是后来杜渊海换了经纪人,两人就再也很少联系。
正因为两人之间没有那种深厚的友谊,所以杜渊海几句话后就直接切入了正题:“东子,你还在省城吧?”得到欧阳东肯定的答复,他立刻便说道,“今天晚上有没有空,我想请你去撮一顿,——咱们也有一段时间没坐在一起吃饭聊天了,今天我可得好好灌你几杯,消消我昨天的气!顺便给你介绍几个朋友认识认识。”
“今天晚上?”欧阳东皱皱眉头,他今天事情还不少。下午要去看望殷老师,估计晚饭就在殷家吃了,完了后还得去看看他和刘源合伙的买卖,虽然他从不担心刘源会欺哄他,可要是他总不过去望一眼的话,刘胖子又该责怪他了。“亲兄弟也要明算帐”,这话刘胖子昨天晚上就唠叨了好几遍。听出了欧阳东的为难,杜渊海便在电话那头说:“明天晚上也行。反正看你的安排吧,主随客便。”
明天?那更不行,明天刘岚就回来了,他哪里还有时间。后天也不行,他回重庆的航班就在后天下午两点三十分。
“还是今天晚上吧。”欧阳东迟疑着说道,“不过我大概会晚点才能过来,难得回省城一趟,有许多事情急着处理。”
“我知道我知道,你这几天事情肯定不会少,”并不是那么通情达理的杜渊海这时倒变得善解人意起来,“你就先去忙你的,几时忙好了办好了,你就给我来个电话,我去接你。总之一句话,今天咱们是不见不散,等到半夜我都等。”杜渊海的话使欧阳东愈加相信这不会是一通简简单单的电话,他甚至能想象出杜渊海嘴里那几个朋友都是些什么人,便笑着道:“也不会那么晚。你说个地方吧,我尽量提前过来。”
“海天楼,就在……”杜渊海把那地方好生一番譬说,可欧阳东还是没闹清他所说的海天楼在什么地方,末了欧阳东问道,“你绕这一大圈子,我都快听迷糊了,省城一年一个样,我怎么会记得住那么多的地名。我就问你,出租车司机能找到你说的‘海天楼’吧?”
“能!”
那就够了,到时他找辆出租车不就什么事都结了。
欧阳东又赶紧给叶强挂个电话,把这事大致地和他说了,正准备去机场的叶强也没多的话,只说顺烟当然比武汉要好,至少他们不会象武汉那样,年年都为了保级而苦苦挣扎;而且欧阳东很快就有希望上调国家队,从来没和国字号沾边的顺烟要是能把欧阳东收入麾下,再怎么盘算,这笔买卖都很划算哩。“不过现在还谈不上这事,你晚上先去听听顺烟俱乐部怎么说,罢了咱们再在电话里聊摆这事。眼下还是我还是要先去重庆,要是风雅和展望在你转会的价格上取得一致,去风雅还是第一选择。去武汉你一定是核心球员;回顺烟,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待你哩。”急着赶去机场的叶强说完这话就收了线。
叶强说的也是事实,顺烟毕竟不是风雅,呆在既没夺冠希望也没保级之虞的顺烟好象是没多少意思。何况欧阳东还听说,甲A队伍里俱乐部关系最复杂的就是顺烟。至于是怎么个复杂法,他当时也没问丁晓军。
管它哩,晚上去看看情形再说,要是顺烟也能给自己的主力位置做出一些承诺,回省城也未必就是件坏事,顺烟也是甲A俱乐部,一样会给他一个施展的舞台,一样会有机会引起国家队教练组的关注。他一面思量着这事,一面拉开壁柜,准备给自己找身夏装,昨天那套衣服已经全是汗味了。
壁柜里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樟脑味,衣服裤子该叠的叠该挂的挂,收拾得清清爽爽,他原本散乱搁放在柜底的那堆书也被人拾掇过,一本本书名朝外码着,排列得整整齐齐。
欧阳东脸上浮起一抹微笑。秦昭这小姑娘倒也不是全无是处,自己请她来为自己打理这房子,看来是找对了人。
当他洗漱收拾好准备出门时,那个正把几样精心烹制的菜肴端上桌的女作家邵文佳叫住他。她有两个朋友说好今天过来看她的,结果却都爽约了,可她却已经为她们置办下这一桌子菜,要是不吃的话,这样的大热天,东西可不敢久放;再说这六七样菜呀汤的,她一个人不知道要吃到几时。她可不想浪费东西。
欧阳东就弄不明白,秦昭对这个女作家怎么会那么好,她用提高房租这招把另外两个房客赶走,对这个邵文佳却网开一面,不但应承邵文佳继续住在这里,还一开口就答应她三年的租房合同。秦昭打电话告诉他这事时,欧阳东就没说话,他都被气得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了。不过现在他还只能对邵文佳报以礼貌的微笑,谁教他那么倒霉哩,昨天半夜回来时,聚美花园城那两个尽职的保安愣是不让他进小区——他没有聚美花园的出入证,天知道那出入证现在在哪里,他都有半年没看见那张薄薄的塑料片了——最后还是他打电话让邵文佳来把自己领进小区,要不他就只能在家门口找家旅馆住一晚上。这要传出去,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当成笑话摆谈哩。
一吃到那些清淡微甜又讲究颜色搭配的菜,欧阳东总算明白为什么秦昭会对邵文佳这么好。她们多半是老乡吧,连饭菜的味道都差不多少,他怎么可能让秦昭把她的老乡赶到大街上去哩?
这顿饭吃得很沉闷,谁都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两人都记得几个月前邵文佳那近乎无礼的粗俗言语,还有她那位同学歇斯底里的表现,这不免让两人都觉得有几分难堪,除了偶尔的两声汤匙与碗盘的碰撞声,偌大的客厅里静得让人难受。
等欧阳东走进子弟校宿舍那道小铁门时,已经是下午四点过了。
门房大爷还记得欧阳东,隔着老远,坐在树荫下挥着一把破芭蕉扇的老头就和欧阳东打着招呼,欧阳东也为这个好心的单身老人准备了一份礼物——一条“红塔山”烟和两瓶白酒。老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酒是好东西,至于那条烟么,拿到门口的杂货店里也能卖上几十块钱,这对每月工资只有两三百块的看门老人来说,已经是很大的一笔收入了。
两三个出门买菜办事的人也看见了欧阳东,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他们都认识他,也知道他和殷家的关系,还看见了他手里拎着那几个光鲜的硬壳塑料口袋,不用问他们也知道这是送给谁的。
欧阳东一踏进殷家,殷素娥立刻就忙乎开,先是招呼欧阳东坐下,唠叨着话责怪欧阳东回来干嘛还提拎这么多的东西,又去给他倒水沏茶,厨房里早就用凉水镇着两个小西瓜,便破开一个拿来给欧阳东。面对她的唠叨,欧阳东只是笑。
“小昭妹子哩?”打量了一圈没看见秦昭的人影,欧阳东笑着问道。
自打学校放假,秦昭就又去那家快餐店上班了。本来今天不是该她当班,可有位同伴今天有事不能来,秦昭就去帮她顶个班,不过她很快就会回来了。殷素娥瞧瞧墙上挂着的闹钟,肯定地说道:“她今天是早班,五点下班,再过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欧阳东又笑了。原来是这样呀,他还以为秦昭是因为那件事情躲起来不愿意见他哩。
一谈起懂事的女儿,殷素娥就有说不完的话,女儿在学校里的表现如何如何,在家里又如何如何,谁谁谁又在她面前夸过她,还有谁谁谁还在张罗着给秦昭说男朋友——女儿才多大呀,这会子就有人来给她说媒了?不过,殷素娥倒是知道,在大学里就有好几个小伙子在追求女儿哩,好几次秦昭周末回家,那些大胆的家伙已经厚着脸皮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了。说这些话时,殷素娥洋溢着幸福的喜色。
欧阳东就坐在一旁乐呵呵地听着。
“可你这趟回来,还得替我说说她,大学里学业还是第一位的,可不能为这些事乱了心,何况现在学校不包分配,谁能知道毕业后会是个什么光景,即便两个人真心要在一起,毕业后能不能到一块儿谁又能知道哩?”
“有时间我和她说说,”欧阳东笑着应承下这事,不过他可一点也没有要去做的意思。他才不会去费那口舌哩。
咱们的东子这样想,我们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假期只有三天,后天就得回重庆了,哪里有这工夫?再说了,大学里谈朋友好象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何况他又以什么名义去和秦昭说这种事情哩?要是秦昭摔白他几句,他还不一样得缩起脖子收下。
欧阳东简单地叙述了自己在重庆的经过,也说这里目前的状况。他不久就会离开重庆,至于去哪里,眼下还说不清楚,最大的可能是去武汉,不过也可能是青岛,甚至会回省城。到底会去哪里,得等到他的经纪人和俱乐部谈过后才能定下来。
在和殷素娥絮絮叨叨的摆谈中,时间慢慢地过去,当挂钟的时针指向五点半时,秦昭依然没有回来,这便不免让殷素娥着急起来。她已经给女儿挂了两次传呼了,可秦昭都没回电话,当母亲的坐不住了,再怎么说欧阳东也是客人,这样让他等着也不大好……
欧阳东却比她更清楚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当殷素娥准备去做晚饭时,他已经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了,告辞的理由太好找了,他的假期只有三天,还有一大堆事情要抓紧时间处理,只有等下次有机会再来了……
殷素娥自然不好再留欧阳东。东子这孩子呀,才坐一会就得走,连顿饭都没时间吃,她还有好多话都没时间和他说哩;惋惜之余,她也为欧阳东高兴,没听见他说么,他很有可能会被国家队征召,那可是难得的光荣哩。
那晚上欧阳东很晚才回到聚美花园城,倒霉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在小区大门口,尽职尽责的保安又把他给拦下——这不是昨天晚上那俩保安,他不得不又一次费力地解释半天,可最后,还是只能让邵文佳这个房客把他这个房东给领进去。
三天假期很快就过去了,欧阳东是带着收获和遗憾走的。收获是他获得顺烟俱乐部的承诺,会尽快和重庆展望取得联系商谈他的转会事宜;遗憾的是,他没有看见刘岚,正在莆阳南部山区采访的刘岚在不经意间发现了一条新闻线索,她没时间赶回省城……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一)
这是一条在山间盘绕的泥土路,接连两三个星期的大晴天,让路面上累积起一层厚厚的浮土,随便一脚踩上去,立刻就能激起一团黄黄的泥尘,黄褐色的土能一直淹到人的鞋面上,行路的农民都专门挑拣着路两旁的田埂地走,时不时地,会有搭着人或者没搭人的灰尘仆仆的摩托车轰着油门驰过,便留下一长溜的黄色灰尘。和所有山区的土路一样,道路的大部分地段都有两道甚至几道深深陷入大地的车辙,这是重载汽车经常来往而留下的印记,被太阳晒烤得如同花岗岩一般坚硬的黄泥埂有着一条条裂纹……
司机把扶着方向盘,两眼紧盯着前面,小心翼翼地寻找着相对平坦的地面,即便是这样,越野车依然颠簸得就让人难受。
摄影师把车窗摇出一点缝隙,把自己和向阳镇乡镇企业办公室主任的烟头一并塞出车外,又赶紧摇上车窗。
“谢主任,咱们离青岩矿还有多远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刘岚扭头问道。颠簸的旅途让她疲惫不堪,三天来不顺利的采访过程更教她心烦意乱。
“不远了不远了,”和摄影师一道坐在后面的谢主任在座位上欠欠身,赶忙回答这位省电视台的记者,他的手无意识地朝越野车左边那一片起伏的山峦指指,“其实,李二窑就在那座山背后,只是这路是绕山修的,我们得绕老大一大圈才能到那里。”李二窑就是刘岚说的青岩矿,这一方地界的人总习惯用矿主的姓来为他们的煤矿起命,这样既方便记忆,又能凸显出主人的身份和地位,比如青岩矿,就是一个李姓人开的第二座煤窑,所以便叫作“李二窑”。
刘岚和她的同事们一起顺着谢主任的手指方向望去,那边是重叠起伏的好一片大山,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指的哪一座山。谢主任显然也发现了自己的失误,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句什么,可他那浓重的乡音教几个省城来的人都没听明白他在咕哝什么。
越野车的车头猛地向下一扎,马上就昂起起来,又一次重重的颠簸让刘岚把她想问的问题吞回了肚子里。
马力强劲的越野车七扭八拐地艰难爬行着……
三天前的下午,刘岚他们一行三人顺利完成了关于莆阳地区推行农业产业化的采访任务,就在他们准备返回省城时,一个偶然间撞见的事件使他们改变了行程。
那时他们的车刚刚驶过龙岗县城北城外的那座大桥,还在桥上时,刘岚就已经发现河岸边聚集着好大几堆人,两三个妇女声嘶力竭地哭嚎着,顿足捶胸企图摆脱旁人的拉扯,挣扎着望河边扑;好几个人拿着长长的竹竿一起一落地在不算湍急的河水里试探着,似乎在打捞着什么;就在离岸边不远,还有好几个精赤着脊梁的汉子在水里一沉一浮,这些人腰里似乎都系着一条长绳,绳子的另一头,就在岸边的同伴手里拿捏着。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刘岚立刻就警觉起来。出于新闻工作者的职业敏感,越野车一过桥,司机立刻就把车拐到路边,刘岚和扛着摄影机的同事几乎是小跑着挤进人群,至于司机,他也是摄影师的助手,他把车门一一锁好,也急忙赶过来。
刘岚他们手里的话筒和摄影机就能说明他们的身份,围观的人群立刻便为他们让出一条路,还七嘴八舌乱糟糟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譬说一遍。
两个小时前,附近村子里几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跑在这里玩水,有两个小家伙突然间就被河水吞噬了,第一个下水搭救他们的人也没能躲过水下汹涌的暗流,这个好心肠的过路人并不知道,在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是一个个深达几米甚至十几米的大坑,滚滚的河水把它的狰狞面容巧妙地隐藏起来了……
这是前两年几条挖沙船在这里留下的祸害,前年就有一个孩子被这条河夺去了生命,去年夏天里,莆阳市一群学生娃去大团山旅游,也是在这附近玩水,结果,两个刚刚考上大学的男娃娃就再也没能爬上岸,有一个连尸首也没能找到……
“我的娃呀……我的娃呀……”两个落水孩子的母亲一声声凄厉的嚎哭就象针一样扎在刘岚的心头,她的同事默默地合上摄影机镜头的盖子,在这个时候,实在不适合拍摄,要是他那样做的话,就象再在那些苦命人心里插上一把刀。他虽然是个记者,可他首先也是个人,他知道什么样的事该做,什么样的事不能做。
两个老人就站在母亲们身边,满是沟壑的脸上木然得没有一丝表情,惟有那双看惯了人世间悲伤与痛苦的眼睛不停地流淌着浑浊的泪水,他们望着这条平静得就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河,绝望与悲怆的眼神似乎要把河水刺出一个洞……
“难道河道管理部门和水利部门就没让那些挖沙船把些窟窿回填上?”良久,刘岚才向身边那个人问道。
那人立刻就抱以一声轻蔑的冷笑。回填?别说回填那些河道里的大坑了,这个接二连三出事的地段连警示标志都没有一个哩;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大老爷们哪里还会有空闲来淘神费心这些事!死的人又不是他们的舅子老表,与他们有狗屁的关系!
那人激愤偏颇的言辞让刘岚一时没了言语。
一个敞着泥迹斑斑的破衬衣、裤脚挽得高高的民工接着那人的话茬说道:“没有钱拿,那些大干部们怎么会来哟!这不就死了三个人嘛,有什么好稀奇的,三月里大团山张家窑瓦斯爆炸,好家伙,一下就死了十来个,也没见人家停工呀;去年李家三号窑冒顶,死四个伤两个,还不是赔点医药费就了结了,照样挣人家的钱。这年头,咱们自己碰上这样的事,只能自己认倒霉吧。”他的话让周围好些人默默点头。
“你说什么?”
刘岚立刻为这民工的一席话所震惊,上午在农技站采访时也听人说起过这事,她当时还以为是捕风捉影的民间传说,可这人说得如此肯定,她立刻就意识到,一桩被人精心隐藏起来的大新闻已经影影绰绰地浮出水面。
那个民工望望刘岚,又望望摄影机,立刻就察觉到自己的多嘴。
“你刚才说的,能再说一遍么?”刘岚把手里的话筒伸到那民工的面前,她的同事立刻便打开摄影机的镜头。
“没,没……”没见过多少世面的黑瘦汉子马上就慌张起来,张皇地看看自己的同伴,嗫嚅着说道,“我没说,没说什么……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趁着打捞起一个落水孩子尸首的那阵慌乱,那民工混进人群里溜掉了。
刘岚和两位同事稍微一商量,就决定顺着这条新闻线索追下去。虽然那民工短短几句话并没有说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可大团山里发生过矿难多半是真实可信的,而且,那还不是一般的安全事故。那两个自打参加工作就一直在省城的同事压根儿没听说过莆阳地区发生过这样大的事情,这就是说,有人把这事给藏匿起来了;要是追下去,一定能挖出一条具有爆炸性的新闻。
在向台里请示前,刘岚也曾经有过短暂的犹豫。她知道欧阳东难得回省城一次,也知道两人的关系正处在一个极其微妙的时刻,要是她现在回去陪陪他,也许两人的关系就能有一个清晰明了的转折。可是,眼前这事也很重要呀,也许她那份和电视台的试用合同就会凭这事给彻底定下来。略一思索她就拿定主意,把这事先给台里说一声,反正这事是属于事后调查,台里未必就会让他们马上开始工作,要是让他们先把已经录制好的带子送回省城哩,她一样能和欧阳东见上一面……
栏目负责人立刻就在电话里给刘岚他们的工作做了安排,这是一条大新闻,宜早不宜迟,宜精不宜粗,要是刘岚他们在龙岗县的工作已经结束了,那马上就投入这个事情的调查,要是那个农业产业化的节目还没煞尾的话,负责人毫不犹豫地告诉刘岚:“那就把手头上的工作先放一放,集中精力调查这件事。要是你们的消息确凿,——小刘,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条消息即便是进央视的节目备档也是有可能的。”
刘岚的心立刻就被负责人这番话给鼓动起来。挖掘新闻背后的资料作深度报导,这原本就是她一直以来向往的事情,眼前的机会她绝对不能错过。
她打消了回省城的念头。她以后还有许多时间和欧阳东见面,可人生的机遇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孰轻孰重,她能分得清……
在这之前,刘岚也曾听许多同行说过,这种调查是非常艰苦的,它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事件因为找不到当事人、或者找不到愿意透露事情首尾的知情人,最后也只能放弃,可当她开始做同样的事情时,她才真正体会到这其中的艰辛。
三天来他们一直在大团山里开着车转悠,从一个镇子跑向另一个镇子,从一个小矿山跑到另一个矿山,可除了拍下一大堆没什么大用场的录象带,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那个民工声称的那两个出事的小煤矿他们都去过了,和别的煤窑没什么两样,同样是锈迹斑驳的矿车,同样是衣衫褴褛浑身漆黑的挖矿人,同样是用带着树皮的树干撑起来的油毛毡和竹蔑席搭建的工棚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古怪臭味,肮脏不堪的衣服裤子还有早就失去原有颜色的铺盖卷乱糟糟地团在一起。要是他们在吃饭时节赶到矿山,他们还能看见那帮连脸都没时间洗的煤矿工们一个个抱着饭菜堆得冒尖的大碗,就胡乱地蹲在食堂——要是那样的小屋子能算是食堂的话,充其量它也就比挖煤人住的窝棚要堂皇一些,墙是用砖头搭起来的,上面覆着烂朽朽的油毛毡和石棉瓦,那一根或者两根笔直地指向天空滚滚冒着黑烟的大烟囱昭示出这房子的与众不同——壁角下狼吞虎咽。疲惫的人们甚至都懒得瞅他们这些衣服整洁的城里人一眼。
“是谁在背后嚼舌头根子哩,就这样埋汰我们!”李家三号窑的负责人是矿主的一个近支叔伯兄弟,花里胡哨的丝绸衬衣再配上他那头比刘岚还梳理得油光的背头,让人不得不想起电影里那些地痞。在矿山的会客室里,面对一大桌子菜和酒水,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瞪着满是血丝的两只眼睛,用刘岚他们不怎么能懂的山里话咒骂着那些说闲话的人,“我们李家也就这两年多挣了点钱嘛,那也是我们辛辛苦苦用血汗换来的,可这样也被那些人眼红!他们就不能想想,我们挣这点钱容易嘛?自己筹钱修公路,自己为煤炭找买家,还要上上下下打点那么多关系,我们又容易吗?!”他绝口不提他家族里那两位把持着大队队长和书记这样显耀位置的亲戚,要没他们,他们李家也不可能一口气承包下五个小煤矿。
“说我们这里井下出了事,你们可千万别信,”那人嘴里喷出的酒肉臭气熏得刘岚禁不住皱起眉头,向后退了退。“刘小姐,还有你们三位,你们可千万不能信这些,这都是那些红眼睛狼们望我们身上扣屎盆子哩。我敢说,我们李家几口窑对工人是最好的,虽然不能象城里那样给他们买什么保险,可工人们哪顿饭没有肉呀,出一个工能挣二十好几块,每到月底出勤最高的人还有不少的奖金,更别提谁家里有个大小事,我们还三十五十地贴补他们路费。你们说,这样的事在这三乡六镇的,谁还能做得比我们好?就拿我们这守大门的德清来说吧,他的一条胳膊就是坏在井下的,我们再没说什么话,不但出钱帮他看病,还让他干这个清闲活路,包吃包住不说,一个月还按时给他开上一份工资。三百六十块哩,这样的好事对他这样一个残废来说,那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呀……”当然,一支手的德清也姓李这样的小事,就不用告诉这些明显不怀好意的客人。吃完这顿饭,他就请他们滚蛋,哪怕再给他们兜里塞点钱哩,这样的人他见多了,好打发。
当刘岚寻个借口离开时,矿主轻蔑地瞧了她两眼。他知道她想去干什么。啧啧,这妞儿的身材样貌倒真是不错哩,不过她要想私下里去打问点什么,嘿嘿,他倒要瞧瞧谁敢说出个不字来!呵呵,她大概不知道吧,除了必需的生活费,那些工人们的工资都是记帐的,谁要是犯坏,他随便寻个茬就能让那家伙哭都哭不出来……
事情确实如矿主想象的一般模样,没一个挖矿人敢和刘岚多说一句话,何况这些大多是河南四川来的外省农民,他们嗫嚅着说出的那些话刘岚也很难听懂。
一个蹲在墙脚里捧着比他头都还大的海碗的小个子引起了刘岚的注意,从他那懦怯畏缩又带着几分好奇的眼神,她立刻便能看出这还只是个孩子。
她朝他走过去,那男孩胆怯地想离开,可刘岚叫住了他……
果然不出刘岚所料,这确实是个十六岁的孩子,而且就是本乡本土人,在家里他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贫瘠的土地根本就养活不了家里这么多人,他早早就背负起生活的重担,十岁时他就去过镇上的砖厂干活。他那瘦弱的身子骨干不了重活,只能提提砖或者给师傅打打下手,虽然挣不下俩钱,可多少总能贴补点家用,买点化肥割斤肉……要不是他年纪还小,他多半会和村里那些大人一样去南方,听说那里挣的钱比这里多得多,活也没现在这么累。
一边和刘岚有一搭没一句地聊天,那男孩飞快地在碗里刨着,不青不黄的菜帮子上浇着一层黑糊糊的酱,顺着碗边搁着四五根拇指粗细的泡红椒,那矿主嘴里所说的“顿顿都有肉”,大概是指那两片看不见点瘦肉的大块动物脂肪,它们就呆在那层酱的下面,白生生的,油晃晃的,刘岚看着都觉得心惊肉跳——这肥肉到底是生的还是熟的?
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刨着绝对不能算洁白的饭粒,刘岚忽然就想起来她小时候在电影看见的那些场面,那些矿工们和眼前这些人多么相似呀……
那两片他一直都舍不得吃的肥肉教刘岚不禁鼻子里一阵酸楚……
与之前的几次采访调查一样,刘岚他们在青岩矿一无所获,年青的矿场管理者对他们询问的事情矢口否认——他在李家二号矿从技术员干到今天这位置整整三年了,要说小事故,那倒是谁家的煤窑里都有过,可要是哪里发生过刘岚他们所说的那种大矿难,他还真没听说过。要真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谁还敢不立马报告上级主管部门哩?
谁敢不报告?他那躲避闪烁的眼神就让刘岚确信,他就敢做出这样的事!
被生活和工作压得直不起腰来的挖矿人不会告诉他们什么事,他们都有把柄捏在矿主手里;那些受害人的家属们早就离开了,刘岚他们根本无从打问,甚至有些受害人的家属压根儿就没来,天远地远的,他们哪里会知晓他们苦苦等待和期盼的亲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哩;附近的乡民们一定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可每当刘岚他们问起,这些憨厚老实的人们不是默不作声地走开,就是摇头说自己不知道。那些矿主们在本地都是呼风唤雨的家伙,他们可不愿意给自己招惹是非,再说哩,本地人极少去煤窑里找活干,矿主一般也不会招揽本地人,为了便于“管理”,挖矿人几乎是清一色的外省人,——既然那些倒霉事情和自己不沾边,谁还会站出来说句话哩?
越调查下去,刘岚他们就越相信这里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只是矿主、挖矿人和知情人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利益联盟就象铁板一样严密,她根本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下,从哪里下手才是好办法。
第五天傍晚,一直驻留在龙岩县城的刘岚他们吃罢晚饭回县委招待所时,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给他们打来个电话。他声称,今年四月张家窑瓦斯爆炸的一个受害人就是本地人,不过是龙岩县最偏远的一个镇上的人,好象是盘山十一大队的,再不就是十二大队的,至于叫什么名字,他就不记得了。如果刘岚真想把这件事的谜底揭开,最好去盘山镇跑跑,说不定就会有意外的收获。
第二天一大早,刘岚一行人就去了盘山镇。
一直到中午,他们才走到盘山十二大队的大队部。从盘山镇出来没多远,公路就断了,他们是冒着酷热的阳光靠一双脚走进山去的。两个同事不得不佩服刘岚,她那么一个年轻女娃娃,怎么比他们大老爷们还能爬山走道哩?她还帮他们拿着那么重的一个行囊哩。
事情很快就打问清楚了,没有这回事!
这个消息让刘岚和她的两个同事当场就泄了气。好嘛,他们这是教别有用心的人给戏弄了一通。
“你们该不是被人给骗了吧?”那个衣着谈吐都不象乡下人的女孩好心地给他们端上茶水,还给两个热得满头是汗的男人递过两把蒲扇,就对刘岚说出她自己的判断,“这里上半年没什么人在矿上出过事哩,我爸就在矿里做活路,我放假回来他也没对言传过。你们能肯定你们的消息是真实的吗?”
能肯定吗?刘岚现在都在犯疑。从种种蛛丝马迹来看,上半年那十几二十家小煤窑里绝对发生过一次骇人听闻的事故,可他们掩盖得太好了,几天里他们连一点与之靠边的事情都没打听到。没有受害者,也没有知情人,她又怎么敢肯定。
刘岚缓缓地摇摇头。
“兴许你们说的那个事情不是在龙岩县吧。翻过山去的那几个县也有好些小煤窑,是他们那边出事也未必,大家都没亲眼看到,都是你传给我我说给他的,一来二去地,自然就和事实有些出入。”李茗夏善意地安慰道。
刘岚和她的同事们都惊讶地望着这个二十上下的姑娘,一个山里的年轻姑娘这么快就能把这事给撕掳得这样清楚明白,不简单,真是不简单。
“你们都没吃午饭吧?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也没什么好的,就是点青菜和剩饭,你们将就吃吧。”那姑娘朝三人点头笑笑,也没在意他们的客套话,就走进了厨房。很快,他们就听到青菜扔到大锅里发出的哔哔啪啪的响声。
一个裤脚挽到小腿的年轻男人走进清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坝里,晒得黝黑透红的脸膛上挂着一道道的汗水,已经旧得变了颜色的衬衣也显小了。他只扫视了三人一眼,就拐进了堂屋,在院坝一角拉扯出两捆生火用的玉米梗的姑娘也跟着进了堂屋。
“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对过标准答案了吗?”这是那姑娘在问话。
年轻人似乎说了句什么,那姑娘就又问道:“估摸着能考上么?”
“我没去学校,我去找德庆表叔了。我想到矿上去干活。”
李茗夏的声音一下就高了好几度:“你说什么呀,你去找他干什么?!矿上的活路你怎么能去做!那活累着哩!你要是敢去,看爸妈不打折你的腿!”
又是一段沉默,那年轻男子才说道,“考上了又能怎么样?考上了也没钱去读。姐,我都想通了,我去矿上干几天,挣点路费,就去杭州找大林他们去,他们春节回来说,那边钱比这里好寻……等我挣下路费,我就去找他们。”
屋子里一时静下来。
姐弟两人的对话,坐在屋檐下歇气的三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人人都低垂着头没说话。
“李耀!李耀!”房背后有人站在土包上气急败坏地喊着那年轻人的名字,“快点出来,你爸在矿上出事了!快点!谢家那口窑出大事了!死了好些人!你还不赶紧去看看!”
这乍然响起的一嗓子让屋里屋外的人都愣住了……
六天后,疲惫的刘岚总算回到电视台,可当她坐下来,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好好喘上一口气,不知道谁撂在她办公桌上的一张旧报纸就让她惊得魂不守舍。
“……据重庆展望俱乐部透露,很有希望入选新一届国家队的二十四号队员欧阳东,在训练时不慎与队友碰撞,踝关节严重损伤,虽然具体的检查报告还没出来,但是俱乐部很担心他将缺席今年联赛剩余的所有比赛……”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二)
欧阳东确实是受伤了,不过伤势倒没有刘岚意想中的那么严重,而且,这伤也不是俱乐部里有人在故意整他。
欧阳东现在就穿着条纹病号衫,舒服地靠在用被褥和枕头上,一面看着电视里直播的展望主场比赛,一面和刘岚说着话:“没事的,只是右腿踝被撞了一下罢,我又不是玻璃人,哪里就会说碎就碎哩,……真没事。我的主治大夫是国内有名的运动医学专家,以前还是国家乒乓队的队医哩,——他说了,最多四十天,我就又能回到运动场里欢蹦乱跳了。”那专家还说,要是可能的话,最好能多休息十天半个月,直到完全确认没问题才行。“可惜转会的事情就没戏了,下半年只能待在重庆了。”至于这个赛季结束他会去哪里,说实话,他自己都还没个准谱哩,谁知道到时是个什么光景呀。
“不说我的事了。”他换了个话题,笑着夸赞刘岚,“昨天晚上我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里看见你了,拎个话筒,说话也有板有眼的,蛮象那么一回事嘛。这矿难的新闻你是怎么遇见的,是不是很轰动呀?”
“那新闻两天前就在省市电视台里播出了,央视是用我们的带子编辑出来的节目。我们守在那地方快一周哩,专门报道这事,台里专门给我们派了两辆小车,每天三趟往省城送带子,全部是为了做它的跟踪报道。”提起新闻联播里那个三分钟不到的新闻,刘岚就按捺不住兴奋和自豪。她和同事们在龙岩县前前后后呆了整整十一天,从现场跑到乡镇,从镇医院跑到县医院再到医院里上上下下各有关部门,即便台里专门为他们调来一个做深度报导的采访小组配合工作,他们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你在电视里的形象挺象个大记者……”欧阳东朝推开病房门走进来的护士笑着点点头,把裹着纱布的脚挪到床边,就说道,“尤其是你采访他们那个什么局长时,我看那局长紧张得都语无伦次了,就看见他拿着手帕一遍遍揩汗哩……”
刘岚在电话里被他这几句话逗得咯咯直笑。
那护士绕着圈儿轻手轻脚地解开欧阳东脚踝上的纱布,看他合上手机,就冷冷地打量他一眼,说道:“和你女朋友打电话的吧?”
“不是的,是个电视台的记者朋友。”
“你骗谁哩?”那护士撇撇嘴,头也没有抬,熟练地把一大堆还冒着热气的黑色药膏用根竹片挑到一块厚厚的棉垫上,又几下涂抹匀,“抬脚,”便把药膏带纱布一块合在他脚踝上。那钻心的滚烫劲让欧阳东呲牙咧嘴。“你说话音都变了,我可从来没见你和谁说话这样温柔体贴过,是女朋友就是女朋友吧,我又不会告诉巧巧。”
她这话只能教欧阳东苦笑。应巧是外科病房另一位小护士,地道的球迷,展望队的热心拥趸,欧阳东前脚才住进病房,后脚她就溜过来索要签名,那两天跑来看望欧阳东的队友没一个被她漏过的,她那俏丽的模样也着实迷住了两个展望队员,那俩家伙一有空就打着看望欧阳东的幌子来医院瞎混时间,变着方地约她逛街吃饭看电影,直到丁晓军和眼前这个叫李真的小护士一天天热乎起来,他们才晓得自己没戏——应巧心里有人哩。
他和刘岚真的没什么,可这事还不能和李真解释,这种事一般都是越解释越添乱。欧阳东干脆就没理她,只望着电视看。
……陕西瑞庆祥从后场断下了足球,带球的那位巴西外援的水平显然比展望十二号要高出一大截,只消两个身体的晃动和一次停球变向,他就甩掉了十二号,再和队友巧妙地二过一配合一下,他便在小禁区边沿觅到一次很不错的出脚机会;他用脚外沿把球望右一磕,只可惜力量和部位都没把握好,球离他身体稍微远了一点;一个展望中卫立刻就抬起腿封掉他推射远门柱的角度,守门员丁晓军也已经靠着近门柱哈下身体——这下好了,欧阳东稍微有点紧张的心立刻就放松下来。这种情形下,他可不信那巴西人还能把球鼓捣进去,要是真能踢进去,那他干嘛还来中国踢球哩。
可那个被对手突破的十二号这是想干什么?他怎么会用那种姿势从背后挤兑对手?
糟糕!就在十二号用脚和身体别住对手时,欧阳东不自禁地低声呻吟一声。
陕西瑞庆祥那个巴西外援立刻就手舞足蹈地栽倒在草丛里,还趴在地上扳着自己的小腿直称唤,一脸痛苦万状的模样,黑黝黝的面孔上只看见两排白得耀眼的牙齿。
主裁判犹豫了一下,可随着一声哨响,他的手指便坚定地指向罚球点。
几个展望后卫立刻就拥到主裁判身边,七嘴八舌乱糟糟地为这次该死的判罚求情,那个倒霉的十二号用手指不停指点着那个演艺出众的巴西球员,激动地为自己辩解。可他再辩解也没用,主裁判怎么可能改变自己的判罚?即便那判罚是错的,为了维护自己在球场上的尊严,他也不可能改判。这出戏的另一位主角,那位陕西瑞庆祥巴西演员,正跪在草地上,和好几个队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庆祝这来之不易的点球。
丁晓军连对手点球的方向都没猜对——他扑向球门的左侧,皮球却飞进球门的右侧。
零比一!
连直播比赛的电视解说员都很有几分泄气,还有几分钟,这场比赛就该结束了。这场球展望几乎没有翻本的机会,何况展望对陕西瑞庆祥那种密集防守的战术几乎没什么有效办法。
不能说裁判不帮重庆展望的忙,第四官员用电子牌示意本场补时五分钟,可接下来的六七分钟里展望队没能创造出哪怕一次有威胁的射门机会……
“输了啊,”端着搪瓷盘子站在房间里的李真一直看完了这场比赛,发出一声感慨。她对足球没什么兴趣,要不是她现任男朋友丁晓军就是展望的守门员,也在场上参加比赛,她才懒得看这种无聊的运动哩。“丢了个球,——他不会有什么事吧?”她很有几分担忧。展望输球还是赢球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只是这事牵扯到丁晓军,她便不能不关心。在她的概念里,比赛里守门员漏掉个球,大概就和她们做护士的忘记给病人打针换药一样,会被上司拎着耳朵好生一顿批评吧,说不定还会扣发工资奖金什么的。
“他能有什么事?”李真那近乎幼稚的问题让欧阳东笑起来,只是球队刚刚输掉一场比赛,而且输得窝窝囊囊,这教他心情不大好,笑容就有几分勉强。“没事的,那个球和他没多少关系,按他这场比赛的表现,多半还会受点夸奖。”要不是靠着丁晓军高接低挡和那两个中卫及时回防补位,陕西瑞庆祥早就该锁定胜局了,展望十二号防守的右路就象一条开放的通道,对手至少有一半的进攻是从这个方向开始的,而且大多数还能有效得形成威胁。欧阳东就有点闹不明白,这个一直在替补和大名单之间游离的十二号,怎么转眼间就坐稳了主力右后卫的位置哩?虽然他训练很卖力——自己的脚踝就是在半场攻防训练时被这个卖力的家伙不慎踢伤的——比赛很认真,可再怎么说他也比不上原来的右边卫呀,主教练伊内亚怎么就会看上他了?
李真立刻就放下心,便又接上刚才的话题:“快说,刚才和你通电话的女人是不是你女朋友,要是你有女朋友了,我这就去告诉巧巧,让她别再傻乎乎地想这事了。你没见巧巧最近因为你都瘦了吗?”
最后这句话差点没让欧阳东一口水呛进气管里,直着脖子好一通咳嗽。那小护士应巧本来就够苗条了,改过腰身的护士装穿在她身上,教她看上去更显得轻盈高挑,她是瘦是胖,和他也有关系?!
“哟哟哟,说到你痛处了?你怎么就激动成这个样哩。”李真瞄着咳得俩眼里都冒着泪花的欧阳东,就站在门边啧啧感慨,“看来你这人也没丁晓军说得那么好吧,——居然会脚踩两只船,小心把自己给掉水里,那才好看哩。”她还拖长声气冷笑两声。
欧阳东简直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了。脚踩两只船?天可怜见呀,他欧阳东连船板都没划拉住一片哩,怎么还有机会脚踩两只船?行,你狠,看我改天怎么收拾丁晓军!
“李真,都下班了,你怎么还没走,你要是再不走,就干脆替我值夜班吧,”说话的正是应巧。她显然也听见了李真刚才那番言语,脸颊飞着两抹红晕,虽然在和同事说话,水汪汪的大眼睛却在瞟着欧阳东。
“你就做梦吧!我这就去换衣服。”李真很干脆地说道。才几天工夫,丁晓军就已经吵嚷了几遍要去她家里拜望下未来的岳父岳母,她一直没拿准丁晓军说的是真心话还是仅仅说出来讨她欢心,不过她已经决定把丁晓军先带去教几个要好的朋友看看,要是她们也觉得合适的话,她才会带他回家去见自己的父母。“好啦,我不打搅你们,你们慢慢聊,我走了。”
欧阳东现在却是盼着她再呆一会儿。
应巧走进病房,从衣兜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片,就把欧阳东搁在沙发扶手上看了一半的书合起来,把那纸片卡在他正翻看的那一页上,再把书放到床头柜上,又把已经凉了的茶水倒了一半到窗台上的花盆里,重新续满开水,这才问道:“好点了么?”
“嗯。”欧阳东随意地应承一声。他这伤能说好就好么?可他除了点头还能说点什么?
“刚才的比赛你们输了。这都连输两场了,下面的比赛又不好打了。你们主教练就没想点办法?”应巧恨不得啐自己一口,呸呸呸,自己这都在说些什么啊。欧阳东现在就躺在病床上,就是主教练想点办法,那罗马尼亚老头伊内亚大约也不会急慌慌地赶到医院里告诉他吧?
欧阳东抿着嘴唇瞪着电视不开腔,假装没听见她的话。
在病房里东摸摸西弄弄地磨叽半天,应巧也没想好该和欧阳东说点什么,末了她只好说要去别的病房查看一下,要是欧阳东有什么事,就去值班室找她,她今天晚上值班。“嗯,”欧阳东不冷不热的回答教应巧好生失望。这个木头疙瘩是不是不开窍呀,她最近已经连着和人换了好几个夜班了,每回都生怕他不知道,特意来告诉他一声,可他好象就知道躲在病房里看那些比赛录象,要不就是捧着一本破书看到半夜,要是换了别人逮着这样的机会,早该蹦达着蹿到值班室和她瞎侃鬼贫了……早知道这样,就该把那该死的录象机给他没收了!
“你晚上想吃什么?我一会要去打饭,可以帮你带回来。”住院部大门斜对过就有一家很不错的小饭馆,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要是不愿意在食堂里吃那些让人不待见的大灶伙食,通常都会去那里要点单锅小炒,要是再多出点钱,那家小饭馆也会把饭菜送到病房里。
欧阳东又是模棱两可地点点头。虽然住院部的伙食水准的确不怎么的,可他也有那小饭馆的电话号码,这种事情可用不着应巧来操心。
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应巧轻轻掩上门,欧阳东总算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漂亮的小护士心里想的是什么,自打能说会道的丁晓军和李真谈上朋友,俩人已经不止一次在他面前透出过为他做媒的口风,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的李真有两次就当着他和应巧的面问他喜不喜欢应巧,当时就把欧阳东闹个大红脸,尴尬得半天找不出话说。
现在这当口,他哪里有时间来操心这事情哟。他心里还揣着一大堆事情哩。
这倒霉的脚踝伤病来的真不是时候。转会武汉风雅已经彻底泡汤了,夏季转会开放期只有两周,各个俱乐部都希望能趁这个机会找几个来了就能派上用场的球员,风雅就是再看好他,也不会把大把的钞票抛洒在一个两三个月里不能踢球的队员身上——再说了,谁又能保证他伤好之后立刻就能恢复状态呢?进国家队的事就更不要提了,至少今年没戏,等他养好伤,今年的联赛就该结束了,他至多就能踢上三四场比赛,能不能调整好状态都是个问题,说不定,那时他还得重新为主力位置去和队友竞争哩……
不,我们的欧阳东在病榻上思索这么多事,并不是说欧阳东对应巧这一番情意视而不见,事实上,每当他看见丁晓军和李真在他面前亲昵地说笑打闹,在他内心深处总会升腾起一股对爱情的渴望,他也希望能有一个自己真心喜欢且又真心爱着自己的女人能陪伴在自己身边,一同分享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当他因为意外的伤病而远离足球和比赛时,来自她的关怀更能让他忘却伤病所带来的心理上和生理上的痛苦。可他又怎么好意思接受应巧的一番情意哩?谁能保证他明年就一定会留在重庆展望?谁又能保证重庆是他足球生涯的最后一站?他自己都不敢下这样的断言。他总不能为此而耽搁了应巧吧。要是他真和应巧好上了,那他就太自私了。
连欧阳东自己都没意识到,纠缠在他脑海里的这一团乱纷纷的思绪竟然丝毫没有牵扯到刘岚,要知道,就在两周前,欧阳东还在为如何确定下两人关系而伤脑筋哩。
当刘岚为了一条爆炸性新闻而毅然放弃回省城与欧阳东见面的机会时,当她用很职业的口吻和很职业的神情为观众报道矿难的悲惨事实时,当她那老练的形象出现在欧阳东面前的电视机屏幕上时,欧阳东就知道,在两人之间,一道看不见的鸿沟真正出现了……
这不是谁配不上谁的问题,而是谁愿意付出更多的问题。
刘岚不会放弃她的理想,正象他不会放弃足球一样……
欧阳东才搁下碗和筷子,青年队的那个小队员余嘉亮就拎着两个西瓜走进他的病房。他最近时常来看望欧阳东,不单帮他从俱乐部里带来他想看的书,还帮他买了一台录象机,又从俱乐部的资料室里借来好些国内国外比赛的录象带,靠着这些书和录象带,欧阳东总算觉得住院也不算是件枯燥寂寞的事情,至少,他能静下心来看看书看看录象。
“新疆西瓜,味不错,”余嘉亮自己拿着一片瓜呼呼啦啦地啃,西瓜汁顺着他嘴角手掌流淌,嘴里还含糊地说道,“‘嘿么甜’。”他拿腔拿调学说的重庆话让欧阳东笑起来。
西瓜确实不错,可欧阳东才吃过晚饭,肚子里再也填塞不下多少东西,他只吃了一片瓜就停下来,只是看着电视里的体育新闻,直到把其余几场比赛的比分和现在的联赛排名弄清楚,他才扭头问坐在沙发一片接着一片不歇气地对付着西瓜的余嘉亮:“下午比赛输了,俱乐部里有什么议论吗?”
“议论多着哩,”余嘉亮把瓜皮扔进墙角的废物篓里,就用手背抹抹嘴,又把**的手指在队服下摆上使劲地抹抹,白色队服下摆上立刻就显露出几个绯红色的手掌印,这才接口说道,“据说赛后老伊在更衣室里就呆了不到一分钟,连个屁都没放;他的精神头大概都拿去新闻发布会上骂那几个瞎眼裁判了……”比赛一结束展望队员们就把那几个裁判围了个水泄不通,倒霉的十二号后卫差点没把手指头戳到那主裁判的脸上,要不是几个队友死拉硬拽地把他拖走,情绪激动的十二号贾志强真会干出点出格事情;面对媒体,俱乐部的老总和领队都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为这事,丁晓军还在更衣室里和贾志强干了一架,据说几个拉偏架的老大都被他扫了一鼻子灰……”说着说着他的话音便低下去,下面的话,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欧阳东。
丁晓军怎么和贾志强打起来了?欧阳东皱起眉头。输球后谁的心情都不会好,可只要是比赛,总会分出个输赢来,难不成输掉一场球就非得找出个替罪羊?这场比赛里展望队上场队员都不怎么在状态呀,要是把责任全归罪在贾志强一个人头上,这也太过分了一点吧——虽然他的能力确实不怎么地。
“过分个屁!”接着欧阳东的话茬,一脚踏进病房的丁晓军气哼哼地一屁股坐在沙发里,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着难听话,“就他那个熊包模样,攻又攻不上去,守又退不回来,没两个老大在后面帮他扎场子擦屁股,他能混到场边坐坐冷板凳就不错了!什么鸟玩意!”李真就站在门边,脸涨得红红的,丁晓军恼怒之下说出一连串难听话教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余嘉亮赶紧站起来让出另一个沙发,自己就扯了把椅子坐在一旁。对他们这些青年队员来说,一线队的队员,哪怕是替补哩,那也是老大,更何况一号守门员在国家队集训时肩膀受了重伤,丁晓军现在就是队里的主力守门员——李真就是他女朋友,再怎么说也得尊敬尊敬吧。
丁晓军眉梢上贴着一块创可贴,嘴角也裂了,连颧骨上也带着一团不青不红的紫晕,连左手的食指都裹上了纱布。不用问,这都是那场遭遇战的战利品。他现在这副模样倒真不适合去见李真的朋友和家人,何况他也没那心思。
直到他的怨气消停一些,欧阳东才悠悠地开口劝解:“老丁,我觉得你这样做也不大好,——那个球他是有责任,可他那也是怕丢球怕对手进球呀,好歹也是为了球队,只是他采取的方法不对;可是人就会犯错误吧,咱们不都是在错误中前进的吗?再说,贾志强最近训练挺卖力的……”
丁晓军和余嘉亮一起眼神古怪地盯着他,连不懂球的李真都是一脸怪相。站在门口一身白色护士装的应巧两手揣在衣兜里,也不吭声,就那样默默地听着他言说。心里掩不住话的李真早把她从丁晓军那里听说的事情都告诉了应巧,还把丁晓军对欧阳东的评价也一并告诉了她:“欧阳东这人太深沉,许多事情都揣在心里不吭气,面上还装得和没事人一样。这种人,不好交往。巧巧,你可要想清楚,他那种秉性的男人就象《春风秋雨冬雪》里的那个男主角一样,一个对景儿发作起来,说不定就会……”
“我也不敢说贾志强和武超俩人谁强谁弱,不过老伊既然让他首发,那就说明教练组是信任他的……”
“行了行了,东子,这里也没外人,你就别再装孙子了,”丁晓军挥挥手,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摸出烟来扔给余嘉亮一支,自己也点上,只仰着脸靠着沙发,跷起腿摇晃,嘴鼻子里冒着烟气,“好象谁还不知道你和贾志强怎么一回事似的。我早就想揍那兔崽子了,只是一时没找到借口。”他摸着嘴角那条血口子,噗嗤一声又乐了,“想不到他的骨头和拳头都挺硬的,害我连手指都折了一根。”他又骂了一句,李真的白眼他就只当没看见。
他这番话却教欧阳东懵懂。他几时装孙子了?他和贾志强之间又有什么事?两人虽然不能说有多要好,可怎么着也不算差呀;在队上,俩人一个是突前前卫,一个是右边后卫,位置也不冲突,还能有什么矛盾?除了这一次的训练中受伤……他可不相信贾志强会干下这样的事情,他这样干的话,对他能有什么样的好处!
“好处?当然会有好处了!”丁晓军盯着欧阳东足足有半分钟。他真没弄懂,看上去一脸精明干练的欧阳东,总不至于连这点子事情也想不通吧?他不是还读过四年大学么,这事就和小学算术一样简单,难道他就闹不明白?
“我实在是搞不清楚他会有什么好处。”欧阳东默然半晌才说道。从丁晓军那冷冷的笑容和余嘉亮游离的眼神,他就能琢磨出一点东西,可他实在不愿意相信那会是事实的真相。
贾志强能踢上主力,这就是他得到的好处。
“你威胁到王新栋的位置了,不单是在展望俱乐部的主力位置,还有他在国家队里的主力位置……”
因为欧阳东在最近三四场比赛里的突出表现,今年开赛以来状态一直不太好的六号王新栋从国家队一回来,就被伊内亚搁到替补席上,这便让他心情很不好;他在国家队的主力位置也受到巨大的威胁,那个来自上海的中场组织者很有可能顶替他的位置首发,要是欧阳东再入选国家队的话,他几乎连竞争的机会都没有——事实清楚地摆在人们面前,在俱乐部里他都沦为欧阳东的替补,很难想象在国家队里欧阳东会成为他的替补。王新栋得用比赛里的表现告诉国家队教练组,他现在还是国内首屈一指的中场发动机。可欧阳东就挡在他面前,他只能搬掉欧阳东,才能获得足够的比赛机会,才能再次吸引到国家队教练们的目光。欧阳东要转会武汉的消息让他松了一口气,可俱乐部把四百万的转会价咬死不松口,又让他那颗刚刚放下的心立刻就悬在半空中。当相熟的俱乐部官员告诉他,展望希望用一系列的优厚条件留下欧阳东,待赛季一结束,王新栋就会被甩进转会名单时……
“王新栋的事就是他那帮铁哥们的事,他们最早找的人就是武超,可武超没答应,那俩中后卫就在比赛里趁武超压上去助攻时,故意不给他补位协防,就让对手从他那条边攻进来。”
那是从省城回来后的第一场比赛,上半场武超一次下底的精妙传中,让展望一比零暂时领先,可下半时对手连续从武超防守的区域突破并且把比分领先之后,伊内亚立刻便用贾志强换下武超。那场比赛展望最终还是输掉了,没有把尽到防守职责的武超被媒体和球迷好一通职责辱骂,退场时一个愤怒球迷的唾沫都吐到他脸上……
“你是说,我的受伤,是王新栋他们干的?”欧阳东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他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是才有鬼!”丁晓军把烟头狠狠地压在玻璃茶几面上碾熄,金黄的烟丝和黑黑的炭化物掺合在一起,“这又不是他们第一次倒腾这样的事了。三年前在印尼雅加达那场友谊赛,为了让他们一好友踢上主力,他们就是用的这一招废掉了陕西队那个边后卫——趁他上去助攻不给他补防——那后卫回国后被人骂了个半死,从此就一蹶不振……连国家队的比赛他们都敢这么干,国内联赛里鼓捣点这些事他们还会怕?!”
他那两声冷笑教欧阳东不寒而栗,就连已经模模糊糊知晓欧阳东事情的余嘉亮、李真和应巧都张大了嘴,惊愕地盯着丁晓军。天知道,他还会说出什么教人震惊的事情呀!
嬉笑玩闹的场面、自己和王新栋连续的短距离小范围配合教三个防守队员顾此失彼、贾志强那收不住脚的铲断、自己抱着脚踝在草丛里痛苦地抽搐成一团、教练惶急的面孔、队医满脸汗水紧张的忙碌、贾志强那充满内疚和歉意的神情、几个远远近近默不作声的国脚老大……六天前自己受伤的一幕就象电影一般在欧阳东眼前掠过。是的,把丁晓军说的和这些一对照,再和贾志强最近突然的窜红一对应,欧阳东不能不承认,他的受伤的的确确不是一个训练中的意外,而是一次蓄意的针对他而来的阴谋。
他的手脚一下便变得冰凉,嘴唇口腔喉头干得火漂火撩,那一瞬间,他恨不得把能划拉到手边的一切都砸个粉碎……
总算老天爷有眼,贾志强那凶狠的一脚没有完全踢正部位,不然的话……
教他更加愤怒的是,一眼便看穿他们这套把戏的俱乐部和教练组竟然一声都没吭,王新栋立刻便顶替下他的位置,而那位下黑脚的凶手,也顺利地得到几位老大向他允诺的主力右后卫位置……
一直到送走两位队友,欧阳东都没能完全从愤怒和激动中平静下来。
俱乐部送来的那个刻着“一帆风顺”字样的工艺品帆船,被他一巴掌攉到地板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三)
那一晚,一场酝酿了整整一天的暴雨光临了这个城市:一道道闪电合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喀啦啦地划过黑漆漆的夜空,连大地似乎都在它们面前颤抖;呼号的狂风卷起一切能被它裹挟的物事,肆无忌惮地在城市里盘旋;天空似乎被什么人戳了一个大窟窿,大颗大颗的雨滴就象开了闸的水一样泼下来,连那些素来灯火辉煌的商业中心地带也被湮没在这大自然的咆哮中,一簇簇昏黄的灯光在这住院部的高楼看来,更象风雨中飘曳的船灯……
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当应巧最后一次查房时,她看见欧阳东的病房里还亮着灯。
她轻轻推开了门,欧阳东斜靠在被褥上,头枕着自己的两条手臂,唆着嘴唇仰脸看着天花板。一个小时前她来借书时,欧阳东就是这么一个姿势,现在,他依旧是这副模样,要不是门轴转动那细微声音让他的目光往门边瞟了瞟,她真是怀疑他是不是象那些电视武打片里的老和尚一样入定了。
“时间不早了,你也得早点休息,”应巧真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宽慰欧阳东。傍晚时丁晓军那番言语让她这个旁人听着都胆战心惊,身为当事人的欧阳东,眼下心中不定是个什么光景哩。那些大名鼎鼎的明星们背地里怎么就会干下这样的龌龊事呀,要是他们买通的那个人下脚时再狠一点,不要说踢球,欧阳东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站起来都难说啊……光想想这些,她都觉得不寒而栗。她完全不能理解,那些人怎么就能使出这样的毒辣手段——他们又没什么解不开的怨恨呀!
欧阳东微微颔首,朝她咧咧嘴,努力让麻木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
“那,我要关灯喽?”看欧阳东没有反对,应巧犹豫了一下,还是关了病房里的大灯,“好好休息,别想那么多,身体要紧。”她轻手轻脚地关上病房门。
随着门锁轻微的咔哒声,走廊里那黯淡的灯光最终被门阻挡住,昏暗的病房中,欧阳东根本就没有挪动地方,依然枕着胳膊,紧紧抿着嘴唇,目光幽幽地想心事。
寂静的走廊里响起一连串踢踢嗒嗒的清脆声响,那是凉鞋后跟与水磨石地板碰撞的结果。虽然通向病房小阳台的门窗早就让细心的护士们紧紧地合上,可外面狂风在呜呜呼嚎,雨水砸在玻璃窗和木门上,噼里啪啦地乱做一团,门和窗户都被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大风拉扯得空空作响,冷不丁的一个炸雷卷过,门框窗框就在那雷鸣中瑟瑟发抖……
飘摇的不仅仅是大自然中的风雨,还有欧阳东的内心世界。我们不禁猜测,难道欧阳东现在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纷乱而暴虐吗?丁晓军描述的那个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真相,会使他陷入一种仇恨与怨怼的心理吗?他难道会因为这些而做下一些我们不愿意看见的事情吗?譬如说,报复某个人或者某些人……
让我们高兴的是,丁晓军带来的那个故事并不是欧阳东正在思索的事,他甚至没有再为它多付出一些精神,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完成一次对自己的否定与批判。他正在用一种很严肃的态度审视着自己过去的一言一行,在慎重地反思过去三四年中他的所作所为,在谨慎地评价着自己跨出的每一步。
自我否定的起点在那个夏天,一直处于半失业状态下的他踏上一条陌生的道路:饥不择食的九园俱乐部把他招揽进球队,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让他从一个普通的下岗工人一跃成为一个职业足球运动员;凭借着令人咋舌的天赋和运气,此后他在球场上便一路春风得意,从九园到陶然,从莆阳到重庆,几乎没有丝毫的挫折,即便有短暂的消沉,那也只是为了能攀登上一个新高度而进行的必要准备——咱们的东子一直认为这准备是必然且必需的,正象事物的发展规律一样,由积累到爆发、再积累,然后再爆发……他从来不认为这几年里每个赛季里那两三个月的沉寂是因为他自身的原因造成的,至少在心底里,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前年,他因为被对手侵犯而在赛场上打架,结果被禁赛三四个月;去年,在物质上得到满足后他失去了理想和目标,这让他比赛时出工不出力,还连带着教董长江丢掉自己的教练饭碗;今年哩,因为一个痴迷的国家队之梦而两度遭遇黑脚,要不是他运气好,他还有没有重新踏上球场的一天都不知道……他不得不承认,运气和自身的天赋让他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可成功也让他迷失掉自我,身边人真心或是客套的夸奖、媒体的追捧、球迷的拥戴与爱护,这些都教他信心高度爆棚,他已经看不上莆阳这小地界,看不上陶然这小小的甲B俱乐部,他需要更大的成功、需要更多的欢呼与赞叹……他的虚荣心使他忘记了自己到底姓什么……
在审慎客观地反思过去之后,欧阳东对自己做出一个会使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大吃一惊的评价:脾气暴躁、不理智、一意孤行、心血来潮时还会做出一些明显欠思量的迷糊事、好高婺远……
我们欣喜地看见东子做出这一番自我否定,更教我们欣喜的是,在这个他本该为那几个队友办下的龌龊事而愤怒的时刻,他居然能抛开心头的怨恨去批判自己——虽然那些评价也未免有失偏颇,可我们并不愿意就此而批评他。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不远的将来,当他再一次审视自己的行为时,他同样也会再一次对今天晚上他为自己所做的评判进行修正……
不可否认,这种自我批判是痛苦的,可这痛苦也是咱们的东子在迈向成熟的人生历程必需的,这不正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所不断重复的事情么?在一次次的成功与挫折中,我们用经验和教训不断地完善自己……
周二下午,几个拎着大包小包礼物的人拥进欧阳东那间不算宽敞的病房,即便病房门关得紧紧地,说话声和欢笑声还是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当班的应巧不得不板着一副脸孔来警告这些喧闹的家伙,这里是医院,需要安静,不准大声喧哗!难道这些人没看见走廊上那几个大大的“静”字么?
向冉和甄智晃急忙点头,一迭声地说知道了,已经快做父亲的甄智晃还象孩子一般冲俏丽的小护士吐吐舌头,这教旁边人都是一个莞尔。可应巧前脚出门,后脚里屋里就又笑语喧天。
“你们这周没比赛么,怎么有时间跑来重庆看我?”欧阳东斜靠在病床上,乐呵呵地招呼大家吃水果,他脚下不方便,只能让大家自己动手了。好在来看他的都是熟人,也不需要讲那么多的礼数。
当然有比赛,不过是周六在广西南宁踢客场,大部分人要到周四才会从省城出发。向冉他们在重庆只能呆一天,明天下午飞南宁的机票都已经订好了。
“那袁指导就会准你们的假?你们几个要是没买上票,到比赛时陶然后场就缺了三个主力,回莆阳袁指导还不得把你们仨给活活剁掉?”
“要是我们仨没买到票,我估摸着臭骂是跑不掉的,可袁指导和方总私底下准会乐得嘴都合不拢。”一直没怎么开腔的曾闯笑着说道,“那时广西漓江取胜就更象那么回事了——陶然队三个主力后卫被丢在重庆了,赶不上这场比赛,谁还能说这比赛有猫腻呀。”
这是怎么回事?
漓江俱乐部今年联赛的成绩不错,自联赛第六轮起,就一直维持在前三名,眼看着联赛进入冲刺阶段,暗地里起了冲A念头的广西漓江早早便联系上陶然,希望陶然能在这件事和他们配合一下。“我们这趟去南宁就是送分的,无论如何得教漓江从咱们身上取走三分,不但要送三分,连克泽和特瑞克马上也要转会去他们那儿——漓江今年两个外援都不好使,咱们陶然又是这么一副上不着天下不靠地的模样,方赞昊干脆就来个大酬宾,把两杆洋枪都给他们了。”甄智晃喷着烟雾为欧阳东解释这事。虽然这是陶然与漓江桌底下的秘密交易,可三个陶然队员都不认为这事需要瞒着欧阳东。
原来是这样啊。
“东子哥,这是强子托我给你捎带的果茶,”趁着话缝,曾闯从一个提包里掏摸出一大包果茶来,“他专门去基地边的茶楼给你买的,还说教你好生养伤,等他有机会,再来重庆看你。”说起打小和自己形影不离的不争气的同伴,他的语气便渐渐黯淡下来,末了叹息一声,便把那一大包用橡皮筋扎得严严实实的果茶料搁在床头小柜上。
提起强子这个和曾闯一般年纪的年轻队员,房间那原本闹热的气氛登时便凉下来。向冉甄智晃各自长嘘一口气,都没言语,欧阳东张张嘴又合上,半晌才说道:“他的毒瘾,戒掉了么?”
曾闯点点头,“戒掉了,袁指导也让他回队上了,现在在跟着二队哩,吃住都差不多,就是待遇上差点。”他一提到“待遇”两字,向冉的目光便扫他一眼,曾闯立刻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刷一下便红了,赶忙用别的话把这事给引开,“袁指导说了,只要他不再碰那玩意儿,能恢复状态,还是有机会进一队的。”
欧阳东还没说话,紧闭的房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倒不是那个小护士应巧,是因为手指上小伤而休假的丁晓军,他还拎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两个绿盈盈的大西瓜。
丁晓军根本不需要欧阳东为他介绍,他第一眼就认出甄智晃——职业化之前,他们俩在同一个省级队里厮混过好几年,直到职业联赛第二年才各奔东西;向冉他也认识,“你不就是老山西队姓向那个小家伙么?我记得你,四年前你们为了保级和我们死磕过一场,你那一脚把我踹得可狠呀,我是躺在床上进的甲A——有仇不报非君子!一会酒桌上拾掇你!”他这一席话把大家都给逗笑了。
有丁晓军的地方总少不了欢笑,这个长着一张长长马脸的家伙也不知道怎么的,说话就这么招人喜欢,原本有些压抑的小病房立刻就迸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在值班室里的几个医生护士都听见这闹人的笑声,一个个皱起眉头。这帮家伙怎么就不知道收敛哩?
晚上饭自然是丁晓军请客。“格老子的,在重庆我就是地主,这个‘地主之谊’里的地主,指的就是我。今天晚上谁要不喝趴下,我就把他踹趴下,”他坐在床边,一脸严肃一本正经地说道,“向大队长,你别说你们周末还有比赛啊,好象谁还能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似的,你们陶然和漓江大约连内裤都是换着穿的。”他偏脸看看欧阳东,又瞧瞧门边站着的应巧,啧啧嘴说道,“东子就算了,他不能去。虽然喝酒和他的伤没太大的关系,可他已经坏了一条腿了,我怎么忍心看他另外一条腿也教人打折哩?你说是不是呀,应大护士小姐?”
应巧红着脸点点头,“是啊,你要是再多罗嗦几句,就怕李真来了把你腿全打折。”
这有语病的话教能言会道的丁晓军张口结舌,再不知道该怎样接着说下去。向冉和甄智晃已经笑得快出溜到沙发下面,欧阳东咬着嘴唇使劲别过头去,免得更让应巧难堪。
一屋子男人们那怪模怪样的笑便教应巧愕然。她立刻就明白过来。哎呀呀,自己这都是说的什么啊,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可怎么收得回来哩。她涨红了脸在门边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呆愣了半天才恨恨地啐了一口。
直到那咯噔咯噔的脚步声走远了,丁晓军才自我解嘲地说道:“看见了吧,这就是重庆妹子的秉性,火爆吧?”他拍拍曾闯的肩膀头,“小曾啊,要小心啊,要说女人是老虎的话,那重庆妹子就是武松……”
晚饭是应巧帮欧阳东带回来的,两个泡沫饭盒里装着两三样闻着就让人起胃口的荤菜素菜,一饭盒里是满腾腾压得瓷实的白米饭,还有满满盈盈一保温杯的鸡汤——这可不是那小饭馆里大师傅的手艺,是应巧特意从家里为欧阳东捎带的。她家离医院并不远,要是走得快的话,五分钟就能打个来回。
“你快吃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汤凉了也不好喝,”应巧一面麻利地收拾着病房一面说道,丁晓军那几个家伙在这里炮制了一大兜的西瓜皮,还把黑黑的瓜耔吐了一地。“丁晓军这个讨厌鬼,等明天李真来了,我让李真去收拾他,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乱说话。”她还记挂着下午的事哩,那两句话现在想着她都有点脸红心跳。
欧阳东只应承了一声,没搭腔。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他越是说话,应巧就会越尴尬。
“这书你看完了么?”应巧指着茶几上放着的《荆棘鸟》问道,“我第一次在琼瑶小说里看见它的名字,还以为是琼瑶杜撰的哩。这书好看么?”
“还行吧。”欧阳东嘴里塞着饭菜,含糊地嘟囔一句,伸手拿起柜子上搁着的手机。这早晚的时间,谁会给自己来电话哩?从手机那小小的屏幕上显示的一行数字,他只知道这电话是从莆阳打过来的,可莆阳那地界现在又有谁还会给自己打电话哩?
“欧阳东?”电话那头是个怯生生的陌生女人声音,在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那声音立刻便变得更加局促和惶恐,“欧阳大哥,你……我……您,您能帮帮我吗?”
女人那断断续续的压抑音调把欧阳东唬了一大跳。这是谁呀?在莆阳呆了两年多,他就没结识下几个女性,而莆阳市里知道自己电话的女人更不可能超过三个。难道是向冉的老婆雯雯,或者是甄智晃的老婆?欧阳东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不会吧,难道向冉和甄智晃这俩家伙也在闹婚变?!可看他们那副舒坦模样,家里又怎么可能闹出这么大动静哩?
“……我是李茗夏。”
李茗夏?欧阳东好不容易才从对方那支离破碎的言语里听清楚这三个字,自己印象里没有这么一个人呀。“咱们不认识吧?你会不会是打错了?”这句话一说出来就被欧阳东自己否定了,她应该不是打错了,这女人一开口就在问自己的名字,足以证明她在寻找自己——可自己怎么就是想起来她是谁哩?
“我是……秦昭的同学,大学里的同学。”电话那头的言语越来越小声,不过这句话欧阳东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明白了,是那个女人。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那一幕又浮上他的脑海,欧阳东脸上已经带出几分厌恶和憎恨,要不是这事也许会牵扯上秦昭,他都想把电话挂断了。他强自按捺下心头的不耐烦,皱起眉头,毫不客气地问道:“我想起来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茗夏在电话那头支吾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欧阳东心头的火气已经腾腾地冒起来。
“你要是没什么要紧事,我就挂电话了。——我在等一个朋友的电话,这也是急事。”再不耐烦他也不敢得罪这个女人,只能用言语把这个电话搪塞过去,要是她撕破脸皮不顾一切地把那事抖搂出来的话,殷老师一家不知道会变成一副什么样的光景……
“不,不,”李茗夏急惶惶地在电话那头说道,情急之下,她的言辞也便给流畅起来,“欧阳大哥,我,……我想求您帮帮我,”她爸爸在那次轰动全省的矿难中腿脚胳膊都受了伤,现在还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她母亲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严重的慢性鼻炎时常教她半边头痛得嗡嗡作响,这几天家里地头县城来回跑,羸弱的身体再经不起这般折腾,也病倒了;最教人痛心的是她那天分极高的弟弟,考上了首都那所全国数一数二的高等院校——可眼下家里哪里还能刨出多余的钱供他读书呀,在求学和生活的双重压力下,刚刚走出中学校门的小伙子连高考成绩就顾不上打问,便一头扎进了那黑黝黝的煤矿窑里……
“大哥,求您了,帮帮我弟弟吧,我求您了……帮帮我们吧……”
“你弟弟,他叫什么名字?”沉吟了许久,欧阳东才缓缓地问道。李茗夏那惶恐不安的言语教他相信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可他还需要证明一下。
在一本书的扉页上记下李茗夏弟弟的名字,欧阳东便对她说道:“我现在还有点事,不能和你多说了。明天上午十点你再给我打电话吧,具体的事情我们那时再谈。”
看欧阳东搁下电话摸起筷子端起饭盒,一直假作收拾病房的应巧便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很随意地问道:“这是谁啊,我好象还听见她在哭哩。”
“一个朋友的同学,她弟弟今年考上大学了,可学费还没着落,打电话问我借哩。”欧阳东三言两语便把这事撕掳清楚,还不言声地把话题引到“借钱”上。他当然能听出应巧话里的另一层含义,可一切与秦昭这不知好歹的家伙干下的那桩迷糊事有关的东西,他都不希望别人知道——要是有可能,他宁可让它消逝在所有当事人茫茫的记忆中……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四)
欧阳东到底是愿意借给她钱,还是不愿意借钱给她呀?
李茗夏怔怔地站在杂货店门面边,手里死死地攥着电话听筒,良久也没放下。她能听出来欧阳东话里那不耐烦的语气,什么“有一个重要电话”,什么“你明天上午再打过来”,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分明就是他在敷衍搪塞……
在打这个电话之前,她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欧阳东怎么可能把几千块钱借给她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哩?再说,他们只是在那种见不得人说不出口的地方见过一面呀,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可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她不能不对这个电话抱一线奢望,要不,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直在眼眶打滚的两行眼泪终于从她那因为绝望而失去光彩的眼睛里流淌出来,她连抹去它们的力气都没有……
努力勤奋的弟弟也迈进了大学的殿堂,而且还是首都那所全国著名的高等院校,专业也教人满意,要知道,那个紧俏的专业在全省也只招收六个毕业生。这本该是天大的喜讯,可这个喜讯却只让李茗夏高兴了半分钟,随即,她便陷入了更大的痛苦中——这意味他们家需要为他们姐弟的读书付出更多。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家庭,又怎么可能负担得起两个大学生哩?即便是在城里,一个普通家庭也不可能同时供两个孩子读大学呀。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母校大门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的县医院,整整一个下午,除了照顾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她就只知道坐在病床边的木凳上发呆,那封薄薄的录取通知书就在她那旧朽朽的小挎包里,她连把这好消息告诉父亲的勇气都没有。好在医院开给父亲他们这些伤者的药片里带有安神的成分,中午吃过药,父亲就一直在病床上昏睡,要不,他一准会问她弟弟的事,她怎么敢把弟弟已经去邻县小煤窑里做工的消息告诉他?她怎么敢说,弟弟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来了,九月初去报到时,光学杂费就得一万出头……
——家里怎么可能一下拿得出这么多钱来?
卖掉一窝猪崽和那头养了四五年的大母猪,再卖掉耕田的大水牛,加上米柜里那个塑料袋里积攒的一摞子零零碎碎的票子,这最多也就五千不到;即便她把自己存下的一千多块拿出来,也只够缴上弟弟读书的一半学杂费;这余下的几千块钱,又该去哪里寻?
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上考虑自己开学时的那笔开销了。弟弟才是他们一家的心头肉,才是这个家真正的希望所在,至于她自己——她已经决定下学期不去报到了,等娘老子的身体好点能自己照顾下自己时,她就去外地打工挣钱。弟弟要把书读出来,还要花不知道多少钱;在他读出来之前,她这个当姐姐理所当然要做出点牺牲……
弟弟已经在为这个家、在为她做牺牲了。自打知道高考分数后,他就再也没回到学校去看有没有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当父亲住进医院,他只和母亲与自己打了个招呼,就翻过山去了外县,是邻村的本家叔伯兄弟回来告诉他们,弟弟已经下了黑窑去挖煤。
弟弟这样做,是为了自己呀!每每想起这事,李茗夏心头就会涌起一股酸楚和幸福,泪水也会在不知不觉*眼眶……
现在,她要为弟弟的将来做点打算。再怎么说,她自己也是个女孩子,书读得再多也未必就会派上多少用场,她总会有嫁人的一天,那时就是她的丈夫盘养她,等他们有了娃娃,她未来的丈夫就该为她们娘儿俩操劳;可弟弟不一样,他是个男的,将来要成家要立业,要养活老婆孩子,对他来说,读大学的意义要远远超过自己——这是他走出山区的唯一机会,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她已经顾不上考虑自己的将来了,她要考虑的是弟弟去大学里报到时那一笔象山一样重的开销。
得找人转借下这笔钱呀。她耷拉着脑袋,暗暗扳着手指头,挨个思量着家里的熟人。谁家都不大可能一下拿出这么一大笔钱,即便她父亲没躺在医院里,凭他的脸面也不会再借下这么多钱——为了让她读书,家里已经欠下好大一堆债了,这笔钱没还上前,她爹妈怎么好意思再去找别人开口?即使人家碍于情面不好拒绝,三百两百地拿出来,那钱也不见得就能凑齐那个数,更何况,这还仅仅是第一年的学杂费呀。
父亲现在就躺在病床上昏昏睡着,时不时还会拱腰扭颈地吭吭哧哧地咳上好几声,那空空洞洞的咳嗽声就象从井里面冒出来一样;母亲这几天喂猪放牛割草下地,里里外外地忙活,也累得倒下了;现在,家里也只能靠她这个做女儿当姐姐的来为弟弟的将来操劳。可,她拿什么来为弟弟操劳呀……
一定得把弟弟那笔钱凑上!无论如何,也要让弟弟走进大学的殿堂,这是改变他一生的机会,也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机会!她这个当姐姐能为弟弟做任何事,只要他能读上书!
可即便她愿意为了弟弟做任何事,谁又愿意来帮助她哩?即便她想出卖自己来换取弟弟上学的机会,谁又会是那个掏钱的人哩?
是的,她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里曾经也遇见过那么两三个有这种想法的混帐家伙,可当她决意与那段经历告别之后,她把记录着他们联系方式的小本子都扔了,她现在怎么可能靠模糊的记忆来联系他们?能够帮她的人里,还有那个茶楼的胖老板——这是在说刘源,可怜的李茗夏从头到尾就不知道他的名字,在今天以前,她也绝对不想知道刘源的名字——每个月的中旬,刘源就会给她的银行户头上汇去四百多块钱,这是秦昭家那个踢足球的熟人当初答应她的事,只要她能为秦昭保守住那个秘密,那么她的大学四年里每个月都会收到这样一笔钱,即使是在假期里,它也不会拖欠……
李茗夏立刻就想到那个高高瘦瘦一脸愤怒的年轻人,他那双被怒火烧灼的眼睛立刻就显现在她脑海里,即便是在这充满消毒水气味的闷热病房里,她还是不自禁打了个冷颤。她永远也忘不掉他那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
他是踢球的,一定很有钱,他曾亲口告诉自己,他也是那茶楼的老板。他肯不肯帮自己哩?只要他愿意帮扶弟弟一把,帮他完成自己的学业,她能为他干任何事……
可她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和欧阳东联系,她甚至不记得欧阳东的姓名。她得找秦昭。
自从出了那件事,她和秦昭就再没说过话,即便在学习和生活中不得不说话,也是能有多简短就有多简短。她现在害怕秦昭会不理会她。要是那样的话……
她给秦昭打了三次传呼,秦昭都没回,可当她电话拨进殷家时,接电话的正是秦昭,她还能听见秦昭一面提起电话一面对她妈妈嚷嚷:“妈!妈!你看着我的鱼,别煎糊了!……谁呀?”
“小昭,是我,李茗夏。”
电话那头马上就是片刻沉默,好半天秦昭才冷冷地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谢天谢地,秦昭在听完她的述说后,只沉吟了一下就把欧阳东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她弟弟念书的事总算有一线希望了……
可欧阳东只是厌恶地打发掉她。他根本就没让她把话说完,便用一通谁都不可能相信的鬼话把她打发了。
“喂,你打电话还没给钱!”杂货店老板叫住神智恍惚的李茗夏,这个一身乡下人打扮满脸是泪的女孩想占他的便宜吗?!这可是长途,电话机的计费器上清清楚楚地显示通话时间和电话费,足足十四块出头哩!
“这是找你的六毛钱!”叼着烟卷的男人把两三张角票和一个硬币递给表情木然的李茗夏。
李茗夏就捏着那几张钞票,睁着一双眼神呆滞的大花眼睛,拖着软得和棉花一样的脚步,纯是出于本能地走向医院的大门。
“姨!姨!”马路对面有个女人在大声呼喊着什么人,李茗夏根本就没朝那个方向看,她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小姨!……李茗夏!”
那个女人一面躲闪着呼啸而过的摩托车,一面喊着她的大名,便从街对面跑过来。
原来是叫自己呀。这是李燕,李茗夏在镇上读初中时的同学,也是她本家的一个远房侄女,不过俩人年纪一样大,李燕只比她小两月,又隔着好几辈亲,所以谁也没把那长幼关系太当一回事。
“我叫你,你怎么不应声呀?在想什么哩?”头发梢烫得卷卷的李燕看上去比李茗夏成熟得多,打扮也要洋气得多,她穿着一件露脐上装和一条七分裤,紧绷绷的衣服裤子把她腰间白生生的肉给挤得凸起一溜。“你几时回来的呀,我怎么就不知道哩?听说我三姑老爷和姑姥姥都生病了,我正说去看他们哩。”说着,就对着那个从街对面撵着赶过来的和她差不多扮相的朋友道,“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小姨,她在省城读大学哩。听说我小舅舅今年也考上大学了,是不是呀,姨?”这后一句话却是对李茗夏说的。
“嗯,是吧。”李茗夏胡乱应承一声。她知道李燕就在县城一家美容店里做小工,看她这身打扮和脸上涂抹的那些廉价化妆品,李燕到底在做什么活,她也能猜到几分。她不愿意和她纠缠在一起。
“三姑老爷就住这家医院里?”那次煤窑里的瓦斯爆炸是本县十几年来最大的新闻,即便李燕不大看报纸,可电视里的新闻她可是几乎天天都在看的,“我和你一起去看他。”就转身小声问朋友借钱,又张罗着要去街角处的那个干杂店里买些糕点吃食。
李茗夏立刻便制止了李燕。父亲吃罢晚饭和药便睡下了,要不天她也不可能走出医院来打电话。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好生休息和将养身体,家里家外还有好多事等着他哩。
两人就站在医院门口扯着闲篇,李燕那朋友无所事事地站在旁边,无聊地磕着瓜子,又跑去街边的小店里买来三支雪糕,递给她们。虽然不热也不渴,可李茗夏还是把雪糕接过来,人家都买来了,她要是不接,那会教人下不来台的。
“天都还没黑,你就跑出来了?”聊了半天闲话,李茗夏才察觉这件事,按说现在这时节正是美容店里最忙碌的时候,李燕怎么会有工夫跑出来逛大街哩?她老板怎么会和钱过不去,放着大把的生意不做,就给她放假?“你不怕回去挨你老板骂么?”
李燕猩红的嘴唇一撇,画得又黑又粗的眉毛一挑,冷笑道:“我没在他那里做了。一个月忙早忙晚忙死忙活的,才能挣五六百块,再给家里留一点,剩下的根本就不够我花用。我和她说好了,”她指指自己的同伴,那女人就对李茗夏一笑,李茗夏这才看清楚,这女孩一张瓜子脸虽然画着浓浓的艳妆,其实年纪并不大,甚至还比她和李燕还要小那么一岁两岁哩。“过两天就和她一块去省城,然后坐火车去广东。那边活路轻松,钱还挣得比这里多,——这里是小地方,没意思。”
“你去过广东?”
“没去过。”李燕摇摇头,望了自己朋友一眼,说道,“她就是才从广东回来,我都是听她说的。她哥结婚,她是回来赶礼送钱的,罢了马上要回去。我前几天就和家里说好了,就和她一块儿去。要不是等另外一个好朋友一块走,我们这会都该在火车上了。”至于去广东做什么事,她没提,李茗夏也没问。
没问并不代表不知道。李茗夏知道她去南方做什么,李燕这身粗俗的打扮和说话时的口气已经把一切都说出来了。她不好再对这个亲戚兼同学说什么,也许李燕根本就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和想法吧。她能体谅李燕,李燕家里的光景比她家里还要糟包,何况李燕的大哥还娶了一个教人无法忍受的媳妇,间天价便把家里闹腾得鸡飞狗跳。
“那你一切都得当心。”李茗夏窘迫地说道,伸进小提包里的手再也拿不出来。按道理,既然她知道了李燕要出远门的事,她这个做长辈的在这个时候还得掏十块二十块钱给李燕“压包”,讨个吉利的意思,可她包里就只有三十来块钱,还要为母亲买药,可要是给少了,她又实在拿不出手。
李燕立刻就拦下她。“你和我还来这一套?”她笑起来,只有这一下,她那玩笑的眼光和天真的神情才象一个少女,“我姑老爷和姑姥姥都还带着病哩,小舅舅马上就要去读书,你家里才是真正要用钱的时候,你现在和我讲这些礼做什么呀。”李茗夏嗫嚅着说道,“你身上总要揣点钱,广东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她刚才清楚地看见,李燕连买瓜果点心这些东西都要找朋友借十块钱。“不怕,她有钱,这趟我去广东的路费都是她给我垫上的,等我到那边挣下钱再还她。”李燕抿着嘴笑起来,苦涩的笑容却只停留在嘴角边,“我攒下的那点钱都留给我爹妈和妹妹了。我大哥就那个熊包样,我走了我嫂子还不把两个老人都挤兑死?我得先给他们多备下点……等我到了广东那边就没事了,——真的,我知道,到了那边就没事了。”
李茗夏不知道再该说点什么。李燕那朋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遍遍地看着传呼机上的时间。
“小姨,我走了,以后有时间咱们再聊。”
李茗夏就站在医院的大门旁,看着李燕和她朋友离开。她忽然就隔着街道喊下李燕,急匆匆地赶过去,说道:“你能给我留个联系的地址么,电话也成,等我爹妈病好了,我去广东找你……”
李燕和她朋友就象大白天看见鬼一样死死地盯着她,惊讶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李茗夏脸红得根本就不敢看她们,良久才说道:“我是说的真心话。燕儿,你小舅舅的大学通知书已经来了,我不准备再去省城念书了,要是你们去的那地方真能寻下钱,我,我就……”她忽然鼓足勇气,抬起头来对俩人说道,“我就去找你们。”
李燕那个朋友趴在路边杂货铺的柜台上,在一张讨要来的烟盒上歪歪斜斜地写下她的传呼机号码——要是李茗夏真想去,到时就照这个号码和她联系。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李茗夏还是给欧阳东挂了一个电话,事实上,她对即将到来的事情已经不抱任何幻想,她只是想问问欧阳东,他是不是愿意把今后两年里按月给她的那些钱一次付给她,即便是少点也无所谓,——有了那笔钱,弟弟上大学第一年的学杂费就足够了,连生活费都够了,家里的经济条件也能相对地宽松一些,等她去了南方找着李燕和她朋友寻到工作,她便能挣下弟弟读书的钱。
她还没说上两句话,秦昭的那个“哥哥”就打断了她。
“我已经让朋友把钱汇进你户头了,凭你的农行储蓄卡,你在你们县城里的农业银行就能取钱的。”欧阳东一早就给首都那所大学的招生办公室打电话证实了这事,他没等李茗夏给他打来电话,就让刘源把钱汇给李茗夏——这是急事,不能马虎,同样从农村走出来的欧阳东知道念大学对一个农家子弟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李茗夏家最近的遭际,要是她弟弟是个有汉性的人,指不定就会放弃这个机会。
滚烫的泪水立刻就*李茗夏的眼睛,她都不知道自己对着话筒说了些什么。
欧阳东被她那番话唬得从病床上楞噌一下坐起来。这家伙知道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呀,这种话也能说出口?不过他马上就被李茗夏对她弟弟的那番情谊所感动……
几天后,当弟弟被人传话唤回家来,李茗夏便带着他去了县城的农行。他不用再担心他读书的事情了,已经有一位好心人为他准备下那笔开销,那人甚至说了,要是以后他在学校里再有什么无法解决的经济困难的话,他会竭尽所能来帮助他的……
“您的帐户上现在有两万一千四百……”银行柜台里那位工作人员看着电脑屏幕说道。
后面的数字李茗夏根本就没听清,她已经被这个数字给惊呆了……
天啊!这该不会是弄错了吧,她只想借几千块而已,欧阳东怎么会给她汇来这么多啊!可当她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时,大颗大颗的眼泪又一次扑簌簌地落下来……
好心的欧阳东不仅汇来了她弟弟读书的学杂费,还把她下学期的学杂费也给一并汇来了。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五)
日子一天天过去,欧阳东脚踝上的伤也一天天地好起来,他现在已经再不用每日里糊那些气味难闻的药膏,要去做点什么检查化验的话,也不需要随时在腋下夹着根拐杖,最重要的是,他总算能走出住院部的大门,到大街上去随意溜达了。这些日子整天价呆在医院里,把他给憋气得……那滋味简直没法和人言说。
"恢复得不错,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下个星期你就可以出院了。不过,即便是出院你也不能立刻就上场打比赛,得再好好调养十天半个月的。"那位运动医学专家把欧阳东的脚扳过来摇过去,仔细观察了脚踝的灵活性、询问了欧阳东的感觉之后,他对欧阳东现在的情况很满意。"等你们俱乐部的队医下次和我联系时,我就在电话里告诉他,你的出院证明上我也会写上这一条的。"欧阳东点点头,就陪着笑脸说道:"这还不是多亏了您。要不,我这伤怎么可能好得这么快,"
那专家显然没把欧阳东这些感谢的奉承话放到心里去,他扔下一句"好生休息,别乱跑,再出事就不是闹着玩了。你们这些年青人……",便领着两三个医生护士走出这小小的病房。还有好些个病人在等着他哩。
医生们前脚刚刚出门,欧阳东后脚就从床上蹦下来,在壁橱里一通翻拣。这几天,有一部报纸电视里正在哄炒的电影要首映,他想去市区里的大电影院看看能不能买到一张票——哪怕是先买下后两天的票哩。专家的那些交代他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这有什么呀,他又不去踢比赛,又不去训练场,就是坐坐车逛逛街瞧瞧人,难道就会再把脚踝扭伤?就说他今年在走霉运,可总不至于就倒霉到这个份上吧。
T恤衫、长裤、袜子,还有皮凉鞋……他总不能穿一身病号服就向外跑吧,他要真敢那样做的话,多半他会被人扭送去别的医院——最近没下雨呀,怎么精神病医院的墙就会垮了呢?前几天丁晓军来看他时,把那个罗马尼亚主教练最近颠三倒四的举止好一通形容,说了好些刻薄言语,这个关于精神病医院的故事,就是他对那罗马尼亚老头儿的形象比喻。
想着丁晓军那副一本正经的瘦长脸,还有他说出这些尖酸话,欧阳东脸上就忍不住挂出几分笑,这家伙,他那些话都是怎么想出来的?下雨、墙垮了、精神病医院,这些事他怎么就能联系到一起呢?还有啊,上次他问余嘉亮点什么事,年轻的队友吭吭哧哧半天也没撕掳明白,丁晓军跷着二郎腿悠悠闲闲地坐在沙发里看电视,不但不帮着余嘉亮,还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昨天晚上洗澡了吧?",这没头没脑的话教欧阳东和余嘉亮半天也没弄懂意思,最后还是他自己来解释:"你昨天晚上要是没洗澡,脑子里怎么就会进水了?这点小事也要支吾半天?"
这个嘴上不积德的家伙……欧阳东在肚子里咕哝一句说不上骂人的粗俗话,手里拎着衣服鞋袜转过身。
当班的应巧就站在半掩着的门旁边,板着一张俏脸,冷冷地看着他。
"我……这些,这个……"欧阳东立刻就变得支吾起来,吭吭哧哧半天,也没能抖搂出一句囫囵话。
应巧就没搭理他。她就站在门边,紧紧地抿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皱起眉头冷冷地看着欧阳东,圆溜溜的大眼睛充满着责怪和嗔怒。一直到他知趣地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壁橱里,又灰溜溜地爬上病床,她才走过去拉开壁橱门,把那些塞填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一理顺。
"你,还没下班呀?"欧阳东斜靠在被褥上,抓起一本书,却没有看,却讨好地向应巧问道。
"你几时变得关心这些了?"应巧连头都没有回,"是想着我下班了你好偷着溜出去吧?你是不是已经溜出去过了?"她楞了欧阳东一眼,他立刻便把准备为自己辩解的话咽回肚子里。应巧从柜子里翻找出一件深蓝色的短袖T恤衫,这正是他昨天出门时穿的那件,昨天回来他顺手就塞在壁橱里了。
"你怎么就不知道个好歹?没听见王主任说么,让你多休息休息。等你好了,还怕没有鲜蹦活跳的时候?!难道你就不怕真有点闪失,你就不操心自己的脚……"
欧阳东咂咂嘴,吞下一口唾沫,眼睛却转向别处。他能说什么哩,还有什么比让人抓住现行更教人难堪的?他现在就后悔一件事,为什么昨天回来时图清闲,没把那出门的衣服裤子一块拿去洗了。
"就是!你这个欧阳东,一天不说你,你就敢上房揭瓦!"人还没露面,丁晓军已经接过小护士的话头,"我早就瞧着这家伙不地道。你看看,这地方多好啊,有鲜花有美女的,还一天三顿不愁吃喝,还不用在太阳地里跑来跑去地一顿爆晒——你说他怎么就不知道这是多少辈子才修来的福呀?依我说啦,巧巧,你干脆就把他的腿都打折算了,省得他见天地让您淘神费力气……有多少好同志还在等着您的关怀呀,怎么这个家伙偏偏就不醒事哩?"
"把烟灭了!"应巧白了丁晓军一眼。他这番话里有骨头,她能听出来。"你可真是小气呀,这么久了,还记得那句话?你还象个大男人么?"
本来还为自己那不显山不露水的报复话洋洋自得的丁晓军立刻就没了言语,傻呆呆地捏着半截子香烟,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一直到应巧掩上房门离开,他才说出一句让自己下台阶的场面话。"这个应巧,嘴巴倒是挺能说的。"他紧走两步,把烟头上积了长长的烟灰抖进垃圾篓子,这才坐下来,"我走这几天,你们有进一步的发展么?"
欧阳东便笑起来。这大概是丁晓军最关心的事情吧,隔几天他便会问上一回,然后就不住地叹气,再把欧阳东说上几句——他自己找了个小护士做女友,莫不成就准备让整个足球队的未婚球员都找个小护士?到现在为止,他还没和应巧说过什么暧昧的别有用心的话,虽然这火辣的重庆妹子从来都不掩饰对他的好感,也不时用言语和举止激励他做点那样的表示,可他心里还揣着一件事,在这事没有个结果之前,他真不能接受应巧的这番情意。
不,这件事并不是我们所猜测的那样,与那位在远方省份里做电视台新闻记者的刘岚有关。在前不久那一次对自己的深刻反省中,欧阳东也认真思考了他和刘岚的关系:对刘岚,对他对刘岚的这份感情,他都做了一个在他看来比较合乎事实的判断——执着于事业发展的刘岚未必会这么早地认真考虑婚姻这件大事;而他哩,能预见的未来几年中,他也很有可能在各地的大小足球俱乐部辗转,即便他们之间能确定下那种关系,他们也没有多少时间能相聚在一起;既然不能长相厮守在一块,那还不如就象现在这样做个比普通朋友更亲近些的朋友好哩,至少当两人在未来的生活中遇见更为合适的人时,也不必为了违背某种承诺而背上心理上的负担。
他和刘岚只是朋友,是老同学兼朋友。仅此而已。
可他为什么不能够接受应巧哩?这话李真问过丁晓军许多次,除了不乘几个钱,模样俊俏的应巧哪一点配不上欧阳东呀,这个榆木疙瘩怎么就偏偏不开窍?难道非要人家应巧先表态?对这事,丁晓军只能装出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义愤劲儿,还人前人后地把欧阳东好好臭一顿。事实上,丁晓军知道欧阳东心里的顾虑,这仅仅是因为他还不能确定以后会在重庆这座城市里呆多久,要是他最终决定离开这座美丽的山城,那他岂不是对不起应巧对他的这份感情?他也曾为此开导过欧阳东:不就是谈恋爱处朋友嘛,又没说非得结婚不可,谈朋友搞对象是一回事,结婚又是另外一回事,二者不可混为一谈,比如他自己吧,他今后会不会在重庆也是天知道的事情,可他不一样和李真好得不得了?感情这东西,就是把握现在;再说了,就便是将来俩人年结婚,应巧也得算不错,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家庭情况也不错,爹妈都是一个什么设计院的工程师,大知识分子,还就这一个独生女儿;第三……他掰着手指头历数着应巧的诸般好处,搜肠刮肚地费了大半天劲,却只换来欧阳东一个哈欠……
"娘的!我几时成媒公了?!"他用这句话为自己大半天的说教划上一个句号,还对欧阳东千叮咛万嘱咐,可别把这事说出去,这事有损他在俱乐部里的光辉形象。
"你和应巧还没牵牵手亲亲口什么的?要按电视剧里的发展速度,估计你们这会子都该那个什么了吧?"没有得到欧阳东回答,丁晓军点燃一支烟,又涎着脸皮问道,"没见过你们这样谈朋友的,进展太缓慢了……"
欧阳东根本不想就这事和他说点什么。
"队上去成都的,都回来了?"欧阳东岔开了话题。
"你都知道了?"一提起这事,丁晓军那份潇洒劲立刻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呆了半晌他才默默地点点头,"都回来了。一个不拉。昨天半夜回来的,今天开了一天的会,我位置没坐好,太靠前,让几个老总和教练喷了一脸的吐沫星子。"
昨天下午,去成都打客场比赛的展望队让四川队踢了个三比零,把随队去观看的比赛的两三千球迷气得眼珠子都红了。比赛结束后,急红了眼的球迷们在体育场外堵住了展望俱乐部的大客车,嚷嚷着要俱乐部出来给个说法:一支有六七名国脚的俱乐部,一个口口声声哭着喊着要夺冠的俱乐部,一输再输、输得都快掉进降级区了、输得连裤衩都没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俱乐部要不给个说法,他们今天就不让大客车走。没人给这些热心的球迷一个说法,甚至都没人走下车来对他们说一句暖人心的好听话,俱乐部的官员和球员们都坐在高高的客车上不吭声,一个个不是表情木然正襟危坐,就是用冷漠的眼神来回打量着因为激动而脸涨得通红的球迷,有人还扯上了用来遮挡阳光的窗帘。这不合时宜的粗俗举动立刻就点燃了球迷们心中的怒火,一个还带着冰块的矿泉水瓶砸在一扇车窗上,砰地一声闷响;还没等车上的人回过神,更多的东西就飞向被愤怒的人群拥在正当中的客车……靠着武警和公安的保护,大客车好不容易才突围。他们连夜就走高速公路回了重庆……
欧阳东没看昨天的比赛,可今天的报纸把球迷闹事的新闻连文字带图片地披露得详详细细。
"我还算好,昨天没上场,就坐了两个小时板凳,上场的人大部分都被俱乐部骂得半死。"丁晓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在沙发里转来转去地找打火机。他是守门员,运动量远没有欧阳东他们这些队员大,何况他也不认为抽烟喝酒对身体有多少损害。半天他才从沙发坐垫的缝隙里抠出打火机,顺溜地点上烟,鼻子嘴里冒着白烟,说道,"除了那几个国脚外,都挨了骂。他们运气好,今天又要去国家队报到,头头们的肺活量不够,口水还喷不到他们身上。就我们这些人倒霉……"他抿着嘴唇自嘲地笑笑,把手里的烟卷掂来把去地玩。
这倒是欧阳东没想到的。他依着丁晓军的描述想象着会议室里的场面,想笑,却又觉得笑不出来。看来俱乐部老总和教练组真是急了,不过光急也没什么用吧,怎么能这样对待俱乐部大多数的队员哩?展望现在一只脚就踩着降级区的边,那几个国脚再有能耐,蛮打蛮算也才六七个人,靠他们几个怎么能让展望爬上岸哩?
"怎么不是呀?就是这个道理,"丁晓军在沙发里挪动下身体,"今天下午老伊又责怪后卫线丢球时,任伟当时就和他急了,你是没在场,不知道任伟说的那些话哟,"他耷拉着眼皮子说道。被人下绊子夺去右边卫位置的任伟一直憋着一肚子气,昨天的第一个丢球就是他那条边漏的人,他上去助攻时,那俩国脚中卫就楞是不为他补防——没好气的任伟上午下午都被人指着鼻子教训,再也按捺不下心头那股火,当着一屋子的队员和教练,和老伊拍了桌子翻了脸。
"……你他妈的就没看见老子助攻时别人都在后面干了什么吗?纯粹防守谁他娘的不会啊,可你不是一个劲地要我们攻上去攻上去吗?不就是你,在准备会上要求两个边要打活吗?老子豁出力气去拼去踢,背后就有人给我下毒手使绊子,你怎么就不敢去说那几个混帐王八蛋!……"旁边的队友使劲地拉扯他,最后也没能制止下激动得脸红脖子粗的任伟。"大不了不干了,我退役!老子现在还怕个屁,大不了就学欧阳东,让人下黑脚废了!……"
……
丁晓军的述说让欧阳东良久没说话。
"任伟真是被逼急了。贾志强明显不如他,可他上场的机会是越来越少,前一阵子他还四处张罗着转会哩,可夏季进人的队景况都不会太好,还基本上都是换外援,难得会找国内的球员,再说,到新队也要有一段时间的磨合,可夏天招人的俱乐部,全是要来了就派用场的人呀!"丁晓军感叹地摇摇头,努着嘴默然半晌,才又说道,"我看,今天会上好些人嘴上是没说什么,心里还是认同任伟那番言语。现在人心都散了,谁还有心思去踢球呀,又有谁敢玩命去踢球呀?要是一个替补把哪个主力给顶下来,或者哪个主力场上场下的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谁,那会不会有人真敢做下那缺德下作事?谁知道哪一天祸事就会临到自己哦……"
这大概就是展望最近战绩极不理想的原因吧。
欧阳东苦笑起来。这是今年的第二次了。五月份时,他和那位国家队当家前锋在更衣室里的冲突就教不少人寒了心,虽然没什么人为他在俱乐部里说点好话,可那段时间,好些和自己交情只是一般的队友有事没事的总爱和自己说几句话,或者开个玩笑什么的,当他又一次把握住机会成为主力后,在场上他们也对自己很信任;这一次又是这样。他很感激队友们,他们是在用他们的比赛表现来无声地抗议哩,抗议俱乐部和伊内亚对那些家伙的纵容。欧阳东当然也明白,这种抗议中,很大的一部分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命运与前途。
欧阳东唆着嘴唇目光幽幽地想心事,丁晓军也就没再开腔,只闷着头抽烟,直到那支烟燃得差不多了,他才在一张报纸叠成的临时烟缸里捻灭烟蒂。
"我看今年联赛一完,不少人都要转会。以前要思量着转会,谁都会小心翼翼得生怕让人知道,可这阵子谁都不怕了,象任伟他们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和别的俱乐部联系,根本就不在乎俱乐部老总那张脸。"他的话突然拐了个弯,"东子,你要是能找到好地方,可别忘记告诉我一声,重庆这地方,我是不想呆下去也实在是呆不下去了。"
欧阳东望着他,慎重而严肃地点点头。是啊,为了他的事,丁晓军已经和那几个家伙撕破了脸皮,要是他不走,在展望就只有眼睁睁地坐在板凳上被废掉——丁晓军右手手指的伤痊愈后,他的第一场比赛简直就是一个噩梦,五分钟里球门就让人灌进去两个,逼得伊内亚在开场三十分钟后就把他换下来,这是一件教人多么难堪的事情呀,还当着那么多媒体和观众。要是下赛季自己真能寻下更好的俱乐部,他一定会尽一切努力帮助丁晓军的,不管怎么样,丁晓军都是一个难得的朋友。
"要是我寻下好地方,我也告诉你。"对于两三个月后的事情,丁晓军似乎胸有成竹,笑眯眯地说道,"我听人说,今年年底的转会制度要变,不会再搞摘牌了,据说是足协想搞搞自由转会,看它和摘牌制到底谁好谁孬。"
他那怪模怪样的笑容教欧阳东好生疑惑,可他问丁晓军时,丁晓军却连连摆手否认,他怎么可能这么早就去做这么事哩?再怎么说他也是展望的第二号门将呀,虽然展望今年成绩差强人意,可好歹它也是国内数得上号的大俱乐部,再怎么说也是只瘦死的骆驼吧;何况那位国门又一直带着伤,踢两场歇三场的,他在这里厮混得惬意着哩,只要那几个家伙不给他小鞋穿,他还真不想走了,说不定明年后年他夺下主力的位置,还能去国家队走走,镀身金粉哩……
"其实,说起‘走‘这事吧,咱们谁都算不上腿脚最利索的。那罗马尼亚老头动作最快,老伊眼看着就要滚蛋了,"丁晓军嘿嘿地笑起来,"好些人私下里都说了,就是要教训教训这个老外,谁教他偏心眼哩!那些家伙在原来各自的俱乐部都没现在这样嚣张,这都是他和展望俱乐部给调教出来的!"
"不会吧?真要这样做,会不会不大好?"欧阳东疑惑地问道。
丁晓军根本没理会欧阳东的疑问:"这周的比赛一输,他立马就得回他罗马尼亚老家。没有那几个家伙撑腰,我看他还能耍什么威风!"
"可这样做,展望说不定就要降级!"
"降级?活该!"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六)
即便这个赛季展望俱乐部降级,他的队友们也不会再为球队出什么力气了。降级才好哩,清仓大甩卖,身价低了转会才更容易,反正在新东家那里他们的待遇也不会少多少。
就由着俱乐部去折腾吧,就让那些牛皮烘烘的国脚们去闹腾吧,看他们这些家伙能撒欢到几时!嘿嘿,足球比赛可是要十一个人踢的……等展望真的降了级,不知道那些只会包庇纵容那些家伙的俱乐部头头们会有什么感想,那群占了国家队小半边天的大佬们,又怎么去面对媒体铺天盖地的舆论和性情火爆的重庆球迷的指责和咒骂哩?
丁晓军这番话让欧阳东听得目瞪口呆,老半天也没能接上一句口。
就在欧阳东为队友们大胆的想法和举动而震惊时,展望俱乐部的主教练伊内亚和他的同乡、那位俱乐部的体能教练,正在宾馆的咖啡室里享受着香醇的埃塞俄比亚咖啡,和他们在一起闲聊的,还有那位俱乐部聘请的罗马尼亚语翻译。
这里并没有多少人。说不上名字的钢琴曲在宽敞的咖啡室里飘荡,三三两两的几桌客人零乱地散布在光线柔和的厅堂里,除了一两声轻微的小匙杯子底盏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便是有人偶尔低声地浅笑几下;两位身穿绛红绣花滚边旗袍的服务员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笑盈盈地站在玻璃门边,眼睛望着别处,嘴里却的嘀咕着悄悄话;柜台内外各站着一位与她们一样装束的服务员,每当有客人扬起手招呼服务员,那位柜台外的女子就会迈着轻盈的脚步走过去,俯下身客气地低声询问一两句,然后再悄无声息地回到柜台边,那位柜台里的服务员就会把客人需要的吃喝物事倒腾到一个镫亮的金属大圆盘中,再让那位服务员给客人们送去……
铺着挑花镂格白桌布的小方桌上摆着三四碟糕点和干果,可这些都没人动过,倒是那个形状就象一朵盛开的莲花一般的玻璃烟缸很受人的青睐,不大的工夫,服务员就来为他们换过两次了。
这个安静的角落里烟雾腾腾,窝在矮沙发里的那两个老外和一个中国人简直就象是三根烟囱。
在同伴面前皱起眉头表达自己不满的服务员错怪了那位外语学院的教授,他不抽烟的,在伊内亚和他同乡的烟雾熏灼下,他难受连眼睛都有点发酸,要是平时,伊内亚这样一支接一支地抽闷烟,他还能劝上几句,可他现在连一句宽慰话都说不出,只能垂着眼帘在旁边忍受着这浓烈的烟草味。
今天下午俱乐部开会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些球员望向伊内亚和俱乐部官员们的怨毒眼神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很清楚这些家伙接下来会怎么做。他不禁在心里哀叹一声,象今天这样和两个罗马尼亚人坐在一起喝咖啡的机会屈指可数,倒霉的伊内亚,还有他那位整天价眼角眉梢总是挂着乐呵呵笑意的罗马尼亚同乡,在重庆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在烟缸里使劲在按熄仅仅燃掉一小半的万宝路香烟,伊内亚佝偻着本算高大的身子,抿着嘴唇,鼓着灰蓝色的眼珠,盯着面前那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满满一杯黑褐色咖啡发了半天怔,就又摸起方桌上的烟盒与打火机,立刻,白色的烟气就从他的鼻子嘴里冒出来,那刺鼻的辛辣烟味又一次充斥着这个小角落。
对足球内在的运转规律不是特别理解的翻译都能看出俱乐部最近的走向,在足球这个行当里浸淫了三十多年的伊内亚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哩?
一场危机迫在眉睫。这即将爆发的危机不但会吞噬掉他伊内亚,还可能把整个展望俱乐部拖进降级的深渊……
展望是降级还是保级,已经和他没有太多的关系了,无论如何,俱乐部都会找出一个人来为今年联赛那糟糕的成绩负责,而最有可能的人选,自然就是他——谁让他是球队的主教练哩,谁教他非要坐在火山口上哩?
那个翻译说了句什么,体能教练咧咧嘴,算是对他的话有点反应。
伊内亚就没听清楚他的翻译在说什么。他也没打算听,他现在要想的事情太多了。他的同乡又对他嘟囔了一句,好象是在抱怨那嘈杂的钢琴曲。他抿着嘴眨眨眼,嘴边浮起一丝苦笑,他知道,他的同乡兼好伙伴是想提起一个话头,把他的思绪从那团乱麻里解脱出来。要是在平时,爱好古典音乐的伊内亚多半会口若悬河地卖弄半天,可现在,他哪里还有这工夫,他要想尽一切办法化解掉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一定得想出个可行的办法来度过这场灾难!
他必须这样做,要是他还想在这片热爱足球的土地上再寻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的话,他就绝对不能教展望降级——虽然他对明年与俱乐部的新合同已经不再抱有丝毫的幻想,可这个国家里有几十支球队哩,随便哪里不能再找个饭碗?即便是那些次一级的球会,对球员和教练都好得不得了,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舍得花钱的足球俱乐部。不,不能说是"花钱",是烧钱!他在这里干一年挣的钱能抵他在欧洲干上好几年!
当然,操的心也比他以前呆过的那些俱乐部多得多……
他现在还记得一年多前那个客场比赛时,连着一天两夜没露面的几个大佬们和他之间的那场冲突,那个六号王新栋把宾馆里的会议桌拍得啪啪响,指着他鼻子吼出的那几句话:"你丫是不是不想干了,敢管老子们的事情?!你信不信,哥几个两天就能让你背上铺盖卷滚回老家去?!你要搞清楚,是谁给谁一口饭吃!"
说这话时,那四五个围在王新栋背后的大佬们都是一脸的不屑,一个个瞪着因为熬夜而通红的两眼挑衅一般望着他。
翻译那结结巴巴辞不搭意的罗马尼亚语还是让伊内亚听出个大概,他当时就被气得手脚冰凉,嘴唇哆嗦了好半天也没能接上一个词……
可他到底也没能把那几个家伙怎么样。他要求把那几个队员降进预备队的处分俱乐部根本就不同意——老伊你开什么玩笑呀,你把他们处理了,谁来踢球哩?就算有人踢,谁又会来看哩?俱乐部当天晚上还专门在那客场所在的城市请了次客,把各路媒体记者们邀约到一起澄清这事:是有几个队员拍了桌子,是有队员和教练组有过争议,可那是为了比赛时的战术布置,是为了队伍的成绩,是为了……当然,情绪激动时双方嗓门可能都大了点,不过,绝对没有所谓的"球员与外籍教练的冲突"一事,那纯粹是有人吃饱了撑得没事找事;伊内亚和王新栋都面带笑容地作了自我批评,还对着记者们说了好些话,亲热地拉着手摆出姿态来让记者们拍照……
可那事之后,王新栋他们就再也没把他这主教练当回事,他也很少去过问这些家伙们的事。他是来打工的,只要队伍成绩能保证,他才懒得操心这些事哩,何况没有俱乐部撑腰,他一个罗马尼亚老头,又能做什么?
去年展望的成绩很不错,是联赛的季军,一个刚刚组建两年的俱乐部就有这成绩,很值得骄傲了,这骄人的成绩把一切问题都掩盖下去了……可今年就不行了,过去两年里积攒下的种种矛盾,因为队伍那糟糕的成绩爆发了,而俱乐部对待欧阳东的态度,更是给这腾腾乱窜的火焰里浇上了一勺油……
欧阳东!伊内亚用夹着香烟的手指使劲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眯着眼睛长叹一口气。
这是一个很有才华和天赋的球员呀,虽然算不上勤奋,可他在比赛里总能带给人惊喜。伊内亚现在还能回忆起欧阳东在展望参加的第一场比赛,他那华丽得和南美球员一般的技术就让他眼前一亮,更别提他那开阔的视野和充满想象力的传球;在接下来的一场比赛里,欧阳东刚过中线时那一脚令人匪夷所思的传球更是让伊内亚对着电视屏幕呆了好长时间,那个镜头他反复重放了好几次,到底也没能搞明白,这个欧阳东到底是怎样察觉到前锋线上的队友已经启动了,照道理说,他当时的位置不可能看见球场另一侧队友的动作呀,而且,他起球时要是有那么一两秒的迟疑,队友的举动就得让边裁举旗示意越位……这还不是让伊内亚最惊讶的事情,夏天那场对郑州中原的比赛才真正让他看清楚欧阳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球员,在他还没做出战术调整前,欧阳东已经有意识地把展望的三条线向后引领,整场比赛都被展望压得几乎喘不过气的郑州中原队立刻就扩大了他们的防线,他们也能有模有样地组织起几次进攻,给几乎闲出毛病来的展望守门员制造点小麻烦,可他们最终还是输掉那场比赛——展望不怕他们进攻,就怕他们死守……
这是怎样的解读比赛能力呀!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欧阳东的水平不会比王新栋低多少,虽然他的身体不如王新栋强壮,防守能力也远远不及王新栋,可王新栋根本就不能和他比——欧阳东是天生的进攻组织者,王新栋哩,不过是一名出色的中场而已……
可他还是不能重用欧阳东。俱乐部的压力、几个大佬队员的压力、还有……还有他自己的私心,他怎么可能拿自己的"钱"途来护送欧阳东哩?欧阳东训练时脚踝受伤,他一眼便看出来是怎么一回事,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欧阳东已经受伤了,再说什么做什么又有什么用,联赛不还得接着踢么?那是他把那几个队员得罪了,谁去顶替他们的位置?他还想不想干完这个赛季了?
可伊内亚现在也很后悔,他以为这档子龌龊事就他能看出来,却不知道还有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这些明眼人都不愿意开口得罪人。这些人里就有丁晓军。一场教球迷倒戈的比赛之后,被贾志强那糟糕的防守折腾得颠三倒四的丁晓军再也无法控制下自己的情绪,就在更衣室里和贾志强抡着板凳椅子打起来,还用刻薄话把那两三个站出来劝架的大佬们人人脸上扫了一鼻子灰……
他那一通挤兑让大佬们说不出一句硬气话,却让旁边站着的队员们听得目瞪口呆。
哦呀!真想不到,欧阳东受伤住进医院、任伟坐上替补席、踢伤欧阳东的贾志强却成为主力右后卫……这一连串的事情背后,居然还有这么多的过场啊,这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有些脑筋灵醒的队员已经开始揣测,欧阳东教贾志强踹伤的背后是不是还有俱乐部的默许,毕竟那个时候正是夏季转会市场开放的前几天,武汉风雅俱乐部和欧阳东的经纪人都在重庆,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能阻止欧阳东转会的展望俱乐部难保不会出此下策:谁会转进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球员哩?要真是这样的话……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心里都冒起一股子寒气,这样的俱乐部谁还能呆下去?谁还敢呆下去?
随着这番揣摩在俱乐部里流传,重庆展望立刻便崩溃了,出工不出力、有点蹭破皮的小伤就喊伤重不能上场、能传球时绝对不带球;还有,立刻给自己的下赛季联系一个新东家,这里是不能呆下去了……
联赛成绩的下滑也让伊内亚失去了他头上的光环。就在去年,本地报纸上还时常看见"神奇的罗马尼亚老头"、"我们的伊内亚"、"战术大师"这样的评价,可翻翻现在的报纸,更多的报道是对他交出主教练教鞭时间表的推测,每一场比赛前,媒体都会对他的前程如是这般地细细评估一番,比赛后再用刻薄的言语发泄下心中的不满,然后就又幸灾乐祸地等候着下一场比赛,看看那时他们的预言会不会实现;球迷们更是毫不掩饰他们的不满和愤怒,喊喊让谁谁谁下课的口号显然已经不能教他们满足,他们的矛头直接指向展望俱乐部,"展望滚出重庆去!"——要知道,展望集团的大本营离重庆可有好几千里地,之所以把俱乐部放在这里,一是看重重庆辐射西南的地理位置,二来,是地方政府给了展望集团和展望俱乐部许多的优惠条件。
……想远了,自己又走神了。最近经常这样,常常在想着一件事,思绪却不由自主地东飘西荡。伊内亚使劲*着发木的脸颊,努力把心神拖回来,怎么样度过周末的难关才是他最该思考的事情。只要能想出办法拿下周末的比赛,下一周他的日子就好过了,那时伤愈复出的欧阳东就能上场了,凭他的本事和他在队里的威信,说不定就能把展望拽出降级的泥潭,也就能让他伊内亚顺利地完成自己的合同……
这一次,再不管俱乐部和那些国脚们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一定会毫无保留地站在欧阳东这一边。伊内亚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定。要是他明年还能回到重庆来做主教练,他首先会让俱乐部不惜任何代价留下欧阳东,他也一定会围绕欧阳东来制订战术,他要把这支球队打造成欧阳东的球队……
几声不合时宜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伊内亚的感慨,他偏过头去愠怒地扫了翻译一眼。他和同乡都没手机,他们就不会几句中国话,谁还会给他们打电话呀;他们远在罗马尼亚的家人等闲也不会给他们打电话,两地时差都是好几个小时,谁知道这电话打过来会不会打搅他们工作,就便是他们不在工作,那也一定会打搅他们休息——谁都知道,足球队的主教练可不是一件轻松差事。
"嗯,宋总?……"翻译惊讶地说了一声,"是,我和老伊他们在一起哩,就在宾馆的咖啡室……你要我们这就过来?好,好的,我马上告诉他们……我们会尽快过来的。"合上手机,脸色阴郁的翻译盯着眼前的咖啡杯,半晌没说话。
伊内亚和他的同事一起紧张地望向翻译。凭感觉,他们也能猜出几分这电话的内容,他们现在急切地需要证实。
"宋总让你们,"良久,那翻译才吃力地说道,他的目光看看伊内亚又瞄瞄他的同乡,"让我们去俱乐部一趟,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你们谈。"
"Now?!Forwhat?!"伊内亚惊讶地问道。他瞧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这都快夜里十点半了,还要他们回俱乐部,有什么事就那么重要,非要在夜里这个时间谈?话一出口他就不禁苦笑起来,俱乐部在这个时候找到自己,当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这还需要问吗?他难道还会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除了解除合同这档子事,还能有别的事?
夜里十二点,满脸疲惫一身轻松的伊内亚和他的同事兼同乡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出俱乐部的办公大楼,身边还跟着那位翻译——这位翻译在俱乐部的历史使命也完成了,在解雇伊内亚和他同乡的同时,展望俱乐部也解除了和他的合同,明天上午就到的那位主教练就是中国人,他不需要一位罗马尼亚语教授做他的翻译。
提前解除合同让三人各自获得一大笔令人满意的违约金,同时也卸掉刚才还压在他们身上的沉甸甸的担子。"找个地方喝一杯?"展望俱乐部前任体能教练提出这个倡议。这建议立刻便得到那位翻译的赞同,可伊内亚却唆着嘴唇半天没开腔。
"我想去趟欧阳东住的那个医院,"伊内亚说道。他心里还有一些话想对欧阳东说,在这个时候,那些话就显得更加重要。他的同乡和翻译一起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作为与伊内亚最熟悉的人,他们知道,他在内心深处对欧阳东的事抱有一份内疚和歉意,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刚刚解除主教练职务的伊内亚马上想到的就是这件事,这么晚的时间还要去医院说声对不起。他们不禁对他有了几分敬重。
"这个时间,大概不合适吧,医院里……还是明天上午去吧。"翻译善意地提醒他。
"哦哦,"伊内亚这才注意到墨蓝的天空中悬挂着几颗闪烁的星斗,这个时节再去医院,确实是不合适,"那……就明天上午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