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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习惯呕吐     求索txt下载     求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七)

    "东子,知道吗,伊内亚歇菜了,咱们换主教练了,"从电话里也听不出丁晓军是高兴还是沮丧,其实这事欧阳东已经知道了,就在几分钟前,伊内亚才和同样被展望俱乐部解雇的翻译一道来探望他,还对他说了好些抱歉的话,这让他对这个罗马尼亚老头的看法很有一些改变。是啊,伊内亚和他一样,也是在展望俱乐部打工哩,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能理解伊内亚,他那样做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

    "我准备把你的一些比赛录象带回欧洲去。我在德国和意大利都有朋友,我会让他们帮忙把你推荐给那里的俱乐部,凭你的能力,在那些联赛里排名靠后的中小俱乐部里也能谋到一份不错的合同——这仅仅是开始。等你站稳脚跟,适应了那里的比赛和生活环境,你很快就能混出点名堂的,那时,欧阳,你的事业才能算是真正走上了轨道……你会成为一个被许多俱乐部追逐的大明星的。你是我最近十年里看见的最有天赋的球员,相信我吧,我不会看错的。"说这话时,伊内亚略为迷茫的灰蓝色眼睛里闪烁着喜悦和憧憬的光辉,他自己都在为自己描绘的那番情景着迷。"当然,我们也可以去伊比利亚半岛,或者法国,你的身体条件和技术条件很适合那些南欧的拉丁国家,他们更崇尚进攻,更喜欢华丽的足球。"

    欧阳东也被他的这番合情入理的推测迷怔住了。伊内亚说得很实在,一个名不经传的亚洲球员不可能一到欧洲就能在一个顶级球会里攉得主力位置,要是他真能登陆德甲或者亚平宁半岛的话,从一个甲级小球会里开始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机会了,即便不能走进一家甲级俱乐部,能踏进德乙或者意乙排名靠前的俱乐部也是一份难得的机会;等他有机会走上比赛场,他就有自信能够在球会里立住脚,然后,再凭着自己的实力从那里转到一家各方面条件都更加优厚一些的球会……

    这说不定还能让他提前圆自己的国家队梦想。

    两三年前,他的启蒙教练尤盛就这样对他说过,可他那时还不认为自己是一块踢球的料,也就没认真地思考过这事。可眼前的伊内亚与尤盛不一样,他在欧洲好几个国家的俱乐部里呆过,从青年队教练到甲级队主教练,俱乐部里教练的活一样不拉都干过,他对自己也是这样一番评价,这不禁让欧阳东很有几分得意与骄傲。

    要是真能去那些地方踢球的话……欧阳东的心气立刻便被伊内亚这一席话撩拨起来。

    "要是你愿意的话,你能不能和伊内亚先生签一份经纪合同,全权委托他在欧洲为你寻找适合你的俱乐部?这样他就能有一个很恰当的身份为你和那些俱乐部谈判,也能为你寻求到最大的利益……他愿意为你承担来回的全部费用。"那位翻译皱起眉头,字斟句酌地说道,他甚至没敢去看欧阳东。他不能告诉欧阳东,这些话是他搜肠刮肚重新组织的,伊内亚的原话比这更直接,也更露骨。他忽然觉得自己今天陪伊内亚来医院看望欧阳东,根本就是一个错误,伊内亚压根儿就不是来和欧阳东说抱歉的,他是为了别的事情来的。

    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中的欧阳东总算注意到翻译那难堪的表情。

    "全权代理的经纪合同?"欧阳东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有这个必要么?全权代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已经下岗的前展望主教练并不是诚心诚意地帮自己,而是在打别的什么主意?全权代理……

    全权代理,那不就是说,只要国内的俱乐部愿意放他而国外又有俱乐部愿意接收的话,他就不能不去、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了?而且,大概还不止这些吧,那时自己多半会成为伊内亚的一个挣钱工具,直到自己用高额的违约金赎回自己的自由之前,自己大部分的利益大概都会归到他的名下吧?……呵,明白了。欧阳东暗自冷笑一声,要是不能从自己身上捞到足够多的油水,伊内亚怎么会这么热心地帮扶自己?

    他意味深长地凝视了满脸热切满眼渴望的伊内亚一眼,嘴角绽放出一抹不可捉摸的微笑。

    "这没问题。我一会就给我经纪人打电话,具体的事宜,您去和他商量吧。"欧阳东咬着牙笑起来。他甚至装模作样地找出纸和笔,要把叶强的电话号码和地址给伊内亚写下来。他现在已经很有些鄙夷这个外国老头了,和那几个把他踢进医院的大佬们的做法比起来,伊内亚这种鬼鬼祟祟的做法让他恶心和厌恶,而他这种险恶的用心更教他憎恶。

    "这大概没必要吧。我是说,我们应该签定一份有法律效力的经纪合同,而不是象你和你那位朋友那样,那样……那样随意。"在伊内亚眼里,瘸腿的叶强怎么都不能算是一个经纪人,且不论他到底有没有经纪人的合法身份,光他那副见人便陪上一副笑脸的小市民气就让受过高等教育的伊内亚无法忍受。

    "可他待我是真诚的,我踢球的大小事情交给他*手,我很放心。"欧阳东不失时机地刺了伊内亚一句。"这总比交给一个外人来做要强上许多。"

    那翻译毫不犹豫便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转译成罗马尼亚语。伊内亚听完这番话后脸上那尴尬的神情可真让他解气。要不是瞧在相处一年多的交情上,他还想再在欧阳东的话里添上几句更有分量的话哩。

    伊内亚立刻就不自在起来,脸上也红一阵白一阵,东拉西扯几句之后,他只好站起来告辞。欧阳东甚至都没把他送出病房门,只是笑吟吟地说自己腿脚不利索,这次就不送他了,要是明年伊内亚还能来国内执教,那时再见面,他一定会好好款待他一番。

    "你猜,谁是新的主教练?"丁晓军在电话那头顾弄玄虚,这打断了欧阳东略带几分得意的回忆。

    "这我怎么猜?能做展望主教练的人多了去,掐着指头我也能数出十几个来……"

    "是周成泽!周指导!"

    周成泽?这好象是这个赛季中段青岛凤凰解聘的那个主教练吧。乍听见这个消息,欧阳东一下便愣住了,怎么展望新聘的主教练会是他哩?不过他马上便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还依稀记得有人给他说过这位广东籍的主教练,他是甲A里著名的救火教练、保级大师,职业联赛开始的头三年里,他先后把两支一只脚都踩进降级泥潭的降级大热门球队从降级边缘拉回来……现在,濒临降级区的展望俱乐部也把保级的高香烧到他门下了。

    "是啊,周指导以前也带过展望,不过那时还不叫‘展望‘哩,"丁晓军在电话里一口一个"周指导","现在这队伍里还有不少人他都带过,连那几个大佬里,也有周指导先前带过的队员,要没周指导,雷尧早就去踢甲B了,国家队正选前锋哪里还会轮到他;王新栋也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这就更对了,展望俱乐部显然也知道队里的火山即将喷发,新来的主教练不但要让球队顺利保级,还要善于平衡和化解各方面那一触即发的矛盾。从丁晓军说话的口气里,欧阳东已经听出来,因为周成泽的到来,俱乐部里原本要爆发的矛盾暂时被搁置起来了。

    欧阳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丁晓军他们那个做掉伊内亚和展望俱乐部的事他打心眼里就不赞成,俱乐部和伊内亚待他再不地道,他也不能去做那样的事,可他下星期出院回到俱乐部,总不能和大多数队友们对着干吧?他正在为这事矛盾着哩。现在好了,搁在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不过,新上任的主教练又会怎么样对待他呢?他可是亲手带出了雷尧和王新栋呀。

    "周指导几时到?"

    "他上午人就到了,估计中午或者下午就要开新闻发布会,宣布这个决定,然后……"丁晓军在电话那头的声音蓦然变得模糊含混起来,似乎有人在和他说着什么,他应承了两声,这才对欧阳东说道,"已经通知了,晚上开会。我估摸着就是宣布这事……"

    周二中午吃罢午饭,俱乐部的领队就陪着展望新任主教练周成泽来医院看望他,乐呵呵的周成泽似乎对他很熟悉,把他今年屈指可数的几场比赛里那些出彩表现好生夸奖一番,还把当年自己在国家队时和董长江的关系搬出来一通述说,最后的话题却落在周末的比赛上。

    "咱们现在的情景你也知道,很糟糕,要是周末再输掉一场的话,很可能会掉进降级区,真要到了那时,对球队、对球迷、对俱乐部的环境,都会是一个很大的打击,"病房门掩得紧紧的,周成泽不住地摩挲着手里那个亮镫镫的打火机,诚挚地望着欧阳东,不紧不慢地说道,"最近这段时间,国家队比赛任务重,几个国家队队员一时半会还不能归队,队上还有不少的伤病,今天上午能训练的队员就只有十四个……我,还有整个俱乐部的领导班子和教练组,都希望你能够在这个时候挑起大梁。"

    这样的奉承话欧阳东自然不会把它太当真。他坐在病床边,两手撑在床框上,笑着说道:"周指导,您放心,等我下周出院恢复几天,再回到比赛场里,一定和以前一样欢蹦乱跳地,到时你就瞧好吧,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不是下周。我希望你能参加这周末的比赛。现在是俱乐部最困难的时候,要是你不能上场,我甚至都凑不出一个象样的阵容。你是块好钢,好钢就得用得用在刀刃上!"

    欧阳东抿着嘴唇没吭声。那位运动创伤专家早就对他说得清清楚楚,这种关节处的伤患要是医治恢复不彻底,最容易变成习惯性的老伤,它直接决定一个运动员的运动寿命;对一个足球运动员来说,脚踝和膝盖的伤是最痛苦也最教人恼火的,国内外都有无数的球员因为这种事而不得不早早就结束自己的足球生涯。

    周成泽瞧出了欧阳东的迟疑和犹豫。上午队医就明白地告诉他,欧阳东的伤大致是没什么了,不过最好能给他十天半个月来做适应性的恢复训练,不然,就这样贸贸然地把他派上场的话,说不定他还会受伤,要是他的脚踝处再有个闪失,那时会是个什么样的后果,真的是不敢说;再说了,球队里比欧阳东能踢能打的人多的是,他们的能力或许不及欧阳东,可让他们上场去比赛,总比提心吊胆地放上欧阳东强吧?

    不是不让那些队员上,而是让他们上的话,周成泽根本就没法放心。这场比赛很重要,对手只比展望差两分,名次却整整矮了四名,比赛里的输赢指不定就会决定赛季末谁上天堂谁下地狱哩;再说了,他周成泽需要赢下这一场比赛,只有拿下这一场比赛,他才能在展望这池浑水里稍微站稳脚跟;还有,他还和那几个他先前带过的国脚联系过,谁知道他们现在还卖不卖他的情面,要是他们趁着这艰难时节来个狮子大开口,那时他又该怎么办?不行,他得备下两套人马,那几个大佬球员在队里时怎么个踢法,那几个大佬队员不在时又该怎么个踢法,他都得心里有数;而对欧阳东,他还是比较了解的,别的方面不说,他的能力至少和王新栋一般齐,他还在青岛时就琢磨过怎么样才能把他从莆阳陶然挖到青岛凤凰来……

    周成泽一肚皮的心思,却有好些话不能对人说,他只能挑那些拿得上场面的言语来打动欧阳东:"现在有六七支球队的成绩纠缠在一块儿,大家都有上岸的可能,又都有掉下悬崖的可能,这个时节谁也不能掉以轻心呀。我们比别家还要惨点,联赛最后三轮我们的对手个顶个地强硬,主场要打上海红太阳和山东东方,客场要打北京长城,这都是今年联赛的强队,到现在他们每一家都还有问鼎冠军的可能,要是到那时今年的冠军还没产生,这些队为了夺冠,个个都会和咱们死磕的……谁都不能保证咱们就一定能在那几场比赛里拿下个一场两场。所以,国庆节前的这三场联赛对我们明年的命运生死攸关……东子,"他咂咂有些干涩的嘴唇,沉默了半晌,才又说道,"你得上。"

    欧阳东默然望着他,还是不吭声。

    是的,他从报纸电视里已经知道了展望现今的处境,可他更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他住进医院里快四十天了,脚上的伤也还没彻底痊愈,即便是现在出院,三四天的恢复训练就能让他适应比赛么?比赛时那激烈的对抗和高速的攻防转换,他能扛得下么?

    "想一想,东子……"话开了个头,周成泽却没把它接下去,欧阳东和副领队都奇怪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下面的话周成泽没法说,他都想把那些战争年代的故事搬出来给欧阳东做榜样了。他默默地叹口气,再开口时,内容已然换了,"我还是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下,这场比赛对咱们太重要了……哪怕你不能踢完全场,就是踢个下半场也好呀。我相信你的能力,俱乐部,"他不满地望了眼那个自打进屋就坐在一旁没说过话的副领队,"俱乐部也相信你的能力。"你这个副领队总该帮句腔吧?!

    "是啊是啊,东子,俱乐部上下谁还不知道你的能耐啊,只要你能上场,咱们就一准能拿下这场比赛,你今年踢的那几场球,场场比赛我都专门翻录了带子带回家去慢慢看,还特意把那些精彩镜头剪成了一个专辑。"薄而黝黑的头发打理得就象个女人一样油光水滑的副领队总算说话了,"几时我也给你翻录一盘来,这可是我请个电视台的朋友专门给做的,那家伙的手艺真是没的挑。"

    周成泽立刻就把目光转向别处。他娘的,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怎么会是展望俱乐部的副领队哩?这是谁的舅子呀!

    心里恼怒得就象揣着一盆火的周成泽还不得不为这个三十岁出头的副领队那不得体的奉迎话打圆场。

    最后,欧阳东总算答应,让队医陪着那位运动伤专家再为他做一次检查,要是专家认为没有问题的话,他就出院。至于周末的比赛,那自然是教练组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做了,不过,他希望他能多点时间来恢复……

    这就好,这就好。周成泽在病房里就忙不迭地打电话,要那位队医立刻就到医院里来。

    "你们知道你们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么?"欧阳东的主治医生皱着眉头,面色沉重地坐在办公桌前,把几页检查检查结果翻得呼呼啦啦响,他一面开着出院证明,一面责备展望俱乐部的队医,"要是他再在脚踝那里受点伤什么的,他这一辈子就可能彻底毁掉了,——他甚至有可能再也不能跑不能跳,有可能瘸掉一条腿……"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同行,他知道,队医不可能不知道这事的后果,可他却没有尽到一个医者的责任,他本该竭力劝阻展望俱乐部这疯狂的举动的。

    "……"

    面对专家的指责,队医只能报以苦笑。他只是队医呀,你当这是国外,在运动员的伤病问题上,队医的话就是圣旨?在俱乐部里,他说的话,有几个人会听?

    专家也没再多说什么。他虽然没在足球俱乐部里呆过,可他在别的运动项目里做过几年的队医,深知自己同行的苦衷。可他真的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每当遇见这种事,他总会忍不住罗嗦上几句不中听的话……

    你最怕什么,那就一定会有什么。这大约是生活中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吧。

    两万多到现场看比赛的球迷和无法统计出具体数字的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眼睁睁地目睹那一幕的发生:周围两三米之内就没一个对手和队友,欧阳东自己个儿带着球向前奔跑,却突然失去重心,一头栽倒在草丛里……

    直到比赛结束,他蜷缩起身体抱着脚腕哀鸣的那副痛苦失落的模样,都还真实地映在许多电视机前的观众的脑海里……

    许多人都还记得,当他被体育场的工作人员抬上担架时,他那直勾勾望着天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甚至当工作人员一时失手把他那条受伤的腿又给滑落到地上时,他脸上的表情都没变一下……

    这时,上半场比赛才进行了二十三分钟。

    这场比赛重庆展望总算赢下来了。下半场刚开场,对手造越位战术出现重大失误,展望那位法国黑人前锋抓住机会,在守门员扑上来之前,轻松地从守门员*把足球送进了对手的大门……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八)

    邵文佳最近的心情特别好,她的一个中篇小说《江那边的小镇》终于发表了,而且还是刊登在一个国内著名的大型文学刊物上,虽然现在距离她投稿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她第一篇堂堂正正的文学创作呀,这就教她高兴得几天没睡着觉;更何况,这篇**万字的文章还能给她带来一万多元的额外收入哩。

    捧着自己的文章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兴奋得连走路都有点飘飘然的邵文佳准备好好地犒劳自己一番。她扔下手头的事跑到市中心,从这家商场逛到那家商场,从这家小吃店溜进另外一家小吃店,除了把自己填塞得肚子滚圆再也撑不下什么东西外,还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用的穿的,直到下午三点过,她才拎着大包小袋的物什,手软脚疲地喊了一辆出租车回聚美花园。

    直到车停在她的家门口,邵文佳才突然发现一件糟糕的事情,她身上已经没剩几块零钱了,只有两张一百的。她抱歉地看着司机,嗫嚅着说道:"真是不好意思,师傅,我没零钱了,只有一百的……"那瘦得象麻杆一样的司机立刻就拉长了脸。他也没多少零钱,全部凑到一起也不到六十块。

    这可怎么办?邵文佳唆着嘴唇,递钱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收回来。她等着司机出个好主意。

    那司机把一沓子零散钞票碾开,皱起眉头叹口气,翻着眼皮瞄她两眼,含混地咕哝了一句才说道:"你去换开呀。我这里也就六十,找不开。再说,都找给你,我怎么办?"真是见鬼了,他今天怎么就这么倒霉,拉的客人个个都是趁钱的主,这才接车四个小时,预备下的三百多零钱就只剩五十多块了。

    邵文佳尴尬地瞧瞧脸黑得锅底一样的司机,又瞧瞧车窗那明晃晃白得刺眼的毒日头,这栋楼前后左右的几条小道上就没看见几个人影,难道还得坐这车再绕到小区大门口的物主会所去?那里倒是绝对能换开这张钱,可那会所里的商场也没什么东西可买呀,她总不能用这钱去买个口香糖吧?再说,这一来一回地,就要耽搁好一阵子;她现在全身都是汗,内衣裙子湿渍渍地贴在身上好难受,哪里还有心思再去会所里楼上楼下地跑来跑去。

    只有看看那几个走在小道上的人愿不愿意帮她了,她对司机说道:"那……您等等。"邵文佳拉开车门,走向那对迎面走来的年轻男女。希望这俩人能帮她救这个急,哪怕她吃点小亏也没什么。

    "文佳!"那撑着一把小花伞的年轻女子倒先开口喊她了。

    喊她的女子是她签约的那家台湾文化公司的编辑,相跟在一旁的那个年青男人也算是认识,他在那家公司也有写稿合同。这下可好了,即便是换不来零钱,这俩人也得帮她这个小忙。邵文佳脸上立刻便露出欣喜的神色,紧走了几步迎上去……

    "你几时在这里买下房子的?按揭了多少年?"在电梯里,王思仪很疑惑地问道。她到文化公司上班时,邵文佳还没做他们的枪手哩。她一直就有点佩服比自己大一岁多的邵文佳,这是一个既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又知道怎么得到它的女人。

    邵文佳笑起来,她就知道他们会误会这一点。

    "我哪里能挣下在这里买房子的钱呀……我在这里租的房子,就一个单间。这里环境还不错,去哪里都方便,要是写东西累着了,出门不远就是公园,那里清净,连门票都不用买,平时基本上就没几个人,能静下心来思考。"

    原来是这样,他们还以为邵文佳真能在这里买下房子哩,哪怕是在这里按揭下房子,那也是了不起的事情——这个聚美花园的房价即便不是省城里最贵的,也不会便宜到哪里去,年前风传它要修二期,抱着钱订房的人差点没把房地产公司的门挤爆。

    "我们也想在这里租间房子。"帮邵文佳拎着几个沉重物事的陈远哲说道。他额角鼻梁上全是油汗,眼镜不停望下滑,他吃力地抬起手来扶扶眼镜,又要担心着别让手里那些有棱有角的纸袋碰到别人或者撞到自己,搞得狼狈不堪。"可房租太贵了,一个小小的单间也得七八百,稍稍有点家具的一个月就得一千——那些便宜点的不是位置不好,就是装修得太差,看着就让人没心情。"

    "我这里一个月是四百,还算便宜。"邵文佳忍不住向两人炫耀起来。用这个价钱在这里租下一大套房子——那个年青的房东常年累月就不在省城住,她便是这里的主人,而且还一口气签了几年的租房合同,房租却是按季度来支付——这可是她的得意之作。陈远哲和王思仪对望一眼,会意地交换着眼神:在这个地方用四百块钱就能租下的房子,条件差到什么地步可想而知,可他们嘴里还是说着客套话恭维邵文佳,恭喜她捡了个大便宜。

    他们那转瞬即逝的不屑神色自然没逃过邵文佳的观察,她抿嘴笑笑,也没解释。反正他们马上就能看见她那间小小的单间了,到时……想到那时他们脸上的表情,她那顽皮的笑意就更浓了。

    "这就是我租的房子。"邵文佳打开防盗门,又推开木门,热情地招呼着两位客人,"没事的,你们进来坐坐吧。这屋子的房东在外地,一年也难得回来两趟,平时就我一个人。"她笑眯眯地看着探头探脑四下张望的俩人,他们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惊讶表情真让她有几许发自内心的满足感。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虽然她在这里也只是个房客,可比起这俩在大热天里还在毒日头下为房子奔波的人,她便有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对她这个外乡人来说太重要了,要不是这种心理上的小小优势,她大概早就被这座日益现代化的大都市那快节奏的生活折磨垮了,或许早就灰溜溜孤零零地回家乡那座小城了。

    直到坐在闪着暗紫色幽光的红木长沙发里,陈远哲和王思仪还没收回四处打量的目光。他们惊诧得连话都说不出,这么大一套房子平时就她一个人住呀,要知道,那四百块房租说不定连水电气这些杂费也不够哩,更别说这种电梯公寓的物业管理费都快收到一平方米两三块了;要是那房东再负担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杂费,那邵文佳和白住在这里还有什么区别?

    事实确实是这样,对租房子这些事情根本就摸不着头绪的粟琴最初和邵文佳她们签合同时,压根就没要她们负担这些费用,而欧阳东把这房子的一应事情让秦昭来帮他打理后,口齿便给善使小意的邵文佳没废吹灰之力便把租房合同给续下来,不但一签就是好几年,还攀着老乡关系,连每月的房租也省下五十块……

    这样的好运气,不能不教陈远哲和王思仪佩服和赞叹,不过他们接着就提出一样想法,希望邵文佳能在房东面前帮他们说说好话,他们也想在这里租一个单间哩——反正这里地方宽敞,有人来给她做做伴也好呀。

    "行,等房东来了我就给她提这事。"邵文佳很爽快地说道。她从冰箱里取出一大壶冰过的果汁饮料,给俩人各自倒了一杯,"谢什么呀,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她现在有点后悔了,真不该请这两人上来坐坐的。她一个人住这么大一套房子多舒心惬意呀,要是真让他们搬进来,那才真让人硌意哩,这个说话做事慢得和个女人差不多的陈远哲她看着都难受,人还长得丑,真不知道模样身材都算不错的王思仪贪图他什么,就那么揪心扯肺地爱着他……

    三人说了几句闲话,邵文佳便让他们自己个坐会儿,她要去洗澡换身舒服的衣服。

    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的邵文佳抱着两三件换洗衣服,抱歉地对两人笑笑:"你们自己倒水喝。要看电视的话,电视的遥控柄在茶几下。思仪,待会我还有事要和你说哩,我那篇稿子你们公司怎么还没通过呀,都改两三遍了……晚上我请你们去后面公园边吃烧烤,那里有一家新疆烧烤店,味道特别正宗……"一头说,就掩上了卫生间的门。

    "买这样一套房子得多少钱?"王思仪艳羡地把宽敞雅致的客厅看了许多遍,叹了口气,才小声地问自己的男友。

    陈远哲啪地按下电视机开关,又坐回沙发里,"怎么说也得四五十万吧。这还没算装修费,瞧这屋子里的摆设,没个六十多万大概置办不下来……"他在茶几下掏摸着遥控柄,收住了话头。今天是周日,是甲A联赛的比赛日,从下午三点半开始,许多地方上的卫星电视台都会陆续转播足球比赛的。

    他女朋友咂咂嘴,又叹息一声。

    就在王思仪继续好奇地仔细打量着客厅里的布置和摆设、陈远哲挨着频道搜索着省电视台时,屋子的门又被人推开了,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斜挎着一个已经洗得有些泛白的蓝色帆布背包走进来。她显然不知道这房间里还有外人,看见坐在沙发里偏过头来看她的王思仪和陈远哲,愣了一下,这才问道:"……邵姐,她不在?"

    "她才上街回来,在洗澡哩。"

    这大概是邵文佳的亲戚吧。瞧上去这女孩年纪并不大,顶多也不过二十二三岁,和邵文佳一样,也是高高挑挑的个子,长长的头发用一根黑色的发圈扎束成一条蓬松的马尾,随意地甩在背后;只是眉眼间看上去远没有邵文佳那种稳重的成熟味,却又多了几分朝气和活力。

    "你们是邵姐的朋友?"得到两人的肯定,秦昭便笑着朝他们点点头,自顾自地把背包胡乱地放在单人沙发里,又去橱柜里取了个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凉的果汁,顺带着也帮两人把面前的杯子倒满。

    瞧她那副随意从容的模样,陈远哲和王思仪愈加肯定了自己的看法。不错,这漂亮的女孩子一定是邵文佳的亲戚,她多半是在省城里什么学校念书,她的父母便把她托付给邵文佳照顾的。

    "能调到重庆电视台么?"握着玻璃杯的秦昭在单人沙发里蜷起腿舒服地坐好,又扯过裙角掩住两条长腿,才对陈远哲说道。

    "重庆电视台?"陈远哲奇怪望了秦昭一眼,"这个时间没什么好节目的,那边是一场足球比赛,刚才我还看见俩主持人正在说着闲话。"他可不想在这个时间调台,这边省城顺烟和上海红太阳的比赛说话就要开始了,他可是顺烟的忠实拥趸,要不是今天要陪着女友出来找房子,这会儿他多半坐在他们那间热得就和蒸笼一样的小屋里,挥着蒲扇焦急地等待着比赛哩。

    秦昭点点头。是的,她就是来看那场比赛的——

    四天前,欧阳东打电话给她母亲,祝殷老师教师节快乐,顺带着也说起他那教人担忧的脚伤,还提到这个周末他多半会上场打比赛。家里的电视好些年没换了,重庆卫视的信号时好时坏,让人根本没法看,她是特意跑到这里来看那场比赛的现场直播的。

    陈远哲犹豫了半天才把遥控柄递给秦昭,嘴里还嘟哝着:"等会……顺烟和上海红太阳的比赛,我……"在王思仪目光的逼视下,他到底也没好意思把下半截话说出来。

    秦昭熟捻地直接把频道调到重庆卫视时,比赛已经开始好几分钟了。

    她盯着屏幕,努力地在那些不停地跑来跑去的人影里辨认着欧阳东。电视台的广角镜头拉扯得太开了,她根本就没法看清楚草坪上那些人身后的号码,即便有近距离的特写镜头,也都不是欧阳东,她只能顺着电视台解说员的说辞去寻找他的模糊背影,可每每她都追逐不了几秒,还没看出来他的脚伤到底有事没事,那飞来飞去的皮球已经牵扯着电视镜头转开了……

    这都好几分钟里,她只在一个画面的一角看见他在球门前朝什么人招手,嘴里还在大声吆喝着什么,瞧他那模样,倒是和以前差不多,一张有棱有角的面庞上倒没因为几十天的住院休养而多长出一点肉来,只是脸好象没刮干净,下巴颏上还有不少胡子茬……

    "重庆展望的比赛现在真是没什么看头,"陈远哲好没放弃自己的努力,女友不住地朝他使眼色,他也权当没看见。他边看着比赛边和秦昭搭话,"但凡那几个国脚不在,他们就和一群没头苍蝇差不多,你看看他们,这样的球也会让断下?!"展望的一次地面传球让对手轻松地拦截下来,离那个对手不远处的展望队员甚至都没再去反抢的意思……这糟糕的表现让他恨恨地长叹一口气。"你说那个二十四号是干什么吃的?!他怎么就不知道反抢哩?……你看看,你看看,这样就让别人发起一次反击。哎……"这声叹息比刚才那声还惋惜,"这比赛有什么看头呀,要不……咱们还是看顺烟吧,今天省城顺烟对上海红太阳,咱们要报上半年客场比赛的仇!"

    秦昭眼皮子都没翻一下,根本就没搭理他。

    看球心切的陈远哲只能继续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做着说服工作。

    "……啧啧啧,这样的球都能踢疵了?这黑人外援是吃干饭的吧!这都在小禁区了呀,他也能踢飞?"他闭上俩眼痛苦无比,"这样的前锋也叫前锋?他怎么能和咱们顺烟的塞维比呀!……又是这个笨蛋二十四号,就他那水平也敢做这些花哨动作……"画面上的欧阳东连续四次踩球动作一点都不连贯利索,两个对手一个包夹,就把他给挤到一边。陈远哲看看手表,心急如焚,"要不,咱们换个台看看?顺烟的比赛已经开始了……"

    他的饶舌终于有了回应。

    秦昭斜着眼睛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小昭,你来了,"邵文佳换了一件睡袍一般的碎花长裙,一面梳理着还在滴淌着一颗颗水珠的**的头发,一面和秦昭打招呼,"你来了正好,我还正说要打传呼找你哩。晚上我请客,待会儿一块去吃烧烤——我那篇小说总算被录用了,这一期的杂志都刊登出来了,咱们去庆祝庆祝。"

    秦昭朝她点点头,就又扭脸去看电视。

    屏幕小方飞出的一行字让陈远哲愈加痛苦,"顺烟对上海红太阳,比分一比零,进球的是……",他悻悻地嘟哝着,"都一比零了,都一比零了……怎么这些重庆展望的队员还把球传给这个二十四号哩,他们就不知道这家伙水平就那么一点么?!……咱们能不能换到省台去,看看进球的镜头?"他最后这句话已经带着几分哀求的成分,还用目光示意邵文佳帮他说几句好话,她这个妹子怎么就一点都不通情理哩?哪里有大姑娘家霸着电视看足球比赛的,而且还看的是十万八千里外两个不相干的球队比赛?

    邵文佳却只装作没看见,就坐在秦昭身边的沙发扶手上,一边剔着梳子上的碎发,一边故作关心地问道:"他上场了?谁是欧阳东呀,他哪边的,几号呀?"

    "穿紫白色条纹衣的那边的。他是二十四号。"秦昭边说边乜了陈远哲一眼。这家伙要是再在旁边叽里呱啦地嚎,她就准备把他轰出去!

    陈远哲张大了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瞧着他的脚伤好象没什么事了吧?这不是跑得挺欢畅的嘛。"盯着电视瞧了半天的邵文佳说道。

    秦昭摇摇头。这事她也不大清楚,大致的情况她还是听她母亲说的,似乎他的脚伤还没彻底好,就算是好了,他恢复的时间也不够,可是重庆队最近的境况很艰难,俱乐部头头脑脑们和几个要好的队友轮番劝说之下,他再也磨不开那情面……不过好在他只需要踢半场,而且,看他在场上的表现,他自己应该还是很留心的吧?

    邵文佳这才对陈远哲和王思仪说道:"这是秦昭,她是这里房东的妹妹。房东今年初去重庆上班,这房子的大小事情都是她在帮他料理着。"瞧着秦昭和两人打招呼时那副冷淡的模样,邵文佳打心眼里乐:行了,她现在不用再伤脑筋了,他俩想在租房子的事一准泡汤!"小昭,我这俩朋友也想在这里租一个单间哩,你就帮帮他们吧。"

    秦昭只是不置可否应了一声。她的心思还在电视里,都没把邵文佳说的话听清楚。

    ……欧阳东在奔跑中用脚背外侧卸下皮球,一面跑一面朝右边递了个眼神,防守他的那个对手立刻就调整了方向,向右侧压了压,可欧阳东的眼睛向右看,却用右脚内侧把球向左边磕,人也在向左移动;那个防守队员只能用恼怒的目光恨恨地盯着他如此轻易地突破自己,——娘的,这家伙没事瞧右边干什么?!——他气急败坏地跟在欧阳东背后追。他的机会来了,刚刚跑了两步的欧阳东突然一个趔趄,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就斜着身体栽倒在草坪里,捂着脚踝蜷缩成一团……

    坐在电视机前的几个人一下就都楞住了。

    秦昭的脸蓦然就变得苍白起来。她咬着牙,望着电视屏幕里那些忙碌的人默不作声,修长的脖子硬得就象一块铁。

    "这是怎么了?"吃惊但是并不担忧的邵文佳问道。

    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直到看见那些运动场的工作人员开着电瓶车进入场地,把欧阳东抬上担架,又驾驶着电瓶车直接开向场地边田径赛道上那辆救护车,陈远哲才艰难地下了断言:"他大概是受了重伤,要直接送医院……"

    这还要他来说?!那辆车身上刷着鲜艳刺眼的红十字标志的救护车不是医院的还是谁的?它叽里哇啦地鸣着警笛,不是去医院,难道是去公安局?!

    我就想知道他受的会是什么样的伤!

    "看那情况,他的脚踝可能骨折了,也可能是……韧带撕裂了。总之,都很麻烦。许多足球运动员都是因为这样的伤,不得不退役了……"陈远哲总算没再卖弄那些对球迷来说耳熟能详大名鼎鼎的外国名字。

    秦昭咬着嘴唇半晌没说话,末了却是一句"你看吧,我走了。"

    "小昭,这都几点了,你还不睡?"殷素娥瞧瞧墙上的挂钟,心疼地责怪着女儿。真是奇怪了,这孩子今天傍晚回来就是这样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特意给她做的几样精致凉菜她也只是拨拉了几筷子,说话做事好象都有点走神似的,还眼巴巴地守着电话打,可每次都是握着话筒半天不吭一声,然后就放下,没隔一会儿,就又去拿起电话……这孩子,该不会是失恋了吧?很有可能,她这年龄,正是对将来充满着憧憬和幻想的时节哩……

    "一会就去睡,"秦昭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对母亲说道,"没事的,我突然想起点事,要和同学说一下……"她也知道母亲不会相信她这篇鬼话,可她也不能教她知道这事——要是母亲知晓了,谁知道她会担忧成什么样哩。

    "早点睡。"殷素娥已经认定这事一定和秦昭的情感寄托有联系,不过这事她这当母亲现在还不想管:孩子总会成为大人的,在他们的成熟过程中,总是要经历这种或者那种风雨的,她只是在需要时帮扶他们一把就行了——再何况,她知道女儿会把握好事情的分寸的,她对秦昭有信心,这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

    掩上卧室的门之前,殷素娥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你东子哥今天的比赛你看了么?他身体还好吧?脚上的伤没事了?"

    "没事了。"秦昭努力地朝母亲笑笑。

    "没事就好,"殷素娥点点头,关上了卧室的门,"你也早点睡,明天还要回学校哩。"

    要真是没事就好了!

    母亲大概真是把欧阳东看作自己的孩子吧……秦昭愣楞地发了半天怔,又拿起电话,按下电话机上的重拨键。

    "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Thenuember……"甜得教人发腻的女音一如既往地响起来……

    "没事没事,我的脚真的没什么大事,"欧阳东仰靠在病床上,受伤的脚抬得高高地,伸在一个搪瓷大托盘上,好几个湿漉漉的冰袋横七竖八地搭在他脚踝处,"诊断结果九点过就出来了,不算严重,‘外侧韧带损伤‘,得休息二到三周——这可是专家说的。"他对着电话嘿嘿地乐起来,"和上次受伤的地方恰恰相反,上次是‘内侧韧带损伤‘,现在好了,总算是对称了……"

    "就这么轻松?不可能吧,"向冉在电话那头说道,"要是这么轻的伤,你当时就能痛苦成那副模样?甄智晃看见你那光景吓得脸都煞白,一个劲地喊完了完了……你有什么事,可千万别瞒着哥几个呀,你没见老甄和曾闯还有袁指导他们担心成什么样……我们几个加一块儿,今天晚上给你打的电话都有四五十个了,你那手机就没人接!老甄一口咬定你一准是直接被推进手术室了……"

    欧阳东心底里涌起一股子暖流。是啊,从他又住进这间熟悉的病房起,他的手机就没停过,几乎每一个熟人都给他来过电话,都会问长问短,他在感激之余,也得把那诊断一遍遍地说给大家听——他现在已经能把许多诊断书上的原话背诵下来了。

    "你是不知道呀,我现在这手机是热线,连董长江董指导都从海南来了电话……"

    向冉便在电话里笑起来:"这我相信,估计一时半会我这电话也没人能拨进来,现在排队要和你说话的就有……五个,不,六个,连劳舍尔都要和你聊侃几句,就不知道你的德语水平或者他的莆阳话水平够不够水准。"两人一起笑起来。"真的是外侧韧带损伤?"向冉还是不大放心,再次得到欧阳东的肯定后,他又问道,"那你那时一副痛苦到家的模样是在干什么?我他娘的还以为你腿折了哩!"

    "这个,这个,"欧阳东说话突然吞吞吐吐起来,这话可真教他难以启齿呀。"我这几天训练时脚踝就不大舒服,上场比赛就变得格外小心了……嗯,这个,那时我那只伤脚在草地里一个坑里杵了一下,当时就痛得象刀子扎似的,我,我……"欧阳东支吾了半天,把心一横说道,"我仿佛还听见喀的一声……你知道,那些出事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我还以为我脚踝骨折了,或者韧带断裂了……"

    "喀的一声?"向冉先是有点疑惑,"不是‘嗑‘的一声?"忽而他就大笑起来,"闹了半天,你那一副悲愤欲绝痛不欲生的模样是自己把自己吓出来的呀?!不会吧,堂堂欧阳东,让自己给吓成那副熊包模样,你怎么没再挤出几滴眼泪来哩,那样才更有看头呀……"他离开话筒大声嚷嚷了几句,欧阳东只模模糊糊地听见"他自己把自己吓得尿裤子了",然后就是一片呵呵哈哈的哄笑声。欧阳东简直无话可说了,他就知道,这事要是抖搂出去,他那份还算光辉的形象立刻就会烟消云散。早知道这样,他就不告诉向冉了。现在可好,后悔也晚了。

    "别抢,别抢,那是我新买的手机,摔坏了看我怎么拾掇你们!"向冉大声吵吵着。

    "东子,你可真是能干啊,球踢得一流,想不到演戏的水平也这么高!"甄智晃已经笑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有前途,有前途!几时遇见哪里拍戏找演员,我们一定力荐你!哪怕咱们再凑点份子哩,也一定圆上你这演员的梦……"

    刚刚挂断和向冉甄智晃他们的通话,手机立刻就又响起来。

    "喂,谁啊?"欧阳东偏过头瞅瞅床头柜上的小闹钟,都快半夜十二点了,谁会这么晚打来电话哩?

    他立刻听见一声低低的欢呼,"总算打通了,"这可不是对他说话哩。电话那头说话的人那份发自内心的高兴劲儿让他倍感亲切与感激。

    "是小昭妹子呀,这么晚还没有睡哩?"欧阳东笑着说道,使劲地眨眨已经有些酸涩的眼睛。看来,他又要把很多话重新述说一遍了。

    "我的伤不严重,真的,就是‘外侧韧带损伤‘,总算和我上次的伤对应了,这次还没上次厉害哩,休息个两三星期就没事了……"一边重复着一晚上已经重复过不知道多少遍的话,欧阳东一边琢磨着一件事:小昭妹子该是有男朋友了吧?一准是这样,多半是和她男朋友一起看电视时知道自己受伤了,要不,她这从来不看足球比赛的人怎么会知晓自己的事哩。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九)

    晚饭时,俱乐部食堂里那间装饰典雅专为一队服务的小饭堂中就没几个人,清净得让人难受,连在隔壁大堂里那群饿汹汹的青年队的小子们,现在也难得地安静下来:往日里的这个时间,他们可是会吵吵嚷嚷地闹个不停。

    谁还有心思闹腾呢?谁还敢在这个时候闹腾呢?

    就在昨天,球队在贵阳输掉了一场最不能输也最不该输的比赛,最后十分钟,对手用一个角球和一个点球把他们送上回重庆的飞机,那个该死的点球让所有人的心情坏了心情,即便是在新闻发布会上撕下脸皮破口大骂的俱乐部头头们,也放弃了向足协申诉的权利。申诉?申诉有个屁用呀,即便他们让那个裁判禁哨,还能改变比赛的结果?申诉还会凭空得罪多少人呀?还是自己认倒霉吧……

    这场比赛让展望的一只脚踩进了甲B……

    "要是俱乐部降级了,谁他娘地都别想走!"在媒体和公众面前总是文质彬彬一派学究气的老总再也顾不上自己的形象,贵阳的失败教他被集团公司和球会股东们骂得狗血淋头,他把满腔怒火全撒在这帮子不争气的球员身上,"就是死,他们也得给俱乐部垫背!我要是放他们这些王八蛋滚,老子的‘王‘字就倒过来写!"

    "王"字倒过来写,不还是"王"字吗?

    每一个听见这话的展望队员都铁青着脸。这笑话一点都不可笑。

    报纸上说"展望的一只脚已经踩进甲B",那是给俱乐部留面子哩,要是让队员们自己来预测,就该是"展望已经降级了"。联赛最后三轮他们要连着碰山东、北京、上海,这些都是还有夺冠希望的队伍,会放他们一马?已经沦落到这般境地的展望再不敢奢望能从他们身上捞到足够的保级分;裁判也没法指望,俱乐部和足协的裁判委员会关系一向不好,就便是他们愿意花大价钱去做工作,裁判们也不会要——你们不是会申诉吗?不是会向媒体和球迷诉苦吗?好!现在我们就让大家看看,一个堂堂正正执法廉明的裁判到底是什么样的水平……还有大把的俱乐部在等着看展望的笑话哩,拥有一堆国脚的展望降级才是他们最大的心愿:你不是钱多烧得吗?你不是会挖墙脚吗?你不是会半路*吗?你不是拽得鼻孔都朝天了吗?嘿嘿,展望呀展望,你也有今天呀……

    前天下午比赛的第九十二分钟,当贵阳人那个点球踢进之后,队伍的心就散了,今天在俱乐部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老总的那番言语,更是让这托着散沙的木盘直接掉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东子,晚上出去走走么?"丁晓军把还盛着大堆饭菜的不锈钢饭盘推到一边,点上一支烟,喷着烟圈慢悠悠地说道。偌大的饭堂里稀稀拉拉的几个埋头吃饭的队友都听见这话,却连脑袋都没抬一下。

    欧阳东也没望他一眼,只是摇摇头。他不想去,也没心思去。这种荒唐事有什么意思?

    丁晓军没趣地闭上嘴,一口烟吞进去半天也没吐出来,便又拉过饭盘低下头刨了口吃食,呆了半天,却把饭盘在桌子上推得哐啷地一声响。

    真是憋气呀!他早就和云南天河俱乐部说好了,这个赛季一结束他就过去——他们正缺个好门将。上周他还把欧阳东的工作给做通了,让东子和他一起过去。这消息差点没把云南天河的老总和主教练给乐晕了,他们没口子地应承丁晓军,只要欧阳东能在转会合同上签字,那他就能额外从天河俱乐部拿到二十万的辛苦费……现在这些都泡汤了,上百万的好处,转眼间就打了水漂,还没听见个水声……

    "还是出去走走吧,净闷在俱乐部里也没意思。"他就想找人说说话,现在俱乐部里的气氛就象潭死水般沉闷,让人憋得喘不过气来。下午李真给他打了个电话约他去打保龄球,他没来由地就是一通邪火,把个姑娘气得哭着挂上电话……

    "不去了。"欧阳东把饭盘里的剩饭剩菜细心地用筷子和勺推拢一堆,全都填塞进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含混地说道。踢甲B和甲A,对他而言倒不是多么严重的事,他也不是很在乎那相差甚远的收入,他现在挣的钱足够他花了。让他痛苦的是,他还得在重庆呆下去,在差点毁了他的展望呆下去……而且,他现在还看不出几时才能离开这个地方。这就让他更加痛苦。

    丁晓军张张嘴,最终还是无力地合上,耷拉着眉眼狠狠地吸着烟。

    "老任!任伟,你去不去?出去走走,散散心!"既然不能拉上欧阳东,他只能把目标转向别的那些和他一样垂头丧气的队友……

    周末与山东大东海的比赛就是展望最后的稻草,能容纳三万六千人的体育场只进来不到两万人,大片的看台空荡荡的瞧不见几个人影,连那些锣鼓似乎都能感觉到展望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锣响得不成节奏,鼓也敲得有心没肠,三五个铁杆球迷也能鼓噪出几声"加油、雄起"之类的口号,可应和他们的观众并不多,声音也不整齐。这倒不象是加油喝彩,更象是对展望衰败的一种奚落。

    "注意截断他们边路传球的路线;尽量别在自己禁区内外犯规;锋线上注意跑位和交叉;要大范围地转移球……"站在甬道边,努力让自己脸色保持平和安静的主教练周成泽在做最后的交代。他的嘴角不时抽动一下,带着和哭差不多的笑容和上场队员挨个击掌。他已经把手里所有能打出的牌全部用上了,六个国脚一个不拉全部登场,前中后三条线配备着他认为最为恰当的人员,连伤愈归队后只在上一场比赛最后时间上场踢了十来分钟的欧阳东,这时也坐在场地边的替补席上……

    他尽力了。现在,展望的命运只能让老天爷来决定了。

    那位冥冥中若有若无的神很快就回复了周成泽的祈祷。

    第四分钟,山东大东海获得一次前场间接任意球,四五个展望队员排出的人墙用身体把皮球挡出去,外围的山东队员再把球*来,展望中卫卡在对手身前一脚便把那球破坏掉,飞得高却没飞出多远的足球又让对手得到,一次精巧的小范围二过一配合、两个前锋交叉跑动扯出一个空档、横拨、射门……斜斜跃起的守门员手指勾到了足球,却再没力气让皮球改变方向……

    零比一。

    掐着烟卷的周成泽脸色黯淡,木着脸看着一大溜山东队队员从自己面前欢呼而过,他们的队友们正在不远处的场地边等待着分享这份胜利的喜悦哩,那个进球的家伙兴奋地抱了这个又抱那个,肩膀后背拍得啪啪响……

    失望的球迷们却没有再对他们的球队喝倒彩,谁都看得出,丢掉一个球的展望已经拼了老命:王新栋中路的传球传进禁区、前锋雷尧迎着对方解围的大脚就是一记鱼跃冲顶,要不是对手收脚快,那布满鞋钉的球鞋能在他头上踢出几个大窟窿;右路的边卫和前卫不惜体力地上下奔跑,凶狠的铲断和破坏让每人都背上一张黄牌;红了眼的王新栋从来没象今天这样卖力过,他简直就是在满场飞奔,禁区内防守有他、中场组织带球传切有他、对手禁区里寻找机会也有他,身高不过一米七三的他居然还和对手人高马大的后卫跳起来争抢头球……

    "太乱了……踢得太乱了……"电视台的嘉宾解说员一个劲地摇头叹息,"这样踢下去不是个办法,要是被人家抓住机会再来一下子,展望就彻底完了……"

    说得轻巧,坐在那里翻翻嘴皮子倒是很容易,你去踢着试试?解说员肚子里咕哝着,脸上却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接着嘉宾的话题说下去:"是啊,展望三条线太松了,很容易让对手反击偷袭。不过,这几位国脚还是展示了他们的实力,尤其是王新栋,他把他在国家队里的状态带回重庆了……"解说员这既轻佻又不合实际的言语让不少电视观众产生了揍他一顿的想法:奶奶的,那王新栋和国家队去了趟韩国,又输了个零比二,这还叫有状态?!

    "是啊,"不识时务的嘉宾又接过话题,"有压力才能有动力,他在这几场比赛都踢得不错,似乎又要爆发了。国家队这次在中前场招进不少新手,王新栋的主力位置也有很大的动摇,象上海红太阳的谭剑、四川天府的杨晋泉,都和他一样,属于能攻能收的中场多面手,他一定有危机感吧……"

    两个主持人的胡扯闲篇教观众恨不得砸了电视机!要不是这是决定重庆展望命运的比赛,鬼才去看这劳什子比赛哩!性情耿直的山城人喜欢足球、酷爱足球,盛夏天里都能看见大群大群的半大小子光着膀子在铺垫着煤渣的操场上踢球哩,就那鞋踩上去都凸凹不平沙沙作响的糙地皮,他们就楞敢铲断……就在前年,当他们本地那支甲B队升上甲A后,啤酒厂当月的销售额足足涨了一成呀,要不是那家俱乐部把球会转卖给展望……可展望现在给重庆球迷带来的是什么?!

    今天的展望为什么会落到这份田地不去说它了,可它头上还顶着"重庆"俩字哩,他们不能不关心呀;即便他们没胆去现场亲眼目睹球队降级的一瞬间,可他们的心里,真真是和这重庆展望连在一起!

    重庆,不能没有一支甲A球队呀……

    就在两位主持人海阔天空地从展望聊到国家队,又从国家队的近况聊到世界足球发展趋势的当口,展望却把埋葬自己的那个大坑又向下挖了一丈!

    第四十三分钟,山东大东海边路起球、禁区内抢到第一落点、第二落点再头球摆渡、前锋灵活地转身甩开贴身防守的对手、跟进顺球观察调整摆腿,然后,就是一记势大力沉的射门……

    体育场里瞬间便变得死一般沉寂,那皮球不是砸在网窝里,而是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中场休息时,拥挤的更衣室里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没人说话。还能说什么?零比二了,听天由命吧……

    "只要输得不难看,只要输得不难看,"脸色白得象抹了一层石灰的老总不停地念叨着这句话。他象是在对队员说,又象是在对自己说,转着圈地左顾右盼逡巡着什么,又在身上身下摸索着什么,好心的守门员教练递过一支烟,从来没烟瘾的老总对着火,吱地一声就吸下去一大截。

    两个助理教练招呼几个替补队员去热热身。往常这些事都是主教练吩咐,可现在不行了,教第二粒进球砸得头晕目眩的周成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摸回更衣室的。这个可怜的老头,现在就坐在更衣室的一角,嘴里喃喃地叨叨着没人能听懂的话,手指哆嗦得连烟都夹不住,眼前模糊得看不清楚人和物,两条腿软得就象泥。看上去,那痛苦的比分已经把他最后的力气都抽掉了。

    "周指导,你看,下半场,要不要再布置一下?"一个助理问道。

    目光呆滞的周成泽半天都没反应。

    "周指导,您看,下半场需要在人员和战术上调整一下么?"

    下半场?人员和战术上调整一下?周成泽咧咧嘴。怎么调整,还能调整出什么样?能把零比二的比分也给调整回去么?能让展望保级么?能教他安稳地睡个囫囵觉么?能……

    不!他还要搏一搏!换人,换人!换人——

    蓦然从椅子上蹦起来的周成泽大声嚎叫着,这绝望的凄厉叫声把门外等着听消息的一大群记者唬得心脏一阵哔哔乱跳。

    中场休息时展望换了人,被逼到悬崖边的展望队用一个前锋换下一个中场,摆出四三三阵型。反正土已经埋到脖子了,横也是死竖也是死,输十个球和输一个球没有区别!

    给我攻上去!周成泽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

    怎么攻?

    不知道!

    连主教练都不知道的事情,队员更不可能知道,再说即便他们知道也没有那个心气去踢了。都零比二了,你还能怎么样?降级,……就降级吧……

    除了那几个国脚,场上队员和场边替补席上的队员都是一般想法,老总、领队,还有那几个教练也是这样的想法。不少队员望着几个不惜体力来回奔波的大佬们,忽然就有一种解气的感觉:嘿嘿,你们几个不是挺能的吗?折腾呀,折腾吧,你们折腾了一个赛季,临了把自己也给折腾进甲B了;哈哈,好,好事呀,看你们几个家伙到了甲B,还有没有今天的风光……

    拼了老命的王新栋终于折腾出点效果,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球,他和对手纠缠到一起,双双跌倒在草丛里。主裁判的哨音适时地响起来,手坚定地指向展望的一边:急火攻心的王新栋有明显的推人动作,没给他警告已经是便宜他了。那位山东队员马上就爬起来,王新栋却在草丛里佝偻成一团——他腰上的老伤又发作了。

    倒霉的王新栋啊,你这么样卖力,就能阻止展望降级吗?早知道会有今天,之前干什么去了?

    比他更加倒霉的山东大东海啊,你要是知道王新栋下场之后的后果,你会不会让王新栋断下这个球哩?甚至,干脆让他长驱直入进一个无关大局的球哩?

    "会!"如果真有这样的问题,山东队的主教练一定会爽快地这样回答你。别说让他进一个球,进俩球都行!

    替换王新栋的队员是欧阳东。

    欧阳东的上场也没能教展望那混乱的场面扭转过来,急红了眼的几个国脚基本上不需要队友的配合——反正也没人和他们配合——拿球、边路突破、或者起高球直飞禁区,寻找雷尧这个高点,然后……然后再想办法。而欧阳东对这种长传冲吊的打法根本就没法适应,他还不会防守,他只好充当第四前锋,在禁区内外游弋着等待机会。可守得铁桶一般的山东队哪里会给他机会?要不是顾忌着展望队员狗急跳墙下黑脚,他们还能在重庆人身上捅几个窟窿哩。现在嘛——就算了,二比零的比分足够了。

    第六十一分钟,欧阳东期盼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就象一只蚂蚱一样不停蹦达的雷尧总算在对手两位身高体壮得不输他的山东队员夹击下抢下第一落点,头球摆渡给另外一位严阵以待的山东队员,那位山东队员却把球踢到欧阳东脚下,在周围没有队友支持、两个对手已经压过来的情况下,欧阳东只好把球向旁边一趟,看看有个角度,立刻就射门……他没时间再调整了。那个传球给欧阳东的山东队员顺势就抬腿一挡,他的队友、山东队那位守门员白白在空中摆出一副好姿势,皮球却在草地上蹦跳了两三下,顺顺溜溜地滚进球门……

    沉寂了许久的锣鼓与口号总算又飘荡在体育场上空了,已经死心的展望人那颗不再跳动的心又有点热气,也许,踢平也不是不可能吧?

    "压上去!压上去!"两腮浮着一团深色红晕的周成泽站在场地边,拼命作着手势叫自己的队员向上压,"要压上去,"除此之外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压上去怎么办?当然是把球朝中间踢!朝中间踢了哩?前锋和进攻队员就去抢点,就去射门,就去补射……

    只用了三分钟,周成泽这没有办法的办法就取得成效。

    第六十五分钟,展望右边前卫沿底线突破对手,抢在对手封掉前撩起一脚半高球,皮球带着强烈的旋转飞快地划过小禁区,雷尧和那个黑人外援在对手的干扰下都没能碰到皮球,当足球就要飞出球门的另一端时,一个身穿紫白色运动衫的人影却突然出现在这一端——两个山东队员已经挡在他面前,那家伙却悍不畏死地一个鱼跃……

    "咚——"电视机前的观众清楚地看见这一幕,那留着齐崭崭平头的脑袋和钢铁打造的门柱相碰撞时,那仿佛是幻觉的沉闷而清晰的声音就象敲在他们的心尖……

    "嗡——"欧阳东脑海里只响了一声,他眼前就是一黑……

    "噢——"这一次,体育场里没有锣鼓,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有两万人同时发出的一声闷雷般滚过的感叹……

    二比二!

    体育场里,所有重庆人都伸长脖子注视那围在球门边草丛里的一圈人,可他们什么都看不清楚,大群性急的球迷已经连蹦带跳着绕着好几排看台朝山东队后面的那个看台涌过去,他们只想看看清楚,这个疯狂得敢用血肉头颅去碰钢铁的家伙到底是谁呀?

    在确认欧阳东不能及时参加比赛后,主裁判立刻就招呼展望队医把欧阳东抬出场地治疗——这是规则要求的,不能因为这种事情耽搁比赛。这马上就招来球迷的哄闹和嘘声,各种谩骂一起指向这不通事理的裁判,看看欧阳东脸上那一道道流淌的鲜红血液,看看他那因为伤口而痛苦地纠结在一起的眉头,这裁判就不知道通融一下?

    在比赛场上,主裁判就是上帝,他的旨意就是上帝的裁决。山东大东海立刻便利用多出一人的优势取得了局面上的优势,而在展望从踢平的兴奋中回过神来之前,他们就完成了再次领先的进攻:无力追赶上对手的那位中卫大佬不得已,只能用拉扯对手衣襟的法子来试图延缓对手的进攻,那位山东队的前锋拖拽着他挣扎了两步,当他一只脚踩进禁区后,立刻就一头栽下去;主裁判飞快地跑过来,毫不犹豫就把红牌掏出来,然后,坚定地把手指向罚球点!

    当那位摔倒的山东前锋站在罚球点时,一个无法忍受那种让人窒息感觉的球迷从座位上站起来,埋着头顺着通道走出体育场——他不敢抬头,他怕人看见他那泪流满面的脸,怕人看见后笑话他懦弱,怕人知道,他居然还在为这不争气的展望队哭泣……他不知道,看台下的电视台摄影机已经把他那蹒跚沉重的脚步和佝偻的背影记录下来了,他也不知道,当电视机前许多观众看见他辛酸地抹着脸上的泪水时,他们也和他一样,同样在抹着不知不觉中就在脸上流淌的泪水……

    这位痴心球迷的退场就象传染病一样在球场里蔓延,不少球迷都默默地站起来,追随着他的背影,迈着萧瑟的、不甘心的步子,就象喝醉酒原因,相跟着走出体育场;

    可更多的人选择了留下。两年前,他们就是在这里看着自己家乡的球队重庆绿缘战胜莆阳陶然,昂然冲进甲A,今天,他们也要看着买下绿缘的重庆展望掉进甲B。这不是愤怒,是一种坚强,是一种对自己家乡球队的热爱——胜,我们爱你;败,我们也爱你,你我的头顶上,都树立着两个字:重庆!

    那粒点球彻底摧垮了展望残存的一口气!

    酒精的灼烧让欧阳东呲牙咧嘴,丝丝地吸着凉气,这钻心的疼痛教他两脚直抽搐,揪着草皮的双手攥成一团,指头关节咯咯嚓嚓直响,又猛然松开,恨不得放五指大张的手掌撑进地底下……

    他额头上有一道三公分长、半指宽的伤口!殷红的鲜血汩汩地望外冒!

    这伤……只能换人!队医可不敢耽搁这事。因为他,欧阳东已经有一次差点毁在赛场上的遭遇了,他对这个青年人有一种无以言表的内疚,虽然他也知道,欧阳东的运气对现在的展望来说有多么重要,可,可是……他的伤……他那医药箱里的小物件可没法处理这么大的伤口啊……

    队医痛苦地朝教练席做出了换人的手势。

    "呜……"队医的手势让整个体育场都痛苦地呻吟起来。

    足球是需要实力的,可足球也是需要运气的,欧阳东的实力怎么样我们不去评价它,可今天,他确实是展望的福星呀,说不定有了他,展望就能迈过这个坎……可队医那两只相互盘旋的手已经悲痛地宣告,欧阳东为展望带来的运气,到此为止了……

    周成泽无奈地遥遥望了坐在草丛里任由队医摆布的欧阳东一眼,真的……就这样了?

    可他却蓦然察觉到,欧阳东在那一端用眼神告诉他:别换我,我还能踢!

    真的?你还能踢?

    是的,我还能踢!

    怎么?怎么?怎么会这样,难道展望竟然会让一个脸上血迹都没擦干净、头上裹着一圈白得让人眼晕的队员接着踢下去?难道他们就再派不出一个欢蹦乱跳的队员了?当欧阳东站在场地外举手向主裁判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上场时,一万八千多球迷和无法知道数量的电视观众都在问这个问题。当两分钟后欧阳东在自己的禁区里高高跃起,把对方的角球顶出禁区时,无数人的视线又变得模糊起来……

    电视台的摄象机又一次捕捉到一个敏感的画面。

    欧阳东就象一头愤怒的狮子从本队的禁区里扑出来,他的对象可不是足球,也不是对手,而是任伟……

    "你怎么会教他这么轻松地把球传进来?!"欧阳东俩眼里突突地冒着火,逼视着比他矮不了多少的任伟。

    你丫有毛病呀,传进来就传进来,又没进球,你吼个屁呀!任伟白了欧阳东一眼,嘀咕了一句,转身就想走。

    "你说什么?"欧阳东一把就揪住他的肩头,把毫无防备的任伟扯得一趔趄,"你有胆就再说一遍!"附近的几个队友赶紧跑过来,努力把俩人拉扯开,已经跑向中场的主裁判嘴里的哨子吹得嘀嘀响,也掉回头来。他在注视着这两个象炸毛的公鸡一样的展望队员。啧啧,真是有意思,自己人和自己人吵吵起来了。

    "你是不是有神经病啊?!都他妈降级了,你还在这里嚎个屁!"任伟脸红脖子粗地朝欧阳东吼道,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降级了!你知道吗?展望降级了!老子想怎么踢就怎么踢,反正都降级了,都甲B了!你管老子怎么踢!我想怎么踢,就怎么踢!展望都降级了啊,重庆展望降级了啊!我想怎么踢,就怎么……"在队友按捺下拼命挣扎的任伟嗷嗷嚎着,一口一个降级,两行泪水却再也抑制不住。

    那两个搂抱住他的队员慢慢松开了手臂。任伟不是重庆人,可他却是队里不多的几个老绿缘队员之一,五年前他就在绿缘,那时的绿缘,还是一个乙级小俱乐部……

    "降级是一回事,可怎么踢是另外一回事。"欧阳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球可不单是为展望踢的!这是为他们踢的!"他的手指在四周看台上划拉了一大圈,几乎戳到任伟的鼻子上,"这球是为你自己踢的!"

    "你想想,你该怎么踢!"欧阳东冲抱着脑袋痛苦地抽搐着任伟吼起来。

    一个摄影记者敏锐地抓拍到他吼叫的这一瞬间。第二天的报纸上,有一张令人震撼的照片:脸上血水混着汗水流淌的欧阳东张大着嘴嘶吼着,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地爆起、颈项里那被汗水浸润的肌肉一条条鼓起,闪烁着光芒俩眼里盛满了怒火,愤怒让他的整张脸变得狰狞而扭曲……

    这张照片就占了横开报纸中间的半幅版面,它的左边是两个黑黑的两个草书:疯狂!右边是两个红红的楷书:胜利!

    几年后,当这座美丽的山城要为城市宣传拍摄制作一个宣传专题片时,许多人不约而同地向制作组提出一个建议,希望能把这一段镜头从尘封的电视台录影带里找出来,重新加工制作,要是找不到,哪怕是这张照片也行,它可以作为一段历史的记忆……

    不,是这座城市的象征!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欧阳东就是这座城市那悠久流传的民风的真实写照,他们能够吃苦,能够忍受,能够包容……可他们身上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性格,那就是——剽悍!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

    黑衫黑裤的主裁判板着一张脸快步跑过来,他能清楚地看见展望二十四号那根划拉得几乎戳到队友脸上的手指,那张混杂着血迹和汗水的长方脸透着一股恶狠狠的凶蛮气,要不是他的手臂让那个展望中卫抓扯得死死的,这个二十四号说不定已经把他那个捂着脸哭得象个孩子一样的队友给锨翻了。

    "都降级啦,都降级啦,还能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啊……"任伟壮实的身体痛苦地佝偻着,泪水止不住地从指缝里溢出来,要不是一个队友用肩膀扛着他,他真想趴在草地里好好地哭一场啊。五年了,自己从东北来重庆五年了,从乙级到甲B、到甲B到甲A,他最美好的岁月都洒在这块绿盈盈的草坪上,现在,自己却要眼睁睁地瞧着它降级……

    "降级是一回事,怎么踢是另外一回事!"欧阳东冲着任伟咆哮。中卫和守门员一起拉住他,拽着他的胳膊向后扯,"收起你那副熊包模样!你扭头看看四周站着的那些人,看看那些人!咱们是给他们踢的!这也是为我们自己踢的!就算是降级,你也要踢得象个踢球的!"

    主裁判跑到他们跟前,毫不犹豫就给他们俩人一人一张黄牌,还把脸色铁青的欧阳东和耷拉着脑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任伟叫到跟前警告了一番。

    "放开我!"愤怒得就象头狮子一般的欧阳东在两个队友怀里挣扎着,他那副连血带汗的狰狞面容让两个队员忙不迭地松开手。他木着脸听完主裁判一通教训,罢了立刻就朝任伟掷去一句话:"你自己好好想想!"

    一大圈过来劝和的展望队员都在想……

    主裁判手里连续高高擎起的黄牌砸在每一个球迷的心上。这球还能看下去么?展望队员的心都散成这副光景了,当着电视台的摄影机破口对骂,还舞拳踢腿地要厮打,他们还拿什么去和人家山东大东海比?丢脸啊,真是丢脸啊,这些人难道就不知道,他们这样做丢的不仅仅是展望俱乐部的脸,这还是丢的重庆人的脸啊。痴心的山城球迷们现在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这些混蛋都这般模样了,你就算骂他们,他们还能羞愧?还能振作?要是他们哪怕还有那么点做人的良心,重庆展望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份地步……

    算了,别看了,该回家的回家,该关电视的关电视,该干嘛,您就干嘛去……

    三三俩俩的球迷默默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迈过一个个花花绿绿的塑料座位,跨上大片大片的看台间的通道,踢趿着和刚才离去的那些球迷们差不多的沉重脚步,呆着一张脸走下看台,拐进楼梯。

    这一次,退场的人要比刚才多得多,除了那些横下心来要看着展望怎么死的球迷们,就剩下那些还对展望保组还抱有幻想的铁杆球迷了——这些可怜的人也只能用"这场还有三十多分钟,还有机会;即便这一场输了,咱们还有两场比赛可以拼"这样的话来互相宽慰。要是这场输了,下一场就是客场对北京长城,那支"青年近卫军"会给展望翻身的机会吗?最后一场迎来的可是上海红太阳啊,有赢的机会吗?连大连长风这样强横的球队对阵上海人时都不敢打包票呀……

    连球迷都知道这场比赛对展望有多重要,身为主教练的周成泽怎么会不知道哩,可他现在还能拿出什么好主意吗?他塌着肩膀窝在教练席上,紧紧把捏着塑料椅子边的两只手的指甲都*了肉里,两团红晕就象火一样在他脸颊上跳动,深深凹进眼眶的两只眼睛看什么都是浑浊模糊。他对欧阳东和任伟在场地那一头做下的混帐事视若未见。

    还有三十四分钟了。真正给展望留下的时间,只有三十四分钟。

    死刑,还是死缓,就靠这三十四分钟了!

    可他真的是无能为力了,几十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真的是老了,那种衰老迟钝的感觉从他的手、他的脚、他的躯干和五脏六腑里渐渐地弥漫出来,慢慢地却毫无阻碍地占据了他的全身,把他牢牢地钉在这冰凉的塑料椅上……

    难道自己接下展望这保级的差事,真就应了他老伴说的那句话?"老东西,自己的身体自己上点心,别把一条老命也搭进去。"

    恍恍惚惚中,他眼前的一切都似乎变得遥远起来,却又是令人惊讶的无比清晰:自己身边的人哗地一下就都涌到了场地边,喝醉了酒一般抱着搂着唱着跳着,一个时常霸着俱乐部那间卡拉OK练美声唱法的替补,抡着他那粗嗓门鬼一样嚎叫着;俱乐部王总那张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脸几乎都能杵进他眼睛里了,两排补过的牙看着就教人别扭,他居然象个孩子一样扳着自己的肩膀头哈哈大笑,眼睛里却扑簌簌地一颗接一颗掉泪……

    疯了,都疯了,这个世界全疯了……

    四条断断续续的队伍从运动场的四个出口汇集到体育场的大门。人们相隔得不算远,却谁也不愿意与别人同行,在短暂地形成一条更大的队伍后,出了大门这些球迷们便立刻散开,似乎每个人都惧怕与别人走得太近,每个人都不愿意与别人走得太近——他们心头憋着太多的痛苦和委屈,只要有一颗火星,他们那已经无法负荷的俩眼就会把雨一样多的泪水挥洒出来。这支队伍的头早已经走出体育场、走到大街上了。可即便是在大街上,球场里那轰然响起的响彻云霄的欢呼声还是让所有人惊得心头一炸,走在最后的几个球迷立刻转身跑回去,别的人都怔怔地停下脚步,满心渴望又充满警惕地等待着……

    是惊喜,还是噩耗?

    要知道,这种欢呼并不总是送给自己的球队的……

    进去的球迷都没有出来,球场里的那一阵欢呼突然就停止了,就象冥冥中有只看不手挥舞着巨大的剪刀,把那震天撼地的声音给硬生生绞断了……

    恰巧打这里路过的人们都惊讶地看着这几百号傻呆呆站在原地不会动弹的人,这些人在做什么哟,有什么事情能让如此多的人都带着同样一副惊魂未定的面孔,却又都眨着眼似乎在侧耳聆听着什么?

    又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球迷钻进那死一般沉寂的体育场,可他们也和刚才那几个家伙一样石沉大海,连个水花也没见浮起来……

    一个嘴唇上还留这毛茸茸的胡子的小青年在主通道口探出头,只嚎了一嗓子:

    "快点,"他的脸闪了一下就缩回去,只留下一声话,"咱们要进球了!"

    这个消息就象闪电一样一直传到大街上,在许多路人表情各异的注视下,这几百号刚才还一副死气丧丧满脸土灰的家伙就象齐整整地打了一针强心剂,个个都和兔子似的地望体育场里蹿!有些穿着拖鞋来的球迷甚至连那松垮垮的拖鞋都不愿踢趿,就光着一双脚丫赤脚踩在让太阳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上蹦达……

    "呜嗷——"才对几百只潮水价涌动的兔子惊疑不定的路人立刻又被体育场里传来的这惊天动地的嚎叫吓出一声冷汗。这声音,还是人发出的声吗?

    体育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分四十七秒,仅仅两分四十七秒,展望就走过一个轮回!

    两分四十七秒里,山东大东海也走过一个轮回。

    只有十个人在场上踢球的重庆展望,居然在不到三分钟里就踢进两个球,这还是算上了他们的庆祝——假如踢进第三粒球的雷尧把球帮着山东队抱回中圈开球点也算是庆祝的话——现在重庆人倒真是在庆祝了:在离球门三十米开外踢进第四个球的任伟被一大堆人死死地压在草丛里,只露出两只捏成拳头的手在拼命地擂着草地;刚才还只剩下一口气的周成泽,现在就和他们的老总勾肩搭背地站在场地边一起哆嗦;他们那个自运动员时代起就老成持重的守门员教练居然还会跳热舞,干瘪的屁股都要抖成一朵花了;还有那些嘴都咧到后脑勺的替补队员和助理教练们,逮着谁,就搂抱谁,划拉到谁,就掐谁……

    山东队场上场下的队员们个个表情木然,冷漠地面对对手们那肆无忌惮的庆祝……

    刚才还想砸碎点什么的球迷们现在才真正是乐晕了,他们连眼角的泪水都没时间抹去,除了撒欢地蹦跳嚎叫,他们简直不知道该干什么。锣鼓?没时间敲!欢呼?老子不正在欢呼吗!还有什么能比这发自肺腑的嚎叫更动听的哩?那,你们是不是该对这些可爱的球员们表示点什么?

    一声清脆的掌声穿透嗷嗷的嚎叫从一个看台上响起来。最初只是一个人在鼓掌,他周围的人立刻便跟随他的节奏使劲拍着手掌,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最后,全场观众都在用他们整齐划一的掌声向队员们表示感谢和鼓励,感谢他们的努力,感谢他们没有放弃,也感谢他们在最有可能放弃的时候没有自暴自弃……甚至有许多电视机前的观众都合着这掌声的节拍,迷朦着泪眼,一个人在电视机前手舞足蹈,……

    哦——我们可爱又可敬的球迷啊,你们,只有你们,才真正是这块足球热土上最热忱最执着最专一的人……

    主裁判的哨音和招呼把沉浸在欢乐中的球迷和队员们唤醒。这提醒着他们,比赛还没有完哩。

    山东队的主教练一口气就换上两名队员。这一场比赛对他们也很重要,要是他们输了,他们就很有可能丢掉夺冠的希望,他们这个赛季就又会变得一事无成。他坐在教练椅里,用沉着的手势和深邃的眼神告诉自己的队员:"别急,别慌,这比赛还有二十多分钟。这比赛还没有完!你们能收拾掉这帮重庆人!"

    比赛当然没有完。现在,就算是山东大东海想教比赛就这样结束,那也不可能,取得三分很重要,可与它一样重要的事还有一件:他们要从山东大东海身上捞到更多的净胜球。

    这场同时牵扯到夺冠和保级的重要比赛总算结束了,第一时间知晓比赛结果的甲A俱乐部们有的高兴得一蹦老高——好,又少了一个冠军的争夺者;有的却跳起脚来骂娘——足协那群老爷们是干什么吃的,光天白日头,就有人敢做出这不要脸的勾当,他们还管不管?就重庆展望那狗屁窝囊样,居然就能把山东大东海掀翻,就敢踢出一个不要脸的比分六比三?!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

    谁都不知道央视五套是从什么地方弄到了录象带,当天晚上六点半开始,他们就不停地在屏幕下放飞起一行字,进行节目预告:"今天晚上九点三十分,将播放今天下午重庆展望与山东大东海的比赛录象"。堂堂央视五套,居然会为了一场甲A的比赛而停下正常的节目播出,临时插进这场比赛,可见这场比赛的比分牵动了多少人的心。不过央视播出的比赛也不是整场九十分钟,而仅仅是比赛的下半时,甚至也不是整个下半场比赛,而是那七粒教许多人心头疑窦顿生的进球的比赛过程。

    好些城市里无数被牵扯进这场比赛的人们都睁大眼睛盯着:

    第一粒进球:展望二十四号的射门恰好打在对手的腿上变向,这让已经封住可能角度的守门员措手不及……这球没有问题,只有说这个二十四号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展望的运气太好了;

    第二粒进球:进球的又是那个展望二十四号,他那不顾脑袋可能会和钢铁门柱碰撞的高危动作教许多不是球员的观众也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直到他脑门上裹着一圈纱布回到场上,观众们才总算放下一颗担忧的心……只有疯子才会认为这个进球有问题!

    第三粒进球:山东大东海的点球踢进了……这总不会有问题吧?

    第四粒进球:展望二十四号一记贴地直塞球,传给国脚雷尧,雷尧射门,守门员甚至没对这次射门做出什么反应……哦?搞错了,这球不算;可为什么这球不算哩?从慢动作来看,进攻队员没越位啊……第四粒进球发生在刚才那颗天知道为什么不算的进球之后的两分钟,又是那个二十四号——现在不少观众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他叫欧阳东,他那裹着纱布的脑袋太扎眼——在禁区边一拨一停又一拨再一停,却用脚后跟把皮球传给从背后插上的雷尧,雷尧趟了两步用左脚射的门……这球没有问题;

    第五粒进球:展望的边后卫突破后冷射,皮球挂死角……这球也没有问题;

    当欧阳东带球突进山东大东海的禁区被人从背后绊倒,他连向裁判表示委屈的动作都没有一个便自己爬了起来,电视台的摄影机清楚地拍摄下他的长袜上那几个长长的破口子,白色的护腿就从那撕破的口子里显露出来;从重放的慢动作看,铲球的队员根本就没碰到他脚下的皮球……这个,好象裁判的判罚有点问题吧?

    第六粒进球:欧阳东在对手的撕扯和包夹下还是把球传出去了,三个展望队员用一系列教人眼花缭乱的二过一配合扰得山东大东海禁区里人仰马翻,外援射门,被人挡出;另一队员跟进补射,又被守门员挡出;雷尧射门,倒地的守门员用脚把球勾出来;雷尧再补射,球进了……这球也没有问题;

    第七粒进球:欧阳东发出的角球,就是刚才那个远射破门的展望后卫用头*的……

    七粒进球都没有问题。山东大东海不可能放水,他们和重庆展望就没那放水的好交情,前年他们还截下原本要去山东的雷尧和王新栋,两队的怨恨深着哩;再说两队拼得多狠啊,那个欧阳东的运动衫都快被扯成露胸装了,大腿上还有好大一块乌紫,特写镜头里都能看见乌紫里那一道道血痕;重庆展望也不可能做通了裁判的工作,要真是和裁判关系好,他们也不会被罚下一人,也不会教裁判把进球给吹出来,也不会让裁判对禁区里那记凶狠的铲断视而不见……

    "那……那他妈的这个六比三又怎么说得通?"年年联赛都被保级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武汉风雅主教练瞪着布满血丝的俩眼,朝总经理嚷嚷着,"一个主场连我们都踢不过的队怎么可能这样干掉山东队?"

    严总只能对自己的主教练抱以苦笑。"谁叫咱们当初鬼迷心窍要去转进个躺了一个赛季的周广至哩。当初要是咱们转进欧阳东,要是夏天里不为他那倒霉的脚踝伤犯犹豫,要是董事会同意我们用三百八十万买进一个伤员……"倒霉的脚踝伤?想到这里严总就痛苦地闭上眼,倒霉的不是受伤的欧阳东,而是风雅俱乐部。

    主教练张张嘴,又合上,他恼恨地摇摇头。他还想让总经理再想想办法,下赛季把这家伙买回来,他那几脚本事确实够分量——可现在他大概不会再是三百八十万了吧?

    当天晚上,重庆当地所有电视台的新闻都播出了这场比赛的剪辑和集锦,他们不约而同地把那一截欧阳东与任伟冲突的镜头当作重头戏。是啊,这个城市里但凡是关心足球的人,还有谁会不知道那个疯狂的比分哩?还有谁会不知道从零比二到二比二、从二比三到六比三这波澜曲折的过程哩?只有这场内容不为人所知的队友间的冲突,或者才能引起观众的遐想,才能吸引到更多的注意……

    疯狂的记者们压根就没找到欧阳东,比赛一结束他就上了救护车,在队医的陪同下去医院处理他头上那个糟糕的伤口。循着救护车这条线索追寻的记者们失望地发现,在帮车上所有人签完名后,欧阳东就和队医换上了一辆出租车,现在,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是去了哪一家医院……

    叫记者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任伟只好接下这烫手的山芋。

    他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他和队友们已经把这疯狂的胜利与那场队友间的冲突联系在一起,要不是性情一向随和的欧阳东蓦然间爆发的愤怒,他们中的许多人大概现在还迷糊着哩,是东子的剽悍和血性让他们明白,这场球不仅仅是为俱乐部保级而踢,更是为球迷们踢,也是为他们自己踢——即便他们最后还是掉进了甲B,他们也可以很豪气地说,我从来也没有放弃!

    比记者更加疯狂的球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了大串的爆竹和许多烟花,就在体育场里燃放起来,值勤的警察对这一切视如无睹:这是个高兴的时刻,只要这些激动的人们不要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他们才不会去制止这种活动哩;要不是他们是在执行公务时间,要不是他们穿着制服,他们也要加入这疯狂的庆祝活动中……

    第二天,许多人便从报纸上看见那张多年之后仍然让人难以忘记的照片,欧阳东额头上纱布里浸润出的一大团殷红血迹,因为愤怒,他的面孔变得扭曲而狰狞,喷吐着火焰的双眼似乎想燃烧点什么,还有他下巴上那刚刚汇集成的一颗晶莹的略带红色的汗珠……我们不能不佩服这个摄影记者抓住人生精彩一刻的能力,也不能不佩服他对整张照片的处理,这巧妙的构图、模糊的周边处理、看上去人满为患的看台……多年后再看见这张照片,都让人不禁回想起足球在这座城市里的辉煌。

    这周末要去挑战北京长城,取胜便是宣布俱乐部已经保级,打平也能保证他们还有机会回到主场作最后一搏——甚至打平也可能保级,他们现在排在倒数第五了,就是绝对不能输!

    当周成泽小心翼翼地提出把伤势未愈的欧阳东放在替补席上时,让他好好休息一周备战最后一场时,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象看见鬼一样盯着他,总经理的唾沫星子直接就溅到他脸上:

    "你可以回家去了!"

    你还当这是一周前啊?你还想用成功保级来维护你那几个混帐王八蛋弟子在俱乐部的地位和国家队的位置?你还想靠他们来争取你明年的合同吧?总经理剜心剖骨的话丝毫没给那主教练留情面,周成泽还没踏出会议室,总经理就冷冰冰地对着在座的俱乐部官员和助理教练交代了一条纪律:

    "谁要是再在训练里对欧阳东下黑手使绊子,他这辈子就不要想再踏上比赛场一步!"

    "谁敢废欧阳东,我先就废了他!"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一)

    那场让重庆球迷热血沸腾的甲A比赛,远在省城的秦昭也看了,当头天晚上熬了一个通宵赶文章的邵文佳揉着惺忪的两眼、穿着一件宽松的睡袍趿着拖鞋出来时,她居然看见漂亮的小姑娘就象个木头人一样,傻呆呆地一个人盘坐在沙发里抹眼泪。

    呀!这是什么了?谁欺负她了?

    "重庆展望赢了……"

    邵文佳一连问了好几声,秦昭才哑着嗓子说出这句话。

    邵文佳立刻便掩着口打了一个哈欠。就这破事呀,一个球队赢了一个球队输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她还以为谁给秦昭委屈受了啦。好啦好啦,这球赛也打完了,天也快黑了,咱们该找个地界吃点饭喽。

    "晚上我请你去吃烧烤,那家的烤羊肉真香,我想着这焦黄香嫩的肉心里就跟有几只小手在挠一样,"靠写作为生的邵文佳说话也时不时带上几句细词儿,她把披散的长发拢作一队,右手捋下左手手腕上的黑色发圈,先把头发胡乱地扎束到一块。"再让他们多抹点油,多放点香料,啧啧,想着我都在流口水哩。"她再没理会秦昭,自己个儿晃进卫生间去洗漱。这秦昭可真是个小女孩呀,足球那玩意儿都能教她一个人傻傻地流眼泪?她简直不能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重庆卫视台一遍遍地重播着比赛的精彩镜头,看着屏幕上不断闪过的画面,秦昭的眼泪又不自禁地流出来。

    他又受伤了,他头上裹着的纱布里都浸出血来了,他都这样了,还玩命地去跳起来和人争抢头球干什么呀?他大腿也教人踢了好几脚,她都没看清楚是哪个黑心肠的人踢的……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怎么就那么不要命哩?

    电视台的编导们显然清楚什么才是观众最关心的。当梳洗整理停当的邵文佳回到客厅时,电视里两个主持人还在一脸幸福地谈论着这场对展望生死攸关的比赛,配合他们的讨论,屏幕里不时插进比赛的场面:雷尧那粒无比珍贵的扳平比分的进球、任伟那记犹如神来之作的远射、还有欧阳东那次悍无畏惧的头球破门……当然,他们也没放过欧阳东和任伟那场突然爆发的冲突,虽然他们现在还不清楚这次争吵的内容到底是什么,而且,当主裁判向两人各自掏出一张黄牌警告时,这俩主持人还气哼哼地把两个队员好一通奚落,可他们都隐约觉得,那两个几乎厮打到一堆的家伙却偏偏点燃了展望队员们的斗志。谁都可以看出来,当山东队罚进那粒点球后,展望队员们几乎都放弃了,可那次争吵后,少一人的展望却居然在场面上压住了对手,要不是那个瞎眼的主裁判忘记带上眼镜,莫名其妙地判给雷尧一个越位,展望当时就能把比分扳平……

    一脸血和汗的欧阳东到底都向自己的队友吼了些什么?哭得就象个孩子般模样的任伟又说了些什么?那群垂头丧气的家伙怎么忽然间就爆发出那么大的热情?整整一个赛季里好象都没见他们象今天这样玩命呀……

    本来想对秦昭说两句玩笑话的邵文佳也看得楞住了。欧阳东捏着拳头暴怒地呵斥自己队友时,那张扭曲的脸庞和愤怒的眼神一下就摄住邵文佳的心,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心灵深处的某种东西就象琴弦被人拨动一般,发出嗡地一声,一股教人晕眩的麻痹感觉,就如同电流一样,从她的头顶开始流淌,瞬间便占据了她的全身……

    当邵文佳清醒过来时,她才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什么都是雾朦朦的。

    一直到电视台的广告都播放了好半天,站在沙发边久久没说话的邵文佳才无力地对秦昭道:"去吃饭吧,"她要很努力才能让嘴角浮起一抹微笑,"他们赢了,咱们俩也应该为他们庆祝呀。要不,你饿瘦了,等房东回来,指不定就会把我这不称职的姐姐给撵出去的。"

    在那家新疆风味的烧烤店里,邵文佳点来一大堆烤得吱吱冒油的羊肉串,又要了好些看上去还算干净的熟食和素菜,还教店里的小弟拿来两瓶啤酒——她平时一般不喝酒,可现在她得喝点,要不,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脏能不能经受住这样的激荡。她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为一场体育比赛而如此激动啊。

    真的是为那比赛而激动吗?善于思考和观察的邵文佳立刻追问自己。

    ……不是的。她很不情愿地告诉自己,她确实不是为那个疯狂的比分激动,虽然她从来不看足球,可她也知道,这种比分并不常见;她也不是因为那些球迷的疯狂举动而被感染,虽然那么多男人聚在一起热泪盈眶地高歌嘶吼的情景也很难看见一回。

    那是为什么?

    ……不知道。答案愈加地苍白无力……

    吃饭时邵文佳不停地变换地话题,期望能唤起一直沉默的秦昭的注意力,还不断地望她碗里夹菜,可秦昭吃得很少,话说得更少,一直都在呆呆地出神。偶尔地,她也会用微笑来回答邵文佳,可谁都能看出,她这笑容是很牵强的,她人虽然坐在这里,可她的心却早就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

    "你该不会喜欢上那个欧阳东了吧?"邵文佳蓦然问道,秀丽的眼睛闪烁着聪慧的光芒,跨过把两人隔开的小方桌,定定地瞧着秦昭。她现在很想知道答案。

    这个突兀直接的问题立刻便让秦昭陷入惊惶忙乱之中。

    喜欢上欧阳东?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会喜欢那家伙哩?不,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他了,真的,他是我最讨厌的一个人。你不知道,这家伙有多招人厌烦哩:就是他,把她撵去和母亲挤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就是他,因为纺织厂倒闭欠下她家快半年的房租,害得她那学期的学费都是母亲找熟人借来凑齐的;还有啊,你不知道,这个人最不讲卫生,脏衣服臭袜子到处扔不说,还常年累月地穿一双一看就是冒牌货的名牌运动鞋……

    尤其是他那堆烂朽朽的破棉褥和那几件当宝一样的旧衣服!还有他那装出来的可恶的笑容!

    邵文佳真没想到,这个问题居然让秦昭杂七夹八地说了这么多话。这个欧阳东居然还曾经是她们家的房客?他一个踢球还会落魄到欠人家半年的房租不缴?他还当过工人上过班?什么!还读过大学?!

    "你真不喜欢他?"

    笑话,她怎么会喜欢上欧阳东哩!她刚才之所以抹眼泪,是因为那场面太让人伤感激动了,是因为那些球迷实在太可爱了,是因为……

    "那,我可要喜欢他喽?"邵文佳眨着眼睛,若无其事地说道,"到时你可别后悔呀。"她嘴里说着玩笑话,用筷子把穿在铁签上的羊肉赶进自己碗里,又给秦昭碗里赶了一大堆,眼睛的余光却一直在注意着秦昭的神情。这可不是玩笑话,她需要秦昭自己来确认这事。

    "你要喜欢,就送给你吧。"秦昭用筷子夹起一块羊肉塞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学校里追她的男孩子多的是哩,还稀罕他呀……

    邵文佳笑起来。这个问题只是她想知道的事情的一部分。还有一个问题,欧阳东难道就没谈过朋友?那个让她住进来的女孩又是怎么一回事?她和欧阳东是什么关系?

    问了两句邵文佳说的人的音容笑貌,秦昭点点头道:"你是说粟琴呀?她是在球场上和东子哥认识的,不过东子哥说他们不是在谈朋友,只是大家能聊到一块儿,关系就走得比较近。他心里一直有着一个人,"这个人是谁,粟琴倒是给她说过两次,可时间过了这么久,她已经不记得那女孩姓什么叫什么了,只是隐约记得,那女孩好象是欧阳东的校友,而且还是老乡……

    "那女的好象还是莆阳电视台的记者,"秦昭想了想,才又说道。烧烤店里的电视机正播放着一档纪实新闻片,把着话筒的刘岚正在采访一群乱嘈嘈的农民——他们那里新修的水电站占下了他们的土地和房子,乡镇上的干部们却怎么也拿不出早该补给他们的补偿款。"不过,粟琴姐还说过,他们好象一直也没那层关系,那女的早就抛下他,一个人去上海发展了……"

    原来是这样。邵文佳在心里记下这些事。

    "老板,再给我们烤二十串羊肉。"她招呼着坐在殷殷火炉边汗流浃背的店老板,又转脸对秦昭笑起来,"怎么样,这味道不错吧?早就让你过来尝尝的,你就是不肯来。下个星期我过生日,到时我再做一大桌好吃食教你尝尝我的手艺。好多菜你都不见得听说过哩,我这可是家传的。也代我把你妈妈请来。"她偏着头想了想,很快就改变了主意,还是她自己去请秦昭的母亲吧。

    是下周日么?秦昭点点头,她会来的,那天他要在北京踢客场比赛哩。至于邵文佳的手艺么,她现在还不知道这烤羊肉都是什么味……

    那晚上秦昭没有回家,就住在欧阳东的那间大卧室里。这样的夜晚多么适合早睡呀,温度不高也不低,高高的楼层也不会听到大街上的车声和店铺里客人们的笑闹,不软不硬的大床可以让她随意地把四肢舒展开,床头柜上还有两三本她最喜欢看的小说书,她可以把两条长腿伸在薄薄的铺盖外,也可以卷到薄薄的铺盖里……这是多好的一个夜晚呀。

    可她就是睡不着,这真教人烦死了!

    该死的邵姐,都是她那句话把她的心搅乱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静得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远处市中心那些亮煌煌的灯火透过一层薄薄的窗纱照进屋子里,让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是朦朦胧胧的,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墙上的闹钟滴滴答答不紧不慢地移动着,指针上那荧荧的绿光向她昭示着时间……

    难道自己真的是喜欢上那家伙了?不,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她讨厌他,她讨厌他!这个世界上,她最讨厌的家伙就是他!

    秦昭痛苦地用被子蒙上自己的脸,可马上她就把被子掀开。这东西也是他用过的,那不就是说……呀呀,你都在想什么呀,秦昭,你自己难道都不为这些感到脸红么?

    她在心里骂着自己,不自觉地用手摸摸脸,她的脸热得滚烫。她知道,要是眼前有面镜子的话,她一定会看见镜子里有一张红得直到耳朵根的脸……她不禁又闭上眼睛,不,她可不想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可闭上的眼睛立刻又睁开,她瞪着一对晶莹的大眼睛,傻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盏宫灯:天啊,她刚才闭上眼睛,居然就看见了欧阳东,他就穿着他那件薄薄的夹克衫,还冲着她笑眯眯地说话哩……

    秦昭无声地却又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怎么会这样啊!

    烦死人啦!

    教队友们提拎着耳朵灌了十几杯白酒的欧阳东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基地,他们把他扔在床上,就说说笑笑地走了。

    一阵手机的蜂鸣把欧阳东从浑浑噩噩中吵醒,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就在床头柜上好一阵划拉,柜子上摞起的书、杂志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让他碰掉了一地,好歹他还是摸到了自己的手机包,掏摸老半天,他才总算把手机凑到耳朵边。

    那个打电话来的人居然这么有耐心,这么久了还不挂电话。

    有人在电话里说了一句什么,好象还是个女人的声气,可他现在脑袋就象要炸了一样,既没听出是谁,也没听出她说的是什么。他含混地应承上两句,就嘟囔出一句拜拜,顺手就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

    啊!这下清净了。

    今天算是栽在那几个家伙手里了,自己被灌了多少酒啊?十五杯,还是二十杯?他连菜都没顾上夹上两筷子,就灌了一肚子的酒水!改天,他一定要教他们知道他是谁。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二)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欧阳东才从宿醉中清醒过来。他睁着酸涩的俩眼,盯着天花板上那块不知道几时因为潮湿而变得暗淡的灰迹,迷瞪了老半天,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事:他在饭店里让队友们给灌醉了……

    不过,他倒没有为这事而在心里责怪那群高兴得忘乎所以的队友。能够赢山东大东海整整三个球,这本身就值得庆祝,这个赛季里山东队还从来没教对手赢过两球哩;况且这还是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取得的,这可不是三比零,而是六比三呀;再说,这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得多么是时候呀,这让展望在最后两轮生死攸关的保级大战中占据了一个非常有利的位置——假如下一场他们在北京踢平而排在联赛最后三位的队伍全输的话,这就宣告他们明年还能继续留在甲A的赛场上……

    闻着衬衣上那浓浓的酒味,欧阳东痛苦地摇摇头,比这酒味更让他难受的是肚子里那空落落的感觉,他昨天晚上光顾着喝酒了,连菜都能吃上两口,就不知道食堂里今天中午有没有什么好饭食。

    欧阳东舒服地泡了一个澡,从头到尾把自己好好拾掇一番,惟独额头上的伤让他不能洗头,这让他无比懊丧。他只好用湿手帕胡乱地在头上抹了抹。从卫生间出来,他就打了个电话,让俱乐部的工作人员来把他床上那些同样散发着扰人酒味的枕头被褥床单都收走,这才半身清爽地坐进沙发里。这才十一点,离开饭时间还早着哩,他正好趁这段时间查查自己的手机,看看昨天晚上都有谁来过电话。那段时间他好象接到过两三个电话,可他那时喝得舌头都大了,脑袋里晕晕乎乎的,再也不记得都是谁打来的电话,自己又是和人家怎么说的……他可千万别在迷迷糊糊时说了什么教人不待见的话。

    第一个电话就很熟悉。这是他在省城那套房子里的电话号码,是半夜十一点过打来的。这会是谁哩?他一面挠着头思量,一面继续翻着来电显示,后面紧跟着是刘源叶强和向冉,再下来就是个传呼号码,这是应巧的,他还在医院处理头上那道伤口时,她就焦急地一直拨打他的手机,末了,他还是在俱乐部庆祝宴会上拿到自己的手机才给她回的电话。

    叶强他们这些人的电话不忙回,他得先给自己那电话打过去,他害怕是殷家出了什么事,或者秦昭学业生活上又遇到什么麻烦,要真是这种事的话,他昨天喝醉可真是太不应该了。头脑还没彻底清醒过来的欧阳东就没想想,要真是殷家有点什么事,会用他在省城那房子里电话找他么?

    接电话的是那位女作家,她那含混不清的言语立刻便让欧阳东知晓,他这电话不合时宜。是啊,作家们很少遵守有规律的作息时间,他估摸着她多半又是熬了一个通宵,说不定还是刚刚才睡下了。

    "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早就搅扰你,"欧阳东抱歉地说道。"我只想问问,昨天晚上谁用这个电话给我打过手机。"

    邵文佳揉着酸涩的俩眼,偏着头思量了半天才说道:"我,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可能是小昭吧,她昨天晚上也住这里,也许是她给你打的电话也不一定。"她昨天一夜都没睡好,欧阳东那副对待她的冷漠面容总是不断地在她脑海浮现,再说,她还有不少事情要细细地考虑考虑哩。

    "哦。"欧阳东登时放下心,那多半就是秦昭了。这小女孩一定又在电视里看见自己受伤了,打个电话来问问。他还真没想到秦昭会待自己这样好。"那没什么事了,打搅了你休息了。"他已经想挂上电话,他和这位女作家可没什么好谈的。

    "你头上的伤……没什么大事吧?"邵文佳突然在电话那头问道。

    这个问题立刻便教欧阳东支吾起来,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再没想到邵文佳会和他提到这事。她也看过昨天的比赛?

    连着支吾两三声,欧阳东才算把话抖搂清楚,"也没什么事,就是点皮外伤,缝了几针,这没什么,过些时候就好了。"

    "哦,"她在电话那头轻轻地答应一声,隔了下才又说道,"你可真够狠的,就敢拿自己的头去和铁柱子碰,"欧阳东就笑起来,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哩,可他那会子真是把这事给忘了,他当时就看见那俩防守队员之间有一道空隙,皮球又在球门前掠过,他要能抢过去的话,就有机会头球攻门,也许这头球就能扳平比分……

    "当时我可真没想那么多,哪里还能记起来门柱比我头硬啊。下次即便是打死我,我也不这样做了——幸好没有脑震荡,万幸万幸。"

    "下次还有这样的机会的话,你大概还是会用头去撞皮球吧?"邵文佳揶揄了他一句,这教欧阳东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你怎么后来又和别人吵起来了?他是你的队友啊,你怎么就冲他发那么大的火气?"那情景她记得太清楚了,就是欧阳东那瞬间爆发出来的男人气教她着迷。这两三年来,她看过太多在她面前卖弄这样或者炫耀那样的男人,他们连让她在情感上有点波动都很难——她太喜欢观察和思考,凭着接触中的那点点滴滴,她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人的想法和本质,况且这些人还不见得就比她优秀,她不可能接受一个比自己还差的男人。

    "没有什么,就是一时冲动。"

    这大概不是一时冲动吧?邵文佳早就从秦昭那里听说了欧阳东的许多事情,她知道他今年在重庆的日子并不快乐,甚至还很痛苦,整整一年下来,他连比赛都没能好好踢上几场,每当他的表现有点希望时,他又总会遇上一些不顺心的事情,尤其是那个倒霉的脚踝伤,不但让他失去了进入国家队的机会,还差点让他离开足球。他被这些场上场上的因素困扰得太久压迫得太狠了。在这场比赛里,比分落后时队友们那破罐子破摔的态度终于教他按捺不住了,而刚刚犯下一个不算致命的错误的任伟,恰恰就成为他那火爆脾气的点火索……这大约也是展望忽然间就象换了一个队一般的因由吧。

    邵文佳这一番娓娓道来的推理教欧阳东着实吃了一惊。乖乖,这女人好厉害,许多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情,她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出来?他不禁在心底里叹服,怪不得人家是作家哩,作家对事物的观察和思考就是不一样呀!瞧瞧人家这思维能力!

    "当时我大概也是头被撞得迷糊了……"

    直到丁晓军推开他寝室的门,欧阳东都还在抱着电话和邵文佳聊天,不过,这时的话题已经不再是足球和昨天那场让人激动的比赛,邵文佳正向他讲述着自己新近发表的一个中篇小说,那是关于一个农村来的打工女的悲惨遭遇……

    "你和哪个女的说话哩?不会是应巧吧?"下楼时丁晓军问道。从欧阳东打电话时那轻松语气和笑眯眯的神态,他就能猜到对方一定是个女的——要是对方是个大老爷们,他怎么可能轻声细气地说出"行,吃过饭我就去邮局里看看,看完了一定给你提提意见,你那时可别不乐意听"这种酸里吧唧的话。

    "一个朋友。"欧阳东答道。他挠挠着自己短短的头发,隔了半晌,又问道,"怎么,你觉得我那样说不合适?"

    "倒不是合适不合适的事,"丁晓军摇摇头,"就是太酸了点,简直不符合你在我心中的完美形象。你这样做会让许多人伤心的,尤其是会让那些准备把你的形象搬上银幕的别有用心的人悲伤。"

    在省城聚美花园七栋1703号里,邵文佳捏着电话听筒抿着嘴笑起来。真是想不到,她以为最困难的事情居然这么轻松就解决了,要知道,就在刚才,她都还没想好怎么样和欧阳东熟络起来哩。现在好了,秦昭昨天半夜多半是想打电话问问欧阳东的伤,可没想到却给她搭上这道桥。现在,她要再好好地考虑考虑,怎么样走出下一步——秦昭的母亲那边,应该很容易吧。

    俱乐部食堂的外间已经围坐了不少人,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二队的队员们在七嘴八舌地议论什么,当他们看见丁晓军和欧阳东,还有在他们背后不远却明显缓下步子的雷尧走进饭堂时,这些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小年轻立刻便安静了不少。

    "我今天才算是体会到什么叫作‘狐假虎威‘。"一边用公用筷望自己的饭盘里夹菜,丁晓军一边低声地赞叹,"往日里我哪里会有这样的风光啊。你以后可要罩着我啊,东子哥。"他那一本正经的腔调让站在一长溜菜台后的两三个食堂工作人员也不禁露出笑容。

    "哪里凉快你就去哪里歇着。"欧阳东使劲把一大堆番茄炒鸡蛋从大勺里磕进饭盘中,又撂下勺子用筷子去夹了两根鸡腿。闻着这香喷喷的气味,他愈加感到饥饿难忍。"你也来这里掺合?"

    "你就饿成那样?"欧阳东那副狠心的模样教丁晓军忍不住要罗嗦两句。

    "你昨天晚上看见我吃东西了?我肚子里灌的全是酒。好象最后把我放倒的就是你吧,"欧阳东翻着眼皮瞅他一眼,又瞅了旁边的任伟一眼,"你别笑,我记得也有你。总要教你们知道我的厉害!"他恶狠狠的言语教俩人笑得更加厉害。

    直到把饭菜刨下去一大半,欧阳东才总算觉得肚子不再象刚才那样烧热得没边没沿,他搁下筷子和小汤匙,抬头望望,才说道:"怎么今天才就这么点人?"

    饭堂里冷冷清清的,除了他们三个人,就只有雷尧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对付着面前的东西。他平素也是这样,只要是在基地里的时候,除了伤病,他早操训练什么的都不会缺席,连一天三顿饭都很准时,也从来不会在自己的饭盘里留下什么教人说道的残羹剩饭。实际上,在展望俱乐部大多数人的眼里,雷尧其实算是一个很敬业的球员,他既不抽烟也不怎么喝酒,为人处事也能称得上厚道周全。不过,他和坐在这边的丁晓军任伟他们仨人都有着还没揭过的过节,只要不在训练或者比赛里,丁晓军欧阳东他们也再不会和他多说点什么。

    "今天放假,好多人还倒在床上醒酒哩。你以为个个都象你那么能喝?"任伟虽然是大连人,却不善酒,象昨天晚上那种场合,他一般都只是抿两口意思意思,知道他酒量的人通常也不会认真和他过不去。"好家伙,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喝酒,够数啊。老丁,他喝了有多少?"

    "少说也得两瓶吧。"丁晓军嚼着牛筋含糊地应道,"你没见东子翻了那几个酒桶也接着翻了?四个酒桶陪酒,你这份可是展望第一啊,再没人比你昨天晚上风光,"丁晓军啧啧赞叹,任伟和欧阳东便一起盯着他,看他接下来到底要抖个什么样的包袱。"那四个家伙堆一块儿身价快到七百万了,你说说,哪家的*小姐能到这个价的。"

    这尖酸话再陪上丁晓军那一脸正经的长脸,教欧阳东和任伟笑得几乎连筷子也把捏不住。

    三人吭哧吭哧地笑几声,任伟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告诉你们个事,周指导上午已经下课了,余中敏余指导代理主教练,估计得到赛季结束咱们才会有新的主教练。"他不喝酒,自然比别人清醒得早许多,展望又是在原来重庆绿缘俱乐部的基础上组建的,俱乐部里有不少工作人员就是绿缘的老员工,各种最新消息很快就能传到他耳朵里——他说得如此郑重,丁晓军和欧阳东已是信了。

    怎么会这样?不是才胜了一场么?这样关键的比赛胜利后突然更换主教练,又是在这么个节骨眼上,难道俱乐部就不怕最后两场比赛有个什么闪失?要是……那才真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听说他预备让王新栋在下一场踢首发,把东子留在重庆休息养伤。"任伟耷拉着眉眼,用汤匙把汁水淋漓的番茄鸡蛋捣得如同糨糊一般。"王总当时就掀了桌子,指着鼻子让他滚蛋,叫他滚回老家去。"他说着便叹了一口气,半晌才又说道,"我看他也是老了,怎么就敢下这馊臭决定?"

    丁晓军眨眨眼睛,却没言声,也叹了一口气。欧阳东却和没事人一样,周成泽的这个决定早在他料想之中,惟一没想到的是,一向和几个大佬们站在一处的俱乐部,这一次却坚定地站在他这边。不过,这也是情理中的事,在真正保级之前,俱乐部怎么可能来得罪他哩?

    "王总还发了话……"

    谁要是再在训练里对欧阳东下黑手使绊子,他这辈子就不要想再踏上比赛场一步!

    谁敢废欧阳东,我先就废了他!

    这两句话让三人一起沉默下来。

    "……反击时要坚决地打中路,打他们的身后,别怕越位,一定要坚决,"余中敏在黑板上不停地画着虚线、实线、箭头和圆圈,向队员讲解着他的战术布置,还不时用左手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来回翻寻着,那厚厚的黑皮本子上横一道竖一道地画满鬼符一般的字和图画,有的地方整整一行字句就只有一条蚯蚓般扭曲爬行的黑线条,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认出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余中敏也不需要队员把这些东西看懂,只要他们能够领会自己的意图就够了。"上一场比赛他们在造越位时,这中卫的动作总是会慢上半拍,哪怕我们能抓住一次机会哩……要是没机会,欧阳东,你就带球尽量向中路挤,那个三号已经有两张黄牌了,现在不敢再有什么大动作,他要是再吃一张牌,下一场他们对大连他就不能上……任伟,你这边一定要扛住……"

    有几个记性好的队员已经在撇嘴了。这哪里是余中敏的战术呀,这简直就是联赛上半段主场打北京长城时伊内亚那套方案的翻版,只不过这次在两三个位置上换了人而已。他们已经在暗自冷笑了,就这套战术,主场都教人家北京队给灌进俩,在客场还能讨着好去?要是按他们的意思,还是死守比较稳妥,就别再妄想着什么三分就足够保级的事了。只要能保级,哪怕是个可笑的九零一阵型哩,那也总比一不小心大河里翻船好!

    只要一分就可能保级的事,需要这么折腾?只要这场比赛倒数第二的广州新宝不能拿到三分,而他们能踢平的话,他们就已经宣告,下个赛季,重庆展望依然是甲A的一员。

    可要不小心输了哩?余中敏怕的就是这个。要是他们输了,而广州新宝拿下这一轮比赛的话,再回到重庆,谁敢打包票取胜或者踢平上海红太阳?就怕队伍那时刚刚聚起的心气又都得散了。今年联赛里称得上"所向披靡"的上海红太阳那时兴许就夺冠心切,根本就不会给展望留情面!要知道,和上海人交好的球会里,恰恰就有广州新宝……

    稳固的防守和适时犀利的反击,这是这一场的性质!防守比反击更重要,这是大家一定要注意的!北京长城最大的特点就是队员年青、进攻快速犀利多点,那我们就一定要克制住他们的这个特点,进攻和防守时要比他们速度更快更猛,要想尽一切办法掐断他们的进攻线路!尤其是对北京队七号和十六号这两个队员……余中敏又把刚才说的那一大段话再重复一次。

    余中敏倒是对这场比赛很有信心。

    他现在手里有欧阳东这张牌,这让他多了不少底气。欧阳东那近乎传奇的足球故事他听不少人当故事给他摆谈过,这个半路出家的家伙能给所有信任他的人带来不可思议的好运气:他踢上职业足球的第一年就把一个落魄得不成样的乙级队领进甲B,第二年就帮着莆阳陶然顺利保级,还在足协杯上把那年甲A联赛里不可一世的大连长风掀了好大一个跟斗,要不是联赛最后一场为了别人去拼命,指不定还能捞到一座足协杯的奖杯哩;去年陶然的主教练不信任他,结果那主教练一下课,他立马给自己弄了个国家队十日游;今年哩?今年就更不用说了,看看前面两个让他歇菜的主教练结果到最后自己都歇了菜,余中敏根本不需要谁来点拨。他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只要欧阳东自己不说他还能踢不能踢,他就把他搁在场上!哪怕他就在站那里不动哩,那也总比让他坐在板凳上强!说不定,自己明年的饭碗就落在这个高高瘦瘦的家伙身上呀!说不定,明年自己职务前的"助理"俩字,还有那个听着就寒碜人的"代主教练",就有机会剔除那个"代"字哩!

    就这样定了!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三)

    联赛第三十三轮,北京长城主场对阵重庆展望。这不过是一场普通又普通的联赛。它只过是每一轮联赛里都会有的九场比赛之一罢了。

    不过它又是如此的不普通,仅仅重庆一地,就有七家报纸四家电视台专门为它派出了记者和采访队伍,更别说它还聚集了如此众多的重庆球迷。他们中的小部分是因为在北京出差、读书或者有商业上的来往而适逢其会,一部分是搭乘球迷包机,更多的人却是在那走走停停的火车上挤了两天三夜——关心展望命运的球迷是如此狂热,他们那用一点火星就能点燃的热情甚至让政府出面和铁道部门协调,专门为球迷增开了一趟北京至重庆的临时客车——即便是这样,还有许多人不得不自寻门路。没法啊,包机和球迷专列的座位就只有那么多,为了多得到几张飞机票或者火车票,几个球迷协会的头头们在票的分配上吵得不可开交,渝北区和市中区的两大球迷协会还差点为这事动起拳脚。

    不过只要到了北京,比赛的门票倒是没有问题,能容纳五万八千人的体育场本来就为重庆球迷专门留出了三千个座位,何况他们的球票销售远远不及重庆那么火热,体育场甚至还能为本地球迷和客队球迷间隔出好几扇看台作为缓冲区。这教负责比赛安全保卫工作的人们大大松了一口气:要是一心保级的重庆人输了球,或者终于有机会捧起冠军奖杯的北京队输了球,谁知道那些为了个小小的皮球急红眼的家伙们能干下什么样的傻事呀……

    可负责球场安保的官员们在比赛开始前就紧张得不得了。

    重庆方面不是说最多有三千球迷进京吗?说这话的人识数吗!你倒是来现场看看呀,南面专为客队准备的看台上,那黑压压连绵一大片攒动的人头,那无休无止的呐喊和喇叭轰鸣,那几十面凌空挥舞得呼呼啦啦猎猎作响的紫色旗帜……谁要说那里只有三千人,他把头割下来给他当尿壶!比赛离开始还有半个多小时哩,可这些重庆人制造的噪音都快把体育场闹腾得翻了个个儿。

    绝对不止三千人。按媒体的保守估计,比赛开始时,至少有超过六千重庆球迷涌进了这座体育场。

    天啊,这些疯狂的家伙都是用什么法子来的?!

    这是一场牵扯着大江南北数家俱乐部数百名足球从业者数十万球迷的心的重要比赛。这些俱乐部中,既有迄今保留着夺冠希望的,比如大连长风和上海红太阳,也有在降级边缘徘徊的,比如广州新宝和武汉风雅;这场比赛的对抗,将不仅仅是北京长城和重庆展望两支队伍场上实力的比较,也两个俱乐部场下实力的全面较量,它还是两个城市球迷间的较量,有些记者被那火热的气氛感染,甚至不惜把一场联赛的思想高度继续升华:这是两座直辖市之间的较量!

    北京长城对重庆展望。

    三万首都球迷对七千重庆球迷。

    周四那天,展望俱乐部特意寻了个宽敞地方,和进京助威的球迷代表们搞了一次联欢,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的王总经理面对重庆记者们的摄象机和录音机,还有挤满全场的球迷,痛苦且又无奈地说出一席耐人寻味的话:

    "大家要相信我们,只要还有一分机会,我们就一定会尽十分的努力,甚至是万分的努力。"低眉耷眼的王总说这话时自己都没几分底气,这如何能让别人放心?可这也是实话,谁会愿意让自己的俱乐部活生生地降级哩?王总那张焦愁得眼屎都糊在眼角的脸让人看着都辛酸,原本就不算高大的身子现在都快塌下来了,连嗓子也是嘶哑的,这让他的言语听上去愈加地深沉遥远。

    难道这些都是某种事情的不祥预兆?

    "难道,你们就不能象他们那样去做做方方面面的工作?"有脑筋不怎么灵光的球迷直捅捅地问道。谢天谢地,这里就只有重庆来的记者,俱乐部搞宣传和外联的副总事先就料这种麻烦事,压根就没通知别的媒体,即便是那些得到消息想来采访的人,也被俱乐部找出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王总经理翻着眼皮盯了那球迷一眼,原本就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他知道那球迷嘴里的"他们"指的是谁,也知道所谓的"方方面面的工作"又说的是什么。他两只手痛苦地绞合在一起,互相嘶咬的十指就象十头猛兽,它们纠缠着、挤压着、抵抗着……

    "难道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事,也不去做点什么?!"没有得到答复的球迷不依不饶地追问下去,"是不是因为你们展望原本就不是重庆土生土长的,你们不需要对我们这些看球的人负责?要是降级了,你们就干脆把它给盘卖了?"

    他的话引起更多人的应和。这几天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传得最厉害的就两条:一是三家可能降级的俱乐部准备联手做掉"不懂足球圈里规矩"的展望,二是展望集团正盘算着俱乐部一降级就立刻把它卖掉——买家不是来自浙江或者福建,就是来自四川,展望集团已经和他们做初步接触了,只是降级后的展望俱乐部到底会是个什么光景现在还看不清爽,那几家抱着钱的企业都没敢贸然出价……

    这两条消息都传得有鼻子有眼,可王总那吞吞吐吐的犹豫模样教球迷们更相信后者的可信程度!果然是这样啊,这帮没心肝的外来户只想捞点什么就走!展望重庆房地产公司在重庆南岸已经圈下了好大一块地皮,这些格老子的混帐们再不会为球迷们着想了!足球只是他们生意上的一块搭桥板!

    场面突然间就变得有点失控。

    会议的招集者急忙用言语和手势安抚群情激昂的球迷。

    耷拉着眉眼的王总经理对眼前的一切却似乎视而未见,沉默了老半天,才慢慢地说道:"大家要相信我们,相信展望集团,我们是真心想把足球搞好……"

    凭什么相信你?!

    "能想的法子,我们都想过;能做的事情,我们也都做了;"王总的声音痛苦空洞得就象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一个抱着相机的记者敏感地捕捉到他绞在一起的手背上突然出现的那两块晶莹透明的水渍。"我可以在这里负责任地对大家说:凡是人能做的事、想的法,我们没拉下一样。"他抬起头上,用哭一般的苦笑对着球迷们说道,"可没一样能行得通。"他停下话头,舔舔干涩的嘴唇,看着蓦然间安静下来的听众,咬着牙吧咂了好几下嘴,才又缓缓地说道,"展望过去得罪了不少人……我们现在就是想烧香,也敲不开庙门。我们要为过去两年的事还债。"

    "我们现在惟一能依靠的,就是咱们的队员。我们队员能依靠的,就是你们。希望我们大家能团结起来,一同渡过眼前的难关。"

    只要能跨过这道坎,哪怕是教我给你们磕头作揖哩!

    各种消息依然在满天飞舞,唯一听上去比较可靠又对展望很有利的事,就是足协突然掉换了这场比赛的主裁判——要是这条消息真实的话,那展望算是拣了个大便宜,原定的那个主裁判简直就是展望的克星,两年来展望在他执法的比赛里一场没赢不说,光点球就被罚了三个!这下好了,足协派上了去年的金哨,他就是再污烂,也不敢当着中央电视台的摄象机,在全国人民面前毁了自己的金字招牌吧?

    谁说咱们展望在上面没有人的,这工作不是做得挺好吗?

    这事却和展望无关,这是大连长风做下的事。托重庆展望的福,和展望八杆子也打不出个亲戚关系的大连长风已经压过山东大东海,排在联赛第三,他们头上还压着上海红太阳和北京长城,他们不能让对手那么好过,要是对手一个个都被逼到悬崖边的展望狠狠地咬上一口的话,嘿嘿,那才真说不定会天上会掉馅饼哩!

    大连长风用他们的关系教足协掉换了这场比赛的主裁判,理由却简单得不得了:——

    比赛要公平,比赛要公正。

    无论展望这一场结果怎么样,他们都会记得自己的情。大连长风的算盘拨得哗啦啦响。

    "我们不惧怕任何队,没有谁敢说一定能吃下我们,"沉稳的北京队主教练在赛前的新闻发布会上,面对闪烁的照相机和伸到面前的几十支话筒侃侃而谈,他的眼神充满自信,"我们的队伍是甲A最年青的,我们快速多变的进攻能给任何对手制造麻烦,最最重要的,整整一个赛季里我们都没有象今天这样人员齐整过,你觉得我们会输吗?"他冷冷地盯了那不知趣的电视台记者一眼,马上就又谦逊地说道,"当然,我们不会因此而轻视重庆展望。他们也是一只强队,队里拥有七名现役国脚,三条线强大的实力不容忽视……"

    余中敏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低着头似乎在长条桌上找着什么,手指*着压在桌上的几张纸。北京队主教练的这句恭维话,他怎么就觉得更象是在讥讽他们哩?

    "不过,我们可不是山东大东海。"那位少壮派主教练不会忘记在对手的伤口上洒一把盐,"我想我已经知道怎么对付展望了。"他眯缝着眼睛神秘地笑起来,摇晃着食指让一个相识的本地记者别发问。"你们看着吧,我会教重庆展望回自己的主场去和上海红太阳为球迷们奉献上一场精彩的比赛地。"展望要想保级,就得和一心夺冠的上海红太阳死磕!就得为北京长城再扫除一块绊脚石!

    面对记者,余中敏几乎没说出什么有分量的话。蓦然间从幕后走到台前,他还不大适应这种热闹的公众场面。他那几句软塌塌的言辞立刻便教记者们记录下来——等比赛以重庆展望告负收场时,这些话简直就可以一字不差地填进各种新闻稿里,而且还能从中挖掘出不少吸引读者的好创意。

    现在,一切都只有靠场上的十一名队员了。

    主裁判开场哨音才鸣响四分钟,首都球迷们就欢腾起来。一次快速的突击,一个漂亮的直传,四次精巧的短传渗透,守在球门前的北京队前锋用一记精彩的倒钩把皮球踢进展望队的网窝……

    一比零!

    这球太漂亮了,连那位坐在主席台上的国家队主教练都不禁为此鼓掌,还笑着和旁边的人说了好几句夸奖赞扬话。他是来考察队员的,十一月下旬国家队将会出征西亚,在那里踢两场预选赛,他希望看看他名单上的队员们是不是都能保持状态,顺便也关注下号称"青年近卫军"的北京长城,这里有好些前程远大的好苗子。

    过早的失球立刻便打乱了展望事先的部署,他们不知道,这个时间是该防守还是该进攻。余中敏赛前根本就没提到在这种情况下,球队该怎么去踢……

    第十六分钟和第十九分钟,一直闹腾不休的重庆球迷连续两次让呐喊助威声嘎然而止,消息立刻就从看台上传到场上队员耳朵里:武汉风雅一比零领先,广州新宝一比零领先,贵阳那场两支降级队之间的比赛,也出现了重庆人最不愿意看见的情况——贵阳人领先了,而且是领先两个球……

    展望,咱们拼了!即便要死,也要死得象条汉子!

    在七千家乡球迷的助威声中,已经逼上绝路的展望突然间迸发出强大的力量!

    一定要毕其功于一役!

    上半场的比赛是激烈的,风驰电掣一般的攻防转换让北京球迷们大呼过瘾,时常他们还在为自己的队伍错失一次机会懊恼遗憾时,北京队的队员们已经象潮水一样退回自己的半场防守——单以这场比赛而论,展望并不输他们多少,只是重庆人的运气实在太差,两次极具威胁的射门全都打在门柱上……

    "要快,一定要快,咱们要比他们还快!"余中敏手里的图板上画满圆圈和线条,他甚至都没时间去擦去那些已经没用的图标,"看见没有,他们防守时在这个位置上经常会有两名队员位置重叠,这就让他们背后一直到这个拖后中卫前形成一个空档,你,"他指指雷尧,正偏着脸让队医在脸颊伤口上贴创可贴的雷尧使劲地眨眨眼,让眉梢上积聚的那滴汗珠别遮挡住视线。"你和埃森斯要注意这个位置!任伟,你……"

    余中敏和他的助手为每个场上队员都作了一番计划和提点,惟独漏下了欧阳东。他简直找不出什么话来说这个家伙。整个上半场,欧阳东几乎没什么值得说道的表现,他倒是有两次赢得满堂喝彩的过人:高速奔跑中,他交替用脚尖脚沿脚底脚根粘着皮球,楞把俩北京队队员耍得连滚带爬,末了的传球却直接塞给一个北京队后卫,那后卫都被他那花哨得犹如魔术一般动作眩得快成木头桩子了……还有,比赛才进行了二十多分钟,他似乎就跑不动了,总是喜欢带着球慢腾腾地磨叽,能过人突破他就试试,要是对手的身材壮实点或者人稍微多点,他就干脆把球传出去,等对手放过他,他就再找队友要球,然后又是如是这般……整个队伍的进攻速度都被他这个组织者给拖下来了……

    "你没什么吧?"余中敏最怕的就是他的脚踝伤,要是这个节骨眼上出点纰漏的话,他就只能去撞南墙。唯一能顶替下欧阳东位置的王新栋就没来北京,"我腰有伤,没法踢比赛。"

    "没事,"欧阳东脱了运动衣,光着膀子扎煞在椅子里,捏着一瓶水闭着眼歇息,**的脊背胸膛全是汗水,听见主教练问,才睁开眼点头说道,"我能踢。"

    能踢就好。余中敏挨个问着上场队员的情况,一个助手凑过来扯扯他的袖子,声音低得让他都听得不是很真切。"我看得把欧阳东换下来。他今天的状态不行,换下他算了,咱们再上个后卫。让他好好休息下,下周的比赛更重要。"对这位助理来说,这场比赛是没指望了。

    余中敏点着头不置可否。

    换下欧阳东?不行,只要他腿没折,就得在场上呆着,他要看看,那些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个欧阳东到底有没有那么神奇!

    确实没有那么神奇,下半场比赛,欧阳东甚至连带球过人的兴致都没有了,他就象一个停电宝,皮球只要一到他脚下,展望的进攻就立刻迟缓下来,倒脚、回传、再倒脚,偶尔他也会试着起一两脚长传,可当连续的失败后,他就再没进行这样没意义的尝试,只是慢腾腾把倒脚传球的把戏一再地重复。

    焦灼地站在场地边吸烟的余中敏不止一次听到欧阳东隔着老远对队友要求他们压住,呼喝他们把球传给他。那些队员们也总会把皮球塞到他脚下,余中敏简直怀疑,这是不是前几天王总宣布的那两条纪律起到的反效果。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留给展望队的时间越来越少,可展望的进攻依然毫无起色,缺乏欧阳东这个进攻组织者的配合,雷尧和埃森斯只能徒劳地作为第一道骚扰防线,一次又一次试图靠偷袭和夹击老捞点什么好处。这样做除了消耗体力,几乎毫无益处。北京长城的队员早就看出重庆人的进攻远不如上半场坚决,这些家伙不住在中场和自己的后场来回倒脚。这纯粹是消磨比赛时间,这是不是暗示,展望已经放弃这场比赛了?

    更多的人也在问同样的问题,比赛场上的沉闷气氛把这问题的答案彰显无疑。

    当埃森斯被一个后卫替换下场后,重庆球迷再不象上半场那样热情。他们开始期盼着下周的比赛。很明显,他们的球队已经在为下周的比赛做打算了,下周他们在主场迎战上海红太阳,那场比赛的艰苦甚至可能超过这一场比赛,除非那时上海队已经稳拿冠军,不然他们会比北京队更拼命……

    可北京长城却不会放过差不多放弃抵抗的展望。

    多一个净胜球,冠军就多一分保障!

    在莆阳陶然基地的总经理办公室里,那位很久都没出现在咱们故事里的方总经理搓着双手感慨:"这场比赛展望是没指望了。这个欧阳东,还是和以前一样啊,爆发一次,就要沉寂一段时间。他这种神经型球员大概会教任何主教练头痛,谁也猜不出他会在哪一场比赛会爆发,可你还不能不用他,因为他万一爆发了哩,那不就省心了?"

    两位助理教练立刻便附和方赞昊的这番评价。是啊,欧阳东在陶然时也是这副模样,他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技术和状态一来,立马就能把你送上天,可说不定,转过身他就能把你一脚踢进冰窟窿里,让你从手脚一直凉到心窝子。

    守门员教练捻着烟看着屏幕里踩着球朝队友吆喝的欧阳东,"余中敏这场比赛还是该带上王新栋的,这种时候王新栋的经验能帮不少忙,他和雷尧的默契兴许就能救展望的命。"他这话立时就引来另外一位助理的反驳。王新栋怎么可能去北京哩,他去了北京,是他上还是欧阳东上?王新栋会心甘情愿地为欧阳东作替补?欧阳东又肯在板凳上安生坐着?在一个位置上同时拥有两个好队员,可不一定就是主教练的福气。"我可是听说他们之间有过节,都快到水火不能容的地步了,展望俱乐部已经下令封杀王新栋哩。"

    即便展望俱乐部上下对这场内讧守口如瓶,可外人还是能隐约地听到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在好奇的方赞昊和守门员教练追问下,那位助理说了那段他也是才听说的故事。

    原来是这样啊!这么说欧阳东还差点毁在展望手哩?怪不得他这场比赛踢得有气没力的,能理解能理解——他上一场比赛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等今年转会市场开放时,肯定有不少俱乐部会舞着大把的钞票要把他收拢过去,这场比赛他这样踢的话,那一准是想发泄下心头的怨气。

    "怪不得,怪不得,"守门员教练抚着额头恍然大悟,一迭声说道,"我是说欧阳东再差也不可能差到现在这地步吧,他平时跑得就跟只兔子一样,怎么到这下半场却突然没劲了哩……原来这中间还有这段事呀。是啊,换了我,要是受那样的窝囊气,多半也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你说王新栋那家伙怎么就敢做出这下作事哩?"

    他这番议论的前半段引来袁仲智的一声哂笑。他一直在看电视,几个人的话他都听在耳朵里,守门员教练这几句言语终于让他忍不住了。

    "欧阳东就不是这样的人。起码的职业道德他还是有的,他怎么可能拿俱乐部几十号人的命运开这种玩笑?"这已经不是职业道德的范畴了,这牵扯到一个人的品行,袁仲智印象中的欧阳东绝对不可能做下这样的事。

    "那他这表现你怎么说?"另一位助理言辞咄咄地问道,"要突破没突破,要速度没速度,除开那几脚传球,他这场比赛一无是处!他可是进攻的组织者。"他们已经相处了一年半,虽然袁仲智是主教练,可平日里大家关系好得很,他这略有点不礼貌的说话,豁达的袁仲智再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不好说。"袁仲智半天才说道,他自己都没能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只能把他的想法端出来让大家一起参考。"我估计这要不是余中敏的安排,那就是欧阳东故意的。"方赞昊他们一起笑起来,都火烧眉毛的余中敏怎么会定下这样的战术哩,这和自掘坟墓有区别吗?要真是欧阳东故意的,那还不是和他们揣测的情景是一码事?看来袁仲智也是让欧阳东那不成器的家伙给急糊涂了。

    袁仲智当然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他也没理会,自顾自地说下去:"估计余中敏刻意这样做的可能性不大。那就只能是欧阳东故意的。"他唆着嘴唇望着天花板,突然问道,"国内球队里,还有谁能比北京队的进攻更快,攻击点更多?"

    没有。这一点毫无疑问,即便是大连长风和上海红太阳也不行,大连胜在中场控制和后防线稳固,上海胜在技术细腻和攻击点分散。这些是足球圈里公认的。

    "那,欧阳东这样做就是故意的。展望队员的平均年龄比对手大出三四岁,不可能在体力和速度上压过北京队,以快制快的战术最后只能导致自己输得更惨,而北京队那几个后卫这场比赛又把展望的前锋照看得死死的,他们压根就没两次机会——欧阳东一定是看到这一点,刻意用缓慢的速度来压制对手的快,再慢慢找机会想办法。反正这还不到真正的背水一战的时候,他们即便输下这一场,他们还有一次机会。"

    不可能吧?欧阳东能有这水平?

    "你们自己看。"

    望着屏幕老半天,又是那个守门员教练喟然一声长叹打破了办公室里的沉寂。"袁指导,你说的是,这大概真是欧阳东刻意搞出来的,"

    欧阳东那斯条慢理的带球传球不仅感染了自己的队友,还渐渐让北京队的速度迟缓下来,整个比赛的节奏都缓慢得象蜗牛——相对上半场两队那疯一般的攻防转换,蜗牛大概也比现在快点。

    还有十八分钟,两只蜗牛在爬……

    还有十一分钟,两只蜗牛还在爬。

    重庆球迷中的几个协会头头已经聚在一起,商量下个主场怎么样把气氛烘托起来的事宜,在他们心目中,这就象所有的商业大片那样,最完美最令人激动的场面一定要出现在电影的结尾,在让人疯狂的**中,英雄们完成一样不可完成的壮举……

    还有什么比这更教人荡气回肠的壮烈景象?

    还有七分钟,两只蜗牛似乎连爬的力气都不多了,他们在磨蹭,在等着主裁判鸣哨宣布这场比赛结束。

    欧阳东在中场右边线附近拿到球,两个北京队员习惯性地靠过来,他们准备迫使他又一次回传……

    不知道为什么,袁仲智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大概是欧阳东抬头看前方的一刹那间,他觉得欧阳东不是在看那两个对手,而是在观察雷尧的位置,甚至是在和雷尧递眼神。

    "完了!"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在方赞昊他们惊诧的注视中颓然仰靠在沙发里。

    什么完了?

    两个对手都没靠近欧阳东,眼前这家伙已经施展过好些次神出鬼没的脚下活了,要是他们敢贸然地扑上去,多半会让他用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动作给骗过,他们只需要封堵住他的奔跑线路就行,要是可能,向边线压压就能教他自己把球踢出场去。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欧阳东马上就把球传给十几米外的队友,队友再把球传到右边……五次倒脚和传球,这皮球已经到了北京队的禁区外。

    就在展望这突然快起来的节奏让不少北京队员还没醒过神来,足球已经塞进禁区,欧阳东就象个鬼魂一样倏然出现在皮球前,他面前就堵着一个高大的后卫,并且已经用壮实的身体紧紧地抵住他:背对球门的欧阳东不可能转身,他甚至连瞧瞧球门在哪个方向的时间都不会有,两个北京队员已经插过来——欧阳东现在的位置太危险了,要是那个后卫一个不慎的话,那家伙未必就不能进一个……

    欧阳东没有转身,也没有试图摆脱对手,他甚至是有点故意地拖延了那么一下,然后就用脚尖把皮球斜斜地挑起来、传出去……

    欧阳东那瞬间的停顿吸引了三个防守队员,斜插进禁区的雷尧只需要跳起把自己的头砸向皮球……

    呜哇——

    足足十分钟没什么动静的体育场南看台猛然就炸了锅!

    在皮球蹿进网窝的一瞬间,整个山城有无数的地方爆发出震天价的呐喊!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四)

    在生活中,时常会有这样的事情,当你满怀期待地盼望着某种事情向你预想的方向发展时,它却似乎是有知性一般,总是和你作对,无论是为此付出多少努力、付出多少心血,它都会顽强地依照自己的路线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直到你放弃……

    这场比赛的最后十分钟,重庆球迷就已经放弃了,到现场助威的人嗓子都嘶哑了、不停挥舞的手臂也酸胀得不能动弹,他们只能用充满遗憾和惆怅的眼神看着展望队员们象蜗牛一样在运动场上慢悠悠地跑动,许多人在两小时前还把欧阳东和他的队友们夸上天,现在却已经在肚子里咒骂这个瘟神。就是他,用他那慢得和散步一样的步子,一次又一次把展望反击扼杀在摇篮里——没有他这个中场调度和支持,前锋线上的雷尧就象只孤独的狼,他怎么可能同两三只老虎搏斗哩?

    "换人!换人!换欧阳东!"一群球迷有组织地喊着口号,矛头直指欧阳东。球迷的眼睛能分辨出谁在场上努力地搏杀,谁又在场上无所事事地偷奸耍猾。

    展望的主教练对球迷的呼声充耳不闻,他这不理不睬的态度更教球迷们愤怒,他们那原本并不算激烈的口号突然就被谩骂怒喝所代替!

    "欧阳东滚下去!"某个看台上突然迸出这么一句。

    对,让他下去。他不要以为上一场为重庆人流了血就有资格霸着主力位置,得让他知道,状态不行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坐板凳!何况这个时候状态不好还上场,那简直就是对重庆足球犯罪!

    "欧阳东!"几个大嗓门的球迷光着膀子站在人群里齐声喊着,成百上千的球迷就随着他们的话音补上一句,"滚下去!"

    站在场地边一支接一支抽闷烟的余中敏甚至都没朝这方看台张望一眼。这才真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主教练,欧阳东那缓慢的步调和节奏他似乎就看不见,即便是欧阳东在场上有点什么失误,他最多也就皱皱眉头,哼都不哼一声。

    任伟从他身边跑过时还朝他喊了一声,"把欧阳东换下去!他在场上净捣蛋!他在拖全队的后腿!"

    余中敏只瞟了他一眼,咧咧嘴又微微点点头,算是表示他听见了。当他转身走向教练席时,两个助理教练和守门员教练都站起来等着他,只要他说句话,他们立刻就去找第四裁判准备换人。余中敏唆着嘴唇,瞪着一双没多少光彩的三角眼望着仨人老半天,总算说出句话来:"有烟么?给我支。"

    仨教练就和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他点烟,在团团缭绕的烟雾中,余中敏痛苦地咳嗽着,佝偻着肩膀缩进椅子里,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这一次的咳嗽更加猛烈,他的手指哆嗦得连烟卷都握不稳,才抽过两三口的香烟掉在地上……

    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余中敏惋惜地看着那大半截烟卷,叹息着说道:"可惜了这烟,这可是好烟啊。这几天我有点感冒,一抽烟就咳得厉害。老封,再给我支。"

    重庆球迷已经放弃了。好啦,这场是彻底没戏了,不过,咱们还有一个主场,只要能踢平上海红太阳,咱们就能保级。只要能踢平……

    可这个世界的许多东西,总是在绝大多数人都放弃之后才突然显露它的本来面目。这真实面目恰恰又正如绝大多数人在放弃之前还期盼着的那样……

    悄无声息地,毒蛇露出了它的毒牙……

    还有七分钟比赛就结束,北京队已经接受了一比零的比分,他们还天真地以为重庆展望也会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反正这场输了也不是宣判他们死刑,他们还有在主场捞回来的机会。北京长城队员的逼抢不再那么积极和凶狠,速度也愈加地缓慢迟钝,当欧阳东接到队友的传球时,两个靠近他的北京队员挡着他可能的突破路线压上去,他们认为这一次欧阳东还是会象整场比赛里大多数时间那样,把球踢给队友了事……

    分球、奔跑、当欧阳东冲进禁区时,最后一个接球的雷尧抢在两名对手之前把球贴地传进禁区;依靠着身后的中卫欧阳东用脚尖止住球,他有极短暂的停顿,教他蓦然间的速度和灵巧惊出一身汗的几名后卫都朝他压过来——他们都记起了这个二十四号的猖獗,他们绝对不敢赌这个说不定能用脚拉小提琴的家伙射术精当还是不精当——不能教他射门,那样实在太危险。当失去重心的欧阳东只能吃力地用脚尖把皮球高高跳起来时,好几个人同时舒了一口气:这下好了,这种球怎么看都不象是射门,警报解除!

    传球后摆脱对手纠缠的雷尧恰恰在这个时候赶到,这个区域的后卫几乎都被欧阳东吸引过去,他需要的仅仅是高高地跃起来,狠狠地把头砸在皮球上……

    一比一!

    已经安静好半天的南看台陡然就变成欢乐的海洋,球迷们争先恐后地把手里的各种物件抛向天空,同时抛洒的还有他们那再也无法控制的热泪,欢乐的哭声和笑声同时在体育场上回荡,那嗷嗷嚎叫的嗓门汇集成一首粗犷的原始歌声……

    因为进球而兴奋得无以自拔的雷尧冲到角旗边长跪不起,掩着脸呜呜地抽泣起来,许多奔过去和他一起庆祝这个来之不易进球的队友脸上也挂着一串串的泪珠,六七条汉子搂着肩膀,就在那角旗边哭成一团、笑成一堆……

    刚才还恨不得砸了电视机的许多球迷现在更恨不得砸了电视机,天呀,他们中的许多人还以为这场比赛展望输定了啦,哪知道他们才绝望地关了电视或者调换个频道,楼上楼下窗户外就传来那么大的噪音,再度打开电视的他们只能看见重庆卫星电视台播放的那些因为幸福而哭泣的画面,还有屏幕下不停掠过的一排触目惊心的红色小字:北京长城1∶1重庆展望,第八十四分十一秒,雷尧踢进一球……

    巨大的幸福立刻就模糊了所有球迷的双眼!他们的心灵也在这突如其来的震撼中颤栗!那一刻,许多人甚至怀疑自己那砰砰乱跳的心会不会因为过度兴奋而无法承受。

    教练替补席上就剩下余中敏一个人,所有人都拥到场地边去欢呼庆祝,他却孤独地坐在椅子里,依旧是那么一副木然的表情,对眼前的一切似乎还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在身上身下摸索了老半天,才勾下腰去,捡起方才让他咳得掉到地上的大半截香烟,吹吹烟上的灰土,又用手指慢慢地捏巴着已经教他踩得扁扁的烟卷,摸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吱吱地吸了一大口。

    "好烟啊,"他巴咂着嘴,垂着眉眼瞧着手里那邋遢得不成模样的烟卷,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是好烟呀。"就又把粘着几块说不出来历的脏东西的烟嘴塞进自己嘴里。

    北京长城在半分钟的发懵之后,立刻就对着重庆的大门发起一浪又一浪的进攻。丫的!一定要拾掇了这帮重庆人!

    可被复仇的怒火冲昏头脑的他们忘记了,毒蛇的牙不可能只有一颗。

    这一颗更加致命。

    第八十九分钟,任伟边路突破下底,在摆脱对手的拉扯和纠缠后斜向扑进禁区,皮球传给雷尧,雷尧故意一漏,欧阳东正在门前横向包抄,两个防守队员恰恰正在他身旁和身后,当皮球滚到他面前时,他连转身的机会都没有——回去参加防守的北京队员已经要到位了,他转身需要时间,调整需要时间,连摆腿射门都需要时间,可他现在最缺的正是时间……

    他连收下脚步的时间都未必能找出来——他已经越过皮球了,除非他背后还有一名展望队员在包抄……

    他背后没有展望队员。从他开始一直到边线,没有一个展望队员,连北京长城的队员都没有一个。

    已经跑过皮球的欧阳东撩起脚,用右脚脚底的鞋钉在足球上碰了一下,那速度飞快的黑白色精灵就此变了运动方向,在草丛里滴溜溜旋转着,斜斜地撞向球门柱;横着身体飞过来扑球的守门员凌空舒展的手臂手指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够把这恶毒的黑白两色的诅咒捅出去……

    可他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那圆圆的皮球慢悠悠地在门柱上撞了一下,就以更加缓慢的速度滚进了球门……

    一比二!

    "哦——"四万名现场观众同时痛苦地呻吟起来,那沉闷的声音就象一个闷雷掠过体育场,连大地都似乎在这痛苦的呻吟中颤抖。

    时间都似乎凝滞在这一刻,闷雷席卷过的体育场里蓦然间死寂一片,没有呐喊,没有欢呼,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连电视台那些一贯饶舌的主持人似乎都失去了评论的勇气,和观众们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陡然间就泥塑木雕一般的球员……

    "他妈的,怎么了?!"

    丁晓军在球门前愤怒地嚷嚷着。他大概是唯一还清醒的人,隔着几十百把米的距离,还隔着三四个队员,他根本就不知道球场那一头发生了什么事,乍然间陷入死一般寂静的体育场教他忍不住胡乱猜测。他大声吆喝着自己的队友,吼叫着,拼命想弄明白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要不是他是个守门员,他都想抛下球门跑上前去瞧个究竟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

    丁晓军的吼叫声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一片死寂中,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清脆、单薄和不可琢磨。

    一道连发音都听不出的嚎叫猛然就从体育场的南看台卷过,这是几千人同时发出的,球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嚎些什么,可他们不能不嚎叫,要不喊上几嗓子,那巨大得让人压抑的幸福和快乐指不定就会把他们憋疯的……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就在几分钟前,他们还在为他们那不争气的球队垂头丧气伤心落泪,可这才过了几分钟呀,他们就从大悲走到大喜,完成了一个无法述说的轮回。

    终场哨音刚刚落下,早已聚在场地边的展望俱乐部的队员、教练员和官员们立刻呼号着涌进场去,把雷尧和欧阳东高高举起、抛向半空中……

    余中敏依然蜷缩在椅子上,双手捧着头,把似乎是一夜之间就白了多一半的头深深地埋下去。保级了,总算保级了,过去的七天里他是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啊,他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当王总摸索着椅子靠背在他旁边吃力地坐下来时,他甚至都没抬头望他一眼。王总的烟盒里只剩下一支烟,两个被那可能的降级苦难折磨得疲惫不堪的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哆嗦着手指和嘴唇,共同分享了这说不出滋味的烟卷。

    今年的苦难,总算是煎熬到头了。

    "余指导,你为什么在那样的情况下都不愿意把明显不在状态的欧阳东换下来呢?为什么你就那么坚定认为,欧阳东会成为这场比赛的决定者呢?"夜晚的庆功宴上,几个重庆记者又找上余中敏,提出同样的问题。这是在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余中敏不愿意深谈的话题,可现在酒精在他脑海里灼烧,他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思维和舌头,他终于说出了实话。

    "我不知道。"这个答案让所有还能保持清醒的人大吃一惊。

    "我就知道一件事,只要他腿没折,他就得给我呆在场上,哪怕他就是站着不动哩;只要他还没死,终场哨音还没响,他就不要想下来!"这就是为什么谁都不认为重庆展望能挺过这一场比赛时,我们可爱的余指导心中的那一点私念,他大约是那短短的五六十分钟里最信任欧阳东的人了,也是依靠着他这无法言传的信任,展望终于在最后十分钟里完成了俱乐部历史上最重要的逆转。

    倒霉的欧阳东又一次叫那群疯子一样的队友们灌得出溜到桌子底下,人事不醒。

    保级成功的展望是无比幸福的,莆阳陶然基地里,袁仲智和他的同事们却很痛苦。

    科班出身的袁仲智有位同学恰恰在足协里做官,他能从同学那里得到不少内幕消息,比如现在足协正酝酿着一次试点改革,今年的转会将尝试着进行自由转会,这样能够更大限度地把有限的资源应用到更合理的地方,避免再象以往那样再出现盲婚哑嫁的痛苦情景。袁仲智一得到这个消息,就和方赞昊开始着手准备把欧阳东再买回来:他在重庆过得并不如意,要是叶强和向冉他们再在旁边使点劲,东子也不是没可能回莆阳……

    按袁仲智的意思,这事早就该告诉欧阳东,他甚至还能为东子出上许多点子。可谨慎的方赞昊却一再说欧阳东缺席了这么多比赛、又有三个月时间一直被伤病困扰,他能不能继续保持状态还是个大问题。

    这两场比赛已经证明欧阳东的状态完全没有问题,可现在要想拉他回莆阳,却大大的有问题。

    袁仲智那一声喟然长叹"完了",就是说的这事。

    "咱们多出点钱,怎么样?"

    "陶然这块小池塘,留不下他这样的大鱼的。"

    那该怎么办?方赞昊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为什么当初他会让欧阳东转会,凭什么卖掉欧阳东?

    方总经理不知道,这个问题正在被很多人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哩,尤其是省城顺烟的老总——当初卖掉欧阳东时,顺烟只收了区区三十万啊,可现在他们要再想买回欧阳东,再添一个零都绝无可能;要知道,当他们冲上甲A后,这两年光买球员就填进去两千万多万啊!比他还痛苦的是武汉风雅的严总,风雅本来是最有可能引进欧阳东的甲A俱乐部,可最终却为了一个全年只踢了三场球的前锋而错过了他,现在哩……

    昆明郊外的一栋小楼里,围在一圈沙发里的四五个人焦急地看着他们的总经理,当总经理一边接电话一边兴奋地把桌子使劲拍得啪啪响事,这些人便一同露出兴奋的眼神。展望保级了,丁晓军就能从重庆来云南了。仅仅一个丁晓军倒不值得他们如此高兴,虽然现在他们最缺的就是一个好门将,可丁晓军先前就已经答应过他们,他还会把欧阳东也一并引过来,好门将能提高球队的防守,可一个欧阳东这样的队员,也许就能让球队上一个档次!

    "怎么样了?"即便总经理那灼灼生光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一切,主教练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事一定得听到话语才能确信。这也是其他人共同关心的问题。

    "明天下午,丁晓军就飞过来谈合同,他们有三天假期。"总经理咧着嘴嘿嘿笑着,兴奋得两手都不知道该望哪里搁。"欧阳东也要和他一块儿来看看。他说了,他这趟来不谈具体的事情,要是他觉得这里合适而我们觉得他也合适,他会请他的经纪人来昆明和咱们细谈的。"

    "真要买下他,那价钱会不会太贵?"一个副总迟疑地提出这个问题,这问题换来不少白眼。

    再怎么算,买个欧阳东也要比花几百万保级便宜!

    "价钱咱们不考虑,现在关键的问题是重庆那方面放不放人。我最怕的就是这个。要是展望不放人,再说什么也是白搭!"

    展望会不会放人哩?

    王总把着电话不耐烦地告诉那位熟人:"现在还考虑不到这事,我们还有一场比赛哩,这场比赛踢完后再说欧阳东转会的事。我只能告诉你一点,价钱肯定不便宜。"他嘟囔着脏话合上手机,见他娘的鬼了,刚刚保级就有好几拨人来打听欧阳东的身价,没见展望的比赛还有一轮吗?最后一轮主场迎战上海红太阳,就会那样轻松?

    这是一场不亚于今天和北京长城的硬仗!唯一的好处是,即便输了,展望也不会降级。

    可他们得千方百计拿下这场比赛,得还上欠人家大连长风的那份人情。在展望最危难的关头,是人家大连长风调动所有关系帮了自己的忙,要是不能下死力阻击上海红太阳,那以后谁还会帮自己?

    欠债就得还,这就是足球圈里的规矩!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五)

    重庆展望对上海红太阳的比赛乏善可陈,已经确定保级的展望俱乐部虽然把全部主力一个不拉都派上场,可人心思散的队员们在场上自己就乱成一锅粥,别说进攻,几乎连防守都看不出个模样,要不是人家上海人给面子,展望的球门能变成筛子。零比三的比分也让大连长风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他们怎么能期望一支成功保级的队伍还能为别人卖命哩?

    满心惭愧的王总立刻就在电话里向大连人一迭声地说抱歉。

    大连人倒是很豁达。他们就便是不豁达又能怎么样?几分钟前结束的另外一场比赛里,他们也没能在客场拿下武汉风雅,还叫为保级而豁出命去拼的风雅给咬了两口,就算重庆展望赢下上海红太阳,他们也一样得和今年的冠军说“拜拜”哩。

    两个老总都在电话里说着惋惜恭维的客套话,大家心里都清楚,展望欠下的情分,总会机会还的。只要有联赛,只要两家人都还在足球圈里泡,还怕没有机会?

    十一月四日,星期三。

    上午八点不到,阴霾的天空中便开始飘着零星的雨丝,作为绿化隔离带的常绿灌木丛上一片片拇指大的树叶也开始枯黄凋零,道路上有些许的积水,车轮碾压过去,就能听见哗的一声水响;上周还热闹得象个农村集市一般的展望基地里现在就冷清得和个放假的学校差不多,除了远处的草坪还能看见青年队的小队员在不知疲倦地奔跑,几乎再也难得觅得个人影,连那些往日里来往忙碌的负责基地里卫生的勤杂工,也乐得缩在俱乐部豪华气派的办公大楼里那间偏僻的小办公室里。

    联赛三天前就结束了,保级的庆功宴也开过了,和各界的联欢也搞过了,队伍已经放假了,一年一度的六周休假开始了,蹦达了一个赛季的球员们散了。

    可俱乐部的头头们一个都甭想安生休息,还有一大堆事在等着他们哩。

    王兴泰才在高靠背的办公座椅里坐下来,连茶水都还没来得及给自己泡一杯,他那位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助理就把着一摞文件走进他的办公室。

    “王总,今天下午那位程雪峰就到了,你看晚上你要不要亲自去陪他吃顿饭?”精明干练的总经理助理翻着手里的记事薄,一口地道的重庆腔,“重庆啤酒刚才还来过电话,他们想把胸前广告的合同续上两年,要是您能抽出时间,他们想下午就让他们那儿管宣传的人过来先谈谈,还有……”

    王兴泰一边为自己泡茶一边听着助理有条有理的言语,罢了才说道:“那个,接待程什么的事我就不去了,你让在家的哪位头头去陪陪就行;啤酒厂那边就让陈总去和他们谈,反正也不是正经谈事,大家就说说话聊聊天,看看他们明年是个什么样的意思——咱们这边正事还没妥当哩,哪里谈得上明年的广告合同?不过可以放个风给他们,明年胸前广告的价钱不能再按今年的规矩办,肯定要有点上浮……”他放下茶杯坐回桌前,胡乱翻看着秘书早已送来一大叠子报纸,又说道,“你让余指导他们还有领队十点半到我这里来开会,事情还多得很,得赶紧把当下的要紧事整点眉目出来。还有,你让财务室赶紧出这个赛季的报表,集团方面急着要。”

    “晚上有线电视三台有个现场谈话节目,他们想让您去做嘉宾,您看您去不去?”

    王兴泰抚着额头痛苦地闭上眼,仰靠在椅子背上沉吟了半晌,才说道:“我去。要多长时间?谈话的内容是什么?”

    连咱们的王总也没兴致参加这样的公关活动。最后几轮为了保级,他是累得人仰马翻口歪嘴斜,好不容易保住了甲A的席位,可他又能睡上几个安生觉?他还得为下赛季的种种营生操心哩:主教练该找谁?把余中敏扶正,还是另外寻一个?是找国内的,还是找国外的?就算是国外,又该去哪里找?还有这个赛季的总结报告、经营报告、财务报告……一桩事接一桩事,一件事了又生一件事,光想着这些他都头痛。可这还不是最教他头痛的,最痛苦的事情是,他还得和代主教练余中敏和俱乐部的几个头头们商量出一份转会名单来——从上面来的最新可靠消息,今年的转会市场十一月中旬就开始,而且不是往常那种摘牌制,是自由转会。

    谁进谁出谁留下,两周里他们就得把这事给弄出个大致的谱。

    星期一,他还很有魄力地对着市上一家报纸的记者说了句很豪气的话:“我们马上就会对球队进行一次整顿。展望这个赛季的表现很糟糕,不但辜负了山城球迷的厚爱,也辜负了展望集团对它的期望。我们马上就要开始的整顿,目的就是针对俱乐部里那些不良现象,要让这些现象从俱乐部里永远地消失,让展望重新焕发出应有的光彩。”针对那些在球迷中流传甚广的小道消息,王总的话更有魄力,“谁都可以走,展望俱乐部绝对不会强制留下任何人,这些要走的人已经用他们的行动证明,他们对这个俱乐部压根就没有信心!我们怎么还会去热情地挽留他们呢?是的,谁都可以走,有些人即便是不想走,我们也要请他们走。他们已经不再适合展望!”

    可现在王总自己就想走。这倒不是他想甩手不干这份差事了,他只是想好好地休息几天。他真是太累了。

    好几个队员放假离队前就递交了转会申请。雷尧是第一个,丁晓军是第二个,贾志强、王向东、任伟……王新栋是第七个,和他背后的号码一样。你说这任伟没事来瞎凑什么热闹?他也要走?他又能去哪儿?前两天嘴上说着硬气话的王总现在又得为这事操劳,这些人要真的都走了,展望的主力阵容就去了一大半,要是在转会市场上抢不到几个能代替下他们的人,下个赛季,重庆展望就得去喝西北风!

    娘的,怎么该走的要走,不该走的也要走呢?

    脑袋里塞满着这些胡思乱想,王兴泰的眼睛在报纸上无意识地划来划去,大部分版面他只是略略地溜一眼题目就算看过了,他只关心体育版,联赛结束后最热闹的话题就是有关转会的新闻,这恰恰也是他关心的事——仅仅是关心而已,毕竟联赛刚刚结束,大批有头有脸的球员不是在歇假,就是在和俱乐部为下赛季的新合同扯皮,这个时间报纸上捅出来的那些转会消息即便是真的,中间也不可能有几只真正的大虾米。

    本地媒体上天天都有好几篇关于展望队员转会的最新消息。

    王新栋等人的转会早就在本地媒体的预料之中,连球迷们都知道,两天前王总那段“有人不想走我们也要请他走”的激烈言辞目标到底是针对谁的。他们对此并不在意。看看这些人这个赛季都干了点什么哟……要是他们自己还有点职业道德和羞耻心,他们早在夏天就该提出来转会了。这种人还是走得越早越好,走得越远越好。

    可是谁都能走,任伟不能走!

    球迷们的理由简单到质朴:任伟为重庆足球流泪了!他在体育场里当着两万球迷的面,当着电视机前无数观众的面,为又一次陷入深渊的重庆足球流泪了……他鼻涕眼泪在脸上糊作一团的伤心模样感动了多少球迷的心呀,这样的好球员怎么能让他离开重庆哩?不,不能教任伟走!

    这段关于任伟转会的文章在最后还提到欧阳东,文章的作者甚至没有表达自己是个什么念想,只是引用了他随便拉到的一个知晓重庆展望俱乐部的路人的原话:

    “欧阳东转会?他怎么会走哩!他就是个重庆人,这里就是他的家!他还能去哪里,哪里还能有比家还好的地方?”

    ——看到这句,王兴泰能想象出那人瞪圆两眼的惊诧模样。要是谁告诉他欧阳东要转会,要离开重庆,他估摸着自己就得是这副模样。

    好心的作者马上提醒这位连球迷都未必能算上的家伙,欧阳东可不是重庆人。

    “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不是重庆人?!他怎么能不是重庆人!”

    文章到这里就嘎然而止,捧着报纸出神好半天的王总突然就发现自己的心底里翻腾着一阵阵让人发酸的东西,他把这篇连优美文笔都谈不上的文章看了又看,才慢慢地放下报纸,从兜里掏摸出手帕来擦拭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变得模糊的俩眼。

    是啊,球迷们的想法是简单质朴的,可这些可爱的人们对事物看法却是教人感慨的:任伟为重庆足球流泪了,他不能走;欧阳东为重庆足球流血了,他更不能走……

    难以按捺住起伏的心情的王兴泰索性站起身来,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再象现在这样兴奋了,至少最近几年里没有,连两周前和北京长城那场紧张得让人窒息比赛取得胜利,他都没象现在激动,那时他只感觉到疲倦,只感觉到累,周身上下的血液和精力都象被主裁判那声终场哨给带走了。可现在,那个不知名的路人的一句话,却让他时不时地使劲闭上眼,用深呼吸来平复下那激昂跳动的心……

    任伟肯定不能走,他要走了球迷不会答应;欧阳东更不能走,他要走了球迷更不能答应,天知道那些急红眼什么事都能干下的重庆球迷到时会做下什么邪乎事!谢天谢地,直到欧阳东昨天上午离开基地,他也没提出转会的申请,他甚至连“转会”这两个次都没向别人提起过。这让教练组和俱乐部都放下一颗悬了好几天的心。

    欧阳东应该成为展望重组的一线队的核心。这是代主教练余中敏为明年联赛作的曲划的核心。

    在保级之后、迎战上海红太阳之前,王兴泰和余中敏有过两次推心置腹的谈话,让保级给折磨得看上去似乎老了十岁的余中敏婉言谢绝了俱乐部的好意——他就是个副手的命,他没有作主教练的本事,在他手里,展望不可能取得什么骄人的好成绩,这样的位置应该留给更好的教练来担当,要是俱乐部同意,他宁可继续做他的老本行——助理教练。不论这是余中敏的谦虚还是他的韬悔,总之,王兴泰代表俱乐部接受了他的请求。这也恰恰是他找王兴泰的初衷,在展望呆了两年的余中敏从来没显山露水过,即便是率队保级保级成功,那也只能说明他这人的运气实在是好,下赛季主教练的人选俱乐部心里有数,绝对不可能是他,只是碍于面子,他们不得不找余中敏谈谈。实际上,王兴泰在心底里还很敬佩这个中年人哩,要知道,主教练的收入和花红可比助理要高出老大的一截啊,即便是因为战绩不佳而被俱乐部中途炒掉,那笔丰厚的补偿金也能教他舒舒服服过完下辈子。

    当王总向余中敏征询下赛季的计划和人事安排时,余中敏倒是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他以为可行的方案。高水平的外籍教练,这是必不可少的;国内教练平均水平有目共睹,好点的都让那几个豪门瓜分了,展望要想有好成绩,一定得找个高水平的外籍主教练。这是第一条。第二条,必须重组一线队,把那些不安分的家伙清理掉,这些家伙的存在不仅会影响队伍的团结,还会影响俱乐部的形象和成绩——最最重要的一点是,一定要想方设法留下欧阳东和另外几个队员,包括那个今年联赛里几乎都躺在病床上的国门。这些人是明年球队的核心,甚至有可能是今后几年里球队的核心……一支稳定团结的队伍是成绩的第一保障。

    也算懂球懂经营的王兴泰当时就被余中敏这一番话折服了。他现在更有底气了,虽然找个不知深浅或者不谙国情的外籍主教练会教俱乐部担惊受怕,可现在有余中敏作为后备哩,就凭他的这番话,他的水平就未必会比那些老外差!

    核心球员有了,连主教练的后备人选都有了,现在就差再找几个听话的好球员和一个主教练了……

    又抓起报纸的王兴泰,眼珠子却忽然定格在报纸中一段短短的新闻上。

    “……昨天中午,记者在昆明机场巧遇重庆展望的二十四号队员欧阳东。在最近三轮联赛中大出风头的欧阳东是今年转会市场上炙手可热的人物,据悉他也很有可能会被招入本月中旬新组建的国家集训队。记者遂上前与其短暂攀谈,他只说是趁假期来昆明旅游,目前还没有转会其他俱乐部的打算。又据记者从本地同行处获悉,一周前,欧阳东也曾在本地短暂停留,并有云南八星俱乐部的官员陪同……”

    欧阳东在昆明?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又牵扯进了云南八星?

    稍脚思索,王兴泰便恨不得把这张报纸扯成碎片。该死的王八羔子!他咬着牙关迸出一句他自己都不记得来历的粗话。这一定是丁晓军那混帐东西做下的好事,他自己去云南不说,还捎带上与他私交甚密的欧阳东,看模样,打完北京确定保级后他就在忙碌着这事了,怪不得上周三队伍集中时,别人问他三天假期里他都做了什么,他总是支支吾吾的,一会说去了北戴河,一会又说回了老家,原来他是在忙乎这事呀!

    这可怎么办?云南八星可不比展望少吃穿,要是欧阳东愿意去,怕不当场把那些云南人给乐晕了……

    “这有什么好办不好办的,”把王总焦灼得一蹿老高的消息却没教余中敏皱下眉头,他笑着递给王兴泰一颗烟,又给办公室里的人都散上一支,这才坐进沙发摁着打火机给自己点上,就笑着说道,“这是小事嘛,值得你在电话里嚷嚷得象要塌了天?”按常理,他本不该如此说话,可他现在还顶着个代主教练的虚衔,何况又凭着那不可置信的运气把俱乐部从降级的泥潭里拖上岸,他说话便不由得有几分硬气,别人也不由得认为他本该如此说话。

    “这还不是大事?”把报纸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的副领队都快急得说不出话了。这位不懂球也懒得懂球的副领队就记得余中敏对欧阳东的评价,这也奠定了欧阳东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其余人都点着头,一起望着余中敏。他们都懂球,可他们也都记得余中敏那句名言。

    这算个屁事呀。

    就便欧阳东要转会,他也得先给展望俱乐部打申请,只有展望同意了,他的转会申请才会在足协备案——足协可没说谁想转会就转会,那天下还不得乱了套?

    “他提他的申请,咱们不同意不就完了。”余中敏笑着对焦急的同事们说道,“他为什么要转会,不就因为这里有人和他过不去嘛,这好办呀,教那些人走就是了;他不就想进国家队嘛,咱们向国家队教练组推荐他不就是了?要是他还有什么条件,这更好呀,答应他就是了——欧阳东在咱们这里一年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还能不知道?咱们对他好点,他好意思再说出个‘走’字来?”

    这席话说得办公室里那原本密布的阴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位一年到头也难得在这种场合说几句话的副领队还出了一个更妙的主意:“咱们干脆就告诉媒体,欧阳东身上是有‘标签’的,‘非卖品’!多少钱都免谈。还要告诉球迷,谁都能走,欧阳东绝对不能走,他也不会走。”

    第二天的重庆各大报纸就都刊登了展望俱乐部关于任伟和欧阳东转会事宜的申明:谁都可能走,任伟和欧阳东肯定不会走,这是展望下赛季征战甲A联赛的基础,他们就是展望重组后的第一队长和第二队长……

    拈着报纸左看右瞧半天,王兴泰最终还是觉得不放心,这短短一篇文章还不能教他心里踏实,他找到两个副手和余中敏,把俱乐部这两天急着办的事都做了交代。“这事还是不能缓,我这就和余指导去找欧阳东和他的经纪人,这合同得赶紧签下来。他一天不签合同,我就一天睡不着觉。我非得把合同捏在手里才能安心!”

    这恰恰也是口口声声不想做主教练的余中敏的心思。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六)

    就在王总为即将到来的省城之行做着他认为必需的准备工作时,一辆挂着莆阳牌照的蓝鸟车开进省城南门外的龙桥小区,直接就停在一个卖书兼租书的小书店外。夜啤酒店老板敞着衣襟,手里捏着一支牙签,正站在自家店门口对几个手脚不利索的小工骂骂咧咧,忽然就看见从蓝鸟车里钻出来的人,赫然就是瘸了一条腿的叶强。

    在啤酒店老板的记忆里,开书店的叶强再没有今天这样光鲜过:往常乱糟糟的头发打理得油光闪亮一丝不乱,微微有点外凸的下巴刮得溜青,再看不见那总是刮不干净的胡子茬,目光也不象往常那样总是搭眉耸眼地让人不待见,那套一看就是高档名牌货的西装皮鞋领带装裹在叶强那略略佝偻的瘦身板上,教他看上去还是很象一位成功人士。他脸上还带着一种从容稳重的笑容哩,很有气派地对那位帮他从后座中拎出几个大箱包的司机点着头说了句什么。

    啊啊啊……这就是他那位每天坐在小书店里操劳算计的邻居吗?啤酒店老板可笑地张大嘴,傻呆呆地瞧着叶强,直到叶强对他笑笑,他还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把东西都盘回楼上去吧。你小心点,”叶强就站在街边,一面从口袋里掏摸着电话,一面对从书店里出来帮他拿东西的侄女说道,“这里面有酒,莫弄洒了。回去告诉你姨,就说我回来。”那乖巧伶俐的小姑娘把箱包挨个拎起来试试重量,就低着头小声道:“姨夫,你回来了,我明天是不是就要回家去哩?”她家是农村的,叶强那个哑巴婆姨游丽红便是她近支的小姨。才来城里不几天,这姑娘已经厌烦了老家那没盐没味的生活,她现在正一门心思想着留在城里的事,就是她姨是个哑巴,即便比划点什么她也不能知道。她只能把这想法告诉陡然间象换了一个人似的的姨夫,满心巴望着他能为自己寻一个好事情。

    “这几天还不行,我明天还得出门,一走就得好几天,这书店没人看顾也不成。你再帮我瞅几天,”叶强说着就不再理会她,自顾自去打电话。也不知道刘源为他预订下飞机票没有,一有航班机票的消息,他还得通知在昆明等着他的欧阳东。

    机票昨天上午就已经送到了刘源那间茶楼里,一会他就会给自己送过来。刘胖子知道他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一拿到票就通知了欧阳东,欧阳东说了,明天中午他会在宾馆里专一等叶强的——在和云南八星俱乐部磋商前,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和叶强细细摆谈。

    “你怎么还不上楼去?”叶强揣着电话,不耐烦地问。不过小姑娘那委屈和失望的表情让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赶忙解释道,“等忙过这一阵,我能歇下来,你就去一家茶楼里上班。我都和那边说好了,包吃包住一个月三百八——你要是不愿意在那里吃住,晚上过家里来住也可以。”他老婆家欠着这小姑娘家好些人情,所以当她父母开口教游丽红为他们的宝贝女儿在大城市寻一份事时,叶强两口子都没办法推辞,恰好那时联赛就要结束,叶强正在为接下来的个把月里小书店的事操心哩——眼看着欧阳东的转会就是个大麻烦,估计在欧阳东成功签下一份新合同前,他是不会有一天的舒心日子——这下好了,这高中读到二年级的小姑娘正好帮他这个忙。至于她父母托付的事情嘛,那就更是好办,他自己就是七色草茶楼和川味轩的三老板,塞个把人进去挣份工钱,那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小姑娘立刻露出开心的神色,那几个沉甸甸的箱包口袋似乎也变轻了,她简直是一溜小跑着蹿过马路,连叶强在背后一连声叫喊着让她当心的话也没听见。

    “哟,叶老二,发财了?穿得这么正经?”那啤酒店的老板嘴里含着牙签,站在自家店铺门口叼着支烟,嘴里说着酸溜溜的半是揶揄半是嫉妒的闲话。

    叶强正要客气两句,手机就又嗡嗡地鸣叫起来,他只好朝他笑笑算是答复。

    来电话的是重庆展望的王总,他们这两天就要来省城。王兴泰在电话里说得明明白白,他们这次来省城不为别的,就为了欧阳东新赛季的合同。

    “可东子他还没在省城啊,”叶强思忖着是不是该把欧阳东在昆明的事告诉王兴泰,这消息能让展望更加着急,也能教叶强在可能会有的谈判中占点便宜。可他马上就犹豫了,谁知道东子现在心里是个想法哩?他要是真的铁了心要转会,这消息说不定恰恰会起反作用呀。“我也不大清楚他现在在哪里……”

    “我们知道他在昆明逛悠。这事已经见报了。”心急如焚的王总打断了他的话,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也不和你兜圈子。老叶,你也知道,许多事情我们不好和欧阳东直接说,本来我们还想趁这三两天就和他说说下赛季合同的事情的,可联赛刚刚结束,俱乐部里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便把这正经事给耽搁了。他这两天又去了云南……我们找不到他,能找上你先谈谈也行吧。你可是他的经纪人……”严格说来,没有向足协交纳保证金也没有经纪人执照的叶强,还没有代表欧阳东与任何俱乐部谈判的资格,可哪个足球俱乐部都知道,欧阳东的经纪人就是叶强,在欧阳东转会与新合同这件事上,这个瘸腿的公交公司下岗工人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所以不单云南八星俱乐部在眼巴巴地盼着他早日去昆明,王总他们要和欧阳东签新合同,也没法绕过他——牵扯到利益的事,欧阳东从来就不和俱乐部直接对话。

    “可我也有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也不清楚他对明年的联赛有什么看法。”叶强无奈地说道。这鬼扯的话说出来,王兴泰爱信不信就随便了,欧阳东和他倒真是有仨月没见了,可上周他和欧阳东光电话就打了六次,东子和云南八星接触的前前后后,他就没漏过一件事。“再说我明天就得飞去武汉,然后还要再转去南宁……”这是实话,武汉风雅和广西漓江对欧阳东是垂涎欲滴,假如在昆明没法争取到欧阳东应得的利益,武汉和南宁都是不错的后备选择。

    电话那头立刻便没有声息。王兴泰捏着话筒楞了半天,他怎么就忘记了武汉风雅哩?这个保级专业户对欧阳东的追逐在甲A可是没人不知道啊。可漓江又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今年才升入甲A的广西漓江也要来横插一杠子?

    这事是越来越麻烦了。

    脑袋里乱成一团麻的王总胡乱和叶强说了几句应景话,就挂上电话。欧阳东的事一天也不能耽搁了,他得马上省城,马上就把这事给敲定——夜长梦多呀。

    躺在软绵绵的大床上,听着妻子那安静得就象个孩子般有节奏的呼吸,叶强却是一直到半夜都没睡着,脑袋里不停转悠着欧阳东的转会。

    他本当昨天就去昆明和欧阳东汇合的,这是他们预先商量好的事。思贤若渴的八星俱乐部颇有诚意,提出的条件也很教欧阳东满意,尤其是那条对他联赛里上场比赛时间的承诺,更象让他吃了颗定心丸。可叶强却不得不临时为别的事耽搁两天,向冉和甄智晃新赛季的合同也需要他去趟莆阳。本来这是小事,其实这两位陶然队长级人物的新合同连商谈的必要都没有,他这个经纪人根本就不需要为它专门跑一趟,可陶然俱乐部专门派车来省城接他,签下合同后,还特意留他在莆阳玩了一晚上,要不是知道他心里牵挂着欧阳东的事,向冉甄智晃和袁仲智他们还未必会让他这么快就回省城哩——虽然省城和莆阳相隔不过百十公里,可一年下来,他们也没多少时间聚在一起。

    昨天晚上,是袁仲智亲自开车把叶强送去俱乐部预先为他订下的宾馆里歇息的,单从向冉和甄智晃都没跟来这一条,叶强便猜到这里面一定有点什么事。

    果不出他所料,进房间还没坐下,袁仲智立马就提到欧阳东转会的事情,并且很肯定地告诉他,无论如何,他也得把东子劝住,让欧阳东别那么随意地定这样的主意。

    为什么?

    袁仲智的理由有两条。

    首先,三年中他走了三个俱乐部,如此频繁地更换俱乐部,会让别人怎么想怎么看?这就好比找工作一样,你是有本事有能耐,是可以动不动就炒老板的鱿鱼,可在新老板的眼里,他会觉得你不稳定、不踏实、不妥帖,即便在新地方再有上升机会,新老板也会对用不用你思量再三;何况,到了新地界,适应新的环境就需要时间,适应新的人事关系需要时间,足球俱乐部虽然比不得那些动辄千百号人的公司厂矿,可与他打交道的好歹也有几十号人啊,一个人一个脾气性情,谁知道在展望发生过的事情,到了新俱乐部还会不会发生?还有,欧阳东那让所有教练拿着都头痛的训练情景会给人留下什么样的印象?不说别的,这糟糕的训练表现就会教人怀疑他在比赛场里的光彩是不是昙花一现。更不要提他那惨不忍睹的防守技术……

    “即便不能留在展望,也要去青岛凤凰或者……不,不能去青岛,这几天圈子里在风传,青岛凤凰要卖掉俱乐部,这事要是真的,他们那儿的人事变动一定不小,东子初来乍到更会吃亏。”袁仲智马上就否定这一条,立刻改了口,“据我所知,大连长风和上海红太阳他们对欧阳东兴趣也不小,只要展望能放人,他们还会眼睁睁地瞅着欧阳东转进对头俱乐部?”叶强不能不佩服袁仲智的猜测,确实已经有人代表这两家和他联系过了,只是欧阳东那头已经应承下云南八星,他就没再和东子提这事。

    “云南武汉广西这三家,要能不去,我的意见是最好不去。他们下赛季的目标还是保级,这种事情没人敢下包票的,要真是俱乐部陷进臭水沟里,弄不好连他自己也会给搭进去,那时再想上岸就难啦;就便俱乐部不拖他进甲B准许他转会,他也未必能有今天这般风光。”

    “你的意思是,还让他继续留在重庆?”叶强琢磨着袁仲智的话,慢慢地说道。

    袁仲智咬着嘴唇点点头。“是的,他在重庆展望呆着比去任何地方都强,只要展望真能剔除掉那些不如意的地方。凭展望背后大股东的经济实力,找个好的主教练、签下两三个好外援、买来一帮得心应手的好队员,这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他们俱乐部上上下下对欧阳东都很重视,队友也很喜欢他,在球迷眼里他也很有些分量,我要是欧阳东,我就一定会选择留在重庆——至少以展望的实力,怎么也不可能年年为保级奔波的……”袁仲智说着说着就住了话头,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欧阳东那鬼东西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什么“转会去云南”云云,指不定就是嘴上说说罢了;说不定欧阳东这就是将展望俱乐部一军哩,看展望到底会不会真做点什么事,要是展望没什么动静,他就来个假戏真做,要是展望真是……那时展望自然要站出来为他解释。

    “他把转会申请递出去了么?”

    “还没有。”叶强摇摇头。这事他和欧阳东合计过,毕竟今年转会是个什么光景还没看见足协的正式文件,所以欧阳东觉得这么早就写转会申请不适合;叶强当下手里还捏着好几个俱乐部好几条线哩,在没确保欧阳东的利益最大化之前,他也不想早早地就把自己给套进去:在足协备档后再来和俱乐部谈,他就被动了。

    “没递上去就好。”袁仲智愈发认定了自己的看法。欧阳东啊欧阳东,你这个鬼心眼的东西!不过他却没把这层意思告诉叶强,这到底是他臆测的东西,再不能求证的,要是欧阳东没想得这么深而他却冒冒失失地这样告诉叶强,那他就好象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过这事也不适合再譬说下去,他转开了话题:“东子这三个月养伤没白浪费时间啊,又进步许多,和北京踢的那一场,我看他都能摈弃自己速度上的优势来刻意控制比赛节奏了,这本事也不知道是谁调教出来的,好能耐呀……”

    怎么就从欧阳东的转会扯到他的球技了?袁仲智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话教叶强直拿俩眼瞅他,张着嘴支吾好几声,这才附和着他说笑起来……

    可叶强现在却在为他前一番关于欧阳东转会的高见而矛盾着哩。

    是的,咱们的叶强真的是处在矛盾的旋涡中,他脑海里就象放电影一样,各种画面各种念头不断地闪过,教他时而眉头紧锁焦愁不堪,时而又眼光灼灼,望着黑黝黝的天花板一个人傻乎乎地笑。他还不自觉地在黑暗中摸索着为自己点上一支烟,一口口闷闷地抽着,烟丝燃烧时那一团暗红的光影只能教他看清楚眼前这模模糊糊不大的一小块……

    妻子翻了个身,又继续打着细微的鼾声。叶强给她掖好被角,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

    很难决断啊。他在一张废纸上掐熄烟蒂,又点燃一支,朦胧中他能瞧见烟头燎亮处那股近乎笔直升腾的青烟……

    到底要不要把袁仲智的话告诉东子哩?

    凭他和东子的关系,他该把这事告诉东子,眼光高明的袁仲智说了,去任何地方都不如留在重庆好!可要是东子留在重庆的话,那么他和展望的合同不过是续签而已,自己这个经纪人在其中可发挥不了什么作用,那么他的收益也会少得可怜,也许,只能比他今天的莆阳之行多一点,即便是展望认为他在中间帮了大忙,可那个数字能达到五万就很不错了——这已经是他为向冉甄智晃他们续下合同的两倍多了。可要是他一力促成欧阳东转会去别家俱乐部哩,比如武汉风雅,他的收益至少是四五十万啊;要是被逼得没法的展望在转会价上来个狮子大开口、而风雅又思才心切,他的收入大概还能高出不少哩……

    五万,五十万,傻子才分不出这中间的区别啊!

    可他现在就在为这事煎熬。

    这可不是五千呀,也不是五万呀,这是整整五十万啊!五十万块钱,要是把它们一张张地连接到一块,能铺展到多大的一块地?要是把它们一张张叠摞起来哩,会不会比他人还高?这能置办下多少物事买多少东西?他早就寻思着怎么样报答他姐姐一家哩,还有他那好心的岳父岳母——他婆娘坐月子时,他老丈人光活鸡就用背篓给他背进城来十几只,还有几百个生鸡蛋,还天天帮着他洗小孩的尿布片子;要不是两位老人家死活不想进城享福,他早就把他们接来了……拿这五十万办下这些事,绰绰有余啊!

    可他要真是这样做了,对得起人家东子吗?

    他懊恼地掐灭第二个烟头。怎么就偏偏是东子哩?不过他马上就被自己这可笑的想法笑逗乐了,这要不是东子,还能是谁?三五年前,谁还会把他这个瘸着一条腿的人放在眼里?眼下他置办下的这两套房子一个店铺,还有那茶楼饭庄里的两成干股,哪一样不和人家东子有关连……

    可这边堆码着的可是五十万啊……

    叶强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

    他的叹气立刻便吵醒了他婆娘。她睁着朦胧迷糊的眼睛望着枕边自己的男人,用眼神问道:你怎么了,这么晚了还不睡?

    “没事,你睡你的,我心里烦,有点睡不着。”叶强强打起精神说道。他想坐起来,穿上衣服裤子到客厅里坐坐,这些事搅和得他心里烦透了,他只想找个清净地坐下来好好想一想。

    他的哑巴妻子翻过身轻轻地按住他,温暖而粗糙的手在他肚皮上慢慢摸索摩挲着,慢慢地移下去……她不会说话,再不能象别人家的婆姨一般,在这个时候用言语来缓和男人的压力和忧愁,不过,她也有她的办法,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对自己有多么地喜爱和渴望……

    第二天上午,当叶强又换上他那身出门会客的行头打点好行李准备去机场时,展望的王总已经先一步踏进他的家门,与他一起的,还有那位代主教练余中敏和俱乐部的律师。

    只用了十分钟,叶强就避开如坐针毡的王兴泰一行人和欧阳东通了一次电话,在电话里,他把袁仲智那席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欧阳东,末了还添上自己的意见:“我以为他说得很对,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只要那几个大佬们离开,留在重庆怎么着也比换俱乐部好。”不过,这事最后该怎么处理,还是要欧阳东自己来拿主意的。

    “展望就展望吧。老换地方我也觉得烦。”欧阳东几乎没加思索就同意了叶强的看法,他笑着说,“您说怎么好就怎么好,能踢上比赛就行。您就和他们谈吧,反正我也没多少要求要提。我这就去订明后天的机票——要能有今天的,我这就转来。”

    四个人很快就在叶强家那间装修一般的客厅里敲定了许多新的合同内容。欧阳东希望能踢上比赛的要求,随着前两天王新栋递上的转会申请书而烟消云散,现在这已经连小事都算不上啦;作为俱乐部的绝对主力和队伍的核心,欧阳东自然也会有绝对合乎他身份的收入;他将会成为展望的第三队长……当然,俱乐部也不会忘记为这事鞍前马后奔波的叶强,只要等欧阳东在合同上签字,他还会获得俱乐部私下提供的一份额外酬谢——二十万的车马费和辛苦费。

    当天晚上十点半,刚下飞机的欧阳东便被拉到省城最大也最豪华的饭店里,叶强做东,庆贺欧阳东找到一家合适的有前景的俱乐部,同时也庆贺王兴泰他们为自己签下一个能力有目共睹的队员。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七)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洒在大地上,人来人去的菜市场里喧哗热闹得不堪,道路两旁几乎让那些菜贩们的各种交通工具和物什挤得满满腾腾,许多摊贩边都有人在问价或者买东西,还不时和摊主唠叨几句讨价还价,可你即便是站在他们身后,也未必能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这大街上说话的人太多了,嘀铃铃按得一连串响的自行车铃声、轰得大大的摩托车油门、还有鲜活鸡鸭那不甘寂寞的鸣叫,统统搅和在一起……这条街上出售的各样瓜果蔬菜肉食摆放得毫无规律,也没有人来为它们确定下各自的区域,你时常刚刚看见满满两大箩筐水灵灵的时令水果,就能在它旁边看见一大堆用稻草匆匆捆扎起来的还带着几团泥坷拉的小白菜,冒着香喷喷气味的卤菜馆旁边,说不定不有人支起几张桌椅板凳在卖着豆浆油条这样的早点——等到中午,这里还会卖盒饭,几口小锅里还会噼里啪啦的翻炒着肉片和绿盈盈的青椒。桌椅边就是街边那不知道经过多少岁月累积起来的稀泥,稀泥里混杂着烂菜帮子和说不出来历的各种小东西,在阳光下散发出一股股教人难受的气味。菜市场里有不少这样的小小黑泥荡,它们在一起努力为这个范围日益扩大的市场增添着生活的色彩。

    欧阳东抄着两只手,跟在秦昭背后在这条街上转来绕去。他自己都不记得上一次在这样的菜市场里转悠是几时的事了,现在看着秦昭和那些小商贩们为了一两毛钱而嘀咕上好半天、最后却只买了人家一把小香葱,他就不禁觉得好笑。

    在摊主不耐烦的眼神逼视下,秦昭毫不在意的把那把葱拿在手里轻轻抖搂了两下,好几块夹杂在葱根的土坷拉扑簌簌的掉地上,她才把葱放在秤盘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摊主摆弄秤杆和秤砣的两只手。然后就又为了这到底是四毛五还是五毛而和人家咕哝了好几句。

    关于一把葱的谈判最后以秦昭获胜而告终结。她喜滋滋的把摊主找的零钱捏团在手里,"给我拿个塑料袋子装呀。"这又换来人家的一记白眼,可她却一点都不在乎。"要不我怎么拿?没见我手里还拎着这么多东西?她一只手还提拎着好些口袋,里面分别装着白菜、豆腐、五六个粘满泥的土豆……还有一大条五花肉。

    "都给我吧。我来拿。"欧阳东说道便伸过手去。

    秦昭把手里的口袋一个个分给欧阳东,嘴里却还是和人家不依不饶:"给我个塑料袋。"那摊主气哼哼的从三轮车把手下扯下一个袋子递给她。

    "现在好了么?回去了?"欧阳东陪着小心低声问道。他现在可真是后悔,为什么自己要自告奋勇的陪着这小姑娘出来买菜?早知道买几样菜就要在这条街上晃悠一个小时,他可真不如坐在屋子里喝水看电视。

    秦昭挨个打量了他手里的物事。又瞅瞅自己手里的葱和一小袋蒜和姜,拧着眉头想了半天,忽然道:"差点忘记了,还没买鱼。"也不理会欧阳东,就朝散发着阵阵鱼腥味的街尾走去。

    还买鱼?家里不是还炖着鸡吗,还买鱼作什么?他却没敢把这话说出口,只能拖着两腿去追秦昭。

    现在欧阳东就坐在殷老师家的客厅里,看着电视里没滋没味的泡沫剧。秦昭和她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她们要为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家一年的东子准备一顿好吃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鸡汤香味。

    "这么说,你这个假期就不回桐县老家了?"殷素娥一边洗着土豆上的泥,一边头也不抬的问欧阳东。他已经关了电视。就站在厨房和客厅间的过道口和她聊着天。

    "不回去了,实在抽不出那么多时间,就是回去也只能呆两三天,来回跑着太累——还不如不回去。"刘源马上就要结婚了,日子就定在下个星期六,别的事情他还能寻个理由推脱,可刘源结婚他是非去不可;那个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粟琴也突然间浮出水面,两天前还给他来过电话,问他几时回省城哩——刘源的新娘就是粟琴的母亲,自己母亲的终生大事。她怎么可能不回来?还有一条理由欧阳东没有提:十四号足协就会公布新一届国家队的名单,昨天晚上王兴泰和余中敏都告诉他。凭他最近联赛的表现,入选国家队几乎是铁板上钉钉的事;假如他们的预言能应验的话,那么十五号他就得去国家队报到……

    "粟琴?"殷素娥停下手,疑惑的说道。她已经不记得这个名字的主人是谁了。正在细心的片着鱼的秦昭在一旁小声的提醒她。

    "你和她……还有谈朋友?你们还有联系?"殷素娥总算想起了这个衣着打扮都挺时髦的女孩,她对她的印象不是太好。他应该找个能干顾家的对象。象粟琴这样的女孩一点都不适合他。

    "有一年多没联系了,她是从我莆阳那里一个朋友处知晓我电话的。"其实是卢月雯告诉粟琴的,向冉自己就挺不赞成欧阳东和粟琴相好,可架不住老婆在耳朵边唠叨,最后还是把欧阳东在重庆的电话告诉了粟琴。"我和她没在谈朋友,也就是普通的朋友。"怎么人人都以为他在和粟琴谈朋友哩?这事他可敢对天发誓:他连粟琴的手都没主动牵过!

    "其实你年经也不小了,也该考虑考虑这事。在重庆就没遇见合适的女孩子?"

    话题怎么又扯到这事上了?那个小护士应巧倒真是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女孩,家庭条件好,人也好,工作也不错,可他那时还没定下来明年的去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留在重庆,就不敢把话挑明……后来这事就这么一直悬着。不过两人偶尔也会一块儿吃顿饭逛逛街,当然。两人身边都有陪客……丁晓军和他的女朋友李真。现在也不知道铁定要转会去云南的丁晓军会怎么处理他和李真的事,也许就这样分手也说不定。

    "没有啊。"欧阳东扯了个谎。他得想法赶紧换个话题。"每天训练下来人累得都不想动,训练连比赛、比赛接训练,我又在医院里躺了两三个月,哪里还有时间……"他额头上还有一道明显的黑亮疤痕。这能证明他最后一句话并不是虚言,只是他躺在病床上的原因和头上的伤扯不上一点联系哩——不过殷老师未必就能知晓这些吧?

    正在案板上细心的片着鱼的秦昭脸上露出一抹微笑,用眼角余光乜了欧阳东一眼。看不出他还能撒谎哩。欧阳东也看见她眼角眉梢的笑意,便朝她眨眨眼:别揭穿我。

    "我心里倒还有个人选,就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殷素娥自顾自地说道。她把洗刷干净的土豆搁在一个盘子里,又倒腾起那几块姜蒜。"其实这人你也认识的。"

    "谁呀?"欧阳东痛苦的问道。他没法不问,再怎么说,这也是人家殷老师的一番美意。

    "就是在你那里租房子住的邵文佳。这可是个好姑娘,懂事,又有教养。文化程度也高,身上还没多少坏习气——除了抽烟。看看人家把你那房子收拾得多有条理,就知道她有多能干,再说还烧得一手好饭菜。虽然年经比你稍微大一点,可她也能帮着你打理你在省城里的那些事。"这是说在欧阳东和刘源他们合伙经营的那间茶楼和饭庄,殷素娥担心,常年不在省城的欧阳东会不会让他的合伙人给骗了——这年头骗子多多呀,虽然那个胖子和欧阳东的交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谁知道在钱面前刘源会不会起异心哩?再说那胖子说话间就又要成家了,谁知道他要娶进门的女人是个什么德行。女人的小心眼小算盘最容易坏事。

    欧阳东就笑起来。这后一段话他不会放在心上,几年的交往下来。他早就明白刘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断不会为了这么点小利割舍下与自己的那份友谊。可他内心还是对殷老师充满了感激,她这是真真正正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哩。

    可邵文佳……

    他可真没在这事上动过脑子。自从那次意外的通过一次电话后,两人倒是时常有点联系,第一次是邵文佳打电话来问他对自己文章的看法。第二次是在北京那场惊心动魄的优级战之后,她来电话向他表示祝贺,当她无意间把当天也是自己生日的事说出来之后,欧阳东便顺口说道,回省城后再送上生日礼物,至于是个什么样的礼物嘛,到时女作家自己去挑选吧……

    "小邵是个好姑娘,身高模样学问都和你般配,又是个作家……"

    "那,就接触接触看看情形再说?"欧阳东挠着头胡乱的说道。他可真不好意思一口就拒绝这事,好在他过两天就要去莆阳看望向冉他们,回来就是刘源的婚礼,几天时间耽搁下来,他就该去国家队报到了,等国家队解散时,他差不多就得回重庆了。那时这事还不就不了了之了?行,他就先应承下来,也让热心肠的殷老师宽心。

    "那我抽时间给小邵说说,看看人家姑娘的意思是什么。"殷素娥乐呵呵的说道。这事一准能成。她能看出来,文佳这姑娘对欧阳东挺有好感的,她过生日那天,就当着殷老师母女俩说了好些得体的关心话,这都透露着她的心思哩。

    秦昭一直在旁边闷着头对付那条鱼。

    就在菜呀肉呀什么的都快捣腾整齐时,门铃却忽然响起来,正准备拧开一瓶可乐的欧阳东拉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邵文佳,她手里还提着一网兜红艳艳的苹果。

    看见开门的欧阳东,一脸笑吟吟的邵文佳惊讶的问道:"……怎么是你啊?你不是要在昆明呆几天么,怎么这就突然回来了?几时回来的?"

    "省城这边有点要紧事,我没敢在昆明多耽搁,昨天晚上就回来了。"欧阳东侧身让她进屋,接着说道,"我回来时看见书房里还透着灯光。就估摸着你又在忙着写文章,就没敢打搅你。"

    在围腰上揩抹着一手水的殷素娥已经紧走几步,从厨房里迎出来,"是小邵呀……"

    "妈,快来。菜要糊了!"

    还没能等到邵文佳答话的殷素娥就又一溜小跑的回了厨房。"你就不能帮着翻两铲?"

    还没能等到邵文佳答话的殷素娥就又一溜小跑地回了厨房。"你就不能帮着翻两铲?"

    站在客厅门边的欧阳东和邵文佳一起笑起来。邵文佳把苹果放在沙发边上,便说道:"我去帮帮她们。"欧阳东点点头,要是她还在客厅里,他可真有点尴尬。虽然他知道自己对邵文佳真地没那个意思,可刚才殷老师那番话还是像在他心里投下了一颗石子,平静的水面上免不了要泛起几圈涟漪。

    摆好碗筷杯子的欧阳东让秦昭一通数落给拦在厨房外。三个女人已经教小小的厨房里够挤了,怎么还能站下他这个大个子?再说那些活他没一样能搭上手帮上忙的,还不只剩下添乱?"你就坐在沙发里看你的电视。"

    欧阳东只好讥笑着转回客厅,继续看那没盐没味的破电视剧。

    "小昭,看不出你挺霸道地呀,可不像平时你对……"邵文佳的后半截话让秦昭的眼神给逼回肚子里。

    心里寻思着怎么开口说事的殷素娥一边忙碌着,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邵文佳聊着天,末了她终于拿定主意,这样的事,大概直截了当说比什么都好。

    "小邵,我问你个事,你可要和阿姨说实施。你有男朋友么?或者现在心里装着什么人没有?"

    邵文佳低垂下眉眼。殷素娥这么郑重其事地一开口,她就已经猜到她会提什么问题,这也恰恰是她今天来的目的--她已经知道欧阳东回来了。上午十点过她起床时,就看见那双被她收在鞋柜里很长时间的男用大拖鞋摆在门边,冰箱里的饮料也少了两罐。不用问,这一定是欧阳东回来了,一定是有什么重要事情教他急匆匆地回了省城。今天他一大早就出了门,虽然很难说他去什么地方,可很有可能就是来殷家--从秦昭和殷素娥那里,她早就知道欧阳东和这家人的关系非同寻常。她仔细地打扮齐整后,这才出了门来殷家。不论欧阳东在不在这里,只要她来这一趟,她在殷素娥心目中的分量就会更重一些,她希望达到的目的,就多一分希望。

    "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些事……"邵文佳对这事表现出恰如其分的关心,她略过了殷素娥的问题说道,"殷阿姨您是要给我介绍对象吧?是谁呀?"说着她还朝客厅里的欧阳东瞟了一眼,"不会是他吧?"说着,就又瞟了一眼站在灶台边做酸菜鱼片汤的秦昭。她知道这嘴硬的小姑娘虽然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现在却一准正竖起耳朵听着哩。

    殷素娥点点头,"是啊,你觉得他怎么样?"

    正在水池边洗着案板的邵文佳忽然没有了声气。这个时候她可不能说什么,她什么都不说,反而会有更多的机会。

    殷素娥当然不可能猜到这一刻邵文佳的心思。邵文佳忽然低头垂下眉眼不说话,殷老师还以为她在犹豫或者不愿意哩。殷老师立刻便把欧阳东好好地夸奖了一番,好听话说了有一箩筐。

    她的话倒让邵文佳抿着嘴笑起来,这些"踏实厚道能吃苦"的夸奖她可一样都没瞧出来,她只看见这个男人有着一股子深深隐藏起来的剽悍血性,这让她分外着迷。当然,他也很能挣钱--她能猜到他为什么突然从昆明回到省城,这大半和他明年的收有很大关系。她倒很想知道那笔钱是多少哩,四十万?五十万?或者,比这还要多?这一条也能被称为"能干"吧?

    "我倒是没什么。"邵文佳大方地说道,"可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哩。我好像比他还大着一两岁……阿姨,你知道很多人都挺顾忌这一点的,总想找个比自己年轻的妻子。"

    殷素娥想了想,这倒也真是个问题。不过她刚才好像和欧阳东提过这一点,他倒没大在意这事。对于邵文佳比他大上一两岁或者两三岁的事,他应该不太在意吧?或者,她该再去问问欧阳东的意思?

    午饭异常地丰盛,可欧阳东还是觉得挺不自在,这不自在的感觉便是殷素娥的那一番话,他总是刻意不让自己的目光和邵文佳的目光碰到一起,可这实在是难以做到,毕竟屋子就那么大一块地方,而小小的饭桌旁边又围着四个人……偶尔两人都会同时把筷子伸向同一样菜肴,筷子或者手碰在一起,这就更让欧阳东尴尬。

    谁都能看见欧阳东的难堪。殷素娥愈加地认定自己为东子说了一门好亲:瞧瞧欧阳东这份张皇劲,他心里要是真没揣着点意思,脸就会红成那样?秦昭却是一直在闷着头刨饭夹菜喝汤,从她母亲提到邵文佳,她就一直不想多说什么,即便是在饭桌上邵文佳用话头引她,她往往也只是懒懒地简单说上两句娜也恢还找着话头刺了欧阳东两句,让欧阳东更加地不知所措。

    至于邵文佳,她高兴着哩。

    一切尽在掌握中,正顺着她的心意一步步地前进着。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八)

    入冬的第一场雨让这个城市的气温骤然低了好几度。就在第二天早上,当欧阳东走出小区时,他能看见行人们不但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厚厚的冬装,还掩着领口埋着头步履匆忙;离他不远处有个公交汽车的站台上,挤着黑压压的一片人,每当一辆塞得满满当当的绕城公交车开进站,嘴里心里诅咒着这倒霉的天气和拥挤的交通的人们就会暂时抛开一切,不顾公交车售票员的劝阻,去为一个搭上车的机会争夺,这个时候公交车上就会有人不满地嚷嚷着,可在车门口拥堵着的人谁也不会去理会这种抱怨;宽敞的大街上,隔着栏杆对进着四条飞驰的车流,街道两边用半人高绿化带分离出来的自行车道上,汹涌的自行车更象两条望不见首尾的巨龙,沿着各自的既定目标不知疲倦地前进……

    天气真冷啊,一股股寒风夹杂着丝一般的小雨直向人的脸上扑、身上钻。欧阳东呼着热气搓搓冻得有点发僵的双手,使劲活动了一下脖子。就在刚才,两三个被着鼓鼓囊囊的书包上学的孩童边走边玩,把他们手里的雨伞转着圈儿地嬉戏,有好些滴溜溜的水珠都溅到他脸上和脖子里。

    今天他就要去莆阳,而且就是现在走。

    站在路边有二十来分钟,他好不容易才拦下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

    "师傅,去莆阳么?"

    "来回?"

    欧阳东摇摇头。

    那司机捏着烟蒂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喷着烟上下踅摸了他好几眼,才不冷不热地说道:"跑一趟四百。"这价比通常的价要高不少,这师傅根本就不愿意在这交通高峰期跑这么远的路,可他又不就这样放弃掉一笔生意。

    "行,就四百。"欧阳东拉开后座门就坐进去。

    按他的计划,他是准备过两天才去莆阳的,这几天先好好地休息下,也去他名下的茶楼饭庄里坐坐,装模作样地摆摆老板的谱——虽然他对经营这档子事一窍不通,可刘源正为结婚的事忙得脚不沾地,他这个合伙人再不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好象也有点说不过去。好在刘源为茶楼饭庄物色了一个很有经验的经理,他只需要去坐坐看看就行了。

    可他现在不能不走。前天,热心的殷老师为他提了一门亲,那个女作家邵文佳就是他的房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实在有点尴尬,和她原本通过电话渐渐熟络起来的关系也蓦地变得有点别扭;昨天傍晚他去看了刘源,恰恰就碰见粟琴的妈妈,这女人还记得欧阳东哩,拉着他说了好半天话,句句段段都牵扯到粟琴,连刘胖子那从来不掺合这种事的家伙,临了送自己出门时,也说了好些语带双关的话。难道这两口子也准备把自己和粟琴捏巴在一起?这倒真是很有可能啊。

    凭心而论,无论是粟琴还是邵文佳,都不是他心目中爱人的最佳人选,可对这俩人,他都没法直截了当地说出一个"不"字,他只能选择逃避——反正最近也没什么事,干脆就去莆阳看看老朋友,至少向冉他们不会那么婆婆妈妈地张罗着给自己介绍对象吧?就便是他们的婆娘在一旁热心地包揽这事,他随便也能寻出一大堆理由推搪过去:他还不知道要在重庆呆几年哩,将来在哪里落脚都不知道,怎么好耽搁人家;再说时下这风气,民政局办离婚的手续比结个婚还简单得多,两个人一个天南一个地北……

    欧阳东抿抿嘴,自己都被这些理由逗笑了。要是甄智晃老婆或者卢月雯真要在这事上瞎操心的话,他就用这些话对付。

    第二天一早,前往省城公干的方赞昊一边把手里的几份报纸翻得哗哗响,一边和司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正当司机把他那在省城念计算机专业的小子夸成一朵花时,方赞昊却让《慕春江日报》体育版上的一条消息吸引住了:

    "……昨日午夜,今年转会市场上最大的热点人物欧阳*然出现在本市某宾馆。据陶然俱乐部某知情人士透露,欧阳东此次来莆阳的目的,正是为了他下赛季的合同……同时,宾馆的值班经理说,与欧阳东一同前来的三个人中,恰恰有陶然队的向冉和甄智晃这两位队长……我们不会忘记,就在一年前,现效力于重庆展望的欧阳东,也是陶然的领袖之一,许多球迷至今都还记得他为莆阳球迷们带来的欢乐……"

    欧阳东?!他在莆阳?他来莆阳干什么,真的是为了转会回陶然吗?可这么大的事情,他这个俱乐部的总经理怎么就不知道哩?!

    一瞬间,方赞昊的脑子里就转过了无数念头。这是集团公司越过俱乐部搞的动作么,还是集团公司准备调整俱乐部领导班子的前奏?又或是袁仲智想靠着私人关系把欧阳东挖回来,在不知道欧阳东真实想法的前提下,悄悄地把他约来莆阳谈谈、摸摸底?

    他抓着报纸愣楞地出了半天神,直到司机连着喊他两三声才回过神,就张着嘴胡乱应承两下。他顺手就摸出电话,准备找袁仲智细细地打问下这事,可才拨了两三个号码他就停下了——不,这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他得回莆阳去。

    "胡师,咱们回莆阳,有急事。"

    吩咐完司机,他就给早就约好的赞助商挂电话取消今天的会晤。他也没告诉赞助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说他有紧急要务,实在是很抱歉,今天没法来。他根本就没理会赞助商那不高兴的口气,他已经顾不上这头了。嘿!要是欧阳东真能回莆阳来,这个赞助商那点广告费算什么呀,会有人上赶着来和他方赞昊谈赞助的;别说他们今天要谈的就是比赛场地里那两块不值几个钱的广告牌,等东子回来了,说不定连陶然队队服袖口上那一小块地都能卖上个好价钱哩。就在几天前,方赞昊和几个有头有面的大老板坐在一块闲聊,话题不知怎么的就拐到足球上,听着方赞昊愁眉苦脸一个劲地喊苦哭穷,一个卖果汁饮料的老总就说了一句真心话:要是陶然还能象去前年那样真正象个"莆阳铁骑"的样,要是联赛里能隔三叉五地让球迷们爽一把,要是俱乐部能狠心花大价钱把欧阳东弄回来,那没的说,光他的饮料厂一年就能赞助个三四百万……

    要是欧阳东真能回来,那可真是一棵摇钱树啊!俱乐部现在缺的就是这样一个有市场号召力的球员,更别说他在球场上还总能给球迷们带来无穷无尽的惊喜!

    "三百万?"袁仲智在电话里就给兴冲冲望回赶的方赞昊当头一瓢冷水,"这钱连把欧阳东买回陶然都不够!他在重庆踢一年就能挣下这么多钱。"因为老母亲的身体不大好,袁仲智昨天晚上没去参加向冉为欧阳东办下的接风宴,可他之前已经从叶强那里知晓欧阳东和展望续约的事,也能大致估算出欧阳东现在的身价和收入。"好啦,老方,你还是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买回他的事,只能等咱们升上甲A才说得上……陶然不能踢甲A,他就不可能回莆阳,你就是出再多的钱,他也不会答应你——今年国家队两次集训,有一个甲B队员么?"

    方赞昊那颗热腾腾的心立刻就被袁仲智这一席话给浇个了透心凉,捏着手机默然半晌,才有气无力地告诉司机把小车调头。

    "胡师,咱们还是去省城。"

    哎,他现在又得为如何和那个赞助商解释这事而伤脑筋了……

    报纸上的那篇文章立刻便在莆阳城里掀起轩然大波。

    许多球迷都还记得欧阳东。这个高高瘦瘦的球员,就是他,带着陶然队那一干名不见经传的球员们,在足球场上掀翻了好些名气响当当的足坛豪门,为他们带来了一场又一场精彩的比赛、一个又一个激情迸发的时刻,还差一点就给这座城市带来一座足协杯的冠军奖杯。是的,他去年年底离开莆阳时很不仗义,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绝大多数球迷都能明白,陶然这样的甲B球队限制了欧阳东的发展,看看他在重庆展望和山东队那场教人荡气回肠的比赛的所作所为就能知道,象他这样的队员委屈在甲B确实是可惜了……人们能理解他,毕竟每个人都有追求更高目标的权利,可人们不能原谅他:因为他的突然转会,进攻乏术的陶然队现在已经沦落为一支甲B中游队伍,处在一种上不上下不下的尴尬境地……

    现在事情总算有了转机,兴许他就要回来了,球迷心目中那支"莆阳铁骑"又要驰骋在绿茵场上了,现在,它不但会纵横甲B,很快,它还会出现甲A赛场上……

    不少人已经开始幸福地憧憬那时刻的光景,那些只能在电视里观摩的顶级联赛里大名鼎鼎的球队,那些星光闪烁的球星,到时就会出现在莆阳这个全中国也没多少人知道的小城市里,他们将和陶然一起,每年都会为球迷们奉献上至少十七个绚烂的周末……

    从四面八方打来的询问电话立刻就教陶然俱乐部公关部的那部电话机变成了热线,素来好脾气的两位公关部经理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事我们也不太清楚"之后,不得不寻着由头溜出办公室,剩下的那个小姑娘却毫不犹豫就把话筒搁在桌子上——好了好了,我看这下还有谁能把骚扰电话打进来!

    几十个电话马上就涌进率先刊出这条消息的《慕春江日报》社,这让体育版的主编既是头痛又是沾沾自喜。

    那位抓住这条新闻的实习记者未必能知道,就在他一遍又一遍美滋滋地欣赏着自己那篇得意之作时,倒霉的欧阳东却在酒店的厅堂里抓着一支大号签字笔,为蜂拥而上的二三十个球迷签名——他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他来莆阳的事只告诉了向冉他们这些老队友呀,这些人是从哪里打听到自己的行踪的哩?他们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会住在陶然大酒店哩?

    欧阳东计划中的安静假期让这个报道给彻底搅乱了,现在谁都知道他在莆阳,整整一个上午,和他走在一块儿的向冉与甄智晃的手机几乎就没有停过,队友们的责怪、记者们的打探、俱乐部的询问、甚至还有莆阳两家电视台体育节目的专访预约……

    "想不到喝茶也不能清闲,"看着一群小球迷心满意足地抱着本子嘻嘻哈哈地离去,甄智晃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不自觉地用手抹抹额头上的汗水。"我这还是第一次给人签名哩,我那几笔*一样的字和东子的字一比,简直就不敢拿出手。老向,你的字怎么也这样受看哦?"

    向冉咧着嘴点点头,一张黑脸膛上居然还带着两团红晕。他的字也是七扭八拐的,只是比甄智晃好点,看着挺象那么一回事。

    "我专门练过。"

    向冉的这句话让甄智晃差点没把一口茶水全喷出来。

    "我找了个钢笔字写得好的人专门给画的帖子,还请他吃了顿饭。"向冉觑着左右没什么人,俯过身小声说道,"我有他的电话号码,你要不要?不过这厮最近发了,一顿饭怕是顶不了事,你要真心想练练,你拿五千来,我去替你和他联系联系。"

    "五千?"甄智晃咂咂嘴,"就仨字也能收五千,这家伙是不是太黑了?有少么?"

    "你当这是你上菜市场买菜,还要讲价!没告诉你这家伙最近发了么——也就是我,换个人去少说也要收你几万。你没注意我那草书的‘向冉‘俩字吧,你把纸颠倒过来看就是一副画。"糊弄和自己墨水差不多的甄智晃,向冉还是蛮在行的。

    "好,五千就五千。先货后钱。"思量半天,甄智晃才咬着牙答应下这事,他可真不愿意再为了签上自己的名字而臊出一身汗。"几时能给我?"

    "就现在。"向冉马上就从随身的皮包中拿出纸笔搁在欧阳东面前,"咱俩丑话说在前头,这可是我给你揽的大买卖,四六分啊。"欧阳东便在纸上写下龙飞凤舞的三个字,爽快地说道,"四六就四六,哪怕我拿两千哩。不过钱要是收不到,你就得自己掏腰包,怎么说你这个经纪人也不能把我那份给吞了。"

    甄智晃笑骂着向冉,便抓起面前的那张纸,那粘连到一块儿的字他连个首尾都摸不清,只能影影绰绰地蒙出一个"晃"字。这还是他的名字么?他的名字会有这么简单吗?笔画这么复杂的三个字怎么就能用如此清爽的几条流畅的线条代替哩?

    欧阳东和向冉却没再理会对着自己名字发懵的甄智晃,欧阳东已经提起了一件他很关心却又一直没找到机会细细打听的事。

    "曾闯呢?昨天晚上我怎么没听你们提到他?"

    向冉和甄智晃的脸色一起黯淡下来,两人对望了好几眼,最后还是甄智晃来为欧阳东解开这个谜团。

    "这家伙太不知自爱了。他已经让俱乐部开除了。"

    啊!欧阳东惊诧地望望耷拉着眉眼的甄智晃,又看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向冉。向冉唆着嘴唇狠狠地盯着茶几上那瓶鲜花,绞在一起的手都因为激动而有点颤抖。

    这是怎么回事?

    "赌球。赌意大利和德国的联赛,输得多了,就到处找人借钱。有人把这事告给袁指导。袁指导那脾气你还不知道?还能轻饶了他!联赛最后几场就没让他上场,本来就想让他自己个好好反省反省的,结果他还在下单买……上月中旬,就是十七号吧,俱乐部把他给除名了。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可千万别到处宣扬。"

    欧阳东静静地听着,端着茶杯很久都没有言语。

    本来挺热和的一场朋友会晤,无端端地教这意外的情形给彻底败了兴。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九)

    欧阳东失算了,他原本想在莆阳这个小城市里度过一个安安静静假期的打算,让那个报社的实习记者一篇异想天开的文章给彻底打乱了。自打那篇关于他有可能回陶然踢甲B的报道一见报,好几个把家安顿在莆阳的老队友立刻就把电话打到向冉和甄智晃的手机上,排着队地约时间,嚷嚷着一定要好好地把东子灌成醉鬼,就连那个德国后卫劳舍尔,也操着一口地道的莆阳话,口口声声要请欧阳东去他家里吃饺子。

    "去他家吃饺子?"欧阳东惊讶得张大嘴。他至今还记得劳舍尔第一次使用筷子时的模样,这个德国人瞪着一双好奇的蓝眼珠,缠着他的翻译反复地问一个问题:到底是用筷子方的那头夹菜好,还是用圆的那头夹菜好?当翻译随口告诉他用圆的那一端时,他居然又问出一句更要命的话:为什么是圆的那头,而不是方的哩?

    "算是饺子吧,至少那馅是正宗的。"向冉和甄智晃都是一脸的苦笑。好客的劳舍尔也没放过他俩,至于在莆阳的别的队友,他们估计那些家伙都会寻出一个绝对合理的理由推辞掉这个邀请的。"正宗的德国味饺子。"

    "德国味饺子?好吃么?"

    欧阳东的好奇心给他的两个朋友带来更多的痛苦回忆。甄智晃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说道:"要是你能吃酸黄瓜或者酸白菜什么的,估计在劳舍尔那里吃饺子就没什么大问题了。要是你还喜欢熏肉香肠什么的,那你一定会觉得他老婆做的德国味饺子很合你胃口。"在比赛场上教人撞破头都无所谓的向冉,现在却连吃下眼前这顿午饭的勇气都没有了。想着那些又酸又咸的德国菜,他就是一嘴的苦水。

    "赛季都结束了,劳舍尔怎么就没回去度假哩?"甄智晃和向冉那咧嘴呲牙的痛苦模样让欧阳东感同身受,看来这两位好朋友没少在德国人那里吃苦头。

    "回国度假?他老婆现在就在莆阳,自己还闹着想加入中国国籍。听说俱乐部里支持他这想法的人不少,至少方赞昊就挺热心,四下里托人找门路给他折腾这事。"

    半晌没吭声的向冉在一旁搭了句腔:"我倒是听说这事挺麻烦的。先前四川队那俩巴西外援都想着加入中国国籍,据说连国家队教练组、还有足协都有人出面帮他们跑这事,可最终也没办下来……估计劳舍尔这事也不大可能有戏。"

    "那两人不行,未必劳舍尔也没戏,他老婆可是个什么专家,听说还在以色列呆过好几年,专一搞那个什么来着,"甄智晃使劲地抓抓脑门,好不容易才想起那个陌生的行当,"对了,滴水灌溉!劳舍尔大可以让他老婆出面去申请绿卡……"

    欧阳东只是乐呵呵地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口争论,心里却在琢磨着另外一件事,自己到莆阳已经整整三天了,这两天一定得抽空去袁仲智袁指导家里坐坐,要是再拖上两天,于情于理,他可都说不过去了。

    对于一个足球队的主教练来说,一个赛季的结束并不代表着他们也能象球员们那样,享受到几十天轻松的假期,恰恰相反,这只是表明他们总算平安地度过一年了,可以从今年的煎熬里解脱出来了,除开两三顿折磨人的酒会宴席,他们还得马上做今年联赛的总结,要提交下赛季的工作计划,要考虑队伍的组合、人员的调配、可能进出的队员清单、下赛季的战术变化……还要在提心吊胆中紧紧盯着俱乐部和俱乐部背后的大股东,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酒精的催化下制订出一些教人不可企及的目标哩?比如……

    比如把陶然这样的甲B中游队伍带进甲A!

    赛季还没结束,袁仲智就已经知晓了这条消息。在国内白酒市场趋于饱和的情况下,陶然酒业集团把一只脚踏进了竞争更加残酷的葡萄酒行业,为了让"陶然"葡萄酒在市场上抢夺到更大的份额,他们就只能依靠各种形式的广告宣传,这个时候,陶然集团控股的足球俱乐部就猛然凸显出它的价值——下个赛季集团公司将向俱乐部投放资金四千五百万,必要时还可以有一大笔追加资金,务必要把陶然足球俱乐部送进甲A。集团公司老总在召见方赞昊时,用笔杆子敲着桌子说了一句狠话:"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把队伍弄进甲A去!俱乐部的人事权、经营权、财务大权,我统统都给你,只要你把队伍带进甲A。这样要是还进不了甲A,你也甭想在俱乐部总经理的位置上坐了!——实话对你说,明年不能踢甲A联赛,那时节还有没有‘陶然足球俱乐部‘,都不好说。"

    老总的这句话就是方赞昊转述给袁仲智听的,他当然能听出方总经理的言外之意:要是陶然在明年联赛里有点什么闪失的话,就算方赞昊和他袁仲智的私人交情再好,那也顾不得了……

    袁仲智揉着酸涩的两眼,又使劲地掐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无力地仰靠在沙发里。

    这可是冲A啊!可他又拿什么去冲A,就凭他手下的这些队员?这些人在甲B里自保是没多少问题的,可要是想百尺竿头再进一步,那却是远远不够,即便是让广西漓江把克泽和特瑞克这俩外援还回来,在甲B行列里,陶然也只能算是中上水平。四千五百万,还有一大笔追加的资金!想起这事,袁仲智嘴角就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冷笑,就当是五千万吧,这钱离冲A还差一大截哩!那老总也不去打听打听,这几年冲A成功又花钱最少的广西漓江,一个赛季下来,为了一个甲A的名额投入了多少?整整六千万啊!这还没算上俱乐部自己拉赞助筹集来的钱。人家漓江俱乐部就在堂堂的一省首府,拉到的赞助怎么说也比地处莆阳的陶然多得多吧,陶然拿什么和人家比?又凭什么教他袁仲智来下这个包票?还四千五百万呢……

    只是他这一肚子牢骚和怨气也只能在方赞昊他们面前发发,发完火,该干什么他还是得接着干。

    他已经和漓江俱乐部联系过了,老东家体谅他的难处,让他随意在克泽与特瑞克这两个外援之中挑一个——只能挑一个,这已经给了袁仲智和陶然俱乐部很大的面子。漓江明年的任务是保级,是在甲A联赛里站稳脚跟,要是陶然一口气把两个好外援都要回去,他们肩膀上的压力就太大了。这两年联赛里的水货外援越来越多,象克泽他们这样水平不错又知根知底的球员便是打起灯笼也难找,漓江也是花了大价钱才把两人给留下的。"没办法啊,老袁,盯着他们的眼睛太多,一个个都跟狼似的,我要是不出这个价,他们就不肯签约。"漓江俱乐部的老总苦笑着,在电话里解释这事。"那些人是一点江湖规矩都不讲,明里暗里什么招数都敢使啊。"

    要谁哩?特泽,这是很全面的中场队员,组织、进攻和防守都不赖,还有一脚远射的功夫;特瑞克是前锋,有速度有技术,虽然今年只踢了半个赛季,可他为陶然踢进了八个球,直到赛季结束,这个进球数也是陶然第一啊,周富通、冯展他们这些人踢下一个赛季都不如他,冯展才进七个球,周富通更可气,二十一场比赛,才三球进帐。

    其实,不管是特泽还是特瑞克,袁仲智都不想要,他想要的就是那个眼下正满莆阳市四处闲逛悠的欧阳东。这家伙能把陶然的水平整整提高一个档次!

    在德国科隆体育学院进修过的袁仲智总是在他的队伍里宣讲攻守平衡,可在他骨子里,却更加崇尚荷兰人提倡的那种全攻全守打法,或者他比荷兰人还要激进,他要的是华丽的不间断的进攻,要的是为球迷奉献一场接一场酣畅淋漓的进球大战,哪怕是输掉比赛,也要让球迷们陶醉在一个接一个的美妙时刻里……当然,他也知道,体育比赛更多时候看重的是结果,谁都不能悖逆"成王败寇"这个原则,何况,陶然还是处在更加残酷的附带升降级制度的足球联赛里,更何况,他还没有追求华丽足球的资本。他深深地为自己感到悲哀,那是一种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施展时的委屈,是压抑住自己的愿望去做出委曲求全的事情时的无奈……

    既然特瑞克和克泽只能要回来一个,那,就要克泽好了,有个中规中矩的中场组织者总比多一个前锋强点,陶然最需要的就是这个。前锋还可以在训练和比赛里慢慢地挖掘和培养,好的组织者却不是说有就能有的,这需要足够的天赋和敏锐的阅读比赛能力,还需要队员本人在训练比赛里付出足够多的努力。当然,象欧阳东这样的懒散家伙另当别论。

    还有一个问题,现在的陶然队还迫切地需要一个好的边后卫,这个人不但要能防守,最好还能有一定的助攻能力,疲软乏力的锋线需要更多的支持。谁是最适合陶然现有的风格和战术体系的?转会市场上肯定有这样的人,袁仲智头脑里就有三四个合适的人选,可今年试行自由转会制度,谁能保证陶然一定可以得到他,谁能保证他一定会很快融进球队?

    袁仲智燃起一支烟,用暗红的烟头转着圈儿把附带在玻璃烟灰缸边沿的烟蒂和烟灰碾进缸里。他做这些事纯粹是下意识地,一条笔直的袅袅升腾的蓝白色烟雾中,他痛苦地想到被他亲手清除出球队的曾闯和强子。

    不!对于开除这俩人的决定,他一点都不后悔,哪怕他们会因此记恨他一辈子他也无所谓,哪怕因为开除掉这两个颇有潜质的年轻后卫而教他丢掉陶然主教练这个饭碗,他也不会后悔。他只为一件事后悔,为什么他在重罚强子时,没把他彻底剔除出队伍赶出莆阳哩,为什么还要有那么一丝怜悯把他放进青年队里随队训练哩,为什么还要给他开一份工资哩?!要是他狠下心把这个吸毒的家伙赶得远远地,他怎么可能有机会拖着曾闯去赌球啊。是自己的怜悯之心把曾闯给害了啊……

    家里的小保姆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把那杯茶早就让一遍遍的开水给冲得泛了白的茶水拿出去倒掉,重新给他泡了一杯,一些绿盈盈的茶叶片儿在玻璃杯里忽上忽下地自在游荡着,在滚烫的开水滋润下,慢慢地舒展开,很快,一杯水都充满了绿意,苦涩中带着清香的茶水味在这并不算小的书房里弥漫开。

    从小保姆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一直到她把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烟灰缸摆放到原来的位置,呆呆出神的袁仲智这才合上面前的本子,顺手又点燃一支烟,朝小保姆点点头。这小保姆是他为照顾母亲而雇来的,他母亲身体不大好,他工作又忙,便接她来莆阳这个气候宜人的地方修养,现在这套装潢气派的两层小洋房,也是俱乐部专门为他和他母亲租下的。陶然俱乐部在这些方面还是很通晓情理。

    "聂姨让我告诉你:少抽点烟。"一直低着头的小保姆的话就象蚊子在哼哼。

    袁仲智只是点点头,随意地摆了摆手。烟是戒不掉了,连少抽几口都不大可能,一桩桩一件件的烦心事就堵在心头,要是再不能喝上两口茶抽上两口烟,那还不得把他给憋闷死?烟这东西啊,总是有它的好处的,看着那一团团烟雾,有时也能教人忘掉心中的闷气,有种朦朦胧胧的迷醉感哩……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当小保姆轻轻地掩上房门时,他就又沉浸在对球队未来的无边焦愁中。

    和往年一样,今年也会有人要离开莆阳的,万幸的是,向冉、冯展、劳舍尔、甄智晃这些主力队员的合同早早就已经敲定了,可主力阵容里还是会有两三个空缺,这些位置需要人来填补,要是不能在转会市场找到合适的人,那就得从替补中挑选,这些替补留下的板凳位置,也需要别人来填。那,陶然青年队里又有谁够实力走上联赛的场地哩?甄智晃抱着茶杯咬着烟卷,把一队二队的队员挨个在心头梳理一遍……这件事情他这几天已经做过许多遍了,可他还得一遍一遍地重新来,他手头只有这么多的兵,他要想方设法让他们发挥出最大的能量——那个"远大目标"就横亘在前面啊,要是不能实现,明年的这个时候,陶然俱乐部这几个字还在不在都说不清楚,即便在,谁又能知道俱乐部里还能有几个熟悉的面孔哩?

    "袁指导,"那小保姆又在书房门口探出头,和别人一样,她也这样称呼他。她把着门小声地说道,"有个叫欧阳东的人找你,你见不见?"

    第二天,甄智晃一到陶然基地,连自己的主教练办公室都去,便径直去找了方赞昊。在总经理办公室里,他隔着茶几把一张纸递给方赞昊,那纸片上只有潦草的几个字:余嘉亮,右后卫,二十一岁。这行字下面还有一组数字,估计是主人的电话号码。

    "这是谁?"方赞昊抬起头,疑惑地问道。这名字太陌生了,他从来没听说过。

    "重庆展望预备队的,已经上了展望的转会大名单。"

    "买下他?谁推荐的?"

    "不一定买,可以让他来试试,要是合适的话,咱们再谈。这人是欧阳东提起的,这个余嘉亮想找个能踢上比赛的俱乐部,欧阳东说他的防守能力还可以。"

    方赞昊一听便咧了咧嘴。欧阳东说他的防守能力还可以?就欧阳东那防守水平,随便找个踢球的,单凭训练比赛中对抗的数据,都肯定比他好。不过,欧阳东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反正只是试训而已,不行就婉言拒绝,大不了俱乐部为这个什么余嘉亮掏点路费和补贴,还让欧阳东欠下陶然一份人情。

    "这就打电话让他来?"方赞昊试探着问了一句。

    "好。"方赞昊的心思和袁仲智想的一样,反正象余嘉亮这样的球员也不会让人注意的,要是合用,马上就可以和重庆那方把事情说定,要是不合用,就趁着欧阳东在莆阳,当着两人面把这事撕掳清楚——不是陶然不要他,是他水平不行。至于这个余嘉亮水平行不行,陶然三个主力后卫都在莆阳安家落户哩,就教他们做评判,向冉甄智晃他们的话,不由欧阳东不信。

    四天后,莆阳陶然和重庆展望两家俱乐部就达成了这笔转会合同,这是一笔小得不能再小的交易,两家俱乐部在电话里就把这事给说定了,合同也说好用邮件形式互换,《慕春江日报》那些消息灵通的记者们甚至没为这事写上一个字。余嘉亮以十六万元的转会费成为莆阳陶然的一员,不但收到平生第一笔签字费两万元,还获得一个比他在展望时高出几乎两倍的薪水——月薪一万六千七。这数字就表明他至少已经在陶然获得了一个板凳位置,至于今后怎么样,那就全靠他自己的努力了。

    十多万就买下一个很有潜力的后卫,这怎么说都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可方赞昊的脸上连一丁点的喜色都没有,看着欧阳东在草坪上灵活地晃过昔日的队友,看着围在场地边那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球迷,看着那些端着照相机喀嚓喀嚓地耗费胶卷的记者,他就克制不住心头那股腾腾直冒的火气和酸水。这是多好的一个球员,这是多大一座金山啊,这可是他方赞昊为莆阳陶然做下的最合算的一笔买卖啊,怎么就便宜了那帮重庆人哩?!

    心情糟糕到极点的方赞昊整整一个下午都窝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中,用一支接一支的烟卷来排解心中的愤懑。

    为这个合同兴奋得整夜没法合眼的余嘉亮立刻便掏出兜里所有的钱,邀请欧阳东和向冉、甄智晃还有周富通这几位大哥去小团山风景旅游区度假,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样感谢这些好心的人了,因为紧张,试训时他好些动作都变形了,可向冉他们却都认可了他,连那个死板的德国人也难得地在训练后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向冉他们一起摇头。小团山风景区?省省吧,他们一年要去那里三五趟,早没兴致了。欧阳东却兴奋地答应下余嘉亮。他在莆阳呆了两年,说出去都丢人,名扬省内外的小团山他居然就只去过一次,而且还是在山脚下去参加一个什么宾馆的开业典礼,连风景区的山门朝哪个方向都不知道哩。还有,他正好想过几天清净的舒心日子,去小团山旅游正好不过,据说进了山,连手机都没信号啊……还有比这更惬意的地方么?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三十)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天空中飘荡的几片薄薄云层再也遮挡不住红彤彤的太阳,走在大街上的人们的脚步似乎也被这天气感染,显得格外地轻快。中午刚过,一个年轻女子走进聚美花园城七栋1703号。她是用钥匙打开的防盗门。我们知道,这种高档防盗门的锁是特制的,而开这种门锁的钥匙,通常却只有到它的生产厂家才能配置,而生产厂家,又毫无疑问会让丢失钥匙的人带上足够的证件,花上大把的时间来证明他们的身份。

    这个留着男孩子一样齐崭崭小平头,穿着一件样式并不新潮却很合体的深红色大衣的年轻女子,会是谁哩?

    她似乎对这套房子很熟悉,才一进门,就从门口的鞋柜里熟捻地拎出一双鹅黄色的绒拖鞋,轻手轻脚地换上,便绕过沙发走向房门紧闭的主卧室,那卧室带着浅黄色木纹的门上还贴着一张大大的卡通人物画。

    这画,好象还是自己贴上去的吧?女孩抿着嘴笑起来,把手搭在卧室门把手上轻轻地转了转——拧不动,这门被锁住了。

    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她慢慢地从兜里摸出一大串钥匙,很快就找到那合适的一把,小心翼翼且又蹑手蹑脚地把钥匙塞进锁眼中,轻轻地扭动着。她显然已经忘记应该朝哪个方向转动钥匙才能打开门。她先向左边拧拧,把手发出细微的喀喀声,门却没有开,她这才向右边拧动钥匙,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那女人猛地推开门,嘴里发出一声欢乐的叫喊,一步就跨进去。

    可屋子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件家具、一张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大床、两大堆书,靠床的矮柜上放着半瓶没喝完的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本想给欧阳东一个惊喜的粟琴立刻便教眼前这番光景给弄得彻底泄了气。

    粟琴?!这个留着平头的年轻女子是粟琴?

    是的,这是粟琴,就象她蓦然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一样,这个从我们的故事中消失了一年多的时髦却又任性的女孩子又出现了。整整十六个月啊,我们不知道她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都在什么地方呆过,又都做过些什么,可是很明显,她一个人闯荡这个变幻陆离的世界,也并没有吃什么亏,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清澈,她的脸庞还是象当初她离开时一样红润而充满朝气,甚至连她期望给欧阳东一个惊喜的那个孩子气的行动,也让我们充分感受到她胸膛里那颗激荡跳跃的心。

    她是回来参加她母亲的婚礼的,为了这事,她还把她公司的老板给炒了鱿鱼。她在那家公司正在筹备的一项大型公关活动中有着重要的作用,可她说不干就不干,连一个半月的工资都没要,买了张机票就走人。张口结舌的公司老板老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不是不准她的假啊,只是问问她能不能把十天的假期缩短到六天。末了他才问这是为什么,她干嘛要辞职?。

    "没理由。腻味了。"

    这也是理由?!她的答复又教他瞠目结舌老半天,等他反应过来,粟琴早就挎着背包哼着歌走了。

    她本想昨天晚上就过来给欧阳东一个惊喜的,却又被和她半年多没说上两句话的母亲拉着手把话直说到晚饭后,她探问她这段时间里的工作和生活倒不是什么事儿,可眼看着就又要组建家庭的母亲居然郑重其事地询问她对自己婚姻大事的考虑,还特意提起欧阳东,这不就是想把他俩撮合到一块么。这让她心里无比地烦乱。她和她那些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们早就说过这事了,她和欧阳东不合适,这家伙除了吃饭喝水看书踢球,几乎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太缺乏生活的情调了,她那时和他走得近只是因为她那时喜欢看他踢球时的那种潇洒劲,他在赛场上的灵活洒脱教她分外着迷,她只是他的球迷而已……现在,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再不会那样迷恋一颗不怎么亮的星星了……哪怕他就是亮得令人目眩哩,她也不可能把他作为自己的爱人。

    "我和他真没什么,"粟琴同样郑重地对她母亲说道。这说法和欧阳东对殷老师的说法一模一样。"我和他……"她就象看见什么荒诞事一样,咬着嘴唇笑起来,"我和他怎么可能哩?真的不可能,我对他从来就没那种感觉……没感觉啊,你总不能逼着我去嫁给他吧?"

    她能够理解极少过问这些事的母亲为什么突然会提到这些,自打她知道母亲和刘源的关系后,她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刘源是欧阳东在省城这地方最好最知心的朋友,很会处理人际关系又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过的刘源还帮欧阳东打理着不少事,要是她和欧阳东走到一起,这将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连瞎子也能看出来。可为了这就给自己找个象欧阳东这样了无情趣的家伙做老公?她才不会这么傻哩,那样的生活多没滋味啊。

    不过她也没有因此而埋怨母亲,她知道母亲是为了自己好,至少欧阳东那家伙不会欺负自己,跟着他也再不可能有苦巴巴的日子去煎熬。可这有什么意思?她又不是没有钱。她自己也有一套小房子,还有一辆小车,即便她没钱用,随便找她母亲张张嘴,也能要个万儿八千的;她还不到二十四,岁数还小着哩,凭什么这么早早地就拴在一棵树上哩?何况那棵树还是欧阳东这家伙——她那些结婚早的女友们现在都是一副什么模样啊?当然,她也不可能为这事而埋怨刘源,刘胖子至今还在为他前两天在欧阳东面前多的那几句嘴而后悔哩:朋友间有些事是不能打听也不能规劝的,象这种关系到朋友一生幸福的大事,那就更是千言不如一默……除非欧阳东主动找上他征求他的意见,那时他才能把自己的看法和思虑原原本本地合盘端出,这也仅仅是供他参考而已。现在他更不会掺和这事,他一直呆在客厅里一个人看电视,实际上,在粟琴回来之前,他还说了不少话让粟琴妈别提这事。

    她和欧阳东仅仅是朋友,是比较要好的那种男女间的朋友关系,至少现在是这样。粟琴在屋子转了好几圈,最后从冰箱里取了听饮料,一个人闷闷地坐到沙发里,无聊地看电视打发时间。她为了来看欧阳东,已经推掉了好几个朋友的邀约,这时候要是突然反悔再去和朋友们见面聚会,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自圆其说。

    她给欧阳东挂了好几个电话,他的手机根本就拨不通,只有一个女声反复地提示说:机主已出服务区。

    什么叫"已出服务区"?这鬼东西死哪里去了,居然就会出服务区!

    边看着无聊的电视剧边恨恨地咕哝的粟琴很快就发现一件让她惊诧的事情。这屋子收拾得太整齐了,连电视机顶上也看不见什么灰尘,在电视柜上那两个花瓶里插的是新鲜的梅花,柜子面上落了黄黄红红的好些花瓣和花骨朵,要是仔细地嗅嗅,这空荡荡的客厅里还飘荡着一丝清爽的香水气……还有,她手里拿着的饮料是可乐啊,欧阳东从来不喝这种东西,还说什么这高糖的碳酸饮料对运动员的身体没有好处。她依稀记得,刚才打开几个房间门打量时,似乎还有个房间里那种清爽的香水气特别地浓郁,还有,大洗手间里的壁橱里好象还摆放着好些女人用的化妆品……

    粟琴现在就一脸阴霾地站在这些化妆品面前,咬着牙死死盯着这摆满壁橱上下两格的大大小小的瓶子。

    这都是名牌货,控油洁面泡沫、爽肤水、滋养液、面霜、日霜、晚霜……林林总总一大堆,光面膜的就有两种——一种是用于油性皮肤的,一种是用于中性至干性皮肤的。呀!两种!这就是说,欧阳东这里居然有……她简直不愿意想下去,这死东西难道会……

    想起这种教人恶心的麻糊事,粟琴骤然打了一个寒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突然就觉得这里实在不能呆下去了。谢天谢地,她和欧阳东这混帐东西没什么太深的交往,幸好她以前只是挽过他的胳膊而已,幸好她已经断然拒绝了她母亲为她提说这门亲事的可能,幸好她看见了这些……她怎么可能找一个这样的人*人!

    欧阳东!她捏紧了了拳头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要是这家伙现在敢出现在她面前,说不定她会狠狠地踢他两脚来解气!

    可当她拎起自己的小包准备逃出这房子时,她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这房子里就一个房间明显住着一个女人,因为那屋子里的床头上就一个蓬松的高枕头;欧阳东自己的房间简陋得几乎没什么象样摆设,而且根据自己对他的了解,他似乎也不象是能干下这种恶心事的那种人——这点粟琴也不能完全肯定,毕竟她和欧阳东有一年半时间没碰面了,这个世界教人学坏多容易呀?何况,他大概也不能是一张纯洁的白纸吧……最多也只能算是没被完全染黑的白纸而已。

    粟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重新坐到沙发里,就捧着那听饮料傻呆呆地发愣,直到防盗铁门的锁发出很响的咔哒声,她才从怔怔的出神中被唤醒过来。

    一个穿件和她身上那件大衣差不多款式的深色敞口时装大衣的女人一边把钥匙从锁眼里取出来,一边揎开门走进来。

    前一阵,在一次同学间的聚会上,邵文佳认识了一个谈吐举止都很有风度的男人,这人有三十四五岁的年纪,是法国一家名牌时装在这个省的总代理商,同时还代理着两个其它牌子的手表和饰物,人很能干,也很健谈,在那次聚会上,邵文佳就能感觉出这人对自己有很强的好感,当第三天那男人邀请她去喝咖啡时,她答应了。她能感到这人的诚挚。他为了得到自己的联系方法,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因为极少有人能知道她的电话号码,而传呼机哩,要是不熟悉的电话或者不熟悉的姓氏,她压根就不会去回。

    今天又是这人请她吃晚饭。

    邵文佳有时禁不住为这人惋惜,同时也是为自己惋惜。要是自己没看见欧阳东在比赛里那副永不屈服的血腥神态,要是自己早认识这个人,自己多半会选择他的:年青、有能力、事业通达、会讨女人欢心,这些都能让她动心。可现在……同样凭着女人的直觉,也凭着一个作家观察社会与人的眼光与智慧,她觉得欧阳东比那人要强许多,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要强许多……要是她真能有机会在二者之间挑一个的话,那毫无疑问,她一定会选欧阳东……

    可欧阳东却未必会选择她。这一点邵文佳同样很清楚。

    除了那位可能存在的电视台女记者,还有一个姓粟的女孩,好象她和欧阳东的关系曾经就很密切,要是她突然出现的话,那自己和欧阳东的事大概就没什么指望了……

    邵文佳压根就没敢把秦昭考虑进来,那天在殷家吃饭时,欧阳东的言语和举止就说明这两母女在他心目中是个什么样的地位。在殷素娥面前,欧阳东就象个听话孩子在聆听慈爱的母亲教诲,可对秦昭哩,欧阳东简直就是畏惧——他都不怎么敢和她搭话。不过,好象秦昭也挺惧怕欧阳东吧。好象是这样的。这可很耐人寻味啊。

    吃饭时那男人似乎也看出邵文佳有着重重心事,就努力地用一些趣事来吸引她的注意力,当这顿并不算愉快的晚饭吃完后,邵文佳虚虚坐了一会就立刻便说想回家,那男人也没有专一挽留,便开车送她回来——这一点也让邵文佳满意,她最讨厌的事情里,就包括男人的胡搅蛮缠这一项。

    现在,邵文佳和她的一个假想敌粟琴面对面了。几句随意的寒暄就让她们同时回忆起对方是谁。是邵文佳目光里的探究、警惕和防范的神色让粟琴觉得不对劲,这些东西只需要在她脑海里过一过,她就能察觉出邵文佳对欧阳东的企图,而这些企图再经过她细细思索,立刻便成为一幅似是而非的可怕臆测。

    这女人对欧阳东不怀好意!粟琴瞬间便得出这个结论。

    咱们姑且不论粟琴这个推论是否有道理,可接下来她做出的决定就很值得心理学家们去探究。她决意帮欧阳东迈过这道坎,让眼前这个女人知难而退,而教邵文佳知难而退的办法,居然是准备把即将掉进泥潭的欧阳东拖到自己身边。她难道就忘记了,就在一两个小时前,她还认为她和欧阳东之间,最多也只能成为比普通朋友关系稍微密切点的好朋友么?怎么才这会点儿工夫,她突然就决定和欧阳东相好哩?难道,这只是出于不忍心看着他跳下悬崖么,或者,只是因为欧阳*然变成了抢手的香饽饽……

    "他去哪啦?"粟琴问得很直接,她就没提欧阳东的名字。

    邵文佳当然明白她这样问的含义,这无非是宣扬她和欧阳东那层比自己更加亲近的关系。这是挑衅。邵文佳的回答也很简单:"我从来不过问他的这些事。"这也是一种挑衅,她只关心欧阳东身边发生的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比如粟琴今天来这里到底想做干什么。

    "那你关心他什么事?"粟琴半天才说出的这句话恰恰落进邵文佳的圈套,下一刻她就被气得够戗。

    "他以前发生的任何事我都不关心,那些都是过去了的。我只关心今后的事情。"

    这话立刻便把粟琴噎得半天没吭声。她,粟琴,真的就是"过去"了?可她却找不出什么狠话来对邵文佳说,她只能用苍白无力的冷笑来应付。邵文佳根本就没再理睬她,自顾自地回房间去换衣服,隔一会出来时,还好心地问粟琴要不要喝水。她简直就是笑吟吟地看着粟琴朝她翻白眼,便端着杯水进了书房,还细心地门慢慢地合上,房门的锁合上时几乎无声无息。

    越想越窝囊的粟琴一个人傻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使劲绞着手里的挎包带,在心里把欧阳东骂了无数遍。她现在才知道,她以前的那些伶牙俐齿在邵文佳面前,是半点用也使不上。

    不行!她不能这样认输!她要在这里等着,要等到欧阳东回来,她要让这个趾高气扬的女人知道,她粟琴不是"过去",她要欧阳东亲口对她说,这个狗屁女作家才真是"过去",要是欧阳东不愿说或者不想说,她就去发动自己的母亲和刘源,让他们来教欧阳东说!

    哼!她就在这里住下了,一直到欧阳东回来,一直到欧阳东亲口说出那句话!

    欧阳东当然不会知道他的房子已经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现在正在两百公里外的小团山风景区一个偏僻的农家旅舍里,为了寻一块干净的洗脸毛巾而陪着笑脸和房东说好话,而这次远足活动的发起者余嘉亮,正痛苦地躺在一张只铺垫着一层薄薄的稻草杆的硬木板床上,翻来覆去地煎熬,盖在他身上的那床重得就象沙包袋的碎花布面被褥两头都教人磨得油光水亮,不但潮湿得似乎能拧出水来,还散发出阵阵怪味道。客房的隔壁就是猪圈,六七头大猪小猪一起哼哼叽叽,时不时还能听见咕噜咕噜的几声鸡叫,从小没受过这般罪的余嘉亮哪里还能睡得着……

    我们倒霉的欧阳东啊,他还不知道他回到省城后会受到什么样的可怕遭际哩。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三十一)

    欧阳东和余嘉亮,这两个勇敢地挑选了一条连风景区大门旁的旅游线路图都没标记出的路线的勇敢家伙,为自己的固执付出了惨重代价。他们迷路了,只能在一个山里农民自己开的小旅店里过夜。

    第二天一大早,余嘉亮伸长脖子咽下最后一个水煮鸡蛋,又喝光满满一大海碗玉米粒稀饭,一边嘎吱嘎吱地嚼着两根老酸菜,一边抢着摸出钱包准备结帐。这可是他邀请东子哥来小团山旅游的,这条让人难以忘怀的路线也是他首先倡议的,他怎么还能教东子哥来掏钱哩。

    农家的女主人把湿漉漉的手在肮脏的围裙上使劲地揩抹着,笑呵呵地说道:"你们吃好了?一宿加两顿饭,一共是两百二十四。你掏两百二好了,零头就莫给了……"

    正在钱包和裤兜里翻找着小面钞的余嘉亮嘴里又象被塞进一个鸡蛋:"多少?"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

    "两百四。"那女主人看着神情不大对劲的余嘉亮,又马上胆怯地低下眼帘,拿着一张黑不溜秋的抹桌布在班驳的红漆面破木桌上来回划拉着,可她的话却一点都不胆怯,"两人一宿加一顿晚饭一顿早饭,一共是二百四。"

    "什么?!"这次余嘉亮总算听清楚女人嘴里冒出来的那些乡音浓重的普通话,他手在桌子上一撑就站起来,一双细长的眯缝眼这时倒一点都不眯缝了。"什么!二百四?!就这破房子湿被窝加几碗咸菜稀饭,你就敢收我们二百四。你当开的是宾馆啊!"欧阳东一把就按住他,那个蹲在院坝矮墙边鼓捣着自行车的男主人叼着支烟卷也听见了这响动,只乜着眼毫不在意地盯了这厢一眼,就又挥着手里的木棒使劲敲打着挂满硬邦邦的黄土坷拉的自行车轮胎。

    欧阳东一手拉住脸红脖子粗的余嘉亮,就仰脸对女主人抱歉地笑了笑,"少点呀,大嫂,"他的莆阳话也不是很地道,可两三个字尾音还是发得相当标准。"打个折吧,我们出一百块好了。"他心头也有气,即便是出一百,这个价钱也和抢人差不多,不过这也没法,谁让他们昨天忘记和人家打问价钱哩,现在人家就是为几碗稀饭咸菜教他们掏个千儿八百的,他们也得认。

    "一百八。"那男人斯条慢理地站起来,扑地一声把烟屁股喷出老远,又把棒子扔到柴禾堆里,拍着手上和衣服裤子上的灰,头都没抬就这样说道。

    最后还是欧阳东掏了一百四,才总算安抚下那俩夫妇。他赶忙拖着气鼓气胀转眼就要发作的余嘉亮,逃也似的离开那个没几户人家的小村子。谁遇上这种事都得自认倒霉,到头来不但那两百四的房钱饭钱要一分不少地掏出来,还会教人好生笑话数落一番,要是气头上的余嘉亮不小心把手指戳到老板或者老板娘脸上,指不定还得掏上一大笔医药费哩——行了,只当是自己花钱买气受吧。

    两人再没有把小团山之旅进行下去的心情,当翻过一道山梁便望见一条平坦的水泥大马路,还有那半掩在对面小山包背后的那堂皇的宾馆大楼一角时,两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要是昨天傍晚再走两步,就能到陶然宾馆啊,就能洗上热水澡,就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晚饭,就能惬意地舒展四肢躺在软绵绵的干净床铺上看电视……可现在两人唯一的愿望就是马上开车回莆阳。

    把他们开进山的那辆桑塔那还给向冉时,卢月雯就告诉欧阳东一件事,粟琴回来了,这两天一直望他们家挂电话,追着讨问欧阳东的下落,还教欧阳东一回莆阳务必马上给她挂个电话。"你把人家小琴怎么了?"卢月雯倒没在意向冉使劲地朝她使眼色,只笑眯眯地盘问欧阳东,"我听小琴说话都有点走音了,好象被你气得不得了,要不是小团山有那么大,我估摸着她兴许都会赶进山里去找你哩。"

    卢月雯这揶揄的话只能教欧阳东苦笑。"我能把她怎么着?我都有一年多没见她了,还能把她怎么着?"其实他倒是真该问问她想把他怎么着来的,瞧瞧她给自己惹的这些事,到现在他的房子就没清净过,还让殷老师费心,又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要不是这家伙,他能在难得的假期里和兔子似的东躲西藏吗?

    "小余,你认识一个叫方,方……"向冉皱起眉头使劲思索那个陌生的名字,"上海新通惠青年队的,叫方,方……"他实在是想不起这个人叫什么了。

    "方畅?"

    "对,就是他!你认识他么?"

    "认识呀,我和他一个院子里长大的,一起进的体校,一起进的辽宁少年队,三年前才分开。"余嘉亮疑惑地瞅着向冉,"他怎么了?"

    "没怎么,他也来咱们这里试训了,昨天他还说起你……"确实也没什么。方畅是陶然为冲A大计而准备引进的第二个队员,他今年的甲B联赛里也上过七八场比赛,表现也中规中矩,一直在守门员位置存在重大隐患的陶然一得到他要转会的消息,立马就联系到他,这两天俱乐部正在和他谈合同。

    卢月雯却不大理会这些事,她只关心欧阳东和粟琴的事,还在苦口婆心地给欧阳东灌输诸如"粟琴是个好姑娘"、"有个女人帮你操持家务你也省心"这种话,在不知不觉中,她又开始扮演媒婆的角色。她不知道,欧阳东现在一听见这事,就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你要是觉得她不合适,我给你说一个。也不是什么外人,就是老甄的小姨子,前两天老甄两口子还让我给你提这事哩,结果一转眼你就进山了。人家可是法院的女法官,学历高着哩,硕士啊,人也俊俏,身高模样都跟你般配……要不这会儿我给她打个电话,让她中午时抽空过来趟,你和她见见面?"说话里她已经站起来翻找自己的电话本。

    欧阳东现在就一门心思回省城了。别说中午饭,连这还没发好的茶他都没空喝。刘源的婚事说话间就要办了,他也得回去打一头,看看有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的;重庆那边的主教练还没落实,他得打听打听明年谁来填这个缺,顺便问问这主教练的脾气秉性;今天就是秦昭的生日,去年他就没去参加,今年要再不去就太不好意思了……一大堆实话连着瞎话,欧阳东好歹是推托掉卢月雯的一番好意。他这就要回省城。至于余嘉亮,欧阳东已经顾不得这个小兄弟了,反正他已经是陶然的人了,何况他还有个方什么的守门员哥们在莆阳……

    欧阳东又一次回到了几天前他匆匆忙忙逃离的家。

    逃离。还是逃离自己的家。欧阳东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坐在沙发里自嘲地笑起来,他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了?

    安静的大客厅里没有一丁点的杂音,客厅一角的书房门半掩着,里面也没有滴滴答答的键盘打字声,房间里也没有那种惯有的淡淡薄荷烟味道,这说明那女作家不在家。茶几上扔着几包开了封或者没开封的零食小吃,沙发前的地板上好些零碎的瓜子壳,不用问,这一定是粟琴的杰作。她也不在家。他找刘源要了她新的手机号码,可怎么拨打都不通,这家伙口口声声要找自己,等自己找她时,她自己却连手机都不开……

    他的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这可不是粟琴打来的。

    "你还在莆阳?"这是刘岚。当欧阳东刚从重庆回到省城时,她就出了外勤;她回来时,欧阳东却已经去了莆阳,现在欧阳东又回到省城,她却又带着她的那一小组人去了外地区的农村赶做节目。"去小团山玩得怎么样?"

    "一般吧,也就那样,就算了了自己一桩心事。"欧阳东咧咧嘴。"……你哩,这次出去还顺利么?"刘岚所做的电视栏目属于"新闻背景深度报道",这种报道一般都会遇到很多难以想象的困难,极少有顺利完成的时候。

    "还行。就是这两天这里的天气不好,路况太差,我们进不去。人倒能进去,可器材进不去。要是明天还不行,我就准备雇人帮我们把器材背进去。"

    欧阳东能想象到刘岚说这话时的神态,多半是唆着嘴唇咬着牙,扑闪的大眼睛里还挂着一抹忧愁……他嘴角已经浮现出几丝笑意。

    "那你们可要小心点……"

    这话里有关心的成分,可话里那种客套的成分却更加浓厚。这可真让人奇怪,咱们的东子和刘岚说话时,几时变得如此模样了哩?难道他割舍下埋藏在心底里的那份感情了么,还是他变得更加世故和圆滑了……

    "你在省城还要呆多久?"刘岚沉默半天又问道。她和我们一样,也是突然间觉察到刚才那话里深长的意味,这让她有些不安,"这一次,有希望进国家队么?"她忽然发觉,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和自己通电话时好象都是这样的口吻,就象一个普通的朋友那样淡淡地和自己随意地说着这样或者那样事,再不象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地注意每一句话或者每一个措辞。这说明什么?

    "进国家队的事,可不好说。"欧阳东当然不可能琢磨到这短短两句话里刘岚那突然纷乱起来的心思。他站起来到墙角给茶杯里掺水,"我在省城呆多久就看这次能不能进国家队。进了的话,大约下周二三就得去北京报到,要是没进,下周一我就准备回桐县了。省城里朋友熟人太多,几乎没法好好休息,我现在就想找个清净地方好好呆几天……不,真不用了,我还怕没时间蹭你一顿饭么?……"欧阳东说着说着便笑起来。"等我从北京或者桐县回来吧。这次时间真是太紧了……"

    刘岚终于意识到这些平平常常的朋友间的聊天代表着什么。欧阳东已经放弃了,或者说已经接近于放弃了,他大概意识到,自己不会为他做出牺牲吧;而他哩,他的足球生涯正要迈进颠峰期,他也不可能为她做出牺牲——联赛最后那两场比赛里,他的表现连刘岚单位里那些专跑足球这条线的同事们都为之震惊,足球类报纸上更是连续几期都把他作为新一届国家队成员的当然人选,甚至还为此研讨起国家队在即将开始的预选赛里可能采取的战术套路……

    直到地区宣传部的一个干事来敲门,捏着电话话筒的刘岚才从茫然中苏醒过来。

    "你回来了?"

    捧着茶杯、同样有点走神的欧阳东仰起脸,这才看见是邵文佳和自己打招呼。她的笑容看上去有点僵硬,总是神采飞扬的脸庞也显得很憔悴,吃力地弯着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便昂着头吞下手里的一把药片。她闭着眼睛喘了口气,就走过来,扶着沙发靠背慢慢地坐下去。她连饮水机到沙发之间的这两步路都象走不稳。

    欧阳东朝她点点头。看来作家这口饭也不挣啊,瞧瞧她都累成一副什么模样了。

    "你女朋友找到你了么?"邵文佳知道自己脸色不好,这会子她的肚子里就象有人在用小刀绞一般疼痛。这是胃病,象她这样熬更守夜的人常有的毛病,不过这次来得比较猛,她都睡着了,还是被这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疼痛给折磨醒了。望着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欧阳东,她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这付光景真的是不该教他看见。自己的形象一定很糟糕吧,身上还裹着熬夜打字时那身衣服——趴在电脑前忙乎了一夜才总算赶完稿子,她已经是累得连脱衣服的劲都没有了——头发也胡乱地披散着,脸色肯定更差,多半是灰扑扑的吧,自己都能感到脸颊上油腻腻的灰,还一个劲地发紧……

    "女朋友?"欧阳东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呵,这是说粟琴哩。"你是说粟琴吧,她是我一个朋友,和女朋友这仨字可不沾边——不过你要说的是广义的‘女朋友‘的话,那就肯定是了。"

    邵文佳努力地挤出一个理解的笑容。她现在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斜靠在沙发扶手上,再靠着一只手臂的支撑,她才能让自己不瘫软下去。

    "……你生病了?"

    "胃病。算是职业病吧。"邵文佳低下眼帘,咬着嘴唇说道。又是一阵疼痛,这次连她端着玻璃杯的手都有点颤抖,右侧腹部的肌肉在痉挛。

    "要……我去给你买点药么?"欧阳东看着她的痛苦模样都有点不忍心,"要不,我送你去医院里看看?"

    "……我吃过药了。没事的,过一阵就好了……"

    欧阳东又盯着她看了半天。也许她说得对,胃病这种病确实不需要去医院,再说,他刚才也看见她吞下好几片药,药劲上来总需要点时间的。

    他的手机又响了,这是杜渊海的电话。凭着联赛里的出色表现,杜渊海这次也很有可能入选国家队,而且据说还有很大希望能成为国家队的正选门将。他在电话里邀约欧阳东晚上聚聚,顺便谈一桩事:他和人合伙,在省城里最繁华的地段开了一间门面很大的名牌服装店,明天就要开业,他希望欧阳东明天上午能去帮他亮亮招牌装装门面——虽然不是顺烟足球队的队员,可欧阳东在这个城市里一样是个知名人物……

    "行,明天上午我来就是了,"欧阳东一口便应承下这事,可晚上的这顿饭他就实在不想去了,昨天晚上在那农家旅店里,猪叫鸡唱外加余嘉亮痛苦的呻吟,把他折腾得一夜都没睡好,现在瞌睡得眼皮子都要粘到一块堆了。

    "今天晚上你怎么能不来哩,我这就给周富通打电话,让他去接你……"

    可欧阳东已经听不见他说什么了。

    邵文佳刚刚挣扎着把杯子搁到茶几边,一个失手,玻璃杯就砸在地板上,伴随着清脆的响声,她整个人就象虾一样痛苦地蜷缩在沙发里,连眼神都骤然变得迷离起来……

    "阑尾炎。不是胃病,就是阑尾炎发作了。这得做手术。"板着一张冷冰冰面孔的医生只是随意地询问了邵文佳几句,就下了断语。他在病历上填写着病情诊断,在"处理意见"那一栏里,却停下了笔,望望捧着肚子不住称唤的邵文佳,又望望站在她背后的欧阳东,面无表情地问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欧阳东实在是听不懂这医生话里的意思。该做手术就做呗,难道医生还需要在这种事上征询病人的意见吗?这不是颠倒了么。

    "我……不做手术。"让所谓的"胃病"折磨得脸色蜡黄的邵文佳捂着肚子,埋着头低声地说道。"不做手术行不行?"她挣扎着抬头看看带着一副职业性冷漠脸孔的医生,又扭脸望着背后的欧阳东。她害怕做手术,那是在肚子上划一刀呀,那要流多少血啊,想着那情景她都快瘫软到地上了……还有,要是做手术,会在肚子上留下一道难看的疤痕的,这可是在肚子上留一道疤痕呀,好难看啊……

    欧阳东当然不会想到她的脑筋里转着什么事,可她要是不愿意做手术,谁也不能勉强她,他只能硬着头皮问医生:"除了做手术,还有别的办法么?比如吃药,打针什么……"

    "输液。这也能控制她的毛病。"医生理解地看着邵文佳,嘴里却在回答着欧阳东,"不过最好是做手术,割了就再也没事了,要是不手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发作。"

    "我输液,我输液。"在绝望中捞到一根稻草的邵文佳激动得连脸色都红润不少。她甚至扭过头仰起脸用哀求的神色望着欧阳东。求求你了,答应吧,让我输液好不好。

    欧阳东还没做出丝毫的表示,那医生已经扯过一张药单子笔走龙蛇地画上好几排只有药房里的医师才能认识的字,就递给欧阳东:"你去把这费用交了,然后就带她去输液。"他实在看不出这年青的丈夫怎么可能拒绝自己妻子这小小的要求,所以连等他们商量的时间都节省了。

    一直到躺在病床的邵文佳昏昏沉沉地睡去,欧阳东才想起来一件大事,自己还没吃午饭。

    他只能去楼下的医院小卖部里买来两根红肠和一碗方便面,倒上病房暖水瓶里那不知道开没开的开水,就寻了一把椅子坐在邵文佳的病床边,胡乱对付了一顿午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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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写实的作品…… 欧阳东,一个年轻的大学生 单位破产了,他下岗了,失业了 但是在一个既普通又非常的机会下,他很快又上岗了 不过,这一次的工作很特殊:踢职业的足球! 求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求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求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