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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习惯呕吐     求索txt下载     求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章 涅磐(十)

    整整一个星期里莆阳球迷都沉醉在欢乐中,教他们兴奋和高兴的事情太多了。先是陶然三比零主场轻取辽宁队——那可不是一支普通的甲B球队,那是国内的十冠王、足坛上响当当的豪门;而且,在这场比赛里,陶然队长欧阳东奇迹般地复活了,球迷们又一次亲眼目睹他那宛如杂耍般令人眼花缭乱的盘带和叫对手摸不着头脑的犀利突破,他还为球迷们奉献上三粒精彩的进球,这更让人们疯狂。当那个黑人特瑞克即兴作出骑士向国王效忠的姿势时,观众的热情达到了颠峰,全场二万七千名球迷齐刷刷地站起来,用整齐划一的掌声向这位终于从低迷中苏醒的队长表达他们的感激,感谢他为莆阳球迷带来一场久违的胜利,也感谢他在场上所做的一切。

    星期二,一个更加美妙的消息传来,欧阳东的名字出现在国家队集训名单上。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上一次地区向国家队输送人才,还得追溯到十六年前,而且那还是难得被人提及的举重项目。欧阳东和陶然俱乐部立刻就成为市民们议论最多的话题,人们对它的关注甚至远远超出即将在本省开展的“公房私有试点改革”。就是,凭欧阳东的表现,早该进国家队了,才被陶然队打得晕头转向的辽宁队里都还有两三个国家队队员哩,去年足协杯里被陶然踢得七荤八素的大连长风居然就有五个国家队的队员,偏偏莆阳陶然队里连一个国字号的队员都没有,这可真教人心里硌意。现在,那帮子足协的老爷们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老袁,快来帮我签个名。”方赞昊怀里抱着个足球,乐呵呵地迈进袁仲智的办公室,他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我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总算把这球从周富通那里给弄过来。这小子,居然狮子大开口,想让俱乐部帮他老婆儿子报销去海南旅游的钱。”

    “你抱个足球干什么?”袁仲智撂下报纸,抓起足球。这和平时训练比赛的足球没什么两样。这就奇怪了,怎么方赞昊和周富通就都把它当宝?这样的足球俱乐部器材室里多的是。要说它和别的足球有什么区别,那就是这个足球上签满了名字,连俱乐部那两个翻译也在上面落下自己的名。“你答应周富通给他报销了?”

    “我还能怎么样?不答应他,他就不交出这东西。”

    “这是再上个星期欧阳东那个比赛用球?”这大概是唯一的解释。按照惯例,谁在比赛里连中三元,谁就有权利保留那个比赛用的足球,袁仲智还以为那个足球已经被欧阳东珍藏起来了。

    “就是那个。”方赞昊长吁一口气,自己在屋角倒了一杯凉水,“这可是咱们陶然队正式比赛里的第一个帽子戏法,有纪念意义,得把它放在俱乐部的荣誉室里。为了找到它,这几天没把我累趴下;欧阳东说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说法,别人也都说没留意,我连那几个裁判都挨个打电话问过,好不容易才逮着周富通。”他摇摇头,“这兔崽子,手脚蛮快的,悄没声息就让别人一个个在上面签了名。”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袁仲智笑着在皮球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搁下笔,就从桌上的烟盒里顺给方赞昊一支烟,又帮他点上火,笑道:“他再滑溜,还能斗得过你这老鹰?”

    这恰到好处的奉承话让方赞昊得意地嘿嘿笑起来。

    自从十多天前取胜辽宁队,他和袁仲智的关系就陡然亲近起来,上周主场联赛,下半时袁仲智两次果断的换人就使球队两次领先,并且把领先的优势一直保持到终场,这更让方赞昊舒心惬意。行,这个主教练果然有水平,喝过洋墨水的人就是不一样,瞧人家对比赛的那份敏锐观察力!至于两周前他对袁仲智“肚子里就剩一包草”的断言,早已经被咱们的方总经理忘到脑后了。

    “这都快四点了,你还不收拾一下?国家队和捷克国家队的比赛六点半就开始,咱们这会儿走,时间都还有点紧。”聊了好几句闲话,方赞昊才想起这件大事。省足协和赛事组委会专门送来几张票,说好俱乐部几个老总和教练都要去现场助威的。

    “算了,我不怎么想去,”袁仲智望转椅高大的靠背上一倚,冷笑着撇撇嘴,“人家捷克人来的是国家二队和青年队的杂牌军,纯是来挣外汇的;应付这样的队伍也要把国家队集中起来集训十天,也只有足协才做得出来。这样的商业比赛,人家瞧在美元的面上,多半不会认真的,看着又有什么意思?”

    “那,”方赞昊眨巴着眼睛,寻思半天才说道,“就当去给欧阳东助威吧。”

    方赞昊这话把袁仲智逗得扑哧一乐。“给他助威?他自己都得在观众席上为国家队助威哩。”

    “不会吧,”袁仲智的断言让方赞昊颇有些吃惊。在他看来,欧阳东首发出场确实不大可能,可在下半时垃圾时间里捞个出场机会露露脸倒应该没什么问题,毕竟这是在省城比赛,单从市场开发的角度来考虑,欧阳东这样的本省籍球员也应该有机会在场上亮个相。

    方总经理这既合理又天真的理由又教袁仲智一乐。是啊,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方赞昊的一番解释都很合理,可他没把“天时”和“人和”这两个因素考虑进去。足协给足坛现状的定义中有一条就是“体能不足”,哪怕身体单薄的欧阳东再有灵性,显然他不可能完全中国家队教练组的意,这就是天时;至于“人和”,象陶然这样的甲B俱乐部都有队员进国家队了,足协已经给了省足协面子,你们还想要首发、要主力?也不自己撒泡尿照照,你们有那样的本事吗?再说回来,一贯在训练中出工不出力的欧阳东也不象个勤奋踏实的料,直说了吧,他“精神面貌不好”。

    袁仲智半带挖苦半是玩笑的话让方赞昊老半天开不了口。

    “还有,欧阳东是天生的前场组织者,也能作为一个隐子前锋,但是他的防守能力太差,单薄的身体在场上的对抗中也很吃亏,这也会让国家队教练们伤脑筋。看这几年在国家队进出的队员,意识和技术倒不是最重要的,可他们的身体条件却都是第一流的。”国家队选材的方向无疑也影响到地方球队的取舍,尤其是一向以意识和技术称霸的广东足球在职业联赛开始后迅速走向消亡之后,地方俱乐部更是高举“身体第一、对抗第一”的大旗,欧阳东能够有现在的成就,最大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他身处对抗并不激烈的甲B。

    半晌,方赞昊才吃力地说道:“欧阳东的防守能力并不差吧,”他多次看见欧阳东诡异地从对方脚下拦截掉皮球,那动作灵活得就象一只出击的猫。

    人们的眼光总是放在那精彩的瞬间,而袁仲智却更相信数据。“一对一防守,他的成功率还不到百分之二十五。”袁仲智苦笑起来。这个数字绝对不能让一个教练满意,何况,这还是他在比赛时的统计数据,要是在训练时,谁都能从他面前大摇大摆地带球突破。

    方赞昊顿时就象一只泄气的皮球一样,窝在沙发里。看来,今天晚上的比赛,不去看也罢。反正电视里一定会有转播的。

    不过,说归说,袁仲智还是和方赞昊一起去了省城。

    正如袁仲智所料,纯粹为外汇而来的捷克人玩儿一样地踢完比赛,二比二的比分皆大欢喜,观众们认为他们花几十上百块钱买张门票不冤枉,足协为战平世界排名高出中国队三十几位的捷克队而满足,赛事组织者因为大把大把的钞票而兴奋……至于欧阳东,他连替补都不是。

    方赞昊却难得有一分高兴,在回莆阳的高速公路上,他一直闷着头没说话。袁仲智也没和他说话的兴致,只是一路望着车窗外朦朦胧胧的景致。

    夏季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迟,这都九点过了,不但公路两旁绿油油的菜地清晰可见,远处隐在竹林树影中的村庄,在昏昏暮霭中也能依稀窥出几分轮廓,路旁的田埂和小道上时不时有一两个晚归的农人,扛着锄把背着竹篓慢悠悠地望回走,要是摇下车窗,袁仲智相信自己说不定还能听见有农人会在自家院坝里呼唤迟到的亲人。

    “老袁,你觉得,今天的事情,对欧阳东会有什么影响么?我是说,他会不会为这个事情又一次,这个,”方赞昊斟酌着言辞,可他没法把他心里想的东西都掏出来,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忧虑。欧阳东那小子不会因为一次糟糕的国家队之行而再度陷入低迷吧?

    一直看着路边景色的袁仲智支吾了两声,才算回过神,就笑起来,说道:“你都想哪里去了。在俱乐部里谁都不会一帆风顺的,何况这还是在国家队;那么多的俱乐部,那么多职业球员,可国家队的位置就那么二十来个,竞争激烈是很正常的。你放心,我相信欧阳东不会因为这事而有什么不好的反应,恰恰相反,这对他来说倒会是某种激励。”

    方赞昊没言语,唆着嘴唇出了好半天神,才又冷不丁地说道:“我听说,他最近和他女朋友闹了点别扭,那女的跑西藏去找了份工作。”

    这都是哪儿和哪儿的事情啊?袁仲智都快让方总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话给绕迷糊了。“你这是听谁说的?那事我也问过向冉了,那女孩子只是欧阳东一个朋友罢了,她去西藏和欧阳东半点关系也没有,那是人家自己找的工作,和欧阳东有什么相干。再说,要是连这些鸡毛狗碎的事情你这个总经理也要操心,你还不得累死。”

    不操心?能不操心就好了。这几天找上门来洽谈的俱乐部少说也有五六家,一个个手里都挥舞着支票薄,条件说出来连他这见过世面的总经理都觉得动心,谁敢保证欧阳东就是铁了心要和莆阳陶然共存亡?即便是欧阳东不应承,他那个经纪人叶强哩,谁敢保证他不在私底下和欧阳东嘀咕点什么?要是那边的俱乐部再狠狠心,一口气把叶强手下几个人连锅端,留下欧阳东就得成一句空话。方赞昊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就象滚开的开水一样翻腾着,他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瞟了瞟身边泰然自若的袁仲智,那张岁月没留下几分沧桑的面孔上还有几分若有若无的微笑哩。

    该死!自己怎么就忘记了,这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好象和欧阳东是同一个经纪人,还有那个马上就要从广西漓江俱乐部回来的后卫甄智晃。那个瘸子可真是有本事,无声无息地就把这么多人送进了陶然俱乐部,一支陶然队,都快成半支叶家军了。

    “老袁,有个事情,我忘记和你谈了。集团公司和俱乐部对你都很满意,都想尽快把咱们的合同固定下来,就是不知道,你个人有什么想法和要求没有?”

    袁仲智等这句话已经好些时间了。“我倒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和要求,只是希望俱乐部能多给我一点时间,能够在球队不顺时也给我足够的支持,我想,假以时日,我们同样也能成为一个甲A的豪门。”方赞昊点点头,他现在是一点也不怀疑袁仲智的能力了,冲进甲A甚至拿到甲A冠军,也一样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当初省城九园转让时,尤盛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留下这拨人,给我一年时间,我就能让九园踢进甲B。他凭什么这样说?还不是因为那一帮子球员。现在那拨球员里最好的两个就在陶然。我现在也想这样说,给我一年时间——最多两年,我也能把陶然带进甲A。”袁仲智眯起双眼,眼神也变得有些朦胧,他似乎已经在遥想进入甲A时的辉煌场面。

    “那,明天我们就把你的合同重新签了?”

    “当然可以,我回去就给叶强打电话,让他明天无论如何也来莆阳一趟,具体的细节,你和他谈就行了。”

    两人一起笑起来。

第九章 在路上(一)

    平生第一次踏进国家队的大门,喜悦之余,欧阳东居然没有丁点的兴奋,或者他已经认识到,他之所以能入选国家队,仅仅是某种足球政治的平衡,或者,是足协对这个足球贫瘠省份这几年发展的一种认可。抱着这种认识,在省城集训的十天里,欧阳东没有给国家队教练组留下太多的印象,甚至训练里的分组赛也没他多少事儿,他时常混在场地边一大堆记者群里,手里捏着一瓶矿泉水,舒服地斜仰在遮阳伞下看队友们汗流浃背地在草地上呼喝奔跑,要不是他那一身国家队的运动装,来个负责任的家伙,多半能把他当成混进记者队伍的球迷给撵出去。

    参加集训的队员全是足坛上有名有姓的腕儿,他们才是媒体的追逐的对象,而欧阳东这种从甲B小俱乐部选拔进来的球员,基本上都没人理会,连莆阳电视台和慕春江日报社的记者都把欧阳东撂在一旁,忙着拉关系找熟人,看能不能寻个知名球员挖点独家猛料。欧阳东倒也乐得清闲。

    十天的集训一晃而过,在看台上看完国家队和捷克人那场比赛,回到驻地,从各地蜂拥而至的球员便带上各自的东西作鸟兽散,他们当中好些人都订下当夜的机票,赶着回去参加周末的联赛。欧阳东不需要回莆阳,明天中午前后全队就会赶来省城,然后,他们将从省城直飞上海,去踢周六的下一轮甲B联赛。

    在夜灯斑斓人来人往的大街边,欧阳东拎着自己的帆布运动包,随便拦下一辆出租车,才说出地址,手机就嗡嗡地鸣叫起来。这是向冉从莆阳家里打来的,刚刚从广西漓江俱乐部转回陶然的甄智晃就和他在一起,欧阳东甚至在话筒听见两个女人咯咯的笑声和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喧闹声,不用问,甄智晃的女友一准也在向家,正和卢月雯一道摆弄着向冉的儿子。

    “我就不回莆阳来了。再说,你们明天都要来省城,我今天回去明天再跑来,你们就不怕把我累着?”一边说着话,欧阳东瞄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现在快九点了,这时间到早不晚的,再去殷家拜望似乎不大合适。“反正老甄也回来了,咱们在一块儿聚的时间有的是。”说着就收了线,望着窗外出了半天神,才想起告诉出租车司机,不再望城西去。

    “师傅,麻烦你送我去聚美花园。”

    在一个十字路口,司机利索地在把车掉过头,欧阳东那身普通人装束和手里拎着的提包让他弄不清楚这个客人到底是做什么的,而且,这个年轻人还有手机,那可是高档玩意儿,这年头腰里别着呼机的人多了去,可用上手机的还没多少,那东西通话费实在太贵,当然,置办一部手机的费用也一点都不便宜。

    “你是才去体育场看了足球赛吧?”从后视镜里,开车的师傅能看见欧阳东搁在座位上的运动包,上面有很清晰的国家队标志。当然,师傅可没想到他车上的客人就是国家队的队员,毕竟这种行李包到处都有卖,虽然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假货。“可惜了,我得开车把今天的份子钱挣出来,要不也和你一样,一准去现场给咱们国家队加油助威。”

    显然,这位师傅是一个铁杆球迷,欧阳东还没怎么搭腔,他自己个就在那里哇啦哇啦地说上一大通,从前几年八一队在省城踢了一年的甲A联赛说起,一起侃到现在的省城顺烟,末了,还添了一句:“其实这里好些球迷都不怎么喜欢顺烟,他们踢得太让人腻味,场面一点都不精彩。一句话,让人没有感到踢球的那种……”师傅突然把头伸出车窗外,冲一个迎面驶过的小车吐了一口唾沫,还大声吐出一句脏话。错车前那小车突然打开车前大灯,把他眼睛晃得几乎睁不开。“这狗杂碎!”师傅恨恨地说道,这才拾起方才的话头,“顺烟那球踢得,怎么说哩,就是不让人感觉到足球的激情。你懂我的意思吧?”

    从这年纪三十好几的“的哥”嘴里冷不丁冒出“激情”这个词,欧阳东展颜一乐,他笑着点点头,表示他懂得师傅想表达的意思。

    “前两年这城里还有一只球队,叫‘九园’,那球踢得才叫一个精彩。那时我还没开出租哩,天天闲得发慌。乙级联赛西区小组赛时,九园队的六场比赛,我是一场不拉全部看了。那门票才真叫难买,幸好我有一朋友在体育场看门。”师傅眯着眼睛嘿嘿乐起来,“不去看你还真不知道,就咱们这地方,居然就有那么一只球队,把全国各地汇集在这里的队伍挨个踢得落花流水,那才真让过瘾呀……可惜了,那队伍冲上甲B就卖了。知道么,现在国家队里的十七号欧阳东,就是老九园的。他的球才踢得漂亮。不过,顺烟是瞎子,这样的队员,居然就让他转会去了莆阳,听说现在他在莆阳陶然还当上了队长。你好象就是从莆阳来的吧,看过他的比赛么?”

    欧阳东还没说话,那师傅又自顾自说道:“前一向我在电视里看见一个足球集锦,那个欧阳东一场比赛就踢进三个球。嘿,顺烟不识货,白白便宜了莆阳陶然,要我是顺烟的老总,总得想个法子再把欧阳东买回来……”说着说着那师傅笑起来,“我这样说,你们当然会不乐意。可说句实话,象欧阳东那样的队员,窝在甲B真的亏了……”

    自从粟琴擅做主张把房子租出去,欧阳东心里就一直不舒坦,这地方是他创业成功的象征,也是他躲避外界喧嚣的一个避风港,他喜欢一个人清清净净地沏上一杯茶,抱着一本书,坐在客厅那扇大大的落地窗前静静地看上一会,或者什么都不干,就那样懒散地舒展在沙发里,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做,让那股子悠闲劲在全身上下弥漫、扩散……

    现在好了,粟琴帮他招揽来三个房客,她自己却一溜烟地去了西藏,一个大的国际酒店连锁集团在拉萨新开一家宾馆,本来陪同学去应征的粟琴,倒给自己找个一份称心如意的好工作——宾馆的公关部襄理,欧阳东只来得及和她见上匆匆一面,那任性的家伙第二天就坐上飞机走了。

    一想起这些,欧阳东就气不打一处来,有时他真想把几份租房合同撕掉,叫那几个房客滚蛋,哪怕再赔上几个遣散费哩。然而,这样的事情他做不出来,毕竟他也曾有过租房经历,他能体谅出三个房客的心境,要是自己把人家撵到大街上,他会觉得对不起人家;再说,那三个女房客倒也把他那凌乱的狗窝给拾掇得整整齐齐亮亮堂堂,干净整洁得让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可就这样,他还是期盼着合同赶紧到期。这可是他的家,他还没潦倒到靠房租生活的时候。

    进门时,那个姓邵的女作家正蜷在沙发里看一部时下热播的电视剧,茶几上还摆着好几样零食。欧阳东只是冷冷地和邵文佳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就用钥匙自己的房间门。他真不想搭理这些人。放了提包,坐在床边发了半天神,他才想起来该干什么。从壁橱里找出两件换洗衣服,准备洗个澡,可走出房间他就不得不再倒回来,他能听见那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不用问,大卫生间里正有人在洗澡哩。

    粟琴!你这个死东西!

    欧阳东恨恨地闭上眼睛,使劲咬着牙关。

    陶然俱乐部在上海一家三星级宾馆预定了整整一层楼。去年联赛他们就住在这家宾馆,这里离比赛场地近,坐汽车不过十分钟,而且附近一家中专学校也能租到训练用的场地,最重要的是,去年他们客场三比一取胜上海新通惠时,就是住在这里。对陶然来说,这里也算是一个福地。

    才入住那个三星级宾馆,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就变了颜色,大团大团的阴云翻滚着扑腾着,从南边天际黑压压地涌过来,大街上的行人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呼呼作响的狂风就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灰尘树叶纸屑和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的物事都在风中打着圈儿地上下飞舞。就在路人们加快脚步躲避这狂风时,暴雨夹杂着小指头大小的冰雹就扑扑啦啦地砸下来,转眼间,方才还算热闹的街道便空无一人。阴沉沉的天色中,空中滚过一串又一串的轰隆雷声,响亮的霹雳就象炸在人的耳边,让人觉得脚下坚实的大地似乎都在老天爷的咆哮中颤抖;瓢泼般的大雨一阵紧似一阵,街道两旁的屋檐下拥挤着无处躲避的路人,一个个看着幕一样的雨水默不作声;除了时不时有几辆轿车和公交车毫无畏惧地碾过积水成河的街道,溅起高高的水花和留下路人的咒骂,就只有狂风暴雨还在这片城市上空肆虐。

    这会儿欧阳东已经洗过澡,穿着俱乐部发的T恤短裤,趿着宾馆那廉价的塑料薄拖鞋,坐在队医的房间里,和向冉及甄智晃扯着闲篇。不大的标准间里站着坐着趴着躺着四五个人,显得越发拥挤,向冉一双脚都泡在满是冰块的水盆中,凉得直吸气;甄智晃倒没什么事,他才回陶然队,与新进的队友好些都不熟,这雨天里也没什么地方可以溜达,便也跑来这里凑热闹,反正他腰间也有老伤,这会儿,他正照着红外线,手里还捧着一本军事杂志胡乱翻看着,见有话缝,就插进来说一两句。

    欧阳东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他一不爱扑克二不爱麻将,恰恰他和强子的房间里电视又有点毛病,看什么频道画面都扭曲得一片模糊,没办法才钻这里来,见队医房间里人是越挤越多,他只能再出来,在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前看看大上海的街景。

    这大雨天,到处都连天扯地地拉起一片灰蒙蒙的雨幕,能看见什么景色?再说,窗外不远处就有几栋十几层高的大楼,把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从楼与楼之间的缝隙望出去,除了房子,还是房子,高的矮的新的老的,还不如从陶然队的莆阳基地望出来的景致好哩。这就是上海,这就是东方的明珠?欧阳东发了半天呆,又趿着拖鞋,一摇三晃地溜达回自己的房间。

    一向和欧阳东一个房间的周富通这次没随队来上海。倒霉的周富通,他只不过星期天陪孩子去水上乐园玩耍,在水池里泡了那么几分钟,就染上红眼病,俩眼红得就跟兔子差不多,别说队医,连主教练袁仲智也能一眼看出来:他这轮比赛只能休息。周富通的位置让这个赛季才从二队提拔上来的年轻队员强子代替了。

    “强子,你抽烟了?”欧阳东吸着鼻子,没有象往常一样顺手关上房门。屋子里好大一股烟味,把他呛得难受,等敞开房门透透气。

    一脸张皇的强子畏缩地笑笑,眼神游离着,支支吾吾地说道:“没,没抽烟。”

    “搞运动的,最好别抽烟,那对身体损害太大。”欧阳东倒没介意强子的谎话,桌上就摆着一包万宝路,强子的手里也捏着打火机。“偶尔抽抽玩倒是无所谓,不过,这东西真不能经常碰。”队里好多队友都抽烟,有些还是出名的老烟囱,在他们的示范甚至是纵容下,二队三队不少小队员也染上这嗜好。这些欧阳东管不了也懒得管,只是他和强子和曾闯这两个年轻队员另有一番感情和友谊,见他们做得不对的地方,欧阳东也会善意地说上几句,至于他们听不听得进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强子低眉顺眼地说道:“我记得了,东子哥。我也就是没事抽着玩玩,您放心,不会上瘾的。就是这几天心里烦闷,又觉得特别不舒服,大概是有点紧张吧。”

    “能不碰最好。你向哥以前也抽过这东西,还不是一样戒了,趁你还没有瘾,赶紧把它断了。”欧阳东抽抽鼻子,这烟味太古怪了,倒不象是普通的烟。“你这是什么烟啊,这么大味道?”

    强子愈加张皇,“就是普通的万宝路。这是外烟,混合型的,味道比国产烟要浓得多,劲也大得多。”他没敢看欧阳东的眼睛,只是悄悄把茶几上的烟盒揣进裤兜里。

    欧阳东没再说话。从小到大他也没抽过几颗烟,国产烟和进口烟有什么区别,他还真分不出。

    “以后少抽点。不抽最好。”

    夏日的暴风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傍晚时分,那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和冰雹就消逝得了无踪迹,只有湿湿的街道和一地的梧桐树落叶能见证那场豪雨,街道两旁又恢复了生机,南来北往两道滚滚车流交错往返,自行车的铃声和汽车发电机的低低轰鸣在街道上空盘旋,时时有行色匆匆的路人在车流中轻盈地走走停停,见缝插针地穿来拐去,这又不时惹来一两声呵斥怒骂。

    吃罢晚饭,欧阳东正准备和几个队友一起去东方明珠塔,据说那里是全上海最高的地方,也是全亚洲最高的建筑,从那里能把整个大上海一览无遗。

    可惜他的计划搁浅了。宾馆大堂打来电话,有个女的指名点姓要找他。搁下电话,欧阳东再也想不出他在上海还有什么熟人,而且,这还是个女人。除了……

    来的人确实是刘岚。

    半年多没见,刘岚身上已经再没有欧阳东熟悉的那种小姑娘一般的稚气,她现在要成熟稳重许多,一条淡黄色亚麻布连衣裙不但衬托出她高挑丰满的身材,也更让她显得精明干练。

    在大堂一角的冷饮店里,是刘岚先伸出友谊之手,这马上就使欧阳东有点手足无措。他还没有和女人握手的习惯,而且,因为猜到来人是刘岚,他这会儿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水。欧阳东的局促让刘岚善意地笑起来。和欧阳东记忆中一样,她笑起来眉毛眼睛都是弯弯的,眼神里还带着一丝狡黠。看见这熟悉的笑容,欧阳东才总算平静下来,把手在短裤上揩了揩,不轻不重地握住女孩的手。这又教他心里一阵翻腾。这可是他第一次握住她的小手哩。

    “很意外吧?”刘岚给自己的杯子里放了两颗方糖,又倒进些许牛奶,用精致的小勺子慢慢搅拌着,“没想到我会来?”

    “是,确实是很意外。”欧阳东老老实实地说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他突然想抽上一根烟。

    “找新通惠俱乐部问的。周末他们的对手就是你们,我想他们总该知道你们队下榻在什么地方吧。要不是下雨,我应该早就到了。”刘岚不经意地撩撩耳畔几根凌乱的发丝,欧阳东这才注意到,她原来那头长长的头发也象时下流行的那样,剪成齐颈的短发,并且梳理得一丝不乱,在昏暗的壁灯照耀下,隐隐有着几分温润的光泽。

    “前几天我看报纸,才知道你已经入选国家队了,想不到短短半年时间,你的事业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刘岚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欧阳东,目光就象一泓秋水般清澈,“我还听说,你是现在足球圈里最热门的转会人物哩,好几家甲A豪门都在不惜代价地追逐你。”

    欧阳东点点头。刘岚的话让他不禁有几分沾沾自喜。“不过现在我还没考虑转会的事情,俱乐部对我很好,队友们也都很熟悉,要是换个地方换个环境,匆忙间我怕自己适应不了。再说,上海这边也没俱乐部和陶然接触。”话一出口欧阳东就后悔了。自己说这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刘岚垂下长长的睫毛,盯着面前的杯子看了老半天也没说话。欧阳东也红了脸,尴尬得说不出话来。自己这才叫吃饱了撑的!怎么就说出那样的话来!

    “你来这边,”欧阳东寻思半天才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总算打破那教人难堪的片刻宁静。“你来这边,发展得怎么样?”

    “怎么说哩……也算好,也算不好。”刘岚端起嵌着银边的杯子,抿了一小口咖啡,又从挎包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朝欧阳东比比,看他不反对,才姿态优雅地点上一支。“我没做成新闻记者,倒成了一个财经记者,现在专跑证券市场。去年今年证券市场十分红火,台里新开了这个财经频道,需要大量的人手,正好我闲着没事,财经新闻部就把我从社会新闻部调过去充实力量。”

    大团大团袅袅盘旋的白色烟雾让刘岚的面孔也有点模糊起来,欧阳东微微皱皱眉头,不过他马上就发觉自己这样做太没有礼貌,赶忙低下头假装喝水。

    “这工作收入高,接触的人也多,能得到不少的内部消息。凭这些消息,在股市里赚钱很容易的。”刘岚的话摸棱两可,欧阳东也没听出她对这份工作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你在炒股么?要是你在炒股或者你有朋友在炒股,我能给你说一些消息。”

    欧阳东摇摇头,他自己对这东西一点都没熟悉,再说,他的熟人里也没听说谁买股票的。

    “不谈我了,说说你吧,这半年来你怎么样?有女朋友了吗?”

    欧阳东又摇摇头,他这半年多来的经历更是没什么可说的。训练,比赛,然后再训练再比赛,从莆阳到省城从省城再回到莆阳,除了这些,他可真没什么好讲述给刘岚听的,唯一能说的,好象就只有他在省城买下一套房子的事,可这事几个月前他和刘岚最后一次电话联系时,就已经告诉她了。

    “你在省城买的那套房子怎么样了?准备什么时候装修?”

    欧阳东诧异地看了刘岚一眼。他清楚记得,自己买房子的前后经过都原原本本地在电话里告诉了她,怎么她还会问起装修的事?难道说……

    “那房子买的时候就已经装……”

    刘岚坤包里的手机突然嗡嗡地响起来,她不好意思地对欧阳东笑笑,从包里摸出手机,偏着头把手机压在耳朵上接起电话。欧阳东只得闭上嘴,低下头假装喝咖啡,可他的耳朵却在敏锐地捕捉着刘岚刻意压低的嗓音。

    “我和一个朋友在一起……晚上可能要晚一点回来吧,我朋友第一次来上海,我想陪他到处逛逛看看……是大学里的同学,不是一个年级的……在学校里就比较熟悉,后来又都在莆阳,所以关系比较好……你在说什么啊,我说了,他是我一个熟人,是老同学……”

    只听了一半欧阳东就再没有听下去。他抿着嘴唇躲开刘岚悄悄审视自己的目光,低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地欣赏着壁灯。

    我们不能说欧阳东是故意偷听别人的谈话,可我们也知道他和她之间曾经有过一段超出普通男女间的友谊的感情,虽然那不能说是恋情,但我们也都知道那种感情发展下去很有可能使他们成为一对恋人,至少在片刻之前,在欧阳东心底里,依然有着某种朦胧的幻想。可他有意无意间听到的这几句对话让他彻底失望了。刘岚,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而且关系非同一般。他现在更为刚才那画蛇添足的一句话感到羞愧,不是对刘岚,而是为自己,要是他面前的大理石地板上有一道缝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那句话,真是太让自己难堪了。

    “好了好了,我早点回来就是了。就这样吧,我挂电话了。”

    把手机轻轻放在桌上,刘岚对欧阳东歉意地笑笑,说道:“一个同事来的电话。台里有份资料寻不到,找我问问,看我能不能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欧阳东笑着表示理解,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有时他自己都这样,明明那东西就放在醒目的地方,可他还象睁眼瞎一样翻箱倒柜地地一通乱找,说不定也会去找熟人问问,看看是不是被人借去了,而自己偏偏还不记得这事。

    刘岚咯咯地笑着,那笑声有几分夸张。俩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对方的眼神,又用同样的小心挑选着可以谈论的话题,每当一个话题会朝着某个不可接触的话题延伸时,他或者她就会赶紧转移谈话的中心。

    “这么说,你毕业后还没回过桐县老家?”欧阳东又一次问道。该死!这个问题已经是第二提出了,可他真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或者,现在是告辞的好时机。

    “今天晚上我还有点事。”同样如释重负的刘岚站起来,微笑着说道,“明天你有空么?晚上我请客,顺便陪你看看大上海的夜景。”

    “明天可不行,后天就是比赛,晚上一般都是开赛前准备会。”欧阳东笑着说道。有没有球队在赛前的晚上开准备会他可不知道,他只知道,陶然队的准备会从来没在晚上开过,宴会倒是时常放在晚上。“开完会不可能再有时间,教练不会让我们请假的。”

    “那比赛结束哩?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当天晚上的飞机。等明年吧,明年我还会来上海的,只要我还在踢球,一年里总能免费来一趟上海,你还怕没机会尽地主之谊?”

    周六的比赛成了两队的半场攻防演练,主场作战的上海新通惠让陶然队打得溃不成军,虽然他们只丢了两个球,可上下半场统共九十分钟,他们的射门才区区四次,陶然队一个欧阳东的射门就是九次,致命的第二粒进球,也是欧阳东在下半场第七十八分钟踢进的。

    因为这一场比赛,新通惠的甲B前途突然变得不可捉摸起来。他们掉进降级区。

第九章 在路上(二)

    欧阳东对刘岚说的话倒不全是谎话,陶然队在上海客场取胜,当天晚上就飞回省城,接下来他们还有好几场恶战,按方赞昊的说法:“我们现在还不能说完全没有机会进军甲A。……只要有一分机会,我们就得付出十分努力!”

    队伍是在省城机场解散的,除了少数队员登上俱乐部来接机的金杯大客车,别的人都一窝蜂般拥出机场,呼朋唤友地各自散了。欧阳东拎着自己的包,虚着眼睛朝灯光昏黄的机场广场一阵张望,在他身边,向冉和甄智晃都是夹着手机包,两手揣在裤兜里悠悠闲闲地站着。他们的行李已经托队友带回莆阳,这会子俱乐部的车说不定都要拐上高速公路了。

    “东子,杜渊海怎么还没来哩?”向冉已经等得有几分不耐烦,他挂念着他那宝贝儿子。都快夜里十点了,被炽热的骄阳烧烤一天的空气还是蒸煮得人汗涔涔地,连偶尔的几许微风都带着一股燥热和汗味。他抹了一把额头,又甩掉手上的汗水。“这鬼天气!他会不会把这事给忘了。要不,是不是你记错了时间?明天可是星期天,甲A的比赛日,他这个顺烟的主力门将能不上场?”向冉的语气中隐然带着几分责怪。

    “我怎么可能弄错时间。他电话里说的清楚,他左手尾指有伤,得养两周。”欧阳东嘟囔着,心里也直埋怨杜渊海,“这星期他们在昆明踢客场,他给留城里休息,要不他哪里有空请咱们。”

    向冉就没再吭气,也没接甄智晃递来的烟,甄智晃便给自己点上,笑着说道:“你们俩在这里怄什么气。要是他不来,我请你们去城里吃一顿去,我还不信,没有杜渊海这个张屠夫,我们还非得吃带毛猪?反正咱哥仨还没好好地聚聚。”他抬起手腕子看看表,“这时间不知道叶老师睡没睡,要不,也把他叫上?我回来还没抽出时间谢他哩,干脆借这个机会一块儿了了心事。”

    向冉见他抬出叶强来,只好打消回莆阳的念头,叹口气就笑起来,“天气这么热,他怎么可能睡得着觉。你给他打个电话,看他方便不。”说着又叹气,“杜渊海这家伙别把这事给忘记了。”

    “他敢忘记比赛也不敢忘记这事。”甄智晃就在包里掏摸着电话,一头说道,“这可是他约的东子。东子是谁?新进国家队队员,就这仨字就得让小杜屁颠屁颠地一路跑来烧香,要是东子喝高兴了,说不定还能帮他在国家队教练组那儿说上几句话;要是他再能进国家队里转悠一圈……”他没把话说完,留下个尾巴就撇嘴嘿嘿地笑起来。向冉和欧阳东便也一起笑起来。

    “我在国家队里只能算条虫,能说上什么话。”欧阳东摇着头说道。他还在省城参加国家队集训时,杜渊海就约过他两三次,每次他都用训练多身体疲惫这个借口给敷衍过去,可这次他实在推脱不掉,而且,杜渊海还托他把向冉和甄智晃一并请去,只说是老朋友们小聚一回,他便再不好说什么。自打杜渊海进了省城顺烟去踢甲A,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这一帮子老队友们联系哩,而且,听叶强说,五月份杜渊海就打电话告诉他,他想换个更加“职业”的经纪人。

    “你就再是一条虫,那也是长在国家队这棵大树上的虫。”向冉笑着打趣道。

    欧阳东只抿着嘴笑笑,没再说什么,转了头继续在人群搜寻。

    一边听着向冉和欧阳东说话,甄智晃一边在手机上翻寻着叶强的电话,不料想给叶强的电话还没拨出去,他的手机却先响起来。

    “哟,是彭哥啊,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想着给我打电话……你们的比赛也结束了?结果怎么样,顺利过关了?……怎么会输了的……什么,你今天晚上就要飞过来?”

    欧阳东和向冉起先都没大注意甄智晃的这个电话,直到两人发现甄智晃不安地挪动了两步,而且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凝重,他们才觉察出这个电话大概不同寻常。向冉张张嘴,想问问是怎么回事,甄智晃已经把食指比在嘴边,比划着让他别说话。这番举动更教向冉和欧阳东摸不着头脑。

    “对,对对,我还在省城,踢晚比赛我们就都回来了,我和向冉欧阳东留在省城哩。杜渊海您还记得吧,就是那个去年联赛最后才踢上主力的小门头,他请客……人家现在可是顺烟的主力了,再怎么说,一顿象样的饭菜还是请得起的……好,好,您到了省城就给我打电话,小向和东子还有我,我们就在机场这儿一直等着您。”

    直到甄智晃收线,向冉才开口问道:“是彭山?”

    甄智晃咬着嘴唇点点头,眯着眼睛看看向冉又看看欧阳东,也不等两人再开口询问,先就说起来:“漓江今天下午在合肥客场输了,跌进了降级区,今天晚上、最迟明天上午,队伍就要全部飞来省城,备战下周和我们的比赛。彭山说,想在比赛前和我们这几个老朋友聚聚聊聊,顺便还给你们俩带了点南宁的土特产。”他目光幽幽地看看欧阳东,又看看向冉,“现在还要给叶老师打电话么?”

    又是一个想聚聚的老朋友。向冉和欧阳东对望一眼,苦笑起来。在这么个时间,在这么个地点,彭山嘴里所说的“聚聚聊聊”,大概不会是聚一聚聊一聊那么简单吧。

    “要不,我给杜渊海打个电话,今天的聚会就先搁下吧,改天再说。”欧阳东摸出电话,“不然你们两个不去,我一个人过去也没什么意思。我和他都有小半年没见过面了,这乍一碰面,还真不知道该和他说点什么。”两天前和刘岚的那次邂逅,就是因为没有共同关心的话题而教两人一起饱受折磨,这糟糕的回忆欧阳东记忆犹新。

    向冉倒没理会欧阳东,他正在脑海里反复思量着甄智晃的话。和彭山吃饭这事牵扯的东西太多太复杂,到底能不能和彭山见面聚聚,他要好生想想。彭山是漓江的队长级人物,漓江又一直在降级区边缘徘徊;他向冉和欧阳东都是陶然队的队长,陶然现在就是一副上不上下不下的局面——既不可能冲A也不可能降级——这早晚几个人在省城一起吃顿饭,要是传出去,万一下周比赛里有个闪失,那自己和欧阳东可是再长十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向冉在这边拧着眉头想心事,欧阳东已经拨通杜渊海,只用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找个由头把舌头都囫囵不过来的杜渊海糊弄过去——那家伙都快喝得人事不知了。

    “东子,彭山这顿饭,咱们去吗?”向冉到底也没想出个头绪,只好把问题交给欧阳东,偏生这种事情欧阳东也最不拿手,他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甄智晃。

    “和彭山聚一下我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情甄智晃可是听得多也见得多了,只是他从来都没亲身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别人再不会和他来会面磋商,他虽然呆过好几家俱乐部,也都能混个主力或者主力替补什么的,可一直都不是在俱乐部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彭山这一趟请客应该有公也有私。他明年就要挂靴退役,眼下正到处寻找明年的饭碗,陶然是国内少有的梯队健全的俱乐部,未必他就不想来莆阳过过教练的瘾,他先和我们几个见见面说说话也说得过去——谁教你们俩在陶然都是说话响当当的角儿哩;还有哩,我想呀,即便他还有别的隐秘话要说,我看漓江也不会就叫他一个人来找咱们仨说事,肯定还有别人去找咱们俱乐部商谈。你们可别忘了,咱们的袁指导先前就是漓江俱乐部的人。”

    刚刚过了三十岁生日的甄智晃这话说得有条有理,可向冉和欧阳东细细一琢磨,这话说了也等于没说,只是话里话外的意思表示他不在意和彭山见见面吃顿饭,可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还是要欧阳东和向冉俩人自己拿主意。

    “那,咱们就在这里等彭山?”向冉犹豫着说道,眼睛望着不远处机场宾馆那明晃晃的大字招牌,又扭头看看灯火通明的候机大楼。

    甄智晃点点头,“他说今天晚上就到,谁知道是几时哩,要不咱们先去宾馆写两个房间睡一会儿?反正他来了会给咱们打电话。”说着就看欧阳东。

    “我随便的,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欧阳东拎起随手撂在地上的旅行包,无所谓地说道。

    周三,陶然队上午的训练一结束,俱乐部就向外界宣布,二十三号欧阳东在训练中不小心扭伤脚踝,根据队医的检查报告,他需要休息一周到十天,这就是说,周六对广西漓江队的比赛他是没有机会参加了。得到这个消息,漓江队上下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行,看来这部分工作没白做。

    周六那天,天公更是作美,上午十点过就开始下雨,时松时紧的雨水让莆阳球迷们都为他们心爱的球队捏上一把汗,谁都知道,陶然这样的内地球队最不习惯的就是踢水球,而对手广西漓江哩,哼!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比赛场地,还不把他们给美死?!再说,欧阳东有伤不能上场,保不定,象漓江这样的队伍就能觑个漏子在老虎嘴边拔根虎须……

    “这天气限制我们队员的技战术发挥,”坐在新闻发布会的主席台后面,袁仲智苦脸唆着牙,闷闷地说道,“这是我执教陶然队以来踢得最难看的一场比赛,当然这不能怪队员。我想大家都看见了,场地的积水、湿滑的草皮、还有那无法控制的皮球……我们无法打出有效率的进攻。”他没再说下去。

    “我得感谢我的队员们,当然,也要谢谢老天爷这场及时雨,”一脸喜悦的漓江队主教练接过话头,他的俏皮话让会场多了几分轻松,包括几个莆阳记者都面带微笑,“我们总算在陶然这只大老虎身上拔下一根汗毛,”会场的气氛更加活跃。“不过,我得说,胜利确实来之不易,虽然上场踢球的只有十一个队员,虽然只进了一粒球,而且还是一粒点球,可它却凝聚着多少人的心血。”他紧紧抿着嘴唇不知所谓地点点头,叹息了好几声,除了几个隐约知晓点内情的广西记者,别人都还以为是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让这位上了年纪的主帅唏嘘感慨哩。

    “我得说,谢谢我的队员——他们在场上的表现让我非常满意;谢谢俱乐部的大力支持,没有他们,也不会有今天的胜利……”越说这位主教练越动感情,他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喉头上下蠕动着,沟壑纵横的面容上也说不出是哭还是笑。

    机巧敏捷的主持人见缝,赶紧接过话题,“袁指导,这几天很多球迷都很关心欧阳东的伤,甚至还有球迷专程从外地赶来看他。他的伤势不要紧吧?你估计,大概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再见到他回到比赛场上?”

    “大概是下周吧,具体的情况要看队医的检查才能确定。事实上,他伤得并不算严重,只是走路还有点不大利索,而脚踝的淤肿至今还没有完全散去,所以我们教练组认为他最好还是多休息几天。”

    这是一场让所有人满意的比赛。漓江人揣着三分,兴高采烈地暂时摆脱降级区,而且,陶然俱乐部还答应,将会在余下的联赛里帮他们阻击积分榜上的竞争对手;陶然俱乐部得到漓江人的承诺,明年联赛里将在主客场将得到六分,假如届时陶然冲A形势大好的话,漓江还将会倾尽全力力保陶然晋级。至于球迷,零比一的比分并不是太让他们失望,守门员那次不应该的失误很正常嘛,反正他也经常犯这样的错误,而且,长传冲吊这种英式打法偶尔看看也蛮过瘾的。

    一个小时后,被袁仲智称为“走路都不太利索”的欧阳东顺顺溜溜地钻进周富通的小车,俩人一路说笑着回了省城。

第九章 在路上(三)

    每到下午三点过,原纺织厂子弟校后面的那条不算宽敞的小街上就热闹非凡,衣着褴褛邋遢面色潮红的卖菜人冒着恶毒的阳光,用自行车或者三轮车在早已划定的地盘里卸下一个个背篼和竹篓,这些背篓里又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瓜果蔬菜;他们再从两边的住户家里要来清水,一遍又一遍地洒在瓜果蔬菜上,希图这能让它们多保持一会诱人的色彩,这样做的话,不定就能卖出一个更好的价钱。在被炽烈的阳光烘烤得热烘烘的空气里,腌卤熟食的香气、卖菜人和买菜人身上的汗味、在街角累日累月里都无法干燥的泥泞黑土中**的烂菜味,还有西瓜这样的时令水果的清香,被来来往往的人流车流搅拌在一起,混杂在一起,最终形成一股使人无法辨别且闻之欲呕的怪味。

    这是一个自发形成的农贸市场。没人知道这里是怎么形成的,又是在什么时候形成的,唯一能肯定的是,两年多前,这里还是一条僻静安静而且整洁的小街道,如今,它已经成为附近好几个新建小区居民们每天必然光顾的地方,因为他们能在这里买到比正规市场里更便宜也更新鲜的东西。随着卖菜人和买菜人的愈渐增多,这个无名无姓的非法农贸市场名气与日俱增,它的营业范围也与日俱增,这不免让街道办生气——它的存在严重影响了街道办下辖的正规市场的营业状况,也影响了这一片的城市卫生;可惜的是,街道办联合相关部门搞的好几次雷厉风行的治理整顿都没能取得预期效果,往往在整顿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这里马上就死灰复燃,每一次都呈现出比过往更加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这就严重打击了街道办整饬市场秩序的信心和力度。最后,街道办使出最后一招,他们开始对这个市场收取管理费和卫生清洁费,这实际上就是默许了它的存在。

    殷素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慢慢走着,一边躲闪着把铃铛按着哗啦啦响的自行车,一边躲避着脚下黑乎乎的泥泞和大大小小的散发着阵阵恶臭的黑水坑,同时还挨个打量着菜贩们兜售的东西。她手里拎着一个蓝色的布提兜,里面是一个小西瓜和几个西红柿,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袋里有几条已经去鳞剖腹拾掇好的手掌般长的鲫鱼——秦昭最喜欢吃这样的小鲫鱼,无论是红烧还是熬汤。

    对面走过一个只穿着汗衫短裤的胖子,剃得光秃秃的头顶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青光,热得圆脸上脖子上全是汗水,连那件白色的汗衫前胸也有好大一片湿湿的汗渍。

    这人看着倒是有几分眼熟。殷素娥不禁又打量了那胖子两眼。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刘源也看见了殷素娥。很快,他就认出这个女人是谁,这是欧阳东以前的房东,他曾经和这女人以及她女儿在一块儿吃过两顿饭,去年她女儿考上大学时,他还托欧阳东送了一百二十块的贺礼。

    “殷老师?”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刘源也不太确定面前这个瘦小的忧愁女人是不是姓“殷”,直到看见殷素娥脸上恍然的表情和浮现出的笑容,他才露出一脸局促的笑容。“您也来买菜?”

    殷素娥也记起这个胖子了,这人是欧阳东的好朋友,不过,东子不是说他去南方做生意了么,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象他这样的大老板怎么还能自己跑来买菜。“是啊。您也买菜?”她瞅瞅刘源手里拎着的几个小塑料口袋,里面是切好的卤制熟食。“好长时间没看见您了……您现在也住在这一片?”

    刘源支吾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空着的手在湿漉漉的颈项上抹过,又顺着下巴转一圈,把颈项的另一边也抹上一把,就把汗水都揩在肥大的短裤上,“我也是才搬来这边。今天没事,来这边转转,顺便就买点吃的。这大热天,不想自己做了。”

    “您爱人哩?她不在家?”殷素娥顺口问了一句。

    “她,”刘源又支吾起来。眼前这女人居然不知道自己离婚了?“她……她这几天不在城里,去走亲戚了。”他胡乱地说道,这一句话说出来,他头上脸上的汗水就又冒出来。

    殷素娥应承一声,又看看刘源手里的东西那几样卤菜凉拌菜,便再不出话来说。刘源赶紧道:“我家里还有客人,还得去买几样菜再买几瓶酒……那,我就先走了。”看殷素娥点头,他就仓皇地挤进人群。

    这个胖子家里有客人?不会是欧阳东吧。算起来,东子也有一个多月没来过了,自打他那个叫粟琴的女朋友去了西藏,他好象一次也没有来过。她在心里摇摇头。打内心里来说,她以为粟琴和欧阳东实在不般配,老实敦厚的东子应该找个踏实会过日子的勤快女人,象粟琴那种不安分又有几分跋扈的年轻女子还是少招惹的好;就她那一身时髦洋气的打扮,殷素娥就颇有几分看不过眼。

    进子弟校宿舍的小铁门时,门房大爷叫住她。

    “殷老师,这有你一封信。”

    和殷素娥猜想的一样,这不过是一封电信局的电话费通知单。倒也是,这年月还有什么人会写信哩,无论远近亲疏大事小事,都是电话联系,连女儿都有个模样纤巧的传呼机——那是今年她生日时欧阳东送的礼物,上次去存电话费时殷素娥在电信局营业大厅里见过一模一样的呼机,价格都超过一千了。这都快赶上自己两个月的工资了。不过那东西真是管用,家里要是有点什么事,随时都能和女儿联系上,只是月租费贵了点,一个月就得二十五块,虽然买来时已经送了一年的月租,可明年哩,后年哩?一年就是六百块呀。

    一直到淘米洗菜做饭,钱的问题都还在殷素娥脑子里转。

    女儿下个星期五就要回学校报到,报到就得缴一年的学杂费,那可是七千多块钱……眼下家里倒是能拿出这么多钱,可是九月初就要给学校缴纳房改款,这又得五六千;女儿住校,身上至少也要有点零花钱和伙食费,刚刚开学难免和同学朋友聚聚,身上的钱要揣少了就不免让别人笑话——她也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了,面子也要紧,这又要好几百……

    一桩桩地数下来,殷素娥心里焦愁得就象揣了一盆火一样。电饭煲突突地冒着热气,菜也已经准备停当,她把**的手在围腰上揩抹着,走进客厅看看墙壁上的挂钟,都六点半了,秦昭怎么还不回来?今天她不是在子弟校外那家快餐点上早班么,怎么这早晚了还不见人影。她的手不自觉地伸向电话,想给女儿拨个传呼,问问秦昭几时回来,想一想,手又收了回来。能省就省吧,一个电话也得几毛钱哩。

    眼看着闹钟指向七点,早该回来的秦昭还是没看见人影,殷素娥有点坐不住了。就在她踌躇着是不是该给女儿打个传呼时,电话铃声“嘀零零”地响起来。

    “妈,我帮同事代个班,要十点过才能回来了,”秦昭在电话那头急急地说道,这会儿正是快餐店营业的高峰期,她怕殷素娥在家里等得着急,抽空赶时间给家里打个电话。“您先一个人吃吧,就别等我了。”也不等殷素娥说话,就赶紧挂了电话。

    又要加班啊。殷素娥茫然地放下电话。她心里知道,懂事的女儿清楚家里现在的景况,每次快餐店里需要人手要加班,秦昭总是主动留下来多挣几个工钱……上个月女儿就交给她八百多块,她数出三百给秦昭,让她去给自己添置几件衣服,可女儿死活都不愿意,非说她衣服够多了,已经穿不完了。女儿上大学后可没添过两件象样的新衣服,好些都还是她上高中时买的,式样早就过时了。每每想起这事,殷素娥总觉得欠了女儿什么。

    “妈,穿得再好,那也是给别人看的,有什么意思?”这个时候秦昭反而会劝解母亲,“再说,没衣服衬托我也够靓了,要是再穿好看了,那走到街上还不惹起几桩交通事故?人家会说我妨碍公共安全的。”

    秦昭的话总能把她母亲逗乐。这倒也是,十九岁的秦昭已经是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招来一通火辣辣的注视,还在读中学时,就经常有男生给她写纸条;现在上了大学,没有约束而且更加热情的男生们更是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她接近,有些大胆的家伙甚至会露骨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白……这些人无一例外都会碰个软钉子。周末回到家里,秦昭有时也会把这些事当做笑话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让成天焦心忧愁的母亲也高兴高兴。

    想象着秦昭清澈的眼睛凝视着那些大胆热情的小伙子,嘴里也许还会吐露出一两句带刺的刻薄话,教他们一个个在她目光的逼视下悻悻然地失望离开,殷素娥嘴角绽放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可这笑容马上就凝固在脸上。

    钱!女儿的学杂费、单位的房改款、母女俩的生活费……

    快半夜十一点时,秦昭才拖着劳累一天的疲惫身体回到家,殷素娥立刻就张罗着给女儿热菜热饭,一面把红烧鱼、番茄炒鸡蛋、绿豆南瓜汤望桌上端,一面吩咐女儿:“澡等吃了饭再洗。饱不剃头饿不洗澡,空肚子洗澡最容易得病。”

    “我不洗澡,就是先换换衣服。这身衣服太紧了,箍得我好不舒服。”只穿着文胸和内裤的女儿在房间里嘟囔着,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长长的浅兰色薄睡袍,闻见鱼香,秦昭连睡衣都没罩上便半光着身子窜出来,趴在桌前对着菜盘子好生吸溜了几鼻子,立刻就大呼小叫起来,“你做了鱼呀,妈,你在电话怎么不告诉我,害我还在店里吃了晚饭……”

    “死丫头!你这样象个什么样?”从厨房端出鲫鱼汤的殷素娥笑着呵斥女儿,“都是吃二十岁饭的大姑娘了,也不知道羞?!”

    秦昭用纤细的手指捏起一个红烧鱼头,搁进嘴里嚼着,灵巧地躲过母亲轻轻的一记巴掌,一边望身上罩着睡袍,一面涎着脸说道:“家里又没人,这模样怎么了嘛。‘看得见,摸不到,心如刀搅’。”这是她今天才从同事那里听到的新词,便在母亲面前现学现卖。看母亲一脸愠色,她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女儿看电视吃饭,殷素娥就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秦昭把电视频道转了一个遍,也没找到一个合她胃口的电视节目,就随便定在一个电视剧上,一边细细地品着鱼,一边随意地问道:“妈,我刚才回来时,在门口看见口贴了张布告,说马上就要缴什么房改款了。咱们这样的老房子,也要缴钱么?”

    “唔。”殷素娥望着电视应了一声,这个电视剧她从来没从头到尾好生看完过,现在播出的正是她漏看的一集。

    “就这破房子还要缴钱?”秦昭停住筷子,四处打量这个家,墙壁的高处和天花板上满是灰蒙蒙的细尘,没有被老家具遮掩的墙角已经斑驳开裂,露出里面红红黑黑的壁砖。她恨恨地说道,“它比我都还要大好几岁哩。子弟校不是穷疯了吧!我们还要缴多少?”

    “我们这房子是五十八个平方,按政策,我们还要补缴五千八百多才能有百分之八十五的产权。”殷素娥口气平淡得就象一碗白开水。她没看女儿,一面打着毛衣,一面半仰着脸看着小小的电视屏幕。电视里,女主角缩在沙发里蚊子哼哼一样地嘤嘤哭泣着,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主角正把一张纸巾手帕之类的东西递给她,嘴里还说着温柔的台词。

    秦昭就再没吱声,只是默默地夹菜刨饭,又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

    一直到电视里插播广告,殷素娥才放下手里的毛衣,去厨房冰箱里拿出西瓜,切成两半,把一半用塑料纸严严实实地包好又放回冰箱,在另一半西瓜瓤里插上一把小勺,拿出来放在女儿面前。就又坐回沙发里织毛衣。

    “妈,”用勺子捣着小西瓜*的红瓤,秦昭又说道,“咱们家里钱不够哩,怎么办?要不,我的学费先不缴吧,反正可以欠到年底,先把房钱缴上再说。您看呢?”

    殷素娥没说话。房改款不敢拖欠,拖欠的话学校也会从她每月的工资里扣除,而且还要算利息,这是国家的政策,任谁也无法改变,谁教这个省是全国的试点省份哩;女儿读书的学费杂费也不能拖欠,谁知道拖欠这些会给秦昭读书学习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去年有所大学就把拖欠学杂费的学生名字大张旗鼓地张贴在校园里最醒目最热闹的地方,大肆张扬一番,活生生把一个贫困学生逼成疯子,要是这样的事情落在女儿身上,秉性刚烈的秦昭能干出什么事……她简直不敢想下去。

    “这事不用你操心,你只管读你的书。”这话说出来,殷素娥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这样的事情,懂事的女儿怎么会不帮她操心?“我都想好了,我去找人借,然后再想法慢慢还上。”

    秦昭张张嘴,却没说话。她心里知道,母亲多半会找欧阳东借钱,自己家也只有他这个熟人可以眼皮都不眨地一次拿出好几千块,而且,他再也不会主动上门讨要。她打心底里不愿意再让家里亏欠欧阳东人情,可她也没法阻拦母亲,房改款和学杂费就象两只饥饿的老虎在眼前等着。“妈,去年的学费也是他给垫上的。……这一年一年地欠人家情,以后……咱们怎么还哩?”

    女儿的话殷素娥听在耳朵里映在心里。是啊,去年欧阳东也为秦昭垫付了三千多学费,这还不算他送来的那一千八百块喜钱。东子这个人太讲礼了,自从他走上踢球的路,这两年多可没少帮这个家庭,“五一”“十一”、国庆、元旦、春节,他简直是变着方儿地往这个家里送钱,每回送的钱都不算多,总能让自己接受。看得出,那数目他事先一定反复思量揣测过。就是这样,才更让自己觉得太亏欠人家了。

    好半天,殷素娥才说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得眼前的难关过了才行。

    直到中午,殷素娥才总算拨通欧阳东的手机。他的手机一直没开机。

    欧阳东是今天中午才回到省城,昨天艰苦的客场比赛和今天旅途的劳顿使他精神很有些萎靡,接电话那会儿,他刚刚洗了个热水澡,现在正惬意抱着一罐啤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面揉着青紫的膝盖,一面昏昏欲睡,唯唯诺诺中,他都没听清楚殷素娥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好的,我下午就过来,最近太忙了,本来早就说过来看您的。下午我一定来。”好象是找自己有什么事吧。能有什么事哩,他打着哈欠,俩眼皮正倔强向一块儿凑合。

    不会是又给自己说媒吧?欧阳东两手扒拉着沙发靠背,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自己还没结婚的打算哩,就算有这个打算,现在也没结婚的房子,他总不能把这里的几个房客给撵出去,虽然结婚这个理由再充分也不过了。那殷老师找自己又为了什么?

    该死,自己怎么就忘记了现在是时候!秦昭马上就要开学了,而且,最近电视上报纸上连篇累牍地说什么房改试点!这么大的事情自己怎么就能不放在心上哩!

    今天是九月五日,开学报到的最后一天,下午三点,秦昭在快餐店上完最后一班,和财务结完自己的工资,这才回家洗澡收拾,然后才带上母亲为她准备的学杂费——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塑料口袋,在楼下的自行车停车棚里推出自己的车,穿过那个已经渐渐拥挤起来的农贸市场,转上宽敞的通城大道;在第二环城路和通城大道的交汇口,她向右转,新建的省图书馆、市图书馆、国贸大厦、市中级人民法院、环保署……一幢幢醒目气派的高层建筑物从她身边划过;慕春江小区、江岸小区、聚美花园城、正泉花园……这些全是省城最高档的住宅小区,一栋联一栋的豪华住宅沿着二环路外沿缘着慕春江展开……

    从横跨慕春江两岸的清影桥过去,紧邻着那座声誉日隆的水上公园,就是秦昭就读的那所全国有名的高等学府,随着城市的发展,随着建设国际大都会的政策与口号,原本座落在市区中的大学都在逐步把自己从地价高昂的地段搬迁出来。这里是它的新校址,从教学楼到宿舍乃至辅助设施,都已经初具规模,现在它已经能容纳大约三分之二的教师和学生,到明年年初,整个学校的搬迁工作就能全部完成,那时,它和陆续迁移到这里的好几所大学一道,将把这一大片土地变成省城的大学区。

    新学期开学在即,已经一两个月没见面的同学们自然亲密地聚在一起,一面交换着各自从家乡捎带来的土特产,一面咯咯唧唧地摆谈着夏天里有趣的见闻,还有人在阳台上摊晒着捂了一夏天的被褥,到处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到处都充盈着新学期的朝气。

    可我们的秦昭却坐在自己的床沿上,手里紧紧捏着她的小帆布背包,脸色苍白得就象一张纸。

    最先发现秦昭不大对劲的是她对面的同学李茗夏,她本来想把自己从莆阳老家带来的牛肉干分一袋给秦昭,可秦昭那股死一般空洞静寂的眼神把她吓了一大跳,然后她才发现秦昭紧咬的嘴唇边正溢出一道血迹。

    “小昭!小昭!你怎么啦?!”

    李茗夏那声突如其来的凄厉尖叫让整整一层楼的人都惊愫战栗。

    细心的同学们很快就发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秦昭的帆布背包上有一道长长的裂口,裂口边沿很整齐,看得出,这是有人用锋利的单面刀片干的,那万恶的小偷一定是在路上追逐在秦昭身后,趁她不注意时划开她的背包,从里面把她的学杂费和生活费一起偷摸走了。

第九章 在路上(四)

    九月份是金色秋天的开始,是收获季节的开始,可对陶然队来说,这却是整个赛季里最难熬的一个月,联赛第二十七轮到第二十九轮他们都是客场。他们先飞到广州,三比零的比分把当地一支甲B球队揍得找不到北之后,就连滚带爬地跑去吉林延边和长白虎一场恶斗,还没缓过一口气,就又掉头飞往南方,赶到珠海送上门去再让人家一通狠揍。

    珠海的那支球队总算报了赛季初的一箭之仇,四比二的比分让他们的主教练笑得嘴都合不拢,在新闻发布会上他谦逊地连声说侥幸,还把陶然队里几个表现突出的队员好生夸奖了一番。

    晚上,当得知其他八场比赛的结果后,陶然队上下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下好了,排在前四名的球队都取得了胜利,在联赛只剩下最后七轮的情况下,莆阳陶然队今年晋级甲A的可能性已经只能停留在理论上了——他们和第四名都有九分的差距哩。既然现在队伍晋级无望保级无忧,那么,是不是该轻松轻松了哩?也许在最后几轮里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啊。还有,也得为明年的联赛早做打算了。

    不过这些事可轮不到欧阳东操心,几天前他在南来的飞机上打了一个盹,就莫名其妙地染上了流感,这会子两个鼻孔都透不过气,脑袋里也晕晕乎乎的,直想打瞌睡。和他同住一个房间的周富通正抱着宾馆的电话和老婆小声地说话,不过也就是这几天你身体怎么样啊,省城里天气如何啊,股票又赚没有之类的狗屁话,欧阳东已经翻着眼睛盯了他好几眼,可周富通权当没看见。

    无奈的欧阳东只好拖着软绵绵的步子去串门。

    在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里,曾闯和强子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正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看见欧阳东无精打采的模样,两人一起鬼头鬼脑地笑起来。

    “无聊吧,东子哥?要不,跟我们出去乐呵乐呵?”曾闯笑眯眯地说道,强子也在旁边笑着怂恿。

    “一边玩儿去!没看见我都快散架了?”欧阳东瞧都没瞧俩人一眼。他现在眼皮子都有点睁不开,走路都在打晃,哪里还有精神和这俩家伙出去。他连笑带骂地说着,曾闯和强子也不恼,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笑。“你们出去也得早点回来,输球了方总一肚子火,保不定这邪火就洒谁头上哩。这节骨眼上惹事,罚得都要重些。”

    强子就撇撇嘴。曾闯看看走廊前后都没人,才小声说道:“刚才我们在大堂里看见老板和人出去了。东子哥,你猜那人是谁?”欧阳东用纸巾使劲擤着鼻子,没理会他这份故作的神秘。“是以前的董指导。您说,这时间董长江找方总会有什么事?”他鬼鬼祟祟地笑起来,“我看啦,多半是有人想买个平安吧。”

    欧阳东就象没听见他说什么似的,只是扫了他俩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管他董长江请客还是方赞昊请客哩,这和他欧阳东又没什么关系。他现在脑袋里就象塞进一台空调一样嗡嗡作响,疲倦地直想躺下好好睡一觉。

    在房间门口敲敲门,听见向冉的应声,欧阳东才扭开门把手走进去,可让他惊讶的是,一早就说要趁这四长天假期回老家去看看的甄智晃居然还在房间里,而且看上去精神很还颓唐。

    “怎么你还没走?”欧阳东没理正瞅着床上一大堆衣服玩具发愁的向冉,只用手敲敲甄智晃的床,自顾自坐进沙发里,“不是说你要回家去几天,不和队伍一起回莆阳了吗?怎么现在还在这里。”他端起茶几上的一大杯凉开水,咕嘟咕嘟喝个精光,这才觉得不象刚才那样心慌。

    甄智晃还没开口说话,就先来长长的一声叹息,张了张嘴,却又再闭上,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就去床头柜上摸索着烟盒和打火机,燃起一支烟。

    他这番举动更让欧阳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可实在猜不透能有什么事教甄智晃焦愁成这样。论收入,他现在已经是陶然的主力边后卫,工资奖金或者比不上向冉和自己,可在队里也算排得上号的队员;他哥他姐在老家开着厂子做服装加工生意,据说生意红火得让人眼热;再说,他还给自己找了个漂亮温柔体贴的好老婆,眼下就等着赛季结束办喜事了……欧阳东真是想不通,一个顺得不能再顺的家伙,一转眼就能焉成这样。

    欧阳东望望向冉,期望能从他那里得到点启发。

    “他婆娘瞒着他,一边做着服装生意,一边还在炒股。刚才才在电话里哭着告诉他,这两个月在股市上赔进去好几万。”向冉笑着说道。他说这话可没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不过三四万块钱对他们这些踢球的来说,倒也真不是什么大数目,这大概也就是一个月多一点的收入,甄智晃也不至于连这点钱也赔不起。

    “什么好几万,是十几万!她也不是在炒股,是去炒什么恒升指数!昨天那野鸡证券公司被公安局一锅端掉,她才知道那是非法的。她自己都在派出所呆了一夜,下午才被放出来。”甄智晃恨恨地说道,就在床头柜上把才吸了小半截的烟头按熄。“你说她炒股就炒股吧,还非得去炒什么恒升指数。恒升指数是个什么东西?”他又伸手拿出一支烟。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向冉也不知道“恒升指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难得看报纸,一般也就是陪着老婆看看那些赚观众廉价眼泪的煽情电视剧,或者租几盘场面火暴的武打片枪战片回来看看,对于股票证券这些高深晦涩的知识,小学都没毕业的向冉一向是敬而远之。

    “香港股市的指数就叫恒升指数,”欧阳东挑拣着词语说道,“炒指数就是一种类似于期货的买卖,买远期股指的涨或者跌,买对了就赚钱,买错了就赔钱。不过,国内可是禁止这种期货买卖的。不过我看她也是不懂,要不也不会上当。你是担心她给卷进这事吧?不会的,她自己都是被害人哩。再说,那家公司都被查封了,她也被放了,我估摸着也就没她什么事,说不定,那些赔进去的钱还能退回来一些。”

    “真没她什么事了?”一直愁眉不展的甄智晃忽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两眼炯炯地望着欧阳东,“她搞这些不也违法了吗?要是违法的话,”他简直说不下去了,那种情景他连想都不敢想。虽然他甄智晃曾经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楞家伙,可自从与这女子相好上,一年多来他的脾气秉性可收敛了不少。

    甄智晃忽然来的精神头让欧阳东莞尔一笑:“是那家公司违法,又不是她违法,她只是不知情的情况下参与一项违法的证券交易罢了。不过,开这样的非法证券公司,那背后多半有点什么背景,这个案子可能会拖上一段时间,也许还会不了了之。那些钱或者要不回来,可你老婆肯定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欧阳东几句话就让甄智晃一颗悬了老半天的心安然落地,他手忙脚乱地披衣服穿长裤,又在房间里东翻西找好半晌才算凑齐两只皮凉鞋,一边还骂骂咧咧,“这么屁大点事,看把那婆娘给吓的……女人啊,还就是胆子小,没咱们这些老爷们撑着,她们还能干成什么事?!”说得向冉和欧阳东一起笑起来,向冉就问道:“这都快十点半了,你还穷折腾个什么劲?也不给你婆娘打个电话宽宽她的心?”

    “没事了我还是回家去。”甄智晃从壁橱下面扯出自己的旅行包,“让她哭去吧,担点心受点怕也好,电话我上了车再给她打也不迟。”他瞧瞧手表,咧嘴一笑说道,“我出去喊个出租车,半夜就能赶回家。东子,回莆阳我请你吃饭啊,地方随便你挑。”说着话,人已经一溜烟地跑了。

    第二天中午回到省城自己的房子——不知道为什么,欧阳东越来越觉得这里不象个家,而他也不象是这个家的主人,相比那三个房客,有时他倒觉得自己是房客她们是房东——疲惫不堪的欧阳东连澡都没有洗,吃下一大把红红绿绿的药片药丸喝了一大杯黏黏的褐色冲剂后,倒床就睡。

    是客厅里一声清脆的器皿破碎声把他从沉沉的睡梦中吵醒。迷迷糊糊的欧阳东看看没有拉上窗帘的玻璃窗,外面的夜色幽深而寂静,空荡荡的夜空中悬挂着几点闪闪的碎星,更显出天空的深邃和不可琢磨;再看看床头的闹钟,荧荧的绿色时针和分针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这么晚了,还会有什么人在客厅?欧阳东绝不相信屋子里进了贼,保安措施严密的聚美花园城还没出现过入室*盗窃的事情。不过,为了小心起见,他还是谨慎地悄悄起身。这世道很难说有什么事情不可能,报纸上和电视上不是天天都在报道各种各样的丑陋的事情吗?

    那个姓邵的女作家正在用拖帕把木地板上的水渍吸掉,旁边的塑料簸箕里是一堆碎玻璃和湿湿的茶叶,看来刚才那声响动就是她造成的。

    既然已经醒了,欧阳东便再没有睡意。他先去大卫生间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再里里外外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现在看起来他的精神要比昨天好得多,虽然呼吸起来还是不那么顺畅,至少头脑不象昨天那么迷糊了,而且,现在他感觉到饥肠漉漉。半夜四点过,吃夜宵吧晚了,吃早点吧,好象又太早了。欧阳东在心里暗自懊悔,昨天回来时怎么就不记得在小区里的超市买点好吃食?现在好了吧,还得去冰箱里翻腾,说不定连区区一包方便面都未必能找到。

    让欧阳东惊讶的是,那女作家——欧阳东对此一直很怀疑,不过粟琴既然这样说,他也就姑且这样信——正坐在客厅里,跷着腿悠悠闲闲地看电视。欧阳东现在倒有些相信她是个作家,据说“作家”这种人物都是些生物钟与众不同的家伙,一般说来,他们对昼夜的认识与常人恰恰相反,眼前这个姓邵的女人显然属于前者。

    “很长时间没看见你了。你工作很忙吧?”从眼角里瞥见欧阳东从卫生间出来,邵文佳有几分狼狈地问道,一面很有几分不好意思地从茶几上把腿移开。沉浸在电视剧剧情的邵文佳忘记了欧阳东的存在,而且,她发现自己当着一个年青男人的面把腿搁在茶几上实在是不雅观;她总要保持几分女性的矜持和尊严。要是面前是那两个女房客,她才不会在乎这些哩,事实上,要是没有外人,那俩丫头片子所作所为比她还要猖狂。

    呆了半天工夫,欧阳东才发现邵文佳是在和自己说话。他点点头,看了邵文佳一眼,也没说什么,就仄进厨房去找吃食。邵文佳只听进厨房里叮叮当当地锅碗响了几声,又听见筷子飞快地在碗里搅拌的声音,不用看她也知道,欧阳东这是在给自己做蛋炒饭。一转眼间,欧阳东已经捧着一大盘还冒着热气的炒饭出来,客厅里立刻弥漫着一股清香,绿色的碎葱花、煎得金黄的蛋丝和油漉漉的饭粒让邵文佳也有几分馋意。

    “你是做什么的?工作那么辛苦。”邵文佳在饮水机边给自己茶杯里续水时,很有几分好奇地问道。当初签租房合约时,那个身份不明的女孩对此就是语焉不详,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而且她们搬进来不过两三天,那女孩就神秘地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过,这更让三个女房客对此十分好奇。私下里她们也对这个很少回来的年青房东的身份有过很多猜测,可她们一直没有机会证明:欧阳东一个月也难得回来两次,而且每次回来都是疲顿不堪行色匆匆,基本上往自己的房间里一呆就再也很少出来,也从来不和她们兜搭。不过,据那两个小丫头说,欧阳东不是很有钱就是很有身份,每次回来都是一辆黑色的桑塔那轿车把他送到小区门口,每次走的时候还是同样一辆车来接他,有一次,她们还看见欧阳东把一辆蓝鸟开进小区。

    欧阳东咕哝了一句。

    “哦。”邵文佳点点头。其实她根本没听清楚欧阳东说了些什么,但是她却不好意思再问一遍,她甚至还煞有介事地补上一句,“这就难怪了。这工作确实是辛苦啊。”

    直到坐在书房的写字台前,邵文佳还在细细思量着欧阳东那句咕哝到底是在说什么。她真没听清楚那句话。

    “……每年的九月,当炎炎暑气慢慢地向南方一步一停地退去,葱绿连绵山峦起伏的热朗山就渐渐被秋天染成金黄色。走在铺着厚厚落叶的山间小径上,呼吸着混杂着浓馥葡萄香的清鲜空气,脚下簌簌作响,四周啾啾鸟鸣,间或有几头麋鹿悠闲恬静地散步觅食,又突然蹦蹦跳跳地消失在金红一片的山林中……要是天气晴朗,即使站在山腰就能看见天边那隐约而现的白蔼蔼雪山。这是个徒步旅游的季节,也是狩猎的黄金时节。……”

    这是邵文佳刚刚开始的一篇文章的第一段,不过现在她已经没有写下去的心思,颇有几分神秘的年青房东的职业让她很感兴趣。突然间,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几天前三个厮混熟的房客一起去吃晚饭时,在关于欧阳东的身份问题上,那两个小丫头片子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你们说,他会不会是一只鸭子?我听卡西欧柜台的那几个卖表的女孩说,现在有男人做这个哦,”那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说话时郑重其事的模样让邵文佳差点笑得把啤酒都喷出来,她知道什么是“鸭子”是指的什么么?邵文佳很怀疑这一点。

    “你们看,他好象什么都符合做鸭子的条件:高大,英俊,健康,看上去还读过点书。简直就是一只天生的鸭子啊。”

    那晚上,三个女人都被这个大胆的猜测给逗得前仰后合。

第九章 在路上(五)

    深更半夜爬起来刨了一大盘子鸡蛋炒饭,又咕嘟咕嘟地灌下两听冰镇啤酒,欧阳东这才觉得空荡荡的肚子好受了许多。可麻烦的事情又来了,从中午到现在,他已经连着睡了十七八个小时,这个时候他再也没有一丁点的睡意,可现在才凌晨四点过哩,从客厅那几扇大大的落地窗望出去,黑沉沉的天空连一星半点的晨曦都看不见——这早晚他该干点什么。

    在厨房收拾好用过的锅碗,欧阳东又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冰凉的啤酒,在客厅里站着发了半天楞,终于还是拿定主意,既然睡不着,干脆就躺到床上看书,说不定看着看着还能捞着一个回笼觉睡。

    九月初欧阳东在莆阳买了一套三本二月河的《雍正王朝》,匆匆看完第一部《九王夺嫡》就踏上漫长的客场旅途,十几天不歇气的南北奔波,再加上训练比赛的疲惫,他再也没能腾出工夫来细细把这书看上一回,即便见缝插针地找到点时间,可人往那里一坐,那种疏懒劲儿就象春天里被昂然的春意唤醒的树叶小草一样蓬勃生长,直到淹没他的全身。这本书跟着他跑了几千里路,他却压根儿也没看上几页。

    把枕头铺盖卷成一团掖在床头,欧阳东就斜斜地靠在它们上面,开始翻看第二部《雕弓天狼》,很快地,他就被作者UU小说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和复杂曲折的事件所吸引,在第一卷中运筹帷幄的雍王府军师邬思道、心机深邃心计过人的李绂、一心做名臣敢与封疆大吏叫板的田文镜……这些人一一登场,一个个故事就象一幅幅画卷一般徐徐展开。欧阳东最喜欢看的就是这样的历史小说,带有些正史的故事和人物,又有着作者自己的演绎,字里行间处处透着一股子引人深思的味儿。要是书里的错别字再少点,那就更合他的胃口了。可惜出版社的人太粗心了,每看那么几页,总有一个两个错别字跳出来,这就很让欧阳东头痛,这就象听着一首舒缓安宁的轻曲,正在放松身心尽情享受时,冷不丁地却冒出几嗓子孩童尖利的哭嚎,搅得人好一阵心烦气躁,半天都无法再找回那种恬静的感觉。

    不过看在这是一本好书的份上,欧阳东忍了。

    本来他今天准备去叶强那里走一走,算算时间,也快有俩月没去他那里看看了,这次他还从广州给叶强的小女儿捎带了两件南方流行的秋装,只是书的精彩内容把他完全吸引住了。管他哩,假期还有两天半,要到周三晚上才回俱乐部报道,明天去叶强那里也无所谓,反正他每天从早上九点半到晚上十一点都守在自己那个租书店里,几时去不行?还会看不见人?

    快八点半时,客厅里突然充盈着忙乱的脚步声,两个睡过头的女房客这时才匆忙地爬起来,趿着拖鞋在客厅地板上踩得噼里啪啦响,又吵嚷着争抢卫生间,再叮叮当当地洗脸刷牙,最后在铁大门哐啷一声闷响后,客厅才终于归于沉寂。

    欧阳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啦,现在清净了,不过他也该出门了,得去吃早点。以前他可没这个习惯,有时吃点,有时就不吃,即便吃也是随随便便划拉些东西填进肚子里,可来到陶然后,俱乐部的队医郑重其事地告诫他们这些家伙:早上这一顿非常重要;至于为什么重要,队医那一长串佐证和数据欧阳东连一句也没能记住,他就记得最好吃早饭,而且,要吃好。

    既然要吃好,那就不能象半夜里他自己做的蛋炒饭那样简单,至少还要有牛奶,要有面食,要有鸡蛋,要有水果……要有种种营养足够的东西。

    欧阳东是在小区的业主中心吃的早饭,然后打着饱嗝把自己扔进中心的茶室。这里的消费比小区外要高出许多,所以环境就清净许多,何况现在还是上午,茶室也是刚刚开门,宽敞明亮的三楼大厅里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两三个服务员在挨着把一张张小圆桌打扫干净。看见欧阳东,她们都没问他要点什么,一碟糖裹花生仁、一碟黑瓜子、再加一壶果茶,这就是欧阳东每次来这里肯定要点的东西。她们都熟悉这个身材瘦高的年青人。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在这里呆上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有时也会从早到晚都滞留在这里,看看书,或者翻翻茶室里专门给客人准备的报纸杂志,偶尔也会让人去二楼为他叫上一顿算是丰盛的午饭或者晚饭,然后,就又消失几天或者十几天。

    整个上午欧阳东都在茶室的一角里安静地看书,中午,去二楼吃了点东西,当他回来时,一个服务员小声问他需要不需要再换一壶果茶。

    欧阳东看看有点泛白的茶水,看看手里的书——剩下的篇幅还有很多,又看看手表,摇摇头说道:“不必换了。我再坐一会儿就要走。”吃饭时他给殷家打了一个电话,稍晚些时候要过去走走。

    按欧阳东的推测,今天是星期一,秦昭应该不在家,可教他失望的是,当他拎着手机包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塑料袋按响殷家的门铃时,给他开门的正是那个屡屡让他下不了台的秦昭。许多天没见,这女孩瘦了很多,下巴变得尖削起来,脸上的皮肤也失去往日的光泽,显得颇有些枯干;她的眼神有点游离,这也不象过去那样明亮清澈,两道整齐墨黑宛如柳爷的细长眉在眉心处轻轻团在一起。

    欧阳东心里暗笑了一下。秦昭也快二十了吧,这个年龄也正是该添点烦恼的时间,她又出落得如此水灵,在大学里一定会被不少的浑小子缠。想着当年自己读书时的光景,他怎么也能想象到秦昭的心事。

    秦昭还是如往常一样的冷淡,不等欧阳东开口问,就说道:“你进来坐。我妈大概买菜去了。你要是渴了,就自己泡茶;冰箱里有冰好的凉开水,想喝自己倒。”欧阳东唯唯诺诺地答应着,用手悄悄地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他是从后巷的农贸市场走过来的,太阳底下他都没出什么汗,可在秦昭冰凉冷漠的眼神下,汗水却忽然冒出来。

    “这,这是,”欧阳东把手里拎的塑料袋搁在方桌上,舔舔发干的嘴唇,这才说道:“这是两盒长白山人参,还有几盒蜂王浆和口服液。上次我看殷老师精神头不太好,顺路就买了这些,也不知道合用不合用。”

    秦昭点点头,“你就放那里吧。你先坐,喝水自己倒。我也是才回来,要先去换身衣服,再来陪你说话。”

    欧阳东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认识秦昭也有三年了,这个小姑娘对自己从来都不假辞色,不但时常令自己尴尬得下不来台,还时常用言语明里暗里地讥讽洗涮自己一番,今天她这是怎么了,说话也会这样的……这样的……欧阳东一时也想不出该用个什么样的词来形容。不过,去年自己被禁赛那会子,秦昭也曾替自己抱不平来着。看来,这个小姑娘今天对自己有点好脸色和好言语,应该是一时高兴吧。多半是她在学校里有什么得意事了,让她人也开朗懂事起来。

    欧阳东坐在半旧的布沙发里东想西想,秦昭已经换了一身舒适的家常便装出来,就去厨房里切了一个小西瓜,一手一个拿进客厅,把半拉西瓜搁在欧阳东面前的茶几上。

    “我不渴。”这更教欧阳东惊讶得手足无措。

    秦昭也不理他,就坐在茶几另外一边的沙发里,把手里的半拉西瓜放在腿上,用小勺子慢慢地一勺一勺地剜着西瓜瓤。她也没有吃,只是用不锈钢的勺子从内到外地把殷红的瓤子剥离开,再细细地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她不说话,欧阳东自然更找不出话说,房间里只有头顶的吊扇嗡嗡地转动着,在燥热的小客厅里卷起一股股闷人的热风。这热风里还夹带着屋外的尘土味、屋子里老家具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

    寻不出话题又耐不住这份沉静的欧阳东坐在那里直发怔。面对秦昭,他觉得自己不象来这里做客,倒象是来受罪。他估摸着,那些被人说媒的姑娘小伙第一次去对方家里做客人,也就是他现在这份感觉——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你女朋友哩?还在西藏?”剜着西瓜瓤的秦昭头也不台,冷不丁地问上这么一句。

    女朋友?还“你女朋友”?谁啊?一时走神的欧阳东支吾了两三声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说粟琴哩。殷家两母女都见过粟琴,不过他可没说过粟琴就是他女朋友,可这事他还不能老解释,越解释吧,人家还就越当是那么一回事。这让欧阳东不胜其烦。

    “她现在不在西藏,好象在北京,参加什么藏药的展览会还是什么的。”欧阳东盯着饭桌旁黑漆班驳的椅子说道。他脸色有点发红。这倒不是因为屋里气闷,而是因为他刚才一直在琢磨这小小的房间里哪里来的那股子清香,待他弄明白这气味的来源,他的脸就有些发烫。幸好,一心一意对付西瓜的秦昭并没有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这让他稍微安心一些。

    “你们分手了?”

    “差不多吧。”欧阳东的回答模棱两可。老太爷做证,他和粟琴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说得上“牵手分手”?不过既然她这样说,“分手”就“分手”吧。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这话让欧阳东瞠目结舌。自己几时做过对不起粟琴的事情了?她对不起自己才是真的。先是硬生生搬进自己家,把自己和她的关系搞得不清不楚;然后又自作主张给自己揽进三个房客,让自己连块清净地都找不到,她自己倒好,拍拍屁股走人,给自己留下一大堆麻烦事,要不是她擅自做主仿冒自己的签名定下那三份合同,自己能落到现在这田地吗?一套舒舒服服的好房子,现在倒好,都快成那三个房客的家了!

    “你不说话,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一肚子心思牢骚的欧阳东登时被秦昭这话给打哑了。秦昭的目光中带着探究和责难,或者还有别的,不过欧阳东现在可没心情去想那眼神里还包含着什么更深远的意味。

    这个黑锅可不能背!

    欧阳东正想把事情前后的经过解释给秦昭听,殷素娥已经提拎着大包小包的菜蔬熟食饮料回来了。他只能把想说的话都咽回去,看着秦昭那清澈得有些鄙夷的眼神,他咬咬牙,估计现在在她心里自己更不是个东西了。

    小小的厨房里只能容纳下两个人忙碌,自忖帮不上什么忙的欧阳东就呆在客厅里看电视,秦昭和她母亲一样,套着个小围裙摘菜洗肉,又把好些天没用过的锅碗盘子什么的都挨个在清水里涮一遍,就听母亲说:“小昭,刚才我回来时看见你高二时的班主任吴老师,”殷素娥利索地把一条大鱼剔掉鱼刺,又宰成三公分见方的一块块鱼肉,秦昭在一旁捣腾着高压锅。“她看见你东子哥来了,在楼下拉着我说了好半天话。”

    “又想把哪家的女孩说给欧阳东吧?”秦昭一听母亲的话就知道下文,“你看见高压锅的气嘴子了么?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她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气嘴,“您就省省心吧,他一个踢球的,也算是明星了,身边还会少了围着他转的女……女孩?这些事您可千万别管,弄不好,您就两头不讨好。他们这些踢球的……”毕竟是在母亲面前,有些话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好说出口,秦昭只用几声冷笑表示自己的想法。

    女儿的话让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计,她想了想才说道:“东子不是你说的那样人,他这人本分,不会去做那些事情。”殷素娥为欧阳东做的辩解和开脱有些苍白。

    秦昭撇撇嘴,懒得和母亲争论。刚才她还用这些试探过欧阳东哩,那个家伙做贼心虚,连一句辩解话都没敢说。

    “吴老师这回介绍的是她侄女,在市上的防疫站做会计,还不到二十五岁,人长得漂亮俊秀,也勤快能干,身高也合适,有一米六八哩,和东子走在一块儿也般配;”她说着,啪地一声拍掉秦昭手里拈起的一块兔肉。“就知道吃!妈和你说正事哩。你说,这回东子会答应见见面吗?”

    “我看难。我听他那个去西藏的女朋友说过,欧阳东心里一直有一个人,不过那女的现在到上海打工去了,好象是他的校友,以前还是莆阳电视台一个什么节目的主持人吧,人挺漂亮的,又很有气质。”

    “我怎么没听东子说过?”

    秦昭白了母亲一眼。这样的事情谁还会天天挂在嘴边呀?

    吃饭时,殷素娥总算没提这件事,不过她问了很多欧阳东的事情,包括粟琴给他惹下的那堆麻烦事,罢了她说道:“这女孩做事太任性了,要是娶回家来,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哩。”

    母亲的话立刻招来女儿的白眼,欧阳东就苦笑起来,按他的经验,接下来又该给他介绍一个正经对象了。他能理解殷老师的苦心,在她心里,自己就算是她半个子侄,婚姻这样的终身大事,自然需要她来亲自过问。可问题是,眼下自己真是压根儿就没这个心思,他还不想这么年轻就被婚姻舒服住自由的手脚,他才二十五岁,正是能踢能打的好岁月,他心里还有个不想也不敢对人言说的理想哩。

    那是个什么样的理想哩?

    自然是再进国家队。

    欧阳东也知道,上一次他侥幸踏进国家队的门槛,那是因为好些个国家队队员都有伤或者有重要比赛,无法来省城参加集训,他是临时被教练组拨拉进去充数的。可那些没伤没病的国家队队员们在媒体和球迷前的风光劲儿给他很大的刺激,闪个不停的闪光灯、球迷举在手里的小本子、被一声声高声呼唤着的名字……还有每天都能在电视报纸上看见的模样和名字,这些都不是他这个国家队的新丁能比拟的。除了本地的一家电视台对他做过一次简短的专访——好象还一直没播出哩——就只有莆阳电视台和慕纯江日报来找过他一回两回,媒体追逐的对象是那些成名的大牌。连辽宁队上三个队员都受到比他隆重得多的待遇。这更让欧阳东不忿,辽宁队才被他们洗涮哩!

    证明自己,这是欧阳东期待国家队召唤的初衷。我们不能因为他没有想到“为国争光”这个光辉的口号而轻视他,也不能就此评价欧阳东这个年轻人没有足够的觉悟,他能够从几个月前那种浑浑噩噩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状况下恢复过来,又能从“要我踢球”这种想法提高到“我要踢球”这个认识,我们应该为他感到关心。这是一次思想上的转变,他对足球的认识已经不仅仅停留在挣钱这个目标上了。也许他还有什么想法,可是,现在,我们还无从知晓。

第九章 在路上(六)

    当欧阳东起身告辞时,秦昭也抓起了自己的背包。

    “妈,我也得回学校了,明天早上还有课,怕早上起来赶不及。”

    秦昭这番举动更教欧阳东吃惊,他实在想不明白秦昭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要回学校,现在都快十点了,公交车也停了,看她的模样,大概也不会在这么晚的深夜里还骑车回学校吧?难道说这个小姑娘准备让他送一程?

    打心眼里说,欧阳东绝对没有送她一程的意思;然而,作为一个男人,他又实在垮不下脸来扔下秦昭独自一个人走。在两头为难的情况下,欧阳东只好选择沉默。

    俩人没走那条到处是陈腐菜叶气味污浊的后巷,而是穿过子弟校和教师宿舍相连通的角门,由校办印刷厂里出来,再走学校的大门直接去正街。欧阳东已经拦下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可抬眼看时,秦昭只是低着头慢慢地沿着街道踱步,他只好和人家说声对不起,扔下嘴里不干不净地冒着酸话的司机,拔脚去追秦昭。

    “你不是急着回学校吗?这时间已经没有公交车了。……我看,我们打辆车,我先把你送回学校去?”

    可秦昭就象没听见他说话似的,只是低着头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走着,把一颗小石子儿踢得一脚远一脚近的。

    欧阳东张张嘴,又无可奈何地闭上。活该他倒霉,摊上这么一个主儿,他泄气地无声长叹一声,只好不即不离地跟在秦昭身边。现在他突然盼望手机响起来,无论是谁打来的,他都能借口有事先走一步,至于秦昭怎么回学校,他才不想管了,省城的治安总不至于坏到那种程度吧?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难道还会有什么危险?大不了,临走时塞给她几十块钱的车费。

    可手机静静地躺在他的提包里,安静地就象一个睡着了的初生婴儿。

    初秋的夜晚,空气已经不再象夏天那样燥热得让人透不气来,时间虽然有点晚,可街面上还是有不少消闲纳凉散步的行人,他们在大街两旁的各家店铺里悠闲地进进出出;店铺老板们一面收拾着东西,一面细细打量着顾客的表情,要是发现有一线机会,他们马上就会放下手上的活,围在客人身旁,把客人相中的物件和客人的眼力一起夸得天花乱坠;时不时有一辆或者一串车刷刷地从宽敞的车道上飞一样划过,马达低沉的轰鸣和街边饮食店伙计殷勤的招呼夹杂在一起……

    他才来省城时这里可不是这副模样。那时这条街两旁全是低矮的老瓦房,许多瓦片上不但落满灰尘,瓦缝里还长满短短长长的绿草;道路是坑坑洼洼的,也很窄,两辆公交车错车时,时常会造成好一阵子的交通堵塞;从这里向城外方向再走上一两公里路,就能看见绿油油的无边无际的菜地……

    现在什么都变了,才三年工夫,这里就全变了模样。

    秦昭一直没说话,心里乱得就象一团麻。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二十多天自己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学费被小偷摸去的事情,她一直就不敢和她母亲说,她不知道当母亲再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是什么样。老天爷,为了她能进大学读书,母亲已经吃了多少苦啊!她好多次回到那个没几乎什么家具的家,案板上都有用细纱布掩着一小盘泡咸菜;她还记得,当她第一次看见那碟子黑乎乎的咸菜时,泪水立刻就*她的眼眶,那时,她多想一头扎在母亲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为了自己苦命的母亲,也为了自己……

    不!不能!绝对不能把这事告诉母亲!

    可是不把这事告诉母亲,她又该怎么办?那可是七千六百块钱啊,她一个没工作没收入的学生,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这样大的数目,也不可能在同学间转借,他们比自己不多几个钱;她已经接到两次学校发出的催缴通知,措辞并不严厉的通知书把她吓得惶恐不安。有欠款经验的同学对此嗤之以鼻,安慰她说没事。这有什么啊?不就是在学校办公大楼前的那个布告栏上现现名字嘛,大不了再当掉一两门公共课,谁还能把她吃了?何况,按前几年的惯例,只要这学期期末前补上这笔钱,一切就都会烟消云散。

    “那,要是补不上哩?”秦昭把这位经验丰富的同学看成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她是多么希望能够从她嘴里听到更加实用的真知灼见啊。

    “……我也不知道了。”李茗夏苦着脸说道。她这学年的学费还差三千多,她远在莆阳山区里的那个穷家实在是再也拿不出什么值钱东西来变卖了。

    无论是欧阳东还是殷素娥,他们都无法想象秦昭心底里遭受着什么样的煎熬,那七千多块钱已经快要把她那单薄的肩膀压垮了,可她还得象没事人一样,在母亲面前扮演一个调皮听话的乖女儿,强忍着内心的惶恐惧怕来逗母亲开心。二十天来她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没有一天不是在焦愁煎熬中度过,本来性格就比较内向恬静的她现在变得更加安静;幸好,中学和大学第一年她给自己铺下很厚实的功课底子,她的学习成绩暂时还没受到太多的影响,可她现在经常走神,也时常忘记一些事,比如今天她回家的原因,只是因为她昨天回学校时忘记带上自己的钥匙……

    秦昭觉得自己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唯一能把她拖出泥潭的人现在就走在自己身边。

    可她怎么开口?他听见这个事情又会怎么样做?会拒绝自己吗?或者是一脸诡异的笑容答应,然后提出一些让人无法接受的条件?他要是拒绝自己,自己又该怎么办?那些苛刻的附加条件自己能接受吗……

    欧阳东双手揣在裤兜里,在人行道上不紧不慢地陪着秦昭散步。街边没打烊的店铺里明亮的灯光映照得秦昭的脸,一明一暗,她紧紧地抿着嘴唇,目光似乎有点呆滞,脸上的神情也是忽明忽黯。

    这小姑娘怕是有什么心事吧?

    不过,有心事大概也不会和自己说吧。可是这也难说,那些小说不都说,象她这样的女孩子心事最难猜透么?自己好歹也是她家的熟人,年龄也不比她大多少,至少说起话来容易沟通,要是她愿意把心中的难处告诉他,他还是愿意帮她出出主意,而且还要郑重地告诉她,在交男朋友这事上一定要慎重:毕业后分手的可能性大概是百分之七八十。

    “喂,”秦昭的声音小得让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秦昭走着走着蓦然停下,一直在心里构思着如何开导她的欧阳东完全没有留意到。他转过身,疑惑地看着突然间变得有几分忸怩的秦昭。

    “有个事,我想……”秦昭嚅嗫道。她豁出去了,哪怕被这个家伙耻笑她也不怕,只要他不把这事告诉她母亲,只要他不作非分之想,他要求什么她都能答应。

    可欧阳东并没有注意她。

    就在他们刚刚走过的那个夜啤酒店里,一个高大肥壮的家伙正接过伙计找的零钱,站起来准备离开。那人显然也看见欧阳东,两个人一起楞住了。

    “刘胖子!”欧阳东首先反应过来,情急之下,他喊的是刘源的绰号,第二声大叫才象往常一样。“刘哥!你几时回来的?!”

    乍见刘源的欧阳东高兴得无以复加。整整半年,他都没有刘源的丝毫音训,哪里会想到在这个凉风习习的初秋夜晚,在一家毫不起眼的路边夜摊上,看见这个死胖子!在这个城市里,和欧阳东感情最深厚的是殷老师一家,可他最感激的人却是刘源。就是这个胖子,在那个平常得再普通不过的夏日里把自己从纺织厂这个深不见底的泥潭里拖上岸的,也同样是他,在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仅仅穿着一件单衣,在火车站整整找了自己半个小时,重新让自己回到足球场上……

    秦昭是一个人走的。欧阳东递给她一张五十的钞票让她打的,她没有接,于是欧阳东只好帮她拦下一辆出租车,然后把那张钞票递给司机——这次她没有阻拦,她身上只有十几块钱,连车钱都不够;欧阳东还趴在车窗边对她说,有事给他打电话。

    “……开车!”秦昭咬着嘴唇,没有搭理车窗外的欧阳东,连一眼都没有看他。

    出租车在空旷宽敞的车道上无声无息地划过,路灯昏黄的灯光一明一暗地照进车内,秦昭手里死死攥着自己的帆布背包,任由两行眼泪肆意在脸上流淌。

    这眼泪也许不仅仅是因为命运,大概还有她刚才在欧阳东面前表现出的软弱,她在一个被自己看不起的家伙面前显露出自己孱弱,而她的卑躬屈膝居然还没有换到哪怕是一丁点注意,这更让她鄙夷自己……

    年轻的计程车司机能从后视镜里看见秦昭。他不得不佩服欧阳东,这家伙居然舍得让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一个人哭着离开,看来他是个真正狠心的主!

    “流年不顺啊!”刘源用一声长叹结束了自己的故事,“什么倒霉事都教我碰上了:离婚、生意泡汤、股市亏血本……”

    从来没有涉足股票市场的刘源最初也小有斩获,“铜都铜业”和“辽源德亨”两只股票让他在三天里赚了三四千块,可接下来就是无休止的赔钱,买什么就赔什么……“深发展”,赔;“延中实业”,赔;“新世界”,赔;“新都酒店”,还是赔……每次赔的都不多,几百上千,或者一千两千,可他这样的股市新手手里要是不捏上点股票,就觉得心里毛毛燥燥的;在股市一天不如一天的熊市里,他就象一只饥饿的老狗一样东嗅嗅西闻闻,无论哪只股票在他眼里都是肥得流油的钱箱,买进、赔钱、割肉卖出,再买进,再割肉……

    当然,我们的刘源也在股市里边实践边学习。他买了好些讲股市实战的书,也买了不少证券理论书,可除了记得那些关于炒股票发财的逸闻趣事外,他什么都没看进去。

    “那些理论太复杂!太他妈的深奥了!”

    成交量分析、五日均线、十日均线、周线、月线、年线、双底、头肩底、江恩理论、市场运动趋势、股票螺旋发展定理……这些名词让没好生读过几天书的刘源头晕脑胀。真是他妈的见鬼,炒个股票挣点小钱也要懂这么多深奥道理吗?

    九月初,刘源在几百只股票里突然发现一只沉寂良久的黑马——上海证券市场的“第一食品”,代码“600616”,无论他对比哪一种理论,这都是一匹黑马:布林线收缩后横盘整理已经有三个月;在指数已经跌下一百五十多点的情况下,它居然还逆市上涨了几分钱;成交量有规律地收缩放大,这说明有主力资金在其中运作;现在的价格距离历史最高价有十元的落差……

    总算该他刘源时来运转了!

    十七块八毛三,刘源把所有的钱都打进去买了这只股票,它也真为他争脸,买入的当天就涨到十八块二毛九,扣除手续费,他当天就挣了四千块。

    “我要是第二天把它卖了,那就好了!那时我真该卖了它!”刘源捏着空空的玻璃杯,一脸的懊丧。“我怎么就不知道‘见好就收’哩?”

    十八块四毛五,这是刘源看见的最高价,然后“第一食品”这只大黑马就掉头直下,第一天跌了几分钱,第二天又是几毛钱,第三天跌停,第四天跌停……六个交易日它狂跌到十三块五,刘源被深套;就在刘源准备斩仓割肉时,它又开始一步一蹭地上涨。它就象一只懂得刘源心思的小猫,当他要卖掉它时,它就给他点希望,当他心中燃起希望时,它就轻轻地浇上一碗凉水。

    九月十六日,就是上个星期三,小猫终于露出它的狰狞面目,上午九点二十七分开出第一笔成交价格——跌停!堆积在跌停价上的卖单有七千多手,九点三十一分卖单接近十五万手,这是整整一千五百万股,占流通股本总数的三分之一;十七日继续跌停;十八日跌停……十七日和十八日股市指数也在大跌,到周五收盘时,上海指数已经跌破一千零五十点,当日跌停股票有两百多只,市场一片鬼哭狼嚎……

    今天上午开盘,“第一食品”还是跌停,上证指数快速下落,逼近一千点大关!

    十一点时,“第一食品”奇迹般地打开跌停,刘源没有丝毫迟疑,赶紧下单卖出。他已经亏了接近十万块钱,可要是他不割肉卖出,谁知道他还会亏多少?

    刘源买进时价格是十七块八毛,这个价钱是在天花板上;他卖出时是九块九,这个价是在地板上。

    今天下午一点半,指数成功地实现“V”型反转,证券公司里少数几个一直持币观望的老手终于下手了,他们开始疯狂地买进;而刘源和那些刚刚才庆幸自己逃脱生天的人,只能木呆呆地看着指数疯狂地上扬——表示下跌的绿色实体在飞快缩短,十几分钟内它就变成表示上涨的红色实体。

    第一食品,这个曾经让刘源寄托了无数美好愿望的股票,在收市前十分钟,涨停。

    在那家叶强街坊开的夜啤酒摊上,叶强和欧阳东连酒都没记得喝,只是傻楞楞地半张着嘴听刘源讲述过去三个月里他在股市上的经历。刘源说得很简单,可那些简单的数字依然能够让两个听众体会到中间的曲折激荡,短短三个月刘源就在那里填埋进去十三四万哩!乖乖,那才是个吞噬金钱的地方,它和硝烟弥漫的战场可真没什么两样。

    已经醺醺然颇有几分酒意的叶强扭着大舌头,大声嚷嚷着让老板再端来一份盐水煮毛豆和一份炒田螺,还让店里的伙计去街角的烧烤摊上烤几十串牛羊肉,顺便再给他们买半件啤酒。他虽不善饮,可老朋友陡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他不能不为此喝上两杯,何况欧阳东和刘源都是喝酒的老手,这家小店不多的存货都让他们给捣腾光了。

    “刘哥,你下一步准备做什么?还要接着炒股?”

    刘源握着啤酒杯出了半天神,才黯然说道:“不了,再也不炒了。那不是象我这样的人厮混的地。”股市里有句话,叫“十炒七赔二平一赚”,十个炒股的,七个赔钱两个持平一个赚钱,看来,他刘源不是那个“一”。现在他已经再没有当初的雄心壮志,也不再想着非要鼓捣出一片什么样的天地,股市给他的教训太深刻了。

    可他还没想过自己今后干什么。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去想,他手里只剩下几万块钱,现在他连个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一没手艺二没文化,年纪却一大把,还能干什么?欧阳东一句随口的话便让他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悲伤,要是当初没离婚,要是没去南方做那生意,要是没踏进股市……

    欧阳东显然也没想到这句话会让刘源如此伤感。除了两只爬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胡子拉茬衣冠不整的刘源更象个被剥去筋骨的老狗;记忆里那颗总是剃得光生溜青的大光头上也长出稀稀疏疏的短发;他素日里总是挺得笔直的腰杆再也撑不住庞大身躯,就那样吃力地佝偻在塑料椅中。

    “就还没什么打算?”叶强手指哆嗦着撕开一包新买的香烟,递了一根给刘源,自己也点上一支,又扭头转身给店老板和伙计们都发了一支。这早晚时间,啤酒摊早该打烊了,看在是街坊的份上,啤酒摊的老板才没有把他们这仨人给撵走。

    刘源苦笑着摇摇头。

    叶强打个酒嗝,喷着酒气使劲地摇摇头,让自己混浊的脑筋清醒一点,这才说道:“我这里倒是有个主意哩。潘达寿那家伙……呃……他在这个小区也有套房子,不过他自己没住,租给人家了,”

    潘达寿就是当年和刘源欧阳东他们一起踢球的“潘老板”,前阵子他过来收房租,可巧地就碰见叶强,老熟人见面自然有一份欣喜光景,也是在这家啤酒店,潘老板提起一个事,刘源以前开的那家茶楼现在生意冷清得不行,半年多时间就换了三拨东家,可谁都没法支撑过去,现在又正在找下家哩。当时叶强也没把这当回事儿,权当笑话听了,还和潘老板相对着好一会唏嘘感叹。

    “你刘胖子在时,那茶楼是怎么一番兴旺景象呀?说句吹牛的话,去晚了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他看着刘源,伸出筷子拈起一叠卤猪肝,神神秘秘地小声说道,“怎么样,有心再去把那里包过来么?别人不行,你刘胖子一定行。”

    这倒真是个主意。

    刘源的目光一闪,立刻就黯淡下来。从租房子到装修,再到招揽人手,那茶楼是他一手办起来的,人际关系和环境再熟悉不过,他倒是有心力让它再红火起来,可是,接手茶楼的钱哩?钱从哪里来?办这事至少要三十万,要是房东省物探大队不愿意,还得准备一笔钱去上下打点。几个必要的数目字在刘源脑海里一过,他就知道,叶强说的事,难!

    可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要是……

    刘源瞟了一眼欧阳东。要是东子肯帮扶他一把……

    桌面上一瞬间的寂静让叶强猛地清醒过来。自己这是怎么了,哪里来的这么多话!这不是明摆着给人家东子找事吗?这可不是几百几千的小事,是十几万几十万的大事,刘胖子如今已经是这番境地,欧阳东敢不敢再借他这么多钱?!欧阳东要是不愿意,刘源的脸该望哪里搁?自己夹在俩人中间,又该怎么处理这份关系?即便是欧阳东不情愿地应承下来,他又会怎样待自己?再说,自己也知道,东子一直在攒钱买辆奥迪,那可是他眼馋了许久的东西。

    叶强恨不得扇自己俩耳光!叫你这么多嘴!

    “刘哥,你估摸着,接下七色草,要多少钱?”

    这话让刘源和叶强同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眉宇间也舒展开来。

    按刘源的估计,接下茶楼里各种摆设家当、小规模地修葺一番的费用、顶余下的房租、员工第一个月的开支,林林总总加一起得四十万左右;考虑到茶楼现在的经营状况,这个价格还能降一些,不过也不会少于三十五万;现在还不清楚房东的意思,要是还得在省物探大队上下打点,至少还要预备一两万——这笔钱倒不多,可总得先考虑到;另外,还得预备下三五万的现金,他们仨人谁也不知道现在那茶楼是个什么光景,要是缺点这个少点那个,还得马上就去买。

    “四十五万,就尽够了。”刘源的脸色终于活泛起来,两腮也挂起两团兴奋的红晕。他手头还有九万多块,只要欧阳东能拿出三十五万来,他立刻就能把茶楼给盘下来。

    欧阳东却面露难色。他手头也没有这么多钱。前一阵子钱顺从桐县老家打来一通电话,和他聊了个把钟头,他才从银行给舅舅转过去十五万扩大电脑游艺室的规模,现在手里也只有十几万点。

    刚刚燃起的火苗马上就熄灭了。

    “不过,我有办法。”欧阳东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很晚了,“现在不行了,都半夜三点过了,明天吧,一早我就给向冉打电话,先从他那里挪借二十万来;要是不成的话,我还能找别人借。”

    刘源还似信非信地眨巴着眼睛时,叶强已经张罗给俩人的杯子里倒满啤酒。他知道向冉和欧阳东的关系,只要欧阳东开口,向冉是断断不会拒绝的;再说,即便向冉那里一时拿不出这笔钱,东子还能去找陶然俱乐部借,他现在可是陶然俱乐部的第一主力,方赞昊那家伙多半还巴不得欧阳东找俱乐部借钱哩,这样才能更紧密地把欧阳东和陶然俱乐部拴在一起。

    接手茶楼的经过远远比刘源他们想象的要轻松:老板生怕刘源半道上改主意,心甘情愿地打了个狠折,许多新添的小物件甚至没上帐,权当送他;物探大队也没给他们设置什么障碍——刘源这个老顾客来接这个烫手的山芋,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哩,哪里还会刁难?

    七色草茶楼再次回到刘源的手上。半年多的磨难让刘源更加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他一门心思全部放在茶楼的经营上,以前渐渐走散的老主顾听说这事,纷纷前来捧场,这些人又带来新的主顾。很快地,茶楼的一切都走上了正轨,甚至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加红火。

    把钱交给刘源,欧阳东就回了莆阳,从九月二十七日到十月四日,七天里陶然队要踢两个主场一个客场,他只能等客场比赛回来,再抽时间来看刘源和他的茶楼了。

    当他再一次回到省城时,刘源在茶楼的经理办公室里拿出一份合同:茶楼的股权刘源只占三成,欧阳东占七成;假如欧阳东不答应他这个条件,那他宁可再把茶楼打点出去。现在可是有人上赶着要接这里哩。

    在刘源的执意劝说下,欧阳东最终还是在那份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第九章 在路上(七)

    周三,陶然俱乐部有个商业活动,他们的一个赞助单位在离莆阳市区四十几公里外的小团山脚下新开了一家宾馆,为了聚集人气打点知名度,整个陶然队都被邀去参加开业典礼,闹腾了一下午,直到晚上九点过,甄智晃才搭向冉的小奥托车回到家。

    这套位于慕春江畔翠竹园小区一期的大房子最早是他女友去年按揭的,既然上个月两人已经扯了结婚证成为合法夫妻,又准备在年底把婚礼热热闹闹地办了,甄智晃就拿出积蓄一次性付清了房子的尾款,又找熟人介绍了一支装修队,花了个把月时间再次把它好生装潢一番。好几个打算把家也安在莆阳的队友都来他这里参观过,个个赞不绝口,都说以后要比照着他家的装修和布置来;和他前楼后楼的向冉更是不等他这里装修结束,就拉着那装修队的福建老板去看他那套房子——能改就改,实在不能改,就敲了那堆垃圾重新来。

    炒恒升指数把自己炒进派出所,他女人也着实被唬了一大跳,不过这几天她已经缓过气来,隔三叉五地就邀约几个女友来家里玩,打打小牌赌点东道什么的,有时也会在家里闹腾到很晚。甄智晃倒不太理会这些,打点三块五块的小麻将,输赢再大也不过几十百把块钱而已,这点钱还是不放在他们小两口眼里的。

    甄智晃冲了个澡,穿着件宽宽松松的大T恤和一条花花绿绿的大裤衩,踢趿着拖鞋去厨房里给牌桌上每个人拿了一瓶饮料,又给自己拿了两瓶啤酒,一个人钻进小客厅里,悠闲地看起电视。

    现在,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甄智晃都很满意:房子、妻子、车子、票子,该有的他都有了,不但有一份让人羡慕的好工作,身边还有好几个能说上几句知心话的好朋友……他甄智晃知足了。

    他燃起一支烟,美美地长长吸了一口,再舒服地一口气喷出去。他都憋了一天的烟瘾了。在队上,尤其是在袁仲智面前他可不敢抽烟,虽然那家伙当面不会说你什么,可谁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样收拾你哩?周富通那笨蛋就栽过一次这样的大跟头,在第三次吸烟被袁仲智逮个正着后,立刻就被揪着耳朵拎到到操场上跑了二十圈。现在再没队员敢明目张胆地在基地里抽烟了。虽然今天袁仲智不在俱乐部,可还是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

    灭掉这个烟头,甄智晃又抽出一支,这次他再没象刚才那么饿急急地一口吸去半支烟,而是慢慢地吸慢慢地吐,让烟劲渐渐地弥漫到全身,把周身的疲惫一个个地唤醒,再让它们在烟雾缭绕中缓缓地化去。

    电视里真没什么好看的,真不知道现在电视台都在干什么,二三十个频道,就楞是找不出个好节目?他“啪”地关了电视,抓起茶几上的一张纸,继续寻思着婚礼上自己都该请哪些人。请柬已经发出五六十张了,现在的队友都请了,象彭山这样的好朋友也挨个寄了帖子,两年前一块儿在九园俱乐部踢球的齐明山张晓他们也在名单上,这些都是他的好朋友,漏过谁都不好交代……宁可他们不来哩,也不能让人家说自己长短。

    还有谁哩?甄智晃挠挠脑袋,又把名单从头到尾细细地梳理一遍,差不多了吧,应该没把谁漏掉的。

    他搁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嗡嗡地叫起来,小小的屏幕上显示,对方是一个很陌生的手机号码。

    一定是打错了吧,甄智晃不想接这个电话。刚才他在酒桌上多喝了几杯葡萄酒,现在才觉得脑袋里晕晕沉沉地直想打瞌睡。

    手机不依不饶地响着。

    会是谁哩?他瞧瞧手机上的时间,都十点过了,这时间还能是谁给自己打电话?

    “是甄智晃吗?……怎么这么久了才接电话?”电话里的声音一点都不熟悉,可那人一开口就喊出他的名字,甄智晃实在想不起这个人是谁,直到对方自报家门。“我是葛壮!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老江苏队的葛壮!”

    一边含糊地和对方周旋着,甄智晃一边在记忆里搜寻着这个叫“葛壮”的家伙。想起来了,这是自己五年前的队友,那时他还在踢甲A;不过,他和这个葛壮一点都不熟,他现在连他的相貌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好象是个高高壮壮的家伙,还是那一年江苏队里的头号射手。不过他后来不也转会了么?怎么突然会想起来给自己打电话?他又是从哪里打听到自己电话号码的?

    带着一脑门的问号,甄智晃和葛壮在电话里一通寒暄浑扯,直说得两人都再找不出热乎劲和共同关心的事情,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葛壮在电话里说道:“你现在有时间么?我想请你出来喝一杯,咱们好好叙叙旧。自打咱俩离开江苏队,就再没坐在一起好好喝一盅了。”

    说到正题了。甄智晃在肚子里暗笑一声,在江苏队咱们俩也没在一张桌子上喝过。嘴上却说道:“你饶了我吧,我才灌了一肚子,走路都在咣咣当当响啦;回家屁股都还没沾板凳边哩——你找我,有什么事?要是叙旧,改天……”说着说着他惊疑一声,“你现在在哪里?”

    “当然是在莆阳,”葛壮在电话另一头顿了顿,听声气,甄智晃猜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其实,也不全是喝酒叙旧,还有点儿事,想请你帮帮忙。”

    “……什么事?”

    “我现在在成都队做少年队的教练。你也知道,今年我们队成绩不是很理想,现在处境就更艰难。这个星期六咱们两家队伍要在莆阳踢场球,我来找你,看你这个陶然的当家后卫能不能卖我个薄面,帮我们渡过这个难关。”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甄智晃当时就想把电话挂了。开什么玩笑,这事情谁敢办?他甄智晃还要不要饭碗了?!不行!不过话到嘴边,他却留了个心眼。他站起来轻轻地掩上小客厅的门,这才说道:

    “什么薄面厚面的,只要你葛大哥一声话,我还能不听?”说着话锋轻巧地一转,“咱们两家俱乐部的老总都同意了?只要我们俱乐部同意,我这里肯定没二话,你们想从我这里捣鼓进去几个都没问题。”

    电话那头又没有了声气,半天才说道:“好兄弟,我就不瞒你了。从上星期六晚上到现在,你们俱乐部的老总一直没吭气,既不说办也没说不办,把我们老总给急得……这才急慌慌地要我从成都飞来,看能不能从兄弟你这里掏点好消息……兄弟,你就开个价吧,我们老总说了,只要你开口,我们一定办到。”

    这下轮到甄智晃没了声气。葛壮倒也知趣,在那头也没说话,情等着他思量。

    一场这样的比赛做球,能卖多少?去年行情是六十万,今年联赛比去年更火爆,卖个八十万没问题,可这场球让还是不让——这事通常都是俱乐部拿主意,他甄智晃还从来没单独干过哩;再说,自己现在这状态再踢个两三年不成问题,要是为了一场比赛毁掉将来,合算么?可要是明年后年自己出点事受点伤哩,那不就得吃老本?再说,万一俱乐部答应了做下这场球,现在自己拒绝葛壮,不是给自己找堵么?按惯例,自己先应承下这事,即便再后来俱乐部也应承下这事,葛壮他们也要付给自己一半的钱——至少是三分之一……

    真是伤脑筋呀!

    “葛大哥,”思忖半天甄智晃才总算有了个主意,这个主意能让他谁都不得罪,“我一个人可做不下这事,你还得去找两个人,问问他们的意思。只有这两人都同意了,你们才能说是万无一失。要是他们不愿意,即便我答应了,结果也很难说。”

    “谁?”

    “向冉和欧阳东,你得把他们的工作做通才能行。”

    电话那头又是好一阵沉默。

    “他们的手机都打不通。”葛壮长长叹了一口气,“兄弟,你要是不帮我一把,我可真是找不出谁还能帮我们了。看在咱们往年的情分上,你帮我们一把,我不会亏待你的。二十万?三十万?只要兄弟你开口,只要你帮我们拿下这一场,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

    “葛大哥,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要是这俩人的工作做不通,我看没有陶然队上下没一个队员敢私下里接你们的活。”

    “……你和他们关系不是很铁吗?你帮我们去做做他们的工作,怎么样?”

    铁?不错,和别人比,他和这俩人的关系是够铁,他能占住主力位置也有向冉的一份力,可现在这事他就不敢和这俩人说。没听见葛壮叫苦吗?那俩人手机都不开机,这就是说他们早就有主意了,两个队长都不开腔,自己去招惹这些事一定没好果子吃;而且,说不定,这还是袁仲智事先打过招呼的……对,这绝对是上周六比赛后就离队的主教练袁仲智的安排。

    一想清楚这事的关键,甄智晃再不敢淌这趟浑水,他匆忙找个理由挂上电话。

    一直到半夜十二点过,莆阳陶然队主教练袁仲智才风尘仆仆地赶回基地。

    四天前,队伍在长沙刚刚踢完比赛,他就把队伍交给两个助理,自己坐最快的一趟火车赶回老家南宁——从长沙飞南宁的航班只在周二周五才有,他只能坐火车回去,至于回去做什么,没人知道。

    在这四天中,他只在周日晚上和方赞昊通过一次电话,内容也很简单:“老方,我家里有点事,所有一切都等我回莆阳再说吧。”

    这叫什么事儿?方赞昊站在总经理办公室的窗户前,看着在楼下停车场里拎着旅行包走出俱乐部那辆蓝鸟车的袁仲智,心头那股火再也按捺不住,腾腾地向上窜。联赛就剩最后三轮,晋级的降级的都找上门来赖着不走了,这么个火烧眉毛的节骨眼上,他袁仲智不但扔下队伍跑回家去搂着老婆睡觉,还一走就是四天!就是回来了还居然这么不急不缓的,还有闲心和司机闲磕牙?!

    可当拎着行李的袁仲智踏进他的办公室时,他登时楞住了。

    “我在楼下看你的办公室亮着灯,就让王师把车直接开过来了。”几天不见,袁仲智就象换了一个人一般,平时总是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发际现在变得乱糟糟的,俩眼也没有往日的风采,眼白上挂满蛛网般的殷红血丝;脸色灰扑扑的,似乎好几天没睡过安稳觉,连嘴唇上都干裂得起了角壳……

    一向最重仪表的袁仲智这是怎么了?

    “没事,离婚了。”

    “什么?!离……离婚?”

    这平淡得就和白开水没什么分别的话,让方赞昊和闻讯过来的俩助理教练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袁仲智咧着嘴苦笑了一下,狠狠地吸了几口烟,挥挥手拨拉开团团烟雾,舔舔干裂的嘴唇说道:“不说这个了。联赛就剩三轮,这两天俱乐部的客人一定不少,老方,你给我说说,现在是个什么情景?”

    这个才是正事。

    成都人派来的说客三天前就来了莆阳,他们是为了保级,只要陶然答应周末让给他们三分,什么条件他们都答应;天津七星来了电话也来了人——他们是为了确保升A,只要下一轮陶然在主场放翻对手(踢平也行),八十万现金在赛后十二小时里就转到陶然队指定的任何一个帐户上;郑州中原也来了个说客,还是陶然队的熟人哩,董长江,他的目的和天津人一样;那个有晋级甲A机会的俱乐部派来一拨人,这几天就在莆阳市里四下乱蹿……

    “一场都不让,都跟他们真刀真枪地打。”袁仲智拇指压着太阳穴思索良久,才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而且,还要把这个风放出去,让大家都知道。”

    方赞昊和两个助理教练面面相觑,都有点发懵。这家伙不是因为离婚把脑子也闹迷糊了吧?这两场比赛不做球,这事要是传出去,别人信不信不说,单单眼前这几家俱乐部就全都得罪了;足球圈子就这么大,人就这么多,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还不认识谁啊?谁没个三灾六难的?今天不趁机结下点人缘,等自己遭难时,谁还会帮扶你?!再说,人家也不是让你空着手做好事,这些都是要比划人民币的!这可是送上门的钱啊。

    眼前三个人的心思袁仲智也知道,但是不让球他也有他的道理。

    “让成都宝通三分,他们也未必能保级,要是他们降级了,那我们势必得罪另外一支留在甲B里的俱乐部……至于天津七星或者另外两家,谁冲A成功对我们都没好处,要是因为我们偏心而留下一家,那一家还不把我们怨到死?!要是从利害关系来说,我倒是宁可让另外两家晋级,——大家别忘记,去年今年来回四场比赛,我们陶然还没输给过天津人,可是对郑州中原或者另外一家俱乐部,我们充其量也就是个平手;何况,我们和郑州中原去年还结有梁子,要是他们留在甲B,以他们的人脉,明年更不会给我们好果子吃。钱不钱的我看倒不是大问题,多那点少那点我们既不会好多少,也不会坏多少——俱乐部截流后分到每个人手里的钱比胜场奖金多不了几个的。”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就是这么个意思,倒不是这两场我们不能让,可是考虑到明年的市场开发和全年的计划,这几场球确实不能让。要是让了,说不定还有留下隐患。”

    两个助理被他一大篇话说得晕晕忽忽,方赞昊却从中听出几分门道,他在心里细细地一一审视过滤一遍,不禁拍着沙发扶手笑起来:“好,老袁,就按你的方法办,成都那边我这就回他们,大家凭真本事在比赛场上见个胜负。”

    怎么没提下周和那支甲B联赛第二名的比赛怎么处理?他们不也在等着回话吗?

    两个助理把方赞昊和袁仲智的话仔细一琢磨,渐渐也就品出味道来。

第九章 在路上(八)

    队伍已经创造了俱乐部新的历史——过去五轮联赛三胜两平,可长沙三元队的主教练这几天还是吃不好睡不好,这也没法子,谁让他们现在的目标是冲击甲A哩,谁让他们现在比甲B第一名郑州中原少三分、比第二名天津七星少一分哩,谁让他们在主场客场都栽在著名的鱼腩队南京迪雷斯脚下哩?

    归根结底,谁让他是长沙三元队的主教练哩?!

    想着周末即将到来的客场比赛,他心里就一阵阵地发憷,莆阳陶然队是甲B著名的神经型球队,踢疯了,他们能把大连长风、青岛凤凰这样的甲A豪门打得人仰马翻,可要是低迷起来,立马就集体不在状态,遇见谁他们都敢输。这样的对手最让人难以琢磨,因为没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发疯。而且,莆阳人民体育场也是一个地狱般的球场,那些莆阳球迷可以不歇气地闹腾上两三个小时。他就闹不明白,这是甲A还是甲B啊?就算在甲A联赛里,场场爆满的球场好象也没几个呀。

    他使劲*着有些发木的脸颊,无神地看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陶然队上一场主场迎战成都宝通的比赛录象。这录象他已经看了好几遍,也瞧出很多门道,说句不客气的话,要论单个位置上的比拼,长沙三元绝对在莆阳陶然队之上,可陶然队里有个二十三号那样的突前前卫,这就足以抵消三元拥有的一切优势。他有身高,有速度,脚下活有时华丽得都快赶上那些巴西人了,机敏、灵活、视野开阔,体能还好,一场比赛最少会有二三十次以上超过二十米距离的带球突破,那个看来是负责盯防他的成都宝通队员拿他毫无办法,只有通过一次又一次地犯规来延迟他的进攻,最后,一张红牌让防守队员得到解脱,而那个二十三号仅仅是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坐在地上提提袜子就爬了起来;六分钟后,那个二十三号欧阳东一个毫无根据的直传,突然启动的两个陶然前锋就象两把尖刀一般撕开成都宝通的后防线……

    队里有谁能把这个二十三号盯死?只要盯死他,陶然队的战斗力就得狠狠地打个折扣!

    可想来想去,主教练也没能在手底下的兵里找出一个合适的人选。难道也只能象成都宝通那样,专门派出两个人来“照顾”他?主教练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这个欧阳东居然左右脚都能盘带突破,陶然队是打哪里把一个这样的家伙给翻找出来的?!那些天天挥舞着钞票满世界找内援外援的甲A球队眼睛都瞎了,就不知道把这个欧阳东给买走?!

    他要是在踢甲A,自己现在不就省心了!

    主教练用食指和中指使劲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在心里大声咒骂着不识货的甲A球队。

    “对于这场比赛的战术,我就说这么多了,”三元队主帅端起桌上的茶杯,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水,润润嗓子,这才继续说道,“他们已经递过话来,中路和右路会给咱们留出空档,”他瞧瞧满屋子眉飞色舞的队员和教练组成员,再也忍不住打心眼里冒出来的高兴劲,“这一轮郑州中原客场对天津七星,无论他们谁输谁赢,或者踢平,咱们都能顺顺当当地升到甲B第二的位置,咱们就有了主动权。最后一场天津是客场咱们是主场,他们的对手是保级队伍咱们的对手却无所谓积分和排名,只要咱们再拿下这三分,大家就可以在长沙好好地庆祝一番了!明年,咱们也是甲A队伍了!”

    队员们一个个嗷嗷地叫起来。甲A啊,国内最高级的联赛,说起来就比现在的甲B风光,当然,还会有最高级的收入,那时踢一场球和现在的收入可就完全是两码事了;而且,成功晋级的话,光这个赛季的最后奖金就会翻上好几番!

    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都开始憧憬那个金光闪闪的时刻。

    这是本赛季陶然队最后一个主场,也就是说,从十一月初到明年三月份前,球迷们再也不可能看见他们心爱的球队在比赛场上纵横驰骋了。他们得遭受整整四个月无球可看无彩可喝的煎熬。当然,他们可以在电视里看德甲意甲西甲,也可以去看英超,可那些都是天远地远的外国佬们的比赛,哪里有看自己家乡球队比赛来得真实亲切。

    比赛前一周,一个小道消息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省城一家大型钢铁企业即将迈向全国市场,他们希望能够用足球作为他们的广告宣传载体,在与顺烟俱乐部谈判的同时,他们也和陶然俱乐部进行了接洽,希望能够整体收购两支俱乐部中的一支;据说他们开出的价码极其诱人,陶然集团最高层已经多次开会讨论过这事,并且也有相当大的出售可能。

    惶恐的莆阳球迷们一面愤怒地诅咒该死的陶然集团和那家吃饱了撑着的钢铁企业,一面联名上书请愿,俱乐部基地门口天天都聚集着百十号球迷,口口声声要把陶然俱乐部挽留在莆阳;有情绪激动的家伙甚至当众焚烧陶然队蓝色队旗队服,吓得向冉甄智晃他们这些把家安在莆阳的走训队员连家也不敢回,生怕出门被球迷截住一顿乱打,那才真叫冤枉哩。

    伴随着球迷中的骚动,周末比赛的门票价格也在节节飚升,原本三十五块钱一张的甲票,现在球迷得掏出一百块,二十元一张的乙票卖七十,就连十元一张的丙票都要卖到四十大几。您不要?嫌贵?行,慢走,别后悔,下午您再来,再添十块都别想拿走!

    星期六早晨出版的《慕春江日报》头版披露,所谓“省城钢铁企业收购陶然足球俱乐部”一事纯属子虚乌有,是一群别有用心的黄牛党恶意造谣,现在,这伙黑心肠的家伙已经被我公安机关悉数捉拿归案,“望广大足球运动爱好者……千万不要上了坏人的当。”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这篇文章对走高的门票价格不但没起到遏止的作用,反而推波助澜,在比赛开始前二十分钟,一张甲票已经炒到一百八十元,而且,有行无市。

    “要是咱们现在是甲A队伍,你说这一张门票能卖多少钱?”坐在更衣室里的方总经理眼望着电视屏幕上人头攒动的画面,使劲巴咋着嘴,说道,“一场又能卖出多少张票?一年十八个主场,还有足协杯……光想想,都教人流口水。”

    听见这话的队员和教练们一起笑起来。

    主裁判一声哨响,比赛开始。

    对莆阳陶然来说,这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联赛,输赢都无关大局,胜了他们不会进军甲A,负了他们也不可能掉进乙级,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象一个职业球员那样,用他们的表现来对得起球迷们负出的高价门票钱。

    可对长沙三元来水,这场比赛至关重要,属于非胜不可的场次。只有取胜,他们才能把晋级的主动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们已经收到消息,天津七星和郑州中原赛前就达成默契,天津的那场球会以平局收场。嘿嘿,龟孙子们,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陶然队已经答应放水了!好,你们俩就平去吧,等比赛结束,让你们哭都哭不出来!

    三元队的主教练坐在教练席上,意味深长地看了一脸平淡的袁仲智一眼。袁仲智冲他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径直从场地边走回自己的座位。

    电视台的摄影师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画面,导播毫不犹豫就把这一段放出去。赛前最热门的话题除了高企的门票,就是这场球是不是有猫腻,连中央电视台都派了记者专门来莆阳采访这场比赛,郑州电视台和天津电视台都买了这场比赛的实况直播权,要和天津那场同样重要的比赛同步播出的。

    播音员浑厚的男中音在体育场上空回荡,不紧不慢地报出双方首发上场阵容,每念出一个陶然队员的名字,全场二万七千名球迷就会齐齐整整地拖长声气喊一声“加油”,而长沙三元的队员名字却淹没在喧天的锣鼓声中……

    “……没有问题,上场队员和陶然公布的名单一模一样,队长是二十三号欧阳东,十七号甄智晃、九号冯展、十号特瑞克、三号劳舍尔,这些人都上了,”天津七星和郑州中原的俱乐部官员都在位置最好的看台上,紧张地把手里的陶然队出场名单和上场队员一一核对,一面把情况告诉千里之外的俱乐部头头们,“除了拉肚子的六号向冉,陶然队的主力基本上都在场上。”

    陶然的进攻核心二十三号欧阳东上了?这样看来,莆阳人大概没欺哄自己,他们确实要和长沙三元死磕。可即便是这样,郑州中原和天津七星俩家俱乐部仍然不放心,“你要仔细地看清楚,别弄错了号码和人,这事关系重大,你们可千万,千万,千万马虎不得。”我们不能责怪他们是如此的谨慎小心,方赞昊给他们的答复本来就含含糊糊语焉不详,要是莆阳人临时变卦,那天津和郑州两家俱乐部的老总们说不定就得跳楼。

    分坐在球场两边的探子们掩着耳朵,希望能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听清楚上司的话。

    “是,是是,好的,好的……要是有新的情况,我会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您……是,看起来现在这边一切都正常,没什么异样……对,赛前陶然队里也没传出什么怪风,准备会上他们也要求队员认真对待这场比赛,我感觉……啊——球进了!”

    探子们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让两个原本就提心吊胆的老总登时面如土色,老半天才缓过气:“怎么了?!怎么了?!谁进球了?!”

    “陶……陶然……陶然进球了!”因为激动,探子们的口音都变了腔调,磕磕巴巴地哆嗦了半天,才把一句话完整地说出来。

    陶然,进球了……两位老总如释重负。现在他们才发觉,就这么短短的几秒钟,他们那昂贵衬衣的前胸后背就被乍然冒出的汗水浸得湿漉漉的。隔着数不清的人头,两人无言地互相望了一眼,眼神不但有欣慰和喜悦,也有着戒备和防范。

    长沙三元队主教练的眼前蓦然一黑,几乎背过气去,开场才四分钟,赛前誓言旦旦放自己一马的陶然队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

    这还有他妈的天理人心吗?!

    面对着尾随而来的摄象机镜头,袁仲智畅快地笑着和欧阳东拥抱在一起。这是一次绝妙的配合:三个陶然队员面用精确的短传连续晃过四个防守队员,最后,由攻击的发起者欧阳东在小禁区外补射破网,半躺在草地上的守门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足球从他指尖溜过去……

    一比零!

    袁仲智没理会三元主教练那充满愤怒和质问的目光,只是对着遥遥望向自己的甄智晃与曾闯——他们俩才是这场球放水的执行者——点点头,计划不变,唯一要变的是:现在看来放一个球的计划行不通了,得放两个。

    丢掉一个球的长沙三元队倾巢出动,按照赛前安排好的攻击路线,围着陶然队的中路和左边路一浪又一浪地猛攻。其实,患得患失的长沙三元队不知道,即便没有陶然队答应的放水,陶然队的左路也不可能守得住,并没多少比赛经验的曾闯根本无法抵挡三元队最强的一条边,他只是凭一股气才苦苦支撑着。前天晚上,袁仲智私下里告诉过他,即便放水,也不能放弃抵抗,一切都还要做得和真的一样。

    他现在就完全是按照袁仲智那番话做的。要不是德国外援劳舍尔几次及时的补位,三元队至少能捞到两次不错的机会。勤奋的劳舍尔啊,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在帮曾闯的倒忙啊,他好不容易才送给长沙三元的机会,就让你这么一脚给破坏了……

    要是问题仅仅出在劳舍尔身上,那也罢了,更大更严重的问题出在曾闯身上,他一次纯粹的破坏性大脚把足球恰恰踢到欧阳东脚下;欧阳东侧身用胸口把球顺到身前,然后跟上一步用脚尖轻轻一勾,将球挑过扑过来拦截的三元队员,现在,在欧阳东和对方球门之间只有两个防守队员了,其中一个还是守门员……

    完了!所有的三元人一起在心里哀鸣一声,那个中卫怎么可能抵挡住欧阳东,现在只能靠守门员了。

    赢了!所有莆阳人都在第一时间做出这个判断。

    欧阳东、冯展和特瑞克,三个人就象三个飞驰的箭头一般同时插向长沙三元的禁区,他们身后是好几个惊惶回奔的三元队员,要是再丢一个,这场球就不可能翻身了。

    即使是戴着手套,三元的守门员还是能觉察出他两手手心里全是冷森森的汗水,他猫着腰,紧张地轻微挪动着脚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三个快速靠近的蓝色人影。他面对的是三个前锋啊,现在带球的那个陶然队长还是国家队的;他好象还不是国家队的主力,可刚才他在禁区前十几码处晃翻自己的队友那几下子太花哨了,这样的人在国家队居然还不是主力?不可能吧,凭他那两下子,大概去欧洲南美踢踢都不会成问题!那让人眼花缭乱的近乎反关节的摆腿动作自己好象只在电视里看外国人玩过,那几个玩这活儿的家伙可个顶个都是大腿粗的腕儿!

    事后想起这事,守门员自己都很纳闷,那时间他一面小心翼翼地应付三个虎视眈眈的陶然队前锋,一面还能有时间想这些杂七杂八鸡零狗碎的屁事,而且还有心思去发几声感慨。“我那时要是能象你一样摔在草丛里该有多好!”他悲伤地对中卫说道,语气里没带着丝毫的调侃,“你不知道,那时我紧张得都快尿裤子了……”

    三个前锋没有戏耍他,在他扑上去的一刹那,欧阳东巧妙地用外脚背把球磕给冯展,冯展迎球就是一脚!

    二比零!

    这一次袁仲智没有再站起身跑去和队员们拥抱庆祝,他抱着肘静静地坐在教练席上,既不理会面如死灰的三元主教练那冷冰冰的怨毒目光,也不理会曾闯和甄智晃迷惘疑惑的询问,只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秘笑容。

    千里之外的天津比赛场上,两队队员马上就从替补席上队友的手势里了解到莆阳这边的一切。

    二比零了?这样就好了,现在可以放心地踢一场默契球,再不用象刚才踢了。刚才那样比踢真正的比赛还累,不但要时时刻刻防着对手突施冷箭,还要不断提醒自己别做出过头的动作激怒对方,还得不让观众和媒体看不出来这是一场默契球!哎,踢假球也累人啊!

    三元队的主教练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更衣室的。

    零比三!才四十五分钟啊,零比三!零比三啊!

    更衣室里没一个人说话,这个比分让每个人都懵了。不是说已经和陶然队说好了么,不是说这场比赛他们会放水的吗?怎么上半场他们就进了三个?下半场怎么办,他们还会放水吗?要是不放了,那三个球怎么追回来?

    主教练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直到助理提醒他下半场就快开始了,他才铁青着脸,紧咬着牙关迸出几个字:“废了他!”

    可惜下半场陶然队压根儿就没让欧阳东上场,他已经洗过澡换了身平日里的队服坐在替补席上,悠悠然地跷着腿观看比赛哩。队长的袖标戴在甄智晃手臂上。

    拼了老命的长沙三元下半场只进了两个球,到底也没能把这场比赛翻转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放他们过关吗,你怎么就不约束下欧阳东?”方赞昊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袁仲智,做人的是他,做鬼的也是他,现在自己怎么好和三元俱乐部的总经理交代解释哟!

    袁仲智一脸苦笑。

    这事还能怨谁?有三元队那么傻的主教练吗,把陶然让球放水的事情在赛前预备会上一锅儿端出来,让每一个队员都心生懈怠?再说,联赛踢到现在这个时间,谁敢大模大样地公开卖球啊,放他一个队,就得得罪两家俱乐部,陶然和三元关系再好,也不可能背上这骂名吧!

    “象欧阳东这样不懂事的家伙就该重重地处理!一定要教他记住这个教训!”在朋友面前失掉面子的方赞昊气急败坏地说道。

    这样没水平的话让袁仲智笑起来:“行,你去处理他吧。反正上赶着要他的俱乐部多的是,也许不止卖人民币,还能卖点外汇哩。你要是这会子给尤盛打个电话,指不定过俩月他就真能在欧洲哪个小国把欧阳东给卖了。”

    三元俱乐部的总经理倒比他们的主教练明事理,一点都没埋怨方赞昊。这事确实不怪陶然,谁教那个主教练自以为是哩,这样的默契球居然就敢在准备会上大张旗鼓地宣扬。

    那年的甲B联赛结束时,长沙三元还是如愿地以甲B第二名身份晋级甲A,天津七星倒在一个保级队的主场裁判身上,以一分之差屈居甲B第三。他们只能把进军甲A的希望寄托在明年,希望明年,他们的运气再也不会象今年这样差。

第九章 在路上(九)

    漫长的赛季结束了,年初时口口声声叫喊着“冲A”的莆阳陶然俱乐部,最终也只是获得甲B联赛第六。

    甄智晃婚礼后的第二天,辛苦了整整八个月的队员们就象炸窝的群鸟一样四散而去,第三天,陶然基地四号楼里就只剩下欧阳东一个人。这倒不是他不想走,只是因为前几天俱乐部告诉他,国家队在赛季结束后会有一次十四天的集训,他的名字可能会出现在大名单上,因此他不得不继续留在莆阳等消息。

    三十五人的大名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

    昨天下午俱乐部没有接到足协的传真,他就已经猜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可是他心底里还存有一丝侥幸——这也许是足协的工作人员疏忽了哩。今天的《慕春江日报》体育版上详细开列了新一届国家集训队的大名单,甲B十八家俱乐部几百个球员只有三人入选,除了昔日的足坛霸主辽宁队有两人外,只有郑州中原的一个前锋。

    欧阳东颓丧地把看了好几遍的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

    这个赛季算是结束了。

    袁仲智走进欧阳东房间时,欧阳东正没精打采地坐在床边,唆着嘴唇默默地想心事。

    “还不回家,想在莆阳过年哩?”袁仲智笑着问道,目光敏锐地看见废纸蒌中的那团皱巴巴的报纸,那篇文章他刚才也看过。作为主教练,他知道欧阳东现在想些什么,不过,有些话他还不能明说,得顺着欧阳东的毛慢慢地捋。“车票订好没有?”

    “准备下午去省城,就从那里赶火车回去。”既然国家队没有召唤自己,欧阳东就准备先在省城盘桓两三天,然后直接就从省城坐火车回去。至于六周的长假期,他还想好该怎么过,倒是有几个爱玩的队友在邀他一块儿去东南亚玩几天,他既没拒绝也没答应,只说到时再看。

    “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也好。下个赛季球队的目标已经定下来了,还是要冲A。”

    还是冲A?欧阳东在心里一哂,不过这一定是陶然集团定的指标,俱乐部大概不会还那么疯狂了吧。

    “今年咱们也就差几分,要是赛季中段没丢掉那么多分,我们晋级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是么?这么说来,自己是不是也要为队伍没有晋级担点责任,就是因为他的低迷才造成队伍连续失分吧。欧阳东笑望着袁仲智,虽然没说什么,可他眼神里分明就带着几分嘲笑和怨气。接下来,是不是该把自己这个队长好好洗涮一把?让欧阳东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是,他现在倒是希望袁仲智能把责任搁他头上。

    可让他失望的是,袁仲智没把这个话题延伸下去,他只是随意地调侃几句甄智晃那场婚礼上令人发笑的细节——激动的新郎倌被哄闹着用普通话朗诵结婚证书时,居然结巴地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还有向冉,喝酒喝得太多,醉得居然倒在卫生间里,人们寻到他时他居然躺在冰冷的地板砖上呼呼大睡……

    主教练这个时候来找自己,难道就是为了说说那个婚礼?

    在基地食堂吃罢中午饭,欧阳东就提着一大一小两个鼓鼓囊囊的黑色旅行包上路了,大的那个里面装着他为舅舅一家人买的各式礼物,小包里装着他自己的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两三本他最喜欢看的书。虽然队友都已经离开,可基地并不比平日里冷清多少,预备队、青年队和少年队都还在照常训练——要到春节前他们才会放假。

    已经是晚秋了,即便俱乐部的工人再精心保养维护,草皮依然无法阻挡季节的变化,绿油油的草坪开始枯萎发黄,好些地方已经露出泛白的暗斑,谁都没办法阻止大自然的力量,工人们只能徒劳地洒水松土,期望能够让枯萎的绿意能够维持得更长久一些。

    “他走了?你和他谈得怎么样?”方赞昊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抱着一个被他当做茶杯的玻璃罐头瓶,悠闲地把身子在转椅里摇来摇去。虽然没有完成集团公司预期的目标,不过上头对这一年俱乐部的工作还是非常满意;虽然俱乐部还不具备造血功能,可与陶然俱乐部相关的产品销售还是让集团公司财务部门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起码俱乐部不是一个纯粹的烧钱机器了。最重要的是,仅仅两年时间,向来专注于白酒行业的陶然集团迅速扩张成一个横跨家电、电子、工程机械、餐饮旅游等六七个行业的大型公司,仅仅是完全控股的分公司就有十余家,不能不承认,这些成就里有陶然足球俱乐部一份功劳。

    袁仲智用一声鼻音表示自己听见了,不过,他没有马上回答,直到坐在围在茶色玻璃大茶几的一圈皮沙发里,他也没有回答方赞昊的问题。

    “怎么,你没和他谈起明年合同的事情?”方赞昊倒不是很着急。放假了,他们有大把的时间来处理各种事情。他走过来顺给袁仲智一支烟,坐到他对面。

    袁仲智摇了摇头。

    “我没和他说。看来,这次没能再入选国家队,很有点打击他,”那张揉成一团的报纸又在袁仲智脑海里掠过,“而且,我不小心还说错一句话,”欧阳东带着挑衅的眼神又在他面前划过,要是他接着那个话题说下去,再提点合同什么的,欧阳东未必就不会借题发挥,所以他只好谈起前两天那场婚礼,可欧阳东由始至终都没发表什么看法,这就让他很为难。最后他只好找个借口告辞。

    就这?方赞昊忍不住都想揶揄袁仲智两句。这算个什么屁事啊,那大名单他也看过,整个甲B也才三个队员入选,欧阳东在陶然队里再算根葱,可在国家队教练组眼里他依然狗屁不是;在莆阳市,甚至莆阳地区,东子也算是个公众人物,可换到百里之外的省城,他方赞昊敢打包票,知道“欧阳东”这三个字的人绝对没几个。甲B就是甲B!

    “行了行了,老袁,我看你就别为这事操心了,咱们还是得好好议议这次出国选外援的事。这事才是正经。明年冲A,我可是在集团公司老总面前立下军令状的,所以外援内援都马虎不得。”

    明年的联赛怎么打,袁仲智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从一切为了晋级的角度出发,足协杯是必然要放弃的;为了更好地发挥欧阳东的核心作用,在位置上和欧阳东重叠并且对此心怀怨怼的乌拉圭外援克泽得换掉,他腾出的外援名额正好可以用来找个攻守平衡的外援,要是还能找一个象劳舍尔这样敬业的球员,那是再好不过了;守门员也必须换,一个赛季由于他的失误,陶然队至少输掉四场不该输的比赛——可惜两个替补门将还不如他,后备队里也没有合适的人选,这是当务之急,要抓紧时间和可能上转会榜的守门员联系……

    要商量合计的事情太多了。

    “明年就踢四三三,更准确地说,是四三一二,这样既具观赏性,又富有攻击性,只要东子能保证现在的状态,冲A的难度倒不是太大。关键是还要找一个能进球的家伙,作为前锋,特瑞克的射门效率还是不够,还得再看看有没有更好的。”

    行!反正几天后方赞昊就要带一个助理去乌拉圭,袁仲智也要去欧洲,两条腿走路,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球员吧。而且,等国内转会市场开放,还有二三百号球员挂牌子出售哩,从这里面捞出个宝贝蛋也说不定哩!

    按欧阳东的计划,他确实是想在省城停留两天。刘源那里他要去看看,再怎么说茶楼也是两人合开的,就说他和刘胖子关系好,他这个甩手老板总是不去也不大好;叶强那里也要去走走,赛季结束就又是他拾起经纪人身份的时候,来参加甄智晃婚礼时,叶强就私下里告诉他和向冉,有好几家俱乐部已经找上门,其中不乏甲A的俱乐部,条件也不错,最起码比呆在陶然好些;还有殷老师家……

    可一肚子心思的欧阳东现在哪里都不想去。回到家,他又正好碰见那两个在商场里上班的女房客邀约了休班的同事打麻将,麻将声和嘻嘻哈哈的喧闹吵得他不得安宁,而且,那些女人对他这个房东冷漠的表情和愤怒的眼神毫不在意,甚至还悄悄地背着他议论什么,时不时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

    愤怒的欧阳东几乎想掀了桌子叫她们一个个通通滚蛋!

    可他不能这样做!他所受过的教育禁止他做出这样失礼的举动,可他心里那股火苗就象被油泼一般熊熊地燃烧,而且越来越炽热。他能预感到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爆发的边缘。他太想摔点什么东西打烂点什么东西了,或者在这个时候,他需要的正是某种程度破坏来作为一种宣泄吧。

    最终他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他只是拎起自己的行李面色铁青地走了,临走时,把铁门掼得哐啷一声。

    火车站熙熙攘攘的涌动人潮也让欧阳东烦闷。他连价钱也懒得和那个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的票贩子讲,就用高出平日价格一百块的价钱买了一张当晚的卧铺,又交了二十块的茶水钱,在火车站专门辟出的茶室候车厅里找了一个座,一面心不在焉地胡乱翻着书,一面焦急地等待发车时间。

    时间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当它需要被打发时,它就会马上变得无比难熬。

    欧阳东现在就在忍受着这种煎熬,眼睛虽然停留在书的字里行间,可他的心思却一直在别处。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自己如此焦躁不安的?肯定不是那几个女房客,以前他也遇见过她们邀约朋友来聚会的,他和她们一直都是相安无事的;也不会是因为甄智晃昨天神秘地打个电话,说那个漂亮的女伴娘对他很有点意思;那又是为什么?

    那就只能有一样事情,国家队!

    大名单里没有他,这教他无比沮丧。首先,成为国家队的一员是社会对他工作——现在他已经被踢足球视为自己的职业——的承认,既是对他工作能力的承认,也是对他工作成绩的肯定;其次,成为国家队的队员也是一种荣誉,一种荣耀,甚至是他已经成为一个堂堂正正城市人的最有力的证明。至于成为一个国家队队员,他在物质上能够捞到多少好处,说句实话,我们的东子还从来没有考虑过,他对自己现在的收入和经济状况已经很满意了,真的,他甚至很少想到作为一个球队的绝对核心,他是不是也享受到了与之相应绝对的待遇。

    在这里,我们不评价这个时候的欧阳东是否具备了加入国家队的水平,也不评价他加入国家队的出发点是高尚还是不那么纯粹,不过,在这个时刻,我们欣喜地看见,欧阳东已经从“要我踢”上升到“我要踢”,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一次人生理想的蜕变,现在,他即将开始一次新的自我认识,新的对社会和生活的认识。

    当欧阳东为他那破碎的希望而痛苦时,秦昭却在为残酷的现实而痛苦。

    星期五中午,下了课她就赶回家,她知道,这个赛季已经结束了,欧阳东一定会在回老家之前来家里看望她母亲,她需要给自己创造个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学费丢失的事情绝对不能让母亲知道!

    星期五那天欧阳东没有来,星期六那天欧阳东也没有来,今天,一直到快吃晚饭了,欧阳东那高大瘦削的身影也没有出现,连殷老师都觉得很奇怪,往常周末,秦昭通常都会在子弟校外不远处那家快餐店干到很晚,这两天她是怎么了,不但没有去快餐店上班,反而神不守舍地呆在家里,哪里都没去,而且,已经向自己问过好几次,东子之前到底来过没有。

    秦昭已经忍受不住越来越沉重的压力,她趁母亲在厨房里为她忙碌时,悄悄给欧阳东打了几通电话,可他的手机一直关机……

    该死的欧阳东,你的手机为什么没有开机?!

    那天晚上,秦昭一直在家里呆到很晚,直到她确认欧阳东不会来时,才说自己还要赶回学校,第二天早上还有课。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秦昭是怕自己会忍不住把那件事告诉母亲才不得不离开家的。她不断地告诫自己,她已经二十岁了,是个大人了,能够独立承担生活中的风风雨雨了,可要是妈妈细心地追问几句,她会把那事抖搂出来的。那事实在太大了,大得足以把她的肩膀压垮,可她不敢让饱尝艰辛的母亲和她分担,她太害怕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会在一瞬间把她含辛茹苦的母亲击垮……

    她只能让自己去承受这无法承受的痛苦。

    她知道,今天晚上,她又得面对那绵绵无尽的折磨,让泪水打湿自己的枕巾……

    好长时间以来,殷素娥都觉得女儿的言行举止怪怪的,这两天魂不守舍地呆在家里更让她奇怪,可女儿再怎么说也是大人了,也应该“怪怪的”了,要是再没点闹心事,她这个当妈的倒真的奇怪,何况,女儿长得是那么漂亮,难道不会有男孩子在身边没事献献殷勤?

    而且,女儿现在也越来越懂事了。就象这回,她知道欧阳东就要回老家去,不但星期五就跑了回来,还特意买了两样精致的小礼物让他捎回去。礼物大小是一回事,难得的是女儿总算明白过来,东子再不顺她眼,也是这个家里最亲的人——就看东子前前后后对他们家的帮扶,女儿也该给东子说声“谢谢”。

    想着秦昭这两天那份着急劲,殷素娥一个人笑起来。幸好这俩小家伙都是不是外人——在她心里,欧阳东就是这家里的人——不然,她还真会以为女儿喜欢上东子了。

    不过,女儿要真是喜欢上东子而东子也喜欢女儿的话……

    在省城和刘源通过一次电话之后,欧阳东就关了手机,他已经拿定主意,这个假期不再开机了,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即便有要紧事,他在俱乐部留有舅舅家在桐县的电话,叶强刘源他们也知道这个电话。不过,他们都最好别和自己联系,自己现在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上一段时间,看看书,想想事。

    他不知道,就在他回家的第三天,秦昭按照一一四查号台提供的电话号码,把电话打到陶然俱乐部,俱乐部的官员以“我们也不知道”为由,拒绝透露欧阳东留下的电话号码。这也不能怪陶然俱乐部,每年的这个时候总是转会市场最热闹的时间,每个俱乐部都在为下个赛季做着准备工作,挖墙角或者被人挖墙脚,在这个人人提心吊胆的时刻,一个不愿说出自己身份的女子莫名其妙地要欧阳东的电话号码,不能不教那个接电话的人警惕:欧阳东,那可是俱乐部早早就贴上“非卖品”的家伙!

第九章 在路上(十)

    十二月一日,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冬日苍白的太阳懒洋洋地把阳光撒下大地,人们该上班时上班,该下班时下班,该吃饭时吃饭,可莆阳电视台傍晚播出的一条体育新闻却象一声惊雷,无情地砸碎了许多球迷对新赛季的憧憬!

    “本台记者从陶然足球俱乐部获悉,今天上午,陶然足球队二十三号欧阳东正式向俱乐部提出转会申请,并在下午得到俱乐部同意……”

    许多人当场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惊呆了!

    在文化生活贫乏的莆阳,每个周末的足球比赛就是一项盛大的全社会参与的活动,陶然队的输赢胜败会牵动无数人的心,它给市民们平淡如水的日子增添无数的乐趣和聊天的话题。在这个新兴城市里,无论男女老少,谁都能数出那么一两个他们熟悉的球员,谁都能谈起几桩或真或假的关于陶然足球的奇闻逸事,更不要说前年足协杯上两回合五比一淘汰大连长风那样的经典赛事——那可是球迷们百谈不厌的话题。现在,赛季才刚刚结束,就在人们还在回味着上个赛季里无数个精彩瞬间,憧憬着来年里陶然队会给他们什么样的惊喜时,球队的顶梁柱欧阳东就提出了转会申请?

    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会提出转会申请?他怎么敢提出转会申请?!

    无数人都不相信这条消息,同样身为本身籍贯的欧阳东怎么可能转会哩,莆阳就是他的家呀,离开了这片土地他就会象离开土地的大树一样,会枯萎、会沉沦、会迷失掉自我的;不!不会的,这一定是别有用心的人在说瞎话糊弄人。一些心急的球迷已经在破口大骂欧阳东,是慕春江水养活了他,是陶然队培养了他,给了他一个展示自己的舞台,是莆阳球迷在他状态起伏时一心一意地鼓励他,人不能这样没有良心!好了,现在他有名气了,翅膀硬了,就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就想把陶然队一脚揣了另觅高枝!这欧阳东是个他妈的什么东西!还有陶然俱乐部,也他妈的不是东西,象欧阳东这样的球员怎么就能这么随随便便地说放就放哩!你就舍不得多掏点钱留住他?即便要走,区区八十来万转会费,就把自己的宝贝疙瘩这么随意地给人?!

    更多的球迷却在关心另外一件事情:接下来,还会有谁出现在转会名单上?

    让大家放心的是,在大家耳熟能详的陶然主力阵容里,只有欧阳东提出了转会申请,剩下的全部是陌生的名字。这让心急如焚的球迷们总算了松了一口气。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想走就让他走吧;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要走的留不住,该来的挡不住,少一个欧阳东,难道陶然就会降级?俱乐部自然会找别人填补上他的空缺,下赛季咱们球迷一样有精彩的足球看。

    既然欧阳东铁了心要走,球迷们除了恶狠狠地吐口唾沫咒骂几句外,也实在没什么折,他们只能责怪陶然俱乐部一帮子官员教练是吃干饭的,这么点屁大的事情也办不好:整整一个月时间,就楞没把欧阳东的新赛季合同签好;还有,象欧阳东这样的球员你就多给个十万二十万的工资奖金,难道会在你俱乐部的帐户上凿个窟窿?现在好了吧,教你这只铁公鸡舍不得多花那点钱!

    面对媒体和球迷的指责,方赞昊和袁仲智才真正是有苦说不出。

    向冉他们这拨主力球员的新赛季合同早就搞定了,可轮到欧阳东时,他的经纪人叶强却一再声称无法和欧阳东取得联系,一切事情都得等他从桐县休假回来才能定。俱乐部最初也没把这当回事,毕竟叶强也是袁仲智和向冉的经纪人,要是欧阳东有点什么想法,叶强就是瞒别人,也再不会瞒着他们。何况,方赞昊自忖,俱乐部给欧阳东的条件也够优厚的,欧阳东怎么也不会拒绝一份这样的合同。

    今天上午,当提前结束休假回到莆阳的欧阳东走进他办公室,直截了当地说出要转会时,咱们的方总经理当时就傻了,他怔怔地盯着欧阳东瞧了足足一分半钟,没能说出一句话。

    “他为什么要转会?他想干什么?”方赞昊把桌上那张转会申请拍得啪啪响,气急败坏地问道,“他是不是想着自己是个角色了,用转会来找俱乐部要待遇?”

    接到消息,正在上海和两个上了转会名单的球员磋商的袁仲智立刻放下手头上的事情,搭最近一个航班急火火地赶回来。他在省城已经和叶强匆匆见过一面,从叶强那里也了解到一些情况。

    “不是为了钱,是因为他想进国家队。”从叶强那里听闻欧阳东是因为这个提出转会,袁仲智便知道事情无法挽回。要是因为钱,陶然俱乐部也能给他提供一份与甲A球员一般的待遇,今年俱乐部底子厚实了许多,出得起这个钱——正在和陶然接触的那两个过气甲A大牌如果能屈尊来踢甲B,挣的钱比他们踢甲A只多不少,身为队长兼绝对主力的欧阳东当然不可能比他们差到哪里去。可惜,问题不是出在钱上。欧阳东想进国家队,而国家队教练组的眼光只会停留在甲A联赛里,在甲B中位列中游的陶然队怎么可能入那些大人物的法眼?连陶然俱乐部都难得被他们瞅上一眼,区区一个欧阳东,在他们眼里更是什么都不是。

    袁仲智的话就象一记闷棍重重地敲在方赞昊脑门上。这是两天来的第二记闷棍了。他被噎得半天没吐出一句话,只是狠狠地大口大口喷着浑浊的烟雾。

    “这么说,再没法子挽回了?”

    “这个月十九号之前,要是能让欧阳东收回申请的话……”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东子……买家是谁?”

    “估计是武汉那家甲A俱乐部。前几天,他们的总经理和主教练都在省城。”

    这一定是那个瘸子在背后捣鬼!方赞昊木着脸,咬着牙没吭声。现在还没时间去考虑那瘸子叶强,眼前的难题就有一大堆了:要是留不住欧阳东,马上就得再和乌拉圭方面联系克泽的新赛季租借事宜;欧阳东的转会费标价是八十多万,可谁都知道那是糊弄足协的,少了两百万谈都不用谈,欧阳东的合同上标的违约金就是两百万,这是底价;欧阳东的出走会不会造成连锁反应,这也是一个要考虑的事情,毕竟还有好几个主力没签合同……

    袁仲智也没说话,他脑袋里也是一团乱麻:欧阳东走了,新赛季的战术该怎么安排,人手该怎么样调配,是继续打富有进攻性的四三三阵型,还是改打四四二或者五三二;还有,下旬在北京召开的转会摘牌会上,队伍哪些位置上还需要补充加强……

    袁仲智确实没猜错,欧阳东的新东家就是武汉风雅,一家连续三年保级成功的保级专业户。

    从前年十月的乙级联赛武汉总决赛开始,风雅对欧阳东这个初出茅庐的年青球员就一直给予高度关注,他们缺的就是他这样一个前场进攻组织者。可每当武汉风雅下定决心要买下这名天赋出众的年青球员时,他的身价总会比他们预想中的要高出一截,这高出的价钱就成为二者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同样,引进欧阳东,对风雅这样一家甲A下游球会来说也存在着不可捉摸的风险,最初是因为他是一个从来没踢过几天球的业余球员,然后是因为他那火爆的脾气秉性,然后是他那飚升的身价……

    今年,武汉风雅又一次涉险保级成功,俱乐部终于痛下决心,即便花再大的价钱,也一定要引进欧阳东,哪怕买错了哩,也总比这样年年保级好,再怎么说,买个球员也比花钱保级便宜吧?

    可要是买对了哩?武汉人可是眼睁睁地看着欧阳东是如何凭着一己之力把九园那样的赔钱货拉进甲B的,大名鼎鼎的大连长风和青岛凤凰在莆阳也上演过阴沟里翻船的故事;还有,有了欧阳东的陶然和没有欧阳东的陶然简直就象是两只队,一支就象充满进攻性的苍鹰,而另外一支就象瑟瑟寒风中残喘的老牛……

    这些都是理由,可最重要的一条是,武汉风雅现在需要一个中前场的调度者,一个能让进攻流畅的组织者,而欧阳东,恰恰是这样一个球员;当然,他的相对低廉的转会价风雅也能够承受。

    方赞昊猜错了,欧阳东的转会与叶强并无太大关系,他不是欧阳东转会的始作俑者。

    在桐县老家的二十多天里,欧阳东终于想明白一件事情,无论他在甲B赛场上表现得多么出色,国家队教练组也不可能关注他。他欧阳东是什么人?是一个从大山里靠读书考大学才走进城市的农家小子,两年前还是个靠踢野球挣饭钱的失业大学生。他从来没有接受过正规的足球训练,没有进过体校,没有加入过任何级别的国家队,国家队里从教练到队员他连一个人都不认识——当然,现在他认识了好些,可那也是因为国家足协给省足协面子,临时找个本省籍球员来凑热闹的。

    可那趟国家队十日游把欧阳东的心给彻底闹腾起来了。

    他知道,现在的陶然俱乐部不可能在他成为国家队一员的事上帮什么忙,除了莆阳本地的报纸和电视,即便在百把公里外的省城里,都没多少人关心莆阳足球,更不要说那些全国性的媒体了。人们的目光全部在追随着国家队,追随着甲A豪强,追随着那些驰骋在甲A赛场上的明星们。可要进国家队,就得先让自己的名字不断地出现在国家队教练们的眼前呀。

    要想进国家队,先要进甲A!这是欧阳东得出的结论。

    所以当叶强把陶然新赛季合同细节告诉他,同时告诉他武汉风雅又一次真诚地邀请他时,他毫不犹豫就回了省城,在叶强的陪同下和风雅俱乐部的老总及主教练碰了面。武汉人的至诚打动了他,更重要的是,曾经在国家队里有过一番蹉跎的风雅主教练很敏锐地觉察到欧阳东现在的心情,他立马就保证了欧阳东在球队里的主力位置,并且愿意把这一条也写进欧阳东的合同里。

    “甲A甲B,一字之差,差距却是天上地下。我再多说就没意思了,”年近六十的主教练操着一口浓浓的湖北口音,笑呵呵地说道,“等你来了武汉,自己个慢慢体会吧。”

    “今年转会是摘牌制,东子去你们武汉,没太大问题吧?”作为朋友和经纪人,遇事一向小心谨慎的叶强考虑得要周详得多,“要是在你们之前的俱乐部摘走东子该怎么办?”

    这怎么可能哩。

    风雅的总经理以前是北京那家甲A俱乐部的总经理,在足球圈里有着广泛的人脉和极好的口碑,实力平平的风雅年年作为降级大热门却年年成功保级,他功不可没。“按摘牌顺序我们排在第四名,排在咱们前面的俱乐部我都联系过了,他们几家都有各自的目标,再不会来捣乱的,何况我们准备第一轮就会把东子摘下来,省得后面那些不懂规矩的家伙横踩一脚。”他望望叶强,又看看欧阳东,拈着一块鱼肉撇着嘴摇摇头,“这鱼做得真是太次了,等东子月底来汉口报到,我请你们两位去大中华吃真正的武昌鱼。叶老师,你也得来,你要不来,等我们客场来省城踢顺烟时,我把你另外一条腿也打折!”

    一席话说得在座的人都是一个莞尔。

    叶强也没为总经理那最后一句话生气。

    十二月中旬,陶然队的队员们陆陆续续都回了莆阳。他们一早就从报纸上看见欧阳东的名字上了转会名单,虽然不清楚事情的经过,可大家也不愿意过多地议论此事,转会不转会的,那是人家欧阳东自己的事,留不留他,那是俱乐部的事,自己只管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就好了。

    毕竟欧阳东还没有转会,他现在还是陶然队的一员,每天他还是随大家训练,闲下时就在基地举重房里练练力量,或者在自己寝室里看看电视翻翻书,耐心地等待转会摘牌的那一天。

    没有队友当着他的面说什么,他也没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他转会的事,可欧阳东还是感到,自己的转会让他和队友之间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曾闯和强子他们这拨年轻队员再也很少往他那里跑,连向冉和甄智晃似乎也在故意躲着他,每天训练一结束,俩人就一溜烟开车回家,话也少和他说;主教练袁仲智似乎没什么变化,该说的说该笑的笑该骂的骂,可方赞昊再没给他好脸色,每回见了他就象没看见一样,黑着脸就直通通地走过去。

    日子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感到压抑,当那天欧阳东去新华书店转悠被人认出并遭到一通“叛徒”之类的辱骂后,欧阳东不得不向俱乐部请假。与其这样呆在莆阳,他还不如回省城小憩几天,至少,在那里他还能抄着俩手逛逛街什么的,还不用担心会有人会当街把口水吐他身上。

    俱乐部毫不犹豫就答应放他的假,甚至不需要欧阳东给出什么正当的理由。

    现在好了,不用再象个影子一样生活在往日的队友中间,也不用再挨俱乐部那几个漂亮的公关小姐的白眼,也不需要应对向冉甄智晃他们这些好朋友,欧阳东觉得自己应该轻松了。现在,只要再耐心地等上三四天,等转会摘牌会一结束,他就可以一脚迈进甲A,在中国最顶级的足球联赛里登场表演了。

    真的轻松了?欧阳东马上就开始为另外一件事情操心。

    他去武汉,他在省城的房子怎么办?!这总得找个人来帮他看管,那几个房客的租约就要到期了,可租约到期时他都在武汉风雅参加训练了,那时是续租给她们还是收回来,续租倒不麻烦,找个人收了租金存进他的银行户头就行;可要是她们不租了哩?他还得退人家的保证金,他那时总不可能专门为这事从武汉眼巴巴地飞回来吧?

    叶强,或者殷老师,这是欧阳东首先想到的,本来刘源也是一个可靠的托付人,可欧阳东怕刘胖子踏进这房子触景生情什么的,就把他排除在外。再细想想,殷老师才是最合适的托付人,要是那几个房客不愿意续租,干脆就劝殷老师一家搬来这里住,反正自己这一去武汉,不知道几时才会再回到省城了,说不定那时自己都已经三十好几了,那时,干脆就把这套房子权当礼物送给殷老师吧。

    不过,现在还不是提这话的时候,只说让她帮自己照看照看就好。

    欧阳东看看手表,这都快八点半了,今天去殷家实在太晚,明天去好了,反正明天是周末,殷老师一准在家的。他合上手里看了一多半的书,坐在藤椅里使劲地摇晃了几下已经有些酸涩的脖颈,是让这茶室帮自己在楼下去喊份快餐哩,还是自己出去找个地方吃?

    哎,真是伤脑筋啊,每天的三顿饭都得想半天。

    就在他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时,手机嗡嗡地鸣叫起来。

    一瞅电话的号码提示,欧阳东就乐了,这是刘源打来的。据前些天叶强说,刘胖子最近正走桃花运,在自己的茶楼遇见一个股市上的熟人,一来二去地两人就粘乎在一起。叶强也没见过那女人,只是听常在茶楼盘桓的潘老板说,那女的年纪比刘胖子还大点,离异好些年了,有一个女儿在外省工作,很少回家。

    难道,刘源今天晚上准备把他的女朋友带出来献宝?

    “喂,东子吧,你在哪里?……你赶紧来茶楼,这里有点事,我拿不准……是急事!你得赶紧来一趟……老子让你赶紧来一趟,不是急事我找你干什么!快点!”说着话,那边刘胖子已经咔嚓一声挂了电话。

    欧阳东把手机捏在耳边发了半天怔,刘胖子这是怎么了?吃错药了?茶楼里能出什么事哩,就算真的出了事,他欧阳东去了顶个屁用!

    不过欧阳东倒也没敢耽搁,掏了一张钞票搁在茶几上,连零钱也没等服务员找就急匆匆地走了。

第九章 在路上(十一)

    这时间不早不晚的,刘源急吼吼地找自己做什么?

    一直到走进茶楼,欧阳东也没想出刘源为什么会突然给自己打来个电话,而且,从刘胖子那不同往常的语气里,欧阳东觉得他一定是隐瞒了什么。会是什么哩?带着满脑子的疑问,他踏进灯火辉煌的茶楼大厅。

    乍从大街上的瑟瑟寒风中走进大厅,一股空调所特有的干涩暖风就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浓郁的果茶香。大厅里几乎没有多少空位,每一张铺着镂空刺花桌布的小圆桌旁都围着或多或少的客人,有人在和朋友或者熟人低低地悄语,有人手里捏着一把扑克在一心一意地思考,还有人就靠在打牌者身边,时不时地指点一两句或者评价一两句;隔着用几大盆树景和竹编篱笆假作的屏风,另外一个厅堂里人就要多出许多,所有人把座椅朝着一个方向,专注地看着大屏幕电视里播放的一场比赛。

    那是前几天半夜里直播的一场欧洲冠军杯比赛,意大利的尤文图斯对西班牙的瓦伦西亚。

    “东子!”

    站在大厅入口略一张望,欧阳东就知道刘源并不在大堂里,他正想找个服务员问问,正和两个朋友聊得起劲的潘达寿偶然一抬头,就看见四处逡巡的欧阳东,一口就叫住他。

    “听说你要转会去外省了?”潘老板只和他寒暄了几句,就把话题扯到欧阳东的转会上,显然,他已经从叶强或者刘源处知道了欧阳东的近况。他一脸的惋惜,一个劲摇头,“武汉那地方有什么好的,你怎么不来省城哩,顺烟也是甲A队伍啊,再说哩,咱们这一帮老朋友都在这里,你一个人跑去那冬天冷得要死夏天热得要死的地方做什么?”

    欧阳东只是笑,也没说话。为什么去武汉,似乎不需要向潘达寿解释吧。

    “以后我们这些老朋友想见你可就难了,”他握着欧阳东的手,就把他向两个朋友引见,“你们不认识他吧?这就是以前我们‘七色草’足球队的主力前锋——欧阳东,”看那两人一脸迷茫的礼貌笑容,便有几分急,“前两年的‘九园’足球队听说过没有,就是后来把甲B资格卖给顺烟的那家俱乐部?”

    那两人对这事倒是有点印象,纷纷点头。

    “他也是九园的主力,”潘达寿拍着欧阳东的肩头,骄傲得不得了,“那球踢得才叫一个漂亮,那年九园冲甲,他可是出了不少力气……可惜后来的顺烟不识货,三十万就把他给卖去莆阳了!你们俩家伙都是不喜欢足球的,和你们说这些也是白搭!不过,咱们省最近几年唯一一个进了国家足球队的,就是他!”

    那两人这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虽然他们不喜欢看球,可这事在茶楼里听人说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有个国家队队员曾经在这个茶楼自办的业余足球队里踢过一个夏天的球,想不到眼前这个看上去精精神神的高瘦青年就是那个进了国家队的家伙。不过,这青年看着倒是蛮谦虚的,一脸平和的笑容。

    “潘哥,你看见刘源了么?他突然让我过来,也不知道有什么事。”

    “刘胖子?刚才还看见他在这里转哩,一转眼工夫就不知道他溜达到哪里去了。”潘老板撒开欧阳东的手,四下里张望着,突然指着那帮看比赛的人丛中一个圆圆光光的大脑袋叫道,“那不是他么!”

    看着刘源引着欧阳东走进经理办公室,潘老板无声地叹口气,换过一副坦然的笑容坐下来。

    “老潘,这年轻人和刘胖子是什么关系?看模样,他们很熟悉啊。”隔壁桌上一个一直看着他们的客人好奇地问道,周围好几拨人也同样关心这事,都停了话头在听。

    “欧阳东——就是那年轻人——也是这茶楼的老板,他和刘胖子合伙开的这地方,一人出了一半的钱。”说到这事,潘达寿脸上笑容便有几分不自然。今年年初刘源才离婚时,也曾为了钱的事求到他,他找了个由头推掉了;刘源从南方回来后,他也在街头远远看见过刘源两次,可他认为一个已经落魄的朋友不值得再相往来,就没上前打招呼……哪想到流年不顺倒霉到家的刘胖子居然又东山再起了,这不能不教他有几分惭愧和内疚,当然,还有几分嫉妒,自己怎么就没有一个象欧阳东这样雪里送炭的朋友哩?

    让欧阳东奇怪的是,在电话里急得口吐脏话的刘源现在却没再说话,也没把他领进办公室,而是引着他径直走向茶楼二楼。欧阳东极少进到茶楼二楼,他只记得二楼上是几个大小不一的包间,当然,包间里各种服务的价钱也是远远超过楼下的大厅。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刘源准备给自己引荐什么人么?

    “刘哥,我已经答应严总的,一准去武汉,这个时候突然告诉别人不去了,那可不太好吧。”欧阳东已经认定,刘源把这事做得如此神秘,多半和自己的转会有关,只是他拿不准到底是顺烟对自己有意思,还是陶然准备下血本把自己强留下,或者还有别的俱乐部也要横叉一杠子吧。他得把话先说在前头,免得到时让刘源不好下台。可欧阳东心里也纳闷,要是与转会有关的话,本该操持这事的叶强怎么事前就没想起和自己打个招呼?

    二楼过道里静悄悄的,只在走廊两头各站在一个服务员,昏黄的灯光照在雪白的墙壁和草绿色化纤地毯上,给人一种不自然的幽静的感觉。一脸漠然的刘源根本就没理会那两个女服务员的问好,只引着欧阳东,直接推开走廊尽头一个包间的门走进去。

    “哟,又是你呀,刘胖子,你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这样闯进来?!有事呀?”包房里一个男人显然有些恼怒和不耐烦,一口夹杂着地方土音的普通话听得欧阳东直皱眉头。

    刘源点点头,也不说话,只是望门边挪动一下,给欧阳东闪出空挡,好让他把包间里的情况看个清楚。

    昏暗的包间里摆着一长两短半圈沙发,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人和一个短头发的年轻女人搂抱做一团,挤在长沙发里,正对门的单人沙发里胡乱堆叠着两件翻毛皮大衣,一个和那青年人差不多装束也差不多年纪的男子坐在另外一张单人沙发的扶手上,正在和一个低眉垂首的红衣女子说着什么话。

    这有什么好看的!

    欧阳东都快让刘源这一手给气乐了。他在电话里急吼吼地让自己赶来茶楼,就让自己来看这些?这和他欧阳东有个屁相干啊!那俩男的他一个都不认识,那画着浓妆的女子他也从来没见过,还有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女人,他也没见过,虽然那女子侧面看上去很象秦昭。

    ……秦昭?

    ——秦昭!

    一瞬间,欧阳东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部,人也一下变得晕晕乎乎,张惶、震惊、恼怒,还有羞愧,诸般感受就象被磁铁吸引的铁渣一般在他心里交错纷杂,脑袋里就象塞进一台电动剃须刀,嗡嗡直响。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都做了什么……

    那个坐在沙发扶手上的男青年猛然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欧阳东的胳膊,嘴里嚷嚷着不干不净的话。

    眼睛里突突冒着怒火的欧阳东一拳就把他砸得跪爬在墙角直哼哼。

    另外一个青年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得半天没说话。等他反应过来,呀呀地嚎叫着扑过来时,因为愤怒和羞愧而脸涨得通红的欧阳东一拳就把他打得仰倒在玻璃茶几上,茶几上摆放的茶壶茶杯还有几碟子瓜果点心随着破碎的玻璃,散落得满地都是……

    包间里这么大的动静,那两个女服务员便一路小跑着过来看,可她们马上就让眼前的一切更惊呆了:自己的老板就象泥塑一样站在门边张着嘴发楞,刚才他带上来的那个年青男人正红着俩眼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对望着——旁边沙发里还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可那女人的脸色苍白得就象一张纸;原本在这个包房里的两位客人,一个象死狗一样瘫在地上呜呜地哭嚎着,鼻子嘴里全是血,另外一个可怜地爬在墙角,鼻涕口水眼泪在脸上糊成一片……

    一个女服务员乍着胆子问了一句:“这……这……这是怎么了!”

    刘源还没发话,欧阳东已经扭脸吼了一句:“滚!”

    两个服务员立刻就让他一脸的凶相给吓得跑得远远的。

    脑袋里乱成一团麻的欧阳东就坐在刘源办公室里的沙发里,气得嘴唇都直哆嗦,他可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秦昭,真没想到秦昭会……会……会……

    她怎么就会……

    是她妈妈短她吃了,还是短她喝了?殷老师那么善良节俭的一个人,怎么就会生养下秦昭这么一个不要脸的女儿,这事要是传出去,殷老师还能做人吗?!这没心肝的东西,她难道就不知道,殷老师为了让她好生读书,吃的是什么样的苦!受的什么样的罪!

    看着面前站的秦昭,欧阳东恨得咬牙切齿!

    他想起殷老师为了这个女儿含辛茹苦的操持煎熬,就忍不住泪水盈眶!

    殷老师每每提及秦昭时,那是怎么样一副幸福满足的神情呀!再看看眼前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她脸上怎么就会连一丝羞愧都没有哩?!

    “你……”

    欧阳东指着秦昭,沙哑着嗓子只挤出一句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他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流淌出来……

    一记重重的耳光劈头砸在秦昭脸上,她的身体踉跄了一下,马上就又站得笔直,冷冷地回视着欧阳东通红的两眼,眼泪却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涌出来。

    ……

    “说吧,你为什么这样做!”

    秦昭昂着头,任随热乎乎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空洞的俩眼死死盯着雪白墙壁上的一个黑点,一句话也没说。

    “东子,你出来一下,”刘源轻轻地敲敲门,把门隙开一条缝,在外面小声地说道。

    欧阳东盯着默不作声的秦昭,咬着牙沉吟了一下,才拉开门走出来。他顺手就把门掩上,几步外的大厅里和刚才欧阳东进来时一样热闹而不很喧哗,很明显,这里的人们对楼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没等刘源开口,欧阳东便说道:“刘哥,给你惹麻烦了!”他的话里却没丝毫的抱歉意思。

    刘源摇摇头。这是什么话,他刘源也不是怕事的人!不过,刚才欧阳东揍那俩小子时倒确确实实把他唬得半天开不起腔,他没想到欧阳东平日里文文静静的一个人,打起架来竟是这样心狠手辣,三拳两脚就让那两小子倒在地板上直抽搐,老半天都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他们,还在上面?!”

    那两小子刚才就滚蛋了,不过那女的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是被骇迷糊了,现在正窝在那间没几样干净整齐摆设的包房里哭哩,没处可去的刘源随随便便打问了几句,就明白了这事的前后经过。秦昭这小姑娘今天做的事太出格了,可他也怕正在气头上的欧阳东分不清轻重好歹,再对她下什么狠手,那日后自己恐怕都不好交代。他得赶紧过来瞧瞧。

    “那女的是秦昭的同班同学,就是她引着秦昭出来、出来……”刘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他脑门上竟然有了一圈亮闪闪的汗珠子。

    原来是这样!欧阳东腮帮子上的肌肉抽抽一下,虚着眼睛点点头,嘴角便向下挂起一抹冷笑。好!好极了!原来秦昭背后还有个挑唆的人!

    刘源吓得赶紧说道:“不,事情并不象你想的那样,事情是这样的……”他抹抹光头上密密的汗水,知道这事自己跟欧阳东撕掳不明白,只好急急地说道,“有些事情她同学也没说清楚,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自己去问问她同学。”

    难道这事的背后还有什么事情?

    欧阳东瞥了身边的办公室门一眼,又瞅一眼刘源,最终还是拿定主意。行,就听刘胖子的,去听听那个女的有什么话要说!

    他走出几步,看见刘源站在原地并没有跟上来,就住了脚步,转身低低声音说道:“刘哥,谢谢!”

    刘源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上眉毛挑了挑,嘴角抽了两下,搓着手微微点点头。欧阳东简简单单的“谢谢”两字,他能从中体会出很多东西,他想用一个笑容表达自己的理解,可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是笑的时候,何况他也笑不出来。

    ——从秦昭和那两男一女走进茶楼时,刘源一眼就认出这姑娘,肥头大耳的刘源有个本事,只要是他见过两三面说过两句话的人,时间过得再久他都能认得。他这两年见过秦昭不下十次,这说话干脆做事利索的漂亮姑娘给他的印象挺深的,有段时间他甚至以为她和东子之间有点什么瓜葛,毕竟他们曾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年多;而且,他和欧阳东重逢的那一晚,他就看见是这姑娘和欧阳东走在一路。深更半夜的,要是没什么事,他俩那么亲密地散步是为什么?可今天晚上来的那两个男青年都不是什么好鸟,那和姚家老大腻味在一起的女的他一看就知道,更不会是什么好货色,他就闹不明白,秦昭这好人家的女儿怎么就和这样的人裹在一起!他借着散烟打招呼亲自跑去楼上包房里遛了一转,前脚后脚间,便听说好几句不中听的邪话。又是那种事情!开门做生意的刘源一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要是换了别人,见惯不怪的刘源才懒得生事哩,只要他们别闹腾到吵着别人就行,可现在这事已经牵扯到秦昭,牵扯到欧阳东!他不能不说,也不敢不说,不然,日后欧阳东知晓了天知道他会对自己怎么个看法!

    在刘源心目中,欧阳东是他的朋友!最要好的朋友!

    他可没料到欧阳东一怒之下会把那两小子揍成那副模样!不过这更让他心中舒坦,他早就想收拾那两个不地道的小子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瞧那两家伙让荷包里那点钱给烧得那副狗屁模样!

    打得好!要是再狠点,那才更教他解气哩!

    刘源一个人在楼下过道里胡思乱想,欧阳东已经找到哭哭啼啼的李茗夏。

    李茗夏畏缩在沙发里,脸上的化妆品让自己的眼泪鼻涕糊作一团,原本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发鬓也乱成一堆草,在她眼里,欧阳东就和凶徒一般,他的问话她连一点都不敢隐瞒,欧阳东问什么,她就说什么,除了偶尔因为抽噎而让一段顺溜的话变成两三段。

    “前一阵子,我在一个吧廊里认识的姚……姚哥……姚鸿宾……他说,他闷得慌,想出来耍耍,我,我就陪他去了金色山庄,在那里呆了三天。那,那时,他就说,他就说想找个雏儿玩玩……”李茗夏觑着欧阳东铁青的脸色,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就说不认识那号人……”

    “我没时间来听你们这些混帐事情!”欧阳东恶狠狠地打断她的话,“秦昭!秦昭是怎么一回事?!”

    秦昭的学费被小偷给摸去了。她在相好的同学里转借,可同学都和她一样,都是没有收入的人,谁也没有那么多钱借给她,那可是好几千啊;秦昭课余时间全部都用来打工挣钱了,可这也远远不够呀……上个月底,学校出了通知,凡是十二月十九日前还没有缴齐学杂费的学生,学校一律要给他们的家长发催缴函,可秦昭的钱还差着四五千,她怕这事让她妈妈知道,就,就……

    “……我们也是没办法呀,大哥,学费,学费我们得缴呀……”

    “够了!”

    事情清楚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欧阳东牙关咬得喀吧响,他不明白,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秦昭就不肯和自己言说一声,她的自尊心就那么重,宁可把自己……也不愿意让自己来帮忙她?!这点钱对她来说是个不得了的数,可她只要对自己一开口,连一个理由也不需要,自己就会毫不犹豫地把钱给她!可她为什么不找自己?!

    小女孩可笑的自尊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还没有真的把自己给……

    欧阳东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让李茗夏一阵哆嗦,她可猜不到这个凶神下一步想做什么,一想到刚才姚鸿宾和他朋友满脸是血连站都站不直的模样,她就吓得打抖。

    “你为什么还不滚?”女人的邋遢样让欧阳东一阵恶心。

    “我……我……我想等秦昭……”李茗夏在欧阳东的目光下缩成一团,可她到底还是硬气地说出这话。秦昭是她同学,也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只有她从来不嫌弃自己这个从边远山区里走出来的人,不但时常从家里给她带好吃食,还曾经大方地把她引到自己家里,骄傲地向母亲说,自己是她大学里最要好的朋友之一。那时李茗夏是多么感激秦昭呀,可今天自己却硬生生地把她望火坑里推,自己还是人吗……

    李茗夏又抽噎起来,这次是因为她善良的人性的觉醒。

    自己对不起秦昭呀!

    欧阳东已经不耐烦再听下去了,他现在脑袋里乱得就象一团麻,这种时候这种事情已经不是他能处理得了的,他得赶紧去找刘源,让见多识广的刘胖子给他出个主意,再怎么说,刘源也要比他清醒。

    “这事好办。女人天生胆子小,你先吓吓她,让她再不敢把这事向外言传,这就少了许多事;再给那女的点甜头,塞住她的嘴,”刘源显然早就为欧阳东作了打算,欧阳东才一开口,刘胖子就把自己盘算了半天的想法合盘托出,“至于你妹妹,”他在这里用了一个含糊笼统的说法,“只要她那同学不去说,我想就不会有什么事。不就是差那点学杂费嘛,我已经替你预备下了,回头你给她就是了。”

    “那两个王八蛋不会再生事吧?”这一层也是欧阳东顾忌的,要是他们把这事闹到秦昭的学校去……他简直不敢想象那时会是一副什么光景。

    “他们敢?!”刘源大嘴一咧。省城南瓜市这一片他刘源刘胖子大小也算个人物,黑白两道也认识不少人,两个毛都没长齐的楞小子还能翻了天!何况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李茗夏是哪间学校的,那女人出来做这些事,不会傻得那么厉害把自己的真名实姓都抖落出来吧?全省城一二十所正牌子大学,十几万在校大学生,想找两个没名没姓的女学生,还不和大海里捞针一样……

    欧阳东边听边想,末了便点点头。行,就这样办!

    他转身就回了楼上的包间。

    “我是秦昭的哥哥,你既然是秦昭的好朋友,应该听说过我吧?”

    李茗夏两眼瞪得大大的,看着秦昭这个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哥哥。秦昭只隐约给她提起过,她家有一个熟人是职业足球运动员,现在就在莆阳陶然队当队长,可从来没和她说起过有个哥哥。不过,现在欧阳东说什么她都点头。管他是秦昭的什么人哩,只要他不会象对那两个家伙一样对待她们就好了。

    欧阳东在肚子里打了半天腹稿,最后还是决定直说。

    “我妹子的事情我以前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了还不迟。我是踢球的,多的钱没有,让她舒舒服服过个十年八年的还是没太大问题。看见这茶楼了么?这就是我的。要是她愿意,明天这茶楼一半的股权就能属于她;城南还有一大套房子,过两年她毕业了,我就送她作大学毕业的礼物。要是她不愿意在这城市里呆下去,我这个月就要去武汉,她就可以和我一道去那里。换个地方,再没人会知道她是谁,也没人会知道今天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李茗夏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她真没弄明白欧阳东在说些什么,只是知道,眼前这个年青男人一定就是秦昭多次向她提起的那个人。她就闹不明白,为什么秦昭当初就不愿意找他借钱哩?

    “不明白?很简单。”欧阳东一脸冷笑,幽幽地说道,“你可以把今天晚上的事情拿去学校里宣扬,不过那样做的后果你我都知道,你和秦昭谁都不会有好结果。”李茗夏的头摇得就象拨浪鼓一般,这样的事她怎么敢拿去学校里宣扬哩!可欧阳东也没理会她,只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被学校开除了能干什么你自己心里一定清楚。要是我小昭妹子被学校开除,换个地方一样能读书——只要能多缴上点钱,哪里不能读书?即便她不想读书,或者自己想做点小生意闹腾闹腾,二三十万的本钱我还是能出得起。你明白了吗?”

    李茗夏就象吃米的小鸡一样,使劲地点头。

    “我看你本质也不坏,应该也是本分人家的女儿,出来做这些傻事也是一时的糊涂,我也不想太为难你。就凭你刚才硬挺着也要等小昭的份上,我给你出个主意,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要是你读书有困难,看在小昭份上,我也可以帮扶你一把。你说吧,在学校里,你一个月要多少钱才行?”

    李茗夏完全没想到这个男人一番话绕来绕去,最后竟然落在这个话题上,她都被他给说傻了,迷迷糊糊中,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行,就按你说的,一个月三百块。我再给你添一百块钱,一个月给你四百,就在这间茶楼上挂帐。你要是有存折或者信用卡什么的,现在就把帐号给我,要是没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刘源的名片递过去,“要么你每个月自己来这里一趟,就找他,他会按月把钱给你的;要么你去办个存折,然后把帐号告诉这个人,他一样会按月把钱给你转过去。”

    “我……我有卡的,不过,不过我忘记了帐号,”李茗夏嚅嗫着,“回头,回头我给他打电话吧。”这鬼地方她是再也不想来了。

    “那行,你自己就先回去吧,小昭今天晚上不回去了,要是星期天晚上你还没看见她,记得帮她请一两天假。”无论怎样,欧阳东还是不放心这个女人会不会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说出去,最后还半是叮嘱半是威胁地说了一句,“你最后把今天晚上的事情忘掉,不然,对你可一点好处都没有!”

    现在,他该好好想想怎么对待秦昭了。

第九章 在路上(十二)

    现在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对待秦昭?

    欧阳东坐在一地碎玻璃碴和瓷片的包房里,手指无意识地在短短的头发里慢慢划拉着,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小姑娘才是今天晚上最大的麻烦,而且,他刚才怒不可遏时还给了她一记耳光……

    他已经留手了,可他也知道自己手脚上的力气。她该不会有什么吧?

    这小姑娘怎么就会干下这傻到家的事情?!

    欧阳东清楚,他从来就对秦昭没多少好感,这大半是因为秦昭从来就没给他几分好颜色的缘故,一小半是因为这家伙说话太硌人;要不是因为她是殷老师的女儿,是殷老师一辈子的心血和希望,他才懒得搭理这个心高气傲且不明事理的家伙哩。可这事他还不能不管!在欧阳东这个孤儿心里,心地善良待人热诚的殷老师就象他母亲一样,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女儿走上歧路。他简直不能想象,要是有朝一日殷老师知道今晚的事,她会伤心成什么样……

    欧阳东就闹不明白,为什么凤凰窝里会飞出一只草鸡来?

    这事该怎么样处理才好?

    自己那一巴掌下去,一定在秦昭脸上留下了痕迹,学校是肯定不能回了,家也不能回,可她又能去哪里?自己那里也不行,更不能上宾馆饭店开房间……可总不能让她一直待在茶楼里吧,总得找出个地方让她呆上一晚上,好歹也要等脸上那几道手指印消褪才行。可这时节自己到哪里去给她找个清净地?叶强那里也不行!知道这事的人越少越好,秦昭以后还要做人……

    一脑门烦恼事的欧阳东牙关咬得喀吧响,俩拳头攥得指关节都泛白,恨不得再把那两个不是人的狗东西抓回来再揍一顿。

    茶楼的两个服务员拿着扫帚手帕,在包房的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了好几回,就看见欧阳东木着脸陷在沙发里一言不发,两眼呆滞地死盯着某处地方,除了偶尔眨眨眼皮,半天都没挪动一下。这个凶神还在,她们便不敢进来收拾,刘胖子也和她们打过招呼,她们要是敢把这里发生的事情透露出去一星半点,马上就卷铺盖滚蛋。但是这一片狼籍的包间也得清理呀,要不一会再有客人来,看见这情景的话,那可如何是好?

    就在两个服务员左右为难时,刘源走到楼上。

    打个手势让两个不知所措的员工离开,刘源掩上门坐在欧阳东旁边,什么也没说,只是摸出烟盒来,递给欧阳东一支,又帮他点上火,自己也燃起一支烟,长长地吁出一口淡淡的烟气,才说道:“知道北太平小区吧?四号院三栋一单元三楼五号,那是我一朋友的家。我刚才给她打了个电话,让她另寻地方住几晚上,你就带那小姑娘去她那里吧。这是那里的大门钥匙。”他说着便从裤兜里掏出两把钥匙,搁在沙发上,“这是车钥匙。地勘大队院子里有一辆红色奥托车,尾号是七七六,你就开它过去。还有,”他又拿出一个涨鼓鼓的信封,“这里是八千块,要是不够,我再去给你转借。”

    看着手里的物件,又看看刘源那胖乎乎的圆脸,欧阳东突然就觉得嗓子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多好的朋友啊!

    “那,我就先过去了。”欧阳东点点头。

    他没再和刘源说什么,什么话都无法表达他对刘源由衷的感激……

    秦昭是被欧阳东拽着从后门离开茶楼的,又被他硬塞进一辆车里,在昏暗的路灯下,在车流如织的街道上,她根本不知道他会把自己拉到哪里去,她也不在意他会把自己拉到哪里去,更不想知道这段痛苦经历的终点是什么地方。

    脸颊上一直就是火辣辣的,小车每每颠簸一下,从耳朵到下颌就会象针扎一样酸麻刺痛。可秦昭不在乎这些,她甚至觉得这种痛苦对她而言甚至是一种异样的享受,只有它才能让自己从无边无际的内心煎熬中暂时挣扎着回到现实,可现实比心灵的痛苦更教人难以忍受,她又宁可让自己继续沉浸在麻木的内心混沌中。

    她现在不敢审视自己今天所做的一切,要是允许时光倒流,要是她能够再一次重新选择,她一定不会再做这样的傻事。

    是的,这是件傻事,一件傻得不能再傻的傻事。

    ……她已经不太记得欧阳东突然出现之前的事——在无法承受的痛苦降临时,人们总有办法对付它,忘却就是最好的选择——只记得满脸紫胀的欧阳东就象一头暴怒的狮子一般,把那两个男人揍得满脸开花。她庆幸自己自己并没有真正踏出那一步,可紧接着,她又一次陷入万念俱焚痛不欲生的境地:解救她的人竟然是欧阳东!

    在他面前,她羞愧得恨不能立刻就死去!

    或者,只有死才能洗刷自己吧……

    除了那半截话和一记沉重的耳光,欧阳东再没对她说什么做什么。她就象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一般任随他指挥摆布,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上车、下车、上楼梯、进屋子、坐下……在内心的煎熬中,秦昭等待着欧阳东对她的最终裁决。

    在刘源女友家的客厅里,欧阳东就坐在秦昭斜对面,用茶几上的塑料打火机笨拙地给自己点起今天晚上的第二支香烟。深深地吸进去,让呛人的烟草气息在肺里滚走一转,再慢慢地从鼻子里冒出来。

    这事的首尾还麻烦着哩。

    让大街上的冷风一吹,欧阳东那颗被怒火灼烧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不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再怎样责骂秦昭都没有益处,自己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样安抚她吧。凭他对秦昭的那点了解,这秉性刚烈的女孩未必不会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隔着大团的烟雾,欧阳东瞟了一眼秦昭,她一边脸高高肿起,面色苍白,嘴唇淤黑,两只大大的眼睛看上去迷惘又绝望……

    此时此刻,面对着秦昭,欧阳东一时也想不出该说点什么,他只咬着烟卷,一面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客厅,一面飞快地思索着该如何打破屋子里的沉寂。

    “小昭,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直到欧阳东说第三遍,秦昭才把目光转向他。她一直沉湎在内心深处的痛楚中,周围的一切事物对她来说完全都不存在,她在为自己愚蠢的错误决定而深深自责,同时也在为自己的不幸而哀伤,当这些痛楚在她那不够成熟的心灵里纠缠时,她不能不想到她那含辛茹苦的妈妈……这让她的悲伤和羞愧愈加地猛烈,就象几把尖刀同时在她心头刺着挖着剜着……

    透过模模糊糊的双眼,她还能瞥见坐在一旁抽烟的欧阳东。

    不知道这个家伙会怎样对自己!想起过去自己对他说过的那些尖酸刻薄话,秦昭更加觉得前途渺茫。不过她现在已经别无选择,只能无奈地坐在这里等着他的发落,只要他能答应不把这事说出去,只要他能帮自己把今天晚上的事情隐瞒过自己苦命的母亲,随便他怎么样都行……

    只要他不告诉妈妈……

    “小昭,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欧阳东低垂着眼帘,拖慢了声音,努力做出一副最真诚的架势。

    秦昭没说话,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她心理充满了警惕。不过原本的悲伤和羞愧在这一时却淡了不少。他该不会是真的想那个什么吧?!想到那即将到来的可怕事情,一股凉气从她头顶转眼就弥漫到她的脚下,脊背上也渗出一层冷汗。原本就僵直的脖子现在就象灌了铅一般沉重,她连挪动下身体的力气都没有。

    “我马上就要转会去武汉风雅了,大概下周就要去新俱乐部报到,”欧阳东能察觉到她在听,就径直说下去,“如果中途没什么事的话,我大约一年只能回来一两次,而且,每次的时间都不会太长。你知道,我在这里买了套房子,”他把房子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末了说道,“那几个房客租房子都交了几千的押金,要是他们不续租了,就得有个人帮我退还他们押金;要是他们还愿意租下去,也要有人帮我和他们签租房协议收取房租。我思来想去,我在省城里也没什么熟人,就你和你妈妈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想把这事就托给你,或者殷老师——不管有没有人住,都帮我多看顾几眼:每个月还得按时交水电费哩。”

    秦昭一颗高高悬起的心总算放下一些,眼神也活泛了一点。她眨着眼睛,思考着欧阳东这一席话的真假。

    客厅里又一次安静下来。

    欧阳东是再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了。他只能哀叹自己年轻阅历不够,要是他再多一些社会经验,再多懂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或者就能跨过眼前这道坎,也帮着秦昭渡过眼前的难关,可他确实是想不出什么好言语来劝慰她,她一声不吭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他也只好陪着她傻坐着。他现在只期盼着一件事,自己千万别染上烟瘾!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已经抽掉四支烟了。

    当欧阳东又一次摸起打火机,顺溜地点燃第七支烟时,秦昭终于开口了。

    “……你,真的要去武汉?”

    欧阳东一口烟全呛在喉咙里,弯腰控背咳了好几声,才迷瞪着泪水汪汪的俩眼使劲点点头,“是、是的……就等星期一摘牌会后武汉那边来人和陶然队签合同了,要是一切顺利,下周我就得去武汉报到。”她该不会让自己回去把那份意向性的协议书拿出来吧?自己还能拿这事开玩笑?

    “……一去就得一年?”

    欧阳东悄悄用手背抹去眼角因为剧烈咳嗽而涌出来的泪花,一边埋头眨眼,一边把燃着的大半支香烟使劲摁熄在烟灰缸里,就抬脸笑着说道:“也许一年两年,也许三年五年,说不定,我就在那边成家了,也省得你妈妈老惦记着这事,一天到晚就跟批发商品似的给我介绍对象。”看秦昭蓦然竖起的眉毛,他也觉得自己这话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就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低下头去。

    又是一阵难熬的寂静。

    “你,”欧阳东艰难地咽下口唾沫,慢慢组织着言辞,“我走之前,会把房租合同给你,你每个月十号左右去帮我看看那房子,填填煤气水电表什么的,再给你留一张卡——或者你就去办一张信用卡或者储蓄卡,我按月把那些杂七杂八的费用转给你。”后面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最后他还是决定把它直白地说出来,“你的同学那里,我已经和她谈好了,今天的事情她一定会忘记的。我只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把大学读完,不要因为别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你得永远记得一件事情,你是你妈妈最大的希望,是她所有理想的寄托。至于学校里的学杂费,你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

    ……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欧阳东没说话。

    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很简单,因为你是殷老师的女儿,这一点就足够了。

    一直到星期天晚上,秦昭脸上的淤肿也没有完全消褪,两人只好在刘源女友的家中呆着,不过两人也没说上几句话,秦昭还在为自己那傻事而羞愧自责,除了吃饭和必要的活动,便整天躲在程姐女儿的房间里不出来;欧阳东也懒得做饭,好在转过两条街便有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鸡腿鸡翅面包面条什么都有,他自己每每出去大吃一顿,回来时便顺道给秦昭带一份快餐,剩下的时间便看看电视翻翻报纸,无聊地打发着时间。

    这期间屋子里的电话响了好多次,两人都没理会,管他找谁哩,反正不会是找他们的。殷老师也给秦昭打了一次传呼,秦昭便拿了欧阳东的手机回的电话,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叶强也给欧阳东来过两次电话,倒也没什么急事,只是他坐在铺子里无聊,找人胡乱聊几句天罢了。到后来欧阳东的手机也没了电,他便把秦昭的传呼号码告诉叶强,只说这两天要是有什么要紧事,打这个传呼就可以找到自己。

    试探着和叶强聊过几句,欧阳东突然觉得自己有几分对不起刘源,他还在心里怀疑过刘胖子会不会把事情告诉给叶强,现在看来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几天刘胖子压根就没和叶强联系过。其实,欧阳东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情刘源再没和任何人提起过,即便是找他女友借房子时,他也没说自己借房子的理由;他那位通情达理的女友也从来没问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相信刘源,刘源绝对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现在欧阳东总算知道刘源那位神秘的女友是谁了。在秦昭暂住的那间房间里,他看见了她女儿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是粟琴。刘源新近来往的女友就是粟琴的妈妈。

    看着粟琴的照片,欧阳东心里突然想起很久前他读过的一首诗,诗的题目叫做《生活》,内容却只有一个字:

    ——网!

    是啊,很多时候,生活真的就象是一张网,纵横交错,纷繁复杂……

    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一。

    今天是足协规定的甲A各俱乐部转会摘牌交易日,上午九点半,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将对今年摘牌大会的全部过程进行现场直播,所以欧阳东早早地就坐在电视机前,焦急地等待着那决定自己命运的一刻。

    武汉风雅的严总昨天下午还从北京托叶强给他带过话,让欧阳东尽管放心,风雅已经和前面三家俱乐部挨个谈妥,他们都表示,绝不会在武汉风雅和欧阳东之间横插一杠子。当然,他们对一个标价就近百万的甲B球员也没多少兴趣,即便这个球员曾经在国家队呆过十来天;他们都有自己私下里搞定的人选哩,前两三轮宝贵的摘牌机会要抓紧时间把这些人划拉到自己的俱乐部。

    “……我们在第一轮就会把你摘下来。对风雅来说,你是我们明年联赛中最重要的一颗棋子,是我们俱乐部的希望所在。”

    欧阳东不知道这是不是严总经理的原话。听到这番话他很感动,也很感激风雅俱乐部的信任,他暗自下了决心,等他去了武汉,他一定会用最好的状态来报答俱乐部。你们不会失望的!虽然甲A甲B水平有很大区别,但是欧阳东相信自己很快就能适应甲A的氛围,而且,他还会改掉以前训练懒散的老毛病,争取在场上场下都不辜负俱乐部的信任与培养……

    摘牌大会不但吸引了全国几十家甲级足球俱乐部,也吸引来大批记者,并不算宽敞的会议室里满满腾腾的全是人,连座椅两边的过道里也挤满手拿相机和摄象机的球记们,在主持人几次大声要求大家安静后,乱哄哄的会场才渐渐平静下来。

    足协仿效美国NBA摘牌制的转会大会总算在一片别有用心的夸奖与骂娘声中开始了。

    正如严总经理承诺的那样,第一顺位和第二顺位的两家俱乐部立刻就摘下他们追求多日的球员,那两人的名字欧阳东在报纸电视上经常看见,也是准国脚级的人物。当排第三位的北京长城准备报出他们的目标时,一个足协官员匆匆地挤过人群,把一张纸条递给那位主持人。

    出了什么事?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把所有人的好奇心都勾起来,因为没有花絮可报道而显得无聊的文字记者们更是瞪大了俩眼望着一脸难堪的主持人。哟嗬!看来这一趟没白跑,瞧那主持人的脸色,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可挖掘的好题材!

    在和那个官员低声商量好几句后,主持人清清嗓子,无奈地说道:“对不起,因为工作人员的失误,今年的转会球员并不是大家所知道的二百七十六名,而是,”他顿了顿,“是二百八十三人,有七名球员的转会申请被俱乐部批准,也在足协备了案,但是他们的名字被疏忽的工作人员漏下了。”他挥挥手里的纸条,面无表情地念出那七个球员的名字。

    会场里蓦然一片肃静,谁也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急忙间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反应。

    “足协是干什么吃的?!”排在第一位的那家俱乐部的总经理第一个跳出来,他在座位上挺直了腰板,指着台上的两个人怒吼,“这陈超是怎么一回事?!这周广至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七个人怎么可能被漏掉!”当着众多媒体的面,怒火中烧的总经理再也顾不得体面,拨开人群直奔到主持人面前,就象泼妇骂街一般,跳着脚骂道,“这七个人里有两个国脚,四个国青,怎么可能会被漏掉?!是不是你们足协在捣鬼?!”

    电视镜头迅急转向那位主持人,坐在电视机前的欧阳东能清楚地看见他脑门上那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面对质问和摄象机,他紧紧地抿着嘴唇,嚅嗫半天才吐出一句话:“这确实是工作人员的疏忽……”

    “那我们刚才的摘牌不算!”

    这位总经理的话立刻得到另一家俱乐部官员的呼应。他们刚刚才摘下一个球员,可面对这份平地里冒出的新名单,他们忽然就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更多的甲A俱乐部却齐声反对!

    场面立刻混乱起来。记者们兴奋地拥来挤去,把手里的相机按得喀嚓喀嚓直响,坐在后排的甲B各俱乐部的老总们却笑眯眯地递烟说话看热闹。好!有意思!反正明天才轮到他们摘牌,反正这些才上榜的当红大牌们也不可能去他们那二流联赛求发展,今天这场面就当看猴戏吧。坐在最后一排的方赞昊甚至和一旁广西漓江俱乐部老总赌起小东道,赌那个指着足协官员鼻子跳起脚骂的甲A老总会不会象他在联赛里那样,把那主持人当裁判追着打……

    一直闹腾了十几分钟,会场里才再次安静下来,在大多数甲A俱乐部的坚持下,摘牌会继续进行。那两个俱乐部也没再滋事,他们只敢把枪口对准足协,可不敢和那么多家俱乐部对着干——得罪足协了不起也就罚点钱,可要是惹了众怒,几家俱乐部联手的话,随随便便就能把自己给踢出甲A的圈子。

    武汉风雅的主教练举起手来,清清楚楚地吐出几个字:

    “二百七十九号,周广至。”

    欧阳东一下就懵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早就说好,第一轮就把自己摘下来么,怎么他们临时变卦了?他们为什么突然摘掉才上榜的周广至而不摘自己?是不是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又有了什么他和叶强都不知道的变故?……

    不会是被人耍了吧?不可能啊!签意向协议时武汉风雅就给了十万的签字费,身为经纪人的叶强都收到三万,武汉人再有钱,也不会这样抛洒吧?

    诸般思绪在他脑海里纷扰往复,他甚至没注意到秦昭手里捏着传呼机走到他面前。

    传呼是叶强打来的,他也在看电视,这莫名其妙的事情让他摸不着头脑,他赶忙和欧阳东联系,看他这里是不是收到什么消息。

    “没有。什么消息都没有。我现在连手机都没开,能收到什么消息。”欧阳东只觉得全身乏力,疲惫地对着话筒道,“再看看吧,不知道严总他们在搞什么鬼。”说着就挂了电话。他现在真是不想再说什么。

    很快,叶强就再挂过来一个传呼。武汉的严总已经打电话给叶强解释了这件事,周广至是现役国脚,又是武汉人,在武汉和湖北全省乃至两湖地区都有很高的人气,风雅需要这个球员来增强俱乐部在中南地区的影响力;当然,周广至的水平也是有目共睹的,他也是甲A赛场上排得上号的前锋。俱乐部最初并不知道他今年也上榜,可既然有机会得到他,风雅也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所以,一是要请欧阳东谅解俱乐部的苦衷,二哩,也让欧阳东放心,第二轮摘牌时,无论如何风雅俱乐部都一定会把欧阳东揽入他们的怀抱,欧阳东对明年的风雅来说至关重要,云云……

    欧阳东耐着性子听叶强转述完,胡乱说了两句应承话,就挂上电话。

    秦昭狐疑地望着塌在沙发里的欧阳东。这几天他都没有刮脸,下巴颏和上唇冒出许多长短不一的胡须,再加上他这时表情凝重忧心忡忡,看上去就愈加地潦倒。她把两条长腿蜷缩起来半跪半倚在沙发里,装作照镜子,其实却在偷偷地打量着这个很熟悉的男人。不,她突然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熟悉他,至少她现在就搞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深邃,黑幽幽的,就象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水潭……

    当青岛凤凰摘牌过后,这第一轮就只剩下三家俱乐部,重庆展望、大连长风和陕西瑞庆祥。好了,现在没事了,重庆展望和陕西瑞庆祥摘牌会前就一再声明,他们就是来凑数的,他们今年不转出球员,也不想转进球员;至于大连长风,榜上那个天价后卫就是他们想要的人,虽然眼馋那个后卫的人不少,可是二百六十万的转会费就把所有有想法的俱乐部全部哄退了。

    欧阳东长长吁了一口气,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放下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啤酒罐早就被他捏得七扭八拐变了形。

    主持人宣布下一位摘牌的俱乐部是重庆展望时,会场里就响起几声轻笑。谁都知道,展望队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买人而是卖人,他们俱乐部光现役国脚就有七名,按展望老总曾经说过一句玩笑话,他们那里连板凳都坐不上的队员也至少混过国少队。再说,现在榜上也没两个当红大牌了,按财大气粗的展望人一向的风格,不是大牌他们基本上看都懒得看一眼,所以哩,主持人宣布让他们摘牌,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

    就在主持人准备宣布下一名摘牌的俱乐部时,展望的老总却扬起手,清晰地用地地道道的北京话说道:

    “四十三号,欧阳东。”

第九章 在路上(十三)

    竟然是重庆展望把自己给摘下了?不是武汉风雅,不是青岛凤凰,也不是郑州中原,而是在此前一直声称自己只是这次摘牌会过客的重庆展望。

    这突然的变故立刻把欧阳东打得晕头转向,连静静坐在一旁的秦昭也是满脸愕然,虽然她对足球的理解仅仅是分出谁胜谁负,可武汉与重庆的区别她还是知道的,这绝对不会是前两天欧阳东告诉她的那家俱乐部!她转过头去,却看见欧阳东一脸的苦涩与无奈。

    这是怎么了?姑娘用眼神表达出自己的疑问。

    在麻将术语中,这叫什么来着?对!截糊!极少打麻将的欧阳东脑海里直冒出这个词。他抱着肘坐在沙发里楞楞地发了半天怔,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后面的摘牌会再看下去已经没什么意思;看模样,秦昭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该把这暂借的房子还给人家了。

    就在欧阳东为该如何提出这事伤脑筋时,秦昭却先说道:“我想,……今天下午,回趟家,我都两个星期没回去了……”她仰着脸,也没看欧阳东,“得回去看看。”

    “那咱们这就走吧,”欧阳东站起身来关了电视,就给刘源挂了个电话,告诉他房门钥匙和车钥匙都在客厅的茶几上,也很感谢他和他女友的周到与体贴。别的他就再没说什么。刘源肯定知道摘牌会的事了,不过,好心的刘源能体会到他现在的心情,关于他转会的事情,一句也没有问。

    欧阳东又给叶强挂了个电话,要是重庆展望俱乐部来联系他的话,一切细节上的东西都由叶强出面去谈吧;牵扯到收入和效益这样的尖锐问题,身为经纪人的叶强说话总比他自己来说要好得多,至少,能回避掉许多不必要的矛盾和隔阂——有些事情,他作为当事人毕竟很难说出口。

    放下电话,欧阳东就和秦昭出了门。

    今天的天气特别冷,一阵阵冰凉的寒风顺着衣服的缝隙飕飕地望里灌,那股子寒意就象刀一样直渗进人的骨髓里。秦昭和欧阳东错着半个肩膀,一前一后相跟着,就在这寒风里顺着小区街道慢慢地走,偶尔有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划过,可他俩谁也没有拦下出租车的意思。

    渐渐地,就看见车流如织的环城路。

    “我就从这里走了。过去一点有六十三路公交车,我赶那车就能回去。”秦昭说道,朝前面的马路对面指了指。那边的车站上零零星星站着几个人,面无表情在等着自己要搭乘的公交车。

    欧阳东胡乱地应承一声,就在秦昭准备横穿过马路时,他又叫住了她。

    “我看,你还是先不忙回去。”欧阳东沉吟半晌,才接着说道,“下午吧,下午我和你一道回去。去重庆前我也得去你家坐坐,”他没在意秦昭突然变得苍白的面孔,只说道,“我猜明天重庆展望俱乐部的人就会到省城了,那时我就得回莆阳去办转会的手续,大概要耽搁两三天;怕那边让我即刻就去重庆报到。要是这样的话,过几天未必还有时间在省城停留。房门钥匙也得给你预备下一套。”

    原来是这样。秦昭紧张的脸色渐渐舒缓下来。

    “你也得去我那处房子看看,不然怕以后你连门都不能认识。还有,”他眯着眼睛寻思一会儿,“你有照片么?就是那种贴在证件上的那种一寸的小照片。进出聚美花园要有通行证,没通行证你进不去;我还得给你写个授权书什么的东西,要是那几个人还要续租的话,你就能代我签合同了。不过,我是不想让他们租下去。当然,让不让他们接着租下去,你来拿主意。”

    秦昭没有照片。谁还会在身上揣两张那样的照片哩?好在这个问题好解决,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照相馆,这样的标准相即照即取。在聚美花园城办一张通行证也很容易,那个负责办证的物管公司人员甚至连一句询问的话都没有,更没打电话去求证欧阳东到底是不是这个小区的业主,只要交十块钱的工本费就行。

    这还是秦昭第一次来欧阳东的住所。

    她努力掩饰着自己对房间里布置和摆设的惊讶,不让自己的眼睛四处乱盯。敞亮的客厅里只有一套红木沙发和红木茶几,暗红的木面揩拭得能映照出人影;茶几上什么都没放,不过茶几下的隔板上摆着两套浅褐色的茶具;屋角一边是柜式空调,空调前摆着一盆半人高郁郁葱葱的万年青,修剪得齐齐整整;大屏幕的电视机还放着一个线条柔美的异型花瓶,里面插着不多的几支塑料花。她不得不承认,欧阳东这个人并不象自己印象中那样庸俗,也不象自己想象的那样,因为踢球挣到大钱就象一个爆发户那样张狂。

    欧阳东显然看出了她的惊讶,淡淡地说道,“这不是我布置的。这房子是朋友卖给我的,买来时就已经装修好了,这里的摆设我都没动过。有一些是粟琴搬来这里住时捣鼓的。我回来时间少,也没那心去收拾。”

    原来是这样。

    “你先坐坐,我去给你写那个东西。”

    欧阳东回了自己的房间,半天手里把捏着一只签字笔又踅回来。他房间里连一张能够用来写字的纸都没有,他还得去书房里找找。那位女作家那里一定该有能写字的纸吧,搬来时她就带着电脑和打字机,不过她那台四八六电脑自打搬来后就没拆过箱,刘源给他女朋友买的那台联想电脑现在都快成女作家的私人物品了。

    书房里烟雾腾腾,那个女作家正在书房里盘坐在椅子里噼里啪啦地打字,见欧阳东进来,她也没吱声,只用眼角厌烦地扫他一眼。

    “你这里有纸么?能给我一张么?写字的那种纸。”欧阳东说道。他已经看见电脑旁那一叠白白的复印纸。

    邵文佳就随手扯了一叠纸,撂在桌上。

    真是烦死人!这家伙怎么就想起蹿到这屋里来!欧阳东这个不速之客打断了她流畅的思路,刚才在脑海里盘旋的那些如同电影画面一样清晰的文字突然就象潮水一样退去,她不得不停下来,仰着头吮着嘴唇眯缝着眼睛想了半天,又拿起烟灰缸上燃了一半的香烟吧嗒两口,就又放下烟卷,就又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通敲打。

    该死的!她懊恼地在键盘上重重地敲出一串无意义的字母!

    流畅的思路被那家伙打断了!

    邵文佳怒不可遏。这是她才接到的活,十天内就要交给中间人的一个电视剧本子,可整整三天她都没摸到头绪,今天好不容易在脑子里捕捉到它的影子了,这个杀千刀的房东又没事找事地来要什么狗屁破纸!他要写字?他识字吗?!

    不过一走出书房邵文佳脸上就变了一副模样。她一眼就看见坐在沙发里的秦昭。出于一种女性的本能,她收敛起自己的愤怒和嚣张,脸上绽放出一丝从容的微笑,做出一副去给自己倒水喝的模样。她甚至还对着秦昭笑眯眯地点点头。

    “她就是我刚才和你提起的那位女作家。”

    欧阳东在那份寥寥几句的授权书上签下名字和日期,递给秦昭,秦昭也没看,就把它整整齐齐地折成一个手掌大小的方块,从背囊里掏出自己那个长长的暗红色大钱包,仔细地放在夹层中,然后又拉上夹层的拉链,再把钱包放回背囊。

    “这个,”欧阳东实在不记得邵文佳的名字,他只能含糊地用一个自己都没听清楚的字眼代表,“我这几天就要去重庆,你们的租约也要到期了,要是你们不愿意续租,到时我这位朋友就来代我把你们当初的押金退给你们。”他压根就没提续租的事情。这些人都搬走才好哩。

    “要是我们还想续租哩?”邵文佳立刻就提出这个问题。这里的环境太好了,不单是住的环境,包括整个小区的环境都非常好,那个沿江的花园建得和公园就没什么区别,而且,还不象公园里那样喧闹。再说,自己只租了一个单间,可那间书房也几乎是自己的私人领地,一个月也才四百五十块的租金哩,真是便宜得没话说。她不想搬走。

    欧阳东沉默了半天,才说道:“也找她。我把这里都托付给她了。”

    确实和欧阳东设想的一样,当天晚上他还没走出殷家的大门,叶强就来了电话,财势雄厚的重庆展望俱乐部第二天就会派官员和莆阳陶然商讨欧阳东转会的诸般事宜;欧阳东个人的待遇也在电话里谈妥了,并不比武汉风雅开出的条件差,压力也会比去武汉轻许多,毕竟象展望这样的大俱乐部不会象武汉风雅那样,年年都要为保级而苦恼。

    唯一的遗憾是,展望俱乐部不能保证欧阳东的上场时间,“一切都要队员自己的状态说了算”。不过这话未必会有人信,他们俱乐部里的那些位大牌转会时,合同里都详细规定了每年必须完成的比赛场次的,那些花大价钱买门票的球迷也是奔那些明星去的,象欧阳东这样的球员,只能是某位当红球星的替补,要是那位球员被国家队征召,或者有点伤病,那时他就可以和别的同一位置的队友竞争竞争了。

    “我帮你要求到年薪,一年七十万,即便打不上多少比赛,钱也不会少多少。”叶强不无惋惜地说道,他知道,欧阳东离开莆阳陶然最大的原因就是为了圆自己国家队的梦,现在,这个梦已经破碎了,没多少比赛机会的欧阳东更不可能实现他的理想。叶强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经济上帮他找回些损失。

    欧阳东就握着手机站在殷家门口,静静地听着。

    “武汉风雅的严总也来了电话,他们也没办法,先前的那些钱,他们也不要了,就当是给你的见面礼,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能在一起共事……”

    共事?以后?做梦!

    欧阳东干涩地苦笑了两声,便说自己一会儿就去叶强那里,有什么事两人见面再详谈,他还有许多事情想问问,电话里说毕竟不很方便,也怕引起歧义和误解。说完他便合上手机,朝一直站在门边的殷素娥和秦昭说道:“殷老师,我明天就得回莆阳去了,再回省城怕没时间过来看望您,我那套房子,您和小昭平时帮我多照看照看。”

    那天夜里,已经很久没和母亲睡在一起的秦昭非得和殷素娥挤在一张床上,两母女呱唧呱唧地一直聊到深夜,不过,她们话题的中心并不是即将远行的欧阳东,而是殷素娥甜蜜地回忆当年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时光……

    “你骑在自行车上,你爸就在后面帮你扶着车的货架,你那时才十岁,苯得和只猪差不多,骑十几米就左摇右晃要摔跟头。那大冷天,把你爸累得满头都是汗……”

    秦昭枕在母亲的胳膊上,半仰着脸,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看着母亲那一脸陶醉的笑容……

    这是欧阳东在省城最后的一晚上,明天上午他就要飞去重庆,去一个陌生的俱乐部,一个陌生的城市。他要带走的东西都已经归置在两个旅行袋里,几本他喜欢看的书,几张与刘源叶强还有陶然队友们的合影,几套换洗的内衣——他怕去了重庆忙起来没时间上街买,几件就现在时节穿的衣服。他已经刻意省略掉那些不需要的物什,可最后还是发现两个旅行包都被塞得满满腾腾。

    好了,他轮流拎起两个包试试重量,都不算重。他坐在床沿,满意地打量着那两个黑蓝色大包,可当他的目光从旅行包挪开时,他不免就有一份惆怅。

    除了对着床的一台电视机和墙角堆砌的几摞书,一个玻璃茶几和一把可调节角度的躺椅,这个房间里几乎没什么东西。原本还有个梳妆台的——那是刘源为他以前那个读研究生的女朋友预备下的,后来也被粟琴搬去自己的房间,现在那东西也快成为那个姓邵的女作家的私有财产了。靠墙的两扇衣橱里,一个现在只剩几根空衣架,另外一个是欧阳东的书柜,里面堆着好些他买来又没看的书。

    望着空荡荡的卧室,欧阳东的心就和这房间一样,空荡荡的。

    才置办下这套房子几天呀,自己就得离开了;等自己再有时间回来住时,多半都该拖家带口了吧;在杭州读书呆了四年,在省城呆了一年半,莆阳两年,一个地方比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短。现在又要去重庆了,又能在哪里呆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三年?多半等自己不想踢或者不能踢时,已经转过不少的城市了吧……

    殷老师、刘源、叶强、向冉、甄智晃、粟琴、曾闯、尤盛……方赞昊和袁仲智,还有秦昭……许许多多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事一件一件地浮现在他脑海中,因为失业的痛苦折磨,因为一份职业足球运动员合同的大喜癫狂,因为第一笔幕后交易的胆战心惊,因为辛苦晋级的疯狂奔跑,还有,因为刘岚那突然的离开而失落……

    欧阳东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声感叹把他自己从怔怔的沉思中唤醒过来。

    行了行了,这只是换个俱乐部踢球,至于嘛,自己就这么伤感?不过,这空落落的大卧室还是让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他厌倦地挥挥手,仿佛想把脑袋里那挥之不去的忧郁憋闷抛掉。算了,干脆去看电视,好象前天自己还从陶然俱乐部的游艺室里捎带走一卷什么电影录象带的,放在哪里去了。

    他在房间里一通翻腾,最终在衣橱的角落里寻出那盘电影。《云中漫步》,这电影他听人说过好几回,都说拍得华丽精彩,连一向只看武打片和枪战片的向冉都在他面前夸这部电影,“真是好。”可欧阳东问他好在哪里,他就张口结舌,再也道不出它到底怎么个好法。

    在客厅里,欧阳东把录象带塞进机子里,趁倒带的工夫,他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就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正当中。客厅里静悄悄的,那几个房客上班的上班,会友的会友,难得有一天这样的清净日子。欧阳东仰靠在沙发里,还把两条大长腿随意地搭在茶几上。

    惬意呀!他简直都有点舍不得走了,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录象带片头的音乐都还没完,大门外就响起唏唏哗哗的钥匙声,随着防盗门那特有的金属摩擦声,邵文佳推开房门,她还带回来一个女人,不过,那女人看上去情形可不大好,手脚软得几乎是挂在邵文佳身上。那女人的两腮上带着两团深深的绯红,不用想都知道,她一准是喝多了。

    疲惫不堪的邵文佳把她朋友搀扶到一旁的单人沙发里坐好,那女人就象一摊泥一样斜斜倚在扶手上,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嘟囔着什么。邵文佳也没理她,只是抱歉地对欧阳东笑笑,轻声说道:“真是不好意思。她喝多了点,又不想回家,我只好把她带回来。”

    欧阳东乜了那女人一眼,又抬眼瞥瞥邵文佳,抿抿嘴,也没搭腔,就扭脸继续看那部电影。

    邵文佳也不在意。这个房东平素待谁都这样冷漠,她早就习惯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地喝掉一大半,又再把杯子盛满,端到朋友面前,把着杯子让她喝下去。

    那斜倚在沙发里的女人却忽然来了精神,猛地拽住邵文佳的衣袖,大声嚎着叫着:“你说,这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对他那么好,他居然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我做错什么了吗?佳佳,我做错什么了吗?!我做错什么了!”说着就号啕大哭。

    欧阳东翻着眼白把邵文佳和她朋友狠狠盯了好几眼,唆着嘴唇没吭声。

    邵文佳能看出房东的不满。可任凭她怎么好生劝慰哄逗,醉酒的朋友就是咿咿呀呀地哭闹个不停,还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数落着那男人的不是。她只能傻站在朋友身边,一面把一张张纸巾塞在朋友手里,一面向欧阳东歉意地微笑。

    欧阳东在肚子里咒骂了好几声。这客厅是没法呆下去了,他开始寻思着是不是把录象机抱回卧室里。就在他准备站起来把这想法付诸行动时,那女人却忽然推开邵文佳,跌跌撞撞地抢到欧阳东面前,指着欧阳东的鼻子大声道:“你说,你们男人还有一个好东西吗?”

    她这莫名其妙的闹腾让欧阳东一下呆楞在沙发上。

    邵文佳也傻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抢在脸黑得和锅底差不多的欧阳东发作之前,一把扯住朋友,硬生生把她拉得退开两步。

    邵文佳拉扯着神智不清的朋友,搂着抱着拖着把她望自己的房间里揎排,那醉酒的女人却还不依不饶地大声嚷嚷着:“你说呀!……你不敢说吧,男人还有好东西吗?……”她忽然一把推开邵文佳,又踉跄着扑到欧阳东跟前,“你别拽得就象二五八万似的!你不就是个鸭子吗?!包你一晚上要多少钱?三百?五百?一千?!你说呀,我付得起!”

    欧阳东硬着脖子凝视着那个醉酒的女人。转会摘牌时的憋闷、与向冉甄智晃话别时的委屈、秦昭那不懂事的举动……最近几天他遭遇到的烦恼事,忽啦啦地一下就全部涌上心头。他腮帮子上肌肉一股股地冒出来,额头上一根青筋鼓得老高,要不是邵文佳手脚利索,那攥得死紧的拳头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砸在那张泪水鼻涕化妆油糊成一团的脸上。

    自己招谁惹谁了,坐在自己家里也会平白无故被人指着鼻子骂!欧阳东已经无暇顾及电视里演的是什么,这会子他的心还被气得突突直跳。

    也不知道邵文佳使的是什么法子,不一会她就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地掩上房门,就朝欧阳东抱歉地点点头:“她喝酒喝得太多了,醉得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你该不会和一个醉酒的女人一般见识吧……”

    欧阳东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索性就没理她。

    她没再说什么,就端着一杯水坐在刚才她朋友坐过的那张沙发里,默默地想心事,时不时地把水杯递在嘴边喝一小口,就又捧着它,小心得就象那不是一个水杯,而是一个脆弱的小生命。

    “她是我大学同学,最好的朋友。”良久,邵文佳幽幽地说道。

    欧阳东用眼角的余光瞟她一眼。这个女作家没来由地说这话,是个什么意思?是不是准备给自己讲那女人的故事?她讲故事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问自己,自己愿意听这个破故事吗?一个女人把一切都给了一个她深深爱着的坏男人,然后那个男人无情地抛弃了他……这种狗屁爱情故事一个月能在电视报纸上看见三百回!

    “她丈夫,……是我在大学读书时的男朋友。”

    那个男人比邵文佳和她朋友都要高一个年级,毕业后就分来这个城市,那时邵文佳和他约好,等她毕业时也争取来这里,为了能在一起生活,她即便放弃铁饭碗也没关系,他一定等她来。可没等到邵文佳毕业,那男人就结婚了,她只能去了张家港。两人的联系一直没有断,那男人也借着出差到张家港和她呆了好些天。两年前,他离婚了,邵文佳听到消息,立刻就辞掉那个无数人向往的好职务奔来这个城市,可到了这里她才知道,他离婚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和她的朋友搅和在一起……

    欧阳东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其实,电影里到底演的是什么,他几乎没有印象,只记得那男主角和女主角一起回到一个种植葡萄的农庄,男人假装是那女人的丈夫,故事大概是发生在墨西哥。

    “很好笑,是不是?她抢走我的男友,我和她却依然是好朋友。”

    ……

    “我为了他,……在学校里就堕过两次胎,……”

    原来,酿葡萄酒的葡萄汁是用脚踩出来的。电影演到葡萄收获的那一段,一大群墨西哥人载歌载舞,欢快的小提琴声伴随着粗犷狂野的拉丁舞,好些女人挤在一个大木盆里,光着脚丫把饱满的葡萄踩碎……

    邵文佳又捧着水杯陷入沉思。良久,她转了个话题,轻声地问道:“你真的是做,做……”她小心地选择着措辞,“是做那一行的?”

    欧阳东啪地关了电视,回了自己房间。

    那碰然的关门声让邵文佳觉得地板都在跳动。

    几分钟后,欧阳东拎着两个旅行包走出小区大门,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机场。”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一)

    周六下午四点过,天终于放晴了,连绵十几天的霪雨不但把弥散在空气中的烟尘土灰好好荡涤了一番,吸附在树干枝叶上厚厚尘土也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大街两旁公路两边,楼前屋后坡上坡下,到处都是葱翠的绿色,这让大地上洋溢着浓浓的春意;蔚蓝色天空中只游荡着几丝薄薄的纱一般的云缕,久违的红彤彤的太阳斜挂在天上,把四月的温暖阳光懒洋洋地撒在人身上,便教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子直浸入骨子里的疏懒劲,直想着寻个安静地,把自己扔进一个暖和的窝里,舒舒服服地打个盹。

    欧阳东现在正坐在小小的阳台上享受这份难得的阳光。自打进入三月下旬,那迷朦飞舞的雨就几乎没停过,忽而大得连对面的俱乐部办公大楼也瞧不清楚,忽而又化作连肩头都不能打湿的雨丝,即便偶尔歇上两口气,还不待人确认这雨到底停还是没停,它又象顽皮的孩童一样,撒着欢儿地蹦达出来,直到把人折腾得没了脾气,它才又不紧不慢地继续着徜徉的脚步。这一段时间,伴随着训练时他身上背心的颜色,欧阳东的心情就和这连绵的雨水一样,时松时紧,当他身穿红色背心时,他就觉得身心舒畅,可当他穿上那黄色背心时,又觉得很有几分沮丧。

    不过,他现在的心情倒是很好,这倒不仅仅是因为那暖洋洋的阳光,更多的喜悦是来自刚才的赛前准备会,当主教练宣布明天下午比赛的首发名单,他的名字赫然在列,那一刹那他兴奋差点没蹦起来。要知道,这可是他第一次在甲A联赛里踢上首发哩,三个月里,他没时没刻不期盼着这一天。

    这可真是一份意外的惊喜!

    从听见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起,欧阳东就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他得使劲拿捏着才能让自己不要太过得意,可他那胀得通红的脸还是泄露了他的兴奋和激动,好在大多数人都在罗马尼亚主教练和翻译的指引下专心地看着对手上一场的比赛录象,没什么人注意到他那赤红的两耳。欧阳东直觉得脑海里全是嗡嗡的耳鸣,后面的准备会都交代了哪些事,他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散会后,欧阳东还和两三个平*较要好的队友一道说笑着回寝室,还笑着应承那几个家伙,等明天比赛结束后,他一定会找家象样的馆子,请那几个队友好生撮上一顿。这可是他来重庆后第一次首发出场,无论如何,也得庆祝庆祝。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掩上房门,欧阳东才把手里拎着的运动服朝空中一扔,捏紧了拳头使劲地挥一挥。

    太棒了!他无声地呐喊一声!

    总算是捞着机会证明自己了,要不队上那几个促狭鬼背地里被他起的绰号都快真成他的外号了。这两个月的辛苦总算没白费——每天下午的训练结束后,他总要再单独练上一会儿,在莆阳陶然那会儿,这可是从来也没有的事情。那时,无论他训练时表现得怎么样,比赛时他总是首发上场,他也总能教袁仲智和方赞昊他们满意。可在重庆展望,这根本就不行,除过那六七个铁打不动的主力,主教练伊内亚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能打动他的只有你训练时的水平和状态。欧阳东再不敢偷懒,慢跑、热身、固定的带球传球射门练习,还有定位球战术演练什么的,他都按着要求做到十足,分组对抗时一招一势也中规中矩,偶尔他也显露两三式华丽的脚下功夫,伊内亚也会微笑着点点头,朝他比比大拇指。可接下来的比赛照样没他什么事。

    欧阳东听人家说,伊内亚曾经在他带来的外籍体能教练面前这样评价过自己:“那个二十三号底子还算是不错,可惜都是花架子,不实用……”

    这教欧阳东好长时间都很气馁。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伊内亚说得对,他那些东西确实是花架子,队里的后卫仅靠身体的合理接触就能把他给拦下,在他们的逼抢封堵下,他很难象踢甲B时那样从容地传球,更不用说运用技术和速度突破了,那些经验丰富的后卫会提前封堵住他的路线,让他只能把球向后传,或者小心地护在脚下等待队友的支援——在支援到来前,对抗能力明显不足的欧阳东又会时常把球丢掉。这就更让伊内亚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俱乐部的总经理多半是糊涂了,怎么就会掏出两三百万买来这么个水货!

    三百万的国产水货,这就是那几个嘴上不积德的家伙背着欧阳东给他起的绰号。

    欧阳东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的训练看上去象那么一回事,可在伊内亚眼里,欧阳东确确实实是个只会摆弄几脚花拳绣腿的大路货,身体单薄、不到百分之四十的对抗成功率、传中球质量也不算高、视野不够开阔、无法准确地把握住机会、纪律性差、不注重战术配合、场上太安静……够了!他最多只能给这个家伙勉强打个及格分,这个二十三号是个练田径的料,瞧他的百米速度——十一秒二,要是前几年能下决心狠练几下,说不定还能帮这个城市在什么比赛上挣面奖牌哩;踢足球……算了吧!

    这样的家伙干什么都好,就是不适合踢足球!怎么俱乐部就把他瞧上了?!

    伊内亚也曾把这个问题抛给总经理,就是他从莆阳把他给买来的,据说光实际转会费就掏了二百一十万,加上球员的签字费和经纪人的中间费,各项花销总和在一起超过三百三十万,这样的价钱能买上二三十个年轻队员了。难道总经理不知道,现在展望缺的是自己的梯队建设,至于一线队员,队上现在就有七名国脚,这已经是国内足坛最豪华的阵容了!

    “老伊,我这也是为咱们俱乐部加深板凳的厚度呀,”面对主教练咄咄逼人的质问,总经理不能不解释他的初衷,“你知道,今年是国际比赛年,国家队的比赛任务也重,连集训带比赛的,那几个国脚要缺席好些轮联赛,要是恰好国青队再有点事,咱们队可剩不下多少人。要真有那么一天,这个欧阳东也能上去顶一阵子,你说是不是?”

    这样的解释总经理自己都不大信。他虽然不是职业球员,可在足球圈里摸爬滚打这几年,一个球员的好歹他也能瞧出几分门道来,那个二十三号欧阳东训练时显露出的水平和他的身价完全就是两码事,别看他在甲B里呼风唤雨的,可在甲A俱乐部里,他这样的球员一抓就是一大把;买他的钱,大概是打了水漂了。可他现在总不能告诉主教练,摘欧阳东牌时,就是因为坐他背后的大连长风副总经理和主教练说悄悄话,他都听见了吧?他们可是好几次都提到这个欧阳东,他才违背俱乐部早已定下的计划抢先下手的,就为这个事,还得罪了武汉风雅俱乐部的严总……

    不,他可不是那种爬墙头听壁角的小人,买欧阳东的理由充分的很哩!国家队比赛多,展望俱乐部要想在今年的联赛里有个理想的成绩,就得加强板凳的深度,何况,这个欧阳东至少也在国家队厮混过几天,这就证明他也有入选国家队的实力!二百一十万的转会费、九十万签字费、十五万中介费和五万上缴足协的管理费,这才三百万出头呀,一点都不贵!这年头,买个国脚才破费这点钱,俱乐部赚老鼻子了!

    这些活灵活现的故事都是欧阳东听丁晓军说的,丁晓军又是从他准岳父那里听说的,他准岳父是重庆外语学院的一名副教授,受聘来展望俱乐部做伊内亚的专职翻译。欧阳东相信这些消息一定可靠。

    现在欧阳东就坐在阳台上那把木凳子上,背靠着墙,两脚蹬阳台水泥栏杆上,迷瞪着两眼,迎着亮灿灿明晃晃的阳光,一面享受着难得的好日头,一面缓缓享受着心里的兴奋劲儿,当然,他还要努力化解它们,他可不想让自己在机会来临的前夜,为一场普普通通的联赛折腾得一宿睡不着,那样只会让好不容易出现的机会化为泡影。

    其实,他也猜到这一轮比赛有自己的位置,至少能捞个替补出场。上一场在西安挑战陕西瑞庆祥,比赛临近结束时他才上的场,短短七分钟里,他就在主队门前制造了三次混乱,还从中场策动了一次成功的反越位进攻。靠着那粒进球,球队从陕西瑞庆祥那令人恐怖的地狱主场全取三分,队伍的名次也从甲A第四跃居第二。那场比赛结束时,伊内亚最先拥抱的球员就是自己……

    “晒太阳哩?”丁晓军连门也没敲就走进来,手里还捏着半个烟头。这是个黑脸膛的高瘦汉子,手长腿长,左边额头上有一道明显疤痕,那是年轻时一场比赛和门柱相撞留下的印记。他那时踢的是前锋,不过后来却做了守门员。他和欧阳东一样,是作为替补买来的,现在也在为主力位置奋斗。两人第一次坐在一起扯闲篇时,他就给欧阳东留下很深的印象:“踢前锋时净想着折腾别人了,现在净被人折腾。想想还是前锋好啊,只会折腾对手;守门员不但要防着被对手折腾,还得防着被自己的后卫折腾……”

    这话当时就教欧阳东笑得没背过气去。

    “怎么样,踢上首发了,能露脸了,可以挣大把票子了,有什么感想,赶紧找个本子记下来,将来写回忆录时能用上。”丁晓军一本正经地说道,神情严肃,语气里没丝毫的撺掇意味,“好些球员不能踢球就改写书了,可揪光头发都想不起第一次上场是个怎么个心情感受,我不想你将来也为这个后悔,”他从衣兜里掏出纸和笔,“有什么话就赶紧写下来,要不我去帮你把办公室的小陈叫来?她可是会速记的。”

    欧阳东笑着骂了他一句,从身边抬过一把椅子,递给丁晓军。第一次见面说话时,丁晓军就是这副模样,是队里最得人心的家伙,俱乐部的新闻官员有时忙不过来,都让他去客串,他那一本正经的俏皮话能教记者们笑得连手里的吃饭家伙也握不稳当。

    丁晓军就倒骑在椅子上,狠狠地把烟吸了两口扔在地上,伸过脚去踩熄。

    “要不,你给我签个名也成。”

    欧阳东咧咧嘴,依旧眯缝着眼晒太阳。太阳已经渐渐西斜,阳光也不再象刚才那样暖烘烘的了,不过这渐渐凉下来的天气却更教人懒散得直想打瞌睡。一两只早春的蚊子在他耳边轻声哼唱着迎接一年中最美好日子的赞歌。

    “听说明天来做客的武汉风雅,本来是你想转会去的俱乐部?”丁晓军双手扶着椅背,也虚起眼睛享受那份阳光,嘴里却冷不丁地问道。

    “是啊。他们前两年就找上我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和武汉风雅之间的纠葛,很多人都知道。足球圈子就那么大,球员教练们在各个俱乐部你来我去的,谁都有个三朋四友,再小的事情都能传出个几千里地。

    “武汉风雅给你的条件应该不错吧?”

    “不如这里,不过,也差不了多少。”

    “绝对主力?”

    欧阳东点点头。联赛开始前有一场义赛,重庆展望就是在主场迎战武汉风雅,风雅的严总还专门宴请了欧阳东,把摘牌会的事情跟他好生一通解释。严总至今还在为这事后悔,那位大牌前锋的状态下得太厉害,连每年海埂春训足协搞的体能测试都没能过关,现在他天天都在练体能,最快也得五月中旬体能补测后才有可能踢比赛……

    严总现在后悔得捶胸顿足,可欧阳东只能好言宽慰他,说几句不着边际的好听话。他自己都还在展望俱乐部为主力位置打拼哩,说起来,这和风雅不守诺言也有关系。就为了这转会,他连向冉甄智晃这样的老朋友都给得罪光了,还害得莆阳陶然花大价钱匆忙转进好几个队员,本来的冲A计划,也不能不改为力争好名次……

    丁晓军又摸出一支烟点上,冒出几团烟雾,才又说道:“有个事,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不该和你说。”

    “什么事?”

    “你要是首发的话,谁会被挤下去?”

    欧阳东眨巴着眼睛,盯着不远处掩在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树林中的俱乐部办公楼,好半天也没搭腔。丁晓军也没再说话,只是把烟叼在嘴里,从这边嘴角转到那边嘴角,又扑扑地吐着烟圈。

    和武汉风雅的比赛踢得非常糟糕,因为对手是甲A中最弱的一支队伍,主教练伊内亚放弃了惯常打的四四二阵型,改踢三五二。这本来无可厚非,重庆展望的整体实力远远超出武汉风雅,又占着主场的便宜,用更侧重进攻的三五二阵型是再恰当不过,可惜老练的伊内亚也有昏聩的时候,连欧阳东在内,他摆放在中场的五名队员是清一色的进攻型选手,尤其是欧阳东和另外两个国脚,都是喜欢盘带突破长距离奔袭的家伙,人数上的优势不但没能起到压制对手的作用,反而让他们自己把自己的手脚给束缚住了。

    欧阳东第一次带球突破,只前进了十米不到,路线就被自己的队友给挡住了,两个风雅队员前后一个包夹,连腾挪空间都不够的欧阳东便踉跄几步栽到在草坪上,球也被对方没收掉……

    平时负责组织进攻的队员被纪律性淡薄的欧阳东挤得向左倾,可这一边本来就有两个队友,这条边立刻显得臃肿不堪,那俩人现在非但不能给他提供帮助,反而时常阻挡住他的传球线路,他不得不一再护着球奔跑,结果就是让武汉人有更加充裕的时间来布置防线,禁区里守着四个后卫,禁区前还有五个中场,一个前锋就在中圈弧一带游弋,等着捡漏在重庆人身上捅一刀……

    破密集防守,谁都没有把握,欧阳东倒是有速度有技术,可惜他现在是在重庆展望,不是在莆阳陶然,他可不再是球队的核心,这里个顶个都是比他大的腕儿,没人会想着把球传给他,由他来想办法。他也觑着机会有过两三次远射,最有威胁的一次射门居然是擦着自己前锋的大腿变向飞出底线,这着实让风雅的守门员虚惊一场。

    展望五个国脚级中场联手进攻,却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每每球在中场都能流畅地配合,可一到禁区前,就个个都傻眼没了手段,不停地来回穿插传递包抄再传递再包抄,可惜却总是缺少那临门一脚——风雅的禁区里就那么一块小地方,双方十几号人在里面穷折腾,谁也无法奈何谁,展望队员一般连起脚的机会都没有,他们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射门的空挡;哪哪都是人,哪哪都是腿,射门时挡在前面的时常就是自己的队友,稍一犹豫,武汉风雅的队员就会扑上来凶悍地铲断……

    相对重庆展望进攻中的束手无策,武汉风雅的防守反击倒显得有声有色,那个孤独的前锋时常教对手手忙脚乱,如果风雅觅到好机会,他们的五个中场就会忽啦啦地涌出两三个,在展望中场与后防线之间那块宽敞空旷的空间里,用一连串快速灵活的短传渗透和简洁明了的直传撕开展望的后防线,把嚣张的重庆人逼得忙不迭地收缩回去……

    几次反击,武汉风雅就尝到甜头,他们制造了一次绝杀:那位前锋利用一次反越位成功,成功地摆脱防守者,把球轻松地塞进倒地的守门员背后的球门。

    零比一!

    失球后进攻更加疯狂的展望人立刻就尝到第二枚苦果。

    同样的手段——长传反击,同样的机会——反越位成功,同样的效果——进球!

    零比二!

    ……

    周一出版的足球类报纸把这场比赛做了详细分析,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从实力的对比来看,这是一场不该输掉的比赛;同样,他们也一致认为重庆展望该输,再狠的教练也不敢托大到在三名后卫之前不放上一两个后腰,这种攻守平衡的队员虽然不多,但是展望这样的大俱乐部至少有一两个中场是防守强于进攻的;再考虑到展望拥有的国脚人数和平均实力,摆上五名进攻型中场不仅仅是奢侈,这简直就是一种疯狂,一种愚蠢到极点的疯狂!

    是愚蠢还是疯狂,欧阳东不想去评价,他只关心,下一场比赛,还有没有他的首发位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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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写实的作品…… 欧阳东,一个年轻的大学生 单位破产了,他下岗了,失业了 但是在一个既普通又非常的机会下,他很快又上岗了 不过,这一次的工作很特殊:踢职业的足球! 求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求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求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