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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习惯呕吐     求索txt下载     求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 路(六)

    金杯大客车在基地停车场停好,鱼贯下车的队员们就三三俩俩呼朋唤友地各自散了,刚才在从体育场回基地的路上,董长江已然宣布放假两天,大后天才重新集中。向冉在车上已经约过欧阳东去他家里一块吃晚饭,可在这之前,那个第一次为莆阳陶然俱乐部披挂上阵就头顶脚踢连进两球的摩洛哥前锋特瑞克,非要拉着几个队友去吃顿饭,他要好生谢谢大家。这第一个邀请的人,当然是欧阳东。

    向冉笑眯眯地摇头谢绝了特瑞克的好意,三天没回家了,他得回去陪他的雯雯。连比带画一口卷舌音的黑人可笑地眨着黑白分明的小眼睛,他还以为这个壮壮实实的后卫队长对自己有什么意见哩,在翻译的解说下,他才高喊着“贝贝、贝贝”,使劲在向冉肩头拍了几记,理解地点点头,还朝向冉竖竖大拇指。看他兴高采烈地去纠缠别人,向冉咧着嘴笑了。他真是闹不懂,这些黑人老外怎么总是这么乐呵呵,而他那个白人中卫搭档,德国人劳舍尔,总是一张紧绷绷的脸,就象……就象麻将里的那个“白板”。

    去年赛季结束,通过叶强介绍,甄智晃和彭山转会去了广西漓江队,彭山那辆花七千块买的二手奥托车就转卖给向冉,当然价格更便宜,急于脱手的彭山半卖半送,只要了向冉两千三。这车在队里也算是一样走俏物件,每天训练一罢休,就有人抢着来找向冉要车钥匙,就在基地大楼前宽敞的停车场上一通胡折腾。前天,他还在寝室里休息,欧阳东带着两个才从青年队升进一队的小子来借车,谁知道,不到五分钟欧阳东就鬼鬼祟祟地溜回来,讪笑着说临时有事,不想玩车了,便把钥匙还给他。他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出去看时,车头一个照明灯撞得稀巴烂,欧阳东却已经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今天和省城顺烟的义赛向冉表现不是特别好,两个失球他都脱不了干系,可他自己倒是不大在乎,这两天他有点感冒,人不大舒服,本来就不想上场,可这场球又输不得,赛前方赞昊和董长江都找过他,要他拿出队长的表率作用。队长的作用,向冉一边开车一边肚子里暗笑,两年前山西队解散时,自己再没想到还能踢球,而且,还混上个一队之长。

    向冉从青年队走进成年队那年,正是足球职业化第一年,那时的山西队还是一支甲A球队,可每年两三百万的投入哪里撑得住甲A的场面,当年联赛倒数第一的山西队就降入甲B,第二年再降入乙级,然后,既找不到财政支持也找不到赞助资金的队伍干脆宣布解散,一人发了一笔微薄的遣散费——遣散费还不够头两年亏欠的工资,就都被踢进汹涌澎湃的大市场。队里有能力有关系的,换个地方照样挣钱,可象向冉这样亟亟无闻的年青球员谁要啊?那年,他才二十二岁,正是能踢能打的好年华。

    为了能再踢上足球,为了能延续自己的运动生命,向冉和几个打小一起长大的队友一起,去过陕西甘肃,也去过河北河南,还去过银川,周边几个省区都跑遍了,但凡一听说哪里有个足球队,他们就会急火火地扑过去,然而这些大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或者人家一听说是三年三大步倒退的山西队员,那脸立刻就拉得象驴脸一样长。就这样来回折腾半年,那点遣散费是一个子没剩,足球却离向冉越来越远。

    幸好自己找了个好老婆,向冉把着方向盘,让红色奥托车随着滚滚车流慢慢挪动着,这时间进城出城的车都不少,路上到处都是他这样的二杆子司机,他更得小心在意,他可是一家三口人的主心骨,要是自己有点闪失,自己受罪不说,怎么对得起雯雯。我的好雯雯啊,想到自己老婆,向冉心里就淌过一条暖流,真不知道自己前世做了什么样的好事,这辈子娶了个这么样的好妻子。

    向冉和雯雯认识,还是大前年山西队踢甲B时的事。四月的一个星期天,向冉提着一大袋时鲜水果,去太原市体校看自己的启蒙教练。就在启蒙老师家里,他第一次看见卢月雯,他进去她正好出来,那双水汪汪的大花眼睛在他脸上打一个圈,又朝他笑笑,向冉立刻就觉得头嗡地一声。他再不记得自己那天在师傅家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连几时从师傅家告辞出来的,都不记得了。自打那之后,他没事就朝师傅家走,一心想着再见那身材苗条且丰满的女孩子一面,可接连两三个月,连个影子也没见着。他也不好意思找师傅师母打听。

    快到夏天时,他随队去昆明比赛,身体不大好的师母托他捎带几味中药材,可他居然把那张写着药名的纸片给弄丢了,他只好打电话回去问。师母在电话末尾却问他有女朋友没有,要是没有,她倒要做个媒,给向冉这敦厚老实的小小伙子介绍一个好姑娘。“你当然不认识了,”师母笑呵呵地对一个劲打听姑娘情况的向冉说道,卖着关子,“不是搞体育的。总之,我和你师傅都觉得你俩挺般配的,……”

    不是搞体育的?在师傅家见过而他又不认识的,就只有那个闪着两排白牙对自己笑的姑娘啊,难道自己那点心思师傅师母看出来了?向冉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挂下电话,向冉兴奋地一夜没睡好觉,连着几天他都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中,几天后回太原,他特意上街去买了一身崭新的衣服,还花五十块钱把自己的脑袋好生捣腾一番。那晚上他都快不敢睡觉了,生怕一倒下,抹着厚厚发胶有棱有角的发型就会前功尽弃。

    第二天一大早向冉就爬起来,穿西装打领带,对着自己那面小镜子颠来倒去地看上好几遍,生怕哪里收拾得不够细,给人家姑娘留下一个坏印象。从七点到九点,他就那样别扭地坐在床上数时间,进进出出的队友把他好生一通揶揄戏弄,他也忍了。估摸着快到约好的时间,向冉便西装革履,拖着两条软绵绵的长腿,腾云驾雾一般去了师傅家。

    师母不在家,上街买菜去了,师傅倒是在,那个向冉魂牵梦萦几个月的姑娘也在,她正陪着师傅看电视聊天说话哩。看他那身打扮,那女孩又是抿着嘴别过头去笑。向冉再没这样拘束过,扎手扎脚地坐在沙发里和师傅说闲话,热得出了一身细汗,想和那女孩说几句,偏生师傅又不知趣,只拉着他说东说西,再不介绍那女孩给他。难道介绍对象都是这样么?

    师母回来时,身后还相跟着一个相貌清秀装扮时髦的姑娘。这姑娘才是师母给向冉介绍的对象,师母单位里同事的女儿,一个小学教师。

    “我那时可真不觉得你怎么样,”卢月雯挑着眉毛说道,就拿眼睛瞟向冉一眼,抿着嘴笑,“我是去我二姨家玩的。再说,我比你大两岁哩,谁想给自己找个弟弟啊。我有弟弟妹妹的。”她话音里还带着一口明显的河南腔。那软软绵绵的口音真是让向冉着迷。

    师母的老家在河南三门峡,三兄弟四姐妹一共七个人,散布在黄河沿岸三个省。卢月雯的父亲本来是三门峡市一个街道办事处吃公家饭的人,*刚结束时,热心肠的老头分文没收,帮本乡本土一个亲戚办成城镇人口,结果让单位查出来,丢了饭碗,只好打铺盖卷回家种地。他在城里呆了十几二十年的人,哪里干得下庄稼地里的重活,每日价胳膊上挂个小篮子在地里踅摸一圈就回家,只抱着几本旧医书看,时不时也给周围人瞧个疑难杂症什么的,这么着渐渐便混出点小名声,连三门峡市里也有人上门求诊。他父亲心肠太好,只要有人来说,和雯雯母亲打声招呼就走,时常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也不收诊金,管吃管住就好,要是病人家里抓药一时钱不凑手,他还要贴补上几个。就为这事,老头没少被雯雯母亲指着鼻子骂,书也不知道烧过几回。老头脾气好,你说你的烧你的,他就那样袖着手也不吵也不闹,有人寻上门来找卢医生,说声我去了,这就跟人走。雯雯小时候时常看见母亲一个人抹眼泪花,可让她纳闷的是,要是父亲在家病人找上门来,母亲还一口一句“吃了么”,手忙脚乱地烧水做饭,病人一走,就又和父亲絮叨个没完。

    雯雯初中毕业,她就没再读书,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妹妹,他们读书上学还得花钱,可农村人最缺的就是现钱。她父亲就给自己在太原的二姐写封信,让姐姐在太原给雯雯寻了个事情。这么着,十六岁的雯雯就来到山西,一晃就是七八年。

    向冉真是再爱这个姑娘不过,可没好好念过几天书的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意,那些酸里酸气的甜蜜话他也说不出口,要不是这事不好意思向人言摆,他一早就去找自己那几个队友讨教,他们谈朋友的经验比第一次谈恋爱的向冉多。那时雯雯在一个商场里卖衣服,向冉一逮着空闲就去陪她站柜台,有客人时他就自己去商场里转转看看,没顾客时,他就守在那里,满怀欣喜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火热的目光时常教姑娘满脸通红。

    除过踢球,向冉还真不知道该和雯雯说什么,他的日常生活简单得乏味,训练比赛比赛训练,每天都是寝室球场食堂三点一线地运动,现在又多两样,商场,再加上雯雯的租住的房子前。有时姑娘扑闪闪的大眼睛瞟瞟他,满怀期冀地等他说几句热乎话,他搜肠刮肚半天,就能憋出一句,“罢了我们去吃点什么?”恨得雯雯牙痒痒。这个死木头桩子,除了吃穿和足球,就不能说点别的?

    那年联赛结束,山西队降入乙级,俱乐部讨要来一些钱,好歹把上半年的工资给大家补上一些,向冉就张罗着要给雯雯买件好衣服。前些日子,他瞧见队友的女朋友穿着件女式皮衣,她身材和雯雯差不多,向冉就起心要给雯雯买一件,一问价格,他的心就凉了,即便是队友的女友找人帮忙拿内部价,也要两千多块。他哪里去寻这么多钱呢?现在好了,上半年工资一发下来,他手里有三四千块,买件衣服绰绰有余。

    可雯雯不愿意。

    “我有衣服穿,再买那劳什子东西做什么?”雯雯低着头说道,“你的钱还是自己留着吧,以后能派大用场。”都快半年了,俩人的关系就一直这么不清不楚的,说是谈朋友吧,向冉这个木头一句让人暖心的情话也没说过,可说不是搞对象吧,两人的关系又太近了……

    “派大用场?”向冉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能算大用场。他磨菇半天好话说尽,雯雯就是不要,末了还说一句,“我有男朋友了。以后你别再来找我哩,教人看见不好。”

    男朋友?向冉的头再一次嗡嗡做响,等他醒过神来,大街上人来人往,再寻不到雯雯的背影。她得把话给自己说清楚,什么叫“我有男朋友哩”?她有男朋友了,那自己算怎么一回事?他一上午一下午把太原市里雯雯能去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到底也没找到姑娘。最后他去了雯雯的二姨家,哭丧着脸,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雯雯的事说了,央求两位长辈帮自己出个主意。

    两个长辈听得目瞪口呆,雯雯比向冉可大着两三岁哩,怎么向冉就眼巴巴地看上自己的外甥女?待反应过来,老两口又是喜得嘴都合不上,一个是丈夫的爱徒,一个是妻子的近亲,他俩人要是能走到一块儿,那是亲上加亲喜上加喜的好事啊。

    “那你还不快去找雯雯,和她说清楚!你在我这里呆着有个狗屁用处?”师傅拍着大腿替向冉着急。

    这还用说吗?自己在雯雯身上下的工夫,就是瞎子也能看出来,可她居然说已经有男朋友了。“我还去说什么?人家都有男朋友了。”你说这事怪不怪,这半年多自己差不多天天和她在一起,怎么就冷不丁地她就冒出个男朋友来?按说,这样的事情自己不可能不知道啊。

    “有男朋友也不怕,有师傅师母给你做主哩。”心爱的徒弟受这窝囊气,师傅一张老脸胀得紫红,很不满意地瞅了老伴一眼。看吧,这就是你们卢家的好闺女!

    师母毕竟要比心中没几道坎的师傅细心得多,雯雯虽然不是自己亲生女儿,但是这几年来一直在自己身边,和亲闺女也差不多,脾气秉性再清楚不过,再也不会做出这脚踩两只船的事。她只打问了几句,就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便笑道:“她哪里有什么男朋友哟!这是气你个木头疙瘩啦。没见过你这样谈朋友搞对象的,在一块儿半年多,连个至诚话都给姑娘说一声。她这是教你说句话啊。”

    向冉抓耳挠腮,再没明白师母的意思。

    师傅毕竟是过来人,就笑得呵呵地,扯着向冉就望门外推,一头说道:“还不滚去给雯雯说?”

    “说什么?”

    师傅一脚把他踢出门,笑骂道:“就说你心里想她爱她。狗日的死东西,这些还要我来教你?”和他一同站在门边的师母笑眯眯地楞老伴一眼,撇撇嘴说道,“当年是谁教你来和我说的?”

    从房东那里,向冉打听到雯雯已经回来了,可任他怎么说,姑娘就是不肯开门,无可奈何的向冉就象只没头苍蝇般,在楼前的小院坝里滴溜溜乱转。这是个老单位的老宿舍区,一栋带拐角的大楼住着几十户人家,就一个大门,房东夹着支烟,蹲在楼门口瞧热闹,见熟人来问自己蹲这里干什么,就如此这般辟说一番,听者个个掩口一笑,都笑眯眯地看向冉。谁都年轻过,谁都有过那么一两段火一样炽热的记忆,他们能体谅向冉这只热锅上煎熬的蚂蚁。有人甚至想过去帮向冉出点主意。

    心里慌得没边没沿的向冉最终把心一横,就站在楼下,冲着二楼大声喊起来。

    “雯雯!我爱你!嫁给我吧!”

    向冉被脸羞臊得通红的雯雯扯进小楼。两三个瞧热闹的小青年嗷嗷叫着,噼里啪啦地鼓掌……

    和雯雯呆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向冉就越发感受到她的好,对自己那是没说的,对自己的朋友也好,球队刚解散那会儿,几个家不在太原的伙伴天天聚在自己和雯雯租的房子里借酒浇愁,几个大男人醉得偏偏倒倒,每回都是她收拾那一塌糊涂的饭桌,还有那吐得一塌糊涂的厕所,要是做点什么好吃食,还赶着自己去叫队友一块来吃喝。雯雯知道自己心里窝火烦闷,除过上班时间,事事都挖空心思顺自己的心意,更不用说在床上的夫妻生活,也能让向冉感到心满意足。

    向冉知道,雯雯一直想让自己和她一块回趟三门峡老家,让她父母也见见自己这个女婿。只是他一直没寻到个正经职业,实在是不好意思和雯雯一起回三门峡去见她的父母。雯雯嘴上不说什么,可向冉也知道,这事在她心里是一件大事。可他现在怎么去?他身上没钱啊,补发的工资和遣散费,早就扔在寻找新球队的路上了,现在每月的房租每天的伙食,都是靠雯雯的工资,他一个大男人,窝囊到这份上,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现在很后悔,小时候要是多读点书混个高中文凭,凭他这副身板也能找一个将就过得去的工作,可那时他的文化课……有时他都想去火车站寻个扛包的活,那工作虽然辛苦,也被人瞧不起,可总比现在这样靠自己女人养活着强。

    对,就去火车站扛包,前两天的报纸上还说那里缺人哩。管别人瞧得起瞧不起,眼下他向冉还顾得上这些?再说,那活就是累点罢了,又不是什么下贱营生。

    晚上在被窝里,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雯雯,心爱的姑娘用两条圆润的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脖颈,头就枕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半晌没出声。

    “我明天就去火车站看看,要是合适……”黑暗中只有香烟头那一闪一闪的红光。自从队伍散了,向冉也染上这嗜好,他也知道这不好,可就是戒不掉。心情烦闷时抽上一支,确实也能松快不少。

    他觉得胸膛上有一丝水渍,凉飕飕的,他不敢去摸,雯雯在哭哩。他无声地叹口气。

    “我二姨夫不是说,他要帮你想办法吗?”半晌,雯雯趴在他身上,抬起头来问道,借着窗外黯淡的路灯光,向冉能看见她眼角一闪一闪的泪涟。

    “那是他说的好听话,他能有什么折?现在这情形你还能不知道?上次去西安找到人家俱乐部,一听是山西队的人,人家差点没把我们轰出来。三年三大步,甲A甲B乙级再解散,谁敢要这样一个熊势队的人啊?再有能耐也不行。我们队以前的任全海,在这里时,把他能的……走路都是横的!现在在天津队,屁也不是,连个替补也踢不上。”

    “你哩?再不想踢球了?”

    ……

    向冉无言以对。要说不想踢球那是假话,再说他就说不想踢,雯雯也不会信。“眼下这情形,想踢也没地方要我啊。我还是先去找个工作干着,别的事情慢慢说。”

    雯雯翻个身,目光幽幽地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半晌说道:“要不,你去南方试试。我平时听你们说,南方的足球队都有钱,也缺人,你们怎么不去试试?”

    “南方不熟悉啊,也没个熟人引介。我这样一头撞进去,人家认识我是谁?”向冉咂咂嘴,叹息道,“再说,跑南方花销大,我们哪里去寻出门的钱?”

    “你要是敢出去跑跑,这钱我有。”雯雯瞧瞧一脸愕然的向冉,咬着嘴唇,隔了很久才又说道,“我还存着三千多块,就都给你,你去南方那些地方走走,说不定就能找下一个踢球的地方。”说着说着,雯雯突然哭起来,“你要是找着地方,可不能忘了我……”

    向冉一把搂住她光生生的身子,在她头上脸上脖颈上大口大口地亲吻着,任凭泪水在自己脸上肆意流淌。

第七章 路(六-续)

    第四天中午,向冉兜里揣着那一沓薄薄的钞票——这是雯雯四年里省吃简用省下的,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顶着炎炎烈日,两个月里,他从河北到江苏,下海南再到湖南,几乎跑遍小半边中国,就是找不到一个能收留他让他踢上球的俱乐部。人到长沙,钱就花得没剩几个了,可长沙那家乙级俱乐部几个办公室工作人员却把他当成骗吃喝的疯子,话都没教他说完就撵出来。在向冉看来,再踢足球已经成为一种奢望,要是再不回去,兴许身上的钱连买一张火车票都不够。那晚上他就呆在长沙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抱着肮脏的旅行袋一脑门心思,傻呆呆地发楞。

    清晨向冉迷迷糊糊醒来时,他旁边的塑料椅上铺着一页撕扯得支离破碎的旧报纸,报纸上有一条小字消息,“全省足球比赛结束,昨日省城九园登顶”,他可从来没听人谈起过这个省的足球。看完报道,向冉才知道,在那里居然有三支乙级球队。要不,就去撞撞运气,在售票大厅他仔细盘算了一下路费花销,行,就是那里没结果,他还能够钱回太原。他是横了心。

    在省城下了火车,向冉就到处打问九园俱乐部的确切地址,可好些人都不知道省城有这么一个足球俱乐部。难道那份报纸是胡诌的?就在向冉站在街沿上惶惶不安的时候,他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大货车,车厢上喷涂着硕大的彩字——九园家具!

    从九园集团办公室,向冉总算打听到九园足球俱乐部的所在地,他满心凄慌地走进体育学院外宾招待所那栋独立的三层小楼,“我叫向冉,原来是山西队的。队伍解散了,想来你们自己踢球。钱多钱少无所谓,给口饭吃就行。”当时就叫办公室里做接待的公关小姐目瞪口呆,楞了半天,才想起来要把这事告诉俱乐部的头头们。

    他的运气终于来了!

    向冉上场踢了十来分钟,三个九园教练和那胖乎乎的总经理已经站在场边笑得嘴都合不拢,他连运动衣都没来得及换下,汗淋淋地就被叫进总经理办公室。合同就摆在他面前,月薪三千七,训练补助一天四十块……合同内容倒是不多,不过向冉也没细看,一个月的薪水带补助,顶他在山西队上两月挣的钱了。看他捏着合同一句话都不说,那胖经理神情紧张地望着他,生怕他嘴里蹦出个“不”。胖经理哪里知道,向冉这哪里是对合同不满意,是太满意了,满意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知道这里和山西队是不是一个样,光嘴上说得好听,真要发钱时,又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

    看向冉在合同上签了字,那胖经理就乐呵呵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实的信封,只说是签字费。签字费!这事向冉倒是听人议论过,可他再没想到居然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整整四千块钱啊!他暗暗使劲掐着自己大腿,只有那揪心的疼痛才能让他相信,这一切不是梦。

    在招待所三楼俱乐部安排的房间里,看着摊在床铺上的几十张崭新的钞票,向冉想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远在太原的雯雯打电话报喜。

    “雯雯,雯雯,我,我……我找到地方了。”从天而降的惊喜让向冉激动得语无伦次,“你猜他们一个月给我多少?……三千七啊,每天的补助都是四十块钱!哈哈哈哈!”

    接下来的几天,向冉渐渐和队友们熟悉了——这里有好些人他以前都知道,从他们的言辞中,向冉也慢慢知道九园队的一些底细。这是一个私人老板搞的足球队,球员不是太小就是太老,要不就是年初转会市场上没人要的球员,每当队员私下里议论起即将到来的乙级联赛,没一个人敢打包票,甚至连一句让人心里踏实的硬气话都没有。一个球队,能上场踢球的队员满打满算才十八个,还包括两个守门员。即将开始的乙级联赛西区小组赛是四天一赛,两三场比赛下来,就得叫那一帮老队员们累趴下。向冉不仅摇头苦笑,瞧这模样,自己今年顶天也就能踢六场,不过,好歹到十一月底之前他不用再操心什么了,比赛再是个熊包样,自己每月五千块的净收入还是能保证的,要是有比赛,一场球下来还能落个几百上千块的比赛补助,就算西区不能出线,也要踢六场球,那样的话,等他回太原时还是能攒上两万块钱。

    就在向冉反复盘算自己在九园能挣上几个钱时,俱乐部又签了一个新人,就和他一个寝室,叫欧阳东。

    一想起欧阳东,向冉脸上就忍不住笑。薄薄暮色中,他正开车随着一长串车流转向滨江路。在慕春江畔的一个住宅小区,他新买了一套四室双厅双的房子,还买了一个车位,房子才装修好,他和雯雯也是不久前才刚搬进去。

    欧阳东,那个高高瘦瘦的家伙才来九园俱乐部那会可真会装鳖啊,训练时总是要死不活的样,带球突破十次有七次被断下,传球不是太靠前就是太靠后,不过他跑起来速度倒是挺快,百米冲刺的速度都快赶上职业练短跑的那些家伙了。可这是踢足球,不是赛短跑,然而,教向冉纳闷的是,主教练和几个老队员对他都不错。

    乙级联赛终于开赛了,全队上下奢望晋级的人大约就只有那个胖乎乎的总经理,那时要说九园能冲出重围进军甲B,说那话的人大概要被人另眼相看。第一场比赛对垒甘肃白云,两队都想赢,可又都怕输,大家都重兵囤积在后防线,你来我往地慢慢蹭时间,到后来连场地边观众都在起哄,可两队都是一门心思,平了就是上上大吉。

    最后几分钟主教练换上那个欧阳东,然后……然后就是六战六捷,九园以全胜战绩杀入武汉决赛;又是一个四战四胜,晋级总决赛;总决赛一负两胜,以当年乙级联赛第一名身份进军甲B行列。

    冲甲成功,随之而来的是滚滚的钞票。十三场比赛向冉领到四十五万,当他在太原飞机场把这个数字告诉给雯雯时,心爱的姑娘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不相信的神情,微微张开的小嘴好半天都没能合上。

    再后来的事情就更简单了,九园整体出售给省城顺烟俱乐部,自己和欧阳东就来了莆阳陶然俱乐部,凭借自己的实力两人都踢上主力,都在这个新兴的现代化城市里成为小有名气的人物。想到这里向冉不禁又乐了,谁能想到一个在解散的山西队里都混不上球踢的自己,在陶然俱乐部居然能戴上队长的袖标?还有,买房时那个地产公司的经理一眼就认出自己,当场就拍板每平方米让利五百块,条件只是让自己在他们的楼房销售广告里露个脸。这当然没问题。一个不用说话的广告就为向冉省下九万块钱,可还有好些人说他亏了。这些人知道个啥?向冉哂笑着,不以为然。

    这事他不觉得怎么样,可有件事情他却非常棘手。董长江和方赞昊让他这个队长去劝劝欧阳东,让东子的训练时能更加刻苦卖力点,不要那样拖沓懒散。

    “他好歹也是老队员,这样做给别的队员看见,象什么样子?”董长江没好气地说道。

    “你和东子是最要好的朋友,你去说,他能听哩。”方总经理语重心长地说道,“他也是队伍的灵魂,是队上的领军人物,在场上场下都应该做出个表率。听说二队三队那些小队员都信服他,更该给俱乐部的后备队做个榜样。”

    可他向冉能做什么?欧阳东心里最服气的教练员是原来九园队的主教练尤盛,可尤盛拿他都没折。但凡一说起这事,欧阳东就是一脸歉意,“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训练时总是提不起劲来,可能,我是那种比赛型的球员吧。”向冉咽口唾沫,他敢打赌,“比赛型球员”这几个字还是他告诉欧阳东的,现在却被这小子天天挂在嘴边做挡箭牌。

    该想个什么法子来劝劝欧阳东哩?

    在楼下过道里,向冉一边等电梯一边使劲挠头,可到底也没想到一个好办法。管它哩,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嘛,该赢的比赛都赢了,不该赢的也都赢了,董长江方赞昊他们还操这个心干什么?要是东子训练上去了队伍成绩下来了,他们是不是又要叫自己这个队长去教他训练时懈怠比赛时用心啊?那时自己才真正叫自讨苦吃哩。

第七章 路(七)

    三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新一年的甲B联赛正式拉开帷幕。

    莆阳人民体育场北大门开在一条还算宽阔的僻静背街上,道路两旁全是一堵接一堵的高高围墙,少有住户,偶尔有人经过,那不是行色匆忙的学生或者抄近途的上班者,就是街道尽头那个不知名的单位宿舍中出来买菜的闲人。不过自从陶然队升上甲B,这里就日见热闹起来,尤其是在体育场大门两边,两三段院墙都被推倒,心思敏捷的人已经是迫不及待地在这里摆上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再搭个硬塑料顶棚,便是一个简易的小茶园。这少不得又让城管执法人员挠上半天头,待他们把桌子椅子茶碗收缴一空,只要他们一转身,这里又象变戏法似的再摆上同样的家伙事,茶照喝话照侃,就象没事一样。

    来这里喝茶的人形形色色,有开着高档小轿车的,也有蹬一辆叮当做响破旧自行车的,有一身西装革履衬衣雪白领带周正的,也有衣着寒酸皮鞋面上尘土灰蒙蒙一片的,不过,不管你喝的茶是三元一碗还是十元一碗,茶客们的声音倒是一样的粗犷豪迈,话题也几乎是千篇一律——足球。来这里喝茶当然要聊足球说足球侃足球,这可是莆阳市的一景,著名的足球角。

    围着一张桌子的人未必都认识,可话题是大家所共同关心的,陶然队的成绩、队员的表现、上一场比赛的精彩片段、下一场比赛的对手、陶然队应该注意点什么、谁谁谁状态最近是好还是孬……这里没有话题的发起者,谁都可以参与,谁都可以把心中那点“真知灼见”抖落出来,也可以反驳你认为不对的看法,只要你说得在情在理,那你马上就会成为这一片几张桌子的关注人物,要是你还能时不时透露点独家新闻,那下一次再来,隔老远就会有好些人招呼你。当然,是招呼你的绰号。

    今天最热门的话题是下周三的足协杯第一轮,陶然队主场迎战青岛凤凰。去年陶然在决赛中一球小负,莆阳球迷可把这当成奇耻大辱,憋着气要在今年找回这份面子。足协杯赛程表才出炉,一篇文章就以“谁才是冠军?”为题刊登在《慕春江日报》体育版头条,文章历数两队在那场决赛中的各项数据,虽然没给出个确切的结论,不过字里行间无不暗示着,莆阳历史上第一樽足球奖杯,被青岛人趁火打劫给劫掠去了。“要不是联赛最后一场和郑州中原恶战……”文章最后那一串省略号更是给人无限遐想。

    球迷心中的火焰顿时被这篇文章撩拨得高高的。依陶然队今年联赛里的势头,第一轮杯赛就碰上冤家对头,怎么样收拾它才是球迷最关心的事。是的,球迷只是关心陶然会赢几个球,四轮联赛打进十三个球,陶然队强大的攻击力让所有甲B球队胆寒,哪怕青岛凤凰也算甲A的一支老牌劲旅,可它今年甲A联赛排名才是第十一而已。怕它?!要是去年欧阳东没被禁赛四个月,今年陶然队也该是甲A一员了,那就不仅是在杯赛上复仇,联赛里两回合一样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很多球迷都是这样的观点,陶然俱乐部的头头们也是这样的观点。

    至少董长江和方赞昊都是这样看的。他们现在和队员一样,憋足劲要拿下青岛凤凰,为了这场比赛,董长江在上一场联赛远征安徽时,一口气让八名主力留在莆阳好生休养,结果安徽黄山在主场轻而易举就拿下三分,还让陶然队净吞两蛋。不过这无所谓,即便输掉一场联赛,陶然依然积九分高居甲B榜首。眼下一切的一切就是要灭掉青岛凤凰,在全国几十家媒体面前、在莆阳市数万球迷面前、在集团公司和市上领导面前,干净彻底完全地打垮青岛凤凰。

    比赛从第一分钟开始就进入白热化。

    第三分钟,克泽从中路突破,拉出空挡后在禁区外远射,球只比横梁高出一点点,这是陶然队第一次射门;

    第四分钟,青岛凤凰大兵压境,六名队员在陶然禁区内外反复撕扯着陶然那并不紧密的防线,一分钟里就有三次射门,多亏守门员神勇,手推脚挡拦下两记射门,当又一名青岛凤凰队员抢进补射时,已经在球门前防守的德国佬劳舍尔迎球一脚,把足球远远地踢出禁区;

    第七分钟,青岛凤凰卷土重来,从左路下底后传中,向冉力压对方前锋高高跃起,把球顶出禁区,外围的凤凰队员又*来,一陶然后卫再顶出去,又被对方高高地吊进禁区,兵荒马乱中又是劳舍尔大脚解围;在中圈弧附近,欧阳东利用身高的优势把对方防守队员背在身后,用胸口顺下球,不待足球落地就把球高高地勾过自己的头顶,顺势转身,连一刻都没停留便把球向右前方一趟,克泽就等他传球了,而两个前锋特瑞克和冯展,这时已经从两边启动向青岛凤凰的禁区高速前进。正在陶然队后场纠缠的两队队员立刻象潮水般涌出来。青岛凤凰马上就为他们的大举压上付出代价,陶然队四个最强的攻击队员没教现场观战的球迷失望,克泽一记漂亮的直传,速度奇快的冯展抢在守门员出击前完成射门。

    一比零!

    第二十三分钟,欧阳东在右边开出角球,向冉在人丛中高高跃起,球重重地砸在草地上,又弹起来,就从守门员的头顶窜进网窝,那守门员还傻乎乎地做出一个抱球的动作……

    二比零!

    人民体育场已经宛如炸开锅一般热闹,无数朵纸花漫天飞舞,十几面大鼓擂得震天价响,兴奋的球迷们玩起一波接一波的人浪,好几个棒小伙精赤着上身,手里各擎着一面代表着陶然俱乐部的蓝色大旗,顺着看台间的通道上下左右来回奔跑着。中央电视台的解说员却颇有几分遗憾,他惋惜地提到,要是莆阳陶然俱乐部有一首自己的队歌,在这个时候几万人同时唱起来的话,那气氛更能教人荡气回肠。

    第二十七分钟,克泽又一次从中路突破,他极其机敏地把球从两个防守队员之间传给特瑞克,在小禁区右侧的特瑞克晃开一名后卫,面对守门员,他没有贪功,而是快速把球拨给位置更好却无人盯防的欧阳东,欧阳东一蹴而就。

    三比零!

    这粒进球的画面被省电视台和莆阳电视台反复播放,三台摄象机从各个角度忠实地记录了这一刻,犀利的突破、无私的传球、准确的射门,三个队员间一次曼妙的配合以一个进球完美地结束,还能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吗?

    站在场地边,董长江满面红光,兴奋地和助手们一一击掌相庆。不到三十分钟就彻底搞掂一场期待已久的复仇之战,他和他的同事们队员们个个都兴奋得不能自已,在陶然队犀利的攻击下,强大的老牌甲A劲旅青岛都是如此不堪一击,那他们在甲B里还能有对手?冲A,现在它在董长江眼里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他已经有更远大的抱负。可那想法实在是太疯狂,他现在可不敢给任何人言传。从助理们和队员们的眼睛里,他看见一股股炽热的火焰,想必他们也和自己一样敢想而不敢说吧。等着瞧吧,总有一天,他董长江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

    中场休息时,董长江在更衣室里没有做过多的战术布置,他只是要求几个防守队员注意相互间的保护,处理球时一定要果断,不要拖泥带水,至于攻击,他真没兴趣再多说什么,队伍的攻击力是他最满意的环节。

    下半场开场才两分钟,青岛凤凰就利用陶然队后卫和守门员之间一次倒脚的失误扳回一球,电视画面上的董长江在看见进球时只是微笑着摇摇头。才一比三嘛,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值得大惊小怪。他摸出烟点上火,悠闲地抽了一口,鼻子嘴里冒着白茫茫的烟气,扭脸笑着和助理说了句什么,两人一起嘿嘿笑起来。

    第五十四分钟,陶然队一次犀利的反击,特瑞克门前十四码的射门被对方用身体挡出来,球被一个凤凰后卫得到,全场最富于喜剧色彩的事情发生了,这个极少踏过中线的后卫一路带球狂奔至陶然队禁区前,这时他才发现他的前后左右居然没有一个自己的队友接应。他该怎么办?他带着球在白线附近打个圈,附近一个队友也没有,两三个陶然后卫倒是恶狠狠地扑过来。看台上的莆阳球迷已经笑成一片,青岛凤凰那后卫苍白无助的脸色和四下张望惶惶的神色教人不能不笑。

    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德国佬劳舍尔那副冰冷的长脸上也挂着几分笑容,发生在禁区前沿的后卫之间直接对话倒是不多见。还有几步,他就能卡住这家伙的射门角度,他的队友、一队之长向冉正扑向那家伙。

    可那明显不擅长射门家伙居然射门了!

    向冉抬起的腿没能阻挡住疾奔向球门的足球,劳舍尔也没能阻挡住,守门员也没有能阻挡住,他凌空舒展的手指只差一点就能触摸到足球,可就是差那么一点!球砸在右边门柱上,弹回来撞到倒地的守门员的肩膀,又弹进网窝……

    三比二!

    刚才还哄笑嬉闹成一片的体育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讶得目瞪口呆,连在家看电视的青岛球迷们都是楞了足足有两三秒钟,才拍着大腿吼一嗓子,“好球!”

    因为这粒进球而疯狂的不仅仅是青岛凤凰队的球迷,还有正在场上踢比赛的十一个青岛队员,他们突然间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战斗力,陶然队本来就凌乱的后防线在他们一次又一次不懈的冲击下支离破碎,土崩瓦解。

    第六十七分钟,青岛队长距离球门三十米的一脚远射技惊四座,足球直直窜进球门右下角!

    三比三平!

    第七十三分钟,被对手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陶然后卫大度地在自己后场送给对方一粒恰倒好处的妙传,青岛人毫不客气,一传一射,传得漂亮射得精彩,陶然队那个守门员只能丧气地从网窝里拾起该死的足球,再懊恼地一脚把它远远踢出去……

    三比四!

    谁都不会想到比赛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三比零领先到三比四落后,中间仅仅间隔三十六分钟。董长江再也坐不住了,其实从三比三平时他就已经站在座位边,一支接一支地大口吞咽着烟雾。青岛凤凰队主教练现在却好整以暇,一直紧绷的脸上完全舒缓开来,俩眼也笑得眯成两条缝,电视台的摄影机对着他时,他还笑眯眯地朝着镜头挥挥手点点头。这帮莆阳人还想让自己灰头土脸地,看他们现在这模样,他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收场。

    球迷们倒是没哄闹,可他们也不开腔,连一向鼓捣得起劲的那十余面大鼓也没有丝毫的动静,人浪?早就消逝在静静肃立的人群中了。观众脸上全是愤怒和失望,主席台上就座的几个大人物倒是神色自如,可两三个陶然集团的头头们脸上却全挂不住了,要是陶然俱乐部今天让他们下不来台,狗日的东西们,看我回去怎么拾掇你们!

    欧阳东没心思理会球迷和那些与他不沾边的大人物的想法,作为球员,踢一场球挣一场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胜了赢球奖金会多不少,输了也没关系,比赛津贴也不可能少他一分一毫。陶然队后防是有问题,四轮联赛丢了七个球,平均五十分钟丢一个,可这不是他这个队员该操心的事,他是负责组织进攻的,只要能组织起有效进攻能进球就算完成任务,至于别的,那是主教练考虑的事情。可现在他连有效进攻都不能组织起来。后防吃紧,防守能力明显比他强的克泽位置不断后移,就他一个人,他最多也就是控制住中场,控制住比赛的节奏,要再组织有效进攻就力不从心了。

    感谢老天爷,更要感谢主教练董长江,他终于换人了,而且换就是换两个,后腰换了,还添了个后卫,后卫线压力稍微缓解一点,克泽再一次和欧阳东并肩作战,虽然一时半会还没找出对手的漏洞,可总算比刚才那几十分钟要轻松一些。欧阳东长出一口气,准备去拦截一个带球的青岛凤凰队员。那家伙一看见他跑过去,赶紧一脚把球传出去。两人已经一对一对抗好些次了,次次他都落在下风,现在他是一看见欧阳东就觉得有些发憷。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滑过,青岛凤凰的攻势被遏止住了,可全力死守的他们也没给对手丝毫可趁之机,还有八分钟,他们就能证明自己这个足协杯冠军不是浪得虚名。要是逮着机会,他们还是会由少数几个队员发起一次锐利的反击,让陶然后防线手忙脚乱好一阵子。这也使得陶然队始终不敢倾巢出动放手一搏,要是再让青岛人捣鼓进一个球,那才是彻底完蛋了。

    欧阳东和克泽两人一块踢球已经半年多,两人之间的配合已经到了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的地步,可特瑞克和欧阳东之间还没有这种默契。欧阳东在他前面带球突破,他在背后斜向插向禁区。青岛凤凰队员们对欧阳东是再熟悉不过,去年足协杯决赛上他们就吃过他的大亏,因此往往欧阳东带球突破,至少会有三四个人包抄上去围堵拦截,这就给了特瑞克机会,他的跑位几乎没人理睬,他相信自己能跑到禁区里寻找到一个很有利的位置,要是欧阳东或者别人再能给他传出一记漂亮的好球……

    是的,当他从欧阳东左边象道黑色闪电一样跑过时,当他还在边跑边幻想时,足球就豁然出现在他脚下,这是怎么回事?他眼角的余光没有看见欧阳东有任何动作啊!现在,从他面前直到球门之间就剩一个蓦然紧张得口干舌燥的守门员,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特瑞克的射门就如期而至,炮弹一样的足球笔直地撞进网窝!

    四比四!

    球场上几乎没人看清楚那球是怎么从欧阳东脚下转移到特瑞克脚下的,传球的一瞬间两人的位置几乎平行——特瑞克在欧阳东在左侧,正快速插向禁区,而欧阳东正面对青岛凤凰队三名队员。这球是怎么传的?

    电视台的慢动作重放解释了这一切。欧阳东的右脚从左至右在足球上画出一道小小的弧线,这是一个护球或者突破前的假动作,防守他的队员没有一个上当,欧阳东这熟捻的假动作可让他们吃过不少亏,现在他们都学乖巧了,只要他们露出一点空隙,速度飞快的欧阳东就能把他们都给抛在身后。可当欧阳东的脚收回时,脚弓内侧在足球上轻轻一带,足球旋转着向后挪动,然后他的脚跟轻轻在足球上一敲,那球横着就追上奔跑中的特瑞克……欧阳东甚至还扭头看看特瑞克射门时的动作,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几个解说员又一次目瞪口呆。

    体育场再次沸腾起来,可现场球迷的欢呼远不如那些在电视机机前欢呼的球迷们兴奋和激动,那神出鬼没的传球才真正教人神魂颠倒,与它相比,那粒进球连精彩都不能算,不,全场所有的进球都不能算是精彩,这场比赛里能称为“精彩”的,只能是这一记出神入化的传球!

    最后一分钟,整场比赛兢兢业业的特瑞克再一次觅得良机,冯展射门,守门员脱手,他抢在所有人之前把球轻轻一点……

    好了,正象所有莆阳人希望的那样,他们心目中的城市英雄陶然队完成了一场伟大的复仇,虽然过程曲折一点,但是这种跌宕起伏不正是一场场面恢弘的戏剧需要的点缀么?五比四,疯狂的比分;从领先到落后、从大喜到大悲再到大喜、从失落到踌躇满志,直到最后一分钟每个人都还在忐忑中激动得发抖,这出戏剧的最**就在最后一分钟出现,然后就是谢幕,让每个人都揣着那颗激荡的心去慢慢品味……

第七章 路(八)

    比赛获胜,俱乐部照例要放假,让疲惫的队员好生休息一番。欧阳东和向冉已经约好,今天晚上去他家吃晚饭,雯雯还专门包了饺子。自从有了孩子,雯雯就很少去商场打点生意上的事情,反正她请的业务主管既踏实又很能干,她能放下心的。

    可就在欧阳东即将钻进向冉那辆小车时,他的手机嗡嗡地鸣叫起来。是刘源来的电话。

    “东子,今天晚上你没事吧?”

    “……没事。”刘源已经有个把月没和自己联系过了,这冷不丁地突然来个电话,是什么意思?“你有事找我?”

    “有点小事,想请你帮个忙,”刘源在电话那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你要是没事,……我一个小时后到莆阳,等见面,咱们再说吧。”

    看来刘源确实是有什么事。“那,我就在陶然俱乐部的基地门口等你。你要到时再给我打个电话。”他收起手机,朝向冉抱歉地笑笑,“看来嫂子做的饺子今天我是吃不成了。”向冉在车里已经听出个大概,他也笑了:“那个刘胖子不是离婚了么?怎么,这是要给你送结婚的帖子吧?看来他这份罚单多半不会轻饶了你。”欧阳东也就一笑。结婚?他在肚子里冷笑,刘源的女朋友已经把他蹬了,他和谁结婚去?

    一个多月没见,刘源就瘦了一圈,神色黯淡得象是只没睡醒的猫,一向剃得溜青的头顶也冒出寸许长的短发,没有神采的两个眼睛下面,淤泡的眼袋松松垮垮地重叠着,原本圆圆的胖脸上也失去平日里的红润。自打在酒吧里坐下,他就一直在抽烟,几乎是一支还没吸完,就已经伸手去摸另外一支。欧阳东能看见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被烟熏得焦黄。

    刘源佝偻着腰哈坐在沙发里,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那杯热气腾腾的花茶,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只抿着嘴不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欧阳东也不好说话,他只能抱着玻璃杯,看着杯子里上下翻腾的那几颗红红的小果子。说实话,他和刘源私交只是平常,远不如和叶强那样谈得来,不过在欧阳东心底深处,他对这个胖子还是非常感激的,要不是那个夏天里平平常常的一个下午两人在子弟校操场里的偶遇,他欧阳东这时还不定在什么地方为一日三餐操劳哩;过去两三年里,自己足球生涯中的每一次重大转折,都能看见刘源的跑前跑后的忙碌身影。他欠他好大一份情义。

    “我离婚了,”许久,刘源才叹息着说出这么一句,声音空洞得就象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我把什么都给我前妻,——房子,厂子,儿子,票子,还有那座茶楼。”他前妻是个性格刚毅的女人,看刘源是铁了心要离婚,她便不再做无谓的努力。离婚?可以,不过有条件,刘源所有的一切都得属于她,否则你刘源就慢慢地等着去吧。她要让刘源一无所有,然后看那个夺去她丈夫的下流女人还爱不爱刘源这个穷光蛋。她能预料到刘源的下场是个什么样。真是太可笑了,这个愚蠢的胖子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在相信什么伟大的爱情,他还真以为那个女人会真是爱上他这个人了?她心里讥笑着,在那份满足她一切要求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欧阳东只是坐在那里,捧着茶杯,静静地听刘源讲说自己的故事。

    “她说得没错,很快我和她之间就出现了问题。”刘源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瘫坐在沙发里,脸上居然还挂着一丝讥讽的笑容。出了什么问题,他想自己不需要说了,是个明白人就能猜出那会是怎么回事,可自己那时居然还象个二十来岁第一次谈恋爱的小伙子一样,天真地以为年龄不是问题,财富也不是问题,只要两个人……现在想起这些,他都觉得脸红。

    无论是离婚还是分手,这都是刘源的私事,刘源告诉自己,这是他把自己当成好朋友,自己可没资格去评说别人的对错,再说,爱情这东西……欧阳东痛苦地闭上眼睛,那双笑起来就弯弯的大眼睛突然浮现在他脑海里。刘岚有好长时间没给自己来电话了,不知道她现在在上海怎么样了,上次她来电话,还说有个男人对她挺关心挺照顾的,会不会是……

    怔怔地出了半天神,欧阳东才蓦然惊醒,他张惶地举起茶杯,用喝茶的动作掩盖住自己一瞬间的失态,就拿起手机包,从里面扯出几沓钱,递给刘源。“刘哥,事情都过去了,也别紧着放在心里。人嘛,还是要朝远处看。这些钱你先拿着,”他拿过刘源的公事包,也不理会刘源手忙脚乱的劝阻,就把钱塞进他包里,“这钱就算我借给你的,等你手头宽松时再还我就是。我知道,你一向场面大,现在又要寻机会东山再起,请个客会个友的,这钱能派上用场。”

    欧阳东这一番举措是刘源始料不及的,他只哽咽着说一声“东子”,心头一热,就再也说不下去。

    看刘源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扎撒在沙发里抹起眼泪,欧阳东就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他咬着嘴唇不知所谓地摇摇头又点点头,这样的事情他可是第一次遇见,慌乱得连句劝慰宽心的话也找不出,半晌,看刘源渐渐平静下来,他才试探着问道:“刘哥,你现在是个什么打算?要是做生意钱不够,我还能帮你凑上一些。”

    眼圈还有些发红的刘源抱着茶杯不开腔,他确实是有新的盘算。前不久,他在省城遇见田世贵——就是那个以前在他茶楼旁边开川菜馆子的家伙,一番寒暄之后,知道他今年走背运的田世贵就鼓动他和自己一道去宁波。“树挪死人挪活,省城这地界不行,你刘胖子就不想出去闯闯?”才从江浙一带考察市场回来的田世贵唆着牙花子,把那边的饮食市场说得天花乱坠,“整个宁波市也没几家正宗的川菜馆子,两三家冒牌货生意好得日火朝天地。刘胖子你要是愿意,干脆咱们俩兄弟一起去那边开个真真正正的川菜馆子。厨师这头你不用操心,我已经联系好一个大厨。你要是信得过我,咱们各人带上五十万,到宁波那边再捣腾出一片新天地来。”

    “五十万!”欧阳东倒吸一口凉气,再没吱声。他手里可没这么多钱,再说了,就是有这么多钱,他也不敢借给刘源啊。他确实是有心帮扶着刘源东山再起,借他几万本钱,寻个有前途的小本生意,慢慢地一步步做大,哪料想刘源一张口,就是五十万。

    “我手里还有点钱,那辆桑塔那也找着买主,准备处理掉。我在省城还有一套房子,就在聚美花园广场,一百二十三点七个平方,”这是刘源离婚前就预备下的,原本是想着和他那个小情人结婚时作新房,结果他还没来得及给那个负心的小情人一个惊喜,就被她一闷棍狠狠地敲在头顶。“房子装修好了,家具电器什么的都是置备停当的。买房子时花了二十八万,装修带买家具花了快十万,”他没看欧阳东,嗫嗫地说道,“东子,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四十万把它买下来。这样,我也就差不多能凑齐五十万。”

    欧阳东已经一年多时间没在省城住过,刘源嘴里说的聚美花园广场到底在什么地方、房子又是什么情景,他一概不知道。买套房子就要四十万,钱他倒是能拿出来,但这可是他所有的积蓄。他从来没想过在省城安家落户的事情,即便想过,这个念头也随着纺织厂的破产倒闭而灰飞烟灭。他现在人在莆阳,是陶然俱乐部的签约球员,只要不出差错,他可以肯定,只要他自己愿意,只要他状态能保持下去,他就能一直在陶然队踢下去,直到踢不动为止——按向冉他们的说法,那叫“退役”——至于退役后把家安在什么地方,说实话,他现在心里是一点谱都没有。

    看他不说话,刘源就有几分焦急。其实他那处房子半年多以来一直在升值,一平方米多赚个二三百块绝对没问题,可那些装修费材料费和置办的家具就卖不起价了。在来莆阳前,他也寻过好几个买主,连房子带家具,买家最高的也不过喊三十五万,要不愿意,就请刘源自己把东西盘走。人家买的是房子,又不是家具,搬进去前还得请人把那些地板天花板重新敲掉重做,麻烦!

    “东子,我知道,装修和家具也算这么多钱,是有点不合规矩。可哥哥我真的是被逼的没法了,要不,你出三十九万吧。三十八万也成。”虽然差一点,可差一万两万的话,自己还能再想点办法。

    欧阳东思量良久,最终还是打定主意帮刘源这个忙。管它哩,房子要是不合自己心意,那隔几天就把它转卖掉也行。这样做也许要亏点,亏点就亏点吧,怎么说自己都算是了了一桩心事,还掉这两年来欠刘源的人情,何况人家还大老远地求到自己门上,要是再不说点什么做点什么,那样就显得自己太不会处世了。

    “就四十万吧。”欧阳东笑笑,他这一笑教刘源心里好大一块石头落了地。

    “可我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这话又教刘源紧张出一身汗。田世贵现在是一天几个电话催自己,今天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要是三天内刘源再不给他个明确的答复,他就要去找别的合伙人,“现在上赶着挣这钱的人多的是,老刘,咱们是老熟人我才这么照顾你……”

    欧阳东也看见刘源骤然拧成一团的眉头,他又笑了,说道:“这都几点了,即便是我愿意,银行也不愿意啊。再说,房产交易中心也不能在晚上营业吧。”

    刘源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酒吧外早已是昏天黑地。

    欧阳东肚子早就饿得呱呱叫,可他还不能说吃饭的事,现在刘源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没几分区别,他得教他安心。“要不咱们一起回省城吧,顺便看看你那处房子,你总不能叫我什么都没看见就掏腰包买房子吧。”欧阳东一脸轻松的笑容,揶揄道,“再叫上叶老师,咱们三个也好长时间没聚过了,权当为你饯行。”

    这样做再好不过,刘源高兴得直搓手,乐得一张圆脸满是幸福和喜悦,才坐来下时那副没精打采的劲头早就消逝得无影无踪。看了房子,他不怕欧阳东再变卦。要不是手头紧,他还真舍不得卖哩。

    刘源确实是个生意人,连买房子也是一副好眼光。

    聚美花园城坐落在省城二环路外,紧邻着慕春江,隔着悠悠的江水,对岸就是一座新建的全开放大型主题公园,小区里还有网球场游泳池,绿化就更没说的,靠着慕春江那一面,有几十米宽上千米长的地段全部是绿化带,还间隔着几座人工做的土丘假山。刘源买下的电梯公寓恰恰就在绿化带边。

    叶强和欧阳东都是第一次来这样地方,俩人边走边四下里张望,都是啧啧赞叹。在欧阳东心中,向冉在莆阳买的那处房子的环境就算很不错了,可和这里一比较,那就差了许多,别的不说,光江边绿化带这一溜五彩的路灯、还有那时不时鸣响悦耳音乐的草坪,就够莆阳那些房地产开发商们学习取经的,更不要说路面的整洁程度,都半夜十二点了,他们还能看见几个小区的工人提着垃圾袋戴着手套在巡视有没有垃圾纸屑。

    送走换门锁的师傅,欧阳东关上铁门,又关上木门,现在,这宽敞的大房子里就剩他一个人了,他踢拉掉拖鞋,光着脚丫,就在冰凉的木地板走来走去,这个房间看看,那个房间转转,兴奋得直想嚎上几嗓子。

    三年前,他是背着一卷破朽朽的铺盖来到这个大都市的,那时他的理想不过是做一个体体面面的城市人罢了,可命运却让他连这个小小的心愿也不能达成,单位破产的噩耗,一下便击碎他一切美好的憧憬,要不是好心的殷素娥,他大概早就被生活逼得走上街头风餐露宿了。有时,他恨不得自己没读那几年大学,要是还在大山里该多好,虽然山里的日子艰难,可再艰难,也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里活活煎熬着强吧,你在地里洒过几多汗水,土地就会给你几多收成,那都是实打实的东西呀!再不会有什么破产,也再不会有下岗,好歹自己也是高中毕业,凭自己的力气和知识,在山里发家致富也不是什么难事……

    世易时移,峰回路转,就在他最凄凉的时候,先是结识一群踢球的城里人,又莫名其妙阴错阳差地走上一条踢职业足球的路,曾经让自己焦愁得揪心扯肺的前途,蓦然间就敞亮得近似于辉煌。在莆阳,甚至在省城,自己现在都能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角色,更不要说收入,一年到头只要没病没伤,七八十万几乎是雷打不动,间或俱乐部里还有点各种便宜和好处,不用说,老总们考虑到队员时,自己总是在前几位……

    现在,自己一个山沟里爬出来的娃,只用了短短两年不到,居然就在省城置办下如此一套富丽堂皇的房子,还让刘源欠下自己偌大一个人情……欧阳东摇摇头,人的运道啊,真是说不清楚!

    站在小小的阳台上,看着楼下那小如蝼蚁的过往行人,欧阳*然有一种意态阑珊的感觉。这一切,是不是来得太快了?

第七章 路(九)

    在莆阳市报纸电台电视台连篇累牍夸奖那些场上球员时,有一个人被忽略了,他,就是陶然的主教练董长江。其实,连我们都把他忽略了,我们的目光总是追随着那些在场上风光无限的队员,却很难留意到那个运动场边眉头紧锁运筹帷幄的男人。

    就在上个月,董长江才度过他五十岁的生日,可看上去,却让人觉得他是个快六十的老人。“累啊,真的是累。足球队的主教练更让人衰老。”私下和朋友聊天时,董长江总爱发这么一通牢骚,“那帮家伙总是让你不能省心。只要你一转身,他们就能给你找点事,有时我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他们。更不要说比赛,平局都有人骂你,要是败了,从记者到球迷能把你骂得狗血淋头。幸好我没心脏病,要不,早就得撂挑子销户口。”说这话时,董长江手里夹着一支“三五”烟卷。他有严重的胃溃疡,不能喝酒,连稍微带点刺激性的食物都要尽量少吃,医生也多次警告他,香烟这东西最好也戒了,可他坐在足球队主教练这个火山口上,能戒掉烟这玩意么?

    “老董,那是个好人,”只要和董长江打过交道的人都会如是评价。工作上兢兢业业,生活中踏踏实实,家和俱乐部就是他每天停留的地方,要是既不在家也不在俱乐部,那他肯定是在家与俱乐部之间的路上。其实董长江的家就在陶然俱乐部的基地里,和队员的寝室没什么两样,只是他的房间里到处堆着他收集来的比赛录象带,没事的时候,他就喜欢泡上一杯茶点燃一支烟,把对手们的比赛录象挨个地反反复复来回看,还不时在他那个厚厚的黑色笔记本上记下几笔。俱乐部也配给他一台笔记本式电脑,可董长江一来是不会用这样的时髦物,二来他也嫌麻烦:一边给队员布置战术,一边还要把手指在电脑的鼠标键盘上按来按去,哪里有笔记本方便?讲话掉链子时在本子上瞄一眼,就什么都记起来了。

    就在刘源和欧阳东一块喝茶时,董长江正在自己房间里研究下一场对手的比赛录象。除非必要,他通常不参加俱乐部组织的各类活动,除了足球,他也几乎没有任何爱好,结婚二十多年的老伴就是受不了他这单调乏味的生活,连莆阳都没随他一同来。她一个人呆在湘潭多好,平时看看电视串串门子,无聊时就找几个老姐妹打打五毛一块的小牌,要不干脆就去海口看外孙,随便怎么着,都比跟着老头子强哩。

    这个周末,陶然要在主场迎战郑州中原。两队去年联赛最后一场都拼出了真火,为了确保省城顺烟升上甲A,董长江不得不派上全部主力,把同样冲A前途一片光明的郑州中原活生生阻拦在晋级名额之外。这场比赛最后以陶然队获胜告终,可球队却丢掉了历史上可能拥有的第一座全国冠军奖杯——去年的足协杯决赛,刚刚与郑州中原恶战九十分钟的陶然队主力们体力严重透支,完全不在状态,只能眼睁睁看着青岛人穿上黄澄澄的金色冠军服。即便是这样,一向大气的青岛人也不能不承认,他们这座奖杯来得实在很侥幸。

    陶然队失去一座奖杯,而董长江失去的还有一个多年的好朋友。郑州中原队的主教练是他在火车头队的老队友,几十年了,两人关系一直很融洽,可那场决定谁进天堂谁下地狱的比赛之后,老朋友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离开了体育场,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当着众多媒体的面,老队友拒绝和他握手。这让他好生下不来台。那一瞬间,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句很怪异的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董长江,确实是身不由己啊。

    今年联赛打了四轮,郑州中原一胜一平两负,与去年同期的三胜一平相比完全是两码事,这就教董长江好生不能理解,去年岁末的转会中他们没转出什么人啊,怎么成绩却如此差强人意。难道,那场决定命运的比赛把中原队上下的斗志都抽掉了?

    董长江苦笑着摇摇头,下意识地做了个挥手的动作,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这个动作只是想把自己脑海里凌乱的思绪赶走。真是的,想那么多干什么哩,又不是他董长江坐在中原队主教练的座位上。他又摸出一支烟,专心致志地接着看比赛。

    这是上一轮郑州中原客场挑战重庆绿缘的比赛,也是中原队唯一的胜场,他们的右边路进攻很犀利,看得出,这条线上几个队员磨合得异常默契,相互之间的配合和保护很到位。上半场中原队有一半以上的攻击都是从这条路线发动的。

    董长江在笔记本上记了两三个数字,又画了几道横横竖竖的线条,想了想,又在旁边添上几个螃蟹爬一样的草字。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认识这些鬼画符一样的东西,不过他却能看明白这些都是个意思。他思索着,把钢笔搁在摊开的笔记本中间,自己队伍的左边路能吃住中原队吗?

    要是去年,这个问题董长江马上就可以说行,可现在不行,五场比赛,陶然队就丢掉十一个球,自己队伍现在的后防线是他最不放心的地方,尤其是在守门员这个位置上,那个新进的守门员名气和脾气一样大,可水平向下滑行的幅度更大,什么样的球他都能漏过去,董长江还偏偏拿他没办法,另外两个守门员还不如他哩。董长江现在倒怀念起杜渊海来,要是转会时,俱乐部能满足他那几个条件,球队现在的得失球数也不至于这样。前几天还有人告诉他,在甲A赛场上如鱼得水的杜渊海已经有二百七十多分钟不失球了……

    三场比赛都没丢球了。董长江只能摇头叹息,陶然俱乐部口口声声要冲A,怎么就没能把杜渊海留下哩!一个好守门员能顶半支球队呀!

    该留的没留住,想来的也有好些没来。杜渊海走了,甄智晃走了,彭山也走了……这些都是董长江今年联赛计划中不可或缺的队员,可俱乐部就是留不下他们。杜渊海不去说他,这家伙踢了几场好球,就得意得忘记自己姓什么,可甄智晃和彭山为什么要放走?尤其是彭山,他和欧阳东两个人一起出现在中场,一老一少一张一驰相得益彰,能攻能守且节奏感强,去年联赛最后几场,董长江有意识地让两人同时上场,那两三场球是陶然赢得最轻松的比赛,虽然过程有点沉闷,可球场上赢球才是硬道理,输球了,踢得再漂亮也屁都不是!

    电视画面上,一个郑州中原队员下底传中,足球半高不低地直窜向球门;门前,中原队那个高中锋高高跃起,头球一蹭,跟上的中原队员很舒服就把足球揣进网窝。这是下半场第二粒进球了,和第一粒进球如出一辙,同样的边路传中,同样的禁区内头球摆渡,同样的第一点抢先出脚射门。看来中原队这套四五一阵型已经渐入佳境了。一直怔怔出神的董长江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他提起笔来,在笔记本上又添了一句。

    这个中原的高大中锋也是一个麻烦事,不过董长江也不太在意,他有向冉哩,虽然向冉的个头在后卫里也不算怎么出众,可他对付高空球一向有一套,通常都能抢到第一落点,即便抢不到,另外一个中后卫,三十二岁的德国外援劳舍尔经验丰富,凶狠而又干净利落的铲断常常教那些前锋们无功而返。

    想到向冉,同是中后卫出身的董长江嘴角就忍不住挂出一抹笑容,这也算是他的得意弟子,小伙子肯学肯练,责任感又强,无论是训练还是比赛,总能听见他那口山西腔普通话在那里咋咋呼呼,要是有人在比赛时失去自己盯防的目标或者干点傻事,那没说的,他一定会挨向冉几句狠话。去年一场比赛失利后,在更衣室里,向冉第一个站出来指责队上一位大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就这样斗上口,最后闹得几乎要老拳相加。没人帮那位大佬说话,他应该为失败负责,就是他的一次低级失误送给对方一个点球,看见那位大佬理屈词穷之下要动粗,几乎所有队员都站在向冉一边……赛季结束,队上三位队长退役的退役,转会的转会,董长江毫不犹豫就把队长的袖标交给向冉,没人对这事有过异议,向冉要是不当这个陶然队长,还能叫谁当?

    欧阳东也能当。可欧阳东自己不愿意。再说,他也没那个一队之长的气质。至少在董长江的心里,他不认为欧阳东能做一个好队长。别的不说,就看他训练时那个懒散劲,有时董长江真恨不得冲上去狠狠揣他两脚,而且,欧阳东在比赛场上也很少说话。这样的人可没法调动全队的积极性。现在董长江已经不想去苛求欧阳东的训练了,只要他能保证比赛时的状态,那就足够了。

    从内心说,董长江还是挺喜欢欧阳东的,抛开训练出工不出力这一条,别的没一样不合董长江这个主教练的心意:比赛时,他总能做一些匪夷所思的即兴动作,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让观众们觉得花钱买票不冤枉,何况欧阳东总能在关键时进球,或者帮助队友进球;不比赛时,他一般都窝在寝室里抱本书慢慢看;他不抽烟,也很少喝酒,偶尔也会和队友们一块出去乐呵乐呵,可只要不是球队放假的日子,晚上十点半之前,他总会回自己的寝室。这就更教董长江喜欢。

    还有件事情,让董长江记忆挺深刻的。

    那是莆阳市一家宾馆的开张典礼,方赞昊带着俱乐部全体队员去捧场,当主人一次又一次绕着圈敬酒时,欧阳东总是举着一杯透明的饮料和对方轻轻一碰。豪爽的主人当然不乐意,执意要让欧阳东换上白酒,可欧阳东仅是笑笑,说道:“明天还有比赛,不敢喝酒。”他这话让好几个好酒的队友赶紧把白酒换成饮料。也就是那次之后,董长江起心要让欧阳东做队长,可欧阳东又是笑笑,说道:“我真不是那块料。我能要求好自己就不错了。董指导,您放心,无论谁来当队长,我都会做好自己的事情的。”

    “都会做好自己的事情的”,这句话就让董长江打消了让他当队长的心。这种话说出来太没责任心了。足球可是一个集体项目,比赛要靠十一个人齐心协力去踢,仅仅是“做好自己的事情”,那可不能成为一支队伍的领袖,一个球队的领导和核心是要调动全队的积极性,要无时无刻地鼓舞队友的斗志,鼓励他们,督促他们,甚至是鞭策驱赶他们,去为了一个球一场球搏斗。欧阳东不是当队长的料,至少现在他还不是。

    “嘀铃铃”,猛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让董长江悚然一惊,他下意识地看看表,都快半夜十一点半了,这个时候谁还会给他来电话?难道那群兔崽子又出了什么事?好几次都是半夜里出的事,这让董长江很有点杯弓蛇影的意思。

    事实很快证明,这只是虚惊一场。电话是远在海口的老伴打来的,她又在女儿女婿那里,董长江笑眯眯地听老伴絮叨,时不时嗯啊哈地接上几句,眼睛却不时瞟瞟电视机里正播放的画面,中原队那个五号后卫腿上是不是有伤啊,走路都有点一趔一趔的,也不怎么敢和对手比拼脚力。他一边呵呵地和老伴在电话里笑道,“你要觉得好玩,就在那边多玩几天。要是觉得海口不好,干脆你来莆阳看看我,不知道怎么的,这两天突然就想吃一口你亲手做的沙锅豆腐鱼。”他在笔记本上写下那个队员的号码,还在数字上做了个记号。

    “我身体还挺好的,”听老伴让他注意身体,董长江就知道这电话马上就要挂了,每次她来电话,末尾都会说上这么一句,“我会注意的。你来不来莆阳啊?这里可是著名的旅游地……我可没时间陪你到处游玩。我也是没办法,事情多呀,”听着他善意的解释,老伴已经在电话那头打起哈欠。

    才放下电话,铃声就接踵响起。这家伙还有什么事?董长江笑着拿起电话。

    这电话是一个俱乐部官员打来的,他找不到方赞昊,只好先通知董长江。

    “克泽吃饭时,在饭庄的洗手间里摔了一交。锁骨骨折。”

    扔下电话,董长江就在肚子里大声咒骂,这叫什么事?!一块去喝酒的人那么多,别人喝醉了都屁事没有,偏偏才喝两杯啤酒的克泽就能把锁骨给摔断?是谁吃抱了撑的拉他去喝酒的?要是能知道谁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他非好好收拾那小子一顿!

    咒骂归咒骂,董长江还是匆匆忙忙地披上一件外套,在俱乐部小车班要了一辆车,急急火火地赶去医院看望因酒负伤的队员。

    周末的联赛,观众一如既往地早早来到现场,从报纸上电视里,他们早把郑州中原和莆阳陶然的恩恩怨怨了解得一清二楚,这可是难得一遇的比赛啊,据说赛前媒体采访郑州中原队时,从主教练到队员异口同声只有一句话:“星期六比赛场上见!”

    中场大将克泽意外地摔断锁骨,这让董长江排兵布阵时很挠了一会头皮。他本来设计的战术是把欧阳东移到左路,以他快速的突破来钳制中原队那条犀利的攻击路线,反正欧阳东左右脚都能盘带,对方不可能掉以轻心,只要能限制住对手最厉害的招数,再通过克泽的调度指挥,凭陶然的攻击力,郑州中原休想在莆阳人民体育场全身而退。可现在不行了。董长江再一次祭出四四二中场菱型的老战术,这套战术在防守上很要吃点亏,可去年联赛下半段欧阳东禁赛复出后陶然队一直就是这样的打法,也是成绩斐然。

    可惜,去年联赛是去年的联赛,今年联赛却是今年的联赛。

    这场比赛莆阳陶然队的左路防守形同虚设,在郑州中原队疯狂的一波又一波冲击下土崩瓦解,它完全成了一条绿色通道。开场才二十分钟,中原队就从这条边形成六次成功的突破,三次完成射门。要不是中原队员对陶然队疯狂的攻击力有所忌惮,在进攻时不敢大胆投入兵力的话,这二十多分钟里说不定陶然队的球门就已经被洞穿了。

    观众里有一些是纯属来看热闹的,可大部分都是真正懂球爱球的球迷,虽然才二十来分钟,他们就看出了门道,这么长的时间里,陶然队居然只有两次绵软的远射和一次禁区前沿的任意球,这可不大对劲!

    确实不对劲,不对劲的根源在于欧阳东,他往日那种一上场就表现出的狂热劲头突然间就消逝了,他的奔跑还是那么积极,冲刺还是那么快速,可那种对足球的灵性却不再闪现,整个上半场他都是在碌碌无为中度过的,只有一次传球能算是不错——也仅仅是“不错”而已。

    这场比赛陶然队输了,比分是零比一。第七十九分钟郑州中原队员们的努力终于转化为胜利,还是他们的传统套路,边路下底传中,中锋头球摆渡,插上的队员抢到第一落点,在劳舍尔赶到前先出一脚……足球射门的路线并不刁钻,速度也不快,可守门员居然楞是让球从肋下穿过去……

    实际上,那场比赛陶然队早就输了,在第三十七分钟时就输了。

    第三十七分钟,在陶然队禁区内争顶角球时,向冉和对方一名后卫撞在一起,鼻梁骨折,他仰头掩着鼻子时的特写镜头让所有电视机前的球迷们看得真真切切,殷红粘稠的鲜血就从他的手指缝和掌缘大滴大滴地肆无忌惮地流淌漫逸着……

第八章 涅磐(一)

    看来,最艰苦的日子要走到尽头了。

    在陶然队进球的一刹那,替补席上所有人呼啦啦全部冲到场边,就象孩子一样又蹦又跳又笑又闹,董长江那张从比赛第一分钟就一直紧绷的脸,此刻也终于舒展开,他轻松地翘着二郎腿,惬意地坐在教练席上,舒服地点上从助理那里要来的烟。连补时都算上,这场比赛最多还有不到十分钟,比分二比一,在最痛苦的四月份之后,莆阳陶然终于可以迎来一场久违的胜利。是,比赛场面很沉闷,这点董长江承认,但是一场沉闷的胜利总比酣畅淋漓的平局或者失利好吧。

    体育场里坐得满满腾腾的观众同样疯狂。纸花漫天飞舞,喇叭锣鼓口哨响成一片,每当重庆绿缘队员拿球,全场观众就齐声地从鼻子哼上一声,两万七千人同声发出低沉的鼻音,再经过体育场四周渐渐隆起的观众席位一聚音,那声音就象一声沉闷的低雷,闻者不仅心脏会随之一悸,而且还会觉得地皮都在哼声中轻微地颤抖。为了这一场迟来的胜利,球迷同样被煎熬了整整一个月,终场的哨音虽然没有响起,可热情的球迷已经掀起一波又一波的人浪,数十面大旗被一个个棒小伙擎举着,在看台上来回晃动,气势也颇为壮观。

    谁都知道胜利来之不易,谁也不想再一次失去这场胜利,场上的陶然队员除了冯展一个人在中场游弋骚扰,别的人都龟缩在自己半场。现在不需要传切配合,也不需要流畅的进攻,只需要相互间保护好,有人顶出去,其他人就别闲着,赶紧去补位,逮着机会干脆就大脚破坏,能把足球踢多远就踢多远,要是能踢出对方的底线,那才叫美事哩。让重庆绿缘那帮家伙们着急去吧!连球场边拣球的球童都知道慢腾腾地把备用足球扔进场,他们也要为自己心爱的球队获胜出把子力气。

    欧阳东这时已经披上运动服,脸色阴郁地坐在替补席的最后一位。这是他第二次在比赛中途被董长江换下,不是因为他表现好,董长江让他一个人先下场接受全场球迷的鼓掌,而是因为他的表现实在太糟糕,带球被抢、突破不力、传中没准星,还硬生生失去一次绝好的单刀球机会。就他这样低迷的状态,董长江现在还在后悔为什么上半场没把他换下来。就在欧阳东下场后,陶然队已经连续进了两球,不但扳平比分,还领先一个。

    虽然脸色阴郁,欧阳东的眼睛里也闪烁着喜悦和兴奋,尤其是第二个进球之后,他和别的队员一样,一蹦老高,雀跃着冲到场地边去大声欢呼。他对这场比赛的胜利也很期待哩。董长江中途把他替换下场那点子不满意,早被他忘到爪洼国里去了,他还不时和旁边的曾闯说上几句。年初,在二队表现优异的曾闯被提拔进一线,虽然还没正经上场参加过比赛,不过偶尔还是会被董长江列入大名单,在比赛的垃圾时间也能捞到几分钟的出场时间。

    董长江偏头对助手小声嘀咕一句,助理就过来招呼曾闯准备上场。大局已定,让同样身为后卫的曾闯上场,既可以让小家伙感受感受场上气氛,也能添一分防守时的力气。曾闯兴高采烈地站这里,脱掉罩在身上的运动衣,下半场他都热身好几回了,就盼着能上去踢几分钟。借着放运动服的机会,他弯下腰,小声和欧阳东说道:“东子哥,今天晚上我请客,你想吃什么就说!”能上场就有丰厚的比赛补助,更不要说还有胜场奖金,经常和强子一起蹭欧阳东吃食的曾闯今天总算逮着机会请客了。欧阳东只笑着虚摆摆手,同样小声地说道,“完了再说吧。”

    就在曾闯站在场边拧腰踢腿蹦达着等待死球机会上场时,场上却风云突变。

    重庆绿缘从左边路搓起一记高球,足球飞近禁区,禁区线上两三个人同时跳起来争抢它的第一落点,混乱中,谁也没看清楚足球到底是砸在谁的头上,反正它落下又跳起,一个陶然队员用力把它顶出禁区,一个重庆绿缘队员又把它从禁区右边沿*来……黑白相间的足球就这样在人头顶上跳了四五回,最终还是被众志成城的陶然队员给顶出禁区。可足球恰好落在禁区正前方,不待足球第二次砸在地上,一个正在这一块儿寻找机会的黄衣球员冲上前就是一脚,足球贴着草皮就扑向球门。

    猛然从人缝中窜出的黑白色幽灵倏地钻进网窝,直到它顺着球网滑落到地面上,陶然的守门员还在楞楞地发呆。在禁区内纠缠的人挡住他的视线,他根本没发觉那个重庆绿缘队员的射门,而当他看见足球时,已经没时间去扑救。

    本来喧嚣一时的体育场顿时安静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就让热情似火的球迷们从头顶凉到脚心。

    即将到手的胜利就这样化为泡影?不甘心接受平局的陶然队倾巢而出,连两个边后卫都压过中线,围着重庆绿缘的球门就是一通狂轰滥炸。现在轮到重庆绿缘手忙脚乱地防守了,虽然很被动,不过他们的防线倒很稳固。缺乏中场组织调度的陶然队难以形成合力,也没有找到很好的突破点,他们只能从外围高高地起球,然后再期冀在禁区里找到那么一次机会。这种机会重庆绿缘当然不会给,要是有可能,他们还要打打陶然的反击,让两三个队员冲击下陶然的后防线。这样做的目的倒不是说他们还想赢球——三分钟加时至少过去一分半了,这点时间哪里够打一次成功的反击?反击只不过是拖延时间的一种手段罢了,谁还指望真能弄进去一个半个的?踢平就不错,何况还是客场。不过要是真有好的反击机会的话……

    现在就有一个机会。

    赶在陶然队两名中后卫关门拦截前,重庆绿缘那个灵活的中场轻松地把球望前一趟,机敏地侧身躲开劳舍尔,又跳起避过那一记飞铲,劳舍尔拼着吃牌拉扯他的衣襟也没能让他停下来。他摆脱两个后卫的纠缠,发力追上速度渐渐慢下来的足球。现在,他面前就剩一个位置靠前的守门员,他离球门至少有六七米,要是他能搓起一粒高球……

    这个重庆绿缘球员没搓高球。他自己都对自己射门的准星和技术没信心,他只想着靠球门近一点,再近一点,只要距离越近,成功的希望就越大。他就要带球冲进禁区了,从队友的呼喊中,他知道身后有陶然队员已经追上来,可他离禁区还有一段距离……

    董长江蓦然闭上眼睛,痛苦得脸颊都在抽搐。那个该死的家伙怎么就敢冲出禁区?怎么就敢在禁区外去扑人家的脚下球?他难道没看见自己的队友已经追上来了?就算没队友帮忙防守,他守在球门前也比送人家一个点球好啊!

    “董指导!董指导!”旁边的助理低声喊了两声。

    董长江只是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场上,腮帮子咬得紧紧地,嘴唇煞白,额头上青筋一根根蹦起。他两耳中尽是嗡嗡的幻音,助理教练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见。

    回基地的一路上,金杯大客车上没一个人还有说话的心情,连一贯爱说爱笑爱热闹的外援特瑞克也象一只焉气的公鸡,闭了眼睛假寐。那个守门员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地坐在客车后部一个角落里。从比赛结束到现在,没有队友或者教练来批评他那次冒失的出击,甚至连怨恨的眼神和脸色都没有,别人压根儿就不理会他,权当作没他这个人。他只能一个人缩在这角落里自怨自艾。他现在倒真希望有人能狠狠地骂自己一顿,哪怕是揣自己一脚也好啊。

    大客车开进基地的大门,一个助理和董长江嘀咕两句,就站起来大声宣布:“还是老规矩,放假两天,星期二上午九点开始训练。”队员们都没吱声。坐在前排的董长江抿抿嘴,做势要站起来再补充几句,可手一撑在座位的扶手上,他就觉得浑身软得象一滩泥。还是算了吧,这时候再说几句狠话有个屁的用处,就让这群家伙闹腾去,他倒要看看,星期二上午哪个龟孙子敢撞在他手里!

    欧阳东匆匆忙忙地跑回寝室,脱掉有陶然标识的运动衣运动裤,换上一身时令衣服和皮鞋,拎着手机包就穿出宿舍。绕过俱乐部办公大楼,在宽敞的停车场上,周富通已经叼着一支烟,坐在黑色桑塔那轿车驾驶员位置上等他了。

    周富通是年初从省城顺烟俱乐部转入的前锋,虽然才二十八岁,却是两个孩子的爹,每到比赛后的休息日,他都会开车回省城去享受天伦之乐,有时下午的训练结束,他也会开车回去兜一圈。没买下刘源那套电梯公寓前,欧阳东和他的交往只算一般,可自从也在省城安家落户,两人的关系就日见密切起来。

    “今天我来开车?”欧阳东一边系着安全带,一边问道。

    周富通点头应承一声,从驾驶员的位置开门下车,欧阳东又解开安全带,挪到驾驶员的位置上。他上个月才考了一本驾照,开车的瘾头正浓,俱乐部里谁的车他都摸过几把。从省城到莆阳俱乐部基地来回一趟得三个小时,没辆车真是很不方便,他又不能总是搭周富通的顺风车。他拿定主意要买一辆好点的车,莆阳和省城几个汽车市场,他都已经转过好几回了,也相中一款奥迪轿车。可他现在手头没那么多钱,即便是按揭,他也拿不出头期。要是在以前,他还可以向俱乐部开口借支一些,可最近个把月他比赛时状态太次,借钱的话他可真不好意思向方赞昊提。

    汽车开上高速公路,周富通才又燃起一支烟,问道:“向冉的伤,几时才能好?”

    “他打电话说,还得两周。”还有两个星期向冉才能开始训练。

    周富通苦笑一下,他去年在训练时也被队友撞折过鼻梁,那次意外的受伤让他休息了两个多月,伤好后迟迟找不回状态,就此失去在球队的主力位置,不然,凭他的表现和人际关系,断不至于在顺烟冲A的当年就被甩卖。

    “听说,克泽这个月就能上场?”周富通转个话题。刚才对垒重庆绿缘时,他就坐在场边的替补席上,陶然队毫无章法的凌乱进攻让他这个前锋摇头叹气,他很怀念一个月前克泽和欧阳东同时出场的时候,那时的陶然队真正是剽悍不可抵挡啊。第二轮第三轮他连续替补上场,场场都有进球,他还以为自己的竞技状态回来了,可自打克泽受伤、欧阳东莫名其妙地状态下滑,不但他自己,整个陶然队的成绩都一落千丈。

    欧阳东点点头,看着前面一马平川的高速公路,笑道:“那话你也信?有人还说他这个赛季都不能踢哩。我听队医说,他最快也要七月才能回来。”说心里话,欧阳东现在比任何人都希望早日克泽归队,俱乐部、教练、队友和球迷都希望能看到陶然队酣畅淋漓的进攻,可自己这个衔接进攻的前场组织者却无法交出一份教大家满意的答卷,要是克泽在,他欧阳东肩膀上的担子就能轻不少。可问题是克泽现在还不能上场。

    周富通拉开车窗扔掉烟头,唆唆嘴唇,又把想说的话咽回去。欧阳东的状态也是全俱乐部上下都关心的事情,可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欧阳东神出鬼没的传球、灵活机敏的跑动、教人眼花缭乱的华丽脚法,就象变魔术一般,说没有就没有了。只是平日里训练时欧阳东倒突然卖力起来,偶尔也能有那么一两次神来之笔,可一到赛场上,就又是浑浑噩噩碌碌无为。俱乐部有不少人背地里埋怨方赞昊和董长江,都是这两个家伙吃抱饱了撑的没事干,非得让欧阳东训练时也高度投入不可。现在好了,欧阳东在训练中确实是投入了,可比赛时就没状态!

    这叫什么事?!

    假如说生活就象大海,那我们就是在大海里辛勤耕耘的渔者,无论大海是波涛汹涌还是风平浪止,我们都要努力去应付。当我们感到疲惫和劳累时,家,就是我们躲避风浪的港湾,在家里,我们修养生息,我们养精蓄锐,等我们觉得自己准备好了,我们又要走出门去,再一次勇敢面对变幻莫测的社会。

    省城第二环城路西四段聚美花园城七栋1703号,就是欧阳东的避风港。

    从第一次踏进这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欧阳东就很喜欢这里。优美安静的环境,淡雅舒适的装修,简洁明快的室内装潢,这一切都让他动心。从买下这房子,欧阳东就再没动过把它卖出去的念头。他还真没看出刘源那肥头大耳的家伙居然有这么高的审美能力。看来,那个艺术学院的女研究生对刘源的改造还是比较彻底。

    不过最开始欧阳东并没有住在这里的心,他现在在莆阳上班,回来一趟路上就要花去两三个小时,而且一周最多只能在省城呆两天时间,要是连续几周踢客场比赛,连回来的时间都找不出。不,他现在还不会住在省城,这样做实在太费周折,他最多只能把这里当作赛季末休息的地方,一个人清清净净地好好休息上一段时间,而且,叶强家和殷素娥家离这里都不算远,他也有个走动的地方。有朝一日,他要是遇上一个合自己心意的人儿,他就把家安在这里。

    对于将来,欧阳东也有很精明的算计。自己还不到二十四岁,就算不能象彭山齐明山他们那样踢腾到三十多岁,也还能踢上四五年的足球,那时他差不多能挣下一两百万的钱,刨去花消,手头上存个百来万是不成问题的,有这么多的钱,干什么不行?就是他什么都不想干,这些钱存在银行里,利息也尽够开销了。何况,他和陶然俱乐部的合同是三年,每年他的收入都要上涨百分之十五,要是济身甲A行列,收入还会翻番。每当想到这里,欧阳东都会不由自主地咧嘴傻笑。他还能有什么不知足的?要是说不知足的,那就是他还差一辆车,可他现在要辆车来干什么用?

    要辆车来逃避!

    四月初在莆阳主场与郑州中原的比赛,对欧阳东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那些上天赐予他的美妙华丽的技术与风一样的突破,忽然就消逝了。不需要旁人的提醒,欧阳东自己都能觉察出自己是在梦游,整整九十分钟里,他就没能找到往日那种澎湃的感觉,只能一次次无助地来回奔跑,“就象一只无头苍蝇”。这句尖酸刻薄话是一个记者写在《慕春江日报》体育版上的,欧阳东看见它时只能摇头苦笑,太贴切太形象了。不过,当着众多队友的面,他仅仅是笑笑,这笑既是让队友们放心,也是让自己放心,这不过是一场比赛而已,他有信心在下一场比赛时找回失去的状态。

    下一场比赛他还在梦游。接下来几场比赛他都在梦游。

    现在他惶恐了,他畏惧了,原本深深埋藏在心底最低处的那些可怕念头突然迸发出来,原来自己最初的表现都是假象,自己本来就是一个不会踢球的人,只是由于这样或者那样的机缘巧合,冥冥中那只看不见的手让自己一夜成名。现在,命运女神无情地抛弃了他。那,冥冥中那位操纵人命运的神祗会不会做出更进一步的行动哩?比如说,把他已经得到的一切再收回去?

    可怕的猜想让欧阳东坐卧不安。他周围那些观察明锐的人能明显地感到这些变化,欧阳东突然勤奋起来,在训练场上,他一改过去的懒散,如果说大多数人是百分之八十的投入,那他就是百分之百地投入,别人都去休息了,他还在一个人练力量,练速度,练传球落点,练……这就是为什么谁都知道欧阳东不在状态、而他依然能场场首发的原因。他的努力董长江都看在眼里,他愿意给欧阳东一个机会,他相信,只要有一场球,甚至是一个球,欧阳东找回他失去的东西,他就还能成为过去的欧阳东,或者,比过去的欧阳东还要好得多。

    然而董长江失望了,所有人都失望了,欧阳东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陶然队的成绩也一天不如一天,每一轮战罢,陶然队的排名在甲B排行榜上就会下降一点,仅仅一个月,他们就从甲B老大的位置掉到第十位。五轮不胜,不!算上今天这场,是六轮不胜!

    现在我们知道欧阳东要逃避什么了吧。当一朵鲜花盛开时,我们会不惜笔墨地夸赞它的娇艳,夸赞它的美丽,夸赞它的作用,为了达到引人注目的效果,我们甚至会把那些绿叶和根茎一并拿来大肆夸耀一番,可当它凋零时,当呼啸的北风漫卷大地时,我们同样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它,甚或,践踏它。

    欧阳东现在就是那朵因为凋谢而被抛弃的鲜花。

    随着他状态的消逝,那些曾经围绕在他身上的光环同样消逝了。媒体的指责、球迷的辱骂、教练表情复杂的脸色、俱乐部官员漠然的态度,这一切都让欧阳东寒心。而痛苦中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队友对他的不信任。曾几何时,每当队友拿到球,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看他的位置,然后把球传给他,可现在哩,即便是他处在合适的位置,即便他大声喝喊,队友也会考虑考虑再做动作。场上的不信任也会反映在平日的训练和生活里,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欧阳东根本就不敢去深想,他怕得出的结论让自己更加颓唐。

    感谢大度的陶然集团,富有的酒业公司修建基地时,为每位一队队员设计的都是一人一间的寝室,这样,只要一关上房门,欧阳东就能独自一人,静悄悄地品尝生活的诸般滋味。可房门只能让他和别人隔开,还有媒体的无情包围哩。电视和报纸一样可以把一个人活生生地撕碎。

    这时,省城第二环城路西四段聚美花园城七栋1703号就成为欧阳东的避风港。

    泡上一杯茶,舒服地坐在落地窗前,惬意地看着通红的夕阳慢慢没入高低起伏的群山,一切不如意的事情都能被欧阳东抛在脑后,此时此刻,只有那种深沉的慵懒和弥漫全身的松弛,足球、比赛、教练忧郁痛苦的眼神、队友冷漠阴沉的表情、被球迷撕碎的球票,还有那些伸到自己面前的录音机、手机、话筒,都去他妈的吧!

    人,真的需要有个家!

    有个家,真好!

第八章 涅磐(二)

    首先要多谢jayfly的提醒,前篇已经提到重庆绿缘在头年甲B联赛倒数第二轮顺利晋级甲A,我自己都忘记了,糊涂啊!已经在手稿中修改!再次多谢大家的支持,希望大家能帮我发现更多的失误和纰漏。

    看着自己的队员一个个就象霜打的茄子般,拖着铅一样沉重的腿脚走出运动场,董长江偎在教练席里,双臂支在膝盖上,两只大手手紧紧地绞在一起。他茫然地看着绿盈盈的草坪,久久没有挪动地方。

    又输了。这是四天里第二次客场失利。现在陶然能排第几?十二,还是十三?离降级区还有多少分?问题是,现在的队伍和赛季初几乎是同样阵容,为什么那时打一场赢一场,现在就踢一场输一场哩?这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两个助理和方赞昊也默默地坐在旁边,他们也没走,两个随队来客场的莆阳记者嘁吱咔嚓地拍了几张照片,就知趣地掉转头走了。这时节他们可不好意思问东问西,弄不好,心情坏到极点的几个人会把一腔邪火都发在自己身上哩。

    和着三三两两没精打采的队友门,欧阳东也一言不发走向体育场的甬道。天气真热呀,他舔舔干乎乎的嘴唇,举起手,用袖子抹去脑门上密密的油汗。南京真不愧是四大火炉之一,这都晚上九点过了,可空气还象蒸笼一般燥热,就是不做什么活动,汗水也一道道地在胸膛上脊梁上四处乱爬。

    这场比赛他没上场。在莆阳他就听向冉说,教练组这两场客场比赛不准备让他去,可出发的头一天开会时,他的名字又赫然出现在名单中。第一场他只踢了六十分钟,下半场连续两次传球失误后,董长江实在是忍无可忍,黑着脸把他换下场。这一场,董长江干脆就让他坐上替补席,即使在局势最困难的时候,董长江也没想过换上他。整场比赛,董长江甚至就没有正眼瞧过他。

    “老董,走吧。”方赞昊在塑料座椅上按熄刚刚点燃的香烟,咽口唾沫润润干得火烧火撩的喉咙,“还有记者招待会哩。”声音沙哑得让他自己都吓一跳。

    董长江没应声,只是象尊雕塑般痴痴楞楞地坐在椅子上发呆。他空洞的两眼茫然地盯着虚无的某一点,嘴角一下下地轻微抽搐着,斑白的鬓角边,几块或大或小的老人斑黑得耀眼。他的队伍,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向冉回来了,克泽回来了,因红牌停赛一场的劳舍尔这一场也上了,除了欧阳东和特瑞克,今天对阵南京迪雷斯的陶然队阵容几乎就是赛季初的那支虎狼之师,可最终的结果,还是一个“输”字。前锋线上的冯展和周富通大部分时间都在来回乱窜,克泽领衔的中场完全处于下风——对方后腰十分了得,全场都极度活跃的他一直把克泽顶到陶然队后腰的位置上,还用一脚禁区线上的劲射帮助南京迪雷斯全取三分。唯一让董长江稍感满意就是后卫线,至少有四次极其危险的进攻被劳舍尔和向冉破坏掉,不然的话,比分怎么也不会是一比零!

    董长江在心里冷笑一声。南京迪雷斯都有四次极其危险的进攻,陶然队有几次?他一只手五根指头都能把陶然队全场比赛的进攻数出来,本来该负责组织进攻的克泽都成了后腰,陶然队射门只有区区五次也就不足为奇。可上一场比赛,克泽表现很抢眼啊!与状态持续低迷的欧阳东相反,跑位飘忽技术细腻的克泽踢得有声有色,下半场一脚技惊四座的凌空射门,更是让人拍案叫绝,要不是欧阳东浪费掉一个与球门近在咫尺的得分机会,那场球陶然队怎么会输?可仅仅过了四天,克泽也象换了一个人……

    守门员教练站起来时,胳膊肘有意无意地碰了董长江一下,才把他从痛苦的沉思中拉回到现实。

    深夜,董长江给远在海南女儿家的老伴打通电话。

    “阿秀,”都是结婚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可董长江还是习惯称呼妻子的小名。“我快要回家了。”

    “你怎么了?!”电话另一头的老伴吓得一哆嗦,说话都带着一丝颤音,“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丈夫有严重的胃溃疡,稍不留意就会犯病,一犯病,就得在医院里躺上十天半个月。她就害怕这个。可她又不愿意陪丈夫来莆阳,丈夫工作起来那不要命的架势她劝不住也拦不住,不陪着老头子,还能落个“眼不见心不烦”!只是三天两头的电话里都要交代他按时吃药,注意饮食,注意休息。

    “我的身体没事,”董长江咧嘴笑了,脸色却是说不出的萧瑟和苦楚,停了半晌,才慢慢地说道,“我辞职了。”

    妻子立刻就高兴起来,声音也高了许多。“辞职了好,辞职了好,早就该把这劳什子的烦心事情辞了!你个老头子,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听妻子在电话那头一洼声地夸赞自己,董长江不禁一脸苦笑。

    “那你什么时候离开那鬼地方?你就直接来海口吧,我和女儿去机场接你。海南这地方好,有吃有喝有玩,真正是个享福的好去处,干脆咱们俩也在这里买房子定居算了。前天,我才看见一套好房子……”

    在海南定居,这主意倒是不坏。在莆阳操劳快两年了,董长江也确实想找个地方好生清净清净,好生作养下他那疲乏透了的身子骨。只是他现在还不能走。

    “我现在还不能去。我得等俱乐部找到新的主教练才好离开。”

    这几天方赞昊忙得脚不粘地,事情倒不多,就是为陶然队找个新主教练,可这三级联赛都进行得如火如荼的节骨眼上,到哪里去寻个主教练?国内倒是有几个赋闲在家的知名人物,可有人压根儿就不愿意来执教陶然这样的甲B球队——嫌丢份;有人倒是愿意来,可一开口,那价钱就把方赞昊吓退:工资多少,胜一场多少,胜一球多少,排名上升一位又是多少,完成指标奖金多少……还有人是今年联赛中刚刚从教练这位置上称病辞职的,他们现在只想休息,没兴致再来折腾。何况,陶然队眼下的光景谁都知道,要是找不到症结所在对症下药,赛季末降级都是有可能的,谁还敢来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一向心思灵动的方赞昊方总经理,被这事给煎熬得吃不下睡不香,两眼圈淤黑得就象熊猫。他在足球这个行当里已经摸爬两年多,很认识些人,但现在这些朋友都是有心无力帮不上忙,就在刚才,北京一朋友才来过电话,北京队那个刚刚因病辞职的教头婉言谢绝了陶然俱乐部的好意思。

    虽然事情没办成,方赞昊还是对朋友一通感谢,“要是有空,你就干脆带上老婆孩子来这边避暑吧。这方圆几百里地有好些个旅游胜地哩。”

    还能找谁哩?方赞昊咬着嘴唇冥思苦想。更换主教练这事,再不能耽搁了。董长江提出辞职的第二天,消息就不径自走,队员们的心都散了,要不是有向冉欧阳东这些人带头按时出操训练,估计队伍早就得炸窝。主教练的人选得赶紧定下来!昨天陶然队在主场又输了,一万六千多球迷齐哄哄地喝倒彩,“董长江下课!陶然队解散!”那震耳欲聋的喊声这会儿都还在他耳边回响,集团公司总经理兼俱乐部总裁那不温不火的低沉声音同样在他脑海里回荡。

    “老方,集团公司今年在俱乐部身上投入两千七百万,莆阳市上上下下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怎么说,你们俱乐部也要拿出一份说得过去的答卷。”

    为什么出了事,总是他方赞昊来受这份罪?!他董长江把队伍带到这份上,凭什么说辞职就辞职,就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被各方面压力逼得喘不过气的方赞昊不禁对董长江生出一腔怨怼。还有那两个助理教练,任他好说歹说,楞是不愿意接过这主教练的教鞭,哪怕是做几天代理主教练也不答应。可这短短十天,让他哪里去寻一个能把陶然队带出泥潭的主教练?

    还有谁能来接掌陶然队主帅这个烫手的饽饽哩?

    方赞昊漫无目的地把两本厚厚的名片薄一页一页地翻着,该找的都找了,能请的都请了,可就是没有人愿意来。在名片薄末尾,有一张毫不起眼的白色硬纸卡片,上面却是方赞昊自己的笔迹:叶强!这是向冉和欧阳东的经纪人啊,有半年时间没看见他了,听说他下岗了,还搬迁进新居。想着道听途说来的那些叶强与欧阳东的故事,方赞昊脸上总算流露出几分喜色。谁说生活是单调的?平淡的生活中也总有些传奇般的故事哩,比如叶强和欧阳东,比如向冉和他老婆,他们的事情都能写进书里,也不比那些脍炙人口的故事差。

    想着想着,方赞昊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的微笑蓦然凝滞在嘴角边,他眯着眼睛皱着眉头思索良久,最后终于咬紧牙关,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把手伸向电话,按着纸片上的电话号码拨起电话。

    就在方赞昊翻着名片薄出神的当口,叶强正在为他那生意萧瑟的杂货铺操心哩。

    叶强一家的新居在省城南面第二环城路和规划中的第三环城路之间。这是一片偌大的居民小区,灰蓬蓬的呆板楼房看上去一模一样,一不小心,能让走进来的人摸迷了路。虽然小区的一期工程已经完工,可二期三期正在修建,因此小区的绿化带并没有竣工,到处都堆积着建筑渣土和残砖碎瓦,有的地方地下管道连个窨井盖子都没有,就用几匹砖胡乱地围起来。从白天到夜晚,工地上轰轰隆隆的机器声、进进出出的汽车发电机声、吊车起吊时工人的哨音,这一切的一切都吵得人心烦,更不要说四面透风的小区里还是那些偷儿们的乐园,叶强家的楼上楼上就被小偷光顾过三次。好些住户已经吵嚷着要小区管委会把一期和二期三期隔开,不然,这整天提心吊胆的日子真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让叶强操心的倒不是这些事,而是他那间十四万元买下的店铺。

    杂货铺的生意太不景气。小区居民少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杂货铺一条街上就有十几家,大家一样的货一样的价,顾客买谁的不买谁的那全凭运气,更不要说就在不远的拐角处还开了一间大型超市——其实,那超市也不大,只是叶强这样的小杂货店和人家比,就凸显出它的大。

    事实上,叶强的店一直在亏着哩,只是一来他有残疾人证,很多税费都能免除,二来店面是自己的,没有房租这一项开支,水电气等各项杂费从零零星星的利润里出,亏损不大看得出来。可叶强自己心里明镜似的,他正盘算着把店铺租出去,管它一个月多少钱,总能找补回几个来,再怎么着,一家三口的饭钱总能刨出来吧。

    捏着一只笔管上缠着医用胶布的圆珠笔,叶强趴在吃饭的方桌上,反复计算着三四个月经营下来自己的亏空。那些商家铺底的货就让他们拉回去,自己掏钱买来的东西三个不值两个的就处理掉,明天他就去找几个同行打问打问,看他们愿不愿意接这些东西。杀价是一定的,他现在只想给自己定个底线,要是亏太多,那还不如自己慢慢卖。反正店铺一时半会也不定有人租。至于铺面租出去之后自己还能干什么?去他妈的,这工夫谁还有心思来想这事。

    方赞昊的电话就是在这时间来的。

    听见方赞昊的声音,叶强心里就直腻味,莫不是又为了欧阳东的事情?这事他们俱乐部没办法,自己能有什么办法?自己总不能拿根鞭子把欧阳东抽一顿吧。他拿定主意,只要方赞昊提起这事,他就给他推得一干二净。

    “方总,这么晚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叶强在电话里打着哈哈。妻子也听见电话铃声,把里屋的门拉开一条缝。叶强摇摇头示意没事,妻子就轻轻掩上门,自顾自去看那没盐没味的古装电视剧。

    方赞昊倒不瞒叶强什么,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目前的光景说个明白,末了说道:“老叶,你看你那里还有什么熟人,介绍给我们?”

    主教练的人选?叶强咧咧嘴,他离开足球圈子都快二十年了,能找出谁来;谁还认识他叶强是谁啊。

    “老叶,我这也是火烧眉毛没办法啦。”方赞昊倒是痛快,毫不掩饰病急乱投医的窘态。“好歹咱们也是认识一场,你可得帮我这个忙。我要不是被董长江逼得,我能找你吗?”急火攻心的方赞昊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他都没细想想,他这些话落在叶强耳朵里,叶强会是个什么感觉。

    叶强捏着电话只是沉吟。方赞昊那不通情理的话他倒没放在心上。思量半晌,他才说出一个名字。

    “尤盛。不知道你对这个人有印象么?前国脚,后来旅居在比利时,前年回来带过省城的九园队,把一支公认的垃圾队硬生生带进甲B。”

    电话那头,方赞昊老半天没吭声。

    “老叶,你还不知道啊。”还没说话,方赞昊就是一连串的叹息,“就在五月份,尤盛在意大利出了车祸,他老婆……高速路上汽车连环相撞……他现在怎么哪里还能有这心思。”也有人向他推荐了这个尤盛。前年,在武汉,乙级联赛总决赛时那惊心动魄的场面至今方赞昊都记忆犹新。他前两天把电话打到比利时尤盛的家里,尤盛媳妇接的电话,他这才知晓噩耗。

    叶强便不再吱声。除了尤盛,他也确实想不出第二个人。

    就在方赞昊要挂掉电话时,叶强突然说道:“还有一个人。不过,”他吃不准陶然队现在到底是要个什么样的主教练,他要举荐的这个人在足坛上亟亟无名,万一方赞昊一口回绝,他还费这劲干什么。再说,那人愿不愿意接手陶然队也是一个问号哩。

    “谁?”电话那头的方赞昊忽然间来了精神,嗓音一下提高八度。

    “这人叫袁仲智,是广西漓江队的助理教练……”

    方赞昊一下就泄了气,这名字他听都没听说过。广西漓江队去年冲上甲B就换了教练班子,三个助理一个主教练他都认识,没有一个叫袁仲智的人。“你和他熟悉吗?他以前是做什么的?”说句心里话,方赞昊对这个姓袁的没一点兴趣,要不是出于礼貌上的考虑,他都想挂掉电话了,而且现在是火烧眉毛的节骨眼,他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他心底里还有一丝奢望,既然欧阳东和叶强的事情被人传得神乎其神,那这回叶强会不会也给他方赞昊带来一份意外的惊喜?

    “不怎么熟悉,只是在一起说过几句话,聊过一回。”叶强搜肠刮肚地想着袁仲智的自我介绍,那已经是一年半前的事情了,好多细节都变得很模糊,除了他给自己出的那个租借欧阳东的妙主意。“不过,他曾经提到,他在德国科隆体育学院进修过两年,有高级足球教练的执照。”

    最后一句话显然分量很重,方总经理在电话那头不耐烦的嗯嗯哈哈突然就没了声息,半晌才接一句:“你能和他联系上么?这事你出面大约比较好。”

    这没问题,叶强还保留着袁仲智的名片,他马上就可以和对方联系。且慢,在和袁仲智联系之前,方总经理是不是还应该交代一些细节问题?这样,我们的杂货铺老板兼经纪人叶强才好和对方商谈。

    拿着方总经理开出那一大串条件和要求,蓦然间兴奋起来的叶强在里屋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从衣柜的抽屉里找到那张名片,也顾不得现在是什么时间,心急火撩地拨通袁仲智的手机。谢天谢地,这位老兄还没换电话,可他显然已经忘记叶强是谁了。叶强又费了半天口舌介绍自己,老半天袁仲智才恍然大悟,便一叠声地问好。

    自打年初漓江俱乐部换了教练班子,仪表堂堂的袁仲智就被安排在公关部做经理,这可是一份清闲差使,钱也不少拿,可袁仲智就是觉得不自在。叶强给他打电话时,他正在看地方电视台转播的一场意大利甲级联赛。这个叫叶强的家伙没来由找自己做什么?一边思索着,袁仲智一边和叶强扯着闲篇。得知他的近况,叶强便把自己的来意一五一十地说个明白,连带着把方赞昊说的诸般条件要求也交代明白。

    还有这好事?袁仲智脸上透着红光,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按自己的心意带出一支队伍,就象那些征战沙场的将军一样,在足球场上纵横开阖,可他不是球员出身,又没有深厚的人事背景,急功近利的俱乐部要找的是那种在圈子里踢打得开的人,这就难得会有人欣赏他。凭心而论,叶强转述的陶然俱乐部的条件并不优厚,而且他们只是想找一个过渡的代理主教练。这就够了,他袁仲智有信心让自己这个过渡主教练成为真正的主教练哩,他要证明给人看,没踢过球的人一样能把主教练这行当做好,而且,比那些踢球的出身还要好。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袁仲智就和俱乐部提出辞职去莆阳的事儿。这可是好事,在足球圈里人脉稀缺的漓江俱乐部就是想在甲级行列里找一支关系近乎的同盟军,不论袁仲智在莆阳干得怎么样,广西漓江和莆阳陶然的关系都会密切许多,在足球圈里,多一个朋友那就不仅仅是多一条路的事了。俱乐部甚至要为这事开一个盛大的欢送会,可莆阳陶然队思贤若渴,方赞昊一接到叶强通报的好消息,连夜就订了从省城到莆阳的双程机票,袁仲智的辞职手续还没办完,他就已经走进漓江俱乐部的大门。这欢送会,最后也只能改成一次两个俱乐部高级官员的工作午餐会。

    七月八日下午,莆阳陶然俱乐部在俱乐部基地召开了一个简短的新闻发布会,原主教练董长江因为身体原因已经向俱乐部提出辞职,并得到俱乐部的首肯;广西漓江俱乐部前助理教练袁仲智成为陶然俱乐部的主教练。

第八章 涅磐(三)

    袁仲智上任的第一场比赛,就是客场挑战现排名甲B第三的保定万山红。

    这个周末,座落在慕春江南岸莆阳新城边的陶然基地简直变成了一座儿童乐园,十几块标准足球场地上,稚嫩的童音和父母们着急的欢笑呼喝夹杂在一起,时不时还有几声尖利的孩童哭声。这边草坪上,一大群蹒跚学步的小不点们正在一步一摇地追逐着那比他们小不了多少的足球,他们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就围在场边,看着小家伙们在厚厚软软的草丛里东倒西歪,一个个乐得前仰后合;那边球场上,莆阳三中的校队正和慕春江中学校队斗得难解难分,两个学校都是省级重点中学,一向在各方面都明争暗斗要拼个高下,现在这一场比赛不但吸引到学生们的注意力,连他们的老师都个个紧张得如临大敌。在基地另一端的那个带跑道的运动场上,陶然少年队正和一帮青年人踢一场相对正规的比赛,两边看台上还坐着几百号人观战。有观众呐喊助威,这群年青的业余队员也踢得有鼻子有眼。这是莆阳市最大的企业——东方重型机械厂的厂队,虽然只是一支丙级队,可占着身高体壮,与陶然三队相比之下也全然不落下风。

    这是袁仲智的提议。基地里那么多场地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向社会开放。

    起初俱乐部分管经营的副总经理还有几分不乐意,那么多人呼拉拉都涌进基地里来,破坏了草皮怎么办?可方赞昊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叫人连夜做了几十面警示牌,上面写着“爱护草皮”之类的话,在基地里胡乱放置一通。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的手段。谁教他只是个副总哩。

    可基地周末对公众开放的效果却让人大吃一惊。

    最先告急的是基地的小卖部,还不到下午三点半,他们那里象饮料瓜子糖这样的存货就不多了,有些性急的家长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出基地去采购,谁教场上玩耍的孩子们都是家里的宝贝蛋哩。接着是俱乐部的纪念品专营店。那里自打成立后,就一向没什么销售成绩,往往一个月也难得卖出一件东西,哪怕是一个小小的陶然队徽;可今天不一样,蜂拥进基地的人个顶个都是大买主,一百三十八元一件的陶然队服,家长们掏钱时眼皮也不眨一下,两个小时就卖出一百多件,场上跑的半大小子几乎人人身上一件,要是他们还愿意多掏二十块钱,专营店马上就能在球衣上压出他们喜欢的球员的号码;十五元一张的俱乐部全家福也卖得火,更别说象向冉、欧阳东和克泽这些球员的招贴画。队服、围巾、队徽、招贴画……这些可都是俱乐部的压箱底货啊,俱乐部当初制作它们时花了几十万,可一直没销路,去年俱乐部会计室做帐,都把它们打进亏损一栏了。哪料想到今天居然派上用场。

    嘿!真没想到,这个袁仲智居然还有这么一手!

    副总经理乐得走路都有点飘飘然的感觉,虽然这些钱和签下赞助广告有天壤之别,可据他所知,俱乐部经营这一块,国内都没几个俱乐部做得好的,只这一条,陶然队今天也算大大地露了回脸。前往训练场的林荫道上,空塑料瓶和食品包装袋还是随处可见,可这已经比副总经理预料的情况好得多,最让他高兴的是,场地的草皮并没有受到明显的破坏。家长和孩子们都知道爱护它们哩。

    还有一件大喜事在等着副总经理。

    今天来这里的不单单是莆阳市民们,还有好些人是从四周的郊县来的,甚至有热心的家长驱车几十公里,把他们热爱足球的孩子从省城送来这里,让他们也享受一个不是节日的节日。现在,一个问题出来了:基地计划开放两天半,玩上瘾的孩子无论大人们如何譬说,如何生拉活拽,就是不愿意走。家就在本地的人们还好说,来来去去都方便,可家在外地那些人怎么办?来之前大人们可没料到还有这事,他们现在又得为晚上的住宿操心,已经有人向俱乐部的官员打听,基地里那间宾馆能不能让他们也住一宿?他们愿意出钱。

    听见宾馆经理连这样的狗屁事情也向自己请示,副总经理先是把那家伙骂个狗血淋头,送上门的钱还能不挣?!想想他又拿出个主意,招待所那几十间标准客房一律按五十元一晚上。这可是半价了,宾馆经理支支吾吾地提出这个问题,他得提醒下自己的顶头上司。“半价就半价,”副总经理大手一挥,“就这么定了,以后这要形成制度,周末基地开放时房价就是五十。要让孩子们玩得高兴。我们就是要给孩子们和他们的家长提供各种便利条件。”

    关上手机,副总经理能想象到那家伙现在还是一独自纳闷哩。他知道个屁啊!今天来这里的还有好些个地方和省城的记者,自己刚才那个决定肯定会落入他们的耳朵眼睛里,只要他们报道时顺带着提这么一句,下一次开放日来的人还能少了?人一多,俱乐部专营店多卖几件队服,多卖几个队徽,孩子们穿着戴着去学校里一招摇,那就是活广告!更不要说那些省城来的家长孩子们,他们回去还不一叠声地给周围人炫耀他们的经历?他们又能引领来多少人?

    要是明天纪念品销售还能这么火暴,他就准备在俱乐部常务会议上提出一个建议,把基地周末向公众开放的事情定成一项制度,说不定,这种做法还能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副总经理自己都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构想给吓一跳,在平平坦坦的水泥路面走着,他都是深一脚浅一脚,就象踩在棉花上一样。这个袁仲智,随随便便地支一招就有这样的效果,真不愧是喝过洋墨水的!

    基地的红火与陶然队甲B征战成绩形成巨大的反差,周六客场挑战保定万山红,陶然队以零比三干净利落地输掉比赛,还吃了两张黄牌一张红牌。周日下午回到省城,袁仲智提也没提放假的事情,身兼球队领队的方赞昊善意地提醒他,也挨了一记白眼。

    “我倒是想给他们放假,可他们好意思去享受假期么?”在省城机场停车坪,刚刚登上俱乐部的金杯客车,袁仲智就大声地说了这么一句,队员们全部窝着脖子垂头丧气地坐在座位上不吭声。方总经理也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张张嘴,想说点什么话缓解下车厢里骤然凝重的气氛,到底什么也没说,只坐在守门员教练身边,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

    当天晚上,基地会议室里灯火通明,俱乐部官员、教练、球员围着长条形办公桌挤了一屋子,会议的议题不说大家也明白,新任代主教练袁仲智要整风了。

    守门员哭丧着脸,独自一人坐在房间的角落里。昨天晚上三粒失球中有一粒是他脱手造成的,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他有准备,这不能怨别人。

    谁也没想到的是,袁仲智的第一把火,对象居然不是那些比赛里不够投入的队员,而是对准几个没随队去保定客场的家伙。临去保定前,袁仲智要求所有没去保定的一线队员周末一律参加基地对外开放的活动,除了曾闯,剩下七个队员没一个参加。

    这七个人中,就有欧阳东。他这两天患了流感,从早到晚鼻子都透不过气,脑袋晕沉沉的,因此队医给他开了三天假休息。其实他就是没病,袁仲智也未必会带他去保定,自打他上任,他对训练和比赛还没拿出一套自己的方案,几乎全是照搬董长江的那一套,俱乐部上下已经有一些关于他执教水平的流言蜚语。

    既然周末的比赛没自己什么事,欧阳东也乐得轻松自在,周五上午的训练一结束,他就搭周富通的车回了省城,他惦记着自己那间“狗窝”哩。狗窝这个词是粟琴给他新家起的名字,这姑娘最近和她母亲闹矛盾,吵得不可开交,在欧阳东那里已经住了半个多月了。她自己不说离开的事情,欧阳东也不怎么好意思开口赶她走,但两人却又实实在在不是恋人那样的关系。哎,这事也叫欧阳东有点闹心,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大姑娘住在一个屋檐下,这叫什么事?要是传出去……欧阳东摇摇头。

    今天下午,他正躺在沙发里看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集,就接到俱乐部的通知,要求他晚上七点前一定要赶回俱乐部开会。他接到电话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俱乐部出大事了,可会是什么事哩?一边换上出门的衣服,他还一边在心里把自己这一周的诸般表现粗粗地梳理一遍,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唯一的出格事就是周五提前离开基地。按规定,他们这些留守队员要在基地呆到星期六中午才能走的。这事也不算什么啊,董长江执教期间,哪一次留守的队员会在基地呆到星期六中午?通常董长江方赞昊他们带队前脚离开莆阳,后脚队员们就作鸟兽散。可这事也难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的主教练是袁仲智而不是董长江。

    “俱乐部是一个企业,是一个单位,它有自己的规章制度。这里不是旅馆,不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袁仲智的目光挨个扫过围坐在办公桌边的队员,有人目光平视一脸平静,有人眯缝着眼睛似睡非睡,还有人只垂着头也看不出个什么表情。这帮东西!他在心里嘀咕一句。“大家不要忘记,你们都是俱乐部的签约球员,训练和比赛只是你们工作的一部分,在赛场外,你们的一举一动同样代表着俱乐部。象这几名留守莆阳的队员无故私自早退的事情,流传到社会上,会给俱乐部的工作带来多大的被动?”他拍拍面前摆着的《慕春江日报》,今天的报纸上就有一篇文章独辟蹊径,抛开陶然俱乐部开放基地的事情不谈,只揪住以欧阳东为首的陶然队员私自离开基地一事不放。文章中的一句话让袁仲智大为光火,“……陶然俱乐部口口声声说将让球迷们和他们心目中的偶像面对面接触,可实际情况是,除了曾闯和几名俱乐部工作人员,别的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会议室里没人说话,连咳嗽声有没有。只有空调那单调低沉的嗡嗡声。

    “俱乐部决定,给予欧阳东等五名队员罚款三千的处分。萧鼎和申宏成罚款四千,降入预备队。”萧鼎和申宏成至今没有归队,电话也联系不上。

    不要说队员,连袁仲智身旁的方赞昊乍一听都吓一跳。这事袁仲智事先可没和他商量过,而且,这处分似乎也重了一些。可他不能和身为主教练的袁仲智唱反调,那样的话,袁仲智在这些本来就不甚安分的劣马驹子前就得威信扫地了。

    队员们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到,主教练的第一把火是这样烧起来的,连欧阳东也没能逃脱,虽然他在董长江执教的最后几场球已经失去主力的位置,可凭着他往日的表现,还没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难堪的。几个窥视欧阳东主力位置不是一天两天的队员不由在肚子里冷笑几声。好,这下他们的机会来了。

    处理完基地这边的事情,袁仲智又谈起昨天的客场比赛。

    “昨天和保定队的比赛很糟糕,攻不上去,守又回不来,三条线严重脱节。”谁谁谁第几分钟犯了什么样的错误,谁谁谁第几分钟没出现在该出现的位置,还有谁谁谁第几分钟走神。这些全是昨天上场比赛的队员最突出的问题,他连本子都没瞄上一眼,全凭着记忆一一讲述,队员们一个个都听得傻了眼。他们哪见过记忆力如此好的人。

    末了他提到守门员。

    “如果昨天的比赛还有谁能教我满意,那就是守门员。是的,我们丢掉的第二个球是他的责任,但是,”他的话音重重地落在这个转折词上,“全场保定队有十九次射门,这其中打在门框内的有十一次,有威胁的射门七次,势在必进的单刀球机会也有两次。我们都要感谢曹兴德,要不是他,昨天我们输掉的可能还不止三个球。”

    听他这么一说,曹兴德的眼泪差点没流出来。是啊,做个守门员多难呀,比赛胜利了功劳是别人的,聚光灯也只围着那些进球的功臣闪耀,可只要是输球,那铺天盖地的责难首当其冲就是守门员。还是袁指导理解自己的难处、体谅自己的苦衷啊!

    散会后,方赞昊没有和往常一样急急忙忙地回家,他还有好些事要找袁仲智仔细商谈商谈。比如说队员的管理问题,比如说在即将开放的夏季转会市场上陶然队还需要人么,比如说刚才会上那条处罚决定……

    袁仲智的房间就是董长江以前住的那间,方赞昊敲门进来时,他正在看比赛录象,还不时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打几下。

    方赞昊还没落座,把录象画面定格的袁仲智就递过一支烟,还顺手给他点上火。

    “我暂时不想对队伍做大的调整,”见总经理如此一问,袁仲智一边给自己点燃香烟一边说道,“我才接手这队伍,要是调整的动作大了,很容易引起队员们的猜疑,那样做的话只会添许多麻烦事。再说,我新来乍到的,对队员们都不熟悉,俱乐部上下的人事关系也不熟悉,又是中途上任——没时间观察队员们的表现,也没时间和他们磨合,现在只能边打比赛边找问题。”

    方赞昊点点头。说心里话,他心里对这个喝过几天洋墨水的家伙也没谱,昨天客场失利的事更是让他添了许多担忧。俗话说,换手如换刀,可他这把刀看来换得不怎么样。

    “昨天的比赛踢得很糟糕,过程你也看见了,我就不多说什么。我看过前几场的比赛录象,都是一个毛病,防守太差劲,队员之间的相互保护不到位,让对手轻易就找到突破口。我有个建议,要是可能的话,在马上就要开放的夏季转会市场上再找一个守门员。”

    方赞昊使劲眨巴眨巴眼睛。他是越来越弄不懂这个年纪不大的主教练了,他刚才不还在会上表扬那守门员么,怎么一转眼就说出这样的话。

    袁仲智显然看出他的心思,笑笑说道:“丢掉一个必进的球那是很正常的事情,可莫名其妙地丢球就麻烦了。曹兴德就有这毛病,象昨天他脱手那个球,我看了几遍录象也没弄懂,那样的球怎么会脱手!”他说着就倒转录象带,把那失球的画面重放一遍。

    画面上,守门员曹兴德已经把足球压在身下,可那圆圆的足球一眨眼就从他胳膊与身体之间冒出头来,一个保定球员跟上就是一脚……

    看见这样的事情,方赞昊也只能摇头。他也想不通。

    “其实,陶然队现在最大的毛病还不是在防守上。”

    这句话更让对足球似懂非懂的方总经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毛病不是在防守上,可陶然队最近场场比赛都失球,还说不是防守上有漏洞?那能是什么地方有问题?难道是有队员卖球?!这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露头,方赞昊就激灵灵打个冷颤。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虽然陶然队员的收入不能和甲A甲B那些财大气粗的豪门相提并论,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连三队那些娃娃每月也能挣上一两千块。莆阳市里一个正经八百的白领通常一个月下来也不比这个数多几个哩!

    看着方赞昊陡然间深沉严肃起来的神情和魂不守舍的模样,袁仲智就知道他把事情想左了,他赶紧接上话头。

    “队伍现在最大的毛病是进攻。有句老话,‘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现在场场丢球,最大的原因是进攻不力,中场和前锋线衔接不上,锋线就不能给对手施加压力,这样就让对手可以肆无忌惮地放心投入进攻,所以时常出现我们被对手围着打的局面。克泽是个不错的中场球员,能力比较全面,本来他场上的位置应该是居中调度指挥的,可他大部分的精力都分散到防守阻截中,这样更难为前锋线输送炮弹创造机会。前锋线上,冯展有高度、特瑞克有速度有技术,这样的搭配还是很合理,可这两人都不是那种能自己创造机会的球员,缺乏中场的支持和配合,他们大部分时间就只能徒劳地来回跑动。”

    他停下来,走到墙边给自己的茶杯里续上水,又示意方赞昊,看要不要给他倒上一杯。方赞昊抿抿嘴唇摇摇头,他不渴。“我这可是从家乡带来的绿茶,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喝,你不想尝尝?”袁仲智揶揄地问道。“那就来点吧,茶叶可别放多了。”方赞昊晚上很少喝茶,一喝茶他就睡不着觉,而他这一段时间来,最想的就是睡个安稳踏实的好觉。

    “那你的意思是,咱们还得买上两个好前锋?”抱着玻璃杯,方赞昊问道。在水中上下沉浮的茶叶就象一支支绿色的小针,根根直立着,冒到水面,略一停顿就向下滑去,触到杯底,就又掉头向上。

    “我看没必要,赛季初他们俩不也很能踢么?五轮联赛,一个进四球,一个进三球,这样效率的前锋很够用了。我在广西时,谈起他们俩个,漓江队的教练们就直流口水。”笑着顿了顿,袁仲智突然问道,“二十三号欧阳东是怎么回事,他的状态怎么突然下得那么厉害?最近几场球,董指导似乎都把他排除出主力阵容。”

    鬼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头一场足协杯对阵青岛凤凰,欧阳东还上蹿下跳,可下一场联赛就偃旗息鼓。本来球员有个状态高低起伏那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欧阳东这都熄火两三个月了,还是没一点起色。伴随着他状态的低迷,陶然队一向引以为傲的前场攻击力也渐渐消逝。当然,偶尔那么一场球欧阳东也会灵光乍现,可更多的时间里,他的表现都只能用“平庸”二字来形容。与场上糟糕的表现相比,他在训练时倒是更加投入,可光在训练场上卖力有什么用?方赞昊现在是宁可他象以前那样训练时懒散,甚至他不来训练都行,只要他比赛时能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出来就好。

    方总经理的一番讲述更教袁仲智迷怔,这样的事情他可是闻所未闻。

    “要是你能教他恢复状态,我,我……我就……”方赞昊咿唔半天,到底也没“我”出个什么名堂,可他那意犹未尽的话语,袁仲智心里一清二楚。他能掂量出欧阳东在方赞昊心里的分量。

    “下一场比赛,我准备让他上场,看看他的状态。这几天我再想挨个找队员来谈话,虽然也要找欧阳东,兴许能找出他状态下滑的原因也未必。”他突然展颜一笑,“老方,方总经理,我丑话可先说在前头,你要是对我有信心,你就得帮我顶住压力,再输那么一场两场的。你看着吧,我总能把陶然队问题的症结给你挖出来!那时,陶然还能和赛季初一样嚣张!”

    方赞昊点着头,也笑了,只是笑得有点勉强。再输一两场,那时他方赞昊这个俱乐部总经理的位置坐不坐得稳都难说哩。可眼前这光景,也只能靠这个在自己房间里都衣冠楚楚的家伙把陶然队带出泥潭了。哎,自己和袁仲智,也算是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吧?

第八章 涅磐(四)

    那个周末的甲B联赛,莆阳陶然队又输掉一场联赛,现在他们在甲B排行榜上落在第十四名,离降级区也不过一步之遥。回基地时,从教练到队员,谁都没有说话的心情。凭心而论,这大概是最近两个月陶然队踢得最精彩的一场比赛,最后三十分钟里他们完全控制住场上局势,但是他们最终也没能抓住机会,把场面上的优势转化为积分。

    方赞昊愁眉苦脸地和守门员教练坐在一起,还不时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他心里的焦愁还不能对人说。前几天,集团公司里一个老熟人悄悄告诉他,集团公司对俱乐部的近况极不满意,已经准备对俱乐部的管理层动大手术,公司派驻外地的办事处正秘密地和几个赋闲在家的足球界大腕联系。这一次,可不仅仅是换球队主帅了。怎么办?

    就坐在他前面的袁仲智显然没有他那么多顾虑,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闲心和助理教练说笑哩。就在刚才,刚刚参加过赛后记者招待会的袁仲智一回到更衣室,就宣布球队放假两天。他是越来越闹不懂这个主教练,几个队员擅自提前离开基地那么鸡毛大的事,他就声色俱厉地连罚款带降职,可自打他上任以来陶然队已经连输两场,他却象没事人一样有说有笑。自己莫不是被叶强那个半吊子经纪人给坑了?那个瘸子给自己介绍的主教练,会不会是一个水货?这个念头最近一直在方赞昊脑海里转悠,和袁仲智接触得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强烈。一个没有自己的特色的家伙,这是守门员教练私下里对袁仲智的评价,现在,方赞昊也得出同样的评价。只是在各种公开场合,他可从来没流露出丝毫对袁仲智不满意的神色和话语。

    “袁指导是一个很有水平的教练,”这话方赞昊时常挂在嘴边,“我们要给他时间。我相信在袁指导的带领下,我们陶然队一定会很快走出困境的。时间能证明一切。”

    时间,时间!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或者袁仲智真是个好教练,可陶然俱乐部现在没有时间等待他证明自己的那一天,也赔不起这个等待他野鸡变凤凰的时间,他方赞昊更没有时间来等待!这,这……这真是他妈的……

    方赞昊斜楞着眼睛,死死盯着车窗外。这正是下班时节,金杯客车随着滚滚车流在繁华的都市大街上缓缓挪动,各式各样的自行车肆无忌惮地在大车小车间穿插着,时不时有愤怒的司机把头伸出车窗吼叫几声,但是这吼声对蹬自行车的人毫无威胁,他们照样见缝插针。你就去嚎吧,谁叫你那是体积庞大的汽车哩?你要也是灵巧的自行车,不就没这份烦心事了?街道两旁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树上,夏蝉不知疲倦地无休止鸣叫着,这单调刺耳的声音更让方赞昊胸膛里那股火气腾腾地望上冒。

    他猛地推开半扇车窗,一股夹杂着汽油味、尘土味和汗味的燥热空气扑面而来。他骂骂咧咧地咕哝了一句,又猛地关上窗。他这突兀的动作叫坐在一旁的守门员教练吓了一大跳,他小心地窥视下方总经理那紫胀得通红的脸颊,就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继续闭上眼睛假寐。

    既然有两天例行假期,欧阳东自然要回去看看他那个狗窝,这场比赛连替补名单都没进的周富通早早就在停车坪等着他了,看他和一群人走过来,只点点头会意地一笑,就钻进车里去发动汽车。

    “差点忘记一件事。你等我一下,我还有样东西忘在房间里了。”拉开车门,欧阳东又把车门合上,见周富通颔首,他便急匆匆地快步走向宿舍楼。

    被他忘记在房间里的是一本书,英文版《荆棘鸟》。上个星期六傍晚,在省城陪粟琴逛街时,路过新华书店,恰恰那天有个时下最红火的诗人在那里签名售书,粟琴便花七十多元钱买了一套那个诗人的诗集。便在她排队等候签名时,独自到处晃悠的欧阳东在三楼的外文书刊部找到这本书。

    说实话,这本通篇没几个汉字的书,欧阳东看着非常吃力,而且他手头还没有英汉字典,连蒙带猜才读完七章。当然,去年他从莆阳市图书馆借到过《荆棘鸟》的汉译本,人物和故事情节还有些印象,要不是这样,面对那些天书一般的文字,他连猜都不知道从何猜起。是啊,欧阳东确确实实是正规院校毕业的本科生,不过他四级英语考试一直到四年级毕业前才总算蒙过关,他的英语水平差到什么地步,大家可想而知。而且在毕业之后,工作生活中他再也用不上英语,那些为了应付国家统考而突击记忆的单词和语法,自然就全部还给了老师。

    欧阳东突发奇想买这样一本书,倒不是为了给自己补补英语知识,他只是想找点东西打发空余时间。在莆阳,他们这些球员就象那些影星歌星一样受人瞩目,要是他们在某处公众场合被人认出来,很快,那里就会聚集起一大帮人索要签名,或者叫你合影。欧阳东自己就有一段差点尿在裤子上的经历,那天他在饭馆请客,上洗手间时,不幸被几个从洗手间出来的人认出,幸好球迷们理解这不是签名的好时机,他们就在洗手间外等着,直到人人都满意地收到欧阳东亲笔签名才肯散去;据说,向冉和他老婆逛街时,还被热情的女球迷拥抱亲吻过,可怜的向冉一回家就被雯雯好一顿收拾,队长的威风荡然无存。有了这一段经历,欧阳东现在很少离开基地,可队友中流行的麻将那东西他学不会也不想学,打扑克牌的技术也臭不可味,只能一个人看看电视,或者翻翻书本。象《荆棘鸟》这样晦涩的外文书,能让他看上好长时间的。

    书就搁在枕头边。欧阳东拿起书,正要出门,想了想,他又从衣柜里翻出两件衣服,把书裹上胡乱塞在一个塑料袋里。要是只拿一本书的话,不知道周富通看见了会作什么想,而且,这还是一本外语书。

    就在他翻腾衣柜时,他从窗户里看见有人在周富通那辆黑色桑塔那车边,还弯着腰说着什么。远远的,欧阳东看不真切,他只能从那人的服装和身高上判断,那多半是主教练袁仲智。

    真是奇怪了,袁指导找周富通干什么?下楼时,欧阳东还在心里纳闷。他知道最近袁仲智在挨个找队员谈话,只是还没找上他。这事他也在有意无意间问过向冉——身为队长之一的向冉是袁仲智第一个叫去的队员,可向冉说话时吞吞吐吐,那模样一看就知道,背后一定有什么事瞒着他。可向冉不想说,他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刨根问底。他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那可能有的隐瞒事多半不是坏事,凭他和向冉的交情和对向冉的了解,要是事情对他不利——比如袁仲智把他排除出主力阵容或者把他放上夏季转会的名单,向冉肯定会告诉他,让他事先有个思想准备。

    至少到目前还没有丝毫好消息。刚才的比赛,欧阳东不但进了大名单,而且在下半场还替换上场踢了三十多分钟。这是从六月下旬以来他第一次踏上比赛场的草坪,这至少说明,在新任主教练的心目中,他欧阳东还是一个称职的替补队员。

    还有一件事情让欧阳东觉得蹊跷。

    今天的比赛中,他替换下场的居然是向冉。

    今天来莆阳做客的是天津七星。这是一支甲B新军,以去年的广东巨星队作为老班底,又在冬季转会市场上网罗到好些位甲A弃将,在荷兰教练班子的带领下,不论主场客场强队弱队,一律讲究个全攻全守,那种不要命的踢法倒是让人眼前一亮。本赛季初,这支队伍也是输多胜少,排名一度跌到倒数第一,可天津的球迷们却都觉得掏钱看这样的比赛值得,俱乐部也就没动换帅的主意。现在联赛打了一半,天津七星早已经渡过联赛开始时那段痛苦的磨合期,在甲B排名榜上的位置也不断上升,最近一个月,他们一直稳定在四到六名之间。

    考虑到对手强大的攻击力——莆阳陶然队曾有一段时间也以攻击犀利著称,比赛时袁仲智排出五三二阵型,先求稳守再寻找机会,而对手恰恰排出一个三五二阵型。刚交手时两队也你来我望踢个平手,可从上半场二十多分钟起,陶然队的中场就形同虚设,对抗中,以克泽为首的陶然中场处于全面的下风,他们既不敢放手组织进攻,又不甘心被对手死死压制在自己半场,可人数上的劣势让他们无法作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津七星队员忽左忽右地从容组织起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即便是陶然队的中路,也时不时遭受到那么一两次考验。

    上半场结束时,陶然队零比一落后。

    主力队员们大汗淋漓地在更衣室里听袁仲智指点时,欧阳东和几个替补席上的队友便在场边做一些简单的热身活动,这倒不是说他们下半场有上场的机会,可要是万一主教练作出人员调整的决定,那临时热身未必还能来得及。

    “东子哥,你看这场球咱们还有指望么?”曾闯小声问道,正拧腰踢腿的欧阳东瞟他一眼。这话什么意思?曾闯这话是说他们上场踢球有指望,还是说陶然队胜利有指望?他思索着还没搭腔,另一个才从青年队提拔上来的小队员强子就撇撇嘴,嘟囔一句:“甭费心思了,就队里现在这光景,踢平就不错了,还想赢球?!”他和曾闯从踢球的第一天就在一起,几年都没分开过,说话自然也就少几分顾忌。

    曾闯也不理会他,又问道:“东子哥,你说哩?”

    欧阳东不置可否地点头应一声。作为队员,他当然希望自己的球队能赢,可现在比赛的场面让他对陶然队没了信心。要是他的状态和技术还在,而袁仲智又能派上他的话,或者扳平的机会要多一些,可现在他游离于主力阵容外都快一个月了,偶尔踢那么一会儿,队友们对他也不再象过去那么信任。他在心里叹息一声,那时队友们拿球,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他的位置,现在哩?他摇摇头,一抹淡淡的苦笑展现在嘴角。

    看来中场休息时,袁仲智也没能拿出什么有效的手段,下半场比赛,形势照样一边倒,天津七星的荷兰主教练就站在场地边,冷峻的面孔就象一座岩石,看不出一点表情,只是不停用力挥手,示意队员们攻上去,要是有队员进攻时有点犹豫,他还会从嘴里蹦出一连串的外国话。在这个荷兰人的字典,似乎没有“穷寇莫追”的字眼。

    第五十四分钟,向冉在禁区内一次争顶头球中一头栽倒在草地上,痛苦地捂着踝关节呻吟。裁判鸣哨终止了比赛,又示意陶然队的队医上场。

    在场地边简单医治的向冉一瘸一拐又回到场上,两三分钟后,他不得不对袁仲智做出换人的手势。看来,他伤得不轻啊。

    所有还关心陶然队的莆阳球迷的心一下就被揪得紧紧的,这样的形势下,主力中后卫向冉居然还受了伤,这可怎么办?如果现在的陶然队还有谁被球迷所钟爱的话,那么,这个一向不擅言语的内蒙小伙子肯定是第一个被球迷记起的人。

    陶然队得换人,可是换谁哩?替补席上还有两个后卫位置的队员,曾闯和强子,这俩年青队员都是后卫出身,虽然他们的比赛经验不如向冉,可他们都有年轻人那种特有的朝气和闯劲,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他们就回迸发出无比的热情。

    谁都没想到,在陶然队最需要充实后防线时,袁仲智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他走到一直木着脸呆望着场上的欧阳东身边,“欧阳东,你上。”

    一丝惊愕在欧阳东脸上一闪而过。他立刻就站起身,甩掉披在身上的运动衣。

    向冉伤得不轻,只能用左脚脚尖轻轻地点着地,一蹦一跳地挪到场地边,在下场前,他才似乎想起什么,把代表着队长身份的袖标扯下来,塞在欧阳东手里,又呲牙咧嘴拧眉蹙首地蹦达下场。

    这家伙怎么把这东西给自己了?欧阳东拿着队长的袖标楞了足足两秒钟。按俱乐部惯例,第一队长是向冉,第二队长是老队员胡庆笙,第三队长是乌拉圭外援克泽,现在胡庆笙和克泽都在场上,怎么向冉就把这袖标递给了自己?他不会是教自己把袖标再转交给那两人吧?这念头在欧阳东脑海里一闪而逝,这不可能,再说他也没时间去把袖标交给胡庆笙或者克泽。没再多想点什么,欧阳东就把袖标套在自己的胳膊上。现在,他就是莆阳陶然队的场上队长了。

    可一队之长都该做什么?好象不仅仅是踢球吧,还该比别的队员多做点什么。欧阳东在场上跑动着,同时努力回想着向冉平时都是怎么做队长这个行当的。该死!一边和对手激烈地身体对抗一边还要想怎么样做一队之长,这叫他忙得手忙脚乱,脑子还不得空闲!

    真是奇怪,让欧阳东想起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向冉在场上的嗓门,无论是训练中还是比赛时,向冉那粗大的嗓门总是在不断嚷嚷着,他就象一根鞭子,不停地抽打着自己的队友,也抽打着他自己。他并不要求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情都做得尽善尽美,可只要谁在场上失去自己的位置,或者某一个低级失误造成对整场比赛的伤害,那他就得准备好挨向队长那低沉的咆哮吧。曾经有个队上的大佬自恃资历比向冉老,和向冉在更衣室爆发一场冲突,结果那场更衣室事件之后,队长的袖标就从那位大佬手臂上转移到向冉胳膊上,赛季末,那位在陶然队失去主力位置的大佬也被俱乐部毫不客气地扔进转会名单。

    可他欧阳东没资格和向冉比。向冉是陶然队里发挥最稳定的队员,除了偶尔的伤病,他没有拉下一场比赛,而且场场比赛都中规中矩兢兢业业,时不时地,他还能在罚定位球时进一个两个球。去年的联赛,陶然队依靠向冉的进球至少取得六分;足协杯十六进八时,也是向冉在开场后不久的一个头球,早早为陶然队预定了下轮比赛的入场券。他这样的队员,绝对有资格对任何一个队友指手画脚。而他欧阳东哩,抛开他打人停赛那几个月不提,在他状态最稳定时,他既有资格也有机会戴上队长的袖标。可彼一时此一时,现在他可没资格去对别人喊叫什么。

    队长袖标只是一块黄布,现在它就缠在欧阳东的手臂上,但是这轻飘飘的布片却象在他心里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一个队友带球突破,欧阳东从天津七星的禁区里出来接应,可那队友把足球传给他之后就没再穿插跑动,两三个天津队员一个包夹,就从欧阳东脚下断掉球。要是队友传球之后能够继续向禁区里跑动的话,天津七星队员肯定不敢对他掉以轻心,至少会有一个人专门去盯防他,这样,自己面对的压力也不可能有那么大,也许,就能够寻找机会制造一次射门的机会……

    欧阳东只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无奈地转身跑回去。要是换上向冉,他多半会愤怒地指责那个家伙吧。可他不会,这个队友已经渐渐占据了主力位置,而他欧阳东却已经由主力沦为替补,就凭这一点,他也没资格去教训别人。

    就在袁仲智和陶然队替补席前,欧阳东在一对一对抗中失败了,对手吃力地从他脚下抢过足球,还把欧阳东挤得踉跄几步摔在草地上。他的状态还是没有能恢复过来,甚至连平日的训练水平都没法达到,在训练时,这种一对一的对抗,他能轻松地用速度和脚下活把防守他的人甩在身后,再轻松地寻找机会突破或者传球哩。

    欧阳东又一次传球失误。体育场里嘘声四起,不过嘘声并不整齐,也不很响亮。很多球迷都能看出来,虽然现在陶然队的比分还是落后,虽然欧阳东的状态还是很一般,但是自打他上场之后,场上那种一边倒的局面正在一点一点地扭转,一味阻截防守的陶然中场现在也能打出一些象模象样的配合,专注于防守的克泽也敢大胆地压上去,真正担当起组织调度的责任。

    连球迷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主教练袁仲智和他的助理们更没理由看不出来。守门员教练悄悄瞄了身边的同事一眼,正巧,那个助理也正在用眼角的余光望着他,俩人的目光一碰,又各自移开,都没说话。

    第七十六分钟,陶然队发动快速反击,克泽从右边路带球突破,快接近底线时,趁着对方防守队员还没到位,他搓起一脚低平球。足球带着强烈的旋转划向禁区,在球门前,四五个疯狂回扑的天津七星后卫和迅猛跟进的三个陶然队员就象一个个箭头直插小禁区,五六条腿和两三个脑袋一齐迎向足球的飞行路线,人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

    人的速度再怎么样也无法和足球相比。冯展没有赶到位置,足球就已经划过;他身前身后的三个天津七星队员同样只能空举一条腿;欧阳东利用自己的速度把防守队员抵在身后,他赶上了足球,可他却故意虚虚地抬腿做出一副射门的动作,吸引到守门员的注意力,在守门员全神贯注扑向这个方向时,足球从欧阳东腿下漏过去;现在,完全摆脱防守的特瑞克面对的是一个空门,他只要轻轻地用自己的脚和足球接触一下,他就可以结束连续四十二天的进球荒,也可以把比赛的双方拖回到同一起跑线上……

    特瑞克没射门……他甚至连射门的意识都没有。他根本就没料想到欧阳东会把球给漏过来。他只想着要是欧阳东射门的话,他还可以扑到守门员面前看看有没有机会捡漏补射。

    那球被一个惶恐的天津队员一脚踢出底线。他不知道他身后还有没有陶然队员,这样做虽然送给对方一个角球,可总比盲目地停球转身要安全得多。

    欧阳东转身死死地盯了特瑞克一眼,那黑人双手捧在胸前,跪在草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他现在总算明白欧阳东是把最好的机会让给了自己,可自己却白白放过一个唾手可得的进球。他现在懊恼得想扭断自己的手指,哦,不是手指,是扭断自己的脚趾。

    欧阳东只是在特瑞克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个球不能全怪特瑞克,要是在以前,队友们一定会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处理方法,可现在队友根本不会那样想,或者说他们再也不敢那样想,他们再也不象从前那样信任自己。这一切,都是自己状态下滑造成的。

    陶然队采用的是战术角球。罚球的队员短短地传给克泽;克泽在脚下趟了一下,看见禁区里双方的队员象潮水一样涌出来,立刻斜传给禁区前沿的欧阳东;背对球门的欧阳东一接到克泽的传球,连停球的动作都没有,侧转身就是一记凌空射门。足球从拥挤的人缝之中穿过,却被守门员候个正着,稳稳地没收了。

    从此之后一直到比赛结束,天津七星队再没有一次象样的进攻,可完全掌握住场上主动权的陶然队也没能把握住一次机会,零比一的比分一直保持到终场。陶然队换帅之后的第二场比赛,依然以失败告终。

    欧阳东自己也知道,他在比赛时的表现并不好,虽然不知道确切的数据,但是他自己估计对抗失败率和传球失误率两个统计都不会低。大约袁仲智的心目中,夏季转会时自己就是个清洗的对象吧;不过,方赞昊和俱乐部愿意放自己走么?

    袁仲智、周富通、向冉、方赞昊、俱乐部,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队长袖标,这一切似乎在预示着什么东西,可欧阳东却没法在这一大堆错综复杂的乱麻中理出一个头绪。自己现在实在是太累了,这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还有心中的疲乏,他现在无比怀念自己省城里那个家,只有躲进那里,这纷纷扰扰的一切才能暂时有个平静。

    欧阳东加快脚步,走向停车场。

    一走进停车坪,欧阳东就傻了眼,怎么一眨眼工夫,周富通那辆桑塔那轿车就没了踪影?这家伙躲到什么地方趁凉去了!

    俱乐部那辆黑色尼桑滑到他面前,袁仲智戴着一副墨镜从车里钻出来,点点头说道:“周富通有事先走了。正好,我有事也要去省城,你就帮我指指路。”

第八章 涅磐(五)

    刚刚钻进尼桑车,欧阳东还没坐稳,他的手机就先响起来。

    “东子,你还没到停车场吧?刚才袁指导来了,他让我先走,说他会送你回省城。我估计,他大概是有什么话要和你谈。”电话是周富通打来的,“你说话时小心点。最近俱乐部里有传言,我听人说这个月底你可能会上转会名单的。趁这个机会,你多给袁指导说几句好话;奉承他几句,兴许他就能放你一马。”

    欧阳东专心地听着,脸上没带出半分吃惊的神色,连眼角余光也没瞟身边的袁仲智一眼。自从进入夏天,球队成绩一直差强人意,眼看着夏季转会市场马上就要开放,俱乐部有球员进出是很正常的事情,那份起草中的大名单他也听说过,可是自己也是那名单上的人,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骤然冒出来的问题使他眉头紧锁,一时也没顾上和周富通说话,只是嗯嗯啊啊地表示自己在听着。

    “是周富通打的电话吧。在背后说我什么哩?”袁仲智熟练地发动小轿车,也没转脸看欧阳东,“告诉他,下星期归队,自己滚去操场上跑二十圈。”

    他说这话时,周富通确实在电话里给欧阳东支点子,“……要不,到了省城你找家最好的饭庄请他撮一顿,然后再找个小姐陪陪他。他老婆不在这边,能熬得住?”他突然听见袁仲智的声音,吓得话都没说完,喀嚓一声就收了线。

    欧阳东这才扭脸把手里的手机扬一扬,笑着道:“他挂线了。”

    袁仲智也笑了。

    因为是周末,这时节正是出城的交通高峰期,袁仲智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轿车,随着滚滚车流慢慢行进。欧阳东也没和他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想心事:刚才周富通那一句话就象一把大锤狠狠地砸在他心头,要是俱乐部真能狠下心把自己放进转会的大名单,自己原来那一番曲划就都得泡汤;他本来想再在莆阳踢两年球,过两年安生日子,等积攒够自己定居省城的钱,那时还管它什么陶然什么足球,即便俱乐部不说什么,自己说不定都要主动提出退役。那时自己有房子有车子,手头还有一大笔数目可观的钱,干点什么不行?可现在一切都得重新盘算。转会他倒是不怕,他怕的是转进一家新的俱乐部,一时半会打不上主力的话——按他现在的状态,恐怕踢上主力很难——那收入就会少许多,原来计划两年做到的事情,就得再拖上好几年。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今天下半场才把你替换上场,知道为什么吗?”一直把车开过高速公路的收费站,袁仲智才开口和欧阳东说话。

    一脑门心思的欧阳东被他的问话给拉回来,先是茫然地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说道:“不知道。……不,应该说,知道一些吧。”他自失地笑笑,“我刚才走神了。”

    袁仲智也没理会他的抱歉,一边开车一边说道:“你知道?那你说说。”他说这话,已经明显端起主教练的架子。这样问话,更象是一个老师在考问自己的学生。

    欧阳东不安地在座位上挪动一下,他能敏感地觉察到这话里透出的内容。不知道这位主教练和别的队友谈话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他抿抿嘴唇,思量了一下,这才说道:“您一定是想看看我的能力和场上的表现。”他顿了顿,悄悄觑了一眼袁仲智的神色。

    “接着说,”袁仲智专注地开着车。高速公路上的交通状况比市区里自然要好得多,司机们在这里都把车开得飞快,他还不能太放松。欧阳东的回答是应有之意,他并不是很满意。

    见袁仲智脸色平静,不温不火,欧阳东突然把心一横。要是周富通刚才说的那番话果有其事的话,那现在大概是自己最好的机会了,只要能给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一副胸有成竹模样的主教练留下个好印象,不但能扭转被迫转会的不利局面,说不定还真能重新回到主力的位置。

    “其实,您考察的还不仅仅是我,整个陶然队、所有的队员,都在您考察的范围内。”袁仲智眉梢那轻轻一挑并没有逃过欧阳东的视线,看来他说对了。他接着说道,“您执教的两场比赛,从阵型布置、人员调配到战术打法,几乎就是董长江董指导还做我们主教练时那一套。这倒不是说您没有自己的东西,而是您在这之前对陶然队不熟悉,而蓦然改变董指导两年多来积累下的东西,会让球队更无所适从;队员们害怕失去早已习惯的位置,会给球队稳定带来更大的麻烦。您需要时间去观察队员去熟悉队员,这样,您才能根据队员的能力重新设计球队。”

    这是实情,袁仲智确实是这样想的,来莆阳之前,他还真没想到远隔数省的陶然俱乐部,居然就会把主教练的教鞭递到自己这个从来没独力执教经历的人手里,而他对陶然队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一场主场比赛和几卷录象带上。从叶强给他打电话到他走马上任,前后也就一天时间,他根本来不及做什么案头的准备工作,他只能在训练和比赛中去观察,去熟悉,去摸索,只有他对全队上下有了一定的了解,他才能对症下药,为陶然队设计一套征战甲B的方案。这也是为什么他执教的两场比赛和董长江在时如出一辙的原因。虽然欧阳东的话里也有很浓的恭维意味,可袁仲智也不能不承认,欧阳东确实看出了他的真实想法。

    “那,你觉得咱们队现在的问题症结在什么地方?”袁仲智转了话题,又抛出一个问题。

    “很多人都认为咱们现在成绩不好是输在防守上——这是有目共睹的,我们场场都有失球。不过,把问题都归结在防守上,我觉得也不对。”欧阳东笑笑,接着说道,“其实,我倒觉得陶然现在最大的问题出在进攻上,因为中前场不能持续地给对方施加压力,所以对手就能和我们对攻,而后场吃紧,中场队员就不得不更注重抢截和破坏,这让他们本来应该有的进攻组织调度功能反而削弱了。这就形成一个恶性的循环。我们为了防守只能放弃中场,对手反而能持续不断地用进攻给我们施加压力。比如今天这场比赛就是这样,开始时局势还比较平衡,我们还算占点上风,可天津七星两三次成功的突破并形成射门之后,咱们的中场就渐渐地后移,直到大家都缩在自己的半场。天津人正好可以充分利用这一点大肆进攻。”他吮吮嘴唇,没再说下去,下半场袁仲智派上自己,多半也是有加强进攻的意思。可惜的是,自己状态一般。

    “那你觉得咱们的后防线哩?也需要加强么?”

    对主教练随口问出的这个问题,欧阳东只是笑笑,没言声。这可不是他能够回答的问题。队员的进出,他一个球员怎么好开口说话。

    袁仲智也笑了,他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己错了,这倒不是他的话说错了,而是说话的对象错了。这样大的事情,怎么好和一个队员谈哩。

    “现在很多人都说,读书没意思,不读书不上大学一样能挣钱,一样能奔小康。他们错了,大学里教授的知识是一回事,更重要的事情是大学里能教人学会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大脑去思考,观察思考我们周围的一切事物,然后形成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形成自己的思想。”

    袁仲智这一番感慨让欧阳东很吃惊,听了半天,他才知道主教练这是在夸自己。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这书没白念。看来你不单踢球有天赋,更难得的是,踢球时还能动脑子。”停了停,袁仲智又添上一句,“尤盛确实没看错人。”

    乍然听他提起尤盛,欧阳东惊讶地问道:“您也认识尤指导?”

    “怎么能不认识?那年全国乙级联赛,还是全靠你们九园队帮忙,我们漓江才能去武汉踢的决赛。去年年底,你的启蒙教练尤盛尤指导还带了好几位外援来南宁推销,漓江队现在的前锋就是他推荐的哩。”袁仲智扭脸看着欧阳东,笑道,“不但他,就连你,我也早就认识了。也是那一年的夏天吧,你那时还在一家业余队里踢前锋,在这个省的一次什么杯赛里踢进好几粒球。那支业余球队叫什么来着?”

    “七色草。”

    欧阳东的思绪一下就被他的话拉回两年前。工厂倒闭自己下岗,要不是阴错阳差中结识刘源,自己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哩。刘源、叶强、汪青海、潘老板……这些老朋友熟悉的面容一个个在眼前划过,他们现在都在干什么哩?打从自己去了莆阳陶然俱乐部,他们见面的时间就渐渐少了。有时想起来,他还真是怀念那段时光。只是刘源离婚后,自己就断了和他们的联系。其实,就是刘源没离婚,他们的联系也渐渐地少起来,成为一位职业足球运动员的欧阳东已经不是他们那个生活圈子里的人,当然,本来身为下岗工人的欧阳东也不能算是他们那个圈子的人,只是有刘源和七色草足球队作为纽带,一群背景、生活各不相同的人才能聚在一起,当这个纽带消失了,这个临时的小圈子也就随着消失了。

    “对,”袁仲智笑着点点头。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许多欧阳东都记不得的细节他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你和一个胖子是前锋。要是不考虑年龄的关系,那家伙的体重和体型倒是更适合做后卫。那时叶强是你们的领队吧?我在赛会组织者那里的出赛名单上看见是这么写的。”欧阳东笑着点点头,补充道:“叶老师也是我们的教练。”

    袁仲智笑起来,说道:“对,他是领队兼教练。那时我是漓江的助理教练,全国各地飞来飞去地看各支乙级队的比赛,这个省三支乙级队都参加的比赛,我自然也要来现场观摩。第一场球你们对九园,开场六分钟你就进了一个球。我还记得你进球的过程,连过三人然后一个人球分过甩开九园的中后卫,就那样轻轻松松地把球从守门员肋下挑进球门。我当时真是吓了一大跳,你想想,我们对手队伍里居然有一个左右脚都可以带球,既能突破又能射门的年青队员……直到后来我反复查看出赛名单才确信,你是一个业余球员……只是我没有尤盛那样的魄力,不敢把一个一场职业比赛都没踢过的人带进职业队里。”

    即便他那时有招揽欧阳东的魄力,他也没那个权力。别忘了,他那时只是广西漓江队一个助理教练而已,而且还是负责打探别家乙级俱乐部实力的那种助理。他也就是一个球探。

    “那时九园队只有十七名队员,连踢场队内分组对抗赛的人都不够,尤指导把我招进去,也就是凑个人数的意思。”欧阳东谦虚地解释道,他可没想这样解释的话,会把他的恩师尤盛置于何地。

    袁仲智也就笑了,说道:“可能是这个原因,也可能还有别的理由,关于招你入队的初衷,我也问过尤盛,他就是不说。总之前年的乙级联赛上和九园碰过的队全部吃了亏,我们漓江是最大的受害者,西区小组赛输给你们,总决赛也输给你们,那一年两千多万的投入转眼就打了水飘。那两场比赛你都进了球吧?要是那时你在我们广西漓江队……”他摇摇头,顿了顿,又说道,“要是九园队的幕后老板不那么短视的话,说不定你们去年踢进甲A也未必可知。尤盛也是个好教练,又在欧洲呆了好些年,对世界上最先进的足球战术体系应该不会陌生,要是九园俱乐部的老板能把眼光看得更远一些,足球这个体育项目能让他的事业更加壮大。你知道上海那家甲A豪门吧?职业联赛这才开始几年,他们母公司的触角已经伸向大上海的各行各业,下属的子公司就有五十多家……”

    欧阳东只是听着,没答腔,袁仲智后面这些话他可没想过,听着也是似懂非懂。足球怎么会有那种魔力,让一家企业发展壮大哩?即便是广告效应,也不会有这么夸张吧。

    袁仲智却没理会他的臆怔,自顾自说下去,“那年九园把甲B资格转卖时,漓江俱乐部也想过买下这个资格,只是这里面有地方政府的插手,我们当然比不得顺烟本省本地的背景。一看见你在足协的转会榜上,漓江就想买下你,可你的身价居然是六十万,这个价格实在是太离谱了,一场甲级比赛没踢过的球员怎么敢喊这样的高价?!不过,那时没下决心的人现在大概都后悔得要命吧。我想现在要是有人报价六十万,方赞昊的口水能把那人给淹死,说不定还会一脚把那人踢出办公室去。知道去年年底漓江向陶然俱乐部的报价么?”

    这欧阳东倒是知道,转会市场开放那阵子叶强一天几个电话打给他,全部是别家俱乐部出的价钱,有的是明面上的,有的是只有叶强和他自己才知晓的。漓江俱乐部开出的转会价是一百八十五万,这个价钱还不是最高的。

    可袁仲智现在说这些话,只是和他聊天么?还有没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四月份以来,他的状态一直在走下坡路,现在应该不值这个价了,要是做更长远的打算,陶然俱乐部应该趁这个时机把他转出去,这样还能捞回一大笔现金。

    欧阳东想趁机开口问问转会的事情,他要证实下周富通说的那番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度,可袁仲智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已经转过话题。“今天我去省城拜访的朋友,和你也是熟人。说起来,咱们还是很有几分渊源。咱们的经纪人是同一个人——叶强。”

    虽然欧阳东上周还来叶强家玩过,可他来去都是坐的出租车,现在天色都朦朦胧胧地,他也不敢确定自己领的路到底对还是不对,两人只能开车在没有路牌标志的小区里瞎转一气,在被好些路人引领得头晕目眩之后,欧阳东总算能肯定地说,他们现在所在的这条街道就是叶强那间铺面所在的街道,因为路边这家超市他能记得,超市的招牌上那个“超”字的“口”下面那一横掉了。

    叶强就在他那间狭长的店铺里。早先大件小瓶杂乱无章的杂货店里已经腾得空空的,房间四壁立起木板木条,两个光着膀子的汉子一身汗渍,爬在简易梯子上,正叮叮当当地敲打着钉子,叶强穿着一件到处是大小窟窿的背心和一条肥肥大大的裤衩,热得满头是汗,站在房间正当中一大堆木板木条中,虚起眼睛仔细打量已经完工的部分。行,这两个民工的活计应该没问题。

    当然没问题,一个小小的租书店搭几个破书架,还能有什么问题。要不是叶强腿脚不方便,他自己都能做这活路,哪里还会掏钱去请人来做。

    叶强这店铺招租的广告贴出去快一个星期,连个问询的人都没有,上周欧阳东和粟琴来他这里玩儿,看他为此事愁得焦头烂额的,欧阳东就给他出了开租书店这么个主意。虽然这里居民还不算多,可这附近有个中等专科学校,还有个大学的分校,两个学校的学生加在一起也有三四千人,他为什么不开间租书店哩?现在书价那么贵,有几个人能有闲钱去买回家去看的,还不都是找地方租书看?再说,市里的文化管理部门再也不会阻拦叶强这么一个身有残疾的下岗工人再就业吧。

    欧阳东和袁仲智钻出尼桑车时,叶强的哑巴妻子正弯腰从一个篮子里碟子碗筷子地望外掏摸,丈夫一整天都在店铺里,忙得连口饭也顾不上吃。叶强倒是交代她,让她不要等自己,和女儿先吃,她却心疼自己的瘸腿男人,炒了两个他最爱吃的可口菜送到店里来。当然,她不仅仅是给自己男人送晚饭,篮子里也有那两个民工的晚饭,每人冒尖的一大碗米饭上除了青菜,还都盖着好几片蒸得软软的咸烧白,红红嫩嫩的五花肉片上冒着丝丝热气。她一眼就瞧见欧阳东,见欧阳东也瞧见她,就笑笑,再扯扯丈夫那破烂背心,朝两人指指。

    欧阳东和叶强一家都是熟人,也少了许多寒暄,可紧跟在欧阳东背后那个人叶强却不认识,他只是觉得这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有点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可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叶老师,这是我们队新来的主教练袁仲智袁指导。他这是专程来拜望您的。”看俩人都是一副想认又不敢认的尴尬架势,欧阳东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赶紧给两个人介绍。在袁仲智提到叶强时,一个疑问就在欧阳东脑海里盘旋,他就是想不明白,叶强几时成为袁仲智的经纪人的;而且,看两人刚才那模样,他们两人显然也只是泛泛之交啊。

    见袁仲智如同电话里所说的那样,与欧阳东一起来到,叶强便招呼两个民工放下手里的活计先吃饭,又说今天就先忙到此为止,让他们明天上午再过来接着把剩下的活做完。两个民工都是一脸难色,他们是按工论价的,这点活今天一定要干完,要是明天再来,耽搁一天他们就要少挣十几块。这时间和工钱他们都赔不起。

    “一人给你们再添十块钱。”叶强听着两个民工的诉苦,打断他们的话说道,“我这里有两个客人,今天是不能再做了;再说,我不在这里,我婆娘也不知道该让你们做什么。”

    “老板,我们明天真是没时间。要不,你告诉我们怎么做,我们加班加点也要帮你做完它。十块钱我们要跑好远的路,您能不能再添点?一个人十三块吧。”年纪稍长的民工捏着叶强散给他们的高级烟,苦着脸说道。

    “好,十三块就十三块。明天早上八点半,你们过来。”叶强很爽快地答应。他又转头对欧阳东和袁仲智说道,“你们也没吃晚饭吧?走,我们先去填饱肚子。”说着,他就去抓搭在板凳上的衬衣,这衬衣看上去倒是新崭崭的。

    欧阳东只笑笑,什么也没说,袁仲智却一把拉住叶强。“别,老叶,你也别忙乎了,我刚才看见那边有个摆桌子卖凉菜的啤酒摊,要不我们就去那里吃点?”他不好意思地笑道,“不瞒你说,我在莆阳这一向天天都是大鱼大肉,肚子里全部是油水。都来两星期了,还从来没尝过地方风味吃食哩。”

    叶强也就停了步,“这样的话,那我们干脆就去我家吧,这外面风啊沙的也不干净,那工地上的声音更是闹腾得人烦心。我去叫那家啤酒摊收拾几样好菜,直接送我家去。你们看这样好不好?”

    袁仲智和欧阳东便都说好。欧阳东心里却有几分狐疑,叶强和袁仲智这一唱一和的,倒象早已串通好来做戏一样,只是他们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呢?再联系到下午比赛前后那些事情,欧阳东越来越觉得很多事情串联到一起,倒真象是一出预谋好的戏剧。这个戏剧的矛头,分明就是针对自己,只是它到底是给自己带来好处,还是坏处哩?

    趁袁仲智去寻停车地方的时候,欧阳东问道:“叶老师,问你个事情。刘源,他是不是回省城了?”

    这莫名其妙的问题让叶强一楞,他眨着眼睛半天才说道:“他回来了?我不知道啊。应该没回来吧,他要是回来了,怎么说也应该给我们先打个电话的。我看他多半还是在宁波那边忙他的生意。你怎么冷不丁地想起他来?”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他罢了。”

    刚才在城里,他看见一个男人在车窗外一闪而过,肥头大耳地很象是刘源,而且那又胖又魁梧的男人也长着一颗大脑袋,头顶也是剃得溜光。

    应该不是刘源吧。那个胖子现在应该还在江浙一带吧。

第八章 涅磐(六)

    欧阳东猜测的没错,在来省城之前,袁仲智确实和叶强联系过,而且也在电话里提到欧阳东的事,两人都很关心欧阳东场上场下的种种表现,只不过袁仲智是出于一个主教练对队员和球队的责任,而叶强这方面,更多的则是出于朋友之间诚挚的友谊。他甚至在电话里为袁仲智出谋划策。在叶强眼里,袁仲智是一个很有本事的教练员,要不,一年多以前,那个操作欧阳东以租借形式从省城转去莆阳的巧妙招数,他怎么可能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便想了出来。

    叶强的家在四楼,从客厅里的摆设就能看出这个家庭的窘迫,地板只是用水泥抹的平平整整,客厅里也几乎没什么象样的家具,三四把椅子和一张新桌子折叠起来靠在墙边,在客厅的一角摞着几个方方正正的大纸箱,怕有碍观瞻,便用两匹白布从顶上遮掩下来,只是布没有掩得那么严实,从缝隙中还能依稀看见“长虹”、“海尔”这样的招牌字;两把带皮靠垫的木质沙发和沙发间的茶色玻璃茶几大约是客厅里最好的摆设;茶几上还放着一个白色搪瓷大茶缸,茶缸上有一排红字:“市公交标兵”,因为很有些经历过一些岁月,茶缸边沿不少地方已经碰撞得露出黑乎乎的金属底。

    这就是叶强的家?一个经纪人的家?

    看着叶强一瘸一拐地去厨房里拿杯子,又翻箱倒柜地找好茶叶,欧阳东就象半个主人一样给袁仲智让座,自己搬过一张折椅,就坐在一边。

    叶强也没和欧阳东客气,给两人一人泡上一杯上好的花茶,就坐在另一张木沙发上,还没开口,袁仲智就先说道:“老叶,你这房子看着也是新房呀,怎么就没好生装修一下?这屋子里也该布置布置吧,你又不是拿不出那个钱。”

    叶强尴尬地笑笑。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也有自己的难处。

    欧阳东便在一边笑着说道:“刚才那租书店就是叶老师自己的,买店铺就花了十几万。省城里有拆迁规定的,象叶老师以前那居住面积,拆迁后还住不到现在这么大,他自己又贴补了三四万。又给一家人都买了保险。这么一来二去的,我们几个队员的中介费和他们一家的拆迁安置费就花得差不多了。”

    欧阳东的解释让袁仲智腾地红了脸,他嚅嗫地张张嘴,“这是怎么说的,”。他的确是没想到,作为一个在足球圈里也小有名气的经纪人,叶强的家境会是如此一个寒酸景象;当初他从方赞昊那里听说,在他成为陶然队主教练的过程中叶强分文未收时,他还以为是叶强看不上这份中介费用——因此上他今天登门拜访叶强,只是在街边买了一个水果篮,——现在看来,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现在轮到袁仲智尴尬地笑起来,他立刻就变得手足无措,那篮子水果实在是称不上一个“谢”字。“老叶,你看,我大老远跑来,也没买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你家里竟然会是这般光景,”他说着说着自己便收住话头;再说下去,不但叶强这个主人和他这个稀客会难为情,连带欧阳东也会因为他那四边不靠的言语而坐不住。可他身上也确实没揣多少钱,他压根儿就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十几张票子摸出来,只会让大家更难堪。

    谁都不知道这个时间该说什么,本来热闹亲密的场面突然间冷下来。

    那扇贴着无数小小花纸片的卧室门忽然推开了,叶颖在门缝里探出头来,外面客厅里闹哄哄的,让她没法安心看书,她想瞧瞧家里到底都来了些什么客人。欧阳东是他们家的熟人,那另外一个一脸斯文的叔叔是谁哩?那叔叔长得可真帅,比欧阳叔叔还要帅气。

    叶颖的出现让大家都暗地里舒了一口气。

    “小妹,你过来,”叶强招呼着女儿,“这是袁叔叔,快喊人。”

    “袁叔叔好。欧阳叔叔好。”叶颖嗓音甜甜地喊道。这小女孩长得象极她妈妈,瘦瘦的瓜子脸上也有一个深深的酒窝,笑起来让人觉得很甜。只是眼神里有一丝对陌生人的戒备。

    “好乖的小丫头,”袁仲智脸上的笑容是真挚的,“告诉叔叔,你今年多大了?”自打结婚起,他就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可他老婆却至今也没有给他生养一男半女,这事就成了他心中深深的遗憾,虽然我们不能断言这会影响到俩人的夫妻感情,可没有孩子,也确实让他们夫妻间少了一条联系的纽带;这次来莆阳,他爱人就没有一起跟来。

    “八岁。”叶颖轻轻地偏了一下头,似乎想躲避袁仲智的手,“十月份我就九岁了。”她骄傲地说道,似乎再长大一岁,她就能够不再被这些大人们称为孩子了。

    叶颖那煞有介事的模样让三个大人一起笑起来。

    就在叶强向众人夸耀他女儿背唐诗的本事时,他的哑巴老婆手里拎着两兜啤酒,引着一个啤酒摊的小工走进来,那小工手里还端着一个碟子叠碟子的塑料托盘,碟子里全是各种花样的荤素熟食,凉拌三鲜、卤猪头肉、花生米、剁成一截截的鸭颈……林林总总地摆了一大方桌。

    “你就别在这里添乱了。你去厨房里把这些东西再炸一遍,”叶强四下里寻找开啤酒瓶的启子,又翻找着盛啤酒的玻璃杯子,就回头对袁仲智说道,“我老婆可是做得一手好菜。平常我们一家都难得上外面买做好的现成东西,全是我买回来让她做。”有个勤快能干的好老婆和一个听话上进的好女儿,这是叶强这辈子最自豪的事情,几乎每逢家里来个陌生的客人,他都会寻个由头把这两件事给搬出来显摆显摆。“都别在那里坐着了,快过来,咱们先吃着,那些要回锅的菜我婆娘做好就给我们端上来。”看袁仲智和欧阳东都有几分迟疑,叶强又说道,“她们娘儿俩都是吃过的,就咱们三人还没吃。”

    欧阳东就笑着过来帮叶强用热水涮玻璃杯,又望杯子里倒啤酒。

    袁仲智把钱包里那十几张整钱都摸出来,便往叶颖的手里放。“叔叔这次来,没给你带什么礼物,这些钱你自己拿去,瞧见什么好就给自己买,好不好?”叶颖急忙把两只小手背在身后,瞄瞄那一叠钞票,又转过头去看她父亲。

    “老袁,你怎么这样做哩,她还是个小孩子,不能给她这么多钱。”叶强嘴里推辞客气着,说了两句便转了口风,“小妹,你还不谢谢叔叔?”他知道,袁仲智这钱是假借着女儿的名义谢自己的,虽然不多,但这好歹是他的心意,要是不收,反而会让袁仲智多心。在他心里,他倒真没把介绍袁仲智去莆阳的事当作一回事:帮莆阳陶然俱乐部和方赞昊,就是帮欧阳东和向冉,同时也是还袁仲智一个人情——自己今天能过得这么顺溜,还不多亏人家袁仲智当初那个“租借”的好主意?再说,眼前自己还有两件事得袁仲智帮忙哩,一个是欧阳东的事情,还有一个,就是甄智晃的转会事宜。年前转去广西漓江俱乐部的甄智晃,去年还在莆阳时谈了个在市场做专柜的女朋友,本来他一向处理这种事情时总是吊儿郎当的,偏偏这回却认了真,居然就割舍不下那段感情,这几天电话里哭着喊着央求叶强,想办法再把他转回莆阳,哪怕是倒贴点转会费也行。眼看着转会市场就要开放,可叶强还没想好该找谁去说,是先找方赞昊哩,还是先找袁仲智。

    叶强老婆的厨艺确实非同凡响,那一根根长长的卤鹅翅被她剁成拇指般长短,也不用多少油,就合着绿油油的青椒片在锅里翻炒几转,便重新盛在碟子里端上桌,油漉漉的鹅翅肉和青碧碧的海椒,只是看着,就让饥肠辘辘的袁仲智和欧阳东忍不住大吞口水,也不等叶强让,两人就抢着伸过筷子,一人捻起一段,吃得嘴边手指都是油。

    叶强老婆又从泡菜坛子里捞出几块嫩姜,细细地斜切成长长薄薄的姜片,又用自家做的海椒酱和味精酱油等诸般物事拌和一番,端到桌上来给大家佐味。这本是叶强家早饭时下稀饭馒头的平常小菜,却让吃惯韩国泡菜的袁仲智大呼过瘾,那一碟子泡姜几乎就被他一个人包圆,仔细地把最后一片嫩姜挑来吃完,还眼巴巴地央求叶强婆姨再给他做一份。

    欧阳东能喝酒却从来不抽烟,现在是联赛期间,他喝酒也很有节制;叶强和袁仲智都抽烟,但是在酒上面却都不行,三个男人也不相互劝酒,只是一边吃喝一边聊天,话题却再也离不开足球。三人背景不同际遇不同景况不同,倒也找到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那年的乙级联赛西区小组赛,还有之前在金色山庄举行的那几场足球赛,这些都是三人共同经历过的事情,现在再回想起来,也别有一番气象。酒到酣时,叶强又瞅空叫女儿出来献宝,背诵一首她新近背下的唐诗——《蜀道难》。

    “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三个男人都住了酒,静静地听八岁女孩朗诵这脍炙人口的名篇,在叶颖抑扬顿挫的琅琅稚嫩童音中,依稀间,就仿佛看见当年诗人站在高山之颠,俯仰蜀道的奇异风光壮丽景色,感慨万千……

    “你真是四十万买下的这房子?值!”袁仲智四下打量着全西式风格装潢的客厅,由衷地赞叹道。一套铮明瓦亮的红木沙发带茶几,在亮煌煌的灯光下闪着殷红的幽光;正对沙发的是一台大彩电,两边还立着喇叭,电视下的柜子里依次摆放着录象机和VCD机,电视机上面乳白色的墙面上,用起花的长绳挂着一对黑黝黝的野牛角;墙角放着一台时新的空调,空调边放着一大盆郁郁葱葱的盆栽。客厅很大,在进门的右首边,用不锈钢做了一道半人高的金属栅栏,把吃饭的餐厅给单独分出来,餐厅一角,还在墙里嵌进一个不大的小酒橱,用玻璃隔着几格的酒橱里很摆了几瓶白酒洋酒,还有两三个倒扣着的高脚玻璃杯。虽然还没走进卧室去参观,可这里和叶强家那寒酸的客厅一比较,登时让袁仲智生出一种异样感觉。

    刚才从叶强家告辞时,叶强似有心似无意地问袁仲智,晚上找到住的地方没有,在听见袁仲智准备连夜回莆阳的回答后,他随口说道,“你喝酒了,最好别开车跑那么远的路,要不,你就住在我这里?我叫我婆娘和女儿睡,咱们俩挤挤。”

    这哪里是他们俩挤挤,这分明就是在挤欧阳东。谁都知道,欧阳东在省城置办下好大一套好房子,四室双厅双卫,还是五通,这年月通电通气通电话就不错了,他那里还通光纤通网络。叶强把话说到这地步,欧阳东只好把袁仲智揽到他那里住。

    “想不到你这房子装修得这么,这么……”袁仲智顿了两下,也没想出该怎么形容,可他话里的感叹意思欧阳东也能猜出个**不离十。

    “这不是我装修的,我买来就是这样,几乎没动过。”欧阳东忙着打开空调,又忙着给袁仲智倒水,抽空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我朋友本来想把这里作为结婚的新房的,可后来出了点变故,他就转卖给我了。”乍一看见这房子的室内装潢,刘源的审美能力让欧阳东也大吃一惊,可没人知道,这是刘源那小情人的手笔。一心想让情人高兴的刘源假托有个朋友要装修房子,缠着她设计了这么一套方案,本想着将来结婚时当做新房,可那势利的女人一脚就蹬了刘胖子,另寻了高枝。可恨又可怜的刘源啊,这房子他就没能住上一天。

    袁仲智不知可否地点点头,刘源的事情和他没关系,他也没那份好奇心,可客厅里飘荡着的一股子芬芳气息让他有点疑惑,而且,茶几上那个小巧的彩色传呼机也不可能是欧阳东的东西吧。

    “你和你女朋友住在一起?”

    欧阳东也注意到传呼机,粟琴这家伙出门时怎么就忘记带上这个?

    “不是的。我一个朋友最近和她家里人闹点小矛盾,一气之下就跑来我这里。我和她真没什么的,她就是一个女球迷,”欧阳东结结巴巴地急急辩解道,“其实,她连球迷都不能算,只是曾经喜欢过足球吧,我和她之间就是朋友而已,很普通的那种朋友,”他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他和粟琴的关系,他连她的手都没牵过。不,不对,是他从来没主动牵过她的手。

    袁仲智笑着摆摆手。他信欧阳东说的话,别的不说,他那份惶急的神情就让他相信,欧阳东和那个住在这里的女子没什么特别的关系。

    欧阳东也住了口。

    两人一时都没再说什么,只是一人抱着一杯茶水默默地想心事,或者,想想接下来该说点什么打破这片刻的宁静。

    最终还是袁仲智先开了口。

    “我听说,你有一个理想,是个什么样的理想?能说给我听听么。”

    欧阳东嘿然一笑,神色倒有几分忸怩,半晌才说道:“其实也不能算是什么理想,就是一个想法而已。”说着话,他的脸色也平静下来,舔舔嘴唇,接着道,“我老家是在南边的大山里,那里全是山,没几分平地,山里人祖祖辈辈都是靠天吃饭的,几十年都难得有人走出大山出来闯世界。我爹妈去世早,全靠我舅舅砸锅卖铁地帮扶,我才能有幸靠读书考出来,从走出大山那一天,我就有个志向,总有一天,我也能做个堂堂正正的城市人,能体体面面地城市里生活,”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有一份不错的待遇,再找一个体贴自己的女人,生养一个听话懂事勤奋的子女,这样,他们欧阳家的根,就算是真正在城市里扎下来了。这就是他的理想。要是能挣到更多的钱,他还希望能把舅舅一家从大山里接出来,让他们也过上好日子,而不是逢年过节时接济他们点钱。只有这样,他才能报答舅舅对自己的养育之恩。

    “你舅舅他们一家人,现在在哪里?”

    “在我老家县城里。”说起舅舅一家人和老家桐县,欧阳东兴奋地脸上都放着光,前一阵子钱顺和他小舅子来省城买电脑配件,还在他这里盘桓了两三天。“我舅舅和人搭伙开了个电脑游艺室,生意很红火,一个月也能有一两千块。”实际上,舅舅家在电脑游艺室的进项还不止这么多,欧阳东自己每个月都能分到一两千元,而他在游艺室才只有五分之一的股份。“桐县那地方偏远闭塞,物价和生活水平都和省城这样的大城市没法比,一个月五百块钱就能让一家人过得滋滋润润的。要是我没去莆阳,说不定我现在都在桐县做个翘脚的小老板了。”说着,欧阳东抿嘴一笑。

    袁仲智冷冷地打量着愈说愈兴奋的欧阳东,嘴角牵扯了一下,眼神却又离开他,凝固在对面墙上那对牛角上,若有所思。

    “那你的理想也算达成了吧?看看你现在的房子,这装潢,这电器,都很不错。要是再买一辆车,那就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了。”

    被勾起谈话由头的欧阳东丝毫没有觉察出袁仲智话里话外的深意,他点点头说道:“车子我也瞧上了,今年才出的新款奥迪,可惜我手头上的钱不够,又没按揭分期的习惯。反正今年内是肯定要买一辆的。省城和莆阳之间来回跑,自己没一辆车确实很麻烦,我总不能次次都搭周富通的车;再说,有车自己也方便……”

    “有了车之后哩?那时你手头上就没钱了,在省城这地方花销可不小,你还要养车;以后你结婚,一家人的生活也是一笔支出。你是不是准备再踢两年球,再挣点?”

    欧阳东被他的话逗乐了,“袁指导,你可真了解……”他猛然收住嘴,愕然地看着目光幽幽紧紧盯视着自己的袁仲智。他总算醒悟过来。

    盯着欧阳东足足有半分钟,袁仲智才把目光移开。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了解你,或者,我比你还了解你自己。”袁仲智从裤兜里摸出烟盒,点上一支烟,长长一口吞进去,又慢慢地从鼻子嘴里喷出来。“我不是山里人,我连农村也没呆过,可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你的理想已经实现了。你现在是个收入很高的职业球员,本来你预计十年二十年才能做到的事情,现在你只用了不到两年就完成了:你不但自己成为一个体面的城市人,还把你舅舅一家从农村接到了城里,你欧阳东在家乡那一片地方——包括县城——也是个人物了,再没人敢小看你一眼;你在莆阳更是个人物,人们一提到足球,一提到陶然足球队,总会提起你;你还在省城里置办下这么一套好房子,眼看着还要买一辆新款高档轿车,要是再踢上两三年球,你还能为自己存下几十上百万。我说的没错吧?你以前的理想完成了,你现在还有理想么?”

    欧阳东低下头躲避着袁仲智犀利深邃的目光,嚅嗫地说道:“我没有……我不是……我还是想踢好比赛的,您没看见,我训练时很刻苦的;只是到了比赛场上,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是想踢好球。”

    欧阳东苍白无力的辩解只换来袁仲智一声冷笑。

    “是么?你训练时努力了?不错,很多人都说你训练比过去卖力得多,他们也都说你一定想尽快找回自己的状态。可我却不这样看。想知道我怎么看这事的?”

    欧阳东抬头看他一眼,又马上转移开视线。

    “你那是在糊弄!你是在糊弄俱乐部!糊弄俱乐部上下所有人!”袁仲智的声音并不高,可每一个字都象一记重锤敲打在欧阳东心底。

    “我没有!我真的尽力了!”

    “没有吗?!我看,你那样做,只是想保住你在陶然的饭碗,希望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过上两三年清净安稳日子,再多挣点钱。”

    “这不是我的想法,”欧阳东低声地争辩道,嗓音低沉得象喉咙里压着一块铁。“我也真想踢好比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以前那些技术动作,我在场上做起来就走样;而且,我也没法和队友配合,他们再不象以前那样信任我。”

    “他们当然不可能和你配合。如果我是队员,我也不会和一个没有责任心的队友配合。其实,欧阳东,你应该很骄傲的,要不是你一向人缘挺好,我想你早就被队友们孤立了。”他没等欧阳东辩解就说下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眼睛,一个人的一举一动,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尺子。一个队员在训练时的投入程度,通常被视为他对俱乐部的忠诚度的晴雨表,我们不可能期冀一个不够忠诚的队员到场上会有上佳的表现。当然,我这样说,你一定会说‘以前怎么怎么样’。我承认,你以前在比赛时确实有很多上佳表现,我看过俱乐部里许多比赛录象;可这还不够。俱乐部需要你的忠诚。”

    “我没有做过对俱乐部不好的事情,一件也没有。”

    “忠诚和坏事是两码事。你做错了,但是你的初衷是为了俱乐部,人们会看见的。比如你去年被禁赛几个月,那期间你的待遇还提高了,是吧?你以为打架是对的,俱乐部会鼓励你去踢人,去追打裁判?那是因为你的目标是踢好一场比赛,为了这个目标而无心犯下错误,俱乐部绝对不会惩罚你;即使有惩罚,那也是做给外人看的!”

    欧阳东无言以对。确实,虽然那段时间他被禁赛,但是俱乐部专门给他添了一项“家庭困难补助金”,那部分收入比向冉这些主力球员上场踢比赛也少不了多少。而当他解禁复出后,这项莫名其妙的收入也就莫名其妙地停发了,原因哩,却是因为他向俱乐部提出,他的家庭经济已经不困难了。天知道,他可从来没给俱乐部打过报告说家庭困难,自然更不会打报告说家庭不困难。

    “其实,你根本不需要辩解的,许多人都知道你在陶然只是想再挣点钱,这一点你的好朋友向冉知道,方总经理知道,叶强大约也知道,只是大家都碍于你的情面,不好意思点破罢了。而且,他们心里还有幻想,总期望有那么一天,你自己能够看透这一层。可大部分的队友就不会给你留这个情面,当他们发现你的心已经不在俱乐部和球队时,他们就会抛弃你。足球是他们的工作,是他们养家糊口的本事,甚至可以说是他们的事业,一个单纯想混碗饭捞钱的家伙,能值得信任么?”

    袁仲智一番剜心剖骨的话,就象一把把钢针,毫不留情地刺进欧阳东的心里。

    “从四月份到现在,你踢了十三场比赛,我做了个统计,”这个统计本不该他来做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可陶然俱乐部里居然没人做这样烦琐的事情,没办法,只能让他这个主教练自己来做。“身为球队组织核心,你居然没有一次助攻;射门六十七次,一个球也没进。作为四三一二阵型中的‘一’,球队的第三前锋和组织中场,这样两个数据你有什么感觉?你觉得,一个象你这样的队员能让队友信任你么?”

    沉默良久,欧阳东才苦涩地吐出两个字:“不能。”

    “是啊,确实不能。下午你也告诉我,陶然现在的毛病是在进攻而不是防守,可现在的人员配置就是这样,既然防不住,那就只能攻上去,可靠克泽一个人,根本就没法组织起有效的进攻,再说他也不能算是组织调度的好手。有你在前面的掩护,他会如鱼得水,而他在你身后也能起到保护和协助的作用,可要是只有他一个人,缺乏节奏感和没有大局观就是他最大的毛病。”

    又是良久的沉默。

    “那,我该怎么做?”

    “问得好,我也正要问你,你该怎么做?”袁仲智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难以捉摸的微笑,“听说你去莆阳白云寺拜过佛。你去求菩萨保佑你什么?”

    上个月自己曾悄悄密密去拜佛的事情,居然也会传进这个新进主教练的耳朵里。欧阳东咬着嘴唇,终于坦白地承认道:“希望老天爷能把我以前那些东西还给我。既然他曾经那么眷顾我,我希望他还能继续保佑我。”

    袁仲智苦笑着摇摇头:“你居然还信这些。那是你的天赋,你是一个有足球天赋的人。在一个行当里,总有一些人比别人做得好,即使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一行,可当某一天他们走进这一行时,他们就会迅速迸发出耀眼的光芒。你恰恰是一个有足球天赋的人,你在比赛时能发挥出比你训练中高许多的水平,就是某种证明;你的启蒙教练尤盛慧眼识人,他也很快就收到回报,缺兵少将又老态龙钟的九园队能够晋级甲B,这大约是那一年里足球圈里最大的冷门。天赋这东西会丢失么?除非你自身有魔障。”

    最后一句话让欧阳东瞠目结舌,他可没料到袁仲智嘴里会说出“魔障”这个词。

    时间已经很晚,袁仲智看看手表,“这都半夜了,你我都得休息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咱们再说。”深通谈话技巧的袁仲智适时地收住话头,再说下去,就会把许多事情说得太过直白,还是给欧阳东留一些思索的余地才好。“还有一件事情,我打算对球队队长一职作调整。先前的董长江董指导喜欢防守反击,所以他挑选队长,先考虑防守队员;我和他正相反,我喜欢进攻,进攻才是防守的最好手段。因此我准备让你做队长,你可别让我失望。”

    “我,不知道队长该做什么。”

    “也很简单,四样事情:责任心、集体感、表率作用;最最重要的,就是你要让队友们知道,他们那样做是对还是错,我需要你不但在场下告诉他们,还要在场上告诉他们。你得多准备点润喉片。记住,要是你不对他们嚷嚷,我就会对你嚷嚷。”

    “我睡哪一间?还有,帮我找条没人用的洗澡毛巾,要是还能有那么一套睡衣睡裤,我会考虑多放你一个小时的假。”

第八章 涅磐(七)

    那天傍晚欧阳东在省城大街上匆匆一瞥的人,正是我们熟悉的刘源刘胖子。他不是正和人在宁波开川菜馆子吗?怎么悄没声息地他就回到省城了哩,而且,形容居然还这么的憔悴。

    事情得从头说起,当初田世贵——他那个合伙人——真真是去江浙一带考察过,那里的人们确实讲究吃喝,他们也有讲究吃喝的财力,可是,一个潜在的市场不等于它马上就能够成熟,把一个潜在的市场培养到成熟期,这需要时间,更需要先行者的失败和教训。我们只能为刘源和田世贵叹息,他们有着商人特有的敏锐目光和狗一样灵敏的嗅觉,在别人还没发觉之前,他们就看见了这一片富庶土地上蕴藏的巨大商机;他们也是有备而来,可惜他们挑战的是这片土地千百年来形成的根深蒂固的饮食习惯。

    这片土地上的人钟爱的是口味淡而微甜的淮扬菜,刘源和田世贵他们带来的却是又麻又辣的正宗四川菜。

    除了开张时那几天的热闹喧嚣,很快地,“川味轩”就陷入一场危机,虽然久在饮食行业浸淫的田世贵马上就让他的厨师们在菜里少放海椒少放花椒,可这再也无法挽回已经给顾客留下的印象,还是世世代代都在吃的淮扬菜更适合他们,至于麻得让得舌头发木、辣得教人口腔里火烧火燎的四川菜,还是算了吧。他们已经见识过它的“风采”了。

    偌大的餐馆整天价门可罗雀,除了偶尔几个老顾客,剩下的时间,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就只能看见无精打采的服务员,连站在门口的四个标标致致的迎宾小姐也闲得直打哈欠。她们大概是整个餐馆最尽职的员工了,每天都会在门口一脸职业微笑地站上好几个钟头,可这对川味轩的经营状况毫无裨益。

    “情况总会好起来的,”田世贵不断地给刘源打气,同时也是在给自己鼓劲。上海、北京、广州,这些大地方他都去过,那里的川菜馆子一个个生意热火兴隆,他就不信,在那些地方都能踢打出一片天地的川菜,在宁波这地方就没有个立足之地。

    眼巴巴挨到六月底,刘源实在撑不下去了,房租、水电、员工的工资、采购原材料和这费那税,林林总总合在一起,川味轩每月就要亏十来万,即使田世贵把即将到来的春天描绘得天花乱坠,刘源却是铁了心准备退出,只是,谁还会来接手这样一个没前途的烂摊子?整个宁波市还有两三家和他们规模档次差不多的餐馆,他们也眼巴巴地盼着有人来帮他们脱离苦海哩,当然就更说不上让他们买下刘源手里的川味轩股份。

    就在刘源艰难地苦熬中,七月的第一天,他终于盼望到一个福音:一家重庆的饮食连锁公司准备在江南发展,在宁波考察一番后,他们看上各方面条件最好的川味轩,希望川味轩能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不过,他们同样也需要在川味轩中拥有一定的股份。田世贵当然不愿意让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可对餐饮业这个行当已经死心的刘源愿意,他不顾田世贵的劝阻——虽然这劝阻更象是聊尽朋友之谊——卖掉自己的股份,在那二十八万到自己的帐上的第二天,他就逃也似地飞回省城。

    谢天谢地,总算有人愿意接这个烫手的山芋,至于那家重庆公司和田世贵能把川味轩操持得怎么样,他刘源是管不着了。

    可回到省城刘源马上就陷入更大地煎熬。去宁波前,欧阳东和叶强专门在省城最好的馆子给他做的饯行宴,他也在饭桌上意气风发,可仅仅三个月不到,他就灰溜溜地跑回来,他可真没脸去见他们。虽然他也知道欧阳东和叶强都不会嘲笑他,可他就是不愿意让人看见他现在的倒霉样,至少,现在还不是见他们的时候。可他现在该做点什么哩?总不能一天到晚就这样吃了睡睡了吃坐吃山空吧,得找点事情来做做。

    这又教刘源好生烦闷。他能做什么?他可从来没帮人做过事情。

    他手里还有不到三十万块现金,可这点钱在省城这地方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他可不想象叶强那样开一家小杂货铺挣点辛苦钱,他大手大脚惯了,也实在抹不下脸皮为了五毛一块的蝇头小利陪上笑脸和吆喝;可他思前想后,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点子。难道再回头去做生产资料生意?他手里这点钱又不大够,再说,这行当有好几年没摸,人际关系早就疏远了。

    这些天刘源一直在省城四下里奔波,挨着个打探各个市场的水深水浅,一心想寻一个好生意,每天都是天擦黑时,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东门外至诚小区他租住的那个单间,用电热炉随便给自己弄点吃食,再洗个热水澡,就一头倒在床上,睡得象死猪一样。偶尔他也会被燥热的天气和蚊虫折腾地无法睡眠,这时,他就会设想有朝一日他东山再起时,一身光鲜人模人样地出现在欧阳东叶强他们面前时,那俩人个个惊讶地合不拢嘴的神情;当然,他也会想起他那远在新西兰的儿子和前妻,如果当初他没和那个女研究生搅活得那么紧,如果他不是一时冲动提出离婚,如果他没有在田世贵的撺掇下去宁波……去他妈的!哪里有那么多的“如果”!自己该不是老了吧?

    就在欧阳东在车窗里恍惚间瞥见刘源的第三天上午,刘源依然象往常一样,出门在路边的面馆里随便吃碗杂酱面作早餐,就在街边的公交车站等63路车。他准备去城市的西边看看。他还在寻找一个投资少见效快的好项目,这可是他刘源能不能翻身的唯一机会,说不定,还是他下半辈子怎么个活法的唯一机会。

    其实,刘源心目中所谓的大项目,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希望找一个转手的茶楼而已。他经营七色草茶楼多年,对这个生意行当可以说是了解甚深,也只有这事情他做起来得心应手,要是真有别的赚钱行当,他还兴许真就做不下来。不过,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没望城西方向走,只是因为他怕再看见自己那间“七色草”,他怕那地方会勾起他很多好或者不好的回忆。从这一点来说,刘源也确实认识到,当初他做的那些迷糊事,不但伤害了前妻和儿子,也伤害了自己。怎么说他都是四十出头的人了,怎么还象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就能做下这不可饶恕的事犯下这不可饶恕的错哩?!

    自怨自艾的刘胖子苦着一张脸,低垂着剃得溜青的胖脑袋,只顾着在心里责骂自己,居然没留意到自己坐过了站,一直到售票员吆喝终点站到了,他才错愕地抬起头。天啊,自己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车站边就是一个宽敞的小广场,再望广场里走一点,就是一道气派恢弘的大门,大门里迎面而来是一个大大的喷水池,清凉的水流哗啦啦地顺着一大块黑色花岗岩奔流,花岗岩石上,是几个整齐排列的大铜字:聚美花园城。

    这地方他以前经常来,这就是省城第二环城路西四段的聚美花园城。以前属于他、现在属于欧阳东的那套电梯公寓,就在这个高档住宅小区里。

    站在车站上,刘源似乎就能看见那间高高在上的房子:从房间客厅的落地玻璃窗,能把慕春江对岸那个绿草如茵的主题公园尽收眼底,曲折蜿蜒的林间小道、宛如蚂蚁般的游人、还有那一块块宝石般的碧绿池塘……一瞬间,刘源心里就涌起百般滋味。天可怜见,当初他挑选这处房子和装修时,可真是费了不少心血,没想到,最后却白白便宜了欧阳东。刘源心头的这些想法,倒不是在怨恨欧阳东,这只是他的一点感慨。或者,我们每一个人,处在刘源的地步,面对此时此地此景,都会这样感慨一番吧。

    刘源情不自禁地向着小区大门走去,不过,他在门口就被一个身着制服的保安彬彬有礼地拦住了。

    “先生,请出示您的通行证。”那保安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如果您是来找人的,请让我们代您通知这里的住户。只有得到业主的允许,我们才会让您进去。”

    “不,我只是看看,只是看看。”刘源连连摇头,*着脸说道。聚美花园城这个规矩他也知道,可是他一时间竟然忘记了。

    “先生,这里的房子都卖完了。如果你想购买,我们公司在安定桥正在开发一个新的小区,就在这几天开始发售……”那保安显然把刘源看做一位想买房子的顾客。确实,刘源一米八几的个头、通身上下的名牌、手腕上亮光闪闪的金表,还有他腋下夹着的手机包,都显示着主人的身份。

    刘源全没把保安热心的宣传听在耳朵里,他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看着那一栋栋四四方方的高楼,怅然若失地长叹一口气。蓦然间,他竟然很有几分期待在这里和欧阳东重逢,如果这时候欧阳东恰恰走出大门的话,他不正可以名正言顺地走进去吗?当然,他也可以让保安通知欧阳东,只要保安说出自己的名字,他相信欧阳东一定会异常热情地把自己迎进去。不过,他没有这份勇气。自己现在的景况实在不适合去见欧阳东,再说,即便见了欧阳东又能怎么样?

    刘源并不想在这里滞留,可他又不愿意就这样离开,为了不引人注意,他在广场一角的一个宣传点停下脚步,装模做样地拿起一张印刷精美的宣传品,心里却在思量着,要是欧阳东这时节走出小区大门,他该怎么做,又该怎么说。

    “先生,我们是东方证券的业务员。我们东方证券是全国最大的证券交易商之一,每年的交易额……”东方证券的这个小伙子显然也注意刘源很久了,刘源的外表也确实象一个事业兴隆的成功人士。“这是我们东方证券在本市的第四家营业部。您知道,从去年开始,国内的A股市场就处于一个稳定的上升通道中,即便从五月底开始有一个再次等级的调整,但是股指依然在一个长期的上升通道中运行。……”

    小伙子滔滔不绝地说着。这样的大热天,他还打着领带,热得汗流浃背,可任随他说得口干舌燥,眼前的胖子就是连眉眼都没瞧他一下,一点表示都没有,甚至连询问都没一句,只是翻过来掉过去地看着那张宣传资料。这样的人他可真没见过,要是说这胖子没意思吧,他又不走;要说他有意思吧,他总该问几句吧。

    “每天收盘后,我们都会请专业的资深股评家来为大家讲解当天的走势,周末,我们还会不定时地邀请北京上海广州的股评专栏作家来省城和大家见面,当面解答大家的问题。”说着,他压低声音,“对于在我们这里开户的大顾客,我们还有一些优惠,比如中午有一顿免费的午餐,比如交易手续费只是您在别的营业部的一半,……”

    “唔?”一直不动声色的刘源终于开腔了。“开个户,要多少钱?”

    “大户要一百万。中户二十万。要是您每年的交易额达到某一个数额,我们甚至可以考虑给您更多的折扣……”小伙子显然认为交易费的折扣吸引了刘源,可更吸引刘源的倒是那一顿免费的午餐,而且,这个年青的业务员显然不认为刘源是一个普通客户。

    “在你们那里开户,需要什么样的手续么?”既然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行当,先炒炒股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经常读报的刘源对股市并不陌生,去年,汪青海那家伙——他曾经的小舅子和好朋友——短短两个星期就在股市上挣了好几万;他也知道,从去年开始,沉寂三年多的中国股市突然进入一轮高速发展期,股指连连攀升,九百点、一千点、一千三百点、一千五百点,几个横亘在前面的重要阻力位接连被轻松突破,一些大胆的预言家甚至翻着教科书预测,大牛市的顶在两千七百点,最疯狂的家伙甚至喊出“牛市不言顶”的口号,即使从五月底开始的一**调整,时下也被绝大多数股民和股评家判断为“小级别调整”。

    “很简单的,只要您提供您的合法身份证件,我们都可以帮您办理,”在火辣辣的阳光下曝晒一上午终于拉到一笔生意的年轻人喜笑颜开。“你打算办个中户还是大户?”刘源可能投入的资金决定小伙子的提成,因此他很关心。

    “就先办个中户吧,我先打入二十五万试试。”刘源大气地说道,“你们营业部在哪里?远了我可不去。”

    “不远不远,就在前面不远的双枫大厦。二楼是散户及营业大厅,中户室和大户室都在三楼,有电梯也有空调,每位顾客都有一台电脑,交易通道保证畅通,您可以在电脑上直接下单的。”小伙子显然害怕刘源这位大客户跑了,和身边羡慕的同伴低声交代几句,就站起身说道,“您要是带有身份证件,我们现在就可以为您办理上海和深圳两地的证券交易帐户。要不,您和我一起去我们公司?”说着那小伙子又有几分犹豫,“只是那里不好停车。不过我们已经在和双枫大厦的管理方洽谈这个事情了,他们答应会尽快替我们解决。”

    在双枫大厦的大厅里,刘源全身的血似乎一下全部涌到脸上,从电梯里走出来一个女子,模样身板还有走路的姿势都太象他以前的女友了,难道在这个地方居然会遇见她?

    直到走进电梯,刘源这才好不容易定住恍惚的心神,一边嘘着冷气,一边用一块早就湿渍渍的手帕使劲揩抹着油漉漉的光头。

    不是她,虽然很象她,但是那确确实实不是她。那和刘源擦肩而过的女子比她要矮一点,也比她胖一些,而且,年龄也要大好几岁。

第八章 涅磐(七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邵文佳就看到那个胖子的不安,惊愕、局促、彷徨、尴尬,还有一丝渴望,这些心理变化同时浮现在那个家伙汗油油的圆脸上,尤其是那双与圆脸不相称的小眼睛里甚至流露出逃避的想法。这可真是奇怪,她从来没在任何地方见过这个胖子,这个胖子怎么会有这么诸多的表情?

    电梯外的走廊很小,邵文佳不得不和胖子擦身而过,刘源身上浓重的汗味也教她不自禁地皱皱鼻。

    已经快到中午了,**辣的阳光毫不吝惜地把并无多少行人的人行道烘烤得就象一个滚烫的锅底,邵文佳手里拎着一把精巧的小伞,漫无目的地在街边店铺房檐下慢慢挪动着脚步。她挎着的小坤包里装着六千块钱,这是刚才在枫湘文化有限公司领取的稿酬,还有一份新的书稿合同,在枫湘公司新策划的《女人生活小百科》这部文集中,她挑了三本分册,这能带给她八千三百块的收入。虽然截稿期只有四十天,可她现在还不想就开始构思,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去找一间好房子。

    她现在住的地方,楼下新近开了一家夜啤酒摊,不但每晚的喧闹要持续到凌晨三四点,还有那炭炉上烧烤的烟尘味也让她头昏脑涨,偏偏她又习惯在夜深人静时写东西,思量再三,她只能选择换个新地方,当然,这一次一定要换个清净地方,她可实在没精神每隔三五个月就换个地方了。

    街道对面的聚美花园城看上去倒真是不错,错落分布在绿茵茵的草地和郁郁葱葱的树影中的十几栋高高耸立外观各异的电梯公寓大楼里,也许会有那么一两间空置的房屋会出租吧。当然,邵文佳没想要在这里租下一整套房子,聚美花园里即便是一套没怎么装修过的房子,每月的租金也不会少过两三千,因为这里修的全是大户型,最小的套型也有一百二十多个平方米。

    在小区大门口,尽职的保安把她挡了回来,她的美丽和从容对彬彬有礼的保安没有作用,既然她不是小区的住户,也不是小区里某位住户的客人,那么,“对不起,小姐,我们不能让你进去。”

    看来这里是没戏了,那就算了吧,邵文佳现在准备换个地方再去打听打听。听枫湘文化公司一个朋友说,在城南二环路外有一大片新建的居民小区,空房子多的是,那里是省城的拆迁安置户集中区,大部分住户的家境都不是很宽裕,他们通常会以比较低廉的价格就把房子租出来。而且,那里绝对符合邵文佳的要求,那里真的很安静,唯一的不好地方,就是那个小区的住户和暂住户成分很杂。“管他哩,先去看看再说吧。”邵文佳打定主意,她现在还有地方住,并不是很着急要寻一个新房子,她权当这是一次散心,有没有收获都无所谓。

    就在聚美广场边的车站等车时,她看见背后的街角有一个房介所,遮掩住半扇铺面的玻璃幕墙上贴着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房介信息。这里就在聚美旁边,兴许有好消息吧?

    “聚美?那里可没有出租的房子。那里的房子紧俏得很哩,就是有出租的,消息出来马上就有人抢着租了。”手里捏着一把扑克牌的中年男人昂着脸说道,一个看上去就是他媳妇的女人就偎在他背后,从他肩膀上探出头去瞧着牌局。别的人都专注于自己手里的牌,对邵文佳和房介所老板之间的对话无动于衷。

    “快点啊,杜霉鬼,该你出牌了!”下家不耐烦地低声嚷嚷了一句,又瞅邵文佳一眼,“你没听说他说嘛,聚美里面没房子。这里住的全是有钱人,买得起房子的就不会把房子租出来。”

    被称为杜霉鬼的房介所老板在自己的牌上瞧了半天,甩出一张,又扭头说道:“要不你等等,我打完这一盘,帮你找找。我记得,前几天好象有人说有一套房子出租的。”

    邵文佳点点头,在办公桌旁那张空沙发上坐下来。来这个大都市三年多了,她还是觉得自己不能适应这里的人文气氛,这里的人都太休闲了,只要能吃上一顿饱饭,兜里再揣上几个闲钱,他们就难得有一份上进的心思,这大约也是这里茶楼茶馆随处可见的原因吧,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能在街头巷尾看见打麻将的闲人,参与者可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恰恰相反,大多数的参与者正是那些本该为生活奋斗的年轻人或者中年人。在她的家乡,这样的街头景致绝对是难得一见,更不会有店铺的老板把顾客晾在一边,自己还痴迷于一场无关痛痒的牌局的道理。

    大概也觉得让人这样等着不妥当,杜老板把手里的扑克牌交给自己老婆,站起身给邵文佳泡了杯茶,就在杂乱的桌上翻找出一本厚厚的资料,一页一页细心地看着,末了,他指着一行七扭八拐的字说道:“找到了,就是这个。套四的电梯公寓,简装修,零租整租都行,整租一个月两千八,零租的话,除主卧外每间一月六百五。不过,”他挠挠头,“他们带人去过好几回,说那里根本就没人在的。而且,留的这个电话号码也是空号。”

    邵文佳可不想每月花上三千多租这样一套房子,再说,她拿这样大一套房子干什么?单间六百多的房租她倒是可以承受,虽然这个价钱已经是她现在房租的一倍多,可只要环境好,这倒不算个什么事。

    见她执意要去看房子,杜老板也不好说什么。去看看就去看看吧。

    “我领她去看看聚美里的那套房子。”

    他老婆头都没抬,只是嘟囔一句:“老三他们都说了,那是骗人的事情,你还不死心?回来时记着在菜市场买把蒜苗,再割半斤肉。眼睛别光望女人身上瞟,仔细着别又让人家给了糟头肉。”几个打牌的男人就一起吃吃地笑。

    聚美花园门口的保安看来和杜老板厮混得很熟,这一次没人上前阻拦他们,邵文佳和杜老板完全是大摇大摆地从容走进去,顺着修剪得齐齐整整的小径,一直望小区最里面靠江边那两栋大楼走去。

    “这最里面的房子最贵。当时发卖时它们因为靠近江边,价格还略微比内圈的那几栋低一些,也没显出来什么好处,可自从江对面修起公园,又修了一道索桥把江两岸连通,这几栋楼的价钱就风一样涨起来,从楼盘发售到现在,房价至少涨了四成半。”杜老板没话找话地说道。邵文佳只听着,也没说话。

    这里的环境确实不错。就象绿色地毯一样的草地上不时看见一两把长椅,隐在草丛里的喇叭里播放着柔柔细细的音乐,时不时还会从平地上冒起一两座用基建时的土方堆出的人工小土丘,站在土丘上,能看见小区正中间那个大大的游泳池,一大群半大孩子正在碧蓝的池水里扑腾,个个兴奋地哇啦哇啦叫嚷着;游泳池过去不远就是几个网球场,大部分都空着,只有一个场地上有两个来回奔跑的人影,一个男人戴着墨镜,就坐在场地边的遮阳伞下喝水。

    “这里的房子,现在是什么价钱?”邵文佳问道。

    “至少也是三千出头吧。”

    邵文佳没再说话,这个价钱她可承受不起。不过,要是再给她一两年时间,她多半能在别的小区里按揭一套房子了。

    “不知道房子的主人在不在哩。”在电梯里,杜老板又一次唠叨起这个话题。他倒是从来没来过这栋楼,而且,那把消息传递给他的朋友也说,这条信息靠不住,好几家房介所都把这信息列在醒目的位置,可他们从来就没在聚美花园城七栋1703号找到过主人,那个电话号码也不对,不是忙音,就是空号的电脑提示。

    不知道是杜老板的运气好,还是邵文佳的运气好,总之今天那间房子里有人。

    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为他们打开房门,可才听杜老板说了两句,那年轻人就是一脸的不耐烦,一边准备侧身准备掩上防盗门,一边一叠声地说道:“你们一定是弄错了,这里没人出租房子,而且,我也不姓王。”

    “这大清早的,你就和谁说话啊?”一个女孩的声音在屋子里说道。

    “谁知道哪个家伙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跑去房介所填张表,楞说这房子要出租!”

    邵文佳差点没笑出声来。这都快到中午十二点了,那女孩偏说是大清早,看来也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夜猫子,不过她还是信年轻男人的话,从门缝里望进去,客厅里的摆设和装饰高雅而不奢靡,简单而不单调,仅仅站在门外,就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绝对不是杜老板所说的“简单装修”,看得出,屋子的主人在装修上很下了一番工夫。

    “好啊好啊,我正说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闷得慌哩,想不到居然还有人这么了解我。”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发际蓬松地在门边探出头,上下打量着门口的俩人。她身上只裹着一件宽大的淡兰色睡袍,睡袍前画着一只憨态可鞠的大懒熊。“女的就可以,男的可不行。”

    “这是我的房子!不租!”欧阳东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道,周富通几分钟之后就要来开车来接他,他得赶紧把东西准备好,要是不能搭他的顺风车,他就得一个人去赶来往于省城和莆阳之间的大客车,或者花两三百块喊一辆出租车。

    才从床上爬起来的粟琴牙没刷脸没洗,就在旁边和他磨菇。她已经大学毕业。四月间,她母亲就托人在北城区的国土局为她谋到一份清闲的好差使,可这不安分的家伙对此嗤之以鼻,不仅没去报到,还为这事和她母亲大吵大闹一番,吵闹的结果就是她“拍案而起,愤然离去”,背着自己的小背包就跑到欧阳东这里,反正这里房间多,欧阳东也不会好意思把她赶到大街上。她现在已经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要不是嫌麻烦,说不定她还会按自己的心意把里里外外不合她心意的装修都敲掉重新来一遍;她也有这个钱,托她那炒股发家的母亲的福,上个月她卖掉自己手里“四川长虹”这支股票之后,兜里揣着十几万块,怎么说也得算是个小富婆。

    “你一去就是十天半月不回来,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你就不担心?再说,这么大的房子收拾打整起来真是烦人,打扫一遍卫生要花一个多钟头,你就不怕累着我?”

    “我可没请你来这里住。”欧阳东毫不客气地说道,“你要是一个人害怕,大可以回家去住,我不会拦你的。”他在乱七八糟的壁柜里一阵翻腾,“看见我那件蓝色条纹T恤没有?就是上次在商场买那件。”

    “扔洗衣机里了,还没洗啦。”粟琴倚在门边,翻着眼睛白欧阳东一眼,又说道,“租给人家住有什么不好的,一来就当做善事,帮人家一个忙,二来,他们也可以为你免费打扫打扫卫生吧。再说了,过一阵子我要是找到工作,谁还有时间帮你做这做那的?也就是我看你可怜来陪陪你,换个人,就我来时你电视机柜上那一尺厚的灰,怕早就前脚进门后脚就说‘拜拜’了。”

    “拜拜就拜拜,总之我不租。”他欧阳东也不缺那点租金。至于房间卫生,这倒确实是个问题,他一个月能在省城呆的时间统共也就四五天,常常十天半月都不落屋,每次回来屋子里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这教他好生心烦,偏偏他每次回来都是周末比赛之后,人都累得东倒西歪了,哪里还有那闲心来挨着房间打扫卫生。

    任凭粟琴好说歹说,欧阳东只是不许,邵文佳和那个房介所的杜老板就站在门口,听俩人你一句来我一句去地斗嘴,要不是想等个明白的结果,俩人都想抬脚走人了,这大热天,谁耐烦站在热烘烘的楼梯间里干等。

    “我说行就行!你要是不答应,你今天就别想走!”欧阳东接周富通电话的当口,粟琴凶巴巴地砸下这么一句,光着脚板一阵风一样卷到门口,朝邵文佳点点头,“你可以租,他可不行!”

    杜老板笑着说道:“我是带她来看房子的。我自己又不租房子。再说,这么好的房子我也租住不起。”

    “你是房介所的?正好,你能再帮我寻一个房客吗?还有一间空房间的。”

    欧阳东一边收起手机,一边拎着一个旅行包走到客厅里,听见粟琴最后一句话,他真是有点冒火了:“再租一间?!那你睡哪里,我回来睡哪里?书房里没法住人!”

    “我当然住你那一间,至于你嘛,”粟琴很娇媚地瞥他一眼,笑着说道,“沙发喽。”

    “这是我的房子!”

    “没人说这不是你的房子,我只是帮你找两个房客罢了,又不会逼你卖房子。再说,我帮你一个月多挣几百块钱,顺便还有人帮你免费收拾这脏兮兮的房间,你本该好好谢谢我的。”

    “没有我签字,你们连合约也签不了。”欧阳东恶狠狠地扔下一句。周富通在小区外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他得赶快走,现在可没时间和粟琴理论,反正他不签字,不但租房合约他们没法签,小区里的通行证他们更办不下来。

    “我可以伪造你的签名。”粟琴笑眯眯地说道,至于小区的通行证,更不在话下,她才不信物管公司的人会有那么铁面无私。

    邵文佳同样笑眯眯地看着欧阳东拎着旅行包气哼哼地钻进电梯,她现在觉得这件事有趣极了。最早她还以为粟琴和这年轻人是兄妹,可听他们的谈话,两人显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两人也不象是情侣,可粟琴一个二十来岁标标致致的大姑娘,当着一个大男人的面,就穿一件睡袍光着脚丫子在屋子里四处乱窜,这又是怎么一会事?

    杜老板显然没有兴趣关心这些事儿,他直截了当地问道:“这房子租金怎么算?”

    这个问题把粟琴难住了,她可没考虑过这样的房子要是租出去,多少租金才算合适。她压根儿就没在外面租住过房子。

    “三百……不,四百……四百五……”粟琴瞪着眼睛,不知道怎么的,她心里有几分慌乱,该死的欧阳东,他再怎么着也该告诉自己这样的房子租金该是多少吧。“四百五一个月,至少要租半年,还要交押金。”

    “行。”邵文佳连讨价还价都不想了,这个价钱实在是便宜,“我先租一年。”她坤包里就有六千块钱的稿费,足够交一年的房租。

    当天下午,欧阳东正和向冉闲聊甄智晃想转回莆阳陶然的事情时,粟琴给他打来一个电话。

    “全部搞掂了,我帮你租了两间小卧室出去,每月能多收一千块的房租哩,你现在也是个地主寓公了。你说吧,怎么感谢我?”

    她话没说完,欧阳东就“啪”的一声合上手机。

第八章 涅磐(八)

    正为甄智晃的事情长吁短叹的向冉被欧阳东这突兀的动作唬了一跳,他眨眨眼,盯着欧阳东看了半天,才试探着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谁打来的电话?”

    “粟琴的电话。”欧阳东没好气地说道,“她把我房子给租出去了。”

    “什么意思?”向冉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租个房子,欧阳东至于发这么大的火气。

    “也没什么大事,粟琴嫌一个人住那么大一间屋子闷,要给东子找几个房客。”在另一个沙发上抱着向冉半岁大小子逗乐的周富通接口说道,在来莆阳的路上,他就已经从欧阳东那里知道了事情的首尾。“他是不喜欢有人在他家里搅合。”

    原来是这么一会事,向冉会心地笑了。粟琴和欧阳东来往有一年多了,周富通和向冉两口子都见过她好几次,其实,不单单是他们认识粟琴,陶然队里好些队员都认识粟琴,也都知道她和欧阳东的关系。

    一直在厨房里和面的卢月雯端着一个面板走出来,生下孩子后,她反而消瘦了一些,少女时期的矜持和娇羞不知不觉中变成庄重和成熟。她在餐桌上垫上一块湿润的毛巾,放好擀面板,又提着一块薄薄的面板搁在三个男人面前的茶几上,寻来两三张干净的报纸放在面板上,再撒上一层面粉。“饺子馅我都拌匀了,你去把它端出来吧。一会儿,你们仨就在这茶几上包。”她支使着向冉,就伸手接过已经迷瞪得睁不开眼睛的儿子,把孩子抱进里屋。

    三个男人一起挤在厨房里洗手时,周富通吸着鼻子大声问道:“今天是韭菜馅的?”他是多此一问,并不算小的厨房里充斥着一股子浓浓的韭菜清香。“要说我还馋点什么的话,你家里自己包的北方饺子绝对是一样,”周富通咽着唾沫说道,“你说,外面那么大馆子里怎么就做不出这样的味道哩。”

    他说这话倒不全是恭维,向冉时不时地也会邀请几个队友来家里坐坐,而他待客的吃食,通常就是自己包的北方水饺,饺子个大不说,味道还挺周正,象队里三个外援,几乎是隔一阵就缠着向冉,千方百计想来他家蹭上一顿饭。

    卢月雯一个人擀饺子皮,三个男人和向家的小保姆一起动手包饺子,才包了几个,向冉就赶紧拦下欧阳东和周富通,“行了行了,你们俩就不要包了,瞧瞧你们包的这是什么,边都没捏紧,一下水就得破。你们俩就帮着拿饺子皮吧,可不敢让你们动手。”

    周富通和欧阳东一起笑了。论起来,周富通的手艺比时常来向家的欧阳东还要好点,欧阳东包饺子时动作慢得就象蜗牛爬不说,捏出来的饺子更象是包子,韭菜碎叶和肉沫都在饺子皮上粘着。

    “东子,你和小粟进展得怎么样了?”卢月雯一面擀着饺子皮,一面问道。一个个小面团在她掌缘下翻过来转过去这么一压,就轻轻划拉进短短的擀面棍下,也不见她费什么劲,由着擀面棍前后滚动,那小面团就自动转着圈,象有灵性一样慢慢变薄变大,看看厚薄大小都差不多了,她就挑出来,又顺手拨拉过一个面团,又如此这样一番。一张张饺子皮便象变魔术一般层层叠叠地摞起来。好些队友第一次来向冉家时,都被卢月雯这一手活计弄得目瞪口呆,那个德国外援劳舍尔甚至专门找俱乐部借了摄象机,跑来拍了一段卢月雯做饺子皮的录象,说要带回去让亲戚朋友都看看。东方人实在太神秘了,那面皮居然会自己转圈圈。

    “我跟她能怎么样?”欧阳东手里抓着一张饺子皮,死死盯着向冉手上的动作,挑馅、压馅、合龙、压皮……他还就不信自己不能学会这包饺子的技术。这有什么难的啊?

    “东子,教我说,粟琴这女孩子不错,和你蛮般配的,只是个头稍微矮点。”卢月雯笑着说道。

    “没饺子皮了,快点擀几张拿来,”向冉乜她一眼,她还不知道东子的心思,就在这里瞎白话什么?粟琴再这样好那样好的的,可有一样不好,她太任性,说话做事都依着自己的心性,难得考虑别人的感受,有时甚至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向冉自己就亲眼看见几回这样的事情,粟琴不但让别人下不来台,与她一路的欧阳东也连带跟着尴尬难受,她自己却跟没事人似的。

    卢月雯显然没听出丈夫话里的话,她麻利地收拾起几张饺子皮送过来,就又说道:“还有啊,粟琴心眼活络,又会体贴人,而且能说会道的,你和她在一块儿,也不会觉得憋闷。再者说,你们俩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谁还不知道谁,难得的,就是这个‘熟悉’。”看欧阳东脸上挂着笑容只不作声,她偏着头想想,顿了顿又说道,“要不,嫂子给你介绍一个?”

    欧阳东长叹一口气,把捏成一团的面球扔在茶几上,他终于放弃学习包饺子这个想法。向冉他们包的饺子又饱满又美观,可他包出来的东西,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叫什么好。

    “行啊,雯雯姐,你总算肯帮忙了。你给我介绍的是谁啊?”

    “是一家服装公司的业务员,经常来莆阳的。人长得俊,年龄也和你差不多,今年大约也是二十三四吧,我估摸着比你大点吧。人家也是个大学生,听说还是省城里名牌大学毕业的。”

    “她家是哪里的?”欧阳东瞪着俩眼,故作热心地望着卢月雯。周富通已经燃起一支烟,转过身子假装看电视新闻,可眼角眉梢全挂着笑。

    听着雯雯一五一十地向欧阳东述说那女孩的诸般好处,向冉再也忍不住,出声呵斥自己的婆娘:“你没事找事在这里说什么哩。真是搞不懂你们女人,前半辈子操心自己嫁人的事情,后半辈子就急着把别人嫁出去。不做媒人要憋死你?”

    周富通终于笑出声来,“我那婆娘和她一个样,天天撮合这个撮合那个的。女人老了,都是这样的,我早就习惯了。”

    三个男人一起笑起来。

    卢月雯啐了周富通一口,想想,也抿着嘴乐了。

    什么叫热锅上的蚂蚁?自己现在这模样就是热锅上的蚂蚁!

    虽然办公室里的温度才二十四度,可方赞昊依然觉得心里就象塞着一团火,还一个劲地呼呼向外喷着阵阵热气。

    现在是联赛第几轮了?整整二十轮了;陶然队积分多少?三十九分;在联赛里排第几?第十三,只比降级区多四分而已。

    想着这些数据他就心惊胆战。集团公司今年计划投入四千万,可已经投进俱乐部的三千多万资金就象扔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里,连响都没听见一个。今年俱乐部的目标就是把陶然队弄进甲A,可现在哩,联赛都过半了,别说冲A——再说这个话题方赞昊就觉得脸红,赛季末能不能保级似乎都成了问题。

    保级。保级?保级!

    方赞昊手里夹着一只烟灰老长的烟卷,就象一只被抽掉脊梁的老狗一样瘫在高大的转椅里,深深凹下去的眼眶里,一对无神的眯缝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罩。

    他右手里捏着一张打印的文件,这是俱乐部分管经营的副总经理才交给他的报告。报告的内容倒很简单:俱乐部专营店里陶然队的队服、队徽、队标、海报等各种物品都已经没有库存,要求俱乐部理事会同意再赶制一批,同时还希望能做一批带明显标识的物品,比如围巾手套什么的;本市有一家快餐店希望能得到俱乐部同意,在周末基地向社会大众开放时,他们能进入基地卖吃食,作为回报,他们愿意提供一笔数额不大的赞助,要是陶然队同意,他们还希望能在他们的快餐饭盒上印上陶然队徽,当然,这个事的代价比那个赞助要丰厚许多……

    袁仲智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提议,在短短三周里就让俱乐部获得不小的收益,俱乐部积压的各种商品忽拉拉全部销售一空,几十万闲置起来的资金一下就活了,而且,基地周末对外开发的事还让俱乐部获得不错的口碑,这可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回来的大好事。为这事,集团公司领导还专门召见自己,把自己好生夸奖鼓励了一番,这也叫他美滋滋地乐了老半天。

    可随即一个坏消息就砸在他头上。

    集团公司已经下了决心,周末主场要再不胜,袁仲智这个主教练就别想再干了;他这个俱乐部总经理,也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方赞昊甚至听说,集团公司为俱乐部新选的总经理和主教练已经秘密来到省城,只要周末陶然队一输球,换帅的决定立马就会宣布。

    一场普普通通的比赛,就要决定四个人的命运,方赞昊甚至猜想,即便这场比赛胜了,只要胜利的过程不那么完美不那么漂亮,集团公司一样会让自己和袁仲智滚蛋。

    自己的命运,现在是和袁仲智这个喝过洋墨水的家伙拴在一起了。方赞昊苦笑着,三周前,就是自己亲自飞到广西南宁,眼巴巴地把袁仲智接来莆阳,那时自己哪里能想到,自己接的不是救星,而是自己的催命符。三个星期,三场比赛,两负一平,这个看上去满腹经纶从容镇定的家伙肚子里居然是一包草?

    方赞昊很怀疑袁仲智是不是仅仅在德国镀了一层金。不!不是镀金,是镀铜!

    不过,上周六的比赛又证明方总的猜想似乎有失偏颇。

    上周六,陶然队客场挑战郑州中原,那是今年甲B当仁不让的第一强队,莆阳陶然和人家的联赛积分相差整整二十分,可比赛场上的局面却完全颠倒过来,要不是那个“近视眼”主裁判帮忙,开场十五分钟陶然队说不定就能把比赛搞掂。一次完美的单刀把吹成越位、一粒进球被判“冲撞守门员”、欧阳东诡异的传球明明打在禁区内中原队员的手上,可近在咫尺的主裁判楞就没看见……比赛最后的结果,就象郑州当地报纸报道的那样,“中原队在主场艰难地逼平莆阳陶然,在冲A的道路上又迈出坚实的一步。”

    方赞昊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听信叶强这个瘸子经纪人的一通胡话,千里迢迢地把袁仲智请来莆阳,要是换个人来作主教练,或者就不是今天这个局面了。

    后悔归后悔,方赞昊还是准备找袁仲智谈谈,他也要教他知道,这个周末的比赛,再马虎不得,要是赢得不够干净利落彻底,他们两个难兄难弟就得一起背起铺盖卷走人。

    这事可不能耽搁,得马上就找袁仲智摊牌。

    对于方总经理的好意提醒,袁仲智除了感激,也没说更多的话。足球是圆的,比赛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他可不敢保证周末的比赛一定就能取胜。

    “方总,夏季转会市场眼看就要开放,我们应该再买进一个门将,后卫线也要充实一下,现在能派上用场的中卫就只有向冉和劳舍尔,只要有一个伤病或者红黄牌停赛,整条后卫线就有崩溃的可能。我建议把甄智晃招回来,他在漓江队也不得意。这个队员有经验,有身高,脚下活也不粗,后卫线上各个位置或者右边路都能踢打,而且也是咱们陶然的老队员,不存在配合默契不默契的问题,招回来就能用。”

    这个袁仲智!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工夫想这些?方赞昊瞪着眼睛瞅了他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这事我也知道,只要漓江愿意放人,我们就把他转回来。还有,门将的事情也有着落了,青岛凤凰愿意和我们交换,一百万现金外搭他们的二号门将,换欧阳东。那个门将也是以前国青队的二号门将。”停了停,他又补了一句,“大连长风也捎过话来,要是我们愿意,他们想把欧阳东买走,价钱好商量。”

    袁仲智舔舔干巴巴的嘴唇,一时没有说话。方赞昊这时才留意到,就这一两天的工夫,袁仲智的嘴角竟冒起一大堆细细密密的火泡。

    “他们会出多少钱?”

    “不会少于一百八十万吧。不过摆在面上的不会那么多,说给外面听的数字也就七八十万,我估摸着,这会子叶强多半已经开始和这俩俱乐部讨价还价了。”

    “一百八十万。”袁仲智抿着嘴唇,停了半天才没头没脑问一句,“咱们卖么?”

    卖!当然要卖!欧阳东的状态就摆在那里,这时候有人出一百八十万,孙子才不卖!

    袁仲智又是半天没说话。“你已经答应他们了?我是说,他们是不是马上就要来人签合同?”

    事情倒还没这么快。方赞昊只是在电话里答应对方,说只要价钱合适,可以考虑放欧阳东转会,毕竟这还没到夏季转会市场开放时间,双方只是初步接触洽谈一下,相互摸摸底。

    “方总,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个事情的时候。眼下最关键的,就是周末这场比赛,要是咱们挨过这一关,那时再来谈论这些事也不迟;要是咱们跨不过去这道坎,”袁仲智把一口烟悠悠地喷出来,意味深长地说道,“那,这些事也临不到咱们来操心。”

    方赞昊苦着脸笑起来。这话,说得实在。

    星期天,大连长风和青岛凤凰两个俱乐部前脚后脚就给正在车上前往省城的方赞昊打来电话。

    青岛凤凰愿意用一百八十万现金加那个门将交换欧阳东;财大气粗的大连人更是简单,只要莆阳方面放人,三百万现金马上就到陶然俱乐部帐上,而且,方总经理个人帐户上也会有一笔很可观的收入。

    方赞昊的回答很干脆,“这事,我们还需要考虑考虑。”

    不过这事可不是方总经理马上就要考虑的,他现在有比这更急的事情,他要去省城会晤叶强,得先把叶强稳住,要是这家伙在欧阳东耳边鼓捣几句,说不定什么都完了。

第八章 涅磐(九)

    写在篇前的话:首先感谢发现错误的朋友们,二十轮比赛下来,陶然队的积分应该在二十九分左右,这样才比较合适,而且,他们和郑州中原队的积分差距有二十分,似乎也不太合理……

    其次,第八章涅磐进展一直不顺利,原因首先在我,客观理由是因为调整写作整个文章的写作大纲,为了前后呼应,为了让故事和人物更加生动……但是我不能不承认,主观原因是因为这一章的难度对我来说太大了,我还从来没有写过这么多字的文章,对情节的推演、人物的再塑造以及对故事的演化进程都很难把握,第八章的章回名字叫“涅磐”,同时处于“涅磐”状态中的,还有我。我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的水平足够写一篇能入人法眼的长篇,实际上,现在,我不得不坦白,我依然欠缺很多,从对生活的观察到对社会的观察乃至把观察到的事物上升至某种哲学境界,都很生疏。

    涅磐章即将结束,不知道我自己的“涅磐”能不能同时完成。

    那场决定许多人命运的比赛也是一场复仇之战。

    陶然队很不幸,当他们最需要一场胜利来摆脱泥潭、重塑信心时,他们却接二连三地遇见强队。先是天津七星——陶然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输给对手;接着是郑州中原,他们和陶然的怨仇能上溯到去年甲B的最后一轮,“输给谁都行,就是不能输给莆阳陶然!”中原俱乐部的老总在公开场合也直言不讳;现在,陶然队面对的是辽宁队,今年甲B的第三名。

    拥有四名国脚的辽宁队,上个赛季里居然就会莫名其妙地降级,这不但让许多关心足球的人大叫看不懂,连辽宁队自己都被这个结果给结结实实地敲了一闷棍。降级的后果更是教他们目瞪口呆。先是赞助商终止合同,随之而来的,是四大国脚的转会,然后,是老球员要求俱乐部偿还前几年欠下的债务……转眼之间,一支曾经威风赫赫的庞然大物轰然倒下。

    即便在年底转会市场上疯狂甩卖十几名一线球员,一多半是年青人的辽宁队依然信心勃勃,辽宁足球能够长盛不衰,并不是因为它拥有一支战功彪炳的成年队,更主要的,是他们拥有很完备的梯队建设,走一茬人,马上就会有另外一茬人接上,俱乐部有信心今年就重新回到甲A行列。凭他们这支青年军,打甲A不好说,踢甲B,还不和玩儿一般?

    今年联赛的第一轮,他们就对上同样信心满满的莆阳陶然,九十分钟里,陶然队那一群名不见经传的家伙活生生在他们身上捅了四个窟窿,狞笑着扬长而去,要不是比赛末尾踢进一个扳回些许颜面的进球,曾经是老大、现在也是豪门的辽宁队就得羞死。

    “我记着我们首回合的失败,”辽宁队现在的主教练已经是这个赛季里辽宁队的第三任主帅,只是放不下家乡的足球事业,这个已经退休多年的老人才重新出山。“这一次我们会证明给大家看,那场失利仅仅是一个偶然。”

    “偶然?”袁仲智冷冷地笑道,这让提问题的莆阳记者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不是时候。“当然,失败一场两场、丢一个两个球,这确实是偶然;可一场比赛就丢四个球,这就不再是偶然了,这是一种必然。我们不需要再证明什么。”

    真不需要再证明什么吗?

    从袁仲智嘴角的小火泡和方赞昊淤肿的大眼泡就能看出来,他们现在急成什么样。

    这不过是一场甲B联赛,除了本地媒体和几个随队前来的辽宁记者,外界并不太注意这场比赛,更多的人把目光放在省城,本周日,那里将有一场甲A比赛,更让人激动的是,这轮比赛之后,国家队将重新集中两周,备战八月上旬来访的捷克国家队,比赛的地点,就是省城。

    “谁是二十三号欧阳东?”一个辽宁记者抱着相机问身边的莆阳记者,两支烟就让这俩人成为好朋友,虽然他们彼此还没交换过名片。陶然队每天上午的训练都会允许球迷和记者到场观看,反正那只是普通的热身和简单的分组训练,旁观者除了能根据队员背心颜色的不同看出谁是主力谁是非主力外,别的一概看不出。

    《慕春江日报》的足球记者虚着眼睛打量了场上半天,才吭吭哧哧地说道:“他不在。好象还没来。”

    “听说大连和青岛都在朝他摇钞票,你们这里就没点反应?”

    莆阳记者摇摇头,这事这两天传得半边莆阳城都知道了。“没什么反应,”这事要什么样的反应才能算“反应”?“看,那边那个人,就是那个高高瘦瘦的,那就是欧阳东。”他朝场地边指了指。

    昨天晚上欧阳东请假回了一趟省城,现在才赶回基地。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换衣服换鞋,一边还和助理教练开着玩笑,跑到场地外拣球的曾闯路过他们边上,还添了一句:

    “东子哥,怎么现在才赶回来,昨天晚上和你那情儿睡迷瞪了?”

    “滚一边去!”欧阳东系着鞋带,头都没抬说道,不过他话里带着笑,这说明他并不因为曾闯一句过头的玩笑话生气。俱乐部里几乎没个女人,男人间开开这样的玩笑也很正常,谁也不会把这样的事情当真。曾闯强子他们这些年轻队员年纪虽然不大,可什么事没见过?这也就是欧阳东,要是换成别人,曾闯能说得比这还过火。

    这边的两位记者自然听不见欧阳东和曾闯的几句闲篇,他们只能看见那脚下盘着足球的年轻人似乎在说着什么,然后欧阳东就脱光膀子换上训练服,那年轻队员一头望球门那边走,还不时扭头说上一两句。

    “好,你要是过了我,今天晚上我就请你去一青阁。”曾闯脚下一勾一挑地拨拉着足球,笑眯眯地瞄着欧阳东。

    “那是你欠我的!都快一个月了!”

    两个记者都看见那年轻队员把球踢给欧阳东,然后退了几步,欧阳东只是轻轻地踩着球,似乎又说了句什么,那年轻人点点头。没什么看头了,不过是队友间几句说辞而已,慕春江日报的记者又顺给同行一支烟,就在两人各自低头点烟时,场地那端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

    就点烟这一眨眼的工夫,那年轻队员已经踉跄着侧身滚翻在草丛里,欧阳东把球踢进他怀里,点点头说道:“记着,两顿饭了。”

    曾闯傻乎乎地抱着足球,还没醒过神来。

    日报的记者一把抓住身边一个小球迷,“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这种采访单调得令人昏昏欲睡,唯一的精彩之处,居然让自己给错过了。

    “那动作我看见过,就在星期六的电视上,和巴西那个盘球大师德尼尔森一模一样。”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激动得浑身直抖,伸长手臂指着那边大声嚷嚷着,他的同伴显然比他还激动,已经抛下他和着一大群人拥向场地那头。

    很多人都没看清楚欧阳东和曾闯之间的对抗,他们只能凭周围人嘴说手划来想象,这更教他们着急,有一些性急的球迷已经吵吵着让欧阳东再来一次,要是欧阳东不能如他们的意,他们今天就不走了。

    正在场边和队医谈话的袁仲智也没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从助理有些迷离的眼神里,他能猜出几分。“我,我没看清楚,好象,大概是……总之,欧阳东把曾闯那小子晃翻了。”助理教练话里带着几分惋惜,刚才他一直在关注着这头的半场攻防训练,只是眼角瞄到一些,他现在还有点怀疑自己看见的东西是不是真的。

    袁仲智笑了。没看清楚,这好办,让欧阳东再做一遍就行了,再说,场地边几十号球迷都在嚷嚷,只当是顺应民意。

    这回防守队员换成向冉。

    踩球;用脚尖轻轻地碰着足球,让它慢慢地向前移动;再踩住它。向冉显然比曾闯更熟悉欧阳东,他没有贸然出击,只是慢慢地随着欧阳东的动作向后挪动着脚步,他在寻找抢断的最好时机。

    欧阳东的动作突然快起来。左脚抬起从球面上划过,落地时右脚抬起从球面上划过,右脚落地左脚又抬起来从球面上划过,转眼间已经是五次交换左右脚,向冉根本不能确定他到底是准备用左脚突破还是用右脚突破,他只有连连后退;欧阳东第三次抬起右脚划过球面时再不是虚虚地拂过,鞋底在球缘上一蹭,足球已经滚向右方,可右脚落地时脚弓又轻轻一扣,足球又滑回左方,他左脚在球上一磕,轻巧地从重心完全左倾的向冉身边窜过去。

    被欧阳东一连串动作折腾得东倒西歪的向冉咧开嘴,乐了。

    那个辽宁记者抱着昂贵的相机,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可惜了。”

    他的同行眨巴眨巴眼睛,没说话,这三个字里的味道可是真够长的。

    这几天陶然队里的气氛都很压抑。关于欧阳东转会的风言风语已经传遍整个俱乐部,除了一两个和欧阳东竞争同一位置的队员,别的人都觉得除非陶然俱乐部疯了,否则他们不可能这样做,卖掉一个无关大局的球员和卖掉一个欧阳东这样的队员完全是两码事。就在他们私下里对这事发表这样那样看法时,又传来一个消息:陶然集团准备换掉俱乐部的总经理和主教练,新的人选现在就在省城,只要周六的比赛出现那么点闪失,他们马上就能走马上任。

    袁仲智要走?无所谓,这个没有取得一场胜利的家伙早该拍拍屁股走人了。

    方赞昊也要下课?!他可没得罪什么人啊。球队成绩是不好,可这也不能牵连到俱乐部的总经理吧。队员们和俱乐部官员都为这个精明人抱屈。那些大人物怎么这么不明事理哩?是董长江和袁仲智他们把队伍带到今天这份上,和人家方总经理有什么关系?!

    周五上午的准备会开始时和平时没什么不同,袁仲智借助幻灯和录象,详细地给队员们解说辽宁队需要注意的战术、需要注意的队员,在对方罚前场定位球时,防守队员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手段,对哪些人应该重点盯死,对几个有威胁的队员甚至安排人专门跟随……

    “克泽、特瑞克和欧阳东不需要参加防守,一旦我们控制球,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球交给他们三个中的一个……”袁仲智在幻灯片上标志出三个队员的大致位置,这三人中欧阳东居中,特瑞克突前,克泽的位置偏右,但是比欧阳东更靠后一些。至于另外一个头球不错的前锋冯展,他需要回来协助防守。

    向冉因为累计黄牌停赛一场,年轻的曾闯第一次在联赛里首发,出任中后卫,德国佬劳舍尔也被安放在后腰上,“无论进攻还是防守,我需要你和克泽始终保持十五米以内的距离,”袁仲智盯着德国人石刻一样的长方脸,直到翻译把话说完,劳舍尔点头,他才收回目光。

    “你们两个,”他指着左右两个中场,“右边路唯一的任务就是防守,尽可能地阻挡或者延迟他们的进攻,我不需要你们这条边提供多少进攻,只要你们守住,不要轻易让对方突破;左边要大胆地压上,就压他们这条边。克泽,你的位置要向右靠,要和右边协防……”

    在背水一战的情势下,还没有完全进入角色的袁仲智终于露出他不为人知的一面,虽然陶然队的阵型还是四四二,可仔细分辨的话,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四四二,正确地说,它应该是三一三一二,在德国呆了四年的袁仲智甚至严谨到为每一个队员划出攻防中的活动范围,惟有欧阳东是个例外,他可以在中前场任意活动。

    “你这番准备,能起作用吗?”散会后,方赞昊故意慢了几步,和袁仲智走在一起。曲划得这么细致,他听着都新鲜,看来这个袁仲智肚子里也未必都是草。

    “死马当成活马医。”

    袁仲智抛下怔愕当场的方总经理,自顾自地走了。

    上半场比赛毫无精彩之处,显然双方事先都做足了功课,把对手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因此,双方都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中场的控制权上,整整四十五分钟的纠缠,谁都没能占到什么便宜,虽然各自都创造了那么两三次有威胁的射门机会,可又都没能把握住这机会。唯一让陶然队和莆阳球迷高兴的事情,就是对方有三个人都领到了黄牌,这多少能让他们下半时有所顾忌;可欧阳东额头上那条血糊糊的大口子也让辽宁队员解气,他们当然知道谁是陶然队的主心骨,何况,欧阳东手臂上还套着队长的袖标,有人甚至在心里埋怨自己的队友,怎么就没把欧阳东给踢下场去?

    中场休息时,袁仲智在黑板上划得白一道红一道地,再一次提醒自己的队员,下半时应该注意什么,他甚至没去问问让队医折腾得直吸凉气的欧阳东。队医在欧阳东额头上那条两公分长的伤口上贴了几根创克帖,这才算止住流血。

    “都看清楚了?”袁仲智挨个打量着脱光脊梁的主力队员,大口喘息的队员们用眼神回答着主教练的问题。

    欧阳东要了一把湿毛巾,先抹去脸上的血渍,又在头上脖子上抹着汗水。末了,他伸手要了一瓶水,咕嘟咕嘟地大口喝着。

    就在袁仲智站在更衣室外抽烟时,辽宁队的主教练恰恰也站在门口,两人只是点点头,都没说话,隔着一段走廊各自抽着自己的烟。

    “你怎么就没问问欧阳东的伤?”从更衣室跟出来的方赞昊既象埋怨又象提醒地说道,自己有队员一脸是血,没听说有象袁仲智这样硬心肠的主教练的,哪怕是个外人,这时候也该去问候一声吧?

    “问他干什么?他要不能踢,队医会告诉我。”袁仲智冷冷地说道。他就没瞅方赞昊一眼,只是把手里的烟卷吸得嗤嗤作响,一根烟吸完,马上又接着烟蒂上的火燃起另外一根。

    “你有多的烟么?我忘记带烟了。”他把手里的空烟盒捏做一团,扔在墙角。

    他这番举动没把方赞昊当场憋得背过气去,半晌,他才从衣兜里掏摸出大半包中华烟,拍在袁仲智手里。

    “他是队长。”袁仲智阴沉着脸,慢慢说道,“你以为,一队之长就那么好当?”

    看着袁仲智的背影,方赞昊象是懂了点什么,他拉开更衣室的门,朝里面瞅瞅,摇摇头,又点点头,沿着走廊向另一端走去。

    下半场由陶然队开球。

    随着主裁判的哨音,冯展把球轻轻拨给特瑞克,特瑞克拨给已经过了中线的欧阳东,欧阳东把球向前一磕,跟着跑了两步,就猛然把球踢起来。

    这可不象是传球。

    位置靠前的辽宁队守门员看见那圆圆的足球突然蹿起来,他还笑了一下,这陶然队的家伙是不是疯了,刚刚开球就这样大脚传出来?人还能比得上足球飞行的速度么?可他的笑马上就凝固在嘴角。他妈的,这不是传球,这是射门!是他妈的该死的吊门!

    回过神的守门员气急败坏地侧身望回奔。他现在连祈祷的时间都没有,他只有一个愿望,一定要在皮球到球门之前堵住位置,一定得赶在足球之前!

    象皮球一样摔进网窝的守门员狼狈不堪,不过观众的哄笑怒骂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感谢上帝——不,我们亲爱的守门员绝对不信教,但是他现在还是要感谢上帝——他在足球飞进网窝之前,完全凭着感觉,用手掌把它托了一下,圆滚滚的足球就此改变方向,擦着横梁飞出去。

    “哦……”,观众们惋惜的叹息声就象闷雷一样滚过体育场的上空,连带着此起彼伏的怪话。队友们也和观众一样惋惜,可欧阳东却呲牙笑了,还朝那个惊魂未定的辽宁队守门员树起大拇指比画一下。比起他的射门,他的扑救更加精彩。

    “没事,他的噩梦才开始。”欧阳东拍着手,朝周围几个队友说道,“让我们教他们再想想那个一比四的噩梦。”

    这样的球都被扑出来?!懊恼的袁仲智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低下头低声咒骂着,他可不敢大声说,莆阳电视台的一台摄象机正对着他,哪怕他们录不下声音,可光看嘴型,说不定就有人能解读出他在说些什么。

    克泽把角球发出来,劳舍尔抢到第一点,可球又砸在门柱上,欧阳东抢前补射,守门员用腿挡出来,摇摇欲坠的欧阳东右脚再拨,球在门线前被站在门口的后卫用身体挡出来,冯展的大力一脚居然把球射在守门员的大腿上,等他再想补一脚时,辽宁队的后卫已经把球远远地踢出禁区。

    直到足球又一次被陶然队拦截下,袁仲智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场地边,紧紧攥在一起的两只手的手心里,满是涔涔汗水。他放松表情,朝着电视台的镜头沉着地笑笑,还点了点头,这才转身慢慢走回教练席。电视台的摄影师显然忘记这时候才是抓镜头的最佳时机,转身后的袁仲智脸上表情堪称丰富,懊恼、愤懑、痛苦,还有……

    我们不能苛责那位摄影师,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就在他面前,当着现场二万七千名观众和无法统计的正坐在电视机前收看这场比赛的观众的面,欧阳东把他前几天在训练场上的动作再做一遍,让人眼花缭乱的盘球技术让那个辽宁队员目瞪口呆,他甚至没有做出丝毫的反应,直到一个回身参加防守的队友扯了他一把,他才哇啦哇啦地嚎起来:“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那家伙刚才到底是怎么做的?!”

    他的举动和言语都被一丝不苟的摄影师录制下来,再过半分钟,就会在电视里重放。

    现在不是重放的时间,因为陶然队显然又有了一次进攻的机会,电视台要把这次进攻展示给电视观众。

    欧阳东沿着右边路发起的进攻得到他队友的协助,虽然袁仲智严令这条边的任务是防守,可现在不是遵守命令的时候,当欧阳东把对方数名队员吸引向中路时,这条边就成为空挡,而欧阳东也适时地把球分给跟进的队友;下底,再回传,克泽接球后又把球倒向中路,冯展故意一漏,在他身后的欧阳东轻巧地摆脱防守队员,迎球就是一脚……

    飞身扑救的守门员再也无法阻挡这一次进攻。

    一比零。

    两分钟后陶然队卷土重来,这一次是克泽在中路突破,在接近禁区时他巧妙地在人缝中把球传出来,跟上的欧阳东没有停球,也没有做多余的准备动作,左脚的半凌空射门,直到足球飞进网窝,辽宁队的后防线才全部回防到位。

    二比零。

    如果说刚才欧阳东那匪夷所思的盘带技术让电视机前的球迷如醉如痴的话,现在轮到他们痛苦了,因为第二粒进球时,电视台还在重新播放第一粒进球的慢动作,没人想到第二次进球会来得这么快,电视台转播车上的导播和工作人员正沉浸在那美妙的舞蹈中时,是解说员疯狂的呐喊让他们回到现实!

    终于盼到了沸腾的时候!

    苦苦等待了三个月的球迷们欢腾起来,莆阳体育场沉浸在欢乐之中……

    不,这还没有完,距离第二个进球只有三分钟,狂欢的人们就发现他们可能还会有一次惊喜,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居然想从欧阳东面前突破,而等待他的结果,是他的人确实过了欧阳东,足球却到了陶然队队长的脚下。

    四个辽宁队员就在欧阳东前后左右奔跑,他们都在寻找机会断下这个球,哪怕是为此吃上一张红牌也在所不惜,可他们又不敢贸然出击,在高速跑动中换错脚都会先让自己摔一个跟头,更别说截下那几乎是黏在欧阳东脚下的足球了。

    伴随着欧阳东左脚右脚不停的虚晃,挡在欧阳东前面的两个队员苦不堪言,他们得不断变换奔跑的方向和身体的重心,而且他们同时还得侧身迅速后退,这教他们的痛苦更加深重。终于,一个家伙不堪忍受这样的折磨,自己把自己绊倒在草丛里;欧阳东轻轻挑起球,然后一耸身子就迈过他,紧随他身后的辽宁队员只能匆忙地跳起来,这样才能不踩着自己的队友,他也摔在草地上。

    拦在欧阳东前面的就剩一个队员,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这个灵巧机敏得就象鬼魂一样的家伙还能有什么不能干的?那样的花巧招势他都敢耍,自己一个人怎么拦得下他?似乎理解到他的痛苦,欧阳东突然折向加速,只把球横趟一步,对着球门就提起了脚,死死拖拽住他衣襟的辽宁队员几乎能听见自家守门员的哀鸣……

    这是一次射手对守门员的面对面决斗。欧阳东横趟出来时,守门员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要射门,他甚至能看出他射门的角度,这种射门没有技术,没有速度,全凭球员脚下的真工夫。

    “我要射门了。”欧阳东的眼睛乜了守门员一眼。

    “那就来吧。”守门员向他判断的方向快速移动,那是他可能达到的最大位置。

    守门员凌空舒展的动作可谓完美,可惜他还是没有碰到皮球……

    完成射门动作的欧阳东甚至没有再去看足球进还是没有进,动作一完成,他就转过身,伸开双臂,准备迎接队友的拥抱……

    第一个跑上前的特瑞克没有拥抱他,热情奔放的黑人单膝跪下,两只手叠在一起,虚虚地按在空中,仿佛他正按在一把长剑上,仰望着欧阳东的黑脸上充满了虔诚,只有眼球和牙齿是白的。

    在去新闻发布会的甬道里,兴奋的袁仲智揶揄了笑得连嘴都合不拢的方总经理一句。

    “一百八十万,还卖么?”

    “卖,当然要卖!不过,要美圆!”方赞昊抚摩着自己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想了想,又说道,“一百八十万美圆,我大概会考虑考虑。”

    这场比赛还有一个花絮,幽默的莆阳人把辽宁队的守门员评为“本场最佳”,要不是他超水平的发挥,天知道辽宁队的球门里会被踢进几个球;可惜的是球门柱不能参加这项活动,要不,它也有机会角逐“本场最佳”,它至少挡住四次射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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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索介绍:
这是一部写实的作品…… 欧阳东,一个年轻的大学生 单位破产了,他下岗了,失业了 但是在一个既普通又非常的机会下,他很快又上岗了 不过,这一次的工作很特殊:踢职业的足球! 求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求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求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