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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习惯呕吐     求索txt下载     求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章 街灯闪烁(三)

    俱乐部总经理方赞昊最近的心情很不好,球队成绩在一天天下滑,从六月二十九日开始到今天八月十日,整整七轮联赛,陶然队竟然一场没胜,二平五负的战绩让陶然在甲B排行榜上迅速地地向下运动,从联赛第二名一口气降到第十二名,距离降级区也不过区区六分。球队成绩不好,球票的销路自然也被波及,上半赛季场场爆满的体育场,上一场对阵重庆建设时已经不足两万人,这还包括俱乐部送出去的两三千张赠票。头痛,真是头痛,他怎么都闹不明白,一个月前还被认为是冲A热门的莆阳陶然,怎么就一夜之间象换了一个模样?

    方赞昊闹不明白,主教练董长江也闹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球员还是那些球员,赛季初他们他们还七战积九分,然后就是梦幻一般的六连胜,见谁灭谁,接着……接着就是噩梦,七轮比赛才拿了两分,连江苏凤凰这样的降级大热门都能轻轻松松地抱着三分从莆阳兴高采烈地离去。一度人见人怕的莆阳陶然队,现在已经沦落到甲B的送分王。攻,攻不进去,一场比赛能寻到几次机会,两个外援前锋就能浪费几次,好不容易进球了吧,前面鼓捣进一个,后面就能漏两个,还偏偏都是比赛的最后阶段漏,让你想追回比分都没时间。

    可联赛里偃旗息鼓的陶然队,在足协杯赛上却生龙活虎,一路过关斩将,连去年的足协杯冠军也在上一轮被他们好生洗刷一番,三比一的比分让那支主力尽出的甲A强队颜面尽失。可就这样一支球队,一回到联赛里就集体低迷。茶几上浓浓的酽茶他一口也没喝,董长江无奈地翻看着这几天的报纸,思绪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集中。前天下午又是一场痛苦的失利,第八十一分钟,对方离球门三十五米开外的一脚远射,居然就叫整场比赛中规中矩的守门员漏过去,他连点球都能扑出去,偏偏就能漏下这一脚纯属碰碰运气的远射,这叫他这个主教练有个狗屁法子!也就是前天下午,忍无可忍的球迷终于喊出“董长江,下课!”,最初只是星星之火的泄愤嘶鸣,最后汇聚成齐整整的呐喊,山呼海啸的声浪就象迅雷般在球场上空滚过,久久不息。他能理解球迷的心情,无论是谁来坐这个主教练的位置,八轮不胜也得被撵下台。他甚至觉得莆阳的球迷很可爱很宽宏大量,居然忍耐了这么久才喊出这一句。

    “老董,刚才来了电话,他们人就要到了,你是不是先过来?”方赞昊推开虚掩的办公室门说道。董长江点点头,从沙发里抬起沉重的身子,踯躅着走进总经理办公室。两个外援前锋,一个本事一般,另外一个卡卡多水平倒是有点,可他浪费机会的水平比他进球的水平更高,幸好足协慈悲,赛季中段还开放一次转会市场,正好叫陶然补充一两个前锋,还有,要是能寻到一个高水平的后卫,就更加理想了。至于中场,现在的主力和替补有好些,应该没太大的问题。一个进球的前锋和一个防守到位的后卫是董长江现在最心仪的。欧阳东?董长江已经很长时间没听说他的名字了。

    来访的客人来自乌拉圭顶级联赛一个中等球会,由他们俱乐部的技术总监带队,还有一名翻译和四五名他们应陶然俱乐部要求挑选的前锋和后卫。虽然这些人都是他们俱乐部里打不上的比赛的替补或者青年队员,不过,在那个叫奥利斯康多的技术总监眼里,中国联赛和足球沙漠没什么区别,他带来的这几个人足够满足中国人的要求。

    谈判不怎么顺利,身为经纪人的奥利斯康多显然事先就了解过莆阳陶然俱乐部的情况,知道他们现在在联赛中的窘境,而且后天,八月二十一日,就是中国足协夏季转会市场关闭的时间,给陶然队挑剔的机会可不多,他完全可以趁人之危在这个时间大捞一笔。

    谈判的俱乐部代表就是方赞昊和董长江,他们都没理会那个翻译言谈中隐约的暗示,这倒不是说他们不想钱,不过再想钱也要看看时间,现在球队已然沦落到这个地步,再退一步就真正是水深火热,这烫手的钱谁敢想,谁敢接?

    看着奥利斯康多带来的比赛录象,董长江一直不开口。录象里那几个球员的表现确实是可圈可点,进球刁钻防守稳健,那个中前场球员的穿插跑位也非常到位,可他还是心存疑虑。从职业联赛开始的第一年,他就一直在教练的位置上摸爬滚打,外援转会交易的猫腻他没一样不知道的。身份全是真的——据说巴西全国注册足球运动员占人口的五分之一,在里约热内卢海滩上,随便拉住一个踢球的男人,他多半就有职业运动员的执照——可背景资料就可以伪造,只要经纪人去俱乐部交点钱,马上就可以做一份真实的材料,还有俱乐部如假包换的印章;录象也可以是假的,为了把球员销售出去,俱乐部可以把主力球员全部弄上场,配合他踢一场教练赛,这样的录象带看上去个个外援都是贝利二世、小马拉多纳。可你要敢买,一到真刀真枪的比赛场里,你就恨不得把他一把掐死!

    球员的取舍方赞昊可拿不定主意,这方面他得征求董长江的意见。“得找人和他们练练才能说个子丑寅卯。”董长江使劲搓着脸颊说道,“不过一队这两天放假,急切间哪里去找人和他们过招?”方总眨巴着眼睛,看看悠闲地品尝花茶的奥利斯康多和他的翻译,又看看顾虑重重的董长江,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这……要不就叫二队和他们练练,你在一旁能看出门道么?”董长江咧咧嘴,这是个没法子时的法子,不过现在这光景,也只能这样。

    二队正在基地的七号场地里训练。陶然俱乐部的二三线队是以收购的一家青岛足球学校为主体构建的,除了两个教练员的几声说不出哪里方言的普通话吆喝,别的人几乎都是一口青岛腔,偶尔也夹带着几句不地道的莆阳话,让方赞昊这土生土长的莆阳人听着颇有几分忍俊不住。

    听说是陪乌拉圭外援练练,二队教练立马就挑出五个他心目中的尖子球员,五对五踢半场训练赛。就在董长江和方总目不转睛地观察那几个外援时,奥利斯康多却半侧着身偷偷打量在另外一个场地上踢球的几个人。他对自己带来的几个球员很放心,他们是货真价实的职业球员,几个中国小孩子根本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不过那边场地上同样踢球嬉戏的人却叫他着迷。

    训练赛很快就分出胜负,比分是多少董长江也不在意,重要的是大部分时间里,乌拉圭人牢牢掌握着足球控制权,而且一个白人前锋还表演了一个难度很高的侧身凌空打门,这个动作没有很强的身体协调性或者对球性不是很熟悉的话,是不可能做到的。这就是他现在最需要的球员。

    协议在下午就完成了,陶然俱乐部以租借形式得到那名白人前锋和一个后卫,当然价格并不便宜。在会议晚餐上,奥利斯康多提出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建议,“你们可以把青年队送到乌拉圭去训练,在那里建设一个海外青训营。这样他们会有更好的环境和更好的老师,能学到很多更实用的技术和战术。为什么不哩?”他进一步提出,如果青训营里涌现出好的人才,陶然俱乐部既可以把他们招回国内充实自己队伍的实力,也可以把他们转卖到中国其他俱乐部,或者干脆就卖到美洲甚至欧洲去,而他,奥利斯康多,凭借多年来的经验和关系,完全可以为这些球员在海外寻找一份收入丰厚的合同。“考虑一下吧,我的中国同行,球员买卖在俱乐部经营中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收入来源。要是你们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和你们签署一项意向性的合同,你们授权我在美洲为你们开拓市场,负责球员转会的事宜。”

    方赞昊和董长江唯唯诺诺不置可否。陶然俱乐部仅仅是陶然集团一个广告载体而已,至于盈利还是亏损,不需要方总来考虑,自然更不需要董长江来操心,他们还是操心下一场比赛的输赢更实际些,要是再输一场,集团公司保不定就要临阵换将。

    自从和向冉两口子那一晚的谈话之后,欧阳东就很少与彭山杜秋桓他们一道出去吃喝,又象从前那样,白天训练晚上看书。最近基地附近的住宅小区边开了一间书吧,收费虽然不算低,不过这点钱对欧阳东也不算什么,最难得的是那里清净宜人,也订有他最喜欢翻看的几本杂志,因此上通常在晚饭后,他都会在那里消磨几个小时,然后再慢慢沿着慕春江边散步走回俱乐部基地。与他前一段那种荒唐经历相比,他觉得自己现在要充实得多。

    书吧里一般只有寥寥数人,各人请老板为自己泡上一壶喜爱的茶水,然后抱着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或杂志,就谁也不理谁地自顾自看书阅读,除了书吧老板偶尔续水时来回的脚步声,就只有沙沙的纸张翻动声。欧阳东喜欢这里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这里的人看来都是爱书不爱足球的人,再没人来自己耳边聒噪。

    不过今天晚上他就是想清净也不可能,一个深褐色皮肤矮矮墩墩的老外直通通就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相跟着他坐下的还有一个中国人。“这是乌拉圭来的奥利斯康多先生,他在一家俱乐部,”那个看上去很象中国人的家伙用生硬刻板的语调和语气说出一个拗口的俱乐部名字,欧阳东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专门来找你的。”欧阳东把手指竖在嘴边做了一个小声的动作,已经有几个人望向这边,一脸的厌烦憎恶。“找我做什么?”欧阳东很好奇,这个乌拉圭人昨天他在训练时看见过,他在场地边呆了很久,灼灼的目光令他感觉就象一个贪婪的犹太商人面对一大堆珠宝一般,同样的垂涎三尺。

    “想去美洲或者欧洲踢球吗?”这个问题让欧阳东一笑,几天前他才接到尤盛从比利时来的电话,让他去比利时一家小球会试训,尤盛还以为他已经待业在家了。听说欧阳东正被禁赛,尤盛在电话一边唏嘘好半天,他的本意是让欧阳东以留学为名去比利时,然后再以自由球员的身份加盟那家小俱乐部,既然欧阳东已经有了新的东家,这事只好泡汤,那家小俱乐部可不会为尤盛支付大笔的差旅费。

    欧阳东不知道这两个老外是从什么渠道打听到那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总之他们对自己是很熟悉。“如果你愿意去中国之外踢球,我或许能帮你搭建这座桥梁。你考虑考虑。这是我在乌拉圭的电话,不要忘记和我联系。”

    欧阳东把玩着那张西班牙语名片,琢磨着它们的含义。其实他不知道这些花体字母到底是西班牙语还是葡萄牙语,只是他恍惚记得在读大学时,曾经看见一本书上说,整个拉丁美洲只有巴西说葡萄牙语,别的国家全部把西班牙语作为官方语言。

    去美洲踢球,还能去欧洲踢球,帮自己搭建一座通向世界的桥梁,这个乌拉圭人可真逗,可他欧阳东有那两把闯荡世界的刷子吗?他现在在莆阳陶然这个中国甲B俱乐部里都没法踢上比赛哩,还去欧洲?

    欧阳东走时已经忘记这张名片,它被书吧的主人和其他的垃圾混杂在一起。

    回到二队自己单独的寝室,欧阳东先去洗了个澡,然后坐在沙发里无聊地看着乏味的电视,在各个频道间来回转换时,他突然看见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一个女记者站在高速公路收费站边,正在报道一起较早前发生的车祸。这女记者他认识,就是刘岚。欧阳东一直到关于车祸的报道结束,才抬眼看看了屏幕一角的电视台标志,是莆阳本地的经济电视台。

    这么说她已经毕业了。欧阳东走过去关掉电视,挥手赶走一只在眼前飞舞的蚊子,也想把心里突然涌起的那股早已湮灭的回忆赶走。

    那晚上欧阳东难得地失眠了,刘岚笑眯眯的模样一直在他眼前闪来划去,那两道弯弯的眉毛,两只笑起来同样弯弯的大眼睛,还有那高挑的身姿,还有在桐县县委招待所里,她望着自己时那一往情深的眼神……

第五章 街灯闪烁(四)

    八月份的最后一天,下午二队的训练一结束,欧阳东就搭乘一个家住省城的老队友私车回到省城。自从五月份随队到省城踢完那场联赛之后,他也有好长时间没到省城了,这趟回来是为三件事情,一是秦昭已经收到省城那所全国著名高等院校的录取通知书,他得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二是顺便看看叶强刘源这一干熟人,第三件事情是最重要的,钱顺来省城了。

    在省城火车站出站口,熙熙攘攘的涌动人头中,欧阳东一眼就看见钱顺,他正站在一个招牌下东张西望。“你怎么这么一副打扮?”几句简略的握手寒暄,欧阳东强忍着笑,顺手拎起他脚下搁置的两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袋,两人相跟着在人群里走着。这早晚的时间,先去寻个住的地儿才是正经,好在火车站旁边多的是住宿地方,比如从他们站着的地方就能瞧见的那座二三十层的大酒店。

    听着欧阳东带有一丝戏谑的问题,钱顺上下打量自己一番,除了皮鞋上有些灰尘不是那么光鲜,别的地方也没什么不对的,“我这样穿着不好?”他反问道。欧阳东倒也说不出他哪里不合适,只是钱顺头上抹的发胶太多了,头发一缕缕地纠结一处强行向后集结着,显得额头太空荡。半年多不见,钱顺在上唇蓄起一抹浓密的细髭,再配上瘦狭的脸颊上那副宽大的墨镜,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不协调;还有那件黑底碎花的短袖衫,米黄色西裤,穿在他精干瘦弱的身上空荡荡地。一看见他,欧阳东就忍不住想起香港影片里那些混迹在黑社会的马仔。

    欧阳东笑笑,也不再解释什么,这身扮相他在桐县县城里看见过很多次,要是钱顺手指头上再戴一个硕大的金戒指,那就更象个事业有成的成功人士。钱顺眨巴着眼睛,不好意思地讪笑说道:“我那婆娘是给我买了一个老板戒来着。不是说火车上乱么,怕掉了,就搁家里没敢戴出来。”

    在那间大酒店写好房间,让钱顺洗个澡换身新的行头,再到总台预定好明天晚上回去的火车卧铺票,欧阳东就带钱顺去找间好馆子吃晚饭,在空气污浊的硬座车厢里闷上一天,欧阳东知道他现在需要一顿丰盛的饭菜。

    “要不尝尝西餐?你在桐县那地界可吃不到这东西。”欧阳东在出租车就这样建议,一个月前才带着老婆儿子在地区首府新开那家西餐厅里挥霍一番的钱顺连连摇头,他可没胆量再去尝试那些带半生不熟的带血肉食,“还是吃中餐吧,要不火锅也行。你也不要太破费,咱们俩又不是外人,不用太破费,管饱就行。火车上那些东西……”钱顺话没说完,欧阳东就笑着指点司机去望海阁,那里是省城最出名的火锅店,这时间去,或者能有空位了。

    火锅油碟里的香油让两人都不断地吸溜叹气,现在欧阳东才知道,刚才出租车上钱顺一句“咱们俩又不是外人”,并不是特指两人在桐县那一段来往,而是另有含义。幺妹子红英新近处了个朋友,就是桐县城里人,叫赵兴德。“这名字挺熟,”欧阳东一面往热气腾腾油花翻滚的锅里布菜,一面蹙眉思索着,“好象在哪里听到过。”他岂止是听到过这名字,而且还和这人有过一段往来。这个赵兴德就是那给欧阳东一家搞装修的小老板、钱顺的小舅子。自打两家人合伙开起电脑游艺室,舅舅一家和钱顺一家就越走越近,赵兴德隔三岔五就望游艺室里跑,起初他还打着帮姐姐姐夫忙的名头,后来就时常和幺妹子肩并肩坐在柜台后,一边打点着生意,一边去说他们那总也说不完的话。

    听着这消息,欧阳东喜笑颜开,就和钱顺碰碰杯,一口喝干杯里的啤酒,又给钱顺斟上一杯白酒,笑着道:“这是好事啊。小赵那人本分精明,我妹子跟着他,他不敢亏待她。我舅舅他们怎么说?”听欧阳东的口气也是同意这事,钱顺说道,“他们都觉得不错。这趟我来,你舅舅也是托我来问问你的意思,毕竟这是红英妹子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欧阳东望着钱顺那张孤拐脸,一脸撺掇的神色,“叫你带口信来问我?你是赵兴德姐夫,还能不帮他说好话的。我舅舅他们已经是首肯这事了,还让我务个虚名。”就肃然正色道,“这事我不同意,我倒是打算在省城给我妹子寻一门好亲事。”说完就憋不住地乐。钱顺把两片毛肚嚼得吱吱咯咯响,也是一脸笑。

    晚上两人就隔着茶几躺在床上闲聊,欧阳东细细问了游艺室的生意,直到今时今日,他都还在矛盾中,到底是做一个职业足球运动员,还是混过这一年半载,等合同期满就回桐县城里去做一个甩手小老板。虽然他在游艺室只有两成股份,可就这样他一月也能进千把块钱,在桐县那小地方,一个月有个三四百元就够一个人滋滋润润舒舒服服地过活了。听他说起自己心事,钱顺倒是劝他回去。“我在地区也呆过些日子,今天又来了省城,走走看看,还是觉得桐县好,空气清新吃喝便宜,又有山有水,是个养人的地方。再说,你舅舅舅妈幺妹子都盼着你能回去好一家团圆哩。”他自己私心里也希望欧阳东能回去,他总也忘不了那个冬雨朦朦寒风刺骨的早晨,欧阳东挂着一头雨水两肩湿透地踏进自己那间小小的房介所,那时自己日子过得多寒酸,全家三口能指靠的,就是老婆扫大街挣的那二三百块钱生活……短短一年一到,自己现在是啥模样了?“大家都盼着你回去。”

    欧阳东笑而不答。回去还是不回去,那是后话,自己和莆阳陶然俱乐部的合同要到明年六月三十日,那时再考虑也不迟。眼前他的烦心事就有好几桩,比如钱顺带来的两大口袋山货怎么办?还有那个时常来基地找自己的女孩粟琴,现在俱乐部上上下下都认为她是自己女朋友,向冉两口子已经问起自己好几回……

    第二天一大早,钱顺就在酒店门口要了辆车,自顾自去找那八杆子也打着的亲戚处签到,“礼送到吃了午饭我就准备回去了,游艺室生意忙,我可走不开。你别候我,反正该说的话该讲的事我都带到了,等你赛季结束,回桐县了咱们再好好生生坐下来慢慢摆谈。”欧阳东便提上两大口袋东西,也寻一辆出租去殷素娥家。前几天他已经说好周六去看望他们,钱顺带上来的这些山货正好给她们也分一些,余下的就等下午或者晚上去看刘源时再带给那群熟人。

    欧阳东自己都说不清是因为什么,自从那次他受伤住院之后,每每回到子弟校,他就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远远强过回到在大山里的舅舅家。出租车才从第二环城路拐上通往子弟校的大街,欧阳东就觉得自己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紧张,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这个昔日的城郊小镇已经彻底变了样,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取代了那些早先东一栋西一处的砖混楼房,往昔熟悉的肮脏嘈杂的破烂水泥路也变成一条平平坦坦的大道,绿色的隔离带把六车道的汽车道和两旁的自行车道隔离开,沿街两旁,去年还肆无忌惮盘踞着的那些低矮阴暗的店铺和一道道丑陋的围墙也消失了,取代它们的是一间间光鲜敞亮的新商店。欧阳东暗自赞叹这个大都市快速的发展。

    摸不准子弟校内那道通往宿舍的角门开着没有,欧阳东就让司机直接载他穿小巷去子弟校宿舍的正门。汽车才驶进熟悉的小巷,欧阳东就哑然失笑,这里倒和他离开时一样,连子弟校门口不远处沿墙根摆的六个垃圾桶都象没换过,同样的锈迹班驳,同样的垃圾堆得满满腾腾。

    知道欧阳东今天要来,一大早殷素娥就买菜去了,到这会还没回来,是秦昭给他开的门。“我妈买菜去了。瓶里是早上才烧的开水,想喝自己倒。想泡茶,反正茶叶杯子你都知道在哪里,自己倒。”秦昭冷冷地说道。欧阳东讪讪一笑,就说早饭是吃的豆浆油条,这会不渴,也没倒水,就坐在那里,假作聚精会神地翻看着一份不知道哪年哪月出版的旧杂志。

    “我听同学说,你被禁赛了?”秦昭坐在桌边,麻利地用小刀削着苹果,冷不丁地问道。

    “……是。”

    “你做什么了,就被禁赛哩?”

    欧阳东不知道如何启齿,她既然知道自己被禁赛,难道会不知道原因?这刁钻的女孩不会是故意叫自己难堪吧。“因为裁判,……还有厦门队的队员……所以我就动手打了他们。”欧阳东咽着唾沫,艰难地解释着。他垂着眼帘,不想去看秦昭,估计这回她该趁机好好数落嘲笑自己一番。不过他没法,不管怎么说,那次打人的事情,他是做错了,虽然很多队友都认为那帮人该打,但是动手打人和比赛场上动作粗野总是两码事。

    秦昭削着苹果,半天不做声,欧阳东眼睛无意识地盯着杂志上一张照片,等着那即将到来的挖苦,只是暗暗苦笑。

    “你眼角那道伤疤就是那时留下的吧,缝针了?……他们也真黑。”

    秦昭嘴里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欧阳东惊诧地抬眼望她一眼,她却把皮削得干干净净的苹果递过来,“吃苹果。”在欧阳东错愕的注视下,她便两手捧着牵连不断的果屑进了厨房。直到她转回来坐下,欧阳东还捏着那苹果发呆。秦昭不再理会他,又拿起小刀削第二个苹果。

    “你,几时去学校报到?”欧阳东总算寻到一句话打破沉默,其实从电话里他已经知道时间,不过不说点话,这房间里的气氛也太沉闷了。“九月十一号。”秦昭没抬头,“你好象知道时间的吧,我记得我妈告诉过你的。”

    秦昭后一句话让欧阳东无言以对,说自己记得或者不记得那时间,秦昭这伶牙俐齿的女孩都会有一句更让他下不来台的话等着他。狭小的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欧阳东又问道,“考上大学,你准备做什么?”要是说出的话能收回来,他一定愿意把这句傻话收回来,在大学里除了读书还能做什么!“我是说,你大学毕业后想做什么?”真是越急越错,这话比上一句还没谱。

    “读书,工作,挣钱养老妈!”

    欧阳东困窘得恨不得找张胶布把自己嘴巴黏起来,自己怎么就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他不再言语,只是胡乱翻看着那本破杂志。好在殷素娥回来了,欧阳东总算舒口气,和秦昭在一起大约是他最痛苦的事情,这个小丫头太难应付,话说多一句就错,路多走一步也错,经常教他不知如何是好。

    殷素娥和她死去的丈夫都是十来岁时随整个工厂从沿海内迁过来的,那时的口号是支援大三线,他们一家在本省本城除了三五个本厂本校的熟人,连个亲戚也没有,因此这顿庆贺秦昭考上大学的午饭,实际上就只是她们母女和欧阳东的家宴。吃饭时,殷素娥又提起欧阳东的个人问题,听说欧阳东在莆阳也没谈朋友,就又说起上次那门未果的亲事,“王老师最近还和我提起这事,要不你趁这次回来,就和那医院的小护士见见面,……”她还是老样子,一个劲地把好吃好喝的东西望欧阳东和女儿的碗里夹,“说不定就投缘哩。”秦昭就翻着眼皮楞她母亲一眼,“妈,高压锅里的鸭子该压熟了吧?我估摸着时间都差不多了。”

    听女儿提起,殷素娥就慌里慌张地跑进厨房,少隔一会儿便端出一盆海带鸭汤,一边张罗着给两人一人盛上满满一碗另带一只鸭腿,一边说道,“东子,前一向我还在街上见过那姑娘,人长得白白净净富富态态的,打扮说话也讨人喜欢。只是和你比矮了点,不过她也能有一米六吧。”秦昭就呼噜呼噜地大口喝汤。欧阳东笑着谢过热心的殷素娥,只说道,“这次多半是不行了,我就只请了一天假,今天下午就得赶回去。明天还要比赛哩。”听他这么说,殷素娥就一脸失望,连说可惜了的,秦昭却小声嘀咕着,“当面撒谎!”

    既然自己都说了“今天下午就要赶回莆阳”,吃罢饭也没说上几句话,欧阳东就只能告辞,“再晚怕不能赶上俱乐部晚上的点名。要是迟到,给领导留下坏印象就不好了。”钱顺从老家带来的各种山货,菌子、竹荪、蘑菇、虫草、风干的老腊肉,每样他都给殷素娥留了许多,还留下一个装着三千块钱的信封,“这是给小昭读书的钱,就算我的一份心意。”把信封搁在茶几上,他就象逃一样离开殷家。

    刘源不在城里,前天他在郊县那间一向由他老婆打理的鞋厂出了点事故,他得去处理,实在抽不出时间赶回来,“九月十八我过四十岁生日,你可要来啊东子。”欧阳东笑着在电话里应承下这事。叶强也不在家,他那懂事的女儿说她爸爸这几天忙得脚不点地,要值班,要去抓公交车上逃票的人,欧阳东只得把剩下的一包东西尽数交给叶强的哑巴爱人,至于他们拿着它怎么处理,自己可不用再操心了。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吃罢早饭,欧阳东照例带上一本书,悠闲地沿着滨江大道散步,顺道还在路边报亭中买了好几份报纸,这些书和报纸能教他在竹影婆娑凉风习习的茶园里度过整整一天。茶园附近就有一家云南过桥米线店,饭菜的味道很不错,要是中午饿了,让人知会一声,那家饭馆就能把饭菜端到茶园里来。

    报纸上倒没什么好看的,虽然莆阳市的球市日渐低迷,到现场观看比赛的球迷也越来越少,可关于足球和联赛的文章依然牢固地占据着莆阳《慕春江日报》三分之一的版面,昨天的甲B联赛陶然队又输了,日报上有篇文章的题目就叫《堕落到几时?》。而省城顺烟队在联赛里却是高歌猛进,已经连续八场不败,一副不进甲A不罢休的架势。不过就这样他们也未必能如愿,今年甲B联赛前四名比分咬得异常紧,输赢一场名次就可以上下两三位,而晋级的名额却只有两个,到时顺烟可不要象去年乙级联赛那样,最后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茶园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几个伙计招呼客人吆喝茶水,扛着桌椅捧着茶碗拎着茶瓶水壶,依着顾客吩咐在东一簇西一溜的竹林间空地上支桌冲茶送棋牌,一个个忙得满头大汗。低头看书许久的欧阳东也有几分累,端着茶杯抿一口茶,也不吞咽,只是含在嘴里细细品味那股醇苦的清香,就一边转着有几分僵硬的脖子,一边随便地打量着周围新来的人。

    不远的邻桌边是两个青年男女,看衣着打扮倒不象是普通市民,那一直用茶碗盖轻轻拨弄水面上漂浮着的茶叶梗的女子恰恰也在这时抬起头,她圆圆的脸上有一双弯弯的眉毛,弯弯的眉毛下是一双圆圆的清澈透明的大眼睛,不知她同伴说了句什么,她就眯着眼睛笑起来,那眯着的眼睛也是弯弯的。那女子显然也注意到他,四目相对,两人都是惊诧得呆住了。

    刘岚!有那么一瞬间,欧阳东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再怎么也没想到两人再次见面会是在这里,他很艰难地挤出一分笑意,微微地点点头。他看的出,刘岚也很震惊,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脸不相信的神色。

    既然已经遇上了,三人自然就合在一张茶桌边。“这是我大学的校友欧阳东,不过他比我高两届,也不是一个系的。他学的是机械自动化控制。”刘岚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惊讶和疑问,轻描淡写地介绍道。她又对欧阳东说道,“这是市国有资产办公室的副主任高宪。我最近准备做一个关于国有资产流失的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添上后面这一句,不过两个青年男人似乎都没留意,很友善地伸出手来握握。

    高宪年纪约莫在二十七八岁之间,人很帅气,个头虽然不算高,但看上去文质彬彬,说话举止都很得体。“我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他的话若有若无地停住了,刚才刘岚已经说了,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是她大学同学,学的是自动化控制,自然不可能是那个人。

    刘岚却没理会高宪,就急急地问道:“你不是在省城的九园集团么,怎么来这里了?是出差?……这半年多你一直在哪里?”她要问的问题实在太多,想知道的答案也太多,她自己都不知道如此纷繁复杂的问题该由哪里问起。而且,有一个问题她掩在心里没敢问出口,她去九园集团公司人事部询问过,整个九园集团上下一百七十四号人,连一个姓欧阳的人都没有!这件事情昭示着什么,她自己都不敢去想。

    欧阳东咧嘴苦笑一下,这些问题要认真回答起来,怕要说到吃晚饭了。虽然高宪不知道刘岚和欧阳东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是从姑娘那焦灼的语气和亦喜亦忧患得患失的表情,他不难猜出两人之间必定有过点什么。

    “那,你来莆阳干什么?”刘岚也看出自己那一连串的问题让欧阳东无从答复,便换了个问题。“我在陶然集团打工,”欧阳东注视着她,平静地说道。这是实话,他是在为陶然集团打工。那个什么办公室的副主任逡巡在他和刘岚之间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那眼神里还有浓郁的警惕和疑虑。看来刘岚和高宪之间也不仅仅是记者和被采访者的关系。

    高宪心里那根绷紧的弦猛地放松了,因为紧张而略略生硬的表情也活泛起来,脸上就带出真挚的笑,“都快中午了,我去那间过桥米线店点些好饭菜来。欧阳东,你喝酒么?”欧阳东就摇头,正要开口说话,猛然间有人从背后用手蒙上他的眼睛。

    该死的粟琴,这个节骨眼上她居然来捣乱!欧阳东在心里大声咒骂,脸上却带出一抹轻笑,“粟琴,别闹了。”斜背着缀满饰物的小挎包,粟琴就自己个儿拖根竹椅紧挨着欧阳东坐下来,笑眯眯地说:“我去基地看你没在,一猜就知道你准在这里。”她随意打量刘岚和高宪一下,就问道,“他们是你朋友?我都没见过啊,”又深深望了刘岚一眼,也不管欧阳东是不是要为自己介绍,就伸手托起牛仔长裙胸前的一串饰物,咋呼道,“这西藏的木制项链怎么样?那老板非得要收我九十块,你说他是不是抢人?”她颇为得意地哼哼几声,“我和他磨了半个小时,三十五块钱就搞掂。”

    她一坐下来就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别人再也插不上嘴,好不容易欧阳东才抓着她的话缝,只开口说了一句,“这是我大学同学……”,就又被粟琴打断,“我大清早就从省城开车跑来莆阳,你是不是考虑考虑我的午饭啊?听我同学说莆阳正华街上新开了一家鲁菜馆,要不中午你就请我去那里吃?”她看看刘岚和高宪,笑着说,“大家一起去。这家伙是个土豪,一个月在俱乐部混吃混喝不干活,还有一万多的工资拿,不敲他一笔我连觉也睡不着。”

    土豪?俱乐部?工资还那么高?高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刘岚却是一头的雾水。听她问起,粟琴脸上惊讶的表情半是真实半是夸张,“你居然不知道啊,他是你们莆阳陶然足球俱乐部的主力哩,大名鼎鼎的二十三号欧阳东,……不过现在因为打架被禁赛。”说着就乜斜眼睛瞅着欧阳东,抿嘴一笑。

    九月十八日下午四点半训练一结束,欧阳东就匆忙奔向省城,今天是刘胖子生日。一个多小时后,当他走进七色草茶楼时,宽敞的大厅里正是人声鼎沸一片唏嘘咒骂。在足协杯八分之一比赛的首回合中,状态正差的陶然队在客场被一支甲A老牌劲旅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五比一的比分宣告陶然队今年的足协杯之旅到此结束,现在他们操心的事情就剩一样了——怎么样才能保级。

第六章 数(一)

    刘岚再没想到会在莆阳遇见欧阳东。自打那一晚欧阳东悄无声息地离开桐县县委招待所,多情的姑娘在县城里就寻了他整整三天,后来还一直找到省城九园集团的公司驻地。九园集团人事部的经理清晰无误地告诉她,整个集团公司上上下下一百七十四名员工,没有一个复姓“欧阳”的人,或者是刘岚记错了。这个答案给刘岚那颗火热的心重重一击,她彻底懵了,难道欧阳东欺骗她?又或者他对自己隐瞒了什么?难道他毕业后所作所为并不象他说的那样……她甚至去了欧阳东提到的破产纺织厂,却再没打问出关于欧阳东的一丝消息。是啊,厂子都没有了,哪里还会有健全的行政建制,她就是想打听,那个新兴的小镇上人来人往,她又去找谁打听一个亟亟无名的年轻大学生?

    很多次,刘岚都在心底自己问自己,到底喜欢欧阳东哪一点,答案非常模糊。或者是因为欧阳东那凄凉的身世唤起她心中的母爱,或者是因为欧阳东身上那隐隐显露出的山民特有的骠悍性情,或者还有他那带着神秘意味的经历,这一切都让她着迷。和她在大学生涯中交往过的几个男友不同,欧阳东从不用长篇大段的高谈阔论来吸引自己的关注,只是如同普通朋友般淡淡地交谈,言辞神色中间或有些令人会心一笑的幽默;他大方,但绝不奢华,尤其是他那次因为愤怒而将一家三兄弟暴揍一顿,让她觉得跟着这个男人,一定会非常的安全。这可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然而这一切都因为一顿晚饭而结束。刘岚用了很多时间才彻底忘记欧阳东,在学校准备毕业论文那段时间,偶尔她也会回想起那一段未果的经历,刘岚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那段感情,它到底是出于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还是出于对自己爱情的爱。依靠她父亲战友的关系,毕业后她顺顺利利地走进莆阳市电视台,如愿以偿地成为一个记者,每天都过着平淡如水的上班族生活,找线索,跑新闻,写稿子。上个月,在一次关于国有资产被转移的采访中,她认识了高宪,年青有为的市国资办副主任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从那时开始,工作之余两人就常在一起聚聚谈谈,虽然大家都没有明白地说出来,不过谈恋爱处朋友的关系,俩人心里都知道。

    直到那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直到自己再一次看见欧阳东。

    刘岚曾经暗自揣测过欧阳东的职业,有些设想比电影里的角色设计也差不多少,但是她无论如何也猜不到,欧阳东下岗后居然会成为一名职业足球运动员。从那叫粟琴的小姑娘对他的仰慕和高宪的表情变化中,她能猜出欧阳东在莆阳市也能算一号小有名气的人物。邂逅欧阳东的第二天上午,她就去台里的体育栏目组找了熟识的同事。很多事情她都想打听清楚。

    “你那时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我父母?”在一间安静的酒吧里,刘岚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欧阳东。欧阳东靠在竹沙发里,抬眼瞅瞅她,又低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道,“有告诉他们的必要么?既然他们觉得我配不上你,我又何必再说这些哩。”凭借自己职业球员的身份去赢得一份感情,这事他可做不出来。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欧阳东抿抿嘴唇,目光在刘岚身后墙上挂着的那个毛茸茸牛头上停顿了许久,才幽幽地说道:“……开始时我觉得没必要,后来,……我没有机会说。”说完,他就紧闭着嘴唇静静地坐着,目光幽深而沉静。酒吧天花板上的小灯把光线柔和地撒下来,他脸上就有明暗交错的起伏阴影,眼神深邃得象一泓黑洞洞的潭水。

    刘岚没再吱声,只是默默地用吸管拨拉着玻璃杯中那片柠檬。柠檬被吸管按进果汁中,又顽皮地从吸管一旁窜上来,再被压下去,又窜上来,在杯中忽沉忽起地游荡。就在两人的沉默中,身穿红色长裙的粟琴就象一团跳跃的火焰样卷进酒吧,略一逡巡,她就径直走过来。

    才一坐下来,她就兴高采烈地说道:“甄智晃那家伙果然没骗我,你们还真在这里,”刚才欧阳东和刘岚走进这家偏僻宁静的酒吧时,恰巧碰见甄智晃和他那做服装代理商的女友走出去。“听说你就要回一队了,是不是二十五日那天的足协杯,你要上场啊?”她的消息倒蛮灵通,欧阳东昨天才被招回一队,今天粟琴就知道了。在刘岚没出现之前,好些相熟的队友都理所当然地把她看成欧阳东的女友,向冉两口子更是三天两头地关心此事。可天可怜见,他欧阳东连粟琴的手都没牵过,谈朋友的事更是无从说起。“你帮我去俱乐部要几张票,到时我邀约一帮同学来给你们捧场,好生看看你们怎么让大连长风满地找牙。你要给我挣脸啊,我可一直把你做偶像使劲推销的。”

    听她说得起劲,欧阳东连连摇头一脸苦笑,“你当大连长风是什么?那是两届甲A联赛冠军,有四五名国脚哩,——我们不被揍得满地找牙就很满足了。”粟琴便撇撇嘴,嘟囔道:“这么说你们打不赢?我可是和同学赌了东道,要是你们输的话,我得请十好几号人去肯德基吃快餐。”说着就一脸丧气。她这番话让欧阳东和刘岚都是一乐,欧阳东便逗她:“能踢平就很不错了。我看你还是先去盘算请客的花销吧,吃快餐倒要不了多少钱。”粟琴眉毛一挑,楞着不大的眼睛瞪着他说道:“不要多少钱?你当我同学是你吧。那是一群狼!我的存折要被她们凿一个大窟窿啊!”

    刘岚带着恬静的笑容看着他们两人说笑斗嘴,心里却越来越沉。看情形,欧阳东和这个还在读书的女孩关系好得很。粟琴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她曾在不经意间问过欧阳东,欧阳东似乎也不是很了解,或者他了解却不愿意明白地告诉自己。她只知道粟琴的父母在几年前就已经离异,她母亲这两年在股市上赚了很多钱,因此母女两人生活很是富裕,连还在读书的粟琴都开上自己的小车,虽然那只是一辆不值得夸耀的红色奥托。

    因为即将到来的足协杯八分之一比赛第二回合,渐渐趋于沉寂的莆阳球市再次掀起一波久违的浪潮,这倒不是因为已经陷入保级泥潭的陶然队,而是因为那支连续称霸中国足坛的大连长风。莆阳的球迷们终于有机会在现场看看这些平日里只能在电视里观瞻的熟悉面孔,因此上门票价格扶摇直上,票贩子们把一张丙票都炒得翻了六倍。“不讲价,五十五块一张,不要拉倒。”自从陶然队的成绩一落千丈,票贩子的口气已经许久没这么硬气了,“你别嫌贵,再过一会就得六十块一张了。”

    连看大连长风训练,球迷都得掏腰包买票,不过他们也不虚花那三块钱,光场地边那来自全国各地几十号记者的长枪短炮就够这些球迷回去吹嘘好几天,更不要说训练结束后,还能捞到长风球员们的签名。“很难得,这次足协杯比赛我们的主力都在,”在场地边,长风的主教练笑眯眯地和一群记者说着话,从来没举起足协杯的长风俱乐部这次对足协杯是志在必得。“打完这场比赛,我们就要去重庆踢第二十八轮联赛,重庆队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大肆夸赞联赛的下一个对手一番,主教练才顺口夸了陶然队一句,“一个甲B队伍踢到这地步,很不错了。”是啊,陶然队首回合才净输四个球,两天前联赛第二十七轮,现排名甲A第四的一支南方球队在主场都被大连长风连灌四个。

    大连长风这边热火朝天,莆阳陶然队这边却冷冷清清,只有当地两三家媒体来坐坐喝杯水,随口打听几句技战术安排人员调度。没人相信陶然还能晋级下一轮杯赛,虽然从理论上讲他们还是有这个希望,只要他们本场比赛能净胜长风四球以上,他们就可能跨过长风这座大山。“只要有一分可能,我们就会尽十分努力,”董长江的言辞掷地有声,“大连长风是强,可我们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在客场我们是一比五输了,可谁敢说在主场我们不会四比零胜出哩?”可谁又敢说陶然队会四比零取胜哩?记者心中暗自嘀咕。

    省城《球迷》报在采访长风主教练时,曾经好心地提醒,陶然队二十三号球员欧阳东很有特点,在场上也很有杀伤力,他的禁赛期已经过了,这一场足协杯多半会被陶然队派上场熟悉比赛环境,到时长风会不会对他重点照顾?“欧阳东?有点印象,”主教练思索了一下,坦率地说道,“他是因为打人被禁赛的吧?其实我们对甲B各支球队都不怎么了解。当然我们也不需要了解,甲A和甲B,水平差距很大的。我倒是很期待你说的这个欧阳东能在场上让我们惊喜一下。”

    他的这番话第二天就被本城《慕春江日报》刊登出来,有队友拿给欧阳东看时,他只是淡然一笑。

    比赛前拿到两队首发出场名单,记者们就相对摇头苦笑,从名单上看,陶然队已经放弃了这场比赛。长风队征战联赛的主力除了两名有伤的队员,其余悉数上场;而陶然队的首发名单中只有四人是主力,而这中间除了守门员之外,其余的向冉、卡卡多等人是刚刚伤愈的,估计董长江把他们首发的目的,不过是让他们尽快恢复状态,好在之后的联赛保级大战中尽一份力。

    禁赛四个月之后,欧阳东终于又踏上绿草如茵的球场。

    比赛很艰苦,大连长风队全场紧逼的压迫式打法让习惯了甲B慢腾腾攻防节奏的陶然队员很不适应,开场十分钟里,长风队就有过两三次极好的射门机会,只是因为主教练赛前反复叮嘱的“别受伤,别吃牌”,他们的队员才没有刻意去追求得分。他们已经有主场五比一的比分在握,在国内难道还有谁能把这个天翻过去?

    队友们被对方压得喘不过气,欧阳东踢得也很郁闷浮躁,甲A甲B的区别,确实如长风主教练说的,“如果说甲A是职业的,那么甲B只能算是半职业的,有一部分球队和俱乐部还只能算是业余的。”十几分钟里他四次带球突破,有三次是在一对一的情况下被对方打他脚下把球断掉,而对方处理球又非常果断简练,不断利用球场的宽度和纵深来回撕扯着陶然队那并不严密的后防线,一有机会就会犀利地插入,而没机会时,就会很有耐心地外围倒脚。

    一边倒的比赛场面让观众也失去了兴趣。球场上空的气氛很沉闷,观众们已经在怀疑他们拿出那么多钱来看这场比赛到底值不值,围聚在球场两端球门口的记者们开始懒散地聊天,有的人还抱着相机,在炎炎烈日下惬意地迷糊打盹。

    欧阳东恨恨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刚才他的传球又被对方给拦截掉,这是第五次了。俱乐部新进的外援克泽一脸铁青,隔着十几米场地,用拗口的语言对他大声斥骂,欧阳东只是冷冷地盯他一眼,也懒得理会。

    第三十七分钟,欧阳东在中线附近拦截下对方的传球,才奔出几步,一名长风队员已经从侧面尾随上来,刚才几次一对一欧阳东都输给对方,这次他可不敢大意,在对方倒地斜铲前,他把球传给克泽,然后就被对方的身体绊倒在草丛里。

    克泽接球后的突破也很快就被瓦解,只是靠着南美球员的良好习惯,他用夸张的倒地动作和一声凄惨的嚎叫骗来一粒离球门三十五米开外禁区左侧的直接任意球。五名长风队员在球前排出一道人墙,陶然队里脚法最精准的克泽和卡卡多都站在球前,用葡萄牙语低声交谈着。在前两天的训练时,董长江刻意训练了任意球配合,定位球得分在对付大连长风这样的甲A强队时尤其重要,虽然把任意球踢进的可能性不大。

    克泽弯下腰重新把球摆放了一下位置,他的腰还没完全直起,一个人影就站在圆圆的足球后面,接着就飞起一脚把球揣向长风队的球门。足球斜着从人墙头顶上划过,在守门员做出向球门左面飞身扑救时,它却画出一道并不大的弧线,弯弯地奔向球门右侧,紧擦着球门顶梁撞进去……

    一比零!

第六章 数(二)

    欧阳东翻身爬起来,才跑了两步,就又坐回草丛里。“他不会受伤了吧?”董长江捏着烟卷站起来,虚着眼睛紧张注视着场地另一边的队员。欧阳东却脱下钉鞋,拎在手里倒过来使劲在草地上磕了几下。刚才摔倒时,不知道怎么回事,鞋里居然进了几颗碎石子,一跑起来那种难受的感觉教他说不出来的难受。

    三十多分钟了,他只有一次成功的带球突破,传球失误却有四次,这可是他自打踢球以来的第一次。难道甲B的陶然队就真不如甲A的大连长风,难道自己的水平也就只是适合在乙级和甲B厮混?可他也没觉得那些长风队员比自己强出多少啊。欧阳东慢条斯理地仔细系着鞋带,眼睛却紧紧追随着在长风禁区前沿横向带球寻找机会的克泽。一个长风中场就在他面前半米处亦步亦趋地跟着,也不急着出脚破坏,一个长风后卫在自己队友身后一米处缓缓移动地,他现在的位置可以同时为两三个队友补防,必要时上前夹防克泽也很容易。

    虽然距离不近,可欧阳东还是看出克泽脚下有一刹那的停顿,他的球向前趟得大了点。克泽一定是在长风后防线上发现了一丝罅隙,他要传球或者射门了。可就在他摆腿的瞬间,那名一直盯防他的长风队员已经先出一脚轻轻捅在足球上,而位置靠后的后卫也封堵住那暴露出的破绽。失去控球权的克泽顺势撞上那只伸出来的腿,手舞足蹈地大声哀号一声,就一头栽倒在草丛里。欧阳东咧嘴笑了,看不出这高高大大的老外前锋做戏的功夫也挺专业,带球突破不成就改假摔,就这样骗到一个直接任意球。

    带球突破?拉扯整理着球袜的欧阳*然停下手里的活计。带球突破?带球突破!从比赛到现在,他几乎没看见长风队员有过醒目的带球突破过人,无论是在边路还是在中路,一遇见有陶然队员上前封堵拦截,他们通常都会选择传球,横传、斜传、向后倒脚、二过一的小配合。他们很懂得利用足球场地的宽度和纵深,中路渗透不行就转移到边路,右边不行就换到左边,陶然队员在禁区附近严阵以待,他们就向后传递,等陶然队员防守阵型松散了,他们又重新组织一次进攻。而且,他们的无球队员总是在不停地跑动穿插,吸引防守者的注意力,一旦觑得机会,他们的攻击就象一只缓缓游走的蚯蚓突然放大作一只丝丝吐信的毒蛇,参与进攻者各司其职,突破、跟进、掩护、穿插、补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而一旦失去足球的控制权,丢球者马上就地反抢以寻觅机会、拖延时间……而且,他们的队员下脚非常快,不论是防守中的抢截,还是进攻中的传递。快抢、快传、快攻、快防……或者,一个“快”字就是大连长风纵横甲A望风披靡的根本吧。

    欧阳东跑向前场,在任意球战术中他也有自己的位置,不过看见克泽和卡卡多在低声交谈怎么处理这个任意球时,他心里莫名其妙涌起一股射门的冲动,要是自己跑过去,能够用左脚内侧搓起一个带点弧线的内旋球的话,这球一定能进。

    他确实是这样做的。克泽弯下腰把球重新摆动一下,等他直起身,欧阳东已经跑到地方,摆腿蓄劲前踢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巨大的惯性让他完成动作后身体都有些偏斜。他有些沮丧,刚才足球和左脚接触时,他能觉察到接触的部位不是特别好,那球多半没太明显的弧线。

    足球在空中划过,强烈的旋转让足球表面黑白分明的六棱块幻化作数道黑白间杂的模糊晕团,然而它却是直直地从人墙头顶上掠过,扑向球门的中路。在球门右侧作势防守的长风守门员毫不犹疑地向球门中间快速移动,在足球刚刚从人墙头顶,他就已经斜斜地窜起来,这种球对他这样的守门员而言威胁并不大,他有把握轻轻松松地把它紧紧抱在怀里。

    身体完全腾空的长风守门员失算了,足球在划过人墙后却不再是笔直地飞行,而是略略有点弧线,开始向右偏,这时守门员才明白这不是直线的大力射门,而是一个强烈旋转的弧线球,可他只能在心里咒骂那该死的足球和该死的罚球者了,身在空中,他什么动作都做不出,唯一能做的就是直挺挺摔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足球擦着球门横梁飞进网窝。

    电视机前收看直播的观众比到现场的球迷们更先一步兴奋地呐喊起来,追逐着球场上风云变幻的摄象机让他们更清楚地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从草丛里站起来的陶然队二十三号慢慢腾腾跑向长风禁区,半路上突然转了方向,直扑向罚球点,在两个队友的惊愕中飞起一脚,然后,那球就进了。电视台的慢动作重放更是凸显出这粒进球的精彩。

    现场球迷也猛然间爆发出震天价的掌声与呐喊,许多正在为掏出几十上百块钱看一场乏味沉闷的比赛而愤懑走神的人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跟着别人嚎叫几嗓子发泄发泄,这才想起去看记分牌。陶然队一比零?!于是嚎叫和掌声更加猛烈。

    大连长风的主教练一脸微笑,这任意球战术确实很漂亮,两个外援假作商量吸引自己队员和守门员的注意力,然后由第三人来主罚,而且居然还能搓出这么漂亮的一记内旋球,那二十三号好象是用的左脚触球吧?他从教练席上探身侧过头去,朝一脸惊诧带喜悦的董长江笑了笑,伸伸大拇指。这球进得确实是精彩。

    看见欧阳*然折向跑向足球,连招呼都没有就一脚揣出去,董长江和两位助理教练惊愕得脸都有些扭曲,这也太成话了!赛前战术演练时,欧阳东的位置应该是在禁区边沿准备接应,用他那还算细腻的脚下活组织二次进攻,谁叫他去主罚任意球了?就他这场比赛里表现出的狗屁不是的准星,还敢跑过来踢!可惊愕的表情才在脸上汇聚到一起,禁区里六七个陶然队员已然大声欢呼着从各个方向飞奔出来,躲闪不及的欧阳东立刻就被他们活生生按在地上一通*拍打。进了?董长江错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惊喜交加之下,他连长风主教练夸赞的手势都没瞧清楚。

    中场休息时,董长江先是把队员们好生夸奖一番,又讲下半场要再接再励云云,至于怎么样个再接再励,他也没说。“总之,我们有一球在手就好打得多,一定要守住这个胜利,后卫线一定要注意盯人,还有你,”他点点那个后腰队员,“要多抢截。下半场他们一定会反扑的,我们得花大力气才能守住。”足协杯现在对他而言已经无所谓,联赛才是根本,上一场主场再次落败,陶然排在倒数第四的位置上,比倒数第一仅仅多三分,要是再有失利……他都不敢想下去。

    看着疲惫的队员,董长江用眼神征求两个助理的意见,他们和董长江一样的心思,什么足协杯,见鬼去吧,好生准备周末的联赛才是正经。“你们哩,还有什么要说的?”董长江扫视一眼队员,谁也没开腔,教练怎么安排就怎么踢,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偏那外援克泽一边用毛巾抹着毛茸茸的上身,一边叽里咕噜地一大段说辞,翻译就道:“他说,对长风这样的球队靠守根本不行,守不住的……要给他们施加压力才有希望,”说着就瞅了欧阳东一眼。董长江冷冷瞥了克泽一眼,要不是看着小子有几分能耐,就他这秉性,非好好收拾收拾他。他强自按捺住不满,堆出一脸笑轻轻说道:“还有什么?”

    “克泽他说,他,”翻译指指欧阳东。以前那个翻译连足球术语都不是很明白,他是欧阳东降入二队之后俱乐部从省城新找来的,和欧阳东一点也不熟,他甚至不能清楚地叫出欧阳东的名字。“克泽说他可能已经知道对付长风队的窍门,最后几分钟他有好几次成功的抢断和传球。”董长江就转头看着欧阳东,“是么?你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欧阳东再没料到多嘴多舌的克泽会把事情引到自己身上,见董长江问,他就在椅子里直起腰,斟酌着说道:“他们无非就是一个快字。下脚快,传球快,攻击快,防守快。这我们也能做到,只要我们比他们还快,说不定就能占上风。”他停了停,看董长江脸上并无虞色,才又接着说道,“我们也要多插上,多传球,多跑动,”董长江便点点头。他也明白,面对大连长风这样的甲A劲旅,单纯依靠防守毫无作用,百密还有一疏哩,何况现在的陶然后防就象个大漏斗。“……那我们下半场还是和他们对攻,就和他们比快。注意,三条线一定要跟上,不能脱节。”董长江唆着嘴唇若有所思,反正输一个球也是输,输两个球也是输,和大连长风对攻的话至少场面上好看得多,方方面面都能说得过去;要是万一陶然走了运道,说不定也能把大连长风折个大跟斗!“多跑动,多传球。人跑得再快,也比不过球快……”

    中场休息时,电视台的两个直播员一致认为欧阳东那个任意球很有水准,连被请到电视台直播站的长风主教练也对那球赞不绝口,不过说到下半场陶然队的战术布置,三人也一致认定,一球在握的陶然队肯定以守为主,抓住机会就打防守反击。这还要他们来点评?现场观众和电视机前的观众都能做出这个判断。除非陶然队的主教练疯了……

    看来,董长江确实是疯了!下半场一开始,陶然队就蜂拥而上,围着长风队大门一通狂轰乱炸,九分钟里三次角球一次任意球七次射门——这比整个上半场陶然队的射门数还高出两次,足球几乎就没离开长风的半场。满以为对手将打防守反击的大连长风,从主教练领队到场上队员集体发懵,还没反映过来陶然队这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克泽已经在乱军中铲射破门。

    二比零!

    电视台的导播适时地把画面切到两队的替补席,莆阳陶然队的坐席空空荡荡,所有人都扑到场地边欢腾雀跃,大连长风队各人神色倒不一样,有人很惊诧,有人却面无表情一脸肃然,有人在和旁边的队友窃窃私语,只有主教练面孔上还带着几分微笑,只是那笑容已经有些僵硬。“快,倒回去,要他刚出现的画面!”导播飞快地说着,画面倒转,然后慢动作重放,“播出去!”于是电视机前的观众就清楚地看见,那位主教练本来沉稳的目光在一瞬间呆滞,然后他似乎发现自己面对着电视台的摄影机,仓皇地挤出一份笑容,可他的两只手,还搁在膝上死死地纠结在一起……

    比分落后,场面还很被动,大连长风的主教练只和助理教练说了几句,那人就立即让队中两位国脚开始热身,并且在场边拉住一位在场上的队员低声吩咐着。在换人之后,长风队已经是用征战甲A足坛的全部主力与陶然周旋了。然而陶然队上场球员大部分都是那种几轮联赛也未必捞到一场球踢的替补,早就憋足劲要好生表现一番,要是因此能在球队的主力替补阵容甚至在主力阵容里争得一席之地,那各种各样的好处自不用待言,因此上,虽然他们技战术水平和实力与大连长风相比远远不甫,却是胜在一股气势,一时间两队你来我往,也踢了个旗鼓相当。

    场上踢得热闹,现场观众就大呼好看,谁也没敢想一支濒临降级的甲B新军能和响当当的甲A冠军大连长风厮斗得这般激烈,不但场面上不输对方,比分还能胜出两球。观众席上旌旗卷动鼓乐喧天,喇叭口哨吹得乌里呱啦响,不知道哪群球迷又把那面浩大的陶然队服找出来,顶在头上满场子传递。

    第七十四分钟,大连长风终于觅得一个机会,当他们一个球员在禁区内斜插准备传中时,向冉抢截的动作过大,不慎将他撞倒在地。向冉苦巴巴地看着几步之遥的主裁判,双手合十抱在胸前,可惜这已经迟了,在刺耳的哨音中,主裁判毫不犹豫地手一挥,直直指向球门前十二码处的那个白点——点球!

    所有莆阳人的心瞬息间就从天堂掉到地狱,如果说一秒钟前陶然队还存有一丝进军足协杯四强的希望的话,那么现在希望殿堂大门的一丝缝隙已经重重地关闭了,它关闭时尖利的碰撞声重重地击打在每一个对此还有一份非分幻想的人的心尖。

    向冉木然地站在那里,身边的队友没人敢看他一眼,每个人都低着头,丧气地喘息着,刚才与大连长风那一轮火并已经消耗掉他们太多的精神与力气,这个点球让他们泄去最后的那一口气,前面进的那两个球,……有时候人就是靠一口气撑着,当这口气泄掉,什么都完蛋。

    每一个陶然队员的脸色都是呆楞楞的,脸色苍白目光空洞,他们连回到自己禁区前沿等待守门员扑出那粒点球或者等待那名长风罚点球时犯错误的心都没有,有人干脆一屁股就坐在草丛里。扑出点球?别开玩笑了,那守门员是陶然队的第三门将,今年连一场正式比赛都没踢过!那长风球员也有可能把足球踢飞?当然,这是有可能的,不过他要是踢飞点球,估计国家队主教练就得把他踢飞。连这球都踢不进还敢进国家队当前锋?

    年轻的守门员脸色苍白,口干舌躁,不停用胳膊在额头上抹着汗水,眼睛也使劲眨巴着,他手里拎着一瓶水,他却把它当成揩汗的毛巾,直到冰凉的塑料瓶碰到眉梢,他才发现自己可笑的错误。在主裁判招呼所有人离开大禁区之前,欧阳东走到惊惶仓促的队友身边,拉着他紧裹着手套簌簌颤抖的手,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低低地说道:“只要你能挡下这个球,我们就有机会进四强!大家都在看着你,都在等着你!”他使劲握握守门员的手,转身走出禁区,甚至没再在禁区边停留,就一直奔向中场,他一面跑,一面招呼着表情木讷形容憔悴的队友:“起来,都起来!比赛还没结束!”

    没人知道欧阳东说过什么,不过所有人都看见他对守门员说了一句什么,那原本张皇得脸色都不正常的年青队员,就在那之后,仿佛象换了一个人似的,镇定自若地走到球门,慢慢哈下腰弯曲双膝,静静地注视着主罚点球的长风队员。他的心里还是象开锅的水一样七上八下,不过,他从对手的眼睛里却看见一丝疑惑和几分慌张,还带着几分犹疑。他呲呲牙,朝着那长风队员笑了笑,对手却偏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没有丝毫的假动作,长风队的前锋原地起脚,在全场鸦雀无声的注视中,足球象只黑白色的幽灵般直窜向球门的右边角,很多人都痛苦地闭上眼睛,连一向自诩为神经足够坚强的董长江在这一瞬间也不由自主地紧*上双眼,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

    “嗷——”数千人疯狂的咆哮就象草原上的暴雷一样滚过体育场的上空,更多的人加入他们的行列。许多打开电视收看这场比赛的莆阳人一起蹦起来兴奋地大叫大笑着。正在省城七色草茶楼里聚集在一起看球的人,同样对着大屏幕电视机手舞足蹈地呐喊着!

    年青的守门员肋下夹着圆圆的足球,在三四个队友的拥抱中拼命挣脱出来,对着那面无表情的前锋大声嘶喊着嚎叫着,他的声音淹没在响彻云霄的观众呐喊咆哮声。主罚点球的前锋木然看着朝自己挥着拳头愤怒咆哮的年轻人,呆了片刻,嘴角扯动两下,在自己队友安慰地轻轻拍打中,转身跑开了。

    “进攻,别让他们好过!”守门员把球抛给向冉,大声咆哮着,“进攻,要让他们知道足球是圆的!”

    向冉接球,跑两步就斜斜传向十一号队友,十一号又带球奔跑几步,在对方阻挡拦截前回传给跟上的后卫,那后卫再把球倒到右边……

    电视台的两名评论员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幸福聊侃着那粒对双方都意义重大的点球,导播也一遍遍地重复播放着点球被扑住的画面,他们却在同一时间惊奇地发现,不知道从何时起,原本喧嚣沸腾的足球场上又一次陷入死一般的静寂。这又是怎么了?

    一个电视台工作人员注视着画面,紧张地说道:“陶然队又突进去了!”突进去就突进去巴,这也值得惊诧紧张?“已经一分半钟了!全是陶然队在控制球!长风连球边都没碰到!”那工作人员紧张兴奋得声音都在发颤。什么?一分半钟里全是陶然队在传球?这可是在长风队的半场啊!

    在陶然队数十次精准巧妙忽内忽外的传切配合下,一向被认为是“铜墙铁壁”的大连长风后防线已经松散得就象一张被舍弃的破旧鱼网,到处都是窟窿和破绽,现在只需要有人来给它最后一击,它就会成为飘零的碎片。第七十七分钟,欧阳东在禁区内接到队友的直塞,他只是轻轻地把足球一蹭,迅速插上的卡卡多心领神会,轻盈地把球带进小禁区,直接面对守门员,这可是一次绝妙的单刀!可他却把球再次向右一拨,把射门的机会让给位置更好的队友。那名第一次进入首发名单的队友很轻松地就把球踢进网窝。

    三比零!

    长风主教练一张圆脸胀得通红,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领带,现在也斜斜地松开了,熨烫得平平整整的衬衣也出现几多皱纹,他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和架子,就站在场地边,指手画脚地大声呵斥着自己的队员,“你给我跑起来啊,你当这是你家里的自留地啊,想刨(跑)就刨(跑)想停就停?!”紧随他的莆阳电视台记者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清楚地记录下一向以温文尔雅自居的长风主教练那几句不堪入耳的话,而董长江现在已经悠闲地坐在座位里,惬意地点上一支香烟,面带幸福的微笑,从容欣赏自己队员的表演。

    如果说点球被扑出时,大连长风还有几分斗志的话,那随之而来的五十余次忽内忽外忽左忽右的连续倒脚、行云流水般的流畅配合、飘忽不定的穿插跑动,则彻底摧毁了长风队员的信心,他们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祈求比赛快点结束,好让自己尽快从这梦魇般的比赛场上逃走。拥有四名国脚、向来被认为是中国俱乐部足球最高水平的他们,在长达两分钟的时间里连足球的边都没有碰到,而且足球还是在自己的半场,这样的梦魇会使很多人终生难忘。

    莆阳的球迷们却觉得这是上苍赐予莆阳人的骄傲,在看见那样华丽流畅的战术之后,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奢求了。不,不能说没有任何奢求,他们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要是他们的球队能再打进一粒球,把甲A冠军淘汰出足协杯四强,那时他们才能说是绝对没有任何奢求了。

    在两万七千莆阳球迷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中,陶然队的表现只能用“疯狂”二字才能形容,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已经渐成强弩之末的长风防线,一浪被粉碎,旋及就掀起新的浪头,一次攻击失败,马上就再组织起第二进攻,第三次进攻,第四次进攻……

    长风队的主教练已经用完三次换人名额,却依然无法阻挡完全疯狂的陶然队,他只能无助地坐在教练席上,焦灼地注视着自己的球门被围攻,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慢得就象蜗牛爬一般的手表指针。董长江却很放松,他甚至和那些大吼着俚曲民歌的莆阳球迷一样,夹着烟卷翘着二郎腿,轻轻地哼着家乡小调。就现在场上的情势,再进一个球当然美满,即便不进,他也没什么可遗憾的。至于两小时前还让他愁得吃不下睡不着的联赛保级事宜……那还能算是个事情?!

    第八十八分钟,陶然队开出战术角球,克泽把球低低地斜传到禁区外,四次倒脚后足球已经到了球场的另一边,趁着长风后防线造越位战术,持球队员瞥了瞥欧阳东的位置,欧阳东便心领神会地突然反身插上,就在他启动的一刹那,足球穿过人丛的缝隙,被迅速地传过来。在集体前压的长风队员和他们的守门员间的数米空隙中,只有欧阳东一个人,他正向着球门高速跑位,足球在飞行过程中却碰到一个长风队员的身体,瞬间就略略改变了方向……

    欧阳东再不可能迎球冲顶或者拔脚射门!足球现在是奔向他的身后,或者会掠着门框飞出底线!

    根本无法刹住脚步的欧阳东身体前冲,他已经失去重心,本来被他突然插上吓得一头冷汗的长风守门员嘴角露出一丝喜色,这次进攻再不能有威胁了!然而,他的笑意立刻就被冻结在嘴角。欧阳东确实不可能回身接球,可是他却觑准时间,用脚后跟在足球上轻轻地一撩……

    圆圆的足球再次改变轨迹,在守门员目光的护送下飘进球门!

    四比零!

第六章 数(三)

    在长风守门员可笑的表情和呆滞的目光护送下,足球窜进球门撞进网窝,在网绳的拦阻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滑落到绿油油的草地上,慢慢悠悠地滚动着。欧阳东趴在门柱旁,也同样迷惘地看着那个黑白两色的精灵,触球之前他就失去重心和支撑,只能凭着感觉用右脚后跟撩撩足球碰碰运气,这也是没办法时的办法,他可绝没想到这个鬼使神差的动作居然能进球。四周看见这匪夷所思射门的球员个个呆若木鸡,好些人还在场上呼喝奔跑——长风队员们是要在比赛的最后时刻进攻,而向冉他们则是想守住一个三比零的完胜成果,他们还不知道长风队球门前发生的事情。

    观众们也惊呆了,这球到底是进了还是没进?要是进了,那就该有人呐喊叫好啊,怎么现场反而死一般的沉寂?倒是有许多人看见在欧阳东反身插上的一瞬间,好几个长风队员向边裁举手示意欧阳东越位。如果是越位,这球就不算,可边裁手里的小旗没举起来啊;要是没越位,这球就得算是好球,可那近在咫尺的主裁判为什么还不示意中圈开球?事后,很多现场的球迷都说,那一刻自己紧张得心跳都停止了。

    主裁判的手终于坚定地指向中圈弧。这球进了!是好球!陶然队四比零领先!

    莆阳市人民体育场顿时就象炸了锅一般,锣鼓、口哨、掌声、呐喊铺天盖地,撕扯得粉碎的纸屑漫天飞舞,每个人都在宣泄着心中那股无以言表的情绪,很多宁可流血的汉子激动得又蹦又跳,任由两行热泪在脸颊肆意流淌……

    董长江兴奋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两腮通红地和身边人挨个握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没人知道他在念叨什么,也没人理会他在念叨什么,每个人都在说着什么,可每个人都不知道别人在说什么。欧阳东背上背着身上挂着三四个队友,一脸傻笑脚步蹒跚,双手舞摆着在草丛里艰难地迈出四五步,终于吃不住力倒下去,六七个队友立刻一窝蜂扑上去,使劲地*他捶打他。长风球员们只是木然地看着这一切。主裁判面带笑容,毫无督促提醒的意思,任随他们庆祝,这是个美妙的时刻,谁都再不会那么认真,何况他也不认为长风还有机会。

    再次开球后,觑个机会董长江立马就换下了欧阳东,今天的比赛他是胜利的揭幕者,又是为胜利划上完美句号的那个人,他完全有资格去独自享受全场二万七千名球迷的掌声和欢呼。主场、最后时刻、疯狂的逆转、匪夷所思的进球、完美的胜利……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球迷为之心醉神迷,他们也毫不掩饰自己的热情,整齐划一的掌声就是对欧阳东今天表现的最好注脚。

    比赛的最后时刻仅仅补时一分钟,长风队上下对此并无疑义,他们现在所想的就是赶紧结束比赛,然后收拾行装马上离开这个地狱一般的城市。输赢本身倒是无所谓,他们也不是没有过输球的时候,可甲A领头羊一场比赛就让甲B降级热门队连灌四个,打得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这才真正是丢脸丢到家了……

    本场最佳球员是陶然队的年青守门员,他出色的发挥是陶然队上演惊天大逆转的转折点,没人敢说要是那粒点球罚进之后,陶然队是否还能有如此上佳的表现,所以他的“最佳球员”也当之无愧。在重重叠叠的记者包围中,杜渊海那张本来颇有几分英俊的面孔上全是涔涔汗水,他一面不停揩抹着汗水,一面结结巴巴地说道:“真的,点球前我紧张得……”他无助地从人群中张望着三两个队友,每个人都笑眯眯地朝他点点头,却没有丝毫想来替他解围的意思,他只得咽着唾沫再说下去,“我很紧张,很紧张,”他连着重复两三次,就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说什么,只是使劲眨巴着眼睛,求饶似的瞅瞅这个记者,又瞧瞧那个记者。“要不,你们去采访东子吧?他比我会说……”虽然他心底里对欧阳东感激得不得了,可现在他不能不把他搬出来救救急。

    欧阳东在把球衣扔给看台上的观众之后,立刻就消失在甬道里。下场时他已经对现场球迷鞠躬致过谢了,在这个疯狂的时刻,躲在更衣室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首先要恭喜莆阳陶然,他们取得了一场很精彩的胜利。”长风队主教练痛苦地坐在主席台前,面对数十位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挤出一脸微笑慢慢说道,“我们踢了三十分钟的好球,在这之后,局势就再也不受我们控制,”该死,在这个时候,其实自己什么都不想说,可要是什么都不说,别人就会认为自己输不起。“……是啊,这是一场公平的,干净的、精彩的比赛,虽然我们输了,可,”他低垂下目光,放在桌上的双手互相紧紧握着,关节处泛着青灰色的苍白,只有这样他痉挛的手指才不会被那些促狭刁钻恶毒的记者们看见。“对于比赛我不想再说什么了。陶然队踢得非常漂亮非常精彩,他们的表现有目共睹,任何赞誉之辞,对他们而言,都不为过。”队里的其他人都可以躲在更衣室里,而自己却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再一次回味那不堪回首的比赛,使劲挖空心思来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这些话以前他倒是经常听别人说,别的球队主教练能从队员伤病、场地、天气一直说到裁判的职业操守,可自己今天怎么就那么霉,这些理由他一个都挑不出。

    场地?昨天适应场地时,自己还说,“要是我们那里有这么一块草坪……”;天气?今天是有点闷热,可上周日在广东比赛,太阳下能把人烤干,相比之下,这里简直是气候宜人了;队员状态?自己可是调上了全部主力,而对方,据说一半以上是打不上比赛的替补。裁判哩?三个裁判都绝无一丝一毫的偏袒,别说掏牌,就连鸣哨警告的次数都少得可怜,还判给自己一个点球……他只能哀叹自己没有足协杯冠军的命。

    一旁的董长江紧绷着脸,严肃安静地凝视着虚无飘渺的某一点,他也没什么好说的。“比赛很精彩,”起首第一句话出口,董长江嘴角就不由自主地翘起来,本来就很长的两只眼睛登时眯成两条缝,“我绝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结果,……”这是大实话,不过董长江现在想的却不是和这群记者摆谈什么感想,他心底一直挂念着那个比赛用球,那是他比赛结束后第一时间拨拉开围堵上来的人,飞奔进场找主裁判讨要来的,就放在更衣室里。他越想越觉得刚才自己顺手把它放在更衣室一点都不安全,要是被人偷偷顺了去……这可是个稀罕玩意儿啊。

    《慕春江日报》次日的头版就两条消息,一条关于创建双文明城市的消息,刊登在报眼位置,另外一条自然是陶然队晋级足协杯四强的消息。论信息灵通报道及时,报纸确实比不上电视,可日报的几个美编手段确是高超,头版整版就一张彩色照片,照片里除了一个长发女子,别的人影图象全部模糊处理,宛如雪花飞舞的纸片中,女子的双手半掩着自己的脸,从掌缘能看见她那半开半合的红滟滟嘴唇,修长的五指虚遮虚挡着自己的眼睛,不着修饰的眉毛轻轻蹙在一起,眉毛下那双眼睛正瞪得又圆又大,用一种带着几分惶恐几分凄婉的不相信的眼神紧张地注视着场内,要是读者仔细看,还能看到她眼底泛着一丝泪光……

    这张照片就是一篇报道,题目叫做“她看见了什么?”,内容却很简短,“她在哭泣!别搞错,这可不是大连长风的球迷!这是一位陶然队的球迷!昨天下午,她与两万七千名莆阳球迷亲眼目睹他们的家乡球队,在足协杯四分之一比赛次回合中,以四粒精彩绝伦的进球粉碎甲A老牌劲旅大连长风的足协杯之梦。陶然队以客场进球多而昂首挺进足协杯四强。详情请见今日本报第六版至第九版的专题报道。”

    省城周四出版的《球迷》报更是毫不吝惜笔墨,十二开版面中八版是关于这场比赛的报道,因为不是党报,它的头版更是独出心裁,除了几个必有的标题和文字,比如报名报徽发行日期和刊号等等,大大的行书标题“翻天”之下,通版不着一字,只有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就象一把滴血的匕首般横空出世,惊叹号左边是一排小小的数字“一比五”,惊叹号右边又是一排小小的数字“四比零”……这个版面设计随即便被周五出版的那家北方足球类专业报纸借鉴,而南方那家同行报社却掏出一大笔钱,从《慕春江日报》那个走运的摄影记者手里买到那张女球迷的照片,依《慕春江日报》这个葫芦画瓢,连照片的配文都差不多。

    球迷的欢喜和媒体的热炒是他们的事情,周三晚上俱乐部庆功会一完,董长江立即就宣布第二天照常训练,本周末还有一场联赛要踢,保级依然是当前俱乐部的头等大事,只是球队才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谁都希望借此机会一扫联赛中的晦气,能终结掉联赛十二轮不胜的倒霉日子。

    周末做客莆阳城的是安徽黄山队,周四一来,他们的主教练就放出话,联赛至今进行了二十六轮,他们进三十四球失十六球,进球不是最多失球却是最少,是当之无愧的甲B防守之王,他很想看看到底是陶然队的矛锋利,还是黄山队的盾坚固。“能戳大连长风四个窟窿,陶然当然不是轻与之辈,不过,长风的不谨慎也是一个原因,”那位主教练注视着轻松跑圈的队员,夹着烟卷端着茶瓶,笑着对一群记者说道,“我已经仔细研究过陶然的技战术组合,后天下午,我会让董长江知道,球队的成绩绝对不能寄希望于一时侥幸。”

    此言一出,莆阳各界舆论大哗,口诛笔伐者甚嚣尘上,《慕春江日报》社甚至专门和电信局联手开通热线,竞猜陶然队能在比赛开始后多少时间洞穿黄山队大门,又是谁能射进第一粒进球,第一个猜中结果的读者可以获得电信提供的奖品——最新款式摩托罗拉中文传呼机一部。至于黄山在莆阳能不能全身而退,这个问题根本不值一提。

    那主教练的话自然也传进董长江耳朵里,曾经和他是队友的董长江以同样语气说道:“是不是侥幸,试试就知道了。”

    到底是莆阳陶然队的矛尖,还是安徽黄山队的盾固,仅仅用了三十七秒钟,谜底就被揭穿。当不少人还在陆陆续续进场对号入座时,早一步进场的观众已经山呼海啸般地鼓掌叫好。哨音一响起,克泽便把球拨给欧阳东,欧阳东再把球交到边路,边路球员下底,在底线附近回敲到禁区右边跟进的卡卡多,卡卡多再传给克泽,在两三名黄山后卫的封堵包夹下,克泽从人缝中把球横传向球门前,及时跟上的欧阳东抬脚就打,可惜没打着部位,球撞在他的护腿板上。

    这个射门毫无力量可言,足球在地上弹了一下,这让已经抢前阻挡的黄山队守门员扑了个空,足球又弹一下,悠闲地跳进球门。

    电视台转播画面上的时间清楚地显示,此时距离主裁判鸣响开场哨仅仅三十七秒,或者是三十八秒。

第六章 数(四)

    九月二十八日下午烈日当空艳阳高照,在全场二万七千多名莆阳球迷齐刷刷的呐喊助威声中,在震天价锣鼓轰鸣中,在陶然队犹如浪翻潮涌般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面前,安徽黄山那条一向被称为“甲B最坚固的后防线”瞬间土崩瓦解,短短二十六分钟内,那位倒霉的守门员就三次垂头丧气地从网窝里捡起足球……

    是莆阳陶然的矛锋利,还是安徽黄山的盾坚固,答案不言而喻。

    十月五日那天的比赛,是陶然队连续三个主场的最后一个,这次来访的是厦门云顿,欧阳东就是在与他们对阵的足协杯上,因为殴打对方前锋和追逐当值主裁判被足协禁赛四个月,董长江在那场比赛之后曾经狠狠地扔出一句话:“十月五号,咱们莆阳见。”这场比赛根本不需要董长江或者方赞昊出来做赛前动员,队员们个个都卯足了劲,九十三分钟的比赛,又是一个酣畅淋漓的四比零。

    “欢呼吧,为了我们的莆阳铁骑!”《慕春江日报》的记者编辑们UU小说越来越顺,硕大的黑字标题既耀眼又醒目,“昨日,陶然队客场三比零轻取保定万山红,已完全脱离降级区。比赛中,攻防速度极快的陶然队让对手无所适从……”

    球队节节胜利,俱乐部上下自然也就喜气一片,可总经理方赞昊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从保定回莆阳的第二天,他就捏着一叠薄薄的文件走进董长江的办公室。董长江正在和两位助理教练观看最近几场省城顺烟队的比赛录象,这个周末省城顺烟将要前来莆阳挑战,它也是甲B的三甲之一,可不敢大意。瞅瞅方赞昊苦瓜一样的脸,董长江顺手递给他一支烟,就给他点火,一边问道:“怎么,队伍三连胜,你还不高兴?”两个助理就笑,守门员教练和方赞昊是牌桌上的老熟人,说话也要随便许多,就道,“方总哪里是不高兴,他是太高兴了,又想在我们面前保持领导的威严,要给我们来个‘居安思危’什么的。”

    方赞昊也不搭理他们的闲话,只一屁股坐在软绵绵的沙发里,把那叠纸扔在茶几上,喟然一声长叹,仰靠在沙发靠背上使劲一口烟就吞进去,隔了老半天,那苍白的烟气才从鼻孔里丝丝缕缕地袅袅冒出来。几个教练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董长江就伸手拿起那几页纸,只一看标题,就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唏了唏嘴就不再吭声。两个助理便探身过来看,只见那几页纸的封面也挺简单,全部是打印字,三个黑黑大大的楷体字竖着排成一列,“合同书”,在上方还有一行小字,“球员租借”。两人面面相觑,闷了半晌,才喏喏地问道:“这,是谁的合同?”

    董长江苦笑一声:“欧阳东的,”方赞昊用力摩挲着脸膛,目光呆滞地看着人影晃动不闻声音的电视画面,冷冷添上一句,“要是顺烟提前解除和约——合同里也没说这样的事情该怎么处理。”听他们这样一说,本来还有说有笑一脸笑容的两个助理教练顿时就象霜打过一样的茄子一样,彻底焉了。谁都知道,在现在队中前场组织者的人选上,若依经验和意识而论,彭山肯定比欧阳东要强许多,但是他的速度、耐力和力量都无法和欧阳东比,从淘汰大连长风那一天起,在追求快速攻防的新战术中,欧阳东已经取代了彭山的突前前卫位置,而且他们最近迅猛的上升势头也全靠快速、多点的攻击,年纪已经三十好几的彭山根本就无法适应这样快节奏的比赛,他顶多是在球队已经绝对胜出的情况下替补上场,打打控制球,消磨剩余的比赛时间。

    董长江的头都几乎要埋进合同纸里,一页一页细细翻看着那合同,看完,又从头再看一遍,才把那薄薄的几页纸轻轻搁在茶几上,又点上一支烟。说实话,这合同中有些内容对他来说都是似懂非懂之间的玩意,比如这句“……若遇不可抗力……”,他甚至还找律师朋友问过好几次,越是打听,自己就越是糊涂,幸好的是,他自己合同中的那些数字和它们产生的效用,他很少弄错。在烟雾缭绕中,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那时他的转会费是多少?”

    “……六十万,”方赞昊也从茶几上的烟盒里再抖出一支烟,就接着刚才那支烟对火。“没人愿意出这个价买个乙级队的球员。我们是用三十万租借他一年半,要是顺烟现在要求我们放人,我们连个反对的理由都没说不出。合同上也没写这种情况下我们能有什么赔偿,那时谁能料想到欧阳东能有今天……”

    “你怎么那时就不买下他?”董长江简直不知道该对这个总经理兼领队说什么好了,六十万的身价,居然用三十万租借?怎么事事精明的方赞昊就会干下这傻事,把一个送上门的好货色硬生生推出去不说,还花上那么一大笔冤枉钱?他只顾着埋怨方赞昊,却忘记当时叶强来谈欧阳东等一干人的转会事宜时,就是他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花那么大的价钱买一个就踢过几场乙级联赛的新手。“三十万租借一年半,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说怎么办,现在这价钱就够买他的一支手,买一支脚都怕不够了……可他又不打篮球!”

    方赞昊只闭着眼睛窝在沙发里,一声不吭地闷头抽烟。在保定刚打完比赛,就有熟识的同行把电话打过来,说有好几家俱乐部都在打欧阳东的主意,武汉那家甲A俱乐部都在和他经纪人联系了,开口报价就是一百万,这数字教方赞昊浑身一激灵。末了,连他那朋友也打听欧阳东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价,就说只要价钱合适,也能给欧阳东找一新东家,至于新东家是谁,他可没告诉方赞昊。

    “老董,你现在再说这些——晚了!”听着董长江翻来覆去的几句说辞,方赞昊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他的絮叨,“我这不是就为这事来找你们商量吗?”他拧眉蹙额地思忖着,“好歹欧阳东现在还是我们的人,咱们就占了先机。我思量着,现在有几个事情得抓紧时间去做,第一就是要稳住欧阳东,不能教他和别的俱乐部私下里接触——这个口子先得扎住;二是要赶紧和他的经纪人联系,先把事情说妥当;三得找人去顺烟摸摸底,看他们对欧阳东是个什么想法;四就要看我们的运气了,要是今年转会还是摘牌制,那留住他的价钱就不知道是多少了。”说着就叹气。

    两个助理也不开腔只是默默听着。两人是一般心思,这种事献丑不如藏拙,陶然俱乐部创建不过两三年,总经理就换了两个,主教练也换了四人,队员更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来来去去进进出出几十人,就他们两个稳得纹丝不动,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才是他们的处世之道,现在这场合,既然没人征求他们的意见,那就干脆一脸肃然洗耳恭听。

    董长江撇嘴咬唇思量半天,眼前也只能这样做了,“这四样还都得你来做,”他瞟一眼方赞昊那有些失神的面孔,边思索边说道,“欧阳东这人比较重情义,你除了别让其他俱乐部和他联系,还要多做做向冉他们的工作,让他们出面说话比你自己去说好得多。”他夹着烟卷的手指点点两位助理教练,“我们也会积极配合你的,”那两人就点头称是。

    仰望着天花板,董长江把方赞昊那几条建议一条一条细细地梳理过一遍,“要是你刚才说的不错,我猜这会儿和欧阳东经纪人联系的人一定多得要命,咱们就别再去给他添乱,直截了当地找个由头派人去把他从省城接来莆阳细细叙谈,电话里说这事,我总觉得不妥当。至于找个人去顺烟问问他们的意思吧,”这可是个大难题,顺烟俱乐部家大业大,不愁吃不愁穿的,又是一脑门心思想进甲A图发展,他们要真进了甲A,还不上赶着把欧阳东要回去?这可怎么办?眨巴着眼睛思量半晌,他突然眼睛一亮,在自己办公桌上希哩哗啦一阵翻刨,就扯出一张报纸,仔细瞅了两眼,豁然一笑道,“顺烟那边就不用派人去说辞了,”他拍拍那张报纸,递给方赞昊。

    这是一页当天出版的足球报,杂七杂八各种国内足坛消息都有,方赞昊在上面来回踅摸半天,也没看出来董长江到底看见什么就乐得一脸舒坦。他疑惑地看看已然悠闲自得地抱着茶杯的董长江,又看看两个同样抿着嘴乐的助理,不解地问道:“这,和欧阳东的转会有联系?”那和他颇为熟捻的守门员教练就笑着道,“方总,你没看见甲B现在的积分榜吗?第一名郑州中原和第三名顺烟只差四分,顺烟和它后面两个队也只是差一两分,要是这一轮顺烟栽了,和前两两名的差距就拉得更大,指不定它还得跌出前三名去,……他们可是口口声声要冲甲A的队伍,联赛就剩这么六七轮了,他们怎还担得起这样的闪失?”

    他话才说一半,方赞昊就明白其中的道理,紧锁的眉头便释然舒展,脸上也有了好几分欣喜,兴奋地搓着手掌连连点头,说道:“确实是这样,确实是这样,……听你这么一辟说我就知道了。”说着就站起身来要望屋外走,“我这就去找人带话给顺烟,想冲A,得说点数才能过咱们这一关。”

    看他那跃跃欲试的激动劲,董长江一把拉住他,嘴里道:“老方,这样的事情你怎么能去主动开口?”便笑着把方赞昊按回沙发里坐下。方赞昊眨眨眼睛凝视着他,还没开口说话,另一位助理就在旁边微笑着言说:“方总,这种事情咱们怎么好先说哩?现在是顺烟求咱们的时候,你先开口,顺烟就占着主动了……”方赞昊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一脑门心思光想着欧阳东的那份租借合同,连个主次前后关系也没弄清楚。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定定神,思绪也清晰起来,就道:“那咱们这么着,先给媒体透透风,不要说同省的顺烟,连带后几轮要连续碰面的郑州中原、重庆绿缘,咱们通通不放过,‘莆阳铁骑’这个金字招牌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怕顺烟不找咱们……你们看怎么样?”

    三个教练一齐笑起来,董长江是主教练,思虑的事情自然不仅仅是一个球员进出的事情,一边听着那两位助理的好听话,一边就在心里暗自盘算一番,寻着话缝就说道:“老方这主意好,咱们这样一说,顺烟那边自然会有人找上门来。只是这交易吧,话好说事却有点难做,这场球怎么个踢法怎么个输法,都得细细商榷。还有,顺烟的主教练是个德国人,他会不会趁着咱们放他们一马,给咱们来个六亲不认?咱们输一场两场的现在倒也不怕什么,就怕一场球输得难看了,球迷认真起来,那也是个麻烦事情……”

    就有一个助理教练在一旁说道:“董指导这话也有道理。不过,我想这些也可以在事先和顺烟撕掳清楚,我们就只让一个球,前七十分钟里他们要是踢不进,就让他们在最后十几分钟里瞄着一个地方突破,在禁区里送他们一个点球了事。这样做,方方面面咱们都能说得过去。”他们已经料定顺烟会找上门来谈让球的事情,现在就开始细细曲划这场球如何攻如何守,应该把这事告诉哪些队员让他们来配合,那粒可能会有的点球又该叫谁来送给顺烟……待把诸事都计议妥当,早过了吃午饭的时间。

    方赞昊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半,正想说一起出去找个地方吃饭,他的手机就嗡嗡响起来,从手机包里摸出看时,就冲着董长江三人挤眉弄眼地一笑,手指在唇边虚虚一划做个噤声的手势,这才笑眯眯地把手机按在耳边,说道:“谁啊?……唷,是顺烟的姚总啊……你到我们莆阳了?”

    三个教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咧嘴一笑。

    两天后的晚上,欧阳东在怡信楼设宴,款待从省城来莆阳的叶强,不但向冉、甄智晃来了,连那个年轻的守门员杜渊海也相跟着跑来凑热闹。自从他在足协杯上挡下那粒至关重要的点球,教练组连续几场联赛都安排他首发,他也场场都有上佳表现,眼见着已然坐稳了主力门将的位置。

    刚才叶强来过电话,只说在俱乐部方总那里说话,要晚一点才能过来,欧阳东便先要了几样点心瓜果,几个队友围着大圆餐桌喝茶聊天,话题自然离不开难得来一趟莆阳的叶强。杜渊海也不怎么说话,只是一个人坐那里一颗颗地嗑着瓜子,听三人兴高采烈地回忆去年这个时间在九园队的故事。他虽然和这三人做队友快一年了,可一来他只是替补的替补,手脚又吝啬,每天就是训练吃饭睡觉三件事,等闲也没人愿意搭理他,要不是他时来运转在足协杯上扑出那粒点球,没准今年俱乐部转会名单上第一个就是他;二来他和欧阳东向冉他们又没有过太深的交道,今天来这里,唯一的原因不过是在俱乐部基地门口欧阳东顺口的一句客套话。

    在一旁默不作声听了半晌,杜渊海才弄明白,原来那个叶强既是欧阳东的经纪人,又是向冉和甄智晃的经纪人,三人能来莆阳陶然俱乐部,全部是那姓叶的功劳。他脸上虽然挂着笑,嘴角却多了一丝讥诮。看来这个叫叶强的人也蛮厉害的,甄智晃不去说他,向冉是陶然的主力中后卫,很受董长江器重,欧阳东更不用说,禁赛复出后才踢两三场球,就把队里的当然大佬彭山挤上替补席,隐然已是球队的领袖之一。他现在倒很想见见这个叶强,瞧瞧他到底有什么本事让这三个队友在这里耐心地枯坐等候。

    说着说着,欧阳东却问了一句,“向冉,你们两个转会来陶然,叶老师收了多少中介费,你们知道么?”一听他这样问,杜渊海脸上讥诮讽刺的笑意更浓,他赶忙别过脸假作咳嗽。看不出这几个人一口一个“叶老师”的嘴里叫得亲热,心里想的另外一码事。

    向冉摇摇头,说不记得了,甄智晃眯缝着眼睛想了想,说道:“这事叶老师提过的,我和小向一起来的陶然,转会费是三十万。他收了一万五。”欧阳东就皱起眉头,嘀咕了一句,“那不对啊。”向冉便问怎么了。欧阳东倒没把一旁坐着的杜渊海当外人,便道,“前一向我去省城看朋友,去叶老师家时正碰上他家里吃晚饭……”

    就是八月底回省城时,他去给叶强家送些钱顺从桐县带来的山货,他到叶强家时,他那哑巴老婆和他女儿正在吃晚饭,两母女一人捧一碗红薯稀饭,面前的大瓷碗里摞着三四个面皮都蒸煮得翻了花的陈馒头,裂着好几道缝的小方桌上就一样菜——用辣椒粉拌过的咸菜疙瘩。听叶强女儿说,他们平时也很难得吃肉。妈妈没工作,全家人的吃穿用度全靠当公交调度的叶强一人撑着,所以他女儿自小就很懂事,当欧阳东问她为什么吃这些时,她说:“爸爸说了,只要能吃饱,吃菜吃肉都是一样的。等我长大了,自然就能挣钱买肉吃。”她那哑巴母亲就看着女儿笑,一脸的幸福和疼爱。

    向冉和甄智晃都是一怔,这是怎么回事?欧阳东签约九园起,到上下活动把欧阳东租借到陶然为止,叶强少说也挣了三四万啊,怎么就舍得让他那心尖宝贝一样的女儿吃这样的饭菜?那么多钱又去哪里了?“这事在我心里搁一个多月了,我再没想通叶老师那里的情景竟然是这样,”欧阳东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心事忡忡地说道。

    三人坐在那里一时都没了言语,只是在心里胡乱地猜疑揣摩,杜渊海却吃吃艾艾地说道:“我知道,为什么他的日子过得如此艰难。”欧阳东他们一起扭脸望着他。杜渊海伸出舌头舔舔蓦然间干涩无比的嘴唇,清清嗓子才又吃力地说道,“东子租借到陶然来,你们所说的那个叶老师,一定在中间花了许多精神,也花了很多钱,”他眼神一片惘然,把三个队友挨个看了一遍,最后落在欧阳东脸上,脸上也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口气淡得就象一杯白开水,“他跑前跑后的,指不定,他挣的那点钱还不够填窟窿的……”

    这不大可能吧?三人面面想觑,再说不出话来。杜渊海嘴角挂着几分冷笑,问道,“你们每个月的工资,都是归你们自己么?”这是什么话,工资不归自己还能归谁?就算是收入要上税,那也是俱乐部的开销。“你们知道我一个月工资是多少么?”看三人都摇头,他就道,“没比赛,我一个月工资是五千七,可拿到我手里是二千四,算上俱乐部杂七杂八的各种补助,也不到三千。想知道剩下那些钱归谁了么?”欧阳东他们全都瞪大眼睛盯着他,看他那张嘴里能说出什么道道。

    “那三千三百块人民币,每个月都直接划到我经纪人的银行卡里。”

    杜渊海是本省籍球员,省队被顺烟整体收购之后,第一次大整顿就把他刷出来,他好不容易才攀上个在这一片几个省都有些名头的足球经纪人,通过他的关系,才以自由球员的身份进了莆阳陶然俱乐部,好歹是找到一个饭碗。只是这饭碗的代价也贵得吓人,工资的六成、奖金的七成都要交给那个经纪人,至于这些钱是那经纪人一人独吞还是和别的人分享,就不关他杜渊海的事了。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欧阳东他们仨人一起傻了眼。欧阳东不说了,他是半路出家的和尚,刚和九园队签合同时,一个月工资一千五就把他乐得连着好几天没睡着觉;向冉是从山西省队出来的,要说找个经纪人,还是认识欧阳东之后才起的心,平时他也难得打听这些事,当然别人也不会把这事挂在嘴边随便说。甄智晃却是从甲A到甲B再到乙级,国内职业联赛三个等级他一个没拉全部厮混过一遍,只是顺序古怪一点——从高到低,但是他也从来没找过经纪人,靠上叶强这棵摇摇欲坠的树都是向冉撺掇的结果。顺烟把他挂牌子出售那会儿,他连退役的心都有了。

    “真的假的,你不是在逗我们开心吧?”犹疑半晌,甄智晃强自按捺住波涛翻滚的思绪,半信半疑地问道。

    杜渊海一哂,冷笑道,“什么真的假的!我干吗拿这事开玩笑?我家里有下岗的爹妈,还有一个读医科的哥哥,每月都得给家里寄钱……现在你们知道为什么别人都说我吝啬了吧?”他咬着牙沉默半天,才又说道,“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甲A甲B各俱乐部都有这样的事情,就咱们陶然队里,象我这样的球员又不是我一个,只是钱多钱少各人不一样罢了。”

    富丽堂皇的包间里顿时一片沉寂,谁都没了说话的心思。

    叶强总算来了。他才进房间,欧阳东便一叠声让门口的服务员上菜开酒瓶,亲手给叶强满满斟上一杯酒双手递过去,又给几位队友满上,端起自己的酒杯,真诚地说道:“叶老师,我知道你不怎么喝酒,可这一杯,是我真心实意敬您的,您可一定要干了它。”叶强喝完这杯,向冉、甄智晃也挨个敬他一杯,说的话也和欧阳东大致相仿。

    叶强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被连着敬了三杯满满盈盈的白酒,本来黑黑瘦瘦的一张枯树皮般的老脸顿时泛起两团红晕,待杜渊海也举起酒瓶酒杯时,他赶忙一把遮住自己的酒杯,这年轻帅气的小伙子是谁啊?欧阳东向冉他们也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

    欧阳东他们不开腔,杜渊海只好自我介绍一番,末了,郑重说道:“叶老师,这个赛季结束,我也想让您做我的经纪人,就不知道……”

第六章 数(五)

    赶完那篇报道东方重型机械厂新引进德国生产线的新闻稿,已经快半夜十二点,刘岚这才忆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便把稿子交给值夜班的同事,走出办公大楼,在车库寻着自己的自行车。从电视台回宿舍的路上有一家通宵营业的快餐店,炸得焦黄酥脆的鸡腿和香喷喷的烤面包是她最喜欢吃的东西。吃完消夜,她又叫一杯热气腾腾的可可奶,轻轻抿一口,也不吞下去,就是含在嘴里体会那种浓郁的芳香,让它在口腔里缓缓地化开,热腾腾的可可奶把她浑身的疲乏和倦怠都驱赶走了,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有了几丝惆怅。

    她最近一直心事重重。

    自从上个月在滨江路茶园邂逅欧阳东,那个一直追求自己的国资办副主任高宪与她的联系便多起来,今天请她吃饭明天约她看电影的,弄得她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而欧阳东哩,对自己既说不上冷漠也说不上热情,永远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态度,偶尔也会打个电话问候一声。从再次见面到现在,倒是刘岚约他见面的次数还多些。“忙啊,每天训练比赛的,一天下来有时累得连话都不想说。”欧阳东的解释很让她怀疑,她也曾去陶然队的基地采访过,实在看不出在训练场地里和队友嬉嬉哈哈耍闹的欧阳东到底怎么个累法。

    前两天,她听说欧阳东这个赛季结束就要转会,去的地方大概是今年铁定晋级甲B的广西漓江俱乐部或者是一支地处中南地区的甲A俱乐部,那个对她谈起这事的体育记者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得她不信。她忍不住找欧阳东求证这事,打了好几次电话,他的手机又总是关机。

    难道这家伙真要离开莆阳了?刘岚把塑料管在纸杯里慢慢地搅动着,看着那深褐色的粘稠液体表面渐渐显现出一个小小的漩涡,她的心情也和这可可奶一样转个不停,总是无法平静下来。她和高宪以及欧阳东的事情,她身边两个非常要好的朋友都知道,她们的意见相当一致,曾经是省府某要员秘书的高宪当然要比一个踢球的运动员条件好,虽然欧阳东的收入一个月能有一两万,可那是吃青春饭,比起高宪的金饭碗来说,差了不知道多少。刘岚很矛盾,理智告诉她,高宪才是适合自己的男人,无论在事业上或者生活中,他都能给予自己更多的关怀和照顾,而感情却让她选择欧阳东,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给她的感觉就象一座坚固的城堡,和他在一起时,自己总是感到一种无法言表的安全感。

    “陶然球员的那些破事你还不知道?”刚刚从欧阳东手里接过几张球票的朋友,转过身就这样对她说,“我听说上个星期他们俱乐部还去公安局里领人来着,一次就抓了好几个,不是市里有人帮他们说辞,那点事早就被捅出来了。”刘岚就不说话,那事她也听说了,不过那群队员里没欧阳东,他那天傍晚和自己在一起喝茶聊天,还有他那个讨厌的“尾巴”粟琴。刘岚一直闹不明白粟琴和欧阳东之间的关系,几次有意无意地说起这事,欧阳东都说粟琴只是一个女球迷,至于为什么总是黏着自己,他都说不清楚。欧阳东是真说不清楚还是不想说,这也叫刘岚琢磨不透。

    从快餐店出来,刘岚很惊讶地看见欧阳东正一个人抄着手悠闲自在地顺着大街溜达,浑没注意到路边正在打开自行车锁的自己,边走边东瞅瞅西看看,路灯映照下,他脸上还挂着几分满意的微笑,要不是他那身干净整齐的衣服,刘岚都快把他当成一个刚进城的乡下人了。

    “这么晚了,你还在大街上逛什么?”看着欧阳东走到身边,刘岚使劲地在车铃上按一下,这突兀的铃声让欧阳东一楞,扭脸看时,却看见刘岚正俏生生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怎么是你啊?这么晚了还没回去休息?”欧阳东疑惑地左右前后瞧瞧,没看见高宪的人影,才笑着问道,“没和你那个国资办的主任一起?”话一说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似乎有点过头。

    刘岚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扑扇着打量他两眼,看欧阳东自己先不好意思,才说道:“那你一个人深更半夜地遛街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粟琴没来找你,一个人太无聊?”说完她脸一红。她似嗔似笑地这么一说,欧阳东更不好意思,目光躲避着她的视线,讪讪一笑,摇摇头说道,“她好几天没来了。我这是送一个朋友回酒店,出来时不想找出租,只想一个人慢慢转悠转悠。”听他这样说,刘岚就很好奇,问道:“怎么,你明天不训练了?”欧阳东又摇头,“这几天我有点感冒,……这周的比赛我就不参加了。”他脸色这时才平复下来,因笑道,“连续踢了好几场,也确实是有点累,正好借此机会让自己放松放松,休息一下。”

    其实,昨天他就已经知道本周六与顺烟的比赛自己会做壁上观,主教练董长江当时找他谈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周六的比赛,俱乐部已经内定要输,让顺烟夺取三分在联赛排名榜上占个有利位置,他也可以趁此机会好生休息一下,又说方总找他,让欧阳东中午去总经理办公室一趟。

    “东子,今年联赛就快结束了,明年你是准备回省城,还是继续留在莆阳?”在办公室里,方赞昊象拉家常一样娓娓言道,“今年顺烟有七成把握晋级甲A。明年我们也准备冲A,这几天就要挨个和队里的主力向冉彭山他们谈话。俱乐部的意思,让我先找你说说。”看着宽大的办公桌后一脸笑容的方赞昊,欧阳东在心里把他才说的话快速过了一遍,这一句话里的意思就有好几层。“挨个和主力谈话”,这就是说他欧阳东现在已经是主力了,身份不一样,到时待遇自然也就有分别;“先找你说说”,目前俱乐部最看中的人是自己;提到彭山,那是告诉自己,你要是想走,我们也不会强留,自然有人填补你的位置,你别想着狮子大开口向俱乐部漫天要价;讲出向冉,又是什么个意思?

    欧阳东在心里咀嚼着方赞昊更象是聊天的话,他可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不温不火的总经理竟然有这一份城府,短短一句话里竟然带着好几重意思,不过现在自己得先表个态,就说道:“我是租借到陶然来的,自然是俱乐部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办。明年顺烟是打甲A还是打甲B,和我关系不大,就算是他们要我回去,那也是明年夏天的事情了,——谁知道那时的顺烟是个什么境况?”他看着方赞昊那张平静的脸孔,语气真挚神色诚恳,“不管明年在哪里踢球,我的工作就是踏踏实实踢好每一场比赛,争取每一场比赛都能出最好的状态。至于别的事情,我也想不到那么多,那些也不是我该去想的。”

    这下轮到方赞昊发怔了,他可没想到平日待人接物谦逊礼让不卑不亢的欧阳东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看来这小子那几年大学真是没白读,话里是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好一片至诚,话外却点出要义,“我也想不到那么多,也不是我该去想的”,这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要签新的合同或者俱乐部有别的考虑想法,得去找他经纪人——那个瘸子叶强吗?行,这小子确实不象别的球员那样简单,还有几分头脑……

    这些事倒没必要告诉刘岚,听刘岚问这几天他电话怎么老打不通,欧阳东只是笑着解释道:“被队友不小心碰掉地上送去修理,这两天还没来得及去取。”其实手机就搁在他寝室里,这一段时间找他的人可真不少,好些人都是素不认识的,欧阳东告诉那些自告奋勇为他找新东家的经纪人和那些思贤若渴的俱乐部,这些事情找叶强商量就可以,他们还是不依不饶地一遍又一遍给自己打电话,他们不烦,自己都烦了。

    “你就这样走回基地?”

    欧阳东耸耸肩,咧嘴一笑道:“看情况,不定几时走累了就叫辆车回去。很久没这样轻松自在地走过了,白天出来逛哪里有这么轻松啊,总有人追着要签名,”刚才吃饭时他去洗手间,才走到门口就被两人拦着,好歹签完名才总算逃也似的窜进去轻松一回。听他这样说,刘岚偏转红红的脸,使劲咬牙忍住笑,说道:“要不你也给我签一个?”欧阳东也就笑了,“要是你要,我回去拿个足球,叫所有队友都签名再送你。”

    刘岚摇摇头,道:“逗你的。我要那东西干什么,就抱回去也留不住,最多两三天自然有人会被它要走。说不定,还有更多的人来求我再找一个,白白地给自己添许多事儿。”就看看手表,说道,“要不我用自行车送你一段吧,就怕你坐不惯。”看欧阳东摇头不语,她抿抿嘴唇,忽然说道:“想去我宿舍坐坐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平常高宪争着抢着要送她回去,她都婉言拒绝,今天居然主动邀请一个年轻男人……

    她顿了顿,看欧阳东不吱声,就笑道:“宿舍就是电视台的老招待所,转过几条街就到。离这里也不远。”欧阳东便点头,顺手推起她的自行车,蹬开脚架,两个人肩并肩顺着寂静空旷的街道慢慢走着。

    这时节已近晚秋,天气却并没凉爽下来,幸好这几条街都离慕春江不远,从江面上时时掠来几丝习习凉风,让人分外觉得惬意。两人都没说话,也找不到什么话说,刘岚只微垂着头走着,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不知不觉间已随了欧阳东步伐的节奏,用眼角瞟身边的男人时,却发觉欧阳东推着自行车,也正用余光打量着自己。两人都慌得赶紧转了眼睛。

    目光的碰撞让两人都有一丝激动,欧阳东这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这样散步,鼻端总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飘来荡去,让他紧张得连握着车把的手心都汗涔涔的。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间他就期盼这条路没有尽头,要是能和身边的姑娘相伴着就这样走下去,那倒是人生至美的事。

    刘岚却一边数着脚下的步子,一边胡乱地猜想,要是欧阳东这时把手搭在自己的肩头,自己是该默默地接受哩,还是该娇嗔地望他一眼,再说点什么……她隐约觉得自己心底里其实是盼望欧阳东能有进一步表示的,而不是象现在只知道默默地走路,虽然安静的气氛很使人很舒服,但总是缺少一点什么。她以前也谈过恋爱,也曾和男友们有过花前月下,只是和他们在一起,他们那一开始就显得得寸进尺的动作让她很腻味,虽然她并不拒绝,但是那总让她有些反感……

    终于,还是我们的女记者打破了沉默:“有个事情我很早就想问你了,”她没看欧阳东,正沉浸在这安静气氛中的欧阳东楞楞神,这才侧过头来狐疑地看着她。“你怎么就去踢足球了哩?你在大学里就在踢球么?”这是刘岚一直想知道的事情,也是很多好奇的人想知道的事情,好几次,知道两人是校友的体育组记者都死乞白赖地追问这事,直到刘岚面露愠色。

    “大学里我可没这份心思,”欧阳东笑道,那时他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还有这份闲情逸志踢什么劳什子足球。早上四五个馒头一碗稀饭一毛钱泡菜,中午半斤糙米饭一份素菜一份带几片肥肉的荤菜,晚上又是几个馒头一碗稀饭三毛钱的咸菜,即便这样,他每月生活都过得紧巴巴的。舅舅为了他出来上学,欠了好几千块的债,再不能给他寄一分一毫,他帮学校做点校工,一个月只有一百七十块钱,刨去各样必备的花销,能吃进肚子里的不过百十块钱。馒头稀饭那东西没有油水,根本就不顶饿,再说学校里食堂卖的馒头看着个大,用手轻轻一捏就只是半个巴掌大的一团,时常早饭时觉得肚子里有点内容了,十点刚过就饿得头晕眼花……“要不是有银行的特困生贷款和学校减免好些学费杂务费,我早就被踢出校门了。”欧阳东嘴里轻笑着,两粒黑黑的瞳人却闪烁着幽暗深邃的光芒。

    “其实我走上踢球这条路,也纯是运气,”他就把那间好端端的纺织厂一夜间倒闭破产的事说给刘岚听,自己是如何几个月寻不着一份象样的工作,又是如何认识刘源叶强这拨人,叶强怎么样介绍自己进了九园,九园怎么样晋级甲B又转卖给顺烟,一直到自己在陶然混得有点模样,一一地告诉刘岚。刘岚半天也没作声,她再不料想这中间竟然牵扯到这许多的人和事,出了半天神,才又问道:“那你今年比赛踢完,要转会么?”

    欧阳东摇了摇头,“不想转了,陶然也挺好的。去甲A吧,打不上主力的话,钱还远没在陶然踢球挣的多;换家甲B俱乐部,又未必能被教练器重。还不如现在这样的好。再说按陶然现在的心气和阵容,明年冲A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现在我朋友正在帮我忙碌转会陶然的事情。”刘岚就不解,又问:“难道甲A的水平还不如甲B么?”欧阳东一笑说道:“甲A当然比甲B强,不过这也要看谁,不是每个踢球的队员都能在甲A争到一席之地的。就我现在这水平,去甲A踢球的话,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坐板凳,运气差点的话,一年下来也未必能在替补席上捞着座位,那样就还不如在甲B厮混哩,”面对刘岚,他也不再藏着掖着,好些话他可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其实,我就想趁这两年运气好,在甲B踢球多挣点钱。我这人其实也没什么远大的理想抱负,就是想象一个真正的城里人那样,体体面面地过一辈子,有个正经工作,有个铁饭碗,腰里随时都有几个闲钱,再有个好老婆好儿女,这辈子我就知足了。”他望着灰沉沉的街道,幽幽地说道,“你再不知道我走出大山那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真的,那时我就只是想改变自己的生活,要是有能力,就把我舅舅一家也从大山里接出来。现在踢球我能挣很多钱,等到不能踢的时候,我就回桐县老家去,再置办个什么营生,慢慢过舒舒服服的小日子。”

    刘岚又一次感到震惊,欧阳东这番话和她曾经的猜想竟然有如此大的差距,她惊愕得连话也说不出。欧阳东倒没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只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不知道,有时我半夜都会被噩梦惊醒——我总梦见现在的一切都是虚无飘渺的东西,其实我还是大山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庄稼汉子,什么足球、球迷、比赛,全部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东西……”他唆着嘴唇沉默半天,又说道,“有时,我也梦见,比赛中我那些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花哨动作,会象它们莫名其妙地出现时那样,也莫名其妙地离我而去。我平日里训练时都不敢做那些动作,生害怕到比赛时它们会抛弃我……”

第六章 数(六)

    那条两人都盼望着没有尽头的路,最终还是有尽头。

    欧阳东只把刘岚送到电视台单身宿舍的门口,就把自行车交给她,笑着告辞。已经是半夜一点半,这么晚的时间再随她去一个姑娘家的寝室,要被看见会有人说闲话的。“我找个出租车,就回基地去。虽然教练给我放三天假,不过最近一段时间比赛多,我们还有两场足协杯的半决赛,也不会太轻松。”刘岚点头只是一笑,就不说话。

    欧阳东张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又无声地阖上,也便点点头,转身走了,他那瘦瘦高高的背影略微有点佝偻,在苍白的路灯下,显得颇为单薄和寂寥。不知道为什么,刘岚突然有一种想跑过去拥抱他的想法,就在刚才,这个年轻男人对自己敞开尘封已久的心扉。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她知道那些话语里有许多是欧阳东从来不曾对人表白过的东西。

    “踢球能挣很多钱,比我去打工挣的钱不知道多多少……我得把握住这难得的机会。”

    “我就想做一个体体面面的城里人。要是有条件,就让我舅舅舅妈和妹妹也能走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来看看……”

    “好多回,我都梦见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仅仅是一个梦。有人说我踢球纯是天赋……有时我就想,要是有一天它们离开我,我又该怎么办?”

    在驱蚊片的淡淡药香中,刘岚躺在柔软的被窝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欧阳东那时而凝重时而苦涩时而迷茫时而踌躇的面孔总是生动地浮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双即便在黑暗里也灼灼生辉的黑黑眼眸中既有迷惘,又带着几分不自信,还有他那些话,每个字每一句都让她感到内心最深处的震撼,从来没有哪一个男人让她有这种感觉——这和她以前那些男友不一样,他们更喜欢自己面前卖弄和炫耀。

    夜已经深了,刘岚仍然无法入眠,她索性起来趿着拖鞋走到窗边,让凉爽的夜风去抚慰自己那颗滚烫的心,从她的宿舍望出去,可以看见横跨宽阔江面整体流光溢彩的慕春江二号桥,夜色中,江这边的莆阳老城灯光星星点点稀稀落落,江对岸,莆阳新城一栋接一栋高楼大厦在七色的华光中展示着它们雄健的身姿。

    刘岚都不知道自己在窗前伫立了几多时间,可心中还是象燃烧着一团火,有一个声音不停在她心中呐喊,就象一个被禁锢许久的精灵在她身体里挣扎,奋斗,左冲右突,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坐到写字桌前,扯过一叠稿纸就记下欧阳东说过的那些话……

    叶强在单位只请下两天的假,这一趟被陶然俱乐部请来莆阳,可比他上一次来风光得多,两位老总亲自作陪,早中晚一日三餐顿顿好吃食,虽然没谈出个详细的结果,可方赞昊他们的诚意是随时写在脸上的,走之前他特意来找了欧阳东,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从我现在和陶然俱乐部接触看,他们是真想把你留在莆阳。”叶强扶着茶杯,看着一言不发默默倾听的欧阳东,“不过他们给的条件不算最好的。广西漓江的袁仲智今天又给我来过电话,要是你愿意过去,住房、户口、待遇都没问题,而且,他还再三强调,去了一定保证你的主力位置。武汉那家甲A俱乐部的老总也说了话,只要你到时在合同上签字,三十万的签字费立刻就打进你的帐户里。”

    “那你看哩,叶老师,这事我该怎么办?”隔着茶几,欧阳东凝视着叶强。

    叶强回视着欧阳东,说道:“我倒是觉得留在莆阳比较好。你在这里好歹也呆这么长的时间了,俱乐部上下都很熟悉,明年陶然也要冲A的,不象广西和武汉,明年的事情说来说去,左右还是‘保级’二字。不过,”他垂下眼帘,字斟句酌地说道,“这事最后还得你自己拿主意,留在莆阳还是去别的地界,你自己要考虑清楚。你要是愿意转会,那几家甲A大俱乐部说不好,今年排名十位之后的……给你寻个地方是绝对没问题的。”这是他心里话,好几个挂牌经纪人上赶着要和叶强合作,他们甚至想把已经在甲B里踢出几分名气的向冉也给推销出去。

    欧阳东低头沉吟,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想,明年就呆在莆阳算了。就象您刚才说的,这里人头熟,是一个优势;俱乐部重视我,又是一个优势;离省城里你们这些朋友近,有个事情也好找人商量,这也是一个优势。”还有,刘岚在这里工作上班,这是他心中最重要的理由。“不过,你可不要轻易饶过方赞昊,该你收的钱,他一分也不能少给。”叶强不禁一笑,欧阳东留在莆阳,这也是他心里希冀的,倒不是因为陶然俱乐部答应给他这个中间人的十二万说项费,而是觉得欧阳东是个值得来往的朋友。当然,方赞昊说的费用也是几个俱乐部里出价最高的。

    连着三周都是一周双赛,周三才踢完足协杯,周六就是联赛,或者是联赛接着联赛。在快速攻防中尝到甜头的董长江已经把多点快攻当成陶然队的看家宝,任对手是谁,他都是这一手,球队的成绩是上去了,可几场比赛连轴转打下来,连向冉这样的铁人都连喊吃不消,更不用说以欧阳东为首的的中前场队员,时常一场比赛下来,一个个累得连说话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不过,该赢的比赛好歹都赢了。

    十一月九日,甲B联赛第三十三轮,已经拼到强弩之末的陶然队终于遭遇到四十五天来的第一场失败,客场一比三不敌重庆绿缘。比赛结束的哨音一响,在全场数万山城球迷的欢呼声和满天飞舞的彩纸彩带中,重庆绿缘的教练们队员们一窝蜂地冲到场地里,你抱着我我搂着你,拼命地唱啊跳呀。他们已经提前一轮晋级明年的甲A联赛。在场地边负责保安工作的警察们现在也忘记了他们的职责,任随乐疯了的球迷冲进绿盈盈的草坪,把绿缘队员们的球衣球裤球袜球鞋剥个精光。在回更衣室的甬道里,一个绿缘前锋脸都变色了,抓扯着两张报纸掩着光溜溜的屁股蛋,飞一般地从陶然队员们身边一掠而过,向冉就笑道:“这家伙现在跑得可真快,比他比赛时快多了。”所有人都笑起来。

    陶然俱乐部里没人计较这场比赛是胜是败,队员们不在乎,董长江更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十六日在青岛的那场足协杯决赛,要是那场比赛胜了的话,可是他这辈子拿的第一个全国冠军,当然也是陶然俱乐部拿的第一个全国冠军。为了能拿下它,俱乐部已经决定放弃下周三同郑州中原的比赛,“上面说了,和郑州中原的比赛无所谓,关键是要拿到足协杯冠军。”集团公司和莆阳市领导的意见,方赞昊第一时间就告诉董长江,“市里还准备拿出三十万作奖金。”这不消方总经理提醒,俱乐部上上下下谁都希望得到那个冠军头衔,即便没莆阳市政府的奖金鼓劲,队员们一样会下死力去拼。

    比赛结束,陶然队就没转回莆阳市,当天晚上整支队伍就风风火火地乘飞机前往郑州,俱乐部早已做好安排,就在郑州休整,以赛代练,好好生生备战周末的足协杯决赛。队伍前脚才入住集庆大酒店,后脚一个电话就把方赞昊和两个助理教练惊得目瞪口呆。

    挑战广东巨星的郑州中原一球小胜,而作客昆明的省城顺烟队被对手打了个五比二,顺烟原本一片光明的冲A前途,突然间就黯淡到极点。现在中原队的积分比顺烟多出两分,联赛中中原队主场二比零、客场零比一的胜负关系更是教郑州中原占尽上风,即便下一场他们和陶然踢平、而顺烟拿下对手,按足协的规定郑州中原队也一样晋级甲A。刚才的电话就是莆阳市一个头头亲自打来的,省府有要员发了话,要陶然队不惜一切代价拿下与郑州中原的比赛,确保顺烟能出现在明年的甲A赛场上。

    这叫什么事儿?方赞昊和两个助理教练都苦着脸不停地烧烟。“给老董打电话了吗?”方赞昊老半天才问这么一句,“怎么还没见人回来?”守门员教练说打了,方赞昊就铁青着脸说道:“都告诉他了?”刚才有个家在郑州的老朋友把董长江喊出去吃饭,现在谁都知道这顿饭意味着什么,看来郑州方面的消息比他们更灵通。“这么大的事怎么敢不告诉他?他说了,马上就赶回来。”

    正说话间,董长江板着一张马脸,一声不吭地走进房间,也不和人打招呼,就坐在床边喘气,别人都拿眼逡他,他脸色青不青黄不黄地,木了半晌走过来,端起方赞昊的茶杯,咕咚咕咚一气喝个精光,又拿起守门员教练自己的不锈钢茶杯,也是一口气喝个光,又坐回床边,双手撑在床沿上,恶狠狠地看着落地大玻璃窗外灯火通明的市景,再不说一句话。

    两个助理和方赞昊互相看了一眼,还是由方赞昊来打开话匣子,“老董,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谁叫顺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哩?我也知道这事你夹在中间的难处。不过,这事牵扯到很多方面,个人的情谊也就说不得了。”董长江也不说话,只把牙咬得腮帮子一条条筋肉支楞楞鼓起。“市里领导亲自来的电话——他也是传话的人,”见董长江不搭腔,方赞昊只得又道,“为了确保顺烟晋级,咱们和郑州中原的比赛只能赢,不然谁都不好交代。为了这场比赛,足协杯输赢都无所谓。”

    董长江扭脸盯着方赞昊,嘶着凉气冷笑道:“只能赢?他说得轻巧,这可是人家的主场!就不说赢了郑州中原要得罪多少人。即便是咱们赢了又能怎么样,顺烟下一场敢保证必胜?就瞧他们被昆明队打成蜂窝的后防线,进了甲A也是个赔钱货!”董长江扳着指头一条条说着不利条件,“中原队在自家门口踢,主场优势、球迷助威、裁判帮忙……哪一条都够咱们喝一壶的,你们就忘记五月份在厦门的比赛了?一场比赛差点废了欧阳东一年,还搭进去卡卡多的一条腿。”他阴沉的目光从三人脸上慢慢扫过,“要照我说,管他顺烟是死是活,咱们只管拿下足协杯,有个冠军的名头,谁有不会和咱们认真过不去!”

    方赞昊和两个助理心中都知道,董长江这话里透着私心,他是个跑马四方的过江龙,有个全国冠军的称号那是锦上添花的好事,再去哪里都好找碗饭吃,他们仨人可是本省本地人,这时候要不帮顺烟一把,说不定哪天就有石头砸自己头上,再说,谁敢保证刚才那一会儿的时间郑州人就没在董长江身上下工夫?“话不能这样说,”方赞昊给董长江递过一支烟,又给两个一声不吭的助理一人发上一支,自己却没点烟,因说道,“青岛凤凰是年年都参加足协杯决赛的队伍,连续三年做亚军,他们心里就不憋着一团火?今年好不容易碰见咱们这样的对手,能轻易让咱们得手么?依我看,拿足协杯冠军比赢郑州中原难上不知道多少倍哩。既然这样,那就还不如这个时候扶顺烟一把,也卖市里省里一个面子,以后总归有好处。要是周六还能在青岛夺冠,那是咱们的福分,万一败了,咱们也好有个说辞。”他看着董长江的脸色思忖着,就又慢慢说道,“上次咱们输给顺烟,就有媒体说咱们不顾体育道德,不讲究公平竞争;今年这最后一场甲B联赛,咱们就好生让媒体看看,咱们莆阳陶然,是一个很讲求体育竞赛风尚,很讲求公平竞争原则的球队。”

    “想赢郑州中原,没那么容易啊。”董长江长长吁了一口气。

    看他软了话头不再坚持,方赞昊欣慰地一笑,顺便就是一顶高帽子送过去,“凭你老董的临阵指挥,这事还不是十拿九稳的?今年郑州中原队第一场失利不就是你的大作么?”董长江点点头又摇摇头,那场比赛他倒是记得一清二楚,从零比二到三比二,那是今年陶然队第一次逆转,也是联赛上半程陶然梦幻般的八战全胜的开始(含两场杯赛)。也就是那一场,他从队里发掘出欧阳东。可说到下周三再次对阵中原队,他心里可是一点底都没有,客场比赛,不可琢磨的因素实在太多了……

    “要不咱们先去吃点夜宵,回来再议?”方赞昊看看手表,都快凌晨一点了,“明天下午顺烟俱乐部的葛副总也要来郑州,”他站起来环视三人一眼,轻轻一笑,“他是来送钱的。”

第六章 数(七)

    郑州中原俱乐部很快就发现事情不对劲,首先是几个中原队员和陶然队里的熟人无法联系,手机传呼一概关机,然后又发现陶然队员入住的十几个房间里电话线全部被掐断,集庆大酒店总台领班的答复是,“他们的主教练亲自来要求的,整个六层从601室到617室的电话线全部断了。”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中原俱乐部总经理和主教练相视苦笑,为确保顺烟顺利晋级甲A,看来陶然这一场是要下死力和自己拼了。

    九月十三号,全国甲B联赛最后一轮在九个城市同时鸣哨,省城顺烟的球迷大约是这个下午最忙的人,他们不但要密切关注顺烟队主场同保定万山红的比赛,还有要随时注意莆阳电视台现场直播的陶然客场迎战郑州中原的比赛,只有这两场比赛本省球队都取得胜利,那支让人爱恨交加的顺烟俱乐部明年才能出现在甲A赛场上。

    省城的比赛波澜不惊,冲A无望降级无忧的保定万山红一开场就踢得有气无力,软绵绵的倒脚、慢腾腾的攻击,连后卫们的防守也显得无精打采,即便是这样,顺烟还是靠着对方后卫一次回传守门员失误,才在第三十四分钟首开记录。省城的球迷现在可以踏踏实实地放下心来安生观看郑州中原与莆阳陶然的比赛了,这才是决定顺烟命运的一场球。

    假如看这场电视转播的人不知道赛前的种种因果,他一定会认为,这场球比赛的双方才是在争夺今年最后一个升A名额。决心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中原队排出532防守反击阵型,这是他们今年纵横甲B的看家本领,这场比赛只要踢平,他们就能晋级,所以防守才是重中之重。为了确保客场抢下这三分,董长江把所有主力一个不漏地派上场,守门员是最近表现抢眼的杜渊海,后卫线以向冉为首、中场欧阳东领衔,前锋是两个意识技术都很有一套的外援卡卡多和克泽,从在足协杯八分之一决赛淘汰大连长风开始,这套4312阵型董长江就没换过,也确实是见谁灭谁。

    这是一场谁都输不起的比赛,从第一分钟开始,比赛就进入白热化。

    第三分钟,中原队两名罗马尼亚前锋在陶然禁区前倒脚,向冉倒地把球破坏出边线,主裁判出示第一张黄牌;第七分钟,欧阳东在中原后场带球突破,对方守卫从背后铲断,五米外主裁判示意比赛继续进行,并且向欧阳东招招手,让正抱着脚踝呲牙咧嘴的欧阳东自己爬起来;第三十七分钟,中原队造越位失败,卡卡多在对方后卫身后接球,边裁迅速举起手里的小旗——越位;第四十二分钟,中原队角球,向冉在争抢中与对方队员撞在一起,殷红的鲜血立刻就顺着鬓角汩汩流淌,而他只是让队医简单包扎下就重新回到场上;第四十五分钟克泽在中原队禁区内再次假摔,吃到第二张黄牌,被罚下……

    下半场比赛两队的拼抢更加激烈,好几次中原队员犯规,负责转播的河南电视台导播都没有回放慢镜头的勇气。整场比赛,主裁判一共出示八张黄牌三张红牌,从比赛第七十五分钟起,陶然队就是以九人应战,可这时的比分还是零比零。董长江着急,方赞昊也着急,坐在观众席上那位一直捏着手机的顺烟俱乐部副总经理更着急,可光着急有什么用?

    中原队两个罗马尼亚前锋就象两个幽灵一样在陶然队半场游荡,他们有着出色的身体条件和技术,又不存在语言上的障碍,两人轮番骚扰着陶然后防线,即便没有控球权,他们也力图拖延陶然进攻的节奏和速度。对中原队来水,晋级甲A,平局的一分足矣。

    第八十三分钟,欧阳东在禁区边缘得到卡卡多的传球,传球后的卡卡多迅速向禁区内插上,吸引到两名中原队员的注意力,另外一名陶然中场从欧阳东背后向禁区内另一方向扯动,在盯防自己的后卫稍一分神的瞬间,欧阳东突然把左脚撩起,从右向左一划,钉鞋虚虚地从足球上划过,当后卫做出向左移动的动作时,欧阳东却用左脚的内侧在足球上轻轻一扣,把足球蹭得向右横移出一米多,跟上去抡起右腿就是一记势大力沉的射门。圆圆的足球就象一颗出膛的炮弹呼啸着直奔球门左上角而去……

    从人缝中兀然窜出的足球让中原队的守门员手忙脚乱,他根本没时间判断球的速度、方向和球门前的状况,纯粹出于多年养成的条件反射,他飞身而起企图阻止这次极其危险的射门,可惜他失败了,他没有能抓下足球,不过他的三根手指还是在高速飞行的足球上轻轻蹭了一下,这就足够了。足球突然变了方向,撞向门柱,然后再重重地弹出来,三个陶然队员五个中原队员连守门员,十八只脚两只手同时争夺着对球的控制权。在足尖即将触到足球的一刹那,欧阳东觉得有人在背后使劲抓扯自己的球衣,他两手无助地空抓几下,仰天倒在球门前,肋下立刻就被狠狠地揣了一脚,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蓦地黑乎乎一片,连大腿上接踵而来的重重一记蹬踏都毫无知觉……

    混乱中卡卡多突然大喝一声,疯狂地冲向球门后的记者席,又踢倒撞翻两面场地边的广告牌,狂奔到一个摄影机面前,撕扯着自己的球衣大声呼喝着呐喊着。电视台导播的反应比那位中原守门员可要快得多,当卡卡多第一声“*”喊出口,他就一把关了音频,于是电视机的观众就只能看见一个黑黝黝的黑人脑袋可笑地在屏幕上扭曲着,光光的头颅、大大的黑眼仁、扁平到几乎可以跑马的塌鼻子和两片厚厚的嘴唇,不过那两排整齐的牙齿倒是够白的!这个景象后来成为莆阳电视台“足球风”栏目最重要的片头片尾镜头之一,卡卡多甚至因为一嘴好牙口而为自己赢得一份牙膏厂的广告合同。

    一比零!好极!死守!

    最后十分钟,被逼上绝路的中原队全线压上,除开守门员和中后卫,其余队员都过了中线,就围着陶然队的球门狂轰滥炸,可惜他们一直没找到破门的机会。而陶然队员们小心翼翼地不给裁判吹罚点球的机会,只要有条件,就会拼命把足球踢出去,能踢多远就踢多远,要是逮着机会自己开球,那么是能磨叽一秒就磨叽一秒,杜渊海还因为开球门球时假作系鞋带,被主裁判以“故意拖延比赛时间”而被出示一张黄牌警告。

    省城那场比赛已经结束了,在全场数万球迷“谢谢你”的嘹亮歌声中,保定万山红队员们说笑着走进甬道,而顺烟队员们却毫无胜利的喜悦,一个个抹着额头鬓角的汗水,焦灼地看着替补席上象山一样矜持稳重的俱乐部总经理,那几位德国教练却是喜笑颜开,不住地对着电视台摄象机做出胜利的手势。省市两家电视台的摄象机不约而同地瞄准总经理,他手持手机面色凝重,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几个俱乐部官员把包围着他的记者挡在一边。现在省城这边是万事俱备,只欠陶然在郑州刮起的东风。

    “啊!”总经理陡然张大嘴,就象一只肥胖的羚羊从塑料椅上一蹦而起,拨开人群冲进场内,就象一个孩子般欢蹦乱跳,手舞足蹈,口里咿咿呀呀地也不知道在乱叫些什么?人们疑惑地望着他,顺烟总经理该不是紧张过度得什么病了吧?体育场播音员那略带磁性的男中音适时响起,声音里带着几分哭腔:“郑州赛场最新消息,莆阳陶然队客场……二比零战胜郑州中原!”

    本来一片嗡嗡嘈杂声的体育场内陡然间就变成欢乐的海洋,无数彩色纸片从天而降,军乐民乐口哨喇叭响成一片,齐刷刷的掌声就象迅雷一样在体育场上空一遍遍地滚过,大群年青好事的球迷从一人多高的看台上就望下跳,欢天喜地地蹿进场地里抢扒顺眼队员的衣裤,那高兴得已经忘乎所以的顺烟总经理,被一大拨光着膀子就剩一条小裤衩的顺烟队员们一次次扔向半空,再接住,再扔向半空……

    “感谢莆阳人民!感谢全省人民!感谢……”顺烟总经理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张口就连说了七八个“感谢”。

    甲B联赛的最后一场,陶然队艰难地在客场战胜郑州中原,虽然这确保了省城顺烟来年的甲A资格,却也把郑州中原俱乐部得罪到底。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当着满满一屋子媒体的面,中原俱乐部主教练瞟都没瞟一脸歉意的董长江一眼,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这让他那位多年前的国家队队友下不来台。董长江只能自己尴尬地把伸出来的手又缩回去,讪笑着给自己打圆场。

    “莆阳陶然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非常生动的一课。”没等主持人说话,中原队主教练就抢过话筒自顾自说起来,“今年我们冲A失败了,这不怪别人,要怪也只能怪我们自己不争气,怪我这个主教练没当好。明年我们还有机会,还要冲A!”他使劲闭上眼睛,长长吁了口气。在记者们的闪光灯和期待的目光中,他终于不能憋住心底那股腾腾燃烧的怒火,沙哑着声音说道,“山不转水转,明年——我们在场上等着你们!”

    郑州一场血淋淋的较量,几家欢喜几家愁,愁的是郑州中原——他们一年的工夫和金钱在短短九十分钟里就化为乌有,愁的是莆阳陶然——区区一场与己无关的联赛,后卫线上向冉轻度脑震荡,前锋线上卡卡多髌骨骨裂,其余上场队员个个累得四脚朝天;喜的是省城顺烟——“谢天谢地谢人”,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踏进中国足坛最高级别联赛;喜的是青岛凤凰——足协杯决赛前,对手居然先就恶战九十分钟,还损了一名后卫一名前锋两员大将。

    “对这场比赛我们全队上下信心十足,”青岛凤凰主教练在记者的包围中侃侃而谈,“第一,我们这是第三次闯入足协杯决赛,比陶然队有经验;第二,虽然我们在甲A中排名不是很好,可对付甲B中下游的莆阳陶然还是绰绰有余;第三,我们已经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而莆阳陶然哩,他们才在郑州踢了一场激烈的比赛……”洋洋洒洒数条理由,每一条都言之灼灼,每一条都言之在理。是啊,今年足协杯冠军那身金光闪闪的外套,青岛凤凰的人不穿,谁还有资格穿?莆阳陶然?——你居然说出这话,是不是失心疯了?!

    中央电视台二套节目向全国直播这场比赛,万众注目的足球盛会在青岛球迷高奏的凯歌声中徐徐拉开帷幕。

    帷幕拉开了,主角配角龙套纷纷登场,喧天的鼓乐震耳的呐喊助威声中,大戏正式开演,然后,就是噼里啪啦摔碎一地的眼镜片。比赛前三十分钟,赛前公认的夺冠大热门青岛凤凰连一次象模象样的射门都没有,反而是今年足协杯上最黑的那匹黑马——莆阳陶然队占据着场上的绝对优势。

    第七分钟,欧阳东禁区外距离球门二十米突施冷箭,足球重重地打在门框上,那一声沉闷的撞击让许多青岛球迷的心跳都似乎停止了;

    第十九分钟,反击中克泽用纯熟的过人技术连过三名青岛凤凰队员,在最后一名中后卫的阻挡拉扯无效后,他形成单刀,可惜最后临门一脚既没踢正部位也没打出力量,足球正正地落入连挪动都不敢的守门员怀里,错失一次绝佳的得分机会;

    第二十八分钟,陶然队经过五次传球,球从后场转移到青岛凤凰队右边路,然后被斜传进禁区,克泽鱼跃冲顶,被守门员挡下,欧阳东扑进小禁区垫射,又被跪倒在地的守门员挡出,另一陶然前锋半转身扫射,被已经失去重心的守门员用大腿挡出,足球弹在一青岛后卫胸膛上,又一次落回小禁区,欧阳东再度奋力抢点射门,近在咫尺的射门,他就居然把球高高挑出横梁……

    第三十四分钟,青岛凤凰终于有了第一次射门,但是他们的运气远远好过他们的对手,这记看上去纯属挣面子的贴地远射居然在小禁区线附近落下,再从地上弹起时,它的速度角度和方向都变得更加诡异,这教已经做好姿势摆好接球动作的杜渊海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足球蹦蹦跳跳地滚进网窝……

    即便青岛凤凰在比分上领先,可场面上他们依然处在明显的劣势,赛后统计结果显示,全场射门凤凰十一次而陶然队有二十三次,角球双方一样都是七次,控球时间青岛凤凰只有百分之四十三,惟独一样统计他们占优,破门次数陶然只有一次,而青岛凤凰是两次。

    输了。挤出一脸微笑的方赞昊在更衣室里大声给垂头丧气的队员们鼓劲,“没关系没关系,好歹咱们也是足协杯亚军……”没人搭理他,有人能记住哪年哪队获得足协杯亚军吗?方赞昊一脸的笑容更象是在哭,说着说着自己也就没劲了,一屁股坐在椅子里长吁短叹,那么多次机会,怎么就没再踢进去一两个哩?到最后一分钟陶然都有机会扳平比分的,可平时速度很快抢点意识最强的欧阳东和克泽都没能赶上那个划门而过的传球,青岛凤凰门前一溜三名陶然队员,依次漏掉那粒传球,谁要是能轻轻一碰那球,即便是用脚尖轻轻一碰,那比赛就得进入加时赛啊。

    “侥幸,真是侥幸,实在是侥幸啊!”穿着金色冠军服一脸幸福的青岛凤凰队主教练一叠声说道,“今天能拿下这场比赛,一半靠我们的实力,一半靠我们的运气。”每个人都知道喜气洋洋的主教练说的是真心话,要是莆阳陶然有青岛队一半的运气,现在穿冠军服装的应该是他们。“陶然队错失了至少四次绝好的机会,象他们这样水平的球队不应该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尤其是在这样的关键场次里。”这位主教练已全然忘记,就在赛前,莆阳陶然在他眼里还曾经是一支不入流的甲B球队,“我们今年的运气真不是一般地好啊……”

    董长江就站在更衣室门边,左手食指和中指捏着那支即将燃烧殆尽的香烟,唆着嘴唇眯缝着长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六章 数(八)

    本年度的联赛结束了,杯赛也结束了,为了一场与己无关的联赛,莆阳陶然俱乐部失去它历史上可能拥有的第一座奖杯,依照各媒体的推测,按陶然队和青岛凤凰在决赛场上的表现,如果莆阳陶然没在十一月十三日那场联赛中拼尽全力的话,他们很有可能成为足协杯最大的赢家。

    一切都已经过去,现在陶然俱乐部最大的问题是,在一线队二十六名队员中,哪些人应该转会,哪些人要留下来,哪些人需要再斟酌斟酌。欧阳东当然不能放,这也是和顺烟两场交易的一部分;向冉不能放,他是后防线的核心,如果彭山要转会,他是最有资格带上队长袖标的人;杜渊海,这个新近冒头的门将不能放,哪怕留下他的代价可能比较大;克泽,乌拉圭外援前锋,意识、速度、技术都是队里顶尖的,看来当初十五万美圆的租借费十四万美圆的年薪是捞了个便宜货,要尽快把来年的合同敲定……

    今年足协又不知道哪根筋出点问题,居然开放转会市场,球员可以自由转会。叶强在单位请了半个月假,专门跑几个队员的合同。实际上,向冉欧阳东他们的合同处理起来很轻松,在一个月之前叶强来莆阳时,他就和俱乐部协商妥当,只需要俩人在合同上签个字就行,麻烦的是杜渊海和甄智晃的合同。陶然俱乐部已经把甄智晃的名字写进转会大名单里,他这样的年龄和能力,很难再寻到一个好东家,好在百般追求欧阳东不成的广西漓江俱乐部退而求其次,希望通过叶强把即将退役的彭山招到麾下,与彭山同为广东湛江人的甄智晃自然也跟着沾光,反正广西漓江后方线上也缺兵少将,一个俱乐部拼命想腾出位置招纳新人,一个俱乐部正要有经验有身高的后卫充实防守,又经叶强在中间这么传针引线,两边一拍即合,转会费八万月薪七千,甄智晃立刻卷铺盖走人,兴高采烈地去了广西。

    杜渊海的事情最是麻烦,小伙子在足协杯上一战成名,又接连几场都有出色发挥,好几家甲A俱乐部都瞄上这个冉冉上升的新星,再加上他本身心高气傲,陶然俱乐部开出的待遇他根本就看不上眼,方赞昊接连说了几个价码,他都是不理不睬,末了只对叶强说,“你帮我去和姓方的说,至少要这个数,”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来回翻一翻,“年薪二十万,签字费二十万,否则你就帮我换个地方。”叶强抬起眼皮觑他一眼,只是咂咂嘴,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也不看看自己值这个数么?

    听叶强一说,方赞昊当场就给气乐了,“他是不是穷疯了?这个数他都能说得出口?”一旁的董长江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地吞着烟。刚刚踏入甲A行列的省城顺烟俱乐部最缺的就是好门将,杜渊海恰恰也是他们想从陶然收购的人,因此上顺烟手笔颇大,一张嘴就是转会费八十万,只要杜渊海应一声,回省城立马就给一套房子,十八万的房款首期顺烟俱乐部帮他出。

    叶强在省城和莆阳之间来回折腾两三天,总算摆平杜渊海的事情,回了省城杜渊海就说要请他吃饭,叶强连连摆手,只说一来家里事情多,二来又有好多天没去单位,得去照应一下,就婉言拒绝。又过一两天,向冉爱人卢月雯住院生孩子,给向家添了一个六斤三两的大胖小子,叶强就买了不少礼物去莆阳,向冉作东,请叶强和欧阳东在市郊一家僻静干净的小酒家吃饭,至于卢月雯那边,自有向冉岳父岳母在医院家里两头照应。

    酒桌上,叶强就把杜渊海的事前前后后给两人说了,欧阳东只是笑笑摇头,向冉倒一撇嘴,冷笑道:“我一直就瞧那小子不地道,……没得势前夹着尾巴和个孙子似的,后来打上主力能挣钱了,任谁的帐都不卖。”他一口喝干杯里的残酒,哈着酒气又道,“甄哥没走前给我说过一档子事情,有天晚上在三岔口鱼庄,他差点没和这小子摔打起来,为了抢一个婊子,杜渊海就敢把酒瓶子望彭山头上砸,亏得彭山躲闪得快……”

    欧阳东就摆手打断他的话,“不说这事了,别为了一个杜渊海坏了咱们的好心情。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来,再喝一杯。”向冉是个粗性人,欧阳东劝酒叶强在一旁递话,一连喝了两三杯,就丢开这事,和两人东一搭西一段地聊起来,说着说着,话题就绕到叶强身上。

    叶强以前家境艰难,也就很少和烟酒沾边,欧阳东和向冉都是善饮的人,他只是用可乐代酒陪着,见说到自己身上,挠头思量半天,便说道:“我大约也快下岗了,”说着摇头苦笑。欧阳东向冉互相望一眼,便一起盯着他。下岗?他是退役运动员,不论好歹也算是对国家有过贡献的人,也会下岗?难道这事省体委市体委什么的也不管不问?

    叶强摇摇头,“要是当初没去公交公司,现在一个月倒也能拿五六百块的退休金,不过退役运动员三次被推荐工作后不去,也得自谋生路。现在公交公司也几乎都是承包制,象我这样一个残废,谁还愿意养着?”看俩人都怔怔地不说话,他倒先笑了,“下岗也没那么严重。”他摸出兜里的烟,点了一支,这是他新近染上的毛病,陪几个俱乐部头头脑脑的吃吃喝喝,少不了烟酒茶伺候,自然也就有了那么点瘾。“帮你们几个人的事情办妥帖,我也挣了十好几万。明年春节一过,我现在住的老街道就要拆迁重建了,那一片的老街坊都要搬去一个新建小区,我就准备在那一带买个铺面做点小本生意,能供女儿读完高中就够了。能不能考上大学,那就看她自己的造化。要真有读大学那一天,我供养不起,少不得教她来找你们这两个叔叔照应。”

    欧阳东和向冉一齐笑起来,连声应承,向冉说:“不找我们,她还找谁去?”欧阳东只是笑,也不说话。

第七章 路(一)

    傍晚,淅淅沥沥的冬雨中,刘岚打着一把精美的小伞,在街道上慢慢踱步。这雨从周四她还在省城时就悠悠然忽紧忽慢地飘着,直到她今天中午回到莆阳,细细的雨丝还是那样,被阵阵寒风卷夹着在大地上肆虐。她的心情也和这风雨一样,忽而开心忽而寂寥,有许多话她都想告诉心中的他,可想说的话是如此多,事情又是如此纷繁复杂,她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说出来后,他又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心情。

    她和欧阳东约好见面的酒吧就在那栋高高矗立的商场背后,离这个街口不到五十米,可刘岚却在马路这边驻留了好一会儿。从电视台到这里的一路上,她都在心里反复草拟着腹稿,这可比她采访前的准备工作难得多。从她身边走过的男人女人不时回头看她两眼,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站在这里,又是一脸的彷徨和迟疑,到底是为了什么?

    欧阳东早就到了,自从刘岚去省城参加那个什么“七省市电视主持人大赛”,他们已经有好几天没见面,下午刘岚回到莆阳给他打电话时,他高兴得什么似的。“比赛的结果怎么样?是第一名吧?”欧阳东兴奋地问道,其实刘岚是第一还是第几他都不在乎,只要能听见她的声音就好。“什么第一啊,是第五名,丢脸死了,”刘岚在电话那头似嗔似怪地轻轻说了一句,欧阳东就咧着嘴呵呵地笑,“第五名也好啊,那么多人参加,……可惜电视台没转播,要不我就能在电视里看见你了。”欧阳东惋惜地啧啧叹息。

    “晚上你有空么?”隔了好一会儿,刘岚才在电话里这样轻轻地问道,她知道欧阳东他们已经放假,不过他说回桐县也没什么事,不如趁这机会在基地的健身房里好生练练力量,他那瘦削的身板在比赛中对抗时总有点吃亏。欧阳东笑道,“当然有时间了,要不晚饭我请吧,权当庆贺。我再叫上向冉,你也把你那几个同事邀约上……”刘岚打断他的话,“就我们俩,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有好多话对自己说,刘岚要告诉自己什么哩?欧阳东胡乱猜想着,茶几上一壶果茶已经让他喝下去一半,服务员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续上水,就问:“先生,你还要什么吗?”“有开心果么?来两袋。还有你们这里炒的那种裹糖花生米,”这些都是刘岚最喜欢吃的东西,每次两人来这里坐坐,她都会点这些。他也有事要告诉刘岚,舅舅打来电话,十二月三日农历十一月初六,那天红英妹子出嫁,一家人都想他能在那大喜的日子前赶回去,他今天也想把这事告诉刘岚,要是刘岚能在电视台里请下几天假,那他们就能一起回去。至于刘岚父母那道坎,现在应该不算个事了。

    刘岚终于来了,她今天穿着一件短腰的牛仔上衣,长长的黑发自然地披在肩头,两泓秋水般的眼睛就象会说话一样,滴溜溜在欧阳东身上打个旋,红苹果一样的脸上就露出喜悦的笑容。

    “你来很久了?”

    “没。也是才到一会儿。”欧阳东细心地把刘岚手中的雨伞接过去,斜斜地靠在墙边,伞头耷拉在一盆塑料花中,这样伞面上流淌的雨水不至于弄污酒吧的木地板。本来想过来帮着搁雨伞的服务员走了两步,看欧阳东已经把东西归置好,就笑着退了回去。

    “这些都是你爱吃的,”欧阳东把茶几上的两三个瓷碟望刘岚身前推了推,刘岚抿着嘴唇垂头不语,只用手拈了一颗花生米,慢慢放进嘴里轻轻咀嚼,干果喀喀嚓嚓的细微破碎声在静静的酒吧一角响起。午饭她也没有吃,不过现在她一点都不饿。事情到底该怎样和欧阳东说哩?

    自打坐下来,刘岚就一直怔怔出神,由着欧阳东一个人在那里笑呵呵地自说自话,他都说了些什么,刘岚一个字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你怎么了?”好一会儿,欧阳东总算发现刘岚今天和往日很不一样,就象丢了魂似的,问她什么她只是笑笑,问她笑什么,她也只是笑笑。

    “没,没怎么的,”刘岚张皇地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红润的面孔上挤出一抹笑容,说道,“你接着说,我在听着哩。”说着就又低了头不言声。这魂不守舍的样子还说没事?欧阳东也不说穿,只是很关心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工作上遇见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刘岚咬着嘴唇摇摇头,也不说话,就捧起热气腾腾的茶杯,让那股热气温暖自己冰凉的手。那些话,到底该怎么样说,才能不伤欧阳东的心哩?她瞟了欧阳东一眼,他的眼睛里全是关切和怜惜。

    欧阳东望着刘岚,张张嘴,最终还是闭上了。要是刘岚愿意告诉自己,那不用自己问她也会说,要是她不愿意说,那她肯定有不能说的理由。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有门口两三个服务员在低声议论着什么事,时不时有几声刻意压低的浅笑。

    良久,刘岚才轻轻说道:“周六的主持人大赛,我是第五名,”她说这话时没抬头,既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说给欧阳东听。欧阳东点点头,这事他知道,刘岚亲口告诉过他,他也在今天的报纸上看见了,报道里特别提到本市电视台的刘岚,说她在这次七省市大赛里表现优异,只是在“演艺”这个题目上略有瑕疵,所以才与前三名无缘。

    “……上海有一家电视台看上了我,他们的副总找我谈过一次,说他们那里明年要开个新频道,很多栏目都需要人,尤其是我这样既有一线采访经验又有主持能力的人,”刘岚说这话时依然低垂着眼帘,她很希望知道欧阳东现在的态度,可她又不敢正眼看他。

    欧阳东只是笑着不置可否地答应一声,急切间,他还没反应过来刘岚那句话是个什么意思。

    上海那家电视台规模很大,这两年正是它高速扩张的时期,从时事新闻报道到电视剧制作播放到体育赛事转播无所不包,几乎涵盖社会的方方面面。“象你这样的人才正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你考虑考虑,到上海来发展。”那位有着国内外好几家著名大学教授头衔的副台长说话时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说的话不多,给刘岚的震动却很大。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刘岚并不甘心就这样默默无闻地呆在莆阳电视台这么个小地方,她也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抱负,虽然她很少提及,但是她那几个密友都知道,她的最大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走进中央电视台,成为一个资深记者,或者成为一个著名栏目的主持人,亲身引领观众去细致地了解、观察、思考这个万花筒般的世界……

    刘岚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下来,她以为这事至少要等到她回到莆阳之后才会有眉目,她还有很充裕的时间反复权衡思量。她错了,就在第二天上午,两个上海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就带着合同找到她。

    欧阳东端着玻璃杯,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听完刘岚的讲述。“你觉得,我去上海发展,合不合适?”刘岚小心翼翼地窥视着欧阳东的脸色,忐忑地问道。

    这还能让欧阳东说什么?说不合适,她已经同人家电视台签订了三年的工作合同,白纸黑字有她的亲笔签名,现在就是想反悔也不可能,再说她在莆阳电视台已经辞了职。说合适,可欧阳东觉得她去那里真是不合适,至于不合适的理由,他又确实找不出一个能站住脚的理由。刘岚是自己的什么人,自己又是刘岚的什么人,关系到她一生事业这么大的事情,人家来问自己,那都是给自己面子,是看得起自己,想帮别人说“是”或者“不”?得了,省省吧,你欧阳东算哪棵葱?

    想着想着,欧阳东在心底里蓦地哑然失笑。真是的,自己可真是矫情啊,一天到晚脑袋里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还妄想着这些事情?自己一个穷山沟里摸爬出来的穷小子,能混到现在这份上就不错了,有吃有穿,有房有钱,还不知足,还奢求什么?莫非自己还真妄想攀上那高枝?

    看欧阳东目光呆滞脸色阴晴不定,刘岚愈加小心翼翼,凝视着他,小声细气地又一次问道:“你说哩?问你啦。”

    欧阳东点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就展颜一笑说道:“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你应该去上海发展。”他端起茶杯喝口水润润火烧一样的嗓子,又道,“在莆阳这地方,”他自失地一笑,就没再评价这个新兴的内陆城市。“上海这十几年发展很快,在亚洲和环太平洋地区已经隐然取代了香港的地位,成为一个新的经济贸易金融中心……”他搜肠刮肚地找对上海的评价,这都是他平时消磨时光看报纸得来的东西,想不到现在居然能用上,而且说得滴水不漏。

    刘岚呆呆望着欧阳东,她可真没料到他会有如此一番言辞,半晌才问道:“你也觉得我去上海好?”“当然了,人望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这样好的机会,你真的该去,即便没有成功,好歹也是追求过奋斗过,”欧阳东诚挚而热切地看着她,侃侃而谈,“有机会,奋斗了,没达到目的,那不遗憾;有机会却没奋斗,那就会给自己留下深深的遗憾。”嘴里一套一套话说着,欧阳东肚子里却全是冷笑,刘岚你都已然同人家签了三年合同,这个时候却来假惺惺请教自己干什么?

    能说过的话都翻来覆去地说了三两遍,欧阳东再也找不出新的说辞,就停了话头,端起杯子喝水,目光闪烁游离着,再不肯和刘岚那探询的眼神交汇。刘岚也猜不透欧阳东那一大段长篇大论里到底有几分真实几分虚假,便不肯再说话。两人就这样默默坐着,各自手里抱着一杯果茶,各人心里揣着一大堆心思,都靠在座位里胡思乱想。

    安静的气氛让两人都感到很压抑,也很难堪,欧阳东张张嘴,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不知道为什么却顺口问了一句:“你几时动身去上海?”正在东想西想的刘岚也就顺口回答,“明天中午的飞机。”一问一答之间,两人的目光轻轻地碰撞在一起,又逃避似的赶紧各自低垂下眼帘。欧阳东抿抿嘴唇,把刚才思量好的那句话吞回肚子里,人家飞机票都准备好了,自己还好意思教她留下来?别自找没趣了。他嘴角咧了咧,一个嘲讽的微笑凸显在他瘦削的脸膛上,就偏了头,虚起眼睛瞪着酒吧外灯火辉煌的街道。

    偷偷窥视着欧阳东那安静平和中带着一丝微笑的脸,窥视着他那幽暗深邃的目光,刘岚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傻的事情,要是自己没签那合同就好了,要是自己没去参加那个什么大赛就好了。要是欧阳东现在对自己说,“你留下来吧”,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撕碎那张合同,什么事业前途发展,让它们通通见鬼去吧,自己宁可守着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过一辈子……

    可直到欧阳东把她送回宿舍,也没再多说一句话,刘岚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两个人就默默地走着,从繁华的市区走到滨江路,再从滨江路走到九藻街,从九藻街走到南兴巷,穿过南兴巷向西一拐,就影影绰绰地看见电视台的招待所,那就是刘岚他们这些电视台单身职工的宿舍。

    “好了,我就把你送到这里,我也该回去了。”欧阳东笑着告辞。

    “明天,你能来送我么?”刘岚一路低垂的头现在却仰得高高的,圆圆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欧阳东。

    欧阳东抿嘴笑笑,想了想,摇头说道:“明天俱乐部安排了一场比赛,我现在是主力,临时请假怕不好。我就不来送你了,到了那边,空了别忘记经常给我来电话,”他躲闪着刘岚期冀的目光,不知所以地点点头,转身便走了。刘岚当然知道他最后说的那些全是谎话,陶然俱乐部早就放假了,可她不能揭穿他,也许这善意的谎言对两人都好。

    她一直等到欧阳东钻进一辆出租车,直到出租车消逝在一段一段的路灯灯光下,才慢慢地走进电视台招待所。

    第二天傍晚,就在刘岚离开莆阳后几个小时,欧阳东也背着一个小小的挎包,走出陶然俱乐部基地,在基地大门口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师傅,去火车站。”

    他要回桐县去参加红英的婚礼。

第七章 路(二)

    幺妹子红英成亲的第二天,欧阳东就拎着他那个小小的挎包,急慌慌地逃离桐县。之前在电话里提到的姑娘没能和欧阳东一道回去,舅舅一家人就很是纳闷,从欧阳东那故作轻松的言谈举止,他们也能猜出个**不离十,因此上热心肠的舅妈自然当仁不让,四处张罗着给欧阳东说一户好亲事。回桐县才九天时间,欧阳东那嘴碎的舅妈就一口气给他介绍了三四个对象。提起欧阳东,这一片街坊谁还不知道他是一个在省城挣大钱的运动员,谁家要有好女儿,还不上赶着来攀这门亲,这让本想回桐县好好休息几天的欧阳东更累,在那些被媒人和舅妈夸成一朵花一样的姑娘面前,他时常尴尬地连个囫囵话都抖不清。这倒不是他腼腆,而是他现在确实没这份心思来搅和这些事。

    欧阳东没去省城,直接就回了莆阳。现在还是放假期间,偌大的基地里冷冷清清地,时常一个上午也难得看见一个人影,一队二队要到十二月二十号前后才会重新集中,三队倒是天天下午都要来基地训练,可那些都是还在读书的十来岁半大小子,欧阳东哪里能和他们钻在一起?没事时,他上午就一个人在操场上跑几圈,或者去健身房里呆着,要不就在寝室里看电视打发时间,中午便和几个留守的俱乐部工作人员一起吃食堂,下午哩,通常都随便抓一本书,顺着江边去那间滨江茶园里喝水看书,日子倒也悠闲。

    这样的日子只能算是悠闲,不能说是清净,实际上欧阳东的生活一点都不清净。隔上两三天,已经开始在上海那家电视台上班的刘岚就会给他来一通电话,说说工作的辛苦,说说大上海的繁华,也说说和新同事之间诸般种种的交际。每次接到刘岚的电话,欧阳东总是笑着,听着,在恰当的时候关切地问上一句“然后哩,又怎么样?”,或者就很开心地笑几声,再嘱咐刘岚一定要注意身体,要注意安全。放下电话,他就咬着嘴唇,一晚上都阴沉着脸,然后就去健身房举杠铃练力量,直到汗流夹背手脚酸软才慢慢走回寝室,洗个澡换身衣服倒床就睡。每当他想方设法让那段不成功的感情从头脑中消逝时,刘岚就会给他来个电话,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或者一个坏消息或者一个不好也不坏的消息,再度把他隐藏起来的情感从心灵深处呼唤出来。

    “是么,这样说你的栏目在元旦那天就播出第一期?”欧阳东斜依在床头,对着话筒轻笑着说道,“那你可要好好表现。可惜莆阳这里收不到你们的节目,要不我肯定要看的。”搁下电话,欧阳东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冷笑。她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她难道不知道,自打她登上去上海的飞机,两人那一段连“开始”都说不上的关系已经断了么,两人相隔千里,在这样一个飞速发展变化的社会中,那种本来就模模糊糊的情感,还能持久?就靠三天两头一次几分钟的电话,能维持么?

    刘岚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去打这样的电话。她很清楚,她和欧阳东之间的事情已经完结了。因为谁都没有过承诺,因此就无所谓谁对谁错,只是她心里总觉得自己在这事上,有些对不起欧阳东,她总想做点什么来弥补他,但她又不知道这弥补的事情该从何做起……

    离假期结束越来越近,基地里也就日渐热闹起来,最先来报到的是俱乐部新转进的队员,早来两天也能挣个好印象,说不定主教练一高兴,兴许在来年联赛时就能有个更好的出场位置。这几天还有好些老外在俱乐部进进出出。按主教练董长江的曲画,陶然队冲A的本钱就是快速攻防,这就对队员个人能力有了更高的要求,而现有人员除了一套老班底之外,无人可用,所以后防中场前锋三条线都要补充人手,国内找不到好的,就找外援,当务之急就是要一个好后腰和一个好前锋。

    欧阳东可没兴趣看那些试训外援在场上卖弄,吃罢午饭,他就夹着一本书溜出基地,在大门口突然有人叫住他,声音既陌生又熟悉,转头看时,却是一年多时间没见的老教练尤盛,裹着件灰色大衣,周身上下依然是那样一丝不苟,正笑眯眯地站在大门一侧望着他。

    “尤指导,您几时回来的?”对于这个引领自己踏进职业足球圈的人,欧阳东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感激,他几步抢上前去,就紧紧握住尤盛暖烘烘的手掌,一叠声地问道,“您怎么就来莆阳了?”

    “我回国好长时间了,”在基地边一家茶坊里坐定,尤盛一边说,一边就摸出烟盒点上一只香烟,看着服务员当着两人的面用滚烫的开水把红枣枸杞菊花诸般物事调制成一壶清香扑鼻的果茶,兴奋地直搓手,乐呵呵地道,“你不知道,在比利时我就时常想着这里的果茶,自己试着弄了好多次,就是出不了这个味道。没把我给急死。”就抢起茶壶,给欧阳东和自己都满满盈盈倒了一杯,也不客气,吹着凉气就哧哧溜溜地喝。

    欧阳东笑道:“那一会我去找这茶坊的老板要几包配置好的料你带回去。要不,干脆就找他要个配方,反正这东西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他再不会推辞的。”

    “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法子?”听欧阳东这样一说,尤盛猛地一拍大腿,满脸懊悔,“早知道年初回欧洲就该去要个方子,那就再不至于馋到这份上。我和比利时的朋友说起这茶的诸般好处,他们还都不信,非说我是言过其实,这回再回去,非得让他们好好开开眼界不可。”欧阳东就笑道,“他们没喝过这东西,当然不知道它的好。等他们知道它的好了,您就别请他们喝,也让他们尝尝那股子煎熬的滋味。”两人便一起笑起来。

    一番说笑,乍然重逢产生的那种拘束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人的心情渐次平复下来,欧阳东自然想知道尤盛为什么突然回了内地,为什么又来了莆阳。

    “我这趟是回来推销球员的。”

    去年在九园做了半年教练,尤盛就发现国内球员交易市场火得厉害,九园一散伙,他就起了做球员经纪的心。回到比利时,他把贸易公司进出口生意上的事情全都交给老婆儿子打理,自己先是带着比赛录象跑了比利时国内几家中下游俱乐部,想把欧阳东引荐过去,倒也有那么一两家俱乐部对欧阳东感兴趣,可他和欧阳东一联系,恰好欧阳东那时又新近签了租借合同,这事便只能不了了之。虽然这事没成,可有家俱乐部正有打不上比赛的富余球员,在比利时打不上比赛,兴许在中国这个新兴市场就有出路哩,就委托尤盛把那几个队员介绍到中国来,夏天转会市场开放时,尤盛已经替甲A甲B三家俱乐部引进了四名欧洲球员,自己也赚到不菲的介绍费。他索性在比利时足协注册了经纪人的执照,凭着在国内和欧洲多年积攒的人情交际,在这新行当里却也算是如鱼得水。

    “这趟回来,就是带着几名外援来试训。”尤盛笑着又给自己续上一杯茶,“现在事情也办得差不多了,过两天我就得回去。”说着就抬头看了欧阳东一眼,“你哩,在莆阳队怎么样?”

    “我还能怎么样啊,还不是老样子。”欧阳东抿着嘴乐呵呵地说道。尤盛也笑,“还是那样训练时出工不出力吧?”对这个弟子他是最了解的,训练时死活好歹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才把他招进九园那几天,他可没少被九园那胖经理埋怨,有一阵子他自己都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看走了眼,找个滥竽来充数。这种怀疑一直延续到欧阳东上场比赛。那场对甘肃白云的比赛,最后时刻尤盛把欧阳东派上,本意不过是想让这踢业余足球出身的年轻人去体验下什么是真正的足球比赛,他可没想到欧阳东上场之后表现会那么抢眼,而且在接下来的比赛里让他惊喜不断。

    欧阳东挠挠修剪得有棱有角的平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就为这事,董长江也没少找他谈话,可训练时他就是提不起精神,然而一到比赛场上,他的精神头呼拉拉就来了,平时再不会做的动作、再不敢想的传球,他一比一画做得有模有样。

    议起九园队的旧人旧事,两人都唏嘘感慨了老半天,尤盛便换了个话题,“听说你今年转会从顺烟转会来莆阳,是甲B的第一天价,一百万。”尤盛啧啧称赞,“这样的价格快追上甲A前几家俱乐部的主力球员身价了。”欧阳东摇摇头,说道:“那是两家俱乐部说给媒体和别的俱乐部听的,好让他们死心。其实我转来莆阳,转会费才五十万,年初的租借费都还包含在里面。”不过签字费却是二十五万,再加上付给叶强的十五万,陶然为了得到欧阳东,也花了五六十万。

    尤盛只是点点头,听见那个数他就怀疑这中间有猫腻,从欧阳东嘴里说出的数字和他想的也差不多。五十万人民币的身价,折算成美圆也就六万左右,要是陶然俱乐部肯放人,说不定在比利时甲级联赛或者德国甲级联赛里,能给欧阳东寻个东家。他总没忘把欧阳东带去欧洲的事情。

    欧阳东却笑着摇摇头,说道:“尤指导,我这水平出国,怕是要丢您的脸啊。”开玩笑,他欧阳东一个中国甲B球员也能去德甲踢球?能否成行那是后话,陶然俱乐部就是第一只拦路虎。今年俱乐部目标远大,光引进内外援就已经填埋进去三四百万,自己好歹也是进攻核心,想让一脑门心思琢磨着冲A的董长江和方赞昊放过自己,根本不可能。尤盛历来对自己另眼相看,他倒不怀疑尤盛的诚意。

    看欧阳东脸上带出几分犹疑不决的神色,尤盛却以为他是怀疑自己,或者有什么顾虑,便热切地说道:“东子,我这可是实心实意地想把你带去更高水平的联赛。你有天赋,又有头脑,身体条件也不差,在比利时这样的欧洲二流联赛很容易就能出人头地。欧洲人实在,看人是先看能力,”欧阳东正色摇头道:“尤指导,出国的事情真是不好说,”他话没说完,尤盛倒有几分急了,“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去年九园冲甲,谁不知道它是货真价实的鱼腩,可就你一个欧阳东,整整把九园的水平提高一个档次。你来莆阳,我也听说,你禁赛一复出就在足协杯上帮着莆阳队实现大逆转,硬生生把个一比五翻成四比零,还在足协杯上把甲A好几家大俱乐部打得人仰马翻,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欧阳东笑着听尤盛说完,见有话缝,就说道:“尤指导,您都知道这些了,……您想,陶然还会放我走吗?”这轻轻一句话,立时就教尤盛泄了气,是啊,他要是陶然俱乐部的总经理主教练,象欧阳东这样的队员怎么可能轻易放手,当初九园集团卖球队时,他不也口口声声说了一句,“只要欧阳东向冉这些队员还在,给我一年,我还能让九园俱乐部出现在甲B赛场上。”看来,这趟来莆阳,一准是两手空空白跑一趟。

    晚上欧阳东邀约上向冉,师徒仨人就在莆阳市区找了家好餐馆,连接风带叙旧,说说笑笑直到半夜。

    两天后的下午,欧阳东前脚在省城机场送走尤盛,后脚就和其他队友一同登上去云南昆明的飞机。又一年的海埂春训开始了。

    没完没了的跑圈总算在全队合格的哨音中落幕,马上就要春节了,俱乐部就在昆明吃的团圆饭,在昆明机场,队伍就地解散。春节放假六天,大年初四所有队员都要重新归队,一年一度的“萌芽杯”义赛农历正月初七在莆阳举行,根据足协的赛事安排,本着就近比赛的原则,这场“萌芽杯”在陶然和省城顺烟两个俱乐部之间举行。

    大多数家不在本省的队员都没回去,春节期间飞机票紧张,再说统共也就六天假期,来回奔波一趟人也累,他们倒是宁可呆在莆阳。反正年年都有春节,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回事,不回去既省心又省事,到年三十给家里打个电话问个好,就什么都齐了。

    欧阳东倒没和向冉他们一道回莆阳。从去年国庆节开始,他就再没回过省城,刘源叶强都嚷嚷着让他非得在省城过春节不可,不过年三十他说好要去殷老师家拜年,顺便就在殷家吃团年饭。在他心目中,纺织厂子弟校那栋红砖老楼比着桐县那套房子更亲切,更让他有一种家的感觉,要是秦昭那丫头对自己能象幺妹子待自己那么好,就更象是个家了。

第七章 路(三)

    年三十中午,细蒙蒙的雨丝就从阴霾的天空中飘洒下来,被强劲的冬风卷杂着,没头没头地向街上零星的行人砸去。这是劳碌一年的人们最盼望回家的时刻,行人个个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掩着怀低着头,行色匆匆。

    快餐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这风雨交加寒天里,谁还愿意呆在户外哩,再说今天又是大年三十,谁还不紧赶慢赶地回家去团圆。秦昭又一次低头偷偷看看手表,三点二十四分,再过六分钟,她就可以下班了。还在学校读书时,她就在周末来这家快餐店做工,挣点钱贴补家用,现在放寒假,她更是推掉所有同学朋友的邀约,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这里。要不是快餐店有规定,每名员工每天工作时间限制在六小时之内,她宁可一天干上十几个小时。这里一小时薪酬是七块五,寒假二十多天,她就能挣上一千多块,这够她在学校三个月的用度了。

    透过快餐店明亮的大玻璃窗,她看见李倩从街对面兴奋地跑过来,一面躲闪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一面还和她扬手打招呼。她那双暗红色的中腰皮靴在湿漉漉的街面灵巧地跳动着,秦昭似乎都能听见那咯噔咯噔的踏地声。李倩的男朋友孟新光手里拎着好几个塑料袋,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她,神色紧张,嘴里还不停嘟囔着什么。

    总算熬到打烊下班的时间,秦昭在更衣室里麻利地换了衣服,第一个跑出快餐店。推开那厚重的玻璃门,呼啸的北风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才发现天空中飞舞的不是雨丝,而是一粒粒晶莹的雪珠子。下雪啦,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二次看见下雪,秦昭兴奋地伸出手去接了几颗雪,那比绿豆大不了多少的东西一落到手掌中,立刻就化成一滴水。她皱起鼻头,自己个就傻呵呵地笑起来,便把另一只手也伸出去。

    李倩依偎在孟新光怀里,冻得缩手缩脚,两腮都挂着紫红的晕团,吸着鼻涕急急巴巴地说道:“死秦昭!还不走啊,再不回去我就要冻死了。”说着,就使劲跺脚。秦昭笑着从孟新光手里接过两三个口袋,打开看时,水果干鲜肉食一应俱全,便过去亲昵地挎着李倩的胳膊,微笑道:“走啦。”

    李倩是上月才在殷家租房的房客,就是本省人,她男朋友孟新光老家在新疆,是她大学里的同学,在学校里俩人就好得你情我侬地,毕业时都舍不得那段感情,都没理会家里的反对,一起留在省城。现在李倩在一家电脑公司做会计,孟新光在一家报社做文员,小两口合起来一月收入也有一千好几,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起初殷素娥可不喜欢这一对小夫妻,不过女儿每月那两三百块的花销用度是雷打不动的开支,靠她自己微薄的工资再不能应付两母女的吃穿住行,再说最近房子又不好租,没奈何,她也只好让李倩和孟新光搬进来。

    秦昭却和大不了她两岁的李倩一见面就投缘,很快就厮混成无话不说的好友,偶尔闲了无事,她也去李倩上班的地方转悠一圈。模样俊俏的秦昭在那里自然大受欢迎,电脑公司里好几个单身男青年都在找李倩打听秦昭的事,有胆大的,干脆就有话没话地拉着秦昭一通胡扯。

    “今天早上我出门时,听你妈说,今天有客人来的。是谁啊?”李倩早从秦昭嘴里知晓得一清二楚,他们在本省本城一个亲戚都没有,这大过年的,谁还能在年三十来走动?

    “以前纺织厂一个工人,也是房客。在我们家里住过一年多。”秦昭不想在这事情上罗嗦,见欧阳东第一面时她就很讨厌那家伙,尤其是他那双假惺惺的眼睛。当她母亲一次又一次地唠叨着让她对欧阳东不要那样冷嘲热讽时,她就更讨厌。不就是帮自己出了点大学的学杂费嘛,等自己毕业挣上钱,一定还给他,不知道那时自己连本带利把钱摔在他面前时,他会是怎么一副模样。

    “也来你家过年?”李倩很好奇,就殷家那一套二的小屋子,还能再挤着住下一个人?

    “不,他大约自己会去寻住处吧。他在省城朋友多,寻个住的地方还是没问题的。”秦昭再不想在这事上耽搁,便撇开这个话题,扭头问一旁的孟新光,“你买的都是什么,这么多东西?”孟新光举举手里的口袋,笑笑说道:“其实也没买什么,好些都是单位里发的年货,我就买了几瓶酒,还给你们买了两瓶红酒。过年的,图的喜庆热闹。”他这头说,李倩已经拉着秦昭拐到路边屋檐下一个地摊上,两条长凳支起的木版上,摆放着各色花炮爆竹,魔术弹、二踢脚、礼花……还有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挂鞭,琳琅满目种类繁多。

    秦昭花了十块钱买了一个二十六发的魔术礼花,李倩和孟新光却花上两三百块买了一大袋,“除旧迎新啊,当然要把各路邪神都赶得无影无踪。”还在回家的路上,李倩就迫不及待地点了一个二踢脚,“嘣——啪”,清脆的爆竹声在空中缭绕,久久不息。

    还没进屋,秦昭就听见欧阳东的声音。“……我没回桐县,也没回莆阳,就在省城哩。”他在打电话,声音很温柔,“你今年也不回来吧?那边热闹不,我好象听见有爆竹声,”看见秦昭穿着那件红色羽绒衣进屋,欧阳东站起来笑着和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一面接过她手里的塑料口袋,就又对着手机轻言细语地说道,“你知道,春节的飞机票有多难买,更不要说去上海这样的大地方,我跑遍昆明也没搞到一张……”

    跟在秦昭背后的李倩和孟新光都看见屋里这个大个子男人,他穿着有点单薄,一件普通的毛领皮卡克里套着一件薄薄的深褐色毛衣,腰间围着一张细花的围裙,显得有几分可笑,不过相貌倒是让人印象深刻,一张线条分明的长脸上嵌着一双黑黑的瞳仁,鼻梁挺直,两片嘴唇向下稍稍弯曲,一看就是个很有主见的人。看见他们俩进屋,年轻人目光灼灼地在他们身上一扫即逝,便露出友善的微笑,也对他们点点头。欧阳东已经看出来,这就是刚才殷素娥对自己谈到的那对小夫妻房客。

    “你来多久了?”秦昭问欧阳东,也不待他回答,就朝厨房大声喊着,“妈,我这就来帮忙。”欧阳东已经收了电话,笑着说,“没什么事了,菜啊料的全都备妥了,就等你们回来。我和殷老师这就动手炒菜。今儿个我也来露一手。”秦昭也不理他,自回卧室脱下厚厚的羽绒衣,换上一件家常穿的衣服,边挽着袖子边望厨房里走,就把欧阳东给撵出来。

    欧阳东坐到沙发前,才和孟新光说了一句话,“外面下雪了吧?”秦昭就在厨房大声嚷嚷起来,“欧阳东,把围裙给我!”欧阳东急慌慌地又站起来,手忙脚乱地解围裙,又给秦昭送去厨房,孟新光和站在圆桌前望几个盘子里摆放糖、瓜子、水果的李倩对望一眼,都是忍不住地乐。他们现在是一个心思,都以为欧阳东是秦昭的男朋友,虽然秦昭还不到二十,不过李倩和孟新光谈朋友时,也才十九岁。

    一向在吃食上讲究精当细致的殷家母女都做得一手好菜,就在相互还很陌生的欧阳东和孟新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间,圆桌上已经满满腾腾摆布上十几样菜肴,全鸡全鸭全鱼,拌三鲜、烧牛筋、炒鸡蛋……李倩又拿来两个玻璃杯,都斟得满满的。她男友好喝一口酒,这是她特意从大商场买来的五粮液,就是不知道是真五粮液还是假五粮液。

    “菜齐了,都坐过来吃吧,”殷素娥笑着招呼两个年轻人落座。李倩和秦昭一个架着酒瓶,一个拿着一把螺丝刀,努力开着葡萄酒瓶的软木塞,就问道,“看你们聊得热火,谈什么啦?”

    孟新光就笑着说,“欧阳在莆阳上班的,我正和他说他们莆阳的陶然足球队,”转头望着欧阳东又说道,“把省城顺烟和莆阳陶然一比较,我还是觉得陶然踢得好看,那快攻快防打起来,真是绝了。尤其是九月份那场足协杯赛,陶然对大连长风那场,我在电视里看过足球集锦,那四个球进得,……那叫一个高,”说着就啧啧称赞。在学校里就好踢足球的孟新光其实是顺烟的球迷,不过和欧阳东这个莆阳人聊天,自然要说几句大家都共同关心的话题,足球倒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陶然队里还有个二十三号,叫欧阳东,那球真是踢得好,大学生进职业足球联赛踢球的,就他一个。你想想,他要是踢得赖,能被职业队看上吗?”刚才秦昭也介绍他们认识过,不过孟新光没听清楚欧阳东的名字,只是知道他姓欧。“就是听说这人脾气不大好,因为打架,还被禁赛过几个月……”

    听到这里,殷素娥和秦昭都笑起来,没等母亲开口说话,秦昭先说道:“你想要欧阳东签名吗?”孟新光便笑起来,瞅瞅正在把葡萄酒倒进各人杯子里的李倩,老实地承认道,“想要,可哪里去弄啊?她连去看顺烟比赛都不让,半夜起来看场好球赛吧,还说我是吃饱了瞎折腾。”

    “那就叫他给你签一个。”

    顺着秦昭的目光,孟新光就看见欧阳东一丝尴尬的笑。他有点不相信,指指欧阳东,犹豫地问道:“你说,他就是,那个莆阳陶然队的欧阳东?”

    “我刚才不是给你介绍过了么?”

    细细的雨丝夹杂着雪珠,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在院子里的自来水管前,游丽红嘴里鼻里喷着白白的热气,用剪刀麻利地把一条条巴掌长的小鲇鱼开膛破腹挖去内脏,这些鱼是腊月二十九那天丈夫专程从几十公里外她娘家带回来的,全是活物,都养在洗澡用的大盆里,专为今天的客人预备的。八岁的女儿叶颖在院落中**的青石板地上脚步蹒跚,她手里端着一个与她瘦小身体不成比例的大搪瓷盆,里面是摘好的各色蔬菜。

    看女儿脸蛋冻得通红,游丽红撂下手里的物事,一把接过搪瓷盆,朝女儿打着手势,让她先回屋里呆着。女儿是自己和丈夫的心头肉,这雨雪天院落里地滑,磕着绊着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再不小心冻出个病来,更得叫自己那瘸腿丈夫忙前忙后好几天。乖巧的女儿很懂事,看妈妈把接了水的菜盆搁水池边又去打整鱼,就蹲在地上,用小手在冰冷的水里一片一片地清洗着蔬菜。

    一个女人拿着镜子梳子从另一间屋里走出来,便看见在天井中的母女。她先对游丽红笑笑,就夸她女儿:“小颖颖真是乖啊,才这么点大就知道帮妈妈做事,长大了可是个能干的姑娘。”游丽红只笑笑,又怜爱地看着女儿,叶颖只喊一声“梅阿姨”,便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淘洗盆里的菜叶。今天中午爸爸要请欧阳叔叔吃饭,菜得赶紧准备好,自己多干点,妈妈和自己就能早一点回到温暖的屋里。

    叶强腰里围着一个破旧蓝步围裙已经撵出来,一边厉声呵斥着不听话的女儿,一边就从妻子手里夺过剪子,说道:“你带小妹进去吧,我来打整。你手上有冻疮,这大冷天怎么还敢沾水!”又回头吆喝叶颖,“跟你妈进屋去!电视机下的抽屉里有一管冻疮药,帮你妈抹上,听见没有?”他竖着眉毛瞪不听话女儿一眼,“喊你滚回去了,还蹲着干什么!”

    见丈夫有几分恼怒,游丽红便牵起女儿进屋,也没让叶颖给她手上抹药膏,跨过两道门槛,就进了最靠里的厨房。眼看客人就要来了,事情还有一大堆,自己那苯手苯脚的男人哪里会料理这些女人家的活计?再说,“红烧巴棱子”这道菜还得她来做。

    自己男人年前就和欧阳东说好,大年初二来这边过年,专一吃她家乡名菜——巴棱子。结婚快十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叶强对人这么热情的,寒冬腊月天,瘸着一条腿,一步一拐地从省城跑她家乡,再雇车把那几斤欢蹦乱跳的小鱼拉回来。她也比画着问自己的丈夫,就为了一顿饭,那样攒劲至于么,抱着热茶杯吸溜的丈夫只把眼睛一楞,挑着眉说一句:“你知道个屁。”吓得她再不敢“言声”。

    游丽红家是农村的,五岁时发高烧,也不知怎的,烧退了,她也就成了哑巴,父母为这事东求医西求医,把个家底折腾去一大半,到底也没治好她的毛病。她虽然哑了不能进学校读书识字,到底能在家里里外外帮忙,可到十七八岁该说婆家时,不能说话就又是老大一个碍事的麻烦,连着说了好几个人家,人家一听她是哑巴,就摇头推掉。幸而那年叶强一个远房姐姐到村子里搞调研,就住在他们家,一来二去熟络了,听她父母摆谈上这伤心事,便起心说合她和叶强。起初她还不很愿意,毕竟叶强要大她八岁。可后来进城看看叶强的人,除了一条腿瘸之外倒没什么别的不好,人本分实忱,又是一个公家人,听说以前还为国家做出过贡献,腿瘸也是工伤……

    省城住了几天,她和她妈一商量,也就应了这婚事。那时节她再不想自打结婚起,这个家的日子就越来越艰难,自己不识字没文化又是哑巴,连个工作都寻不到,有了女儿一家人更是过的苦巴巴日子,虽然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可丈夫先是戒烟后是戒酒,逢年过节都要挤出一点钱去单位领导送礼,生怕下岗下到自己头上……现在想想,那几年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煎熬过来的。

    两个月前丈夫就频繁地去外地,起初她还忧心忡忡,怀疑丈夫是起了外心,直到一天晚上丈夫风尘仆仆地回家,进门就搂着自己,狠狠在自己脸上亲一口,倒让她在女儿面前闹了个大红脸,就见丈夫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在她眼前晃晃,“啪”地拍在桌上,“这下好了,打今儿个起,你们娘俩再不用愁了!”说着就一脸的笑。

    她知道那是一张存折。她打开那折子看时,那上面的数字晃得她头晕目眩,我的妈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整整四个零啊,零前面还有个数字,“18”。

    十八万!人民币十八万!

第七章 路(四)

    正月初七那天下午,刘源的七色草茶楼早早就烟雾缭绕人头涌动,四点钟有场“萌芽杯”足球义赛,对阵的双方一个是刚刚升入甲A的本城顺烟,一个是去年足协杯上最黑的黑马莆阳陶然,省城三家发行量最大的报纸给这场比赛定义为“第三次德比”。德比,多么牛皮烘烘的字眼,不过它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哩?许多真球迷、准球迷和假球迷都闹不清楚,有一点是倒是谁都明白,这是新年第一场正式的足球赛,谁都期待着两支球队能给大家带来报纸上说的“足球盛宴”,好些人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紧张和激动。

    茶楼宽阔的大厅里,所有的藤编沙发都朝着一个方向,那里摆放着一个投影电视机,屏幕上正播放着一个让人恶心的电视连续剧,几个衣冠楚楚的男女演员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没人去关心电视里到底放着什么,现在离比赛开场还有半个多小时,客人们嗑着瓜子品着香茶,忽而就伸长脖子呼朋唤友,时不时还和身旁的人议论几句,交换着各种足球消息,当然,与顺烟和陶然这两支本省籍球队有关的消息占大多数。

    “怎么刘胖子还不来?”一个戴一副金丝眼镜的家伙伸手拉住在人缝里挤来穿去续热水的服务员,很不满意地问道,他的责问引起更多顾客的共鸣。“快去叫你们老板出来,比赛这就要开哨了,我们还要下注的。”女服务员惊慌地躲闪一下,幸好她手里的茶瓶盖子旋得挺紧,热水没洒出来。她撇眼朝刘源的办公室方向乜一眼,脸上堆出笑容,说道:“我们刘经理就要来了吧。”

    “你去催催,叫他快点来。”金丝眼镜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手指头在玻璃茶几面上滴滴答答地弹着,干瘦的身子在沙发移来挪去,很不耐烦。“这都几点了,要是再不接单子,比赛开始了算谁的?”茶楼领班在柜台里也瞧见这边有点事情,就朝这边走了几步,满眼疑问地看着那服务员。“何姐,他们让你去催催刘经理。”总算有人来接这烫手的山芋,隔着好几桌客人,服务员毫不犹豫就把这事推给领班。

    又有好几个客人对领班发泄着不满,还有十几分钟就开哨了,这场球还让不让人下注啊?不让人下注,一大堆人挤着看一场球赛有个什么劲?

    从去年联赛中段开始,每逢周末有足球比赛时,刘源就在茶楼上开个小小的竞猜局,猜当天顺烟比赛的胜负平,猜中结果的顾客一切消费全免。一时间,这小小的经营手段倒是吸引来不少新顾客,不过蜂拥而至的顾客很快就不再满足竞猜这样的手法,他们直接要求现金下注博顺烟的胜负,几十上百块钱他们不在乎,主要是想在看球之余找个乐子。开头刘源也不敢做这样的事,这毕竟是违法的,他一个正经八百的生意人,怎么敢和开门聚赌沾边?后来这呼声越来越高,刘源只好顺应顾客的呼声,接受现金博输赢,不过他先和客人们约法三章,一是每人每场赛事下注不能超过两百元,二是无论谁输谁赢他本人只是个中间人,既不从中抽头也不分钱,三是这事千万不能声张,“大家在我这里玩,输输赢赢不过是取个乐子,千万别出去到处说。这事传开的话,我这茶楼生意可是再也做不成了。再说,我开门做生意的人,可熬不了那公安局的‘二三三’。”

    在满厅堂顾客的闹哄哄的喧嚷中,领班只得去敲经理的门。

    “知道了,你去把他们的钱都先收了,”刘源摩挲着剃得溜青的头顶,烦闷地说道,“别忘记给他们专门找张纸记下,谁谁谁买胜买负买多少。这可万万不能出错。”

    领班答应着,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刘源就又塌在沙发里,焦眉愁眼地陷入沉思。

    从去年九月间开始,他就没轻松过一天。先是郊县那间一直由他老婆料理的皮鞋厂,工人夜间煮饭引发火灾,幸而消防武警来得及时,这才没酿成大祸,不过也烧掉不少材料和成品,还被要求停业整顿一个月——谁叫他老婆没点消防意识。这边厢厂子刚刚求爷爷告奶奶恢复生产,他那个才送去澳大利亚读书半年的儿子就在昆士兰出了车祸,老婆就哭天跄地地飞去看儿子,幸好伤得不严重,全是皮外伤,将养个把月也就没事。再后来……就在大年二十九那天晚上,刘源去看他那金屋藏娇的宝贝研究生,她又怀上了。这次任凭刘源好说歹说,她也不愿意再去医院打胎,偏要他立刻拿个主意,是要她,还是要他家里那个黄脸婆。

    初二那天,刘源连事先约好的叶强家聚会也没去,就在自家屋里,和刚从澳大利亚回来的老婆儿子说这事。

    出乎刘源的意料,当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抖搂出来,他那性子泼辣言语刻薄的老婆居然老半天不说话,只是两只手死死地揪扯着沙发上的布。他儿子也没出声,他这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急忙间还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余芳靠在沙发里,仰着脸一声不吭,心里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想,也没什么可想。乍一听刘源突然说起这些,她就完全懵了。是的,她很久前就知道,刘源在外面有过别的女人,她表弟汪青海的媳妇还在她面前若明若暗地说起过好几回,可她都没拿它当回事。丈夫和自己从穿开裆裤时就玩在一起,一起读的小学中学,十五岁一起下乡做的知青,回城结婚后一起起早贪黑地挣钱,谁还能不知道谁?丈夫是个生意人,和人来来往往打交道,有些这种那种逢场作戏的事情是免不了的,也是情有可原的。只要自己男人不投入感情,她就权当它是耳旁风。她可真没想到,这回丈夫居然是来真的,还亲口告诉她事情的前前后后,而且一说,话就直捅捅一戳到底——离婚。

    刘源坐在沙发的另一边,低头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他可不敢抬头看余芳。自己能有今天,余芳给了他多大的帮助,他心里清清楚楚,可这么多年,老婆的泼辣和弯酸刻薄劲他也实在是受够了。别看刘源在人前活得人五人六的,在余芳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象个不懂事的孩子,但凡做事稍微有点差池,背过身就能被婆娘跳起脚骂得狗血淋头,连点男人应有的尊严都不给他留,什么样的刻毒话他都从余芳嘴里听见过,有时他简直恨不得一把掐死这个招瘟婆娘……可是他不敢,他倒不是怕担人命官司,而是他被余芳呵斥惯了,早就听得麻木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一遇见那个温柔娇媚的女研究生,就什么都顾不上的原因。在她那里,他才能觉得自己活得象个人,才能觉得自己象个真正的男人。

    “只要你愿意离婚,你要什么条件都行。”这样干坐下去也不是个事,刘源使劲把空空的烟盒揉成一团扔在茶几上,舔舔干裂出血口子的嘴唇,努力挤出这句话。

    余芳没说话,她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会止不住地流出来。她刚下飞机,连口水都还没顾上喝,就被丈夫劈头盖脸一棍子打得头晕眼花。她旅行箱里还装着好些专门给他买的东西,从内衣裤到最新式的剃须刀。

    “房子,厂子,车子,钱,还有那茶楼,只要你开口,我都能给你,”

    余芳的心就象一块石头被投进深不见底的水潭,就那样笔直地向下沉去。这样说,丈夫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活要和自己离婚的,他什么都能舍弃……就为了那个臭婊子?!

    “都给我,你自己哩?什么都不要?”余芳终于开口说话,她的眼泪就象断线的珠子般一颗颗地涌出来,多少年的夫妻,她知道刘源已经事先做了安排,他一定给自己留了后路。“儿子哩?你大约也不想要了吧,是那女人给你出的主意吧?”因为激动,余芳的声音变得高亢刺耳,最后那几声冷笑就象金属摩擦一般沙哑碜人。

    “让他自己选择吧。”刘源咬着嘴唇,瞟了一眼蜷缩在一边的儿子,那半大小子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呆了,到现在也没吱声。“他想跟谁,就跟谁。”刘源也很痛苦,毕竟曾经夫妻一场,离婚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一次磨难。

    “我跟妈妈。”在这个时候,儿子义无返顾地站到母亲一边,他那尚未读懂人间世故的心灵里,已经把挑起祸端的父亲视为恶魔般的坏人。

    发生在刘源身上的事情欧阳东毫不知晓。初二去叶强家做客,初三上午在省城转悠一圈,给向冉那快满百日的大胖儿子买上一大堆东西,下午他就回了莆阳,初四就开始训练,准备那场义赛。这可是新年第一场比赛,是陶然酒业集团和陶然俱乐部献给莆阳全市人民的新年礼物,全队上下无人敢怠慢,何况,无论是老队员还是新队员,个个都想在这场比赛里好生表现一番,说不定就能在即将开始的联赛里争取个好位置。

    这场比赛的门票成为莆阳市民新年送礼的好东西,这个时间能买到几张门票,那便是偌大的面子。这可不是“弄到”,是“买到”,能找到卖票的地方,也算是本事。欧阳东手里就有两张甲票,俱乐部有规定,每场比赛给俱乐部队员一人留几张票,可随着陶然上赛季后半段成绩越来越好,内部票就越来越少,这场新年比赛,能给一个队员分摊上两张就算很不错了。临到比赛前一天,他还在为把票送谁操心。两张甲票合起来标价都是二百八,要是扔了,他还真是觉得可惜。

    初六下午训练完,他一边在球迷的本子上签名一边慢慢地向出口挪,忽然就看见一只白里透红的小手伸在自己面前,他疑惑地抬头看时,就看见粟琴笑吟吟的瓜子脸,“别光顾着看啊,明天下午的票哩?我可要九张。”粟琴很不客气地说道,她身后还拥挤着一群和她差不多大小的男男女女,一个个衣着光鲜打扮时髦。欧阳东乐了。

    在陶然队里,欧阳东的人缘大约是最好的,就在更衣室里旋一转,他就找队友要来十几张门票,好些外省籍球员也正愁门票的出路,听他要票,几乎是抢着把票送过来。

    把门票捏在手里,粟琴笑逐言开地说道:“这下好了,连今天晚上的住宿钱都有了,”就把多出来的门票交给一个男的,一叠声道,“快去卖了,”又不放心地叮嘱,“这可是甲票,别卖低了。”几个男青年笑眯眯一溜小跑地去做黄牛党。当着几个男女同学的面,粟琴便一把挽住欧阳东的胳膊,亲昵地说道,“想我了吧?”这话当场就把欧阳东闹个大红脸,嚅嗫几句,到底没敢在大胆女孩的挟持下挣扎。远处几个队友和一群球迷已经在嗷嗷地起哄了。

    “我可是大老远专程来看你的,你说吧,晚上请我哪里去吃?”粟琴说着,抬眼瞟瞟欧阳东,又转着圈打量自己的同学一番,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窃窃私语,男生们全是一脸怪笑。“你别理他们,就管我就行了。一会咱们就扔下他们单独走,把他们晾这里喝风。”

    欧阳东这时才缓过气来,他也知道粟琴不过是开玩笑,就笑着说道,“好,就照你说的,我只管你的吃喝。”略一思索,他便有了主意,“市中心有家韩国烧烤,要不我请你们去那里?听说那里的味道挺正宗的,我有队友去那里吃过。”

    那家烧烤店的味道确实做得不错,粟琴和她的同学个个吃得满手是油肚皮滚圆,吃了烤肉烤蔬菜,又连呼口渴要饮料。见没人注意,粟琴这才悄声打问道:“怎么没见你那个女记者?”欧阳东只有苦笑,怎么女人说话都是一个语气,刘岚说起粟琴是“你那个女球迷”,粟琴说起刘岚是“你那个女记者”……

    听说刘岚去上海开拓自己的新天地,粟琴先是睁大眼睛上下打量欧阳东,半信半疑,渐渐地嘴角就浮现一丝嘲讽的冷笑:“竟然是这样的。我明白了。”她也不告诉欧阳东她到底明白什么了,只是煞有介事地哼哼几声。

    从韩国烧烤店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半,站在街边欧阳东就和粟琴告辞:“今天不能陪你们了。明天有比赛,要早些休息。”说着就和她那一干同学摇摇手。

    “我明天看了比赛就回省城。以后要有空,我再来看你。”

第七章 路(五)

    下午两点,莆阳人民体育场南北两道大门就大大地敞开,门口都用半人高亮晃晃的不锈钢铁栅栏摆下四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剪票通道,通道两边各站一个神色冰冷的工作人员,一丝不苟地挨个检查着观众手里的球票。就在大门里的不远处,几个穿着制服的公安民警严肃地注视着从通道里走进的观众,现在是春节期间,要是出点乱子,他们可不好向上级交代,上级又不好向市政府交代。

    离开场的时间还早,大门前那一块空旷的小广场人倒是不多,三五成群的观众迈着从容的步伐,一边和同伴说笑,一边慢慢地走向剪票点,有人还带着自己的孩子,这些裹着一身新衣的小家伙大都不安分地捣鼓着手里的喇叭哨子,刺耳的哨音和嘟嘟哒哒的喇叭声此起彼伏。这里也有几个走来走去的警察,不过现在还不是观众进场的高峰时间,他们的事情还不多,顶多就是看看人群里混杂着小偷没有,或者驱散那些卖高价票的黄牛党。

    体育场南大门外,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树下集聚着更多的人,好些都是没能弄到一张门票的球迷,他们现在正焦灼地来回扫视着那些步履从容面带微笑的家伙,要是有人露出那么一丁点有票要转手的意思,那些目光锐利的猎人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连走带跑地围拢过来,一张张急惶的嘴里立刻吐出让卖票人无所适从的价格,而且还一个劲地向上涨。就在刚才,一个胖老头推着自行车在街边就说了一句“有人要丙票吗?”,几十个人忽啦啦就把他围起来,那阵势吓得老头浑身一哆嗦。最后那三张丙票成交价居然是一百二十块,这几乎是原价的三倍。胖老头推着自行车美滋滋地走了,在一大圈失望者艳羡和嫉妒的目光中,最早喊出这个价的那个家伙手里高举着三张花花绿绿的纸,大声吆喝着自己的同伴,骄傲自豪得都快忘记自己姓什么了。

    这是一场被莆阳市上上下下高度重视的比赛,它和“两个文明”建设紧密联系在一起,要是陶然胜了,那莆阳市精神文明建设毫无疑问也提高一大截,要是输了,那就不仅仅是输场球的问题,它要和许多其他的东西挂钩……

    赛前甚至还有这样一个谣传,莆阳市一个极其爱好足球的头头说了话,“输谁都行,就是不能输给省城”。是啊,好几年来,这两个城市一直在较劲,省城市中心平了许多建筑修了一个大广场,莆阳就花更多钱修了一个更大也更花哨的广场;莆阳整饬慕春江,把沿江两岸建得和花园差不多,省城就把市区范围里三条河都疏通翻修一遍——这工程量浩大得很,前后三年两任市长前赴后继,才总算划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看着队员们在场地上做着热身活动,陶然俱乐部的主教练董长江坐在教练席上抽着烟,他大约是体育场里唯一不在乎这场比赛胜负的人。按他的本心,这只是一场义赛而已,谁输谁赢有个扯淡关系,重要的是联赛里那三十四场球,要是俱乐部放手让他干,他宁可这场比赛上小半主力大半替补,那些今年才转来的内援外援他心里还不是很有底,是骡子是马,都得拉场上去遛遛。可这行不通,前几天总经理兼领队方赞昊就和他打了招呼,要上全部主力,要把它当成一场冠亚军决赛来踢。

    去它妈的,全部主力……董长江鼻子嘴里冒着白烟,使劲掐灭烟头。

    陶然队今年三条线都新进一名外援,还转进八名国内球员,这些人里不乏甲A甲B的好手,有两个人还眼睁睁瞅着欧阳东的突前前卫位置,暗地里使着劲。他们都听说过欧阳东去年联赛和杯赛的表现,可在训练场上,欧阳东那几把刷子根本就不上他们的眼,他们相信,只要董长江更他们机会,他们完全可以证明,欧阳东并不是他唯一的选择。

    可这一场比赛董长江没给他们机会。首发出场名单一宣布,两人就努力掩饰着内心的失望,嘴角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微笑,瞧着吧,等这个状态已去的家伙在场上犯点错误,或者出点什么差池,主力的位置还能跑得出自己的手掌心?两人偷偷互望一眼,眼睛里分明闪耀着警惕戒备的幽光。两人的神色董长江都看在眼里,他没说话,也没打算下来再给他们解释。这俩人全是他亲自点名俱乐部花大力气转进的,为了踢上主力,俩人暗地里给他送了不少钱和东西,东西和钱他都收了,可他们想踢主力还是没门,当然,要是球队在比赛占了绝对上风,或者是比赛的垃圾时间,他倒是会让两人轮换着上去踢两脚,挣点出场费和奖金什么的。这是他作为一个主教练唯一能做的事情,就他们那水平,再高也高不过当年的甲A金靴彭山吧,可彭山去年下半赛季不一样被欧阳东挤到板凳上坐着。

    就在那俩队员愤愤不平的叹息中,欧阳东立马让他们大吃一惊。从开场哨音开始,欧阳东立刻表现出与平时训练时截然相反的一面,再也没有拖沓绵软的模样,高速的奔跑、准确的传球、及时的呼应和脚下细腻的技术……两人又是对望一眼,同时在内心里叹息一声。替补吧,自己的水平,确实是只能作为欧阳东的替补,不过,要是再努把力,挤不下欧阳东,说不定还能挤下别人哩。他们也不是全然没有希望。

    两个月不见,已经身在甲A的省城顺烟实力也上升了一大截,开场三十来分钟,两队踢得难解难分,在陶然队一浪接一浪的冲击下,顺烟后防线不但未露出什么明显破绽,反而还不时用它犀利的右边路配合,给陶然队制造几分威胁。陶然这条边的中场和后卫显然不是顺烟队员的对手,屡屡让对手成功地下底传中,如果不是向冉和新租借的德国中卫既有身高又有经验,恐怕首先进球的还是顺烟。

    陶然的手段依然是快速攻防,虽然上半场大多数时间里他们都控制着场上的主动权,可新进的两名前锋明显和欧阳东与克泽缺少配合,浪费了不少的机会。

    第十七分钟,欧阳东在禁区中路带球突破,那个摩洛哥前锋特瑞克居然也在同时向中路切入,直到两人交叉跑过,欧阳东也没能找到好的机会传球或者射门。他怎么射门?特瑞克把对方的后卫几乎都吸引到两人身边。

    第十九分钟,欧阳东又在右路得球,晃过一名球员后传给克泽,就在克泽连续晃过三名顺烟队员准备提脚射门时,另外一个新进前锋冯展恰恰跑到他射门的路线上。也就在克泽选择传与射的瞬间,足球被对方后卫踢出禁区;顺烟借机在右路发动反击,最后也形成一次很有威胁的射门,多亏陶然队守门员神勇,在球门线上把足球按住;

    第二十八分钟,欧阳东中场左路偏中断球成功,直接传向禁区,特瑞克显然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还在向回跑,另外一个前锋冯展倒是想突破的,可他还处于越位的位置……

    董长江在教练席上是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一支烟点上吸几口就扔地上用脚踩得扁扁的,瞧几眼场上,哀声叹气便又掏摸出一支,抽两口,再恨恨地扔掉……没办法,他真是没办法,这都是欧阳东那兔崽子平时训练出工不出力的后果,要是那几个新转进的队友知道他有这番手段,要是大家在平时训练时有过比较默契的配合,这会子顺烟的球门至少要戳上两个窟窿。

    可他真是对欧阳东没办法,一个主教练能做的事他对欧阳东都施展过了,不该主教练做的事他也试过了,方赞昊在欧阳东身上下的工夫也不少,可就是拿欧阳东的训练没折。要是有人告诉我一个法子让他好生训练,我给他磕头作揖,不知不觉中,懊恼愤懑得想捶人的董长江把这句话给说出来,身边的两个助理都是一脸惊诧地看着他,董长江却把一支新摸出的香烟颠倒着塞进嘴里,摁着打火机点燃时,过滤嘴陡然窜起的火苗吓得他赶紧把烟扔掉。

    董长江骂骂咧咧地嘟囔一句,再去摸烟,烟盒都空了。这让他心头的火苗更是腾腾地向上冒。

    第四十四分钟,四名顺烟球员在陶然禁区前一系列精准的传球和二过一配合,贸然出击的向冉被两个顺烟前卫给戏耍一番,剩下的德国球员劳舍尔孤立无援,他只能选择紧贴对方威胁最大的中锋,防止他射门,同时期待着队友赶来支持。在队友赶到前顺烟就完成射门,跌个嘴啃泥的守门员再厉害,也不可能防守住那么大的球门。

    零比一!

    刹那间,体育场里沸反盈天的人声锣鼓声喧闹声就象被抽空一般,陷入一片死一样的沉寂,连播音员都震惊得怔怔的,老半天才很不自然地在广播里说道:“省城顺烟一比零领先莆阳陶然。进球的是……”

    比赛落后,主教练自然也有责任,中场休息时,董长江黑着长脸就开始调整,前锋线上以速度见长的冯展下,换上另外一名老队员;场上的后腰防守能力明显不如进攻能力,也要换;尤其是左边后卫,让顺烟的右路进攻都要成为一条“绿色通道”,不换真的不行。幸好啊,这是一场义赛,换人名额有五次。

    下半场比赛,陶然的进攻更加凶狠,就在欧阳东们一浪又一浪的冲击下,看台上那九个锣鼓队的精壮汉子也起了性,就在寒冬腊月天苍白的冬日下,甩掉厚厚的内衣毛衣外套,清一色露出光溜溜的膀子,围着三面大鼓一记一记有节奏地敲着。

    咚、咚、咚、咚……

    全场二万七千名观众齐刷刷站着,也不嘶喊也不言语,只把目光凝视着运动场上活跃的二十二个球员,偌大的一个莆阳人民体育场,除了队员间相互的呼喊和裁判偶尔一声凄厉的哨音,竟无一丝一毫别的响动,连那个一向饶舌的播音员也知趣地闭上嘴。

    坐在替补席的董长江和方赞昊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满场观众的无声无息代表着什么,他们清清楚楚,要是还这样来回穷捣鼓不进球,满怀希望而来却收获一掬失望的球迷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得进球啊,得进球啊!替补席的队员也察觉到什么,一个个站起来四面望望,又赶紧缩着脖子溜回座位,心里也揪成一团。

    第六十三分钟,一陶然队员在右边路起高球,禁区内特瑞克在人群中高高跃起,头球摆渡,另外一名陶然前锋抢到第二落点,可他已经被对方后卫用身体抗住,没有转身射门的机会,而在他身侧已经有人上前协防,他没时间去观察周围的情况,他只能凭感觉把球拨向小禁区。他记得,某一场比赛时他就是这样一拨,然后那个已经转会去一家甲A俱乐部的巴西外援卡卡多赶到就射门,那次球是进了的。他现在只能期盼今天也能有人象去年的卡卡多那样,及时地出现在那个位置……

    一个蓝色的人影从两个顺烟队员之间灵巧地插进来,抢在后卫解围的一脚之前,敏捷地用左脚尖在足球下方轻轻一捅,球从防守队员两腿间窜进去……

    近在咫尺的杜渊海只能目送那球滚进球门。那球太近了,他看见足球从队友身边出来时已经没时间做任何动作,他扭头望望不紧不慢滚动的足球,又转头看看那射门的陶然队员,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他可真没料到,他甲A生涯的第一粒失球,居然是好友欧阳东射进的。

    那一记一记就象擂在人心口上的鼓声骤然停止,在死一样寂静的一刹那之后,猛然幻化作一片爆豆般的连击,伴随着二万七千莆阳球迷震耳欲聋的欢呼,腾空而起!

    一比一!

    这仅仅是新年中莆阳铁骑第一粒进球。

    第七十四分钟,已经适应欧阳东传球线路和思考方式的特瑞克反越位成功,在他高速插上时,他需要做的就是把他那颗剃得光秃秃的头努力地伸出去,欧阳东三十米外的长传球就象导弹一样送到他的头顶,足球砸在他的头顶,然后砸在球门左侧立柱,然后砸进网窝……

    第八十分钟,五名陶然队员在顺烟禁区右侧进行了一次与瑞士手表一样精确的短传配合,每个人都是触球即传。第一次传球由欧阳东发起,球贴着地面窜进禁区;第二次传球由那个新上场的前锋完成,球被传给罚球点附近的克泽;克泽用右脚轻轻一磕,跟上的陶然队员立时把球踢给已经包抄到门前左侧的特瑞克,直接面对杜渊海的特瑞克毫不犹豫就是一记射门。可怜的杜渊海,他倒地前足球就已经在网底欢快地来回滚爬了……

    联合转播这场比赛的两位解说员同时发出一声呻吟,作为有资历的解说员,他们这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任何夸奖的言语在这时都是苍白的,只有让电视机前的观众自己去一次次地欣赏它,欣赏它的华丽,欣赏它的曼妙,欣赏它的轻盈。四次传球都是贴地完成的,每一次球的移动距离都只有数米,而禁区里此时聚集了六七个顺烟的防守队员……从电视里摇过的慢动作画面来看,进球后他们个个目瞪口呆,这只能说明这样的进攻套路他们从来没见过。

    “没有,我也没见过,说实话,我也没在训练里专门演练过这样的套路。”记者招待会上,董长江咧着嘴嘿嘿笑道。确实,这样的套路不可能演练,它纯粹是五个队员的即兴表演,只是它有一个非常美好的结局——球进了,要是没进球,谁还能把它看得如此美妙哩?“其实,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顺烟队的第二粒进球,朴实无华。那个顺烟十七号,踢得真是不错,是个难得的好前锋。”谁都知道,他这番说辞是一个胜利者的谦虚。比赛的最后时刻,那个顺烟前锋才上场,在陶然后卫们不是那么积极的阻截下,他才得以踢进那个球。那个顺烟前锋去年一个赛季才进了三个球,不过他上场的时间,好象加一块还不到两小时。

    连着几天,陶然队那粒梦幻般的短传进球时常出现在电视台的足球节目里,甚至还被中央电视台足球栏目评为本轮最佳进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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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写实的作品…… 欧阳东,一个年轻的大学生 单位破产了,他下岗了,失业了 但是在一个既普通又非常的机会下,他很快又上岗了 不过,这一次的工作很特殊:踢职业的足球! 求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求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求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