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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习惯呕吐     求索txt下载     求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章 冲甲之路(九)

    欧阳东躺在那张久违了的破钢丝床上,闻着廉价的蚊香气息,耳畔不时有一两只蚊虫嘤嘤嗡嗡地搅扰,即便翻个身,他都能感到身底下的弹簧在低低地呻吟,他甚至听见铁锈飘落到仅仅用水泥抹平的地板上时,发出非常轻微的簌簌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都是那么舒心,而这些是俱乐部那宽敞舒适且设施齐全的宿舍不能比拟的。在那里,欧阳东反而时常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美丽的梦中,飞腾的足球、紧张的比赛、丰厚的奖金,这些都是虚幻,即便在和队友训练和聊天时,他都经常有些恍惚迷茫。

    这晚上他睡得很香很塌实,连梦都没有做一个。一觉醒来时,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殷素娥和秦昭都去学校了,桌上用一个竹编卫生罩扣着两根油条和一大碗豆浆,这是好心的殷老师特意给他留的早饭。嚼着油条,欧阳东思索着今天该做什么。他真不知道该做什么,第一场比赛下来,他就给舅舅汇去三千块钱。他可不敢多汇,一次汇钱多了舅舅又该操心他是不是走上什么斜路,写信解释这事更加麻烦,还不如等比赛彻底结束后放假时回去一趟,面对面说总比写在信纸上要清楚明白得多,何况这么多事信里还解释不清楚。去厂里看看?他现在已经不再是纺织厂的人,再说那里已经分拆变卖,去那里转悠更是没趣。去刘源的茶楼?好象也没劲。

    端着豆浆碗,欧阳东傻楞楞地出了半天神,到底也没寻思出今天该干什么。或者,去市图书馆看书应该是个好主意,反正给自己说媒的人和那介绍的对象晚上才来,既然说是晚上,自然该是晚饭后的事情。拿定主意,欧阳东收拾停当便出了门,从学校宿舍区的小门钻小巷去了图书馆。

    在图书馆一呆就是一天,欧阳东自己都不知道看了些什么书报杂志,脑袋里反复盘旋的居然是晚上给自己介绍的对象。她长什么样,脾气性格,有多高,会合自己心性么?胡思乱想中突然又假装上厕所,在图书馆门厅里那扇巨大的镜子前来回走了两趟。他的眼角能瞟见镜子里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家伙,穿着件深蓝短袖T恤,一条裤线笔挺的长裤和一双皮鞋,平头下一双黑黑的长眉和细细的长眼。就是颧骨有点高,嘴也显得小了点,而且,皮肤太黑。

    下午回去时他看见小镇上新开张一家快餐店,门面崭新,里面人也不多,要是一会有机会,或者该请那介绍的对象来这里边吃边聊。欧阳东一脑门的心思,都已经望见镇子外那一片片荒芜的田地,这才发现自己早已经走过了子弟校。

    他回家时殷素娥已经弄好了晚饭。她又炖了一只鸡,催着欧阳东坐下,又吩咐秦昭洗手拿碗筷吃饭,就说道:“下午王老师打来电话,说那女孩和人调了班,要后天才能来。”欧阳东先还没反应过来,然后突然就觉得心里轻松许多,却又莫名其妙添了几丝惆怅迷惘。“后天我们就开始训练了,怕是没有时间,……要不还是等我从武汉回来再说吧。”最后两场比赛再取一分就能确保武汉之行,实际上九园俱乐部上下都认为参加八强决赛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欧阳东也不例外。

    “那,还要等多久?”

    “最多也就两个月——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武汉比赛时能打成什么样,欧阳东心里也没底,只是听队友谈起这事时,似乎九园队是今年乙级联赛里唯一至今全胜的队伍。“要是不顺利,下月中旬就回来了。”

    殷素娥就不说话,给欧阳东和秦昭一人拈了一只鸡腿,低着头慢慢地拨拉着饭粒。听欧阳东的话,她就明白他对介绍对象这事不怎么上心,看来女儿昨天晚上的猜测是对的,默然一会,就问道:“欧阳,你踢球,是不是很能挣钱?”欧阳东点点头,“平时也不怎么样,只是比厂里上班时要多些,大约一个月有两千多吧。”

    “那你去的这些日子哩?也就是两千?”

    “这个月打比赛,……已经发了七八万了。”欧阳东把漓江俱乐部送的那三万也算进九园发的奖金里,但他没敢抬眼看殷素娥。“有那么多?”殷素娥低低地惊叹一声,就再没说话,只是长长地吁了口气,给自己碗里舀了勺汤。秦昭一直低着头对付着那只鸡腿。屋子里静静的,只有风扇呜呜的转动声,和筷子在碗里拨拉的声音。楼下有人在相互邀约着打牌。

    许久殷素娥才又问道:“那,要是你们武汉也赢了,你能挣多少?”欧阳东注视着碗里漂浮着的几颗绿色的葱花,“很难说,赢了也要看我们踢的怎么样,要是冲上甲B的话,奖金加一块大概有二三十万吧。”他很艰难地才把这句话流畅地说完,狭窄的客厅里又一次陷入沉寂。

    不知道为什么,欧阳东觉得从他说出那个乏味的数字后,曾经一度和这个家庭很近的关系,突然间就变得异常遥远,虽然殷老师还是同样的和蔼笑容,秦昭还是一副对自己冷漠得近乎无理的态度,但是这里那种家的感觉却变得陌生而且模糊了。

    九月十三日和云南龙马的比赛乏善可陈,第四分钟齐明山就攻破了龙马守门员的十指关,趁对方扳平比分心切全线压上,张晓在第四十二分钟再度偷袭得手。虽然下半场龙马疯狂的反扑在第六十二分钟取得成效,但是张晓在第八十六分钟有力的头球彻底粉碎了龙马队的幻想,最后几分钟里他们甚至已经放弃了比赛。

    五战积十五分,最后一场比赛对九园俱乐部来说已经无关痛痒,如果不是考虑到比赛的成绩关系到明年一旦冲上甲级后的门票销售,俱乐部甚至想放弃这场比赛,让几个主力队员获得更加充裕的休整。不过第六场的奖金倒是提前发放了,顺带着小组出线后每人应得的部分。欧阳东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两万,这是全队最低的,甚至俱乐部那个漂亮的办公室主任也比他拿得多。把奖金交到欧阳东手里时,副总很不好意思,还罗嗦了一大堆的逢迎话,不过欧阳东倒不怎么在乎,现在这样的收入他已经非常满意了。

    后面的比赛异常的顺利,包括在武汉决赛时的小组赛。

    “丫挺的也不看看咱们是谁?”在刚刚结束的决赛阶段小组赛最后一场中,他一个人灌了对方三个,而且还是在短短的二十分钟里,这可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在正规比赛里完成帽子戏法,乐得嘴都快咧到后脑勺了,端着玻璃杯挨个和人碰杯,没有第二句话,“碰了就要干,咱们东北人就这样性格,豪爽!”连随队前来武汉采访的省城记者都没放过。那晚上庆祝的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小组赛结束到总决赛开始有六天休战,尤盛按惯例给队员们放两天假,然后就猫在房间里和几个助理一遍又一遍地看收集到的比赛录象。从乙级联赛分区赛开始到现在,每个队都是连续踢了九场球,虽然九园是九战九胜,但扪心自问,这里面一半靠实力一半凭运气,再说,能打进总决赛的另外三支队,谁都不是省油的灯。现在哪怕是输一场或者少进一个球,前面九场比赛就等于零,几十号人半年的辛苦、几百上千万的投资都会泡汤。

    “陶然队的攻击很犀利啊,你看它两个边锋速度多快,防守队员根本就跟不上他的节奏。”一个助理再一次感叹。录象已经翻来覆去看过很多次,几个人依然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仔细寻找着对手最细微的破绽。尤盛疲倦地仰靠在沙发里,两眼熬得通红,干涩的嘴唇上裂开了好几道血口子。“这俩中卫可能才是突破的地方。”他伸手去茶几上摸烟,摇摇烟盒,里面早就空了。

    接过守门员教练递来的一支烟,他点上,第一口下去吸得太猛,吭哧吭哧的咳嗽中他把画面倒退回去,然后定格,“这两个中后卫身材都高大,但是转身很慢,动作频率也低,陶然队的失球中有三个都和他们这些毛病有直接关系。陶然队到现在才失了七球,百分之五十的比率,很高了。”他翻着自己的笔记,停了停又道,“这两场齐明山的状态正好,张晓不行了,就让欧阳东顶他的位置,一前一后,充分发挥欧阳东突破能力强速度快的优势,”

    一个助理点头,另一个却摇头:“我看这可能不行,欧阳东的体力成问题。他可是连续六场比赛没怎么休息了。上一场的下半场,我看他累得动作都有些走样,单刀球都踢不准部位,白白浪费一次机会。”他说的这些尤盛很清楚,不过他手下就这些人,要是放欧阳东休息的话,谁在前场组织进攻?谁在前场来回穿插拉开空挡?他可不敢把这些事情交给齐明山和张晓两个老将,他们能做好自己的事情就不错了。

    看尤盛抱着肘大口吸烟,那个助理又提醒道:“陶然两个边速度这么快,后防压力太大,咱们两个边卫可吃不住他们两翼。中卫里向冉或许没问题,李向东对他们最多是五五开,所以我觉得还是让欧阳东套边好。反正他左右脚都行,放哪边都没问题。只要压住一边,后防的压力就要轻很多。”尤盛血丝密布的两眼死盯着电视表情呆滞,就象没听见助理的话。这些都是狗屁。把欧阳东放在边路,不到五分钟他自己都会向中间插。他完全是根据自己的习惯来踢球,完全无视赛前的技战术安排,毫无战术纪律性。助理的意见马上就被尤盛否定了。可又如何阻挡陶然那两个边锋哩?

    一直没开口的守门员教练瞅瞅都不说话的众人,乐呵呵地说道:“其实我们也没必要这么紧张,我看陶然现在比我们还惊惶。我们可是九战全胜,进十九球仅失四球,他们哩?胜五场平两场输两场,进十四个——攻击不如咱们犀利,丢七个——防守不如咱们稳固。齐明山上场比赛五次射门机会就鼓捣进去三个,陶然上一场哩,上下半场射门二十七次就弄进一个,还是对方后卫自己弄进去的。”他左右瞧瞧,眯着眼睛拉长声音轻松地说道,“我看啦,咱们四个人猫这里两三天,纯粹是自己个吓唬自己。”说着,众人就都笑起来。尤盛站起来伸个懒腰,笑道:“好,那上午就先议到这里,都去吃饭,下午一起去黄鹤楼转转,放松放松。”

    在走廊上等电梯时,那个多嘴的助理又说道:“老尤,有个事情你可要注意了,从我们弄到的资料上看,陶然队每场射门都是二三十次,虽然进球不多,但是这攻击力可是真的很可怕的,要是……”

    正打电话的尤盛两眼猛地缩成一条线。

    和陶然队的比赛是欧阳东自打成为职业足球运动员以来踢得最艰苦的一场。他倒不是很在意那个负责盯防他的陶然队员——他已经习惯了被人从头到尾象影子一样跟随,习惯了被人拉拉衣服扯扯短裤,上半场十七次对抗他赢了十二次,那陶然队员显然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每当他撇开这个家伙,就要面对两个高大健壮的陶然中后卫,这两个人才是他的梦魇。

    杜远和曹贵银是辽宁队十连冠时期的主力,虽然现在再也无法在甲级联赛里立足,但是他们的经验和背后的光辉却足以确保他们在乙级联赛里混碗饭吃。在他们面前,欧阳东的灵巧敏捷,甚至他偶尔灵光闪现时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脚法都无用武之地。他们确实是不灵活,甚至可以说有点笨拙,但正是这些缺点恰恰使他们不容易被欧阳东的假动作欺骗,而他们十多年的踢球经验和默契的配合又阻挡了欧阳东为队员创造机会。在这样的城墙面前,欧阳东彻底迷失了,整个上半场他碌碌无为。

    “没问题吧?”总结完上半场布置好下半场,尤盛掐熄烟坐在欧阳东身边,关心地问道。欧阳东佝偻着腰抓着一瓶水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从发际到额头再到鼻翼全是亮晶晶的汗水,它们自由自在地顺着脸颊爬行,在下巴梢汇集,然后一颗接一颗地跳到地上。他没抬头,“我没事,尤指导,我没事。”尤盛凝视着他欧阳东那颗就象刚从水里捞出来般**的平头,张了张嘴,最终也没有说出那句话。

    “胜利就在于谁能坚持到最后五分钟!”站在更衣室门口,尤盛和每个队员击掌,把这句话送给每一个弟子。

    这话欧阳东很早就知道了,现在他只想知道“最后五分钟”到底是指的哪五分钟。下半场陶然队的攻击比上半场更加疯狂,两个边路频繁地撕开口子下底。在他们的紧紧逼迫下,九园逐渐地放弃了进攻,然后又放弃中场,最后几乎是龟缩在自己的半场。从第五十三分钟到第七十一分钟,九园队甚至是完全被挤压在禁区内外,只有齐明山一个人孤独地中圈附近游弋。

    陶然队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九园就象那叶在浪峰间摇曳的小舟般苦苦挣扎,在电闪雷鸣风雨飘摇中能够把船安全地地靠岸,这已经九园队上下一致的看法。不过看现在场上的光景,即便是企求一场平局也是奢望。对此尤盛毫无办法无能为力,他总算明白陶然队那每场惊人的三十多次攻击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陶然那两个前锋浪费机会的能力远远超过他们的射门得分能力——九园已经躲过四次必进的射门——九园队的球门早就被打成了筛子。

    灾难终于在第八十三分钟降临到九园队的头上。陶然队前场间接任意球,足球被迅速地开出,分边,下底,甩开防守队员后陶然的边锋回敲,然后球被一脚搓起来,划着优美的弧线飞向小禁区,迎着足球的飞行线路四个陶然队员同时扑过来。这一次陶然的前锋没有浪费机会,在门前两米处一记漂亮的头槌。

    比分一比零!

    进球后的陶然没有放弃他们进攻的权力,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守,何况这个阶段的比赛场场都是生死战,多一个净胜球不仅仅是多那么几文钱,而是在进军甲级的天平上多一块沉重的砝码。欧阳东不知道这块砝码对于陶然队员们来说有多重,他只知道,如果进军甲级的话,他的奖金是四万,还不算赢球赢比赛的奖金。

    没有队友的支持,欧阳东只能无助地在后场和前场间来回奔波,他已经创造了两次极好的机会,但是一次没有一个队友没有跟上他的步伐,另外一次——无人防守的齐明山居然在射门前自己跌倒了。

    什么叫“腿就象灌了铅一样沉重”,欧阳东突然觉得写这话的人根本是在臆造。他每一次抬腿,就觉得那条腿的各处关节和骨头就象失去联系一样,一节一节地散开,似乎只是靠皮肉的纠结它们才没有真正地四处抛洒,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那条腿重新踏上地面,然后另外一条腿又把这个过程重新做一遍。最后的五分钟到底在哪里!

    第八十六分钟队友在后场断球,足球贴着草皮横飞二十米,直接到了欧阳东脚下。队友也是没办法,除了欧阳东,其余的人都还在禁区线附近,而他不能自己带球,一来他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二来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个带球突破的技术和能力;三来——这点最重要,两个陶然队员已经象恶狼一样扑上来,他只能传给欧阳东。

    欧阳东不可能等队友再跟上来了,陶然队进球前尤盛刚用一名后卫换下了齐明山,现在场上就他是前锋,带球、突破、虚晃、再突破、加速、急停、高速启动、横插,一连串的动作完美无暇,横亘在他面前的两个陶然中卫无一逃过被愚弄的下场,现在他面前就只有一个人,那个刚才还悠闲自在地抓背挠痒的陶然守门员。

    守门员仓皇地跑出小禁区,眼睛死死盯住欧阳东,还有他脚下的足球。他不能不出来,假如欧阳东再进几步,他就会被宣判死刑,不过就是现在他也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欧阳东和那几个后卫的对抗他都看见了,那灵巧华丽的脚法绝对也适合射门,何况今天他们两个已经对抗一次了,依靠门梁的帮助守门员才幸运地逃脱那一劫。

    场边的人都站了起来。除了那两个拼死命在欧阳东身后追赶的中卫,球场上别的人都站着木呆呆地看着球场这一头发生的事情。所有人的心跳在这一瞬间似乎已经停止了,一半人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喜讯而兴奋,另外一半人是在痛苦地等待那场灾难。

    欧阳东开始调整他的步频和步辐。守门员艰难地移动着,他觉得口干舌燥,嗓子就象有团火在燃烧,原本灵活的双腿都有些麻木,他努力眨巴着眼睛,好让突然渗出的汗水不至于遮掩住自己的视线。欧阳东能听见身后两个中卫痛苦的喘息,就象两个破败的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垂死挣扎着。

    在守门员扑出的一刹那,欧阳东的左脚轻轻地一靠,足球和守门员的指尖擦肩而过,守门员笨拙地摔倒在地上,而欧阳东已经开始在摆腿。距离球门十码,中间毫无阻碍……

    球,没有射进。

    正确地说,没有射门。球被从后面赶上的中卫一脚揣出了底线。

    射门前欧阳东失去了重心,突然摔倒在地上。该死的抽筋!

第二章 冲甲之路(十)

    在宾馆的三号餐厅中,所有人都闷头吃着喝着,除了偶尔一两记叮叮当当的碗碟碰撞声,没有人愿意说话,也没人有说话的力气和勇气。下午的比赛输了,零比二。论说起来,这还是今年乙级联赛开赛以来九园队输的第一场球,而且场面也不算太难看,上半时他们还一度取得很大的优势,只是运气欠缺没能把优胜转化为胜利。然而,这却是他们最输不起的一场比赛。

    下午在汉阳三江体育场同时进行的另一场比赛里,广西漓江和山东博腾二比二踢平,这样总决赛首回合战罢,莆阳陶然以三分占第一,广西漓江和山东博腾并列第二,九园积分垫底。冲甲的前途在短短两个小时里突然变得虚幻飘渺起来。

    欧阳东也坐在餐桌旁,慢慢地刨着不锈钢餐具里的饭菜,仔细地咀嚼品尝着四星酒店里大厨们的手艺,脸色平静就象一潭死水。没人责怪他,九十分钟里他来回奔跑的次数和距离都是全队最多的,而且很多时候是从自己的半场直突进对方的后场;而在过去六七场比赛里,除了守门员和三个后卫,他上场的时间也是最多的。谁都知道他已经把自己的体能发挥到了极限,只是那该死的抽筋来的太不是时候。

    “放假两天。大家都累了,要好好休息休息。”饭后尤盛强做出一副笑脸,宣布了这个教练组的集体决定。下午的比赛中三个人抽筋倒在场地上,这只能说明连续的厮杀征战已经教他们无法再坚持下去。不是球员们不尽力,是他们已经竭尽全力。

    与平时不一样,所有球员都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没人再提起出去走走玩玩的事情,助理教练们和副总不约而同去了尤盛的房间。副总的脸色很不好看,九园集团总裁刚刚来过电话,声音不高语气却很严厉:“怎么会输了?你这个总经理干什么吃的?集团公司已经为俱乐部投入了七百万,如果冲甲失败,谁来负这个责?是你,还是我!”副总当时握着电话筒的手都在轻微地颤抖,他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不停地用手帕揩着额头的汗水。

    尤盛房间里的空调嗡嗡地叫着,副总还在不停用手帕揩着额头鼻尖的汗水,低垂着头干巴巴地说道:“闵老总坐明天的飞机过来。”没人说话。“总裁在广州和新加坡人谈完公务,可能也要直接来这里。”还是没人说话。球队现在的局势很严峻,不要说来个副老总或者总裁,就是他们亲自上场也顶屁用。

    一个助理似哭似笑地冷笑一声,自嘲道:“十场比赛九胜一负,这成绩多骄人啊。可惜这一负就把前面九胜全部抹杀掉,足协这比赛规则真他……”尤盛不耐烦地挥挥手,挡住助理后面的话:“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关键是后面两场,”他不胜疲惫地窝在沙发里,眯着眼睛死死盯着茶几上那个大理石烟缸,似乎想用目光把它穿个洞,咬着牙关吐出一句话:“下一场对山东博腾,无论如何也不能输。”屋里几个人都被他冷森森的语气激得一震,这原本是题中之意,不过他的语调也太空洞了,空洞得就象从地下冒出来一样。

    “怎么踢?球员都累成那样了。博腾和漓江踢平了,我们上次胜漓江也全是侥幸。”一个助理问道。谁都知道这一场输不起了,甚至平都不行,可是怎么样才能赢?尤盛长长叹息一声,他现在也没折。博腾比赛的录象已经看过了,和漓江陶然水平接近,又是一场短兵相接的硬仗,关键是谁都没打赢这场硬仗的主意。

    屋子里静下来,除了嗡嗡的空调声和吸烟时烟卷燃烧的兹兹声。

    时间在慢慢地划过,除了烟缸里那渐渐溢满的烟灰和烟蒂,什么办法都没有,每个办法都还没说出来就被策划人自己扼杀在脑海里。

    “或者,我们给队员放四天假吧。”一片死寂中,在赛前准备会上从来一言不发的副总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屋里的人都象见鬼一样地看着他。副总脸色苍白,不住抹汗的手帕已经湿得快能拧出水来,目光却异样地灼热,“我不懂足球,”他很有自知之明,“不过我想,之前我们连续取胜也未必就是凭的运气,再有运气也不可能九战九胜。今天输了,或者不全是因为我们的实力不够,而是队员太疲劳。要是给他们多点时间休息,也许,就有门。”

    反复*着淤肿的眼泡,尤盛一声不吭,在心里盘算着这个对足球一窍不通的副总提出的大胆计划。一个助理苦笑道:“这样做的话,也许输得更快。”副总眨巴着小眼睛,“是。也许输得更快,也许就赢了。除非你有更好的办法,要不咱们就只能赌这一把。”他突然来了混劲,“赌赢,咱们还有翻本的机会;不赌,连翻本的机会都没有。”他还要养老婆房子车子,儿子在美国读书要花钱,那个*的小狐狸精更要花钱,要是丢了这份工作,他才真是两眼一抹黑。

    “放假四天,我看也不是不可取。”思索良久的尤盛终于开口说话了,“多练两天也没什么意思,反而教队员们更疲劳,还不如放假让他们痛痛快快地休息几天。不过,休息也分怎么个休息,咱们这样,……”他细细地把计划全盘托出。

    “好好踢,别忘记跑位。”站在场边,尤盛笑着和每一个登场的球员拍手,到欧阳东时多说了一句:“替我捏死他们。”愈加黑瘦的欧阳东一下就乐了。尤盛就一直站在场边,看着自己的弟子跑向自己的岗位,直到主裁判鸣响开场的哨声、张晓把球拨给一个中场球员。还行,看着队员们象小马驹一样在场上欢蹦乱跳,尤盛总算放下那颗在心中悬了很久的石头,起码队员的精神头都很不错。

    他转过身,慢慢地走向替补席。替补席后空旷的体育场看台上,只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观众,那个头发花白的集团公司闵总穿件汗衫坐在毒辣的太阳下,和他那年轻的秘书一起看球,这么毒的日头,他居然连帽子也没戴一顶,就那样在太阳地里晒着。尤盛对这个极少言语的老头很有好感,至少他来武汉这几天从来不对球队的各项安排指手画脚,“你们是内行,当然你们说了算”,这是他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去把闵总请到替补席来坐,这里不晒太阳。”尤盛对一个助理说。助理根本就没理他,侧了身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球场。

    一阵响亮的欢呼猛然在尤盛背后响起,替补席上正聊天的人纷纷站起来冲到场边,尤盛惊讶地转过身时,欧阳东正灵巧地躲避着一个接一个扑上来想阻拦他拥抱他的队友,张开双臂象只大鸟一样绕着场地飞奔。这就进球了?尤盛疑惑地扭头看看记分牌,上面清楚地标识着:一比零。

    “那狗东西怎么进的球?”尤盛傻傻地问一个助理。满面红光的助理和队员一样嗷嗷喊叫着,半晌才乐呵呵地回答他:“没看清楚。”替补席上的人谁都没看清楚,场上队员如向冉李向东他们这些后卫也没看清楚,只知道那时球才仅仅倒过几次脚,球传给欧阳东,他大约横着趟了一步,然后就起脚。

    开场一分十七秒就领先,这场球九园队顺利得不可思议。

    第九分钟,齐明山禁区前利用对方失误断球,晃过守门员射空门,比分二比零;

    第三十四分钟,九园队获得左边角球,欧阳东开出远球,向冉插上冲顶,触球后足球变向,同样是后插上的李向东鱼跃冲顶,比分三比零;

    这场球欧阳东连上半场都没踢完,第四十三分钟,当发现先后有两个博腾队员因为侵犯欧阳东而被判黄牌后,尤盛赶紧把他替换下来了。这个关键时刻如果欧阳东有点什么闪失,那才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球怎么进的?”尤盛现在一身轻松,惬意地坐在主教练席上,抽着闵总递过来的烟,笑眯眯地问还站在一边的欧阳东。欧阳东就道:“那守门员站位太靠前,我就想试试能不能吊射进去。”说着看看还在场上忙碌的队友,又道,“我得去洗个澡,尤指导,身上全是汗。”

    第七十三分钟,九园队利用对方全线压上打反击,山东博腾队后卫线造越位失败,齐明山和张晓在禁区内轻松地二过一配合,好生戏弄了博腾守门员一番,张晓射门,比分四比零。直到比赛结束前补时阶段,博腾才踢进挽回些许颜面的一球。

    俱乐部的工作人员打来电话,另一场比赛广西漓江队终场前一分钟进球,一比零胜莆阳陶然队。

    两轮战罢,广西漓江一胜一平积四分暂居第一,九园和莆阳陶然都是一胜一负积三分,陶然只是因为净胜球比九园少两个才屈居第三,山东博腾一平一负只得一分垫底。参加决赛的四支球队,还没有哪一支敢说自己踏进了甲级足球俱乐部的行列,连山东博腾也没有完全失去晋级的希望——假如他们最后一场大比分胜了莆阳陶然,而九园又不幸被广西漓江洞穿大门两次以上的话。

    “最后一场又是生死战,”尤盛抚着脑门感慨着,刚才副总居然冒失地提出和漓江队打场默契球,平局收场算了,被他一通臭骂。“漓江现在就巴不得我们和他踢平,这样随便陶然和博腾踢成什么样,他们都稳稳当当地晋级。我们哩,平了还得看别人脸色,除非那边博腾就净胜陶然一个两个球,胜三个我们都得打铺盖卷回老家。联赛规则上说得清楚明白,净胜球一样总进球数多的队胜出。谁定的这臭规矩!欧洲都是算相互间的胜负场。”他恨恨地朝地毯上吐了一口吐沫。

    “是啊,我们这边踢平的话,要是那边陶然打赢我们一样没戏。”一个助理瞪了副总一眼,这个肥得和猪一样的家伙难道脑袋里也是猪脑?

    尤盛闭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反正咱们和漓江踢过一场,谁有什么本事大家都一清二楚,他们胜在后卫,咱们强在中场。何况,我看漓江队那帮兔崽子也未必就肯与我们和,干脆就拼了。”他就在沙发里坐直,“告诉队员们,一年的辛苦十一场比赛的辛酸苦辣就在这一场了。赢了,大家抱着大把大把的钱回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输了,明年乙级联赛是什么样的光景天才知道,九园队还在不在也只有天知道。”尤盛停下来狠狠吸了一口烟,“从现在起,所有球员的手机都要上缴,寝室里的电话也要切断,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单独走出这栋楼也是违反俱乐部的规定,要罚款,要停赛。”他眼光阴鸷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助理和副总,冷森森地迸出几个字:“难保这时候没人想买球卖球!”

    决赛的准备会在当天上午十点半准时开始。头天晚上,集团公司总裁打来电话,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叫球队上下齐心合力打好最后一场比赛,他将在省城最好的酒店为大家开庆功宴。在这个时候,尤盛的讲话向来简短扼要,劈里啪啦地把要注意的事要盯防的人个人的职责说完,就问一句“清楚没有”,然后就看看助手和副总有没有要补充的。“既然没有什么了,就散了吧。十二点开饭,一点半在宾馆大门上车,比赛和往常一样,三点半开始。”乒乒乓乓的桌椅碰撞声中,众人就准备离开了。那个很少说话的闵总却提着一个手提箱走进来。

    “大家都先静静,我有话要说。”闵总皮肤松弛的长脸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微笑,队员们有时在走廊里和他开几句玩笑,他也不生气,人缘好得很。听他要说几句,大家就又都坐下,看这个寡言少语的瘦老头要讲点什么。

    闵总看大家都坐下,也没说什么,只是喀哒一声开了手提箱的锁扣,几个靠近他的球员立时低低地惊叫一声,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箱钱。“我其实也没什么说的。大家都知道,决赛时奖金是胜一场奖金六十万,净胜球一个三十万。现在,公司决定最后一场提高奖金数额。这里是四十万,如果这场比赛赢了,奖金就不是六十万,而是一百万,而且,踢完比赛回来就发。”闵总扫视着鸦雀无声的会议室,还是和平常一样的微笑。

    会议室里猛然沸腾了,即便隔着厚实的木质大门,在宾馆这一层走廊的尽头服务台的服务小姐也能听见人们的欢呼。

    比赛很艰苦,一沓沓的钞票总不能代替球员们奔跑和射门,何况既然九园可以提高胜场奖金,广西漓江俱乐部的大股东一样也会在这决定生死存亡的一战前慷慨地允诺点什么。

    一个助理观察了很久,才凑在神色严峻的尤盛耳边低低地说道:“那个主裁判有问题。”尤盛点点头,他也注意到那个奇怪的黑衣法官了,每当双方产生纠缠或者抓扯时,大多数情况下主裁判都会给漓江队好处,即便是漓江队明目张胆的犯规,主裁判也会尽力让他们占得便宜。刚才齐明山带球突破进禁区,明明是禁区里被人从侧后断球并且把他踢倒,主裁判居然判定是禁区边缘的直接任意球,九园队丢失了一次超出比分的大好机会——那可是一次确凿无误的点球啊。对此尤盛也只能恨恨地诅咒几句,毫无办法。

    中场休息时队医在欧阳东身边忙碌着,他大腿外侧被人重重地踹了一脚,鞋钉把短裤都撕破了,几道长短不一的血口子上沾着泥土细沙和草叶,幸好没伤到肌腱和骨头。“不碍事吧?”一个助理教练又递给欧阳东一瓶水,焦灼地问。大口喝水的欧阳东摇摇头,咕哝了一句,队医就道:“这脚够狠的。”欧阳东便苦笑。他是对方重点盯防的人物,自然受到的“照顾”要比别人多许多。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尤盛面无表情地站在更衣室中间,“坏消息是莆阳陶然现在二比零领先山东博腾,我们踢不死漓江就得自己死。”房间里寂静无声。“好消息是漓江的中锋已经送去医院了。”这个中锋没少让九园后卫门吃苦。上半场第四十二分钟漓江队角球,他们的中锋和向冉争顶头球时撞在一起,向冉眼角裂了一道口子,那个中锋再没爬起来,是被人抬下场的。

    尤盛接着道:“两军相遇勇者胜,这个道理大家都懂。现在情况就是这样,输或者平,咱们就完蛋。赢了,他们就完蛋。”他环视一圈,看见队员们个个眼睛都已经窜出火苗,满意地点点头,“废话我不多说,该干什么,该怎么干,就看你们下半场了。”

    下半场的火药味更加浓郁,主裁判一共出示了六张黄牌两张红牌,双方都是十人应战。第六十一分钟九园队角球,齐明山用后脑勺把圆圆的足球蹭进漓江队的大门!

    可惜九园队的兴奋劲给他们带来的是苦果,一分钟后漓江队后卫长传前场,双方争抢头球中足球滚到一个漓江中场脚下,他带球奔跑了二十米横拨,然后向禁区里斜插拉开空挡,接应球员立刻直塞,已经突入禁区的中场射门,被九园守门员奋力扑出,球却被呆在禁区里寻找机会的漓江前锋先抢一步得到,力射,倒在地上的九园守门员只能望着足球撞进自己的大门。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场上九园队员们越来越急噪,尤盛在场边大声吼叫“压住、压住”,可是毫无作用。再有六分钟比赛就结束,就算有三五分钟的补时,也不过区区的十分钟,再不想办法就什么都完了。可是这时候又能有什么办法?要有办法早就用上了。

    第八十八分钟欧阳东再次从中场带球突破,这次他非常幸运,那些明摆着就是奔他人来的铲断和碰撞都没成功阻挡住他的脚步,他很顺利地把球护送到前场,然后斜传给禁区内的张晓;张晓身边拥挤着三个漓江的队员,连转身都不可能,只能护着球,瞅个空挡回传给跑到有利位置的欧阳东。

    这个位置很不错,正处与禁区线前,对方防守队员正在和张晓和齐明山纠缠,专责盯防欧阳东的那个家伙还在他背后三米处,上来补防的球员离欧阳东还有一截距离,射门的机会来了。然而欧阳东连动作都还没有做出,就被人扑到在地。盯防欧阳东的那个漓江队员用了一个标准的摔交动作将他侧扑在地。这毫无疑问会被罚出场,但即便是被罚出场他也值了,他破坏掉九园队一次很危险的射门,现在九园队只是获得一次前场直接任意球而已。

    替补席上的九园队员及教练一起破口大骂,尤盛气急败坏地冲到场边,愤怒地指着场上,红着眼睛梗着脖子朝漓江队的主教练叫嚷:“这他妈的还是足球吗!”

    可惜他就是再骂几句也不能更改裁判的判罚。直接任意球!

    九园队脚头比较准的三个队员站在足球前,低声地商量着。欧阳东摇着头,他倒不是不敢踢,而是他两条腿都带着伤,跑起来还不觉得怎么的,走路时就看出来了,一瘸一拐的,站在这里两腿都痛得哆嗦,踢这种球还能发上力?另外一个中场也不敢,这个球责任太大,他可担负不起。这个球只能由张晓来主罚。

    “老张,你有把握吗?”那个不敢担责任的球员小声问张晓。张晓面色苍白不置可否,脸上脖子上一道道汗水湿漉漉地水一样流淌着。反正这是自己最后一年踢球了,明年都三十四了,想踢也没门,欧阳东站着都在打晃,肯定不能踢,这个中场怕踢砸锅明年没法找饭碗,他也看出来了,这球也就只能自己来踢。

    “张哥,你没事吧?”欧阳东看张晓闭上眼似乎在想什么,小声问道,“你要是觉得没把握那还是我来吧。”看张晓应了一声,欧阳东就准备上来开这个重要得象黄金的足球。张晓的眼睛却突然睁开,猛然一运力,“砰”……足球与脚的沉闷碰撞声就象一记大锤砸在场上场下每个人的心窝里。

    足球的路线没有丝毫的变化,也没有丝毫的旋转,就是笔直地越过七人人墙,在高高跳起的守门员双手合拢前,从守门员的手掌与球门顶梁间狭小的缝隙里穿过去,重重地砸在尼龙球网上。

    球进了!

    张晓就象一个被抽空了气的足球已经,软软地瘫在草坪上,任随队友们在自己身上叠起罗汉……

第三章 回家(一)

    崇山峻岭中,一条波涛翻腾的大河在起伏的山峦间无拘无束地自由奔流,早晨的阳光给水面抹上几缕金红的颜色,随着水波渐次荡漾。在大河一侧向阳的山脚下,一列黄红相间的观光列车与河流齐头并进,巨大的车轮平滑地在铁轨上滚动,有节奏地发出吭吭空空的声响,它就象一条钢铁长蛇,曲折地蜿蜒爬行。欧阳东坐在自己的铺位边,一手支在列车那窄窄的木桌上,一手拿着几页复印的合同,借着从窗外撒进来的阳光,细细地阅读着。

    这是昨天下午他才和九园俱乐部签定的新合同,有效期两年,大致的内容和前次签的合同差不多,只是少了冲甲成功那一部分,增补了升级后的新内容,当然他的工资这这份合同里也大幅度提升,每月不再是一千六百五十元整,而是一万一千八百元。

    其实武汉回来的第四天,叶强就打电话告诉他这事了,“九园正在和我联系,想和你签一份新的合同,”叶强在电话一头乐呵呵地说道,语气里多少有些满足和几分神秘。欧阳东使劲揉着发酸的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对着电话嘟囔抱怨:“叶老师,这才八点半啊。我昨天晚上三点过才睡的。”从张晓踢进那决定性的一球时,九园俱乐部上下各色人等几乎天天都是这个时间才能休息,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忙得众人嘴歪眼斜,连齐明山和向冉这样的大酒缸也连叫吃不消。

    听欧阳东抱怨,叶强就在电话里笑:“那我可不管。九园要和你与向冉签新合同,大致的意向是提高你们的月薪,再添一些其他的新内容。他们提出的方案是你一个月九千五,向冉七千。我和你们通个气,听听你们的想法。一会就要去和他们侃价。”欧阳东就敲着床头柜撵起向冉,把电话递给他,“叶老师找你,说你和俱乐部的合同要改改。”口水还挂在嘴角的向冉连电话也没接,只闭着眼对着话筒咕哝一句:“您看着办就行,”翻个身,就又鼾声大作。欧阳东便接道:“叶老师,我和他一样的。您看着办就好。”然后就挂了。

    欧阳东和叶强是昨天下午在俱乐部总经理办公室正式签的合同,名字才签上,副总就递给他们一人一个信封,“这是签字费。”签字费?这名词欧阳东听着都新鲜,签个字也有钱拿的?欧阳东的签字费是两万,向冉一万。暗地里叶强也接了副总一个红包,晚上三人一起吃饭时他说了这事,红包里装了一万六千块,“我的劳务费,确保你们和九园签合同。”欧阳东和向冉都说这钱该得叶强收,两人的月薪都在九园最初的报价上提高一大截,足见叶强在他们的事情是尽心尽力了的。

    从叶强的口中得知,九园俱乐部在冲上甲B后,老队员里只有十一人有可能获得新的合同。象齐明山张晓这样的老将,原本就是为了冲击甲级联赛资格而临时找来的,成功晋级他们也自然就当功成身退;再说他们年纪也大,确实也无法胜任一个赛季三十四场联赛十余场足协杯比赛;三来这次武汉决赛胜出,他们个个都是荷包鼓鼓挣得盘满钵满,“挂靴退役”这个词早就成天价就挂在他们的嘴边了。

    欧阳东和向冉一两天内就都要回家乡享受长达三周的假期,饭桌上叶强特意叮嘱道:“回去要记得多和我联系,九园有什么球员进出或者有什么动静,我会随时替你们留意的。甲B不比乙级,竞争要残酷得多,即便是一个球队,一个位置有时也会有好几个人争。留心饮食,注意安全……”想着叶强说话时三角眼一眨一眨满脸正经的模样,欧阳东嘴角不禁露出几丝笑容。

    正在出神,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头顶碰了一下,又马上缩了回去,欧阳东仰脸看时,一个女孩从上铺探出头来连声说对不起,一张圆脸红彤彤的,也不知道是因为无意中踢了欧阳东一脚不好意思,还是因为才从美梦中醒来。

    欧阳东笑了笑,也不当回事,喝了口水,就又去看那份合同的复印件。“合同期内肖像权收益甲方乙方各占50%,……”,这肖像权有什么用,难不成还有人借自己的名义去打广告?“甲方有权在合同期内向第三方(特指有甲级足球俱乐部资格的法人)转让乙方,转会费收入总额之10%归乙方所有,……”当然,这10%里还有1.5%欧阳东要交给叶强,这也是他和叶强经纪人协议的一部分。

    欧阳东把合同一条一款地细细咀嚼着。在此之前他并没有细看过合同,庆祝活动实在太多,俱乐部、集团公司、关联企业、省市两级政府、社会各界以及天知道哪里来的组织都在邀请他们,足足闹腾了八天才算完,紧接着就是和九园俱乐部签新合同。不过他和向冉并不担心自己会在合同中吃亏,叶强这个谨慎人已经请律师看过全文,就内容而言,完全可以放心。

    不知道什么时候,欧阳东铺位上坐了一个年青人,一口地道的莆阳口音说得口沫四溅,把对面坐着两个女孩逗得咯咯直乐。欧阳东已经把合同浏览了一遍,不太明白的地方用笔做了记号,等假期结束回去后再请教叶强。收好合同复印件,他才不着痕迹地打量一下另外一男两女。

    男青年大约有二十七八岁,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戴着一副无框眼睛,文质彬彬的模样,两个女的估摸着和自己年龄差不多,顶多也是二十三四吧,都挺漂亮,尤其是刚才踩自己一脚那个女的,坐着就能看出她身材很高挑,圆圆的脸上一对亮亮的大眼睛,顾盼流转间就象会说话一样。

    欧阳东楞了楞,这女孩他认识——刘岚。

    和小晴并排坐着,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听小晴的男友东拉西扯地聊着他走南闯北遇见听见的各种趣事,小晴笑得前仰后合,刘岚却不时悄悄打量着一直靠车窗坐着的那个男人几眼,她总觉得这人很面熟。那男人很年轻,不过刘岚看不出他到底有多大年纪,黑黑瘦瘦看上去就挺精干,穿着很普通,一件米色外套里面就一件浅蓝T恤,手里捏着一瓶矿泉水也不怎么喝,只是望着车窗外一言不发。

    刘岚觉得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个人,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靠车窗放着一个真皮手机包,刘岚看见他从那里面取过钢笔最后又放回去。他身边靠车壁还放着个不算小的黑色手提箱,这人也把几张满是黑字的复印纸放进去过。刘岚认定那几页纸一定是什么合同。这么说这是个商人了?可是她印象里没一个熟人是经商的。真是奇怪,刘岚在心里嘀咕着,直到火车达到目的地她也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刘岚和小晴一人背着一个看着挺大其实很轻背囊——里面都是衣服,更多的东西都交给小晴的男朋友,“男朋友当然要扛这些,不然找来干什么?”小晴很自豪地说道,毫不迟疑,她男朋友就乐呵呵地拖着那个沉重的皮箱。站台上刘岚又看见那个高高瘦瘦的米色背影,原来他也是在这里下车,然而她还是想不起这人到底是谁。

    从这个火车停靠的城市到刘岚的家乡还有三小时的汽车,他们很顺利地在火车站旁边的汽车站买好去桐县县城的车票,然后登上一辆破烂肮脏的中型客车。客车已经快要坐满旅客了,车厢前面摞着好些好些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层层叠叠得堆得就象一座小山,旁边还有一只大大的箩筐,里面盖着一箩筐的鸡,这让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在央求冷漠的售票员把不停抱怨的小晴和她那脸色越来越难看的男友安顿到一起后,刘岚再不好意思让售票员给自己找个座位,她只能自己向车厢后面走,希望能找个相对干净的座位。

    又看见那个穿米色外套的人,他怎么也在这趟车上?他旁边倒是有一个座位,至少在他身上不可能闻到那些难闻的味道吧,刘岚暗自思量着,挑了挑眉毛,用眼睛询问着。那男人倒懂她的意思,向里挪了挪,给她让出个还算宽敞的座位。放好背包,刘岚坐下来,现在好了,再有三个多小时她就可以回家了。

    汽车发动起来,绕过半边缘山而建的城市,一路向西。车在翻山绕湾的山中公路行驶,路两旁不是奔腾咆哮的河流,就是张牙舞爪的悬崖峭壁,间或有一段缓缓的山坡,便被辛勤的人们开成层层梯田,由山脚下几簇茅顶农舍边一路重叠而上。偶尔也可看见路边有两三间青砖瓦房,用水泥涂抹的小小院坝中铺着几张竹席,借着懒懒的阳光摊晒金黄的稻谷。车越向山里走得远,路边的农舍就越看着希慌,即便一晃而过那两三间路边小屋,班驳崩裂的墙也净是黄泥合着稻草谷灰自做的三合泥砌成,做顶的一束束茅草被重重的石块压在房梁上,日头晒雨水淋早变成深黑色,若是有几束新收的稻草补上去,一片灰黑色中就有那几块不协调的金黄。

    客车的尾部猛然弹起来,又重重地砸在地上,车厢里的人都是一阵摇晃。这下颠簸也叫迷迷糊糊的刘岚醒过来,瞪着眼睛臆怔半天,才知道自己是靠在旁边这个男人身上睡了一觉,他米色外套肩头分明还有一小块湿迹。

    “糟糕!”刘岚低低地叫道,手忙脚乱地从挎包里找纸巾,先抹自己嘴角又扯一张要帮那男人抹肩头的水渍。那男人就接了纸,笑道:“没事的,我自己来。看你一定是累的,就没叫醒你。”

    听他这样说,刘岚脸更是胀得通红,好象自己睡着还是他的错。她嚅嗫半天也没找出话来说。那男人顺手把纸抛出车外,就又抱着手机包闭上眼睛假寐。刘岚却再没法睡了,她看看手表,至少还要一个多小时才到县城,再在车厢里瞧瞧,小晴和她男友依偎成一团,正睡得香甜。

    “我们以前见过吧?”刘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这话她倒是经常听见,很多男人都是这样和她搭讪的。那男人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你是刘岚吧?”他笑了笑又道:“我们是校友。”

    欧阳东读大学三年级时,刘岚有一段时间时常来他们寝室玩,那时她正和欧阳东的同学郭南成谈恋爱,因此他记得这个传播学院的高才生,当然,大半的原因是因为刘岚是学校里出名的美人。

    经过欧阳东的提醒刘岚才记起眼前这个人,怪不得自己对他印象很模糊,和郭南成谈朋友时去他寝室,别的人都殷勤地和自己聊东扯西,惟独眼前这人那时很少说话,甚至连在寝室的时间也少的可怜,自己还曾经看见他晚上独自打扫第三教学楼,空荡荡的走廊里他佝偻着腰一下一下地扫地,扫帚掠过水泥地面时发出的沙沙声现在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听着刘岚的回忆,欧阳东咬着嘴唇笑了:“是啊,要是不扫地抹楼梯扶手的话,我吃什么?”这也是大学对他们这些从山区走出去的学生的一种补助,为学校做点事,学校提供一些工作,让他们为自己的伙食和平日的必要开销挣点钱。靠着银行对大学生扶贫贷款,靠着每年舅舅家卖猪那点钱,欧阳东才算熬过大学四年,银行的一万五千元,他也是上个月才全部还上。想想四年大学寒窗生活,欧阳东也说不出个苦与甜,那真正是“寒窗”。更说不出滋味的是,今天看来,那四年里学的东西似乎都再无用武之地了。

    “你去桐县干什么?做生意?”既然是校友,又有那么一层不好说的关系,刘岚说话也自然了许多。欧阳东笑笑问道:“我还想问你去桐县干什么哩。我老家就是桐县的。”刘岚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圆,惊讶地问:“你也是桐县的?我也是啊,……你家在县城哪里啊?是小东关吧,要不是南井?我家是北井的。”欧阳东摇摇头,“你说的是县城里吧?我老家在房山镇,房山九大队三组。”他略带几分戏谑地看着这个县城里出来的姑娘,说实话,他说这些就是很想看看她的表情。

    “房山?大山里啊!”刘岚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欧阳东,想弄明白这个男人是不是对自己撒谎。在省城和盆地里那些人看来,桐县就已经是大山里了,而桐县人嘴里说的“大山”,就是说那些连公路都不通的地方。房山,更是大山里的大山。“你从那里出来的?”

    “不象?”欧阳东眯着眼睛,似乎不能忍受阳光的照射,其实他是想掩饰那突然从眼底溢出的泪水。房山九大队三组,那是他的家,他虽然很少说起,但是每次提起,总是不能抑制住心底的辛酸和痛苦。那一年他九岁,他什么都记得。

    刘岚对这个男人越来越有兴趣了,她没注意那一瞬间欧阳东表情的变化,兴冲冲地问道:“那你回来干什么?做生意?”她瞟了欧阳东手里的皮包一眼,很想知道里面是不是真有一部手机。欧阳东笑着说,“回家啊,我五年没回家了,这次是回家看看。”圆溜溜的眼睛把欧阳东来回注视了好几遍,刘岚好奇地问:“五年没回家……那你这五年在干什么?”“四年读书,一年上班。”

    刘岚咬咬牙,自己的问题真是白痴到家了,就这样自己还想去做个电视台的记者?

    欧阳东倒是比一心想做个好记者的刘岚更有谈话的技巧,几句话就问得明白,刘岚在莆阳电视台实习,当然这是托了她那个作桐县宣传部长的爸爸的福,恰好莆阳电视台书记是他老战友,而且,论起来还是刘岚的干爹。在干爹照顾下的实习期实在是清闲得要命,才半个月,刘岚就闷得受不得,便借口姥姥病了要回去探望请了三周假,顺带领着干爹的女儿小晴来山里“欣赏欣赏大自然的田园山水”。

    绕着曲折蜿蜒的盘山公路翻过一道高高的山梁,就看见对面围绕着一座小山有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高低不等的楼房错落起伏,大大小小的烟囱冒着滚滚黑烟,一条顺山爬行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也算热闹,冷飕飕的山风刮过,风中还夹带着气锤的轰鸣和孩子们清爽的读书声。

    这,就是桐县县城。

第三章 回家(二)

    按《桐县地理志》记载,桐县最早唤作“铜山”,在南宋时桐县地界就发现铜矿,是当时南诏国重要的战略金属产地,此后连绵数百余年开采,至明神宗年间在西南山坳又发现数口高产盐井,这里更是成为南方重要的经济重镇。只是到了近代,随着铜矿资源的日渐枯竭和制盐业的渐次萎缩,桐县才慢慢地失去它往日的风采。即便这样,站在半山处县城的公交车站,极目四望,那些鳞次栉比的砖木结构古建筑,还是向人们昭示着这里曾经的辉煌。

    五年了,县城公交车站一点都没变,马路对面就是长运招待所那栋灰色的三层楼房,它的左边是邮电局,再过去是铁佛寺,三两个身穿黄色僧衣的和尚正在太阳下悠闲地聊天。招待所右边是县自来水公司,紧贴人行道的围墙从大门向左右各延伸出去三十多米,将水厂的办公大楼和宿舍区与尘土飞扬的街道隔开;围墙上依然画着颜色鲜艳的宣传画和标语,只是五年前自己离开上面写着的是“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现在改为“桐县人民欢迎您”。

    五年前,欧阳东就是在这里踏上他求学的道路。不顾舅妈哭天喊地的反对,舅舅狠心卖掉家里那头耕田的水牛,还有那一窝小猪崽,又这家十五那家二十地到处讨借,前后一个多月才总算为他凑齐了大学第一年的学费,还有去千里之遥的学校的路费和些微的生活费。那天他就在这里登上开往山外的客车,车开出去很远,欧阳东还能从客车的后窗看见舅舅一直站在车站边,干瘦的身体在晨曦中愈加显得佝偻。

    五年了,自己终于有资格回来!

    “干什么哩,这么出神?”刘岚在欧阳东肩头捅了捅,“你现在就要回家么?”欧阳东笑了,这姑娘倒是和谁都熟络不拘束,“我还要在城里呆上一两天,有点事情要办。”刘岚拉拉肩头上的背包带,道,“那我给你做向导好了,是作生意么?看在校友面上,我不收你导游费。”欧阳东就笑起来,看小晴男朋友吃力地提着在坑坑洼洼的破败水泥路上拖拽着大提箱,左右看看,招手叫来一辆夏利出租车。“现在这里也有出租车了。我记得以前只有摩托,去哪里都是一元钱。”便叫他们上车,“我送你们一程吧。”一边帮司机把沉重的提箱塞进后备箱,欧阳东一面问刘岚:“县城里有什么好点的住处没有,比如宾馆什么的。”

    “那去北井吧,县委招待所大约是条件最好的。”刘岚看看欧阳东,迟疑下又补充道,“不过那里的标准间很贵的,好象要两百多哩。”欧阳东点头,就上车对司机道,“先送他们去县委宣传部宿舍,然后去北井县委招待所。”司机楞了楞,疑惑地说道:“……县委招待所就在宣传部宿舍旁边。”刘岚就在后座上咯咯地笑。

    “我明天来引你去城里逛逛,”刘岚在招待所边和欧阳东道别,“免得你再认不得路跑丢了。”

    第二天天刚亮,欧阳东就已经在招待所门口雇了一辆汽车,出老西门直奔房山镇。吉普车在大山间弯来绕去,饶是县城到房山之间那条十多年前修建的老柏油路年年都是填了又填垫了又垫,汽车仍然是颠簸得厉害,到房山时,欧阳东觉得自己都要被颠簸得散架了,不过他更担心那辆不知道哪年就该报废、连仪表盘都拆了大半的老北京吉普,好几次它高高弹起时,欧阳东都在怀疑它栽到地面时会不会比自己先散架。

    车过房山镇,再向山里开了六七公里,就不能前进了,“前面没路了,我是在这里等你,还是回去?”司机显然是常年跑这条路的老手,从欧阳东顺手塞给他的顺烟盒里敲出一支点上,用眼角瞟着欧阳东。他已经认定欧阳东是一个新出道的生意人,是进山收“山货”的,要不,谁肯出一百三十元从县城望这里跑来回,又有谁肯天刚麻麻亮就从热被窝里爬出来进山。

    望着在山林中蜿蜒的黄泥小路,欧阳东思索了一下,“姚师傅,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能在这里等我吗?”司机侧脸吐了口唾沫,笑着说道:“我有个屁事啊,你说个时间,我来接你好了。你进了大山我就去房山镇上歇歇,那里有我一老相好。”司机神秘地笑笑,“你要是想解乏,……我在那里认识好几个女人,”说着就一脸的猥亵。

    欧阳东也没接腔,只是看着层层叠叠的山峰沉吟,半天才问道:“从这里去房山九大队,有多远的路?”司机仰着脸想想道:“大约还有十六七里地吧,翻山越岭的,你还要提这么多东西,再怎么着也得三四个小时。”他瞧瞧日头,“我估摸着你今天是出不来了。要不这样,我今天就宿在房山了,明天中午来接你?”看欧阳东点头,他又道,“可价钱就要重新说了,……你再添一百七,凑成整数,怎么样?”看欧阳东点头,他便帮着从车里提拎出那大编织袋,说句“明天中午不见不散”,就在一阵漫天的黄色灰尘中去了。他一点都不担心明天欧阳东不来,这大山里没车,他就情等着喝凉风吧。

    靠着崎岖的山间小道偶尔遇见的山里人指点,欧阳东一路上倒没走什么弯路,只是编织袋里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沉,他身子骨再结实,也累出几身臭汗。辛苦跋涉足足三个多小时,踩着几块激流中凸起的石块跨过一条小溪流后,眼前的物事依稀熟悉起来。那边山头上的破庙就是自己的启蒙之地,附近几个自然村里的孩子都在那里读书,当然这首先要他们父母能交上那一学期三十几元钱的学费和书本费;这片小树林里有个山洞,洞口隐藏在一片人多高的杂草中,深幽幽黑乎乎的,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块白森森的人骨,那时村里的大人们都说这里是个龙王爷的洞府,现在自己知道,这只是个废弃许多年的矿坑而已。

    转过一大片人多高郁郁葱葱的甘蔗地,欧阳东总算看见山坳里那几片破败的茅舍——房山公社九大队三组,他曾经的家。

    不过欧阳东并不想现在就进村子,实际上那片茅草房中也没有他的家。他按着自己的记忆转个方向,远远地绕着村子向后山走去,在那一片竹林后才是他父母的家,自己有五年没回来看他们了,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光景怎么样。还能怎么样?欧阳东使尽浑身力气才能按捺住激动澎湃的心情,在心里大声呼喊着,爸,妈,儿子回来看你们;你们的儿子,我回来看你们了。

    在甘蔗田里劳作的人们最先看见欧阳东,这个衣着打扮完全不象个山里人的小伙子却有着山里人固有的矫健灵活,在狭窄湿滑的田埂上他走得又快又稳,那些山外人可走不惯这样的土路,这是谁啊?那些在各自茅屋前端着碗刨吃的男男女女也都看见了这个绕着村边兜了一个大圈子的年轻人,他们大声地相互打听着,这是谁家的娃儿从外面回来了?看那模样,一定是在山外寻着大钱了,瞧瞧人家背上那包,鼓鼓囊囊地不知道填埋了多少好东西。

    爸!妈!儿子回来了!欧阳东在心底无声地男喊着,几乎是小跑着绕过那片竹林,然而,那片竹林后,并没有他意想中的家。那里只是一片光秃秃的旱田。

    欧阳东觉得自己猛然间掉进了冰窖里,一股凉气从头顶瞬间就涌到脚底,森森寒气似乎把他身体里的热气全部挤出去,然后用看不见的冰锹,一段段地把他的皮他的肉他的骨头敲碎。不可能,自己绝对不可能记错地方,父母的家就是在这里,这片竹林,那边田埂边的三棵七扭八拐的桃树,还有桃树边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块黑黢黢的怪石,这一切都是自己记忆中清晰明白的东西,可是父母的家哩?它在哪里啊。这里只有一块光秃秃的旱田啊,只有一块光秃秃的旱田。怎么会是这样!

    一声凄厉的哀嚎从那片竹林后传出来,那声音就象半夜里饿狼在嘶鸣,声音就象一根长长的铁针死命地钉进人心眼里,让人不由自主地哆嗦寒战。端着饭碗的人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这是怎么的了?

    是这里,一定是这里,自己绝对不可能记错。欧阳东手脚并用在旱地里爬行着,在记忆中那个地方反复搜寻着,他要从干裂的罅隙中找出家的踪影。仅仅五年,是什么变故让自己的父母安心这样抛弃他们唯一的儿子?

    “是东子吧?”

    一声叹息在身后响起,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变得无比的清晰。欧阳东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脖子僵硬得就象块铁,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几乎不能呼吸,胸膛里郁结的全部是怒火。

    欧阳东趴在地上,许久才慢慢扭过头,死死地盯着那个头上裹着一片肮脏黑布两眼无神的老人。

    “大伯,……我爸妈的坟呢?!”

    这是刘岚第五次来找欧阳东了,招待所楼层服务员说202号房的客人还没回来。真是急死人,现在都快下午四点了,昨天他就一夜没回来,今天都到现在还连个人影都没有,他该不会去那些狗屁地方吧?一想到这里,刘岚就不寒而栗,心里突然恨恨地,这个家伙难道也去做那些鬼勾当!

    不知道为什么,刘岚很想认真地了解欧阳东,这个带着几分神秘的男人与她以前认识的那些男同学都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好,总之就是不一样,她很想知道他毕业后都在省城干什么,他自己倒是说下岗后就在一家私营企业打工,“薪水很高,比你想象的还要高”,不过到底是做什么他又不说,这可真教人着急。今天她父母要在城里最好的饭馆请小晴和她男朋友,自己也给父母提起想邀请欧阳东,母亲理解的暧昧笑容让她很不乐意,不过似乎也不是“很不乐意”。这家伙到底去哪里了?别是真的丢了吧。

    “要是202房的欧阳东回来了,你把这个纸条给他。你就告诉他,我在‘胖子孙老鸡店’等他。不要忘记啊。”刘岚临走时又给服务员交代了一遍。满脸微笑的小妹使劲地点点头,这姑娘真是的,一句话要交代十几遍,她不嫌累赘自己都要烦了。

    在招待所一楼大厅的前台,刘岚又把同样的话给服务员说了一遍,再三地叮嘱一定要把话转达给202房的客人,因为“这事很重要”,清秀的领班一脸职业微笑,眼睛却瞟着招待所的大门,那里两个保安正在阻拦一个穿得肮脏邋遢的青年农民进入招待所。

    “我是这里的客人,我就住在202房。”欧阳东愤怒地嚷嚷着,眼睛里喷着火。不过两个保安人员拦阻他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让一个身穿打着好几个不同颜色补丁的粗布衣服裤子、满身酒气的家伙冒充客人闯进县委招待所的话,他们的饭碗也得砸了。“我真是这里的客人,你们怎么不信啊?”欧阳东大声辩解着,可是那两个职责所在的保安就是不理睬他,一人甚至对着话机说着“有人来这里捣乱”之类的话。“刘岚,刘岚。”欧阳东看见正朝这里张望的刘岚,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有刘岚作证,事情很轻易就平息了,刘岚的母亲正是县委招待所的副所长。打发走两个忠于职守的保安,在围观人群惊诧的目光中,刘岚强压着心里的疑问拉着欧阳东就要进招待所,欧阳东却没动地方,只问道:“你身上带有钱么?借我两百块。车钱我还没付给那司机。”那个猥琐的司机正张大嘴巴一脸惊讶地看着欧阳东,他怎么都想不出这个进山收“山货”的野路贩子能和县里头头扯上关系。

    “你到底是怎么了,一去就是两天?还弄成这副模样?”在欧阳东的房间里,刘岚终于忍不住问道,欧阳东却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沙发里,昂着头茫然望着天花板上那盏雕花玻璃灯,通红的两眼眨也不眨,一言不发。刘岚就咬着嘴唇坐在床边,看他那身打扮,多半不是去做了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可是他两天一夜都去干什么了。

    就在刘岚在为继续傻坐在床边还是扔下这个不通情理的家伙离开而焦愁时,欧阳东长出一口气,幽幽地说道,“我爸妈的坟,教几个狼崽子给刨了。”虽然开着空调,房间里那股暖暖的空气转眼间就变幻成冷森森的寒气,刘岚吓得打了个冷战。什么样的仇恨能叫人去刨别人父母的坟茔?

    欧阳东那老实巴交的大伯父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囫囵话,“……你考上大学了,不再是村里人了,……那年重新分土地,你的地……苟家老二清德就分了这一块,……招呼都没和我打啊,我来看时坟头早就平了……骨头也被野狗狼啊的叼走了,……”欧阳东两眼通红,十指深深插进硬邦邦的旱田里,梗着脖子听完伯父的话,一字一顿地说,“苟清德,他家在哪里?”

    一时没弄清楚欧阳东要做什么,大伯就指着一片芭蕉说道:“就在那里。”这就够了,欧阳东扒拉掉那包东西,跳起来就奔大伯手指的方向跑。嘴巴张了几下,大伯总算知道欧阳东要做什么,在背后跳着脚喊嚷着,“东子,你可不能去啊,他们家三弟兄都在啊,你打不过他们的。”追了两步,又回去拾起撂在旱田里的的口袋,欧阳东人早已冲进村了。

    眼睛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的欧阳东象一条疯狗一样在村里乱窜,寻摸了几趟也没找到那片芭蕉,看路边院落里一个男人捧着一个粗瓷大海碗手指缝里夹着几颗通红的大海椒,傻楞楞地看着自己发呆,就问:“苟家老二那杂种的家,在哪里?”两个坐在门槛上抱着同样大小海碗泥一样脏的小屁孩吓得直望母亲身后躲。男人呓哦了几句,才说道,“就在这背后,从苟清泽家过去就是。”他话还没说完,欧阳东已经一阵风去了。男人的婆姨怯生生地问:“这是谁呀?敢不是要去找苟家人搅架?”正说着,欧阳东大伯那杀猪样的嚎叫已经在小小的山村上空回荡:“翠儿,翠儿,快去喊你三叔家那几个哥哥,你大哥要和苟家人打架哩!”

    正在和兄弟一块儿喝酒的苟清德也听见了这一嗓子,还没醒过神来,一个人已经从半人高的院墙外跳进来。“唔汪”,苟清德养的那只看家狗扑棱就从地上爬起来,还没叫出第二声,就被欧阳东一脚踹到堂屋门边再也爬不起来,他抢前两步一手就掀了桌子,兵兵蓬蓬的杯碗酒瓶碎裂声中,就揪住了苟清德的衣领,胳膊轮圆就是一记耳光,重重地拍在苟清德脸上。

    耳鸣眼花中苟清德竭力挣扎着,这是个精壮的农家汉子,他从来不记得眼前这个脸色血一般红的小伙和自己几时结下了这么大的仇怨,一句话都不说上来就打,捂着滚烫的半边脸直着脖子嚷叫:“你是谁?……要干什么?”他的兄弟就扑上来要分开两人。

    他们哪里分得开。眼看着苟清德被噼里啪啦的十几记耳光拳头打得口鼻出血,苟家老三就抄起了一根烂朽朽的板凳,照着欧阳东脊梁砸去,他可不敢砸欧阳东的头,苟家兄弟再浑,也不敢闹出人命。木凳咔嚓一声断成两截,欧阳东也松开被这一阵暴打头晕目眩的苟清德,他摇摇头醒醒神,转身看着苟老三,那样子就象只饿急了的狼。

    院场外已经围了好大一圈人看热闹,谁都意想不到在这一片十里八村都有名气的苟家三兄弟居然拾掇不下一个精精瘦瘦的小伙子,这会子苟老三已经被打倒在院角猪拱食的那块稀泥塘里哼唧着,黄泥猪粪鸡毛鸭屎糊了一身一脸,最壮实的苟清德被那伙子按在地上擂鼓似的臭揍,唔唔哇哇地嚎叫着,护着自己的脸拼命地躲闪那重重的拳头。苟老大脑筋最是灵光,被夯了几拳头后飞也似地扒院墙寻人去了。看见一个年轻小伙把三条精壮汉子打得满地找牙满脸开花,围观的男人们不能不叹服,女人孩子们只是看个希奇。大山里艰苦的自然条件铸造了淳朴骠悍的民风,一年到头打架和看人打架就是他们难得的娱乐活动。这场架估计能让他们聊上好几个月,甚至几年后也会被人提起。

    十几个后生吵吵嚷嚷着从两蓬竹林间扑过来,领头的就是那个被打得*逃走的苟家老大,他手里抄着一支胳膊粗细的夯木棍,脸色铁青,从来只有苟家人出去打人家,还没人敢找上门来打人的。另一群人急匆匆地从村中的大路上赶来,象苟家那些本家子弟一样,手里也提着各色家伙事,欧阳东三叔家两个小子走在当头——刚才大伯家小女儿小翠一溜烟跑来告诉他们,二伯家的东子哥回来了,这会子要去找苟家老二干架,正蹲在院坝地里刨老玉米饭的他们一听,赶紧扔了碗就去喊本家兄弟。苟家三兄弟凶悍,东子哥怕是要吃亏。

    听说是欧阳东,几个不知事理蹦跳着还要搅架的半大小子马上就被他们的兄长喝止住,欧阳东父母坟茔被苟清德刨了的事他们都知道,这事放哪里说都是苟清德不对,这顿打他也是该遭,就连苟家老大苟清泽也是一脸的不自在,当初这事他也劝过老二,可他就是不听,现在这事弄得……

    看在一个弟弟被打得满地乱爬乱滚,另一个弟弟躺在稀泥汤里哼哼唧唧叫唤个不停,二弟媳妇抱着两个鼻涕眼泪迷糊一脸的娃儿缩在堂屋一角哆嗦,苟清泽实在没办法,只好去央求拎着鼓鼓囊囊大口袋飞奔赶来的欧阳东大伯,“大伯,您看,你是不是去劝东子兄弟,再这样打下去,要出人命的。”他低头弯腰下声气说道

    欧阳东大伯老实本分了一辈子,因为前后两个老婆都没能给他生一个儿子,自来就是被村里人欺负的对象,村里人即便是看在他三弟家那两小子打架不要命的份上不和他认真计较,他自己也知道别人就没把他真正当回事——谁叫他没个儿子。他可从来没被人象今天这样受人尊敬过,看见他来围观的人自觉地让出一条道,看他的眼神都透着一股子敬畏,连一向眼睛鼻子脸都要仰到天上去的苟家老大和他说话都是这样低声下气。他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舒坦解气。

    看他只是木着脸不说话,苟清泽又更加小心地说道:“大伯,你就去劝劝吧,您家秀秀可是我家老三的媳妇啊。这事您要不出面说说,秀秀以后在老三家也不好过啊。”这话说的在理,欧阳东大伯已经瞧见自己的二女儿就躲在人群背后,想去看看自己那倒霉的丈夫,可是又不敢去,谁知道他会不会把一胸膛的怨气都撒在自己身上啊。

    “东子,算啦,别打他了,”大伯走上去,弯腰在在欧阳东肩头上轻轻地拍了几下,“事情都过去几年了……再打可要闹出人命了,”欧阳东早就想停手,他可是真没料到这坏事做到尽头的家伙这么不经打,早就象头死猪一样瘫软在地上直哼哼,即便大伯不来劝,他也想收手了。

    欧阳东大伯从来没这么风光过,他在他那不算宽敞的院坝里摆了六七张桌子招待本家兄弟和子侄后辈,还杀了两只猪放倒一头羊,自己的婆娘和弟媳妇,加上两个没出嫁的女儿在厨房里忙和着为男人们准备晚饭。欧阳东顺便抹了一把脸,就从编织袋里扯了十好几张百元大钞票递给两个弟弟,“去买好烟好酒回来,要有好吃的也买,钱不够就告我说。”两个家伙嗷嗷叫着喊上几个相熟的兄弟,兴高采烈地去置办东西。

    有了大把的票子,村子里小卖部的好烟酒被一扫而空,邻近的两个村子里很快也被扫荡了一遍,十几个棒小伙肩扛手提大箱小包,顺带着引回大伯那出嫁好几年的大女儿女婿和他们的两个娃子,满满腾腾地坐了一场院。

    这顿酒一直喝到深夜,个个吃得肚子滚圆,人人都心满意足。送走最后一个客人,现在堂屋里就只剩下大伯三叔两家人,欧阳东便从里屋拎出那个编织口袋,掏出里面杂七杂八的衣服糖果烟酒——这些本来就是昨天晚上买来准备送给他们的,从口袋最下面摸出一个报纸封好的包裹。这里面是四万块钱,一半是送大伯的,一半是送三叔的。

    那一夜欧阳东很晚才睡。天刚麻麻亮,他就被门外的哭声惊醒,苟清德兄弟两人的媳妇就在院坝里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嚎,他把那两兄弟打得太狠,苟清德的肋骨都被锤断了两根,从房山镇上请到的跌打医生连出诊带药费要收一百三,这黑天白日头的,哪里去弄这么多钱?他们只能找这个让他们受罪的人,虽然这罪是他们自找的。

    看在大伯家二女儿秀秀姐的份上,欧阳东掏出身上最后的两百多元钱,虽然没人认为他该出这个钱。欧阳东连早饭都没吃,就离开了房山九大队三组——这个他曾经的家,他知道,这里他以后是再也不会回来了。绝对不会回来了。

第三章 回家(三)

    一天一夜,就发生这么多事情,刘岚听得发怔,良久才吃吃艾艾地问道:“那,你父母亲,他们是怎么去世的?”欧阳东没答腔,只是使劲摩挲着淤胀的脸颊。刘岚以为他没听见,就把问题又问了一遍,“你父母是什么时候去世的?那时你还很小是不是?”

    欧阳东慢慢放下手,这女的是怎么回事,她难道看不出来自己不是没听见而是根本就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她难道不知道这样问自己很没礼貌?自己和她仅仅是在同一间大学里同学两年而已,前后差着两个年纪不说,还不是一个学院的同学。他的目光在刘岚脸上打了个旋,女孩一脸关心忧虑,未经修饰的*眉头也轻轻地蹙在一起,映着房间里温柔的灯光,她的眼底还有几星水光。

    欧阳东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有十三年了。那年我九岁……”

    那年欧阳东九岁。他们生产队虽然是划在房山公社下,但是赶场却一般是去青龙乡,去那里比去房山镇要近十华里山路。一天晌午从地里回来,父亲对母亲说,房山镇上这一向韭菜卖得贵,一斤比青龙要贵出一毛五分,就叫母亲从自家地里拾掇了满满一背篓绿油油的韭菜,半夜两三点就出发——这时候走,天大亮时正好赶到房山镇,顺利的话卖完菜天黑前还能赶回来。

    然而父亲第二天晚上没回来。天都黑了一个外村人带来口信,父亲出事了。路太湿滑,他栽进一条并不太深的沟里,平时这样滑溜的泥地并没什么,但是那夜里他恰恰背了满满一背篓浸过水的韭菜;那道沟底有一块狰狞嶙峋的大石,父亲正正地摔在它上面……被人看见时身子早就硬了……

    又过两天埋了父亲,来奔丧慰问的亲戚都还没走光,几天没吃没喝的母亲一根麻绳就搭上房梁……山里日子太艰难,她没那勇气拉扯着一个半大孩子屋里屋外忙,何况父亲下葬还拉了两三百块的帐……

    父亲新添的坟茔又被刨开,几个亲戚帮着欧阳东的伯伯叔叔安排了他母亲的后事。大伯第一个妻子为大伯生了个女儿,吃不得山里的苦扔下丈夫女儿走了,大伯又续了邻村一个寡妇,那寡妇带来一个女儿,还又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他家实在不能再添一双筷子,虽然他想儿子都快想疯了;叔叔虽然分家另过但还没成家,他更不能养活欧阳东,那样他就别想寻个女人做婆娘。欧阳东只能东家一餐西家一顿地刨吃食,即便这样也经常有上顿没下顿,谁家都不宽裕。去学堂读书,自然更不可能。

    一个月后在外务工的舅舅过江来看自己的妹子和妹夫,他还不知道妹子家出了这样的事情。征得长辈的同意,他把欧阳东引领走,一起回舅舅家,并且在那边村上的小学给欧阳东交上学费,让他有机会再去读书,虽然每天要赤着脚走好几里山路。舅舅在铁道兵部队服役八年,见过世面,知道读书才是山里人走出大山唯一的出路……

    “那你,……你舅舅家才是你真正的家?”欧阳东的故事讲完,刘岚这个感情丰富的姑娘已经在那里掉了不知道几多眼泪,“你什么时候回去,我也跟你去看看。”羞涩地说出这句话,她的头垂得更低,脸就红得就象一个大苹果。

    欧阳东傻了,“我也跟你去看看”,这话好说的么?他仔细审视着刘岚,他要判断这话里有几分真实性。刘岚也大大方方地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深沉的怜惜和炽热的爱慕。这个男人真教她着迷,尤其是当她知道他一个人便把壮实的苟家三兄弟打得抱头鼠窜时,她就觉得这个男人一定能给自己很强的安全感,他那高大结实的身板,硬得和钢针一样直竖的短发,*的长眉,坚毅的眼神和倔强的嘴唇,没一样不合自己的心意。她不觉得自己说这样的话有什么不对,虽然自己还在读书,但是那些没走出县城的姐妹们很有些才二十岁或者不到二十岁就嫁人的。她多情的大眼睛注视着欧阳东,现在她的命运就握在欧阳东手里,看他是点头还是摇头。

    欧阳东使劲眨巴着眼睛,这事他可真没想到,一个象刘岚这样出身不错自身条件不错而且将来工作肯定也不错的大姑娘,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他当然不是顾虑什么“门当户对”“般配登对”这样的陈年老调,也不会对刘岚以前和自己的同学谈恋爱搞对象有什么疑虑猜疑,他只是想知道她说出这话有几分是出于同情几分是出于内心。望着刘岚那大胆炽热的眼睛,欧阳东不再怀疑,事实上他甚至有几分感动。

    “江那边……我舅家,比这边可还苦,你和我一起去住一段日子,怕你会不习惯的。”欧阳东轻轻地说道,刘岚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些她知道。“不过我这两天还不忙着回去,我在这县城里要转转,”欧阳东目视刘岚,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憧憬着什么,“我要给舅舅带两份他意想不到的礼物。”看着女孩疑惑的眼神,欧阳东自豪地说道:“在这县城里买两套好房子,如果可能,再买个好地段的铺面。”

    刘岚眼睛一下睁大,“……县城的房子,好点的一套要两三万哩,铺面就更贵得多。”欧阳东就点头说知道,他想把自己是个职业足球运动员的事情在更加适当的时候告诉刘岚,让她更加惊喜,因笑着说道:“现在我们得先去取钱,然后给自己买套衣服,我还要回来洗个澡,要不,我这样子可不能去见你父母。”刘岚就抿着嘴美孜孜地笑,她听得清楚,刚才欧阳东说的是“我们”。

    欧阳东在银行里取了五千块,还顺便询问如果取十万以上的现金需要什么样的手续,柜台里的工作人员狐疑地看了这个山里人打扮的家伙几眼,就说不需要特别的手续,只是提这样大额的现金要提前一天预约。出了银行刘岚就小声问他哪里来那么多钱,欧阳东神秘地笑笑说,当然不可能是偷的抢的,是打工挣来的,“我每个月挣的可比你想得还要多得多”。在商场里欧阳东相中一件女式羊羔皮翻毛小领大衣,标价三千四,如果不是刘岚强烈反对,他可真要把它买下来送给刘岚。虽然那大衣没买,但欧阳东心里更甜蜜。

    虽然一切都很顺利,然而等到刘岚欧阳东出现在“胖子孙老鸡店”门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老鸡店门口专门给客人摆的几根长凳上已经坐了好几拨人,他们都是没订上座位在这里嗑瓜子慢等的客人,刘岚的母亲也站在门口那里焦急地四处张望,这都七点过了,女儿和她请的客人还不见踪影,这些年轻人怎么这么磨蹭?不过当看见和女儿亲密地走在一起的欧阳东时,母亲心里积攒的闷气就一下没了踪影。女儿的眼光真是不错——这点象她,小伙子一看就给人一种诚实可靠的感觉,而且他的身高和女儿也很般配,女儿十五岁时就长到一米七零,那时没把她愁死,这样的身高可不好寻说婆家。

    在饭桌旁欧阳东见到刘岚的父亲,中等身材,四四方方的一张国字脸,五官十分端正,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一看就是当官的命。事情也确乎如此,刘副县长——上个月县委领导班子重新调整——虽然一辈子都庸庸碌碌无所作为,但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参军到转业,不是干部身份的日子屈指可数。他对女儿邀请的客人也很满意,小伙子很从容,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模样,言谈举止大方稳重又不轻浮张扬,这很对他的脾胃,比老战友女儿小晴找的那个男朋友好多了。

    铜锅鸡是本地一道特色菜肴,连这家店铺的桌子也是特制的,大圆桌中间锯空,与桌面齐平处是盛着鲜开滚沸鸡汤的一口黄澄澄大铜锅,一根胳膊粗细同样黄澄澄的铜质烟道从锅中间直通天花板——这铜锅下烧的是大山里出的上好木炭,烟道只是用来去木灰和炭气。桌面上摆着切得整齐的各类生肉蔬菜,还有一些山外人眼里的稀罕物——野生的食用菌和一些不能说的动物肉。

    孙胖子老店铜锅鸡的味道确实是好,怪不得门口天天晚上都有人排着队等位置,人人都吃得额头一圈毛毛细汗赞不绝口。在刘岚小晴张罗着叫服务员拿菜单另添几样菜色时,刘副县长就点着一支烟和欧阳东攀谈起来,从这铜锅鸡的各种做法吃法开始,渐渐把话题引向他最关心的几样事情,比如,欧阳东的家世和工作。

    一听欧阳东家也是本省本县的,刘母脸上又添了几分喜色,女儿对这小伙子欢喜得很,做母亲的怎能看不出来,要是能从侧面了解下这个男人的脾气秉性,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当听说欧阳东是孤儿,家又在房山九大队时,她的目光就有几分黯淡,那里可是大山里的大山了。她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刘副县长在桌下轻轻踢了她一脚,她便闭上嘴专心听丈夫继续和欧阳东攀谈。丈夫和人说话的本事比自己可要强许多。

    “我在省第三纺织厂做技术工人,”欧阳东看着微笑中的刘副县长,恭谨地说道,“不过厂子已经破产了,……我现在省城一家家具公司打工,”既然是刘岚的父母问起,欧阳东也不打算再隐瞒什么,踢足球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手头就捏着和九园足球俱乐部两年的合同,欧阳东思忖这两年里挣个五六十万应该不是问题,要说到养活妻子儿女一家大小,即便是在省城里这些钱也尽够了,何况两年后他才二十五岁,再踢五年也没问题。他很相信自己在球场上的实力,不然俱乐部也不可能用甲B主力球员的价钱来养活自己这个注册才四个月的新手。

    不过欧阳东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刘副县长已经先开口了,“是啊,这两年很多国营大中型企业都不景气,尤其是那些退休职工多设备老化的企业,象桐县这样的企业也有不少。只是桐县人没有省城人那么开通,真正要让一个企业破产,谈何容易。”他垂着眼帘把烟灰在烟缸边慢慢地转圈蹭掉,又道,“你们厂的事情很典型,实际上很多一夜垮掉的企业都这样,几个蛀虫就让一个本来生机勃勃的好单位顷刻间崩溃消亡。但是这样的事情对象你这样的年轻人也未必不是一样好事情,现在社会发展变化很快,快得让我们这些常年呆在大山里的人都无法适应。”他轻轻地挪了挪搁在桌边的手机包,这个不起眼的动作让欧阳东栗然一惊,他敏感地觉察到刘副县长是有意识做这个事情的。

    从欧阳东眼睛凝视的方向和脸上表情那轻微的变化,刘副县长知道这个谨慎的小伙子已经觉察了什么,这正是他希望的。他收回手,就接着说道:“虽然社会的变化很快,但是它也为你们这样受过教育有本事的人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发展机遇,关键只在于你能不能在机会出现时去发现它把握它。你很年轻,又有很好的条件,应该有很多这样的机会去发展,在一个新的环境中施展自己的手脚和抱负。”刘岚就在一旁嗔怪道,“爸,你怎么在吃饭时说这些啊,你当这是在开会做报告哩?”刘副县长就乐呵呵地笑,“先立业后成家,我一向认为。”就偏脸对女儿一脸慈祥地笑,“这不是和小东子聊得起劲嘛,说着说着就带出几分做报告的口吻了。我不说了,吃菜吃菜。”就举着筷子邀大家。

    欧阳东也就一脸笑容地在铜锅里捞那几片翻滚沉浮的绿菜叶。刘副县长的话他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连脑筋都不用转他也知道这些话的真正含义,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在宾馆里所想的真是可笑到极点,自己觉得“门当户对”没意思,别人难道也这样看么?就象碗里这块山雉肉,国家说它是二级野生保护动物,不一样被人宰来下锅。他边吃边抬眼看看众人,刘副县长的目光恰恰扫视过来,敏锐而犀利,甚至包含着一丝哀求。

    这顿饭吃得大家都很高兴,饭后刘副县长两口子顺着大街自己先溜达回去,刘岚便带大家去逛夜市,回县委招待所时她对欧阳东说,“明天早上等我啊,别一个人就跑得无影无踪,跑丢了我可不负责。”欧阳东笑着答应了。

    回到家刘岚就被母亲叫进了房间,刘副县长悠闲得坐在沙发里,和小晴及她男友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家常。“岚岚,这个欧阳东,我和你爸可是都不同意,”母亲轻轻掩上房门,说话开门见山。刘岚登时就傻了眼,这怎么可能哩,爸妈在吃饭时都还对欧阳东挺中意的,怎么这一会儿工夫就变卦。

    刘母没理睬女儿不理解的质问,只是道:“不行就是不行。他虽然也是大学生,可自己连个固定的工作都没有,还在到处替人打工,这样的人怎么养家?再说他是从大山里出去的,在省城那地界没根没基,你爸和我可都不愿意让我们的宝贝女儿去陪他吃苦……”

    刘岚是哭着跑出家门的,一直跑到县委招待所,招待所大堂里正在闲磕牙的服务员和保安都被吓得一楞,在这小地方谁敢招惹得她哭成这样,那人敢情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对刘岚来说,不幸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刚才刘岚小晴他们前脚走,后脚欧阳东就和招待所结了帐。

    那晚上刘岚哭了整整一夜。

第三章 回家(四)

    清晨,从北方呼啸而至的寒流夹杂着淅淅沥沥的冬雨,把环山而建的县城笼罩在朦朦胧胧的雾霭中。今天是周日,除开那些因为这样或那样原因需要上班或者做事的人,更多的人选择呆在家里,甚至是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大街小巷中行人愈加地稀少,很多店铺也不往常一样早早地开门,这样的天气里就未必会有什么生意。这本来就是个沉睡闭塞的山中小城,在这样的冬雨天里,它更显得懒散、悠闲和自在。

    位于灯笼街中段的“顺心房介”今天却比往日开门时间早许多。钱顺昨天晚上和三五个朋友一起喝酒打牌输掉一百多块,他老婆清早起来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和他大吵大闹,他实在招惹自己凶煞的婆娘,这才一个人溜到铺子上,想在店里的沙发里再补一个回笼觉。这样的鬼天气,他可不信有人会再来这里来打搅他的好梦。“老婆,”他暗自冷笑一声,她自己做了饭还得去环卫局值班哩。

    不过钱顺的如意算盘很快就拨拉不响了,一个年轻人在他屋檐下贴满小纸片的招牌前逡巡半晌,最终还是走进来。钱顺肚子里无声地咒骂一句,没好气地坐直身体,又是一个没事的闲人来消遣自己的吧。不过他的眼光很快就落在欧阳东手里拎着的手机包上,这可是个稀罕物件,只有那些做大生意的老板和公务繁忙的大干部们才随时随地手里拎个这东西。他对着欧阳东挤出几分笑意,心里暗暗思忖,难不成这个年轻人真要给自己送笔钱来弥补昨天夜里豪赌的亏空?

    强打着精神,钱顺给欧阳东泡上一杯袋装茶,使劲抑制住那个蠢蠢欲动的哈欠,问道:“您想租一间什么样的房子啊?”看欧阳东的衣着打扮,钱顺就断定他不是本地人,不是本地人跑进自己的房介所自然是租房子,至于他租房子干什么,那就与他钱顺钱某人毫无干系,只要他能顺利地把房子帮人写出去,大致相当于一个月租钱的中介费就能稳稳当当地到手。他从抽屉里摸出几页复印纸,上面整齐地排列着各处出租房的位置、大小和价格。

    欧阳东接过来翻了翻,摇摇头,“我不是来租房子的。我想买房子。”正拉直腰背舒服地打出一个长长哈欠的钱顺一下就把剩下那半截哈欠吞回去,傻傻地看着欧阳东。他这房介所开张倒也快半年了,不过只是帮人出租过房子,还从来没卖出过房子。欧阳东用手拨拉着茶杯的瓷盖,接着说道:“我想买两套。别的要求倒没什么,就是环境一定要好,”他对钱顺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抽烟,“至少有一套的楼层不能太高,最好两处房子的距离别太远,能在一块那是最好不过。”

    钱顺张着嘴死死盯着欧阳东,他得先判断出这家伙是不是在戏耍自己,这样的事情他以前遇见好几次,都是一坐下来就说得天花乱坠,最后什么事都没有。看来这次有门,欧阳东脸上那沉着的淡淡微笑让他觉得很踏实,希望这次不要又白忙一场,再让那些同行们看自己的笑话。他把烟塞回烟盒里,说道:“你也知道城里的房价,好一点的房子,要两三万。”欧阳东就点头,钱顺说的价和他了解的差不多,县城里的房价行情确实是这样,眼前这个孤拐脸男人倒没欺瞒自己。“我买两套,房子得是私房,能办下房产证那种,最好是三年以内修建的,当然要是大小套型环境合适,年头久点也没关系。”欧阳东一头说着,钱顺就按他提出的条件在心里默默算计着哪里有这样的房子,末了欧阳*然又添一句,“还有件事,有好的铺面的话,我也要买一个。”

    钱顺手头上没符合欧阳东要求的信息,他就翻着电话本,挨个地给自己熟识或者不熟的同行们通电话拨Call机,让他们帮着自己去找。偌大一个县城好几十家挂牌子的房介所,他就不信没人知道哪里有这样的房子。在等同行们回话的当口,被天上掉下来的好事砸得晕头转向的钱顺,就傻乎乎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这小店铺来的?”

    “我转好几条街了,就你这一家房介开着门。”欧阳东看看外面被寒风裹胁着紧一阵缓一阵的小雨,又看看面前这个满面红光的男人,就笑着说道,“前面桐县房产交易中心我也去过,今天是星期天,他们不营业。”钱顺陪着笑脸和欧阳东聊着房市,心里不住地感谢昨天晚上生拉活拽拖自己去喝酒打牌的那一帮朋友,昨天要没输那百十块钱,老婆就不会象只肥老鸹一样让自己大清早不得安生,自己也不可能淋得两肩湿透跑店铺里来,自然也就不可能遇见一大早就给自己送钱来的财神爷。

    嘀呤呤……

    听见电话铃声,钱顺就象座位上有弹簧似的一蹦老高,伸手就抢起电话筒,“喂,我是钱顺……我能拿这事日哄你吗?!……快说是哪里?县税务局宿舍……有几套?……好,我们这就过来,你先去等我。”说着话就招呼欧阳东,门口拦下一辆人力三轮车,在车夫用力蹬踩三轮车脚踏板的叽叽嘎嘎声中,就奔那电话里约定的地方。

    路上钱顺还用欧阳东的手机回了三四个传呼,现在他完全确信欧阳东是个有诚意的买房者,“有这玩意真是方便。用这打电话一分钟多少钱?”他一边收着手机天线一边问道。欧阳东笑笑,“现在是一分钟一块二三吧,我这是省城的手机号,拨你朋友的电话那得按长途算钱收费的。”钱顺就匝舌,这物件用起来可还真不便宜。

    电话里说的那待售的房子在桐县公园旁边,和县税务局的宿舍紧挨着,门房把他们好生仔细询问盘查一番后,才放他们进去。高高的围墙里半米多高的灌木丛修剪得齐齐整整,一水的四层青砖小楼足有四栋,在大院里各占一个角落,各楼中间还有一个篮球大小的水泥空地,空地边用铆钉铆着四五把铁质长靠背椅。欧阳东一走进去就喜欢上这地方,清净,而且清爽。

    “这是哪家公司修的?”欧阳东四处张望着,通通是三个单元门的小楼倒有一小半没挂窗帘,好些向内的阳台上也没有摆放几盆花草或者凉晒衣服,他就以为这是房产公司做的开发项目。钱顺的同行就笑着解释,这里其实是省地质勘探二大队的基地,房子刚刚建一半,地质大队就被整体迁去省城,这里就剩一些老了不想挪地方的退休职工,房子其实是那些去省城的人卖出来的。“说起来这里地段环境很不错,过两条街就是县医院,再过去狮子巷有桐县二中和树人小学,公园后面有个菜市场,你要是买在这里,做点什么都方便。面积也大,建筑面积统统是三室一厅九十六点七平方米;惟独就是价钱贵点,一套房子三万八。”那人一头引路一头说得口沫横飞,就觑对着手机嘀咕的钱顺两眼。

    欧阳东没怎么注意那人的吹嘘,这些路上来时他已经瞧得清楚,别的不说,至少这房子他很中意。他只是点头,也不说成还是不成——这是路上钱顺交代他的——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那人打着哈哈,就仔细在空落落的房间里挨个地看,然后又在院落里四处走上一圈,对那人说声谢谢,便问钱顺,“联系上了么?”钱顺知他是在问铺面的事情,点头应道,“后柳街那里有个铺面要卖出来,价钱还合适,可那里地段不好,有点背,”他正要说价钱,欧阳东就打断他的话,“地段不好就不要,这个没商量的余地。”

    钱顺的朋友就提起他晓得一处地方,一楼一底,营业面积是二十七个平方,正正在大街上,价钱不便宜,十二万不还价,这是两口子离婚要分割的财产,双方都拿不出那么多钱单独买下那铺面,最后也只好折现再分。如果欧阳东愿意买,这就可以去看。

    再回到钱顺那间简陋的顺心房介时,早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一进门坐下,钱顺还没开口,欧阳东就道:“钱哥,那处铺面我要了,还有那边地质大队的房子,那同一单元的三套我都买了,你能给我多少折让?”钱顺就又拨了一通电话去询问,又到隔壁馆子去点上几个好菜,两人边吃边说。说话间电话也打过来,听了钱顺说的价钱,欧阳东沉吟片刻就说道:“那铺面我明天就可以付钱。那两套房子,”他仰脸在心中默算了一下来回的时间,“钱哥,你想办法帮我留一个星期,不然我买下来到时转户头还要另外花销一笔,太冤枉。”说着就笑。

    钱顺已经乐得眉花眼笑,连声说好,拍着瘦骨嶙峋的胸膛让欧阳东放心。别说留一个星期,就是留一个月也不是不可能,反正那房子县城里也没多少人会去买,有钱人瞧不上那里,没钱人买不起那里。眼前这小伙子再精明,到底不是本地人,他哪里会知道桐县现如今的行市?他已经开始盘算这几笔生意成了自己能挣多少钱。

    虽然一切都很顺利,可欧阳东真正踏上回家的路还是在第三天。当他把那装着两百元钱的信封托县委招待所的服务员转交给刘岚时,美丽的姑娘正一家家大大小小的旅店宾馆挨个寻过去,只问他们那里住没住进一个叫欧阳东的年轻人。

    蒙蒙细雨中,欧阳东又一次坐在那辆载他回房山镇的老掉牙北京吉普里,那司机直说两人有缘,“还去房山?”欧阳东摇头,“不,去清朗。”清朗镇是本县最南边的镇子,从那里再向南十几里路就是那条世界地理图册上也赫赫有名的大河,也是本省和南方那个多民族聚居省份的天然分界线。“要过江去?”司机问道,欧阳东点点头,“我的家就在江那边。”

    吉普车驶过县城南门大桥时,欧阳东没注意桥边人行道上茫然无神默默行走的刘岚。几天中就消瘦下去一圈的刘岚也没注意这辆有几分眼熟的破车,她已经跑遍大半个县城,却连一点欧阳东的消息也没有,她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怎么办,后天她还得回莆阳,在电视台请的假这就要到期,看来她和欧阳东的事情也只能就这样匆匆开始,然后匆匆结束。

    只是她很不甘心。她知道欧阳东一定是从她父母那里听出些什么,而且那些话一定很伤他的心;但是他为什么不问问自己的心思和想法?她父母这样想,她可不这样想。她暗暗决定,如果有时间就去省城找他,她知道他上班的公司。再说,反正莆阳到省城只要不到两小时的路程。

    从青藏高原上那高耸入云的雪山冰峰里发源的大江,由一丝一道的涓涓细流汇集而成,迤俪婉转清摇慢移,就象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般温柔地淌过高原。然而当它施施然踏进欧亚大陆板块和南亚次大陆板块相互撞击倾轧扭曲而形成的横断山系后,突然就变成一头桀骜不驯的猛兽,撕咬着咆哮着呼啸着,在早已起伏不平的山峦中,用强大的力量深深切割出一条属于它自己的痕迹。

    即便是在火三轮突突突的噪音里,隔着山梁欧阳东还是能听见山那边峡谷里隐隐的砰嘭撞击声,那是一个接一个人样高浪头翻滚着撞向岸边刀削般陡峭的崖壁发出的巨大声响,无数岁月里大江都在重复着这个动作,希冀将这一段陡然间转折的河道劈成笔直的通途。

    火三轮上摞着三十多件陶然酒和四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口袋,这是三轮车能够装载的极限,也是整个清朗镇全部陶然酒的库存。到中午镇上那些无酒不欢的老餮们就该冲着杂货商疯狂叫嚣了,而那三五个杂货商一定会心里美孜孜地同老餮们一道愤怒谴责欧阳东,就是他把清朗镇上的陶然酒收刮一空。

    坐在司机旁边的欧阳东心里也美滋滋的。他在清朗镇上就想着怎么样多带点酒回去——山寨里人人都喜欢喝酒,只是通常他们喝的是自家酿造的包谷酒和米酒,难得喝上一回瓶装酒——却忘记一件大事,这么多酒他怎么带过大江去,总不能雇人背去吧,三十几件酒可得雇上十好几人,这急忙间哪里去找那么多挑夫?何况别人还未必愿意去,从清朗镇过江到孟芝村可是好几十里山路,天黑能不能赶到都是个问题。幸好卖杂货的老板给他出了个主意,找辆火三轮就能解决这问题,虽然路绕了很大一圈,但是肯定比人背省钱省时——黄泥土路去年就垫到孟芝村口了。

    “那,三轮怎么过大江?”欧阳东疑惑地问道,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转眼就成了几点灰烬。杂货店老板的主意可经不起推敲,总不能在江边把火三轮卸开,坐溜子搬去对岸再重新组装吧。

    杂货商惊诧地瞄了欧阳东一眼,瞅这娃说话办事都挺利落,话音里还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本地土音,怎么就问出这样的呆瓜问题?“刀家渡口是拉索,别说一辆火三轮,就是一辆轿子车也能送过去。”说着就把一个开火三轮的本家侄子荐给欧阳东,连价钱也说好,二十七元钱包送到地界。欧阳东知道刀家渡口,五年前他去外省读书,就是在那里溜过大江的,可是什么是“拉索”,他实在难以明白,难道现在不是“推索”了?小时候他的梦想可是做一个大江上的推索人,那样一月下来,刨去还银行的贷款和利息,腰包里还能落下四五十块钱。在大山里,这样的收入非常不错了。

    直到刀家渡口,欧阳东才明白什么叫“拉索”。以前悬挂在两山间连接大江两岸的那两根粗粗的钢缆,被四根更粗更结实的钢缆代替,钢缆两头山石砌的三面墙房里各摆了一台发电机一台卷扬机,江那面的人吹声口哨,这点的人就按下电钮,随着震耳欲聋的发电机卷扬机轰鸣声,比五年前那四四方方的“小鸽笼”要大好几倍的“大鸽笼”,就被一根缆绳慢慢从江面上顺着那四根固定的粗大钢缆拖过来。这大鸽子笼确实是比以前的小笼子要好许多,至少不再需要推索人站在笼子顶上,踩着钢绳一步一步地把它推过宽阔的大江去。

    火三轮是比人走得快,即使绕了很大一圈路,车到孟芝村时也才下午三点。在村前那道窄窄的石板桥前,司机帮他卸下货物码好,就自顾着回去了,现在欧阳东要找人来把这堆在路边的两垛酒山盘回去。他四处望望,这里和自己五年前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小石板桥,同样潺潺而平静的小溪,已经泛黑的黄泥墙茅草房,还有那悠闲得伸着嘴巴四处拱食的瘦黑猪……村口有人伸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影影绰绰地,欧阳东也认不出那是谁。

    哞——,一声长长的牛嘶在欧阳东背后响起。

    背后站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女孩,有几分凌乱的长发盘成一圈,用旧得变色的彩色发绳扎在头顶,因为瘦,所以眼睛显得格外的大。她手里牵着放牛的麻绳,怯生生地望着他,眼睛里全是迷惑和惊诧,眼前这人实在太象离家多年的东子哥了。

    欧阳东笑眯眯地看着她,“这就不认识我了,幺妹子?!”

    那晚上村里比过“三月三”还热闹,所有人都聚集在场坝上,围着一堆篝火又唱又跳,妇女们把一锅锅煮得稀烂软耙的猪肉羊肉牲畜内脏流水价送上来——欧阳东的舅舅拿钱在村里买下好多的猪羊,人们不单喝光欧阳东买回来的酒,还喝光好几缸山里人自酿的米酒。至于苞谷酒,那劣质的玩意可不能在这场面上露面,好歹这可是给这片大山里唯一的大知识分子欧阳东的接风酒宴啊。

    就连打小没给过欧阳东几分好脸色的舅妈,也穿着欧阳东专门在县城给她买的那身新衣服,和着一帮老姐妹一起喝了好几杯,顺道还叽里呱啦地把欧阳东这孩子一通好夸奖,“打小我就瞧他是个人物,能干一番大事情”。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谁家有几担米谁还不清楚?从欧阳东到他舅舅家就经常听见她数落欧阳东和自己那多事的老头子,但在这喜庆的日子,绝不会有人跳出来和这婆娘唱反调。

    四天后的那个早上,欧阳东和他舅舅一家悄无声息就离开了孟芝村。村里人都知道他们去哪里,早在欧阳东回来的第二天,他那爱说道的舅妈就把话风放出去,“……要说我们家东子,那真是做大事的料,这趟回来就说要把我们一家都接城里去住,还要买好几套大房子。我们家幺妹子就要去桐县城里做老板了。”她幸福的口水都快喷到听她言说的人脸上,“桐县县城,那地界比省城都大,人多得啊,那大街上就没法挪动……”

    于是,江这边的大山里从来多了一个故事:一个走出山外去读书的年轻人,多年后回来,就把他的家里人都接到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去过日子了……

第三章 回家(五)

    又是一个阴霾的冬雨天,小雨就象雾一样随着凛冽的北风激荡,冷飕飕地直望人脸上扑怀里钻。钱顺叼着烟,把自己的大衣裹得更紧,急急地走进地质勘探大队的宿舍区。守门的大爷现在再也不会象最早他陪欧阳东来看房子时那样,防贼似的反复盘问。

    欧阳东相中的房子,和桐县公园也就隔着两道高高的围墙和一条窄窄的小巷,幺妹子那套在四楼,舅舅和舅妈住二楼。本来欧阳东还要把三楼那套房子也写在幺妹子的名下,但是全家人都反对,连舅妈都觉得欧阳东这样做实在太过分——这教欧阳东很意外,最后舅舅一家逼着欧阳东把那套房子记在自己名下。“小东,你踢球是能挣不少钱,但是总有一天不能踢了。”那晚上舅舅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在这里有套房子,无论以后怎么样,至少你有个窝吧,再去哪里闯荡心里都不怕。再不济,回老家也有个容身地方。”

    现在一家人都住在二楼舅舅的房间里,除了一些炊具和锅碗瓢盆,就只有三张床,那两套房子正在装修,等把它们装饰一新,再来装这一套。装修队也是钱顺介绍的,老板正是他的小舅子。至少到现在为止,欧阳东对进度和质量都还满意。钱顺也很满意,他老婆再也不在他面前一口一个“没出息”“没本事”地摔盆打碗指桑骂槐了。

    钱顺先去楼上装修中的那两套房里转了一圈,除去几个工人再没别人,便下楼来直接拉开二楼虚掩的门,他现在和欧阳东一家人厮混得很熟络。见房里就欧阳东一人,便自顾自拉了一张竹椅子坐下,“那群家伙手脚挺快啊,我瞅着你楼上两间房都要装修好了。”他接过欧阳东给他泡的茶,也不喝,就捧在手里取暖,乐呵呵地说道,“舅舅他们哩?我才在楼上转,可没瞧见人。”为了显得熟悉,他早就随欧阳东一起喊那两位老辈人舅舅舅妈,“还有红英妹子哩?”红英就是幺妹子,她去买菜了,一家人和几个工人的伙食都是她和她妈在做。

    见他问,欧阳东就道,“就是快要装完那两套,你小舅子引我舅他们去看家具。虽然柜子什么的自己做,不过床呀电器什么的总得去买。他们来县城后也没怎么逛悠过。我是懒得动了,天天陪你小舅子跑前跑后看材料说价钱,腿都跑细了。”钱顺就笑,“你那是非去不可,我只保证他装修的质量,别的我可不保证。他要是和那些卖材料的勾搭着多吃点钱——我可早就说过了,不干我事。”欧阳东脸上也挂出一抹笑容,不过那笑容一闪既过,只是望着窗外乌沉沉的云层发怔,黑黑的两颗眼珠就象挂着一层冰。

    钱顺几乎隔天就望这里跑一趟,也不为别的,只是觉得欧阳东这人好相处,又好说话,再说他舅妈和红英做饭的手艺真正是好,他跑来跑去的,也为了能蹭上一顿好伙食。“我看你这几天都愁眉苦脸的,是不是连买房子带买铺面,现在装修钱不凑手?”他凝视着欧阳东,“没关系的,就拖上个把月也没什么。你要不好开口,我去和我舅子说。”欧阳东摇摇头,他焦愁的倒不是钱,九园晋级成功,前后给他发了四十七万,现在银行帐上还有十八万多,这还是把三套房子装修费都刨开后剩下的钱。就或是买家具电器要用点,再有五六万也尽够用了。就这样,他舅舅和舅妈已经一个劲地说他花钱花得太多了。欧阳东也没理会他们的数落,十年养育之恩,能用钱能衡量么?如果不是舅舅当初一力坚持让他读书,砸锅卖铁帮扶他走出大山去上大学,他能有今天?只要能教老两口下半辈子过得舒舒服服,花再多的钱他都乐意。

    长长叹口气,欧阳东看着钱顺说道:“我还是年青了,好多事情考虑不得那么周全。”钱顺眨巴着眼睛望着他,他要是都“年青,好多事情考虑不周全”,那自己算什么?他还真没见过欧阳东这一号人,说话做事处处都给人留个地步。教自己帮着买房子时,有同行直接给他打电话,要便宜卖给他,他楞是没理会,只说这事早就委托给钱顺处理;装修房子时,钱顺便推荐自己的舅子来接这生意,欧阳东想也没怎么想就答应,只要求价钱要合理、质量一定要保证。其实钱顺也就那么顺口一说,他舅子那会子还在一个装饰工程公司做个小工头,从来没自己出来单干过。

    “是啥事?说不定我能帮上点小忙。”

    欧阳东又叹气:“我买的那间铺面,现在竟不知道做什么好了。幺妹子没读过书,字也不识几个……”这钱顺也知道。大山里姑娘识字的少,儿娃子读完小学的都没几个,谁家能寻出那读书的钱啊?能一年到头苞谷土豆腌菜管饱就很不错了,还敢想读书那美事?其实这事放以前也不算什么,明年幺妹子虚岁就有十八,在大山里这可是开始说婆家的年龄,托媒婆寻一好人户嫁过去或者招赘进来,还关识字不识字狗屁事。可现在不一样,欧阳东是铁了心要让舅舅一家走出大山,象个城里人一样体体面面地过上安生日子,她不识字,事情就麻烦起来。

    “我原本打算把那店铺交给她,随便她做点什么事,卖干杂百货也好,开馆子卖吃食也行,可她不识字连个帐都记不好算不清……要是再寻人手去帮她,急切间我也找不到这号放心的人。要是租出去,即便是再把我那一套房子一并租出去,一个月也就四五百元钱,在县城里生活,这钱就不够了。”说着话,欧阳东就把眼睛瞧钱顺,这个孤拐脸家伙看着贼眉鼠眼的,其实人挺诚实本分,要是他愿意帮忙,欧阳东还是很放心。

    钱顺当然知道欧阳东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撇下自己的房介所跑来帮忙,工钱多少是其次,主要是干着心里也不顺溜——帮人打工,再怎么说也不如自己做老板悠闲自在。他假装不明白欧阳东的意思,就点根烟故作沉思,好半天才说道:“是啊,红英妹子太老实……舅舅他们两口子哩,你又想让他们享清福,毕竟操劳一辈子的人了……你现在这么一说,一时半会地我也实在想不出有没有一个能帮她的人……”他吱吱地唆着牙花子,望着天花板上的石灰,“要不我回去问问我那死婆娘,说不定她认识的人有愿意的。”

    他这样装神弄鬼地绕花腔,欧阳东就盯着他细看了两眼,扑哧一笑,钱顺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两人就不再言语这事。说话间幺妹子已经提着几塑料袋菜和肉回来,楼上又下来一个工人,说上面做壁柜门要开料,叫欧阳东上去瞧瞧,他对钱顺说声你自己慢慢坐着,就上去。

    等欧阳东再下楼来时,幺妹子一个人正在厨房里手脚利索地切菜炒肉,一屋子的叮叮当当锅勺碰撞声和溱人心脾的油香气。他寻思自己反正也帮不了什么忙,就依旧进客厅陪钱顺聊天。钱顺正楞呆呆地出神,手里捧着的茶杯里的水早就没了热气。

    “东子,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要是你本钱够的话,这生意倒是蛮可以做做。”觑着欧阳东坐下,钱顺冷不丁地说道,“开个电脑游艺室。”欧阳东疑惑地看着他,道:“电脑游艺室?什么意思?”在殷老师那儿租房子时,从子弟校出去那条小巷子也有几家这样的店铺,不过欧阳东从来没进去过,他不知道这生意是怎么做的。

    见欧阳东不明白,钱顺就连说带比画:“买几台电脑,再买点游戏软件——好象叫这名字,然后挂上招牌就可以营业。”去年钱顺去地区首府走亲戚,他那亲戚的亲戚就在做这项营生,生意好得吓死人,钱顺当时就动了心,准备回桐县自己也做这生意。可仔细一打听他立刻心如死灰:店面的房租不算,一台电脑就要扔进去三四千,立起一个电脑游艺室少说也要十台八抬电脑,这就得花上好几万,钱顺自己都是个每月拿一百六十七块半的县供销社下岗工人,哪里还那么多钱做这耗本钱的事。

    “不过我寻思着,你要是能拿出几万块钱置办十来台电脑,就在你那新买的铺面里一垛,生意自然就上门了。城里北井区也有两家,都是上半年才开张的,生意红火得不行。你是没去看过,”钱顺想着那游艺室里满满腾腾的人,啧啧称赞道,“你要是中午去,多半连座位都没有。一小时就要收四块钱啊,一天一台机子就能挣小一百块钱,十台就是一千……”他咕嘟吞下口口水,“而且,这生意也不要认识什么字,能算清楚帐就行了。”

    欧阳东顺着钱顺的话仔细思索,就问了几个他还闹不大清楚的问题,越听他越觉得钱顺的主意不错,这事真是再适合幺妹子不过,每天也清闲,也就是开门记顾客玩电脑的时间然后收钱,比他以前曲划的那些主意都要高明不知道多少。“我在正街上那间铺面,能摆下多少台电脑?”欧阳东热切地问道,他已经拿定主意就搞一个“电脑游艺室”。钱顺仰着脸在心中默默算计,边思量边说道:“连带着幺妹子的收钱地方,我估摸着楼下能摆十七八台——这样就挤了点。要是摆十五台地方就很宽绰了。楼上还能再摆十台。那上面有厕所,真正是个做电脑游艺室的好地方,客人有个尿急什么的都不带出门跑路的。”他掐着手指说道,“还要简单装修下,买桌椅茶杯烟缸什么的杂七杂八东西,有个十一二万就尽够。电脑就去地区买。”

    “钱哥,我要是教幺妹子做这生意,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做?”欧阳东凝视着钱顺,两眼眨也不眨。

    钱顺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吃吃艾艾地说道:“我……我可没那么多本钱来入股。这生意挣钱是快,可是本钱也下得大。”要不是本钱下得多,他去年就做了。

    钱顺眼睛里有一闪一闪的火苗在跳动,只是很快就黯淡下去。欧阳东注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你愿意来帮我妹子,我不要你出钱,你占干两成股。她在大山里长大,很多事都不懂。再过几天我也要回省城报到了,有你帮扶她,我才能放心。”他话一说出口,钱顺就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后面欧阳东说些什么他连一个字也没听清楚。他真没想到欧阳东居然会提这样一个建议,激动得满脸通红,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要是你看得起我,我就来。”

    既然钱顺愿意帮忙,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两人在饭桌上就仔细商量着买什么样的电脑,做多少桌椅,楼上楼下如何布置,连带着把电脑游艺室的店名也给起上,就叫“顺心电脑游艺室”,这是钱顺房介所的名字,以前也不见得如何顺心,只是那个雨天的早上遇见欧阳东,他可真是事事顺心了。

    那天晚上钱顺又摸黑过来一趟,这趟还带上他婆娘。原来他回去把这事给婆娘一说,他老婆不但支持,还说不能占干股,这样做只能教自己落下个贪小便宜的骂名。两口子一合计,决定把那办房介所的小小店铺卖掉来入股,虽然只有两万多点,但好歹算是正经八百的股东了。当着众人的面,欧阳东就把事情说定,电脑游艺室,他自己占两成股份,幺妹子和钱顺各占四成股份,“谁都别和我争,这事我说了算。”欧阳东笑眯眯地说道,“明天钱哥就领幺妹子去办执照。”

    其实那一阵子国家文化部和教育部联合发文,停止办理与电脑游艺室有关的一切执照,不过桐县地处偏僻,钱顺又托人寻门路找到县里文化局的主管干部,邀那人在孙胖子老鸡店吃了两顿饭塞过一个红包,这边在地区买的三十台电脑送到安装调试好,那边执照上已经盖上红彤彤的大印。

    同样是一个雾蒙蒙的雨天,顺心电脑游艺室在两挂五千响的鞭炮轰鸣声中,顺顺当当地在桐县大街上开张了。

第四章 出走他乡(一)

    正如钱顺预计的那样,电脑游艺室开张后生意就红火得不行,每天每一台电脑几乎都没有空闲的时间,从早到晚总有那么多痴迷于此的人在这里流连忘返。看着诸般事情都渐渐走上正轨,欧阳东现在终于松下一口气,他的假期也该结束了。

    在桐县汽车站上车欧阳东背着大包小包,他的行李比回来时可多得多,有从孟芝村带出来的满满一口袋晒干的三塔菌和鸡头菌,有钱顺两口子托人买来送他的好几斤野生天麻,还有他自己花一千多块买的三百多根上好虫草和几塑料袋竹荪——在桐县城里这东西一斤也要卖到八十块。这些都是他带回省城送人的好东西,送这些比送什么都好。

    欧阳东比俱乐部规定的时间提前两天到省城,他也没去俱乐部报到,就回了子弟校自己租的那个小房间,趁这两天时间把该去的地方都挨个拜访一遍。每个人对自己收到的礼物都心满意足,这些可是城里有钱也难得寻到的物事,殷素娥那晚上就迫不及待地就用虫草炖了满满一锅鸡汤,既是给欧阳东接风洗尘,又是给熬夜温习书本的女儿补补身体——秦昭再有半年就要参加高考,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她几乎每晚都看书看到深夜。不过那晚上欧阳东很晚才回来,收到一大份礼物的刘胖子非得拖上他和汪青海叶强去海吃一顿,这几天刘胖子就寻思着给自己那个才堕胎的研究生找点什么滋补滋补,可巧欧阳东就送来两斤上等野生天麻。

    十一月二十四日,已经和俱乐部重新签约的十二名球员都按时归队,二十五日上午,从比利时回来的尤盛就带着他缺兵少将的队伍开始恢复性训练。看着绕着操场一圈圈慢跑的队员,站在场地边抽烟的尤盛和他的助手们踌躇满志。别看现在仅有十二个人,但是球队中最重要的骨干都还保留着,只要有了他们,下个月十九日再在足协的球员转会摘牌会上称心如意地寻到几个称职的前锋和后卫,他们有信心在明年新赛季里让九园队顺利地保级,就是争取个不错的名次,也不是多大的难事。

    十一月二十九日足协公布了第一批转会球员的名单,那天同城的乙级球队顺烟在省体院足球场和九园踢了一场教练赛。“随便踢,这种垃圾比赛随便你们怎么踢都行,”尤盛确实没把这种比赛放在心里,打心眼里说,要不是俱乐部和集团公司坚持,他才懒得叫球员踢这种比赛,比赛前他就反复地叮嘱,“踢好踢孬都无所谓。记着,别受伤。”

    所有球员都很好地贯彻了教练的意图,在乙级联赛西部赛区小组赛里被他们打得体无完肤的顺烟队那天终于报仇雪恨,七比零的比分教顺烟球员个个脸上增色不少。“真是奇怪啊,你说这帮兔崽子这么起劲干什么?”在队医室里,正望被踢得乌青大腿上抹药酒的欧阳东抽着凉气问向冉。向冉一个鼻孔里塞着一团棉花,翁声翁气地答道,“你问我,我去问谁?”他偏脸想想,“比赛时你看见坐看台上那仨老外了么?该不会是有国外俱乐部来挑苗子吧。”说着就哈哈一笑。

    十二月四日足协公布第二批转会球员名单,与上一批寥寥十七人相比,这一次名单要庞大得多,足足有一百三十三人,甲A甲B球员都有,甚至还有四名现役国脚,当然他们原属的俱乐部为他们开出的价钱也与平常球员远远拉开距离,转会价最贵的是辽宁队一名当家前锋,身价二百六十万。捧着报纸逐字逐句阅读的向冉叭嗒着嘴,啧啧赞叹:“看别人,转会费就二百六十万,我要是转会,估计也就二十六万,差上整整十倍。这辈子是不可能混到这身价了,……”说着就摇头叹息。

    现在是中午,午饭吃得有点过的欧阳东只觉得一阵阵的困乏,屋里温暖的氛围让他昏昏欲睡,躺在床上阖着眼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你好好踢,说不定哪一天就混进国家队了,那时你的转会费后面也要添上一个‘零’。”他翻个身,“把电视关了!吵得我头晕。我睡一会,两点四十叫我,别又错过下午的训练。昨天就挨了尤指导一通口水,今天要再迟到,他非叫我去跑上二十圈不可……”

    半躺在高高垫起的枕头铺盖上,挠着脑袋使劲琢磨“趸”字到底是怎么发音的向冉,突然象着火一般跳起来,“快看,东子,快看这一段,”他把手里的报纸舞得啪啦直响,使劲推攘着已经睡熟的欧阳东,“快看,《四千五百万,九园甲级俱乐部转手顺烟》。”迷迷糊糊中的欧阳东嘟囔道,“你看错了吧……”

    “真的!这还有,”向冉翻着报纸,大声念道,“《神秘外籍教练抵达本城》,……《顺烟圈定国内数名实力球员》。”

    “不可能吧,”欧阳东被他搅得再无睡意,坐起来接过报纸。确实是这样,《都市报》也不知道从哪里挖来的消息,用整整一个版面进行深度报道,而且言之灼灼。“据悉,九园集团已经与顺烟达成协议,俱乐部整体转让价格四千五百四十万,这钱将投资在顺烟集团在省城二环路西段外的新城开发计划,占新城开发公司股份的百分之十七点六,……顺烟集团收购九园俱乐部后,将直接晋级为甲级俱乐部,并自动获得明年参加全国甲B联赛资格”,“另悉,为了在即将到来的新赛季里取得好成绩,顺烟俱乐部将聘请欧洲教练组执教。……目前俱乐部联系最密切的外籍教练似为德国人,并已于数日前秘密前来本城与俱乐部商谈诸多执教事宜,最近几日数度观看了顺烟队与九园队及莆阳陶然队的多场教学赛……另传言该教练已经向俱乐部推荐数名法甲球员,前锋中场后卫一应俱乐全……”

    同样的报纸也摆在俱乐部副总的办公桌上,尤盛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额头上一根爆起的青筋突突直跳,声音沙哑低沉:“这是真的?”副总无奈地点点头,说实话他也不希望这是真的,他可不想丢掉这个金饭碗,不过这确实是真的。副总两手无意识在玩弄着手里一只铅笔,垂着眼帘说道:“是真的,老尤。这是集团公司的决定。”

    从看见报纸上文章起,尤盛就知道这一定是真的,假新闻不可能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但是他内心又抱着一线企图。得到副总亲口证实,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手指哆嗦着在办公桌上划拉起香烟和打火机,把自己重重摔进沙发里。“你们……你们这不是坑人吗?”他脸胀得紫红一片,良久才憋出这么一句苍白无力的话,“我才处理好我在比利时的公司业务,你们就这样告诉我?早点你们都干什么去了?!”

    副总苦着脸道:“这个消息是总裁亲自发话不能外传的,集团公司知道这事的也就几个人。”他自己都是昨天才被通知。“你的损失,公司会给你补偿,绝对不能教你吃亏。”这也是总裁昨天把他叫去谈话的内容之一。“除了经济上的补偿,公司还决定把中欧的业务都交给你的公司代理,”

    尤盛现在懒得听这些,他原本是一脑门想法要把九园队引领得风风火火,现在哩,俱乐部居然已经悄无声息就转让给那家财大气粗的烟草厂……“我不想听这些,我就想知道,俱乐部转让了,我和那些教练怎么安排?我的球员哩?也转让了?”要是仅仅转让一个甲级俱乐部的资格,他尤盛有信心再花上一两年时间带出一支队伍晋级甲级。

    副总明白他的心思,摇摇头说道:“全部转让了,除了你们这些教练,别的都是顺烟的资产了。”他心里一样不好受,再过几天,他就要回九园公司在高新区他原来的办公室,继续做他那个谁也不待见的办公室主任,那职务肯定没俱乐部常务副总舒服,经济上的损失更是可想而知的事情。“你们都和集团公司有合同,该怎么赔,都会按合同办的。”

    “他们哩?”尤盛狠狠地吸着烟,一字一顿地说,“顺烟说过那些球员怎么处理吗?”

    “今天晚上公司和顺烟集团要召开联合新闻发布会公布这消息。”副总无神地看着那袅袅盘旋的烟雾,空洞的声音在并不算宽大的办公室里回荡,“据我所知,顺烟要更好的球员,咱们的球员都不可能在顺烟找到位置,他们会被挂牌转让出去。公司也考虑到这一点,他们每人都会获得三个月工资作为补偿。”

    “挂牌转会?他们能找到新的俱乐部吗?”尤盛轻蔑地冷笑。“如果放假前不和他们签约,这些球员找个饭碗是很容易的事情,现在挂牌,谁知道他们被标上什么样的价钱?”

    “大部分是二十万上下吧,这也是今年的行情,不过,欧阳东的价格很高,六十万,”说到这里副总低下头,他心里不好受。欧阳东在他心里印象一直很不错,既听话又能干,他总认为九园能晋级,欧阳东在中间起的作用最大,但是这个六十万的价格已经远远超出甲B球元的转会价了——在此前欧阳东踢职业比赛的时间屈指可数,他不认为欧阳东能在转会摘牌会上寻找到新东家。尤盛一听就恼了,“你们怎么不去抢?六十万,有人用这价钱买一个就踢了两个月乙级比赛的球员吗?!”副总一脸愧疚,不过说起来这事的起因,还是要怪罪眼前这个脸红得象猪肝一样的主教练,“是你说欧阳东值六十万的。你在放假前的酒会上亲口告诉总裁,欧阳东最少值六十万,所以和顺烟谈判时,别的球员身价都在二十万以内,只有欧阳东从头至尾没降过一分钱……”

    副总的提醒让尤盛回忆起那事,那是在他回比利时之前总裁专为他摆的饯行宴上,他端着酒杯豪气冲天,爽朗的笑声压过酒桌上所有的声音:“……给我两年时间,我一定能把九园队带进甲A,甚至抱回一个冠军的奖杯!”不过他那天晚上说过欧阳东值六十万吗?那天晚上他喝得可不少,也说了很多“指点江山”的豪气话,现在看来,那时自己可真是矫情。

    球队正式转让前,欧阳东从俱乐部领到九园集团领了三万五千四百块,这是三个月的工资,算是俱乐部给他的补助或者是补偿,或者是别的什么名目下的钱。他不也太在乎这个。这几天他已经搬回子弟校殷素娥家去住,转到顺烟俱乐部之后,新的德国教练组甚至没让他们参加一场正式的训练课——他们已经看过九园和顺烟的那两场比赛,九园队里没他们相中的球员。

    向冉欧阳东等一干前九园俱乐部球员的名字,很快就出现在足协第三批转会球员名单上,并且引起小小的轰动。向冉等人的转会费是十八万到二十五万不等,而欧阳东却远远与他们拉开距离,六十万的标价使他在国内足坛上也算小小地火一把,一个仅仅踢过仨月全国乙级足球联赛的年轻人居然就敢标上与甲B强队主力队员一样的价码,很多人都认为顺烟俱乐部一定是想钱想疯了。

    欧阳东最初倒没认识到六十万的转会费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尤盛回比利时前曾经找他深谈过一次。“东子,你有没有想过去欧洲踢球,”对欧阳东在球场上的表现,尤盛了然于胸,假如欧阳东这次转会不成功的话——现在看来六十万的转会费将是最大的门槛,半年后他就会成为一名在册的自由球员,或者自己能把他介绍给比利时那些小足球俱乐部,凭欧阳东在场上的灵性和能力,在那边找一个饭碗应该不成问题。“比利时联赛也很火,水平比国内联赛只高不低,要是你愿意,我这趟回去就帮你跑跑。”

    尤盛的话至今仍然在欧阳东耳边回响,去欧洲,而且是去欧洲踢球,这有可能吗?他有时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做梦,读书、参加工作、下岗、成为一名职业足球运动员,现在又在待业了……短短三四个月,自己就走过一个轮回。他摇摇头,看看手表,图书馆就要关门了,他把那本厚厚的《十月》放回书架,漫步走出图书馆。

    最近他都没去顺烟俱乐部,也没去的想法,反正去了也没人理会。向冉和几个外省籍的九园球员倒是一同住在顺烟厂的招待所里,条件和以前在九园俱乐部简直没法相比,不过他们基本上都找到了新东家,只差在转会大会上摘牌了。向冉和甄智晃都是后卫,刚刚冲上甲B的莆阳陶然急需扩充后卫线的实力,他们的经纪人叶强几通电话,然后再在省城和莆阳间来回跑了两趟,就把这事给搞掂,两人合在一起转会费二十三万,还不到欧阳东身价的一半。

    了结完向冉和甄智晃的转会事宜,叶强就开始专心忙乎欧阳东的事。这事可真是费脑筋,最大的坎就是那六十万的转会费,而顺烟俱乐部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药,别的球员转会价都有商量,只有对欧阳东例外,六十万定打不饶。其实这几天来问欧阳东情况的也有几家俱乐部,象曾经观看过乙级联赛总决赛的甲A俱乐部武汉鄂金龙、被九园踢回乙级苦苦煎熬的广西漓江,还有莆阳陶然,他们对欧阳东都很有意思,可那六十万的转会费实在太离谱。武汉鄂金龙总经理在电话里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叶强:“三十五万,我们就买下他,多一分都不要。”

    十二月二十日是甲B和乙级球队摘牌的日子,六轮下来,大屏幕上转会球员列表中身价超过四十万的就剩欧阳东一个人,现在他已经沦为几十个俱乐部老总和主教练们的谈资,大家都笑着交换关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的各种谣传,顺带着打趣顺烟俱乐部一脸呆笑的总经理和面无表情的中方助理教练。不过也有人更关心欧阳东的去向,直到摘牌会结束时确定没有俱乐部对他感兴趣,这几拨人才暗暗松下一口气。

    这些都是在今年乙级联赛里先后与九园队碰过并且栽在九园队手里的乙级俱乐部。

    事实上欧阳东现在已经下岗了,既然摘牌大会上没俱乐部愿意接收他,那他以前与九园签定后来又转移给顺烟的合同就变成一纸空文;如果在明年一月十五日前再找不到新的俱乐部,那么他半年内将不能参加任何级别的正式比赛或者加盟任何正式的足球俱乐部,直到明年六月十五日他成为一名自由球员为止。

    时间就象水一样静静地划过,一月六日,正在图书馆看书的欧阳东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手机电话,电话那头是叶强。

    “我买了一部手机,你把号码记下来,”电话是叶强从机场打来的,“我现在去武汉,如果那里没有眉目,我会去广西漓江。你等我的好消息。”

    晚上有人打电话到殷素娥家里找欧阳东,是他那个失踪半年多的老同学刘南山。

    “东子,我学习回来了。来东莞吗?这里正好有个空缺……”

第四章 出走他乡(二)

    七天时间,叶强拖着他那条比左腿足足短半寸的右腿,从冬雨连绵的省城飞到雪花飞舞的武汉,再从武汉坐火车到寒风凛冽的长沙,最后从长沙飞到骄阳似火的南宁。坐火车是十多年来第一次,乘飞机更是开天辟地第一遭,这三个城市他从来都没来过,可他压根就没有在这些城市里逛悠的心思。他登门拜访的四个俱乐部对他都很客气,好吃好喝好住宿地招待着,临走还送上一张火车票飞机票,只是一谈到欧阳东的转会,人家就打哈哈。叶强的情绪越来越低落。

    漓江俱乐部一个副总陪着叶强吃完一顿沉闷的晚饭,又把他送回俱乐部为他安排住宿的地方,在宾馆大门口说声以后有空记着来玩,就转身坐上车一溜烟去了。俱乐部早就把明天上午的飞机票递到他手里,可欧阳东转会的事情依然连个影子也没有。叶强看着大门外来往的车流,长长出了一口气,伫立良久才一瘸一拐地走进这富丽堂皇的宾馆。

    叶强走出电梯时,一个男人靠在柜台边和楼层服务台小姐聊天,那眉清目秀的女孩正被逗得咯咯直乐,瞥见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叶强,就低声对那男人说:“你要等的人回来了。”那人就站直转过身来。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年纪的男人,从体形上看多半是搞运动出身的,肩宽臂长,黑色衬衣碎花领带和他敞着的英式西装很相衬。他迎上一步,先伸出手,“叶强老师?我叫袁仲智,漓江俱乐部的助理教练。”握着他结实有力的手掌,叶强上下打量着这个人。袁仲智发际很高,黑而浓密的短发修饰得很整齐,细长眉下是一双总带着几分若有所思的眼睛,深深陷在眼眶里,薄薄的嘴唇边有一条深深的笑纹。

    “助理教练?难道是漓江俱乐部临时改变主意了?”摩挲着手里的名片,叶强在心里揣测着袁仲智的来意,把他引领到宾馆顶层的小茶室,这里很清净,除了两三个服务员,几乎没什么人。直到服务员端上一壶果茶和几碟点心瓜子,并且给两人分别斟满茶水,叶强也没想好该开口说什么,只是反复看着手里的名片。

    袁仲智倒先开了口:“叶老师,或者我就叫你老叶吧,”他笑笑,嘴边那道皱纹更深,“你多半比我大不了两岁。我今天来你别误会,与漓江俱乐部毫无关系,只是想来和你聊聊。”这么说这个人不是来谈欧阳东转会事宜的,叶强脸上掠过一抹浓浓的失望,他现在哪里有心情闲扯聊天,除了转会这档子事,他什么都不想谈,也没心思谈。袁仲智很清楚叶强的想法,不过那件事他爱莫能助,“老叶,其实我们很早就认识,不过那时我认识你,你却不认识我?”叶强疑惑地看着他,这话从何说起?他从来不记得自己认识一个叫“袁仲智”的人。

    “去年七八月份你们省上组织的那场足球比赛,我去看了,”袁仲智舒服地靠在竹沙发中,悠闲地说道,“你那时是一个业余队的主教练吧,那业余队的名字叫‘七色草’。我没说错吧。”叶强就笑起来,那次比赛中他和尤盛时隔十余年第一次见面,也是欧阳东这个大学生走上职业足球运动员的出发地。“我对你可没印象,你去那里去干什么?”既然不是漓江俱乐部派来谈欧阳东转会事情,叶强就只想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走,言语自然就没那么客气。

    袁仲智很会把握谈话的切入点,也很懂得谈话的技巧,对叶强无礼的话,他只是抿嘴笑笑:“那时乙级联赛分组结果已经出来了,我当然是去看九园队和顺烟队的比赛。不过,印象最深的却是你们踢进顺烟的那个球。”其实那个球踢进时他正在观摩陶然队和那支大学生队的比赛,只是在进球后才开始注意到九园和七色草的比赛,不过现在正好拿来捧捧叶强。“那场球你们踢得很漂亮,虽然输了,不过十几个挺着啤酒肚的老家伙能把九园弄得鸡飞狗跳,真正是不容易。”叶强就得意地笑起来,对这个讲究仪表边幅的袁仲智多了几分好感。

    端着杯子喝了一口果茶,袁仲智点点头说道:“这茶味道不错,柠檬味道很正。”说着就又给叶强续上,才象是无意地问道:“欧阳东和向冉都是你的弟子吧?这两人在场上时都中规中矩的,向冉老成稳重,欧阳东就不消说了——我们俱乐部十二场比赛输了三场,两场输给九园。老叶,你好福气,调教出这么两个弟子。”叶强笑着摇摇头,他可不敢把这荣誉戴自己头上,“都不是,我只是向冉的经纪人。至于欧阳东,虽然说起来我也是他的经纪人,不过更多是出于朋友间帮忙。”就把向冉怎么进的九园俱乐部,自己又是如何与欧阳东结识的事情说了一遍。

    袁仲智没想到这中间居然会有这么曲折的经过,就象听故事一般静静听着,末了才叹息道:“居然是这样的。可惜我们俱乐部错过了向冉,不过这一两年来自己找上门来的球员可真不少,基本上都是技术不行的或者年纪大了想再挣点钱的,我们是打发一拨又来一拨。后来干脆这样的人上门,就一律挡回去……”他怅然地望着落地窗外的蓝天白云,隔半天突然又问一句:“你和九园队的尤盛,以前就认识?”叶强点头说道:“以前我也是踢球的,尤盛比我晚进国青队半年,他认识我,我可不认识他。”看袁仲智惊讶地望着自己,目光定在他那残废的腿上良久才不好意思地笑笑,叶强就无所谓地一咧嘴,“这事都过去快二十年了,我早就无所谓了。”

    虽然叶强这么说,袁仲智却是赶紧转了话题,“我和尤盛也算是一场同学,只是我晚去三个月,没能在科隆体育学院和他遇上。不过我也得承认,他的胆识确实在我之上,居然敢把欧阳东这样连一天正规训练都没有的人签下来,还推上球场做主力。就这一点来说,确实比我强许多。”叶强就望着他笑,这个袁仲智嘴里叹服,心里却很是不服,便说道:“他那是赶鸭子上架,没法的事情,逼急了才想的法。就他当时那十几个人,要在两三个月的联赛连轴转,凭那几杆老枪怎么撑得下来?就这样还差点功亏一篑。”袁仲智也笑起来,叶强说的确实是实话,“……最后就教我们‘功亏一篑’。”武汉总决赛最后一场,漓江就是一球小负给九园,俱乐部七百多万投入连带几十号人一年的辛苦,就这样打了水漂。

    袁仲智摸出精致的纯银烟盒,弹开递给叶强,叶强就取一支,也不点上,只是拿在手中把玩摩挲。他前头的日子过得艰难,香烟从来只是偶尔抽一口,没敢上瘾,他那点微薄的工资可再经不起烟的折腾。袁仲智就划火柴自己点上,喷着烟雾自嘲道:“其实我去年一年,有五个月都是全国各地跑,参加乙级联赛甲B联赛四十来个俱乐部的情况都摸得熟。说实话,最初我们可从来没把九园这个小俱乐部看在眼里。一个球员人数刚刚满足注册要求的小俱乐部,主力又几乎都是被职业联赛淘汰的老人,再加上主教练对国内情形两眼一抹黑,这样的球队能冲上甲级?!——我想很多在九园身上吃亏的乙级俱乐部最初都和我们一样的想法。”漓江是这样,龙马、顺烟也是这样,即便是在总决赛第一场掀翻九园的莆阳陶然,取胜的原因也仅仅是因为九园主力们没能好好休息,体能跟不上。

    叶强没接话,离开足球场那么长时间,他原来积攒的那点东西都忘得干干净净,他只能听这个从什么“科隆体育学院”毕业的人说下去,他连这个所谓的“科隆”在哪里都不知道。袁仲智摇摇头,似乎要把那几分惆怅驱赶开,接着道:“我们也是靠九园帮忙才去的武汉。”看着叶强茫然的表情,他就知道欧阳东并没有把漓江出钱让九园阻截云南龙马的事情抖出去,就含混过这一截,“要早知道欧阳东和九园的合同是一千多一个月,我们就该先买下他……我们一线队的替补,工资也是三千多块。”说着就苦笑。他旋即又记起一事,问道:“我那次去看那几场业余比赛,陶然队缺的就是一个象欧阳东这样能突能传能射的人,为什么他们没签欧阳东?按说他们那么财大气粗的,随随便便也能拿出合适的价码吧?”

    这事是叶强的痛脚,他就是因为九园俱乐部比莆阳陶然多出四千块钱,才把欧阳东推给九园的,如果当初欧阳东进了陶然,事情也不可能弄到今天这个无法收拾的地步。他垂着眉把这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袁仲智,他一直对这事很愧疚,事到如今,这愧疚的心理已经变成一块心病,欧阳东转会的事情越无气色,他内心的痛苦就愈加强烈。

    原来如此,这中间还有这些事。看着叶强阴郁的脸色,还有那紧紧皱成一团的眉头,袁仲智现在相信这个苦巴巴的男人和欧阳东之间确实不仅仅是球员和经纪人的关系,他们相互间还有一层更加深厚的人与人之间的友谊。袁仲智现在心里也在矛盾,那些事,到底要不要现在就告诉叶强。

    空荡荡的小茶室里一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收银台后那个服务员悄悄铰指甲时发出那一声细微“咔嚓”声。“老叶,我很感谢你这么信任我,连这样的事情也告诉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良久袁仲智才慢慢地说道,他把手里挂着长长一截烟灰的香烟按熄在烟缸里。“不过你也不用这样……”他寻思着如何措辞,“不用这样伤感。要是欧阳东去了莆阳陶然,还有没有象在九园的际遇也未可知,毕竟陶然队比九园更有实力,人员也更齐整。”他又思索了良久,才说道,“你知道为什么足协转会大会上没人摘欧阳东的牌子么?”

    叶强眯着眼睛凝视着袁仲智,摇摇头。难道这中间也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事情?

    “我猜这个六十万的价码最早应该是尤盛说出来的,他说这话出于什么目的姑且不论,这个价格还是符合欧阳东的表现和在球队里的作用。”刚才那截香烟还没有完全熄灭,一缕蓝白色的烟气象一根柱子样从烟缸里袅袅升起,袁仲智就望着它缓缓说道,“欧阳东一上榜,我就劝俱乐部买下他,……可惜,我只是个助理教练,象球员进出这样的大事,我只有建议的份。据我所知,至少有五家俱乐部都在盯着他,其中还有象武汉鄂金龙这样的甲A俱乐部,可大家为什么都不下手哩?”他自设一问,叶强只是看着他,没接话。

    “谁都不愿意出这六十万。鄂金龙是怕买来又不合适,毕竟欧阳东只踢过两仨月的乙级联赛,他们又是参加甲A联赛,两者的差距天上地下了。莆阳陶然哩,他们用这个钱可以签三四个球员,比如彭山——前国脚不说,还是第一年职业联赛的金球奖获得者,踢的位置和欧阳东几乎一样,买下彭山剩的钱还能买进向冉和另外两个年轻球员;我们和山东海龙以及别的那么一两家俱乐部,就压根儿不想付给顺烟这六十万。半年后欧阳东就是自由球员了,那时我们完全可以用高薪和别的优惠条件吸引他过来,何必现在这么急着转进他?”他笑眯眯地说道,“老叶,你这一路来是不是走了四家俱乐部,谁都不答应你,但是谁都待你有如上宾?”看叶强点头,袁仲智就笑着解释,“这是谁都不想得罪你。半年后欧阳东自由了,大家还都要靠你在欧阳东身边帮忙说好话。”就看着叶强只是笑。

    听他这么一辟说,叶强也明白过来,怪不得自己这一路走来到哪里别人都待自己那么好,在武汉时,一个乙级俱乐部老总还亲自陪着去“大中华”吃午饭,一顿饭就吃掉快一万,但只要一说到欧阳东的转会,就都苦脸皱眉摇头。既然这么多人都在等半年后欧阳东自由转会,他现在还操个什么心?想着想着,他也就释然。

    见他眉头舒展脸上也挂出几分笑容,袁仲智便泼冷水说道:“老叶,事情也不会这么简单。中国足协的规章制度一天一副模样,谁也不知道今年的各级联赛到底是怎么回事,要还象去年那样踢赛会制,欧阳东的饭碗是不用愁了?可要万一是联赛主客场制度哩?或者今年注册时间就一次哩?所以你还是轻松不了。再说,半年后欧阳东还能否保持这样水准的竞技状态,也是个大问题。”

    叶强不能不承认他高兴得太早了,袁仲智所说的全部都是症结所在,问题是,这些症结如何化解?问题再一次回到老路上,怎么样给欧阳东找一个俱乐部,让他顺顺当当地转会。袁仲智又摸出一根烟,划上一根长长的火柴点燃香烟,慢慢吐出一团白白的烟雾。

    “你是不是有办法?”看着袁仲智悠闲的模样,叶强问道。“我是有办法,但也有一个条件,”看叶强答应,袁仲智这才说道:“这个办法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不过值得试一试。咱们先小人后君子,我的条件是,如果这个办法行不通,那么半年后我们俱乐部有优先和欧阳东签约的权利。”看叶强面露难色,他又笑道:“当然那时我们给欧阳东的条件也不会比别人差很多。我是说,如果大家给的条件差不多,半年后欧阳东成为自由球员,他就要来我们漓江俱乐部。”……

    第二天上午,叶强匆匆离开南宁登上飞回省城的飞机。

    下了飞机,他就直奔省城北门大桥外的顺烟俱乐部。

    中午一点,他一瘸一拐地几乎是跑出顺烟俱乐部,招手叫过一辆出租车,上车就说道:“去莆阳。走高速公路。”

第四章 出走他乡(三)

    傍晚时分,“七色草”茶楼一个包厢中,刘源和两男一女正在搓麻将。

    “刘胖子,你今天怎么成大清炮队队长了?”一个男人喜笑颜开地把一百块钱划拉进自己面前的抽屉里,还顺带着损刘源一句。刘源翻着白眼,圆圆光光的头顶在白炽灯下闪着耀眼的汗光,“老子今天手气背!”他伸手抓起桌边的茶杯,揭开盖子才发现里面早已见了底。“真是人倒霉喝水都塞牙缝,在自己家里也没口水喝。”他恨恨地咒骂着,就站起来要去拉门找人。

    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陡然响起来,三个坐在桌边胡乱和着麻将的男女都翻出电话来看看,那女人就说道:“刘胖子,是你的电话吧?”刘源摸出手机瞅瞅,对方手机号码是9078773,他认识的人里可没人用这个号码。多半是打错了,他顺手就掐断线。可转眼手机铃声就又鸣叫着。这是谁啊?那收钱的男人就笑道,“刘胖子,别是你老婆打的吧,……你要是再不接,小心今天晚上回去跪搓衣板。”三个人便一起笑起来。刘源也不理他们,只是接上线,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谁啊,死气白赖地打个什么电话!吃饱了撑的!”

    电话那头是叶强。“是我——叶强。”对于刘源开头那句邪火他压根就没理会,只是问道:“欧阳东现在在哪里?”一听是他,刘源就更没好气,“你这几天死哪里去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人?东子昨天晚上在‘老四川’请客,所有人都到了,就缺你一个。他今天晚上的火车去广东,这会,……”他瞧瞧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已经快十九点了,“多半上车了。”

    叶强一听就急了,“赶紧和他联系!”

    “我能联系上个屁啊,他手机已经关机了。他昨天吃饭时就说了,到广东东莞换了手机号再和我们联系。”

    电话那头猛然没了声气,只剩车轮与地面那轻微的摩擦声。隔了良久叶强才急急说道:“那你赶紧地弄清楚他到底上车没有!只要火车还没开,你就把他给我拦住。我现在在莆阳到省城的高速公路上。你赶紧问问他离开没有,然后给我打电话。就打这个电话。”说着那头就收了线,刘源嘟囔着“什么狗屁急事”,还是拉门出来招呼过一个服务员,嘱咐她去房间把茶水续上,就拨通殷素娥家电话:“殷老师家吧……我是刘源,……欧阳东的一个朋友,昨天晚上我们还一起吃饭啊。我想找东子,……他已经走了?几时走的……你们也不知道?”他就又给叶强打过去,刚把话一说,叶强的声音吵得他赶紧把手机移开一截,“去火车站截住他!”

    “那火车要是已经开出去了,我也把火车截下来?”

    “那你就开车去兰溪截!那里是大站,快车慢车都要停!我把莆阳陶然老总和合同都给他带回来了!明天是最后一天,错过了他就得等上半年!”叶强在电话那头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莆阳陶然俱乐部的老总?合同?眨巴着眼睛错愕半晌,刘源才反应过来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连外套都没顾上穿就冲出茶楼。茶楼的服务员和顾客们都是第一次看见他奔跑的景象,平时他可一直保持着一副庄重沉稳的成功人士外表,现在,刘源矫捷地就象一只肥肥的梅花鹿。

    跑出茶楼,他一头就扎进一辆正好停在路边下客的出租车,“去火车站!快!快!”刘源这才想起该给火车站打电话询问下去广州的车是几点发出。从114查号台再到火车站售票处,三四个电话后刘源心里终于泛起一线希望,火车十九点二十五分从省城发出,也就是说,还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可是赶到火车站就要半个小时,再进站台顺着长达二十节的车厢找人,自己能有把握找到?他下意识地一摸胸口,只顾着赶时间,他的外套还在茶楼上,电话本和钱包都在外套里,现在怎么办?认识欧阳东的人里自己就知道汪青海和潘老板的手机号码,可汪青海在外地开会,潘老板去了西安。现在去找谁?还有,自己身上就剩两三张元票,这出租车钱谁来付?

    他嘟囔着咒骂着,拨通殷素娥电话,“殷老师吗?还是我……有个事托你帮忙,你能不能帮我一起在火车站找找欧阳东……要赶紧,有急事找他……你就打的士来……越快越好,火车要七点二十五分才发车……对了,多带点钱,记着多带点钱!我在火车站售票大厅门口等你,一定要赶紧来!”

    揣起电话,刘源就和司机攀谈自己的难处,确实,现在他全身上下,就裤兜里有那么几张纸币,要是司机不愿意,在这里就能叫他下车滚蛋。那司机倒好说话,只说无所谓,谁能没个急事,这一趟便不收钱也无所谓。刘源就过意不去,再三说在火车站下车,一定要叫司机等着殷素娥拿钱来,“您别关计价器,就算那段时间我包下您的车了。怎么着能不能叫您白跑一趟赔这个钱。”

    刘源坐的车走的第一环城路,车多路口多红灯多,等他赶到火车站售票处时,从第二环城路打车过来的殷素娥早就到了好几分钟,连她女儿秦昭也相跟着来了。远远地瞧见刘源钻出出租车,她们就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带钱没有?”刘源连问候的话都没有,劈头就问。殷素娥就从提兜中拿出厚厚一沓几十张百元钞票,“这有六千,够用么?”刘源点头接过来,就转身付了车钱,紧走几步一把揪住一个在附近晃悠悄悄打量他们的鬼鬼祟祟中年男人,小声问道:“有去广州方向的车票么?要三张!”

    那男人先是被惊得脸上都变了颜色,见刘源这样问,瞧了他好几眼,又瞄了殷素娥和秦昭好几眼,这才慢慢松懈下来,只是俩眼睛周围四处乱踅摸,同样小声说道:“有,四百五十块一张。你要几张?”刘源就数钱,“拿三张来。这是一千三。”

    刘源晃着三张车票,领着殷素娥母女从海一样的人群中挤进味道古怪的候车大厅,殷素娥一溜小跑着跟紧大步流星四处张望的刘源,一边小声地问道:“你买车票干什么?我们也要去广州?”刘源在人缝里乱钻,终于瞧见去广州方向的候车厅指示牌,急慌慌地赶过去,口里就应道:“我们去那地方干什么。现在是春运期间——还有个把星期就到春节了,这时节火车站不卖站台票。不买火车票咱们就进不了站台。再说,”他突然打了个喷嚏,“再说,要是火车开出前找不到,咱们就得上车去找,反正车到兰溪也要停,咱们就在那里下车再回来。老子不信找不到他!”

    就在刘源殷素娥秦昭三人分头挨个车窗大喊欧阳东名字时,这会儿他正坐在十一号卧铺车厢中静静地等待着发车。他又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七点十五分,再有几分钟,他就要踏上前往广州的旅途,那里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他无从猜测。

    一月六日,消失半年的刘南山终于打来电话。半年来他一直在海南学习,最该死的是他居然把记有欧阳东电话号码的那本书忘在东莞的宿舍了,因此直到他元旦节回来才想起这档事。“来吧,这边厂里现在就有空缺,有我罩着,你怕啥?”已经是副总工的刘南山说话都带出一股子豪气,“前两天我和老总说过,你来就不要试用了,直接上岗,包吃包住一个月两千八,外带年底利市。怎么样?”对这件事,欧阳东现在却再也提不起兴致,孤身前往武汉的叶强身上还寄托着他的希望,不过,他也没有一口回绝刘南山的邀请,只说自己要好好想想,过几天再答复热心的老同学。

    日子一天天过去,欧阳东的心里也越来越煎熬,从六日到十日夜里,每天上午中午和晚上叶强都要和他一天通几次电话,然而这种联系在十一日中午却突然中断了,那天一直到深夜叶强都没有来电话,几次楼下响起电话铃声,睡不着觉的欧阳东都误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在鸣叫。当天晚上和第二天,他都无法和叶强联系上,每次电话拨过去,总是那句冷漠的语音提示,“机主未开机”,或者“你所呼叫的号码不在服务区”。他不知道叶强那边出了什么事,而刘南山又间天一个电话催促他赶紧给个明确的答复。在漫长的焦灼等待中,欧阳东不得不怀疑,叶强这趟行程是不是以失败搞终?叶强是不是已经悄悄地回了省城?他是不是因为愧疚而不敢面对自己?

    思量再三,欧阳东最终断定叶强推销自己的计划失败了,这样说来在未来半年中自己不可能有什么约束——除了不能在任何俱乐部踢职业足球联赛,去东莞未必不是一个好主意;既然刘南山在那里都踢打出一片天地,他欧阳东怎么不能去那里图谋新的发展?反正在桐县老家他已经买好房子和店铺,再不济就是回桐县而已。欧阳东不禁再次为舅舅那深邃的眼光所折服。

    既然拿定主意,欧阳东说做就做,先去订飞机票。现在是春运高峰期,最近一个去广东的航班也要等到大年初一,而刘南山那边又急催着他去东莞过春节,“老同学聚聚啊,在这一片的好几个老同学这两天都要来东莞,庆祝我乔迁之喜。”欧阳东好不容易才从票贩子手里买下一张去广州的卧铺票,昨天晚上又请到所有在省城的熟人如刘源殷素娥等人,一起吃了一顿饭,就算是和这一年半的省城生活告别了。他也去请过叶强,可他那哑巴老婆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笑眯眯地一通比画,欧阳东也不懂他到底想说什么,还是叶强的女儿说,“妈妈说她也不清楚爸爸去哪里了。妈妈说她不去吃饭。”欧阳东最后只好把一个红包塞给叶强的女儿,“这是叔叔给你的压岁钱。”

    月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看那背影倒很有几分象秦昭,也是裹着一件红色羽绒大衣,也是把扎成马尾的长发兜在衣服后面的毛边帽子里。秦昭那件衣服是欧阳东从武汉回来后买来送给她的,就是怕那个一直不给自己好脸色的小姑娘不收,他才好说歹说劝殷素娥先收下,再说成是她给女儿买的。后来秦昭就经常穿着那件衣服。欧阳东无声地笑了笑,现在殷素娥和秦昭都该早就回到家了,自己放在茶几上的那封信和留下帮助秦昭读大学的钱,她们也该看见收到了吧。不知道刘岚她现在怎么样了?欧阳东突然没来由地想到那个对自己很不错的女孩,那有一双弯弯的眉毛和笑起来一样弯弯眼睛的姑娘,现在在干什么哩?

    嘣嘣嘣嘣,厚厚的车窗玻璃敲击声把走神的欧阳东唤醒,窗外站着的正是秦昭,鼻子嘴巴里哈着团团白气,连说话带做手势,但是车厢里混乱嘈杂的声音让欧阳东什么都听不清楚。他一把提起车窗,探出头去问道:“你怎么来了?”

    不知道是被寒冷的夜风冻的,还是因为一路小跑来回寻找欧阳东累得,抑或是因为找到这家伙而激动,一脸通红的秦昭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夹杂不清地喊道:“你……快下来,……不走了!”

    在刘源那暖烘烘的办公室里,终于穿上外套的刘源使劲吸溜着清鼻涕,直着喉咙一口气吞下三四种抗感冒药片,这才翁着声音说道:“……叶老二,你这是搞的什么鬼?!”

    叶强一点都没捣鬼,他新买的手机那晚上掉进马桶里,这么着才教欧阳东疑神疑鬼。至于欧阳东转会的事情,还是没有妥当,不过,他已经从莆阳陶然俱乐部把他们的总经理请到省城来安顿好,明天上午就可以和顺烟俱乐部签约。

    事情还是要从昨天晚上叶强和那个漓江俱乐部助理教练袁仲智最后的谈话说起。

    在德国科隆体育学院镀过金、又在国内职业足坛摸爬滚打两三年的袁仲智确实很有一套,他给叶强曲划出一条很麻烦但是很实用的“邪”招。首先,叶强要回省城和顺烟达成谅解,由顺烟和欧阳东签一纸合同,内容和当初九园与欧阳东签定的基本一样,只是增加一款:如果一月十五日之前没有第二家俱乐部愿意接收欧阳东,则该合同自动失效。“反正这对顺烟也没什么损失。不把欧阳东弄出去,再过半年他们一分钱也得不到。”袁仲智夹着烟卷慢慢说道,“不论是租借还是转会,只要价格合适,我想顺烟俱乐部会考虑的。”

    第二步,就是找一个愿意租借欧阳东的俱乐部。从时间和空间上来看,只有莆阳才有可能,毕竟二者间相距那么近,也便于叶强在最短时间内来回奔波协调。许以各种优惠条件——比如工资减半、比如不要签字费、比如塞点红包——只要他们愿意租借甚至是买下欧阳东就行。“依欧阳东的能力,在陶然打个主力替补应该是没问题。再说现在是租借,毕竟比转会要便宜许多。陶然会动心的,他们也要为年龄不小的彭山找一个替补。”袁仲智如是判断。

    叶强今天的所作所为,就是完全按照袁仲智的主意办的。和顺烟的磋商很顺利,他们的总经理正在为这个身价最高又找不到买家的球员操心——问题是大股东还咬死六十万转会费不松口,这教他更加为难。再有一天就是足协规定的转会截止日,眼看着六十万白花花的银子就要打了水漂,偏巧这时候叶强雪中送炭。总经理大手在空中爽快地一挥,“行,老叶你说的可以,就这样办。欧阳东的工资就签在一万三,”当然了,无论这事成不成,他是一分钱都不用掏的。“不过租借费可不能低了,要不我不好和上面交代。就定在二十五万一年吧,多出来的归你。”

    和莆阳陶然的谈判稍微有点麻烦。虽然叶强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陶然俱乐部的方总还是不放心,他甚至把叶强请进小会客室,自己单独找来向冉和甄智晃询问。二十七岁的甄智晃已经厮混过三四家俱乐部,他显然比向冉更懂得如何打动方总的心思。“在九园,欧阳东就是主心骨。”他一脸诚恳地面对着方总经理,神色严肃,“您想,九园那么多老队员,踢那么多场球,累都累垮了,可我们还是冲进了甲级,而且十二场比赛仅输了一场。为什么哩?就是因为欧阳东带动了全队,让大家都能聚集起那么一股气,一股誓要晋级的气。十二场比赛他上场的时间在全队排第四,奔跑的距离绝对是第一,有好几场我们几乎就是靠他一人之力才赢下来的。”他瞅瞅方总的表情,又添了一句,“要是他能够有充分的休息,总决赛第一场陶然也未必是我们的对手。我这可是说的真心话啊,方总。”

    那场比赛也是最教方总心惊胆战的场次之一,如果那个高龄前锋——他不记得齐明山的名字了——没抽筋,首先失球的应该是陶然队;如果欧阳东在最关键时刻没抽筋,那场比赛的结果是胜是负是平,也真是天知道……

    “我们俱乐部决定租下欧阳东,租一年……半,”天知道方总怎么会说出这么一句,他自己都没搞清楚为什么会说出租借一年半,“租金三十万,工资按他与顺烟合同价的百分之六十,其他的待遇与别的陶然球员一样……”这就够了,只是那三十万的价格又让叶强费了好大的劲,在与顺烟俱乐部数度电话交涉后,最后终于敲定在三十二万租借一年半,顺带着添补一条,“假如我们觉得欧阳东不错而顺烟又愿意转让的话,我们有优先购买权,”方总很得意,这一条更象是欧洲那些大球会说的话。

    为了办成这件事,叶强在两个俱乐部老总身上花了两万五千块。这事他没告诉欧阳东。

第四章 出走他乡(四)

    莆阳市是本省第三大城市,迤俪婉转的慕春江从城中间静静流过,把偌大的城市一分为二,同时也给它平添几分秀丽姿色。这里是著名的酒乡,以盛产精酿白酒而闻名全国,“酒城”这个独特的称谓,翻着史书可以一直上溯到元明时期。前几年为了搞活地方经济,政府对白酒酿造业慢慢放开闸口,一时间全地区到处是大中型白酒酿造厂和手工作坊,从压盖到制瓶再到成品酒诸项工种一应俱全。那几年间,全国各地都有人奔向这里,挥舞着钞票把散装白酒一车皮一车皮地拉回去,再兑原酒兑料兑水,装进瓶子贴上标签,就敢吆喝着“特产”二字上电视台打广告,有人甚至把广告做到中央电视台的黄金时段。据说外省有那么几家广告火得厉害的白酒生产企业,凭此还成为他们当地的利税大户。

    依靠白酒酿造业,本地经济快速积累下丰厚的资本,地方政府再一次追赶着潮流,吼出打造“西部电子城”的口号,便在慕春江东岸郊区划出那么一大片土地,插上大大的牌子,“莆阳市高新技术开发区”就此出现。也不知道谁有那么熟的门道,莆阳市的开发区居然比省城那一片农田更先一步挂上“全国经济技术开发区”的金字招牌。这一招确实奏效,大批社会游资和大量人才蜂拥而至,大片大片老城区被推倒,大片大片的农田被圈占,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高楼一座座大厦,马路上跑的是川流不息的高档轿车,街道上走的是行色匆匆的白领阶层,好一派欣欣向荣景象。只是莆阳市的高新产业毕竟新兴,无论如何比不上它的制酒行业家底浑厚,眼下地方经济的龙头,依然是三大酒业集团。而这三家酒业集团中,又以陶然酒厂的实力最为强劲。

    上午在顺烟俱乐部签下合同,下午欧阳东就带上他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李离开省城直奔莆阳市。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座城市,当他乘坐的出租车开过慕春江二号公路桥时,江两岸那一棵棵郁郁葱葱的杨柳树、整饬一新的彩色扶栏,还有那沿江公路边齐齐整整的欧洲样式住宅小区,都叫他大开眼界。这里与省城相比,少了几分惫懒和闲散,却多了几分清爽与朝气。

    报到的第三天,也就是一月十七日,农历腊月二十六,陶然俱乐部二十七名球员、四名教练员和领队,从省城乘飞机前往云南昆明,在那里参加一年一度的海埂高原训练,当然也要参加那个前后几年间都不断被从业者和媒体质疑的体能测试。

    不知道中国足协那帮大老爷们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也有传言说这是某批高级官员去欧洲六国考察后学习到的成功经验,总之,每年联赛开始前的这一次“体能达标测试”,这在向冉欧阳东他们看来轻松得如同手心翻手背一样的“十二分钟跑”和“YOYO折返跑”,就是彭山这样的大龄球员的噩梦。

    在海埂欧阳东才算是真正开了眼界,三十六支甲级俱乐部也齐刷刷全部聚集在这里,除了偶尔一两只球队练练简单的战术配合或者打打轻松的对抗赛,剩下的就是跑圈,跑圈,再跑圈。欧阳东实在弄不明白这没完没了的跑圈有什么意义,只是他也懒得去打听,别人怎么做,他就跟着学,反正从去年十一月底到现在他一直没怎么系统地训练,就权当恢复罢了。训练闲暇时,他就去看看十二号场地那一大群外国球员踢球。

    这是几个经纪人带来的“多国部队”,球员全部来自南美洲和欧洲,人人都有一份看上去很不错的身份和背景资料。他们每天边训练边比赛,让甲A甲B各队现场观摩。如果有俱乐部相中的球员,就可以按质论价和讨价还价。所以他们租下的场地边总是围着一拨又一拨的人。这里的事情又让欧阳东闹不明白,不是说一月十五日就是转会注册的最后截止日吗,怎么这些外国球员还在这里咋呼闹腾?

    鉴于今年转会市场关闭时,尚有二百六十多名球员未能寻找到新东家,中国足协在一月十五日下午十六时三十分,向所有注册足球俱乐部发去传真通知,球员转会市场关闭截止日顺延至二月十四日下午十七时。

    那一年的全国甲B联赛于三月二十三日在九个城市同时拉开帷幕,第一场比赛,莆阳陶然主场对阵西安蓝鸽,欧阳东的名字不在出场名单中。据《莆阳日报》报道,能容纳二万七千名观众的“人民体育场”爆满,在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助威声中,陶然队二比零轻取对手。

    第二第三场联赛陶然都是客场,先是北上河北保定,然后又南征广东珠海,战绩一负一平。欧阳东依然没进十八人的大名单,和几名队友留在气候宜人的莆阳城。莆阳市电视台今年可是花了大力气,租下卫星线路对陶然队的比赛场场直播,要是比赛地没电视台愿意直播,他们就租用当地电视台的设备和人员,“这是为莆阳市民增添一道精神文明的体育大餐。”面对摄象机,市电视台的领导当众说道;“足球是一块大蛋糕,”拍着厚厚一叠广告合同,那位领导对会议室里诸多同僚道,神色满足语气凝重,“很大很大的蛋糕。”

    第四场主场比赛,欧阳东终于进了出场名单,不过他的上场时间只有比赛尾声时那区区六分钟,他甚至连足球都没碰到一下,主裁判就鸣响终场哨。陶然队一比零小胜对手。

    第五场比赛时,凭借优秀的卡位意识和状态,向冉已经在后卫线上成为主力中卫,甄智晃也成为后卫线的主力替补,欧阳东依然是闲人一个,和几个同样遭遇的队友坐在俱乐部的会议室里看着电视直播。

    日子真是悠闲,欧阳东从新华书店买来一大摞他一直想看又一直没时间认真看的书,象《中国四大名著》、《外国四大名著》、《荆棘鸟》、《第三次浪潮》等等等等,反正同寝室的甄智晃几乎夜夜都是十点前才回来,晚上寝室里没人,他就一个人泡杯茶,坐在沙发里,抱本书慢慢看。偶尔地,他也会同三五个平日里说得来的队友一起出去大吃一顿,不过香烟白酒他是不沾的,啤酒也就喝一杯两杯。叶强曾经告诉过他,如果想延长自己的运动寿命,烟酒是最大的敌人。这句话他一直谨记在心。

    向冉和甄智晃倒是经常来安慰开导他,欧阳东只是笑笑,也不放心上。现在这样多好,每周二至周五上午练两小时,下午练两小时,吃的是俱乐部的小食堂,住的是俱乐部为球队单独修建的宿舍,周末可以连休两天,一个月下来还能领上**千块钱,更不担任何责任。这样的好事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他一个从大山里出来的穷大学生,还能寻到比这更好的事情做吗?

    欧阳东现在觉得很幸福。然而每月花几千块养这么个废物,俱乐部的方总可不乐意,俱乐部新聘请的主教练董长江更不乐意,这个欧阳东除了海埂体测是一次过关外,几乎一无是处——带球突破不行,一对一对抗他的失败率高达七成;传球不行,不是超前就是滞后总之是传不到那个点;抢截不行,不够凶狠;速度不行,训练时就象没睡醒一般,总是慢腾腾的比别人慢上半拍……董长江很怀疑方总和欧阳东的经纪人是不是有什么背后的交易,“就这样的家伙还敢称为彭山的替补?”一次酒后董长江如是说道,愤然之气溢于言表。就一件事情他还比较满意,他每天晚上十点挨着房间敲门查房时,欧阳东次次都在寝室里。可这有个什么用?

    日子一天天过去,欧阳东还是那样,训练时教练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在替补阵容里都不能算是最好的,当然也不能算是最差的。现在连方总经理都怀疑他的能力,只是欧阳东是他亲自点名租借来的人,他自己不好说什么,别人碍于他的脸面,再不好在他面前说什么。

    五月三日联赛第七轮下半时第七十四分钟,彭山在一次对抗中膝盖老伤复发,经医院诊断,要休战三至四周。消息传来,整整一晚上董长江都呆在办公室里,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七轮联赛陶然队两胜三平二负,积九分排在第十二名,本来就进攻乏术,现在又损失一名中前场组织核心,叫他这个主教练怎么排兵布阵?他把球队里适合打中场的球员挨个梳理一遍,确实没有人能顶替彭山打突前前卫这个位置。

    周二训练课分组对抗时,欧阳东第一次穿上红色背心,这可是主力身份的标志,可他并不象其他人乍然得到这件衣服那样兴奋和激动,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跑着,依然是失败的突破多于成功的突破。“要是我能够找到比他更合适的,你想我会把他派上场吗?”面对一个助理不解的询问,董长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蹦出这么一句话,“这样的状态,我真怀疑他以前呆的那个乙级队是花钱买进甲级的!”

    五月十一日莆阳陶然队主场迎战郑州中原,上午的准备会上,布置战术和公布首发名单时,大家都惊讶地发现,另外一名替补席上的常客成为突前前卫,而这几天一直穿着红背心的欧阳东仅仅是个替补而已。

    如同前三场主场比赛一样,人民体育场涌进二万七千名观众,离开赛时间还有四十分钟,球场就是锣鼓喧天旌旗飘舞,喇叭口哨震天价响个不停,热情的观众把一面15×10m见方的蓝色旗帜顶在头上,沿着体育场的看台被转着圈地传递。大旗上用鲜艳的黄色油漆刷着四个龙飞凤舞的草体大字:陶然必胜。

    观众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球场上的胜负是用实力来说话的,以“保级”为口号的陶然队和以“冲A”为目标的郑州中原在实力上有着本质的区别,七战五胜二平的中原队以快速犀利的防守反击见长,仅用三十五分钟里,他们就在陶然身上刺了两个血淋淋的伤口,而且,他们的攻势依然不见懈怠。中原队的主教练懒散地坐着,指点着场上和助理们聊天,董长江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场边,大声申斥自己的球员:“顶上去!不要叫他们那么轻松地过中场!中场后卫要压出来!”

    问题是压出来干什么?两个外援前锋完全就是“前疯”,没有中场的支持,他们只能象无头苍蝇一样在中前场乱窜,偶尔到手的机会也会因为无人接应而白白浪费掉。“老董,这样可不行,我们的中场都要被挤进禁区了。”一个助理摇着头,焦灼地说道。董长江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但是他有什么办法?中原队凶狠的逼抢让球员根本就无法保证能拿住球,更不要说组织起有效的进攻。

    曾经喧嚣一时的看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下来,在甲A甲B混迹多年的董长江知道,这可不是好兆头,要是陶然队再无起色的话,球迷们倒戈是转眼间的事情,恼羞成怒的球迷急起来可是什么话都敢说的。可是,怎么样做才能有起色?如何才能有转机?

    又一次反击机会因为前锋的越位而中断,董长江摇头咒骂着,一脚踢飞面前的矿泉水瓶,那笨蛋中场就不知道早传一秒钟或者晚传一秒钟?比赛监督冷冰冰地扫视他一眼,和他对视一下,又冷漠地收回眼神。这是对董长江的警告,再踢一个矿泉水瓶的话,他就有麻烦了。

    董长江咽下一口唾沫,从场边转过身,刚好瞧见坐在替补席倒数第三位的欧阳东迷着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而且还惬意地吧嗒吧嗒嘴。这叫董长江更加火冒三丈。这就是方总口口声声说的彭山的替补?“欧阳东,你上!把过千诚换下来!”董长江指着他怒吼道,反正不换人也是死,他要再不做点什么,全场二万七千名观众即将爆发出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倒彩就能叫他羞死。

    在替补席上坐着的所有人都是一楞,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换人,难道连做做热身活动的时间都不给欧阳东留下?就这样上场很容易受伤的;再说,上半场马上就要结束,就不能等到中场休息再换人?董长江严厉的眼神让助理教练不敢有丝毫怠慢,急急地走向第四裁判席。欧阳东脱掉裹在上身的运动衫,站在场边慢慢做着活动,脸色倒是很平静。

    郑州中原队又一次从边路突破,然后传中,球被一名陶然后卫飞起一脚踢出底线。死球。

    欧阳东站在场边一蹦一跳地活动着,第四裁判拎着一块木板走过来,先问他有没有戴上护腿板,又让他抬脚瞧瞧他鞋底的鞋钉,然后举起手里的换人木牌。“陶然队请求换人。十七号下,二十三号上。”高音喇叭里传来一个干巴巴的男中音。

    角球开出来,陶然队前一片混乱,一名后卫把球大脚破坏出禁区,一名陶然中场接球就传给欧阳东;欧阳东才停下球,一名中原队员从斜后一个划地铲断就断下球,欧阳东只是在背后追逐着那个抢断他的球员,速度不紧不慢。已经有几个看台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仔细地辨认,可以听见零星的叫骂。

    那个中原球员很有经验,只是护着球和欧阳东周旋,实在不能再带球奔跑时,就向后倒倒脚。现在陶然禁区内外已经有七八个防守队员,位置很有层次,想在这种已经布置好的防守阵型前取得什么成果几乎是不可能,反正上半场比赛就就结束,戏弄下眼前这个陶然二十三号也很好。

    欧阳东果然上当,他又抛下这个中原球员,向十几米开外拿球的中原队后卫跑去,速度依然不紧不慢。就在他快要跑到时,足球又被横传到场地的另一边,欧阳东就再去追逐草坪上滚动着的足球,奔向这边的后卫。董长江已经气得手脚冰凉,欧阳东这蠢货就不知道那些中原球员在把他当活宝吗?

    五个中原球员把欧阳东好生戏耍了一番,如果不是顾忌那两个已经扑过来的陶然前锋,他们倒是很愿意把上半场剩余的时间都花费在这上面。一名中场轻轻顺下足球,面对正正跑过来的欧阳东。他现在没时间和欧阳东磨洋工,陶然那个黑人前锋已经从侧后跑来,他对那黑人的速度和技术还是很在乎,而在过去的一分钟里陶然的防线也出现了几处漏洞。够了,他不想和欧阳东纠缠,仅仅凭借速度他就可以把欧阳东甩在背后……

    他确实很轻松地突破欧阳东,不过只是人过去,足球没能过去。几乎没人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被欧阳东气得脸色铁青的董长江没看清楚,看台上大群正在起哄笑骂的球迷也没看清楚,他们只看清楚那脚下空空如也的中原队员傻楞楞地转身,一脸疑惑。不过那名包抄过来的黑人外援前锋倒是看得很清楚,因为他离这里最近——就在那中原队员启动的一瞬间,欧阳东灵巧地从他脚下用左脚勾过了球——他来不及思考多余的事情,立刻转身奔跑,也许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高速奔跑中,欧阳东四个大步间连续的三个逼真假动作,第一个上前封堵的中原后卫连滚带爬倒在草丛里;再奔出十余米,欧阳东面前就只剩一个不断后退的拖后中卫;欧阳东分球,可惜迅速跟进的黑人前锋卡卡多射门时足球打得太正,准准地落入中原队守门员怀里。

    “哎……”体育场上空滚过一片叹息,上万人同时发出的叹息声就象沉闷的雷声。已经紧张得站起来的董长江又重新坐进座位,紧绷着嘴唇失望地摇头。这样好的机会就这样白白浪费,他实在是心有不甘。不过欧阳东刚才的表现……

    三分钟后欧阳东卷土重来。这次轮到那名拖后中卫,如果不是有口气在那里撑着,他都想放弃阻截的企图——欧阳东连续的急停变向让他苦不堪言,脚下早就乱了分寸和节奏。幸好一名回追的队友解了他的围,从侧面截断欧阳东脚下的足球。欧阳东也没去追球,只是友好地伸出手,拉起跌倒在草坪上的后卫。

    中原队这次从后场发起的反击进行得很顺利。因为欧阳东成功逼迫对方后卫线后撤,陶然队的中后场已经压出禁区,渐渐恢复了模样,因此给中原队的反击留下很大的空间,只是他们在陶然队禁区前沿来回传递寻找时机时,足球被向冉一脚踢回中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逐着在空中飞行的足球,电视台的摄象机镜头也紧紧追随着它,于是坐在电视机面前的陶然队拥趸们获得一次比现场球迷更清晰的记忆。欧阳东在中场附近和一名中原队员纠缠在一起,在足球即将落在地面前,欧阳东一个转身把纠缠者挡在背后,然后后退一步,用胸口卸下球,在球落地前右脚轻轻一挑,足球划出一个小小的弧线蹦向他的左侧,他再侧身,左脚就已经发力……电视机前的观众似乎看见,在脚与球接触的那一瞬间,圆圆的足球因为二者碰撞力量过大而略略变形。

    足球又一次在空中飞行,当它再回到地面时,它掌握在刚才那名浪费大好机会的外援卡卡多脚下。反越位成功的卡卡多这一次再没有浪费机会,在轻盈地越过倒在草丛中的中原守门员期盼的双手之后,他终于可以轻松地把足球推进空荡荡的球门。

    一比二。

第四章 出走他乡(五)

    在陶然队的更衣室里,董长江高高举起图示板,用一支粗壮的颜色笔在图板上连圈带点,口里说个不停,“一定要注意补位,……当对方的边路从这里突破向内横切时,向冉要在这点附近阻截他,你……”他点点用大毛巾抹着脊梁上汗水的甄智晃,“你要在向冉背后保护,如果有可能,一定要上前夹击。”甄智晃注视着被红线红点勾画得乱七八糟的图板,似懂非懂地点头。一个助理在一旁对几个中场连说带比划:“一定要顶出去,不能叫他们压着打。你们两个要敢于下底,敢于传中,两个前锋要经常交叉跑动,拉扯开他们的防守……”年青的翻译站在两个前锋身边,快速地把董长江和他助理的话翻译为葡萄牙语。

    挨着个指点队员的董长江刻意略过欧阳东,他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刚刚上场时,欧阳东象个白痴一样被几个中原队员戏弄,确实教他这个主教练很难堪,然而他那一次断球、那一次未果的分球、两次精彩的突破都使他很满意,球迷们震天价的叫好声更让他脸放红光。可是上半场结束前欧阳东那一记三十多米的长传简直就是儿戏,要是平时训练时有人敢这么干,一定要被董长江拎着耳朵骂个狗血淋头,可偏偏那球居然射进了……

    叮嘱完所有场上队员,董长江扭头没头没脑地说道:“好好踢。”这一面墙边坐着的几个队员都莫名其妙,主教练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欧阳东微微颔首,把手里一个空空的塑料矿泉水瓶捏得咯咯啪啪直响。

    如果说上半场是郑州中原队的天下,那么下半场就轮到莆阳陶然抖擞威风,虽然二十多分钟里没进球,但是陶然队一直压着中原队,逼迫他们不断收缩防线。球风一顺,陶然队自然越踢越来精神,有几个脚下活比较细腻的队员甚至把平时训练时才玩的花活搬上场来,引得看台上观众嗷嗷叫好,兴奋得掀起一波又一波的人浪。“陶然队!”有几个大嗓门的球迷脱光膀子一起吼着,“进一个!”全场二万多观众便齐刷刷呐喊,声音大得隔体育场几条街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中原队教练们对此束手无策,只能再换上一名后卫充实防线,同时暗暗祈祷比赛快点结束。照这样的情形发展下去,球门迟早要被陶然队打上几个窟窿。

    越害怕就越要出事。第七十四分钟,一个中原队员很不慎重地在禁区底线拉倒一个带球突破的陶然队员,主裁判毫不迟疑地鸣哨,右手食指坚决地指向罚球点。中原队主教练喟然长叹一声,自己的队员真是吃饱了撑的,那球他就是不破坏,陶然队那球员自己也可能把它带出底线,何况那球即便传出来,各个位置都被自己人卡得死死的,能有个狗屁机会?!

    在全场一片寂静中,陶然队长一蹴而就。

    二比二。

    中原队再换上一名防守队员,还有十来分钟比赛就结束,中原的主教练已经不再妄想赢下这场球,能保住平局他就很满足了。他是这样想,他的助手和球员们也这样想,可是全场二万七千莆阳陶然球迷不这样想,陶然队上下也不这样想。董长江再换上一名前锋,他要拿下这场比赛,要全取三分。

    第八十七分钟,欧阳东一记越顶传球在双方争抢中被对方获得,足球被迅速转移出禁区,并且沿着中原队惯常的右边路迅速发起快攻,四次传递就形成一次禁区前沿极具威胁性的射门,陶然队守门员高高约起,单掌把那势在必进的托出球门横梁——角球。陶然队员们就象浪潮一样退回去,而紧随着他们的后退,中原队的中前场队员几乎全部出动,在禁区内外寻找着机会。这大约是中原队最后一次射门,他们也希望自己能获胜。中原队主教练站在场地边大声吼叫着。

    足球从角球区贴着草皮斜斜踢出来,战术角球,截住球的中原边锋连自己球员的位置都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欧阳东已经象一阵风一般扑上来。这名中原球员不敢同欧阳东纠缠,上半场那次教训太深刻不说,下半场两人的对抗自己没一次能够占据明显的上风,他现在就想赶紧把脚下的球传出去,让队友去寻找机会。

    刚刚飞起的足球被欧阳东抬起小腿拦截下来,他跟上顺势一趟,便紧紧跟随着在草丛中滚动的足球奔跑。奔跑中欧阳东打量一下前方,很好,那个黑人前锋卡卡多正在反插上,假如自己能够突破那几个迅速后撤并且向自己运动路线上聚集的中原防守队员,又能够把握住机会准确地传球的话,还是有可能改写比分。问题是他面前就横亘着三名防守队员,他可不认为自己有能力突破他们。可现在还不是传球的时机,他必须继续带球挺进。

    足球就象黏在欧阳东脚下一般,而那三个防守队员又象黏着他。三个中原队员都不敢随意出脚,他们倒不是怕犯规,而是在这样高速侧身奔跑中步伐调整很困难,任何一次失误都有可能被欧阳东抛下,而欧阳东脚下又很灵活,如果没能铲断下球的话,只剩两个人防守他也许就会出现漏洞。他们现在只能尽全力跟随欧阳东,封锁一切可能的传球路线和射门角度,然后等待他犯错误。

    四个人和一只足球,就象一个紧密无间的团体,从中场迅速地向中原队禁区推进。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喧嚣热闹的运动场突然安静下来,连电视台负责直播的解说员也不再喋喋饶舌,所有球迷都是站着而不再是坐着,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些观众自持身份没有站起来,却一个个都伸长脖子紧紧盯着场上。陶然队替补席上的人全部涌到场地边,而中原队替补席却静悄悄地没一个站起来,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几个快速移动的人。冥冥中,很多人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他们觉得陶然队这个球一定会进,中原队会遭遇他们本赛季第一次失败。

    欧阳东和那三个防守者都在等着对方犯错误。欧阳东不敢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只能努力保证足球在自己的脚下,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背后至少有一个中原队员在追逐他,如果他急停变向的话,那人会毫不犹豫地从背后铲球,哪怕是为此吃上一张红牌也在所不惜。那三个防守队员紧紧包围着欧阳东,即便是欧阳东脚下有那么一次两次球带得过大,他们也没时间出脚破坏——他们就根本没时间调整步频,假如他们有调整的时间,那个突现的机会又会消失。

    背后的那名中原队员离自己一定很近,欧阳东觉得他与自己的距离最多也就一两步,而且那球员根本没受他步频的影响,他一定在寻找机会断下自己的脚下的球,可问题是现在他没办法把球传出去,即便他看见两个边都有队友的身影在晃动。卡卡多已经斜插进禁区,背住防守他的人举起右手,这是要球的表示。

    问题是怎么样才能把球传给他,距离并不远,最多十米而已,这可能就是最后的机会了,再过几步自己就要进禁区,那时小小禁区里一下涌进好几个人,射门的机会和成功率都要小得多,而且自己成功传球的把握更低。

    “我告诉你们多少次了,这种贴身防守最重要的是看住人而不是看住球,只要你们严密阻拦住他的传球路线和射门角度,他再有本事也没用!”新闻发布会前,在更衣室里中原队主教练咆哮着,口水都喷溅到一名队员的脸上。他实在不知道该对这群家伙说什么,三个身价合一起一百三十万的老资格球员,居然防不住一个亟亟无闻的年青人。“那种时候你们怎么会分心?”

    一个球员窝在折叠椅里,垂着头死盯着教练的皮鞋,不知道谁在它上面踩了一脚,在光可鉴人的皮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一个球员木着脸紧绷着嘴唇,只是使劲拧着湿透的球衣;被喷了一连唾沫的球员就象一条抽掉骨头的蛇一样瘫坐在椅子上,无力地闭着眼睛,任凭主教练把一腔邪火撒在自己身上。他没办法,谁叫欧阳东那致命的一记传球是从他这边传出去的。

    可自己并不是被欧阳东的脚下套路骗走注意力的,而是他望向自己斜对面的一道眼神。问题是他望的那个方向空荡荡地一直延伸到广告牌,不要说人,连鬼都没一个,他在高速运动中看那个方向干什么……

    欧阳东看那个方向什么都不干,他只是故意望那方一眼而已,只要能吸引自己右侧防守队员的注意力,只要他能往那个方向瞟上哪怕一眼,说不定自己就有机会把球塞给卡卡多。他确实也是这样做的,卡卡多接住球,用脚后跟向后轻轻一送,另外一个已经插进禁区的陶然队员上去就是一脚!

    进球就是这样简单。

    三比二!

    那场比赛卡卡多被评为“本场最优秀球员”,因为他完成陶然队第一粒进球,然后创造一个点球,最后还有一次完美的助攻。“多么美好的一场比赛,真是太美好了。我自然是最棒的球员,我踢进我们队的第一粒球,”面对众多记者和三四部摄象机,卡卡多一脸幸福,激动得语无伦次,连比带划地说道,“难道你们不认为,我们队取得胜利时,我那记脚后跟传球很富有想象力吗?那真可以称为‘神来之笔’,那是上帝赐予的灵感,感谢他!”他的话里夹带着很多他家乡的俚语,不要说把他团团包围的记者,即便是俱乐部为他专备的葡萄牙语翻译,也有不少词汇听不懂。翻译只好琢磨着卡卡多的语气,按自己的理解自由发挥:“当然,我很高兴我们取得一场很艰苦的比赛的胜利。我虽然表现得不错,但是我认为,我们队的二十三号,他才是这场比赛最优秀的人。他虽然没进球,但是我想他的表现大家都看见了,那完全可以说是完美……他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礼物,让我们有机会在全场二万七千家乡球迷面前奉献一场精彩的比赛。”

    新闻发布会上,中原队的主教练首先恭喜对手获得比赛的胜利,然后说道:“今天我们踢了一个很棒的上半场,优势完全在我们这一方,但是一切都因为陶然队二十三号上场而改变。虽然他不是本场‘最优秀球员’,不过我认为他是最优秀的,下半场他个人就有十三次有效突破,而最后陶然进的那个制胜球,我的队员们已经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在那种情况下都没有阻止他,我只能嫉妒我的同行董长江,他拥有一个所有甲B教头都渴望得到的前场组织者。”

    在去机场的客车上,俱乐部总经理递给他一份刚找到的关于欧阳东的简介,很大的一张纸上只有寥寥数行。“你确信没弄错?”虽然心里相信这是真的,中原队主教练还是疑惑地问道,这份资料也太短了。总经理兼领队摇摇头,他在拿到这份资料时也很迷惑,“应该没有错,他确实是从业余队跨入乙级联赛的,只踢了三个月职业比赛。”主教练把那页纸递给一个探过身子来看的助理,皱眉思索片刻,却笑了起来:“不可思议,顺烟居然用三十多万就把他租借出来。顺烟今年转进国内球员就花了六七百万,反手却把这样的人转出去,他们不也是天天叫嚣着要‘冲A’吗?”总经理也同样不解地附和道:“是啊,顺烟怎么想起把他卖了?这样的球员即便在我们俱乐部也能打上主力。你想想,要是五一节前主场打顺烟那场球有这个人的话,结果会是什么样?”总经理的提醒让主教练打了一个寒噤,那场比赛全靠前锋骗来的一个点球,郑州中原才侥幸以一比零取胜。看来不谢谢顺烟俱乐部的慷慨真是不行。

    那个捏着简介的助理就笑道:“理他顺烟怎么想的,反正一年半里这个欧阳东是不会给他们挣点什么了。我现在倒是期待下周六莆阳陶然客场和顺烟的对阵,一个差点丢掉饭碗的球员,在他老东家面前会做什么哩?”主教练、总经理,还有一个在旁边一直默默听着的助理教练一起会心地笑起来。

    这场比赛确实值得期待。

    五月十九日早晨出版的省城《都市报》体育版头条很耐人寻味,题目是《他们在想什么?》,配发两组图片,一组是陶然队打入第一粒进球时顺烟俱乐部从总经理、主教练到替补球员各种表情的照片,另外一组同样是他们的表情,不过那时陶然队打进了第二粒进球。文字内容倒很简单,只是寥寥数十字:“在昨日下午省体育场进行的本年度甲B联赛第八轮比赛中,做客本埠的莆阳陶然队二比零轻取本城顺烟俱乐部。客队用两粒进球终结顺烟队主场连胜势头。”

    省城《晚报》体育版头条是一条横幅黑字标题,《租金30万,助攻两次》,副标题是《欧阳东出走莆阳陶然队的前后过程》;一向与顺烟俱乐部关系挺密切的另外一家报纸对顺烟的失利只做了平实的报道,没有过多的渲染,只是在文章的最后隐约透露出些许遗憾,比赛中顺烟队的中场根本无法与陶然队那快速灵活且富有攻击性的中场对抗。

    莆阳市《慕春江日报》对比赛的过程倒没有花太多的笔墨,他们的重心是更加煽情的事情,是向冉、甄智晃和欧阳东这三名前顺烟俱乐部球员的“复仇”,去年冬天就是顺烟把他们的名字添在转会名单里。昨天下午,主教练董长江让他们三人同时首发,向冉和甄智晃联手阻止顺烟三次极其危险的进攻,而欧阳东则直接帮助陶然队从客场捞走三分。“可以理解,这三名前顺烟球员里,欧阳东对顺烟俱乐部的怨气最大,他是在足协规定的转会截止日当天上午才被匆忙租借到陶然,两次助攻就是他发泄一腔愤怒的最好证明。”

    在慕春江边那安静舒适的茶园里,欧阳东看着手里的几份报纸,只有摇头苦笑的份儿,这些记者是从哪里挖来的这些内容?天地良心,他可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对顺烟心存怨怼,何况他压根儿就没有觉得顺烟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自打接手莆阳陶然,董长江的心情就没有这么愉快过。现在陶然队已经积十五分,在全部十八支甲B队伍中并列第四,而且连续击败领头羊郑州中原和联赛第二名顺烟,要是队伍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那赛季末捞取一张晋级甲A的入场券也未必不可能。虽然联赛还有漫长的二十六轮,董长江却已经开始憧憬那一天。

    五月二十一日星期二,陶然队一行二十三人在省城登上前去厦门的飞机,他们要在那里参加二十三日足协杯第四轮的比赛,客场挑战厦门云顿,然后转飞南京打甲B第九轮。欧阳东第一次参加陶然队异地征战。

    在飞机上董长江和欧阳东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

    “东子,你觉得打甲B联赛和乙级联赛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欧阳东挠挠头,半天才吭哧出一句:“这问题倒没想过。不过,我觉得打甲B比打乙级联赛轻松。”在九园时,他时常一个人从后场带球突破到前场,即便有很好的机会也无人策应;而在陶然,他身前身后总能看见队友在奔跑,在呼应,在穿插,在吸引对方注意力拉开空挡……

第四章 出走他乡(六)

    在赛前准备会上,虽然董长江和俱乐部总经理兼球队领队方赞昊再三强调足协杯和联赛一样重要,可来厦门之前给主力后卫向冉放假两周、安排五名主力队员呆在替补席上的决定,还是暴露出他们内心深处的真实感想,杯赛是鸡肋,联赛才是根本。不过他们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厦门云顿在甲B联赛中排名第十六位,是今年降级大热门,而陶然队哩,因为连续战胜甲B排名第一的郑州中原和排名第二的顺烟,已经被公认是最有冲A实力的球队之一。

    虽然中前场绝对主力彭山要到月底才能复出,但是董长江现在已经毫不着急,他已经发现了欧阳东,从对球队的贡献和场上的表现看,欧阳东的作用比状态日渐下滑的彭山还要大。“东子一点不比彭山差,你看他的突破多犀利,还有对传球时机的把握和传球的位置感……他简直是天生的前场组织者,”董长江不止一次对身边的人这样说,“方总今年给我找来两个物超所值的好球员,一个向冉,一个欧阳东,个顶个都是场上的硬手。不过,”每逢说到这里董长江总要四处瞧瞧,俱乐部和集团公司有规定,不能破坏和顺烟俱乐部的关系,他可不能教下面的话让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记者们听了去。“说到底,还是要感谢慷慨的顺烟俱乐部,他们做的那才叫‘够朋友’。”

    董长江现在底气很足,今天踢罢足协杯第四轮,就转飞南京打联赛第九轮。南京迪雷斯是甲B公认鱼腩队,前八轮三平五负积分垫底,凭陶然现有的火力,在迪雷斯身上捅两三个窟窿绝对没问题,因此他大胆地给向冉一星期假期,让他回山西去完婚。

    赢下省城顺烟的那个晚上,在比赛里*一球的甄智晃作东,邀请向冉、欧阳东,还有他们的经纪人叶强一起吃顿便饭。在饭桌上,甄智晃就对向冉要结婚的想法颇不以为然。“你才二十三四岁就要结婚?向冉,你不是疯了吧?”甄智晃捏着手里的酒杯,说话时舌头都有点打卷,“这正是潇洒挣钱潇洒生活的好年纪啊。”他醉眼朦胧地盯着一大截虾段,努力把筷子伸过去,“别人都在忙着离婚,你还傻乎乎地忙着结婚?”看向冉脸上带出几分冷漠,欧阳东和叶强又假作没听见,他自己也知道没趣,就乖乖地闭上嘴,不再谈论此事。

    欧阳东大约是俱乐部里最清楚向冉和卢月雯事情的人。球队从海埂春训下来后放假十天,向冉就又回了山西太原,也就是那一次,卢月雯怀上孩子。从电话里一听卢月雯带着几分欢喜几分羞涩说出这事,向冉傻呵呵地呆了半天,撂下电话就跑来告诉欧阳东,“我要做爸爸了,”向冉喜欢得黑脸膛上就象开了一朵花,对着欧阳东就象对着岳父岳母一样唠叨着发誓,“我得回去娶她。雯雯是我老婆,我不能教她没名没份地就生下这孩子。这可是……”他使劲回想书本上对这事的描述,终于憋出一句文绉绉的话,“这是我和雯雯爱情的见证,是我们爱情的纯利润。”

    虽然被向冉最后一句话逗得一乐,欧阳东却是打心眼里赞同他的想法,甚至还帮他出主意,让向冉回去办了婚礼就把卢月雯接来莆阳,“反正你手里有钱,把雯雯接来,就干脆把家安顿在莆阳得了。或者在莆阳城里买套房子,或者就租上一套好房子,然后再寻个好地段好铺面办个电脑游艺室。”欧阳东把桐县老家钱顺的主意现学现卖,“虽然本钱不小,但是你现在也不愁这几个钱;再说,那营生真正是轻松,再适合你的雯雯不过了。”

    和向冉学说半天,欧阳东这才记起来,在莆阳这样的城市里,电脑游艺室的执照根本就不可能办下来。“那你就给雯雯开个时装店,或者,”说着说着,欧阳东忆起前几日甄智晃请客时带来那女的,她好象在城里哪个大商场租赁了一个柜台做经销商,据说生意也蛮红火。“要不你让甄智晃帮你个忙,他新结识的女朋友不是做服装生意的吗?……让她帮着在商场里寻个品牌的服装,做代理商。”向冉思索着就点头,欧阳东这个建议也很不错,要是雯雯一个人忙不过来,他还可以叫甄智晃的女友帮忙找几个能干可靠的人。

    “东子,咱们可先说好,你就是我儿子的干爹。”向冉搂着欧阳东的肩膀,乐呵呵地说道。欧阳东也笑,“那要是雯雯给你生个女儿哩?”向冉眼睛立刻就瞪起来,装作一副凶狠的模样,粗声粗气地说道:“那她还得帮我再生一个儿子,否则,我就叫她着孩子滚回山西去。”话没说完,他自己就先乐起来。

    足协杯比赛与主客场制的联赛不一样,因为凡是注册足球俱乐部皆可参加,所以在角逐出前八名之前它实现单场淘汰制,然后在四分之一决赛和半决赛里实行两回合主客场制,最后的决赛地由参加决赛的双方抽签决定,单场决定冠亚军。这赛制也很有特色。

    厦门云顿和莆阳陶然同是甲B球队,之前在联赛中已经交过手,因此比赛一开始,双方都没有丝毫保留。第三分钟,厦门云顿头球攻门,足球被陶然守门员没收;第七分钟,厦门云顿在禁区外一次远射,球高高地飞出横梁,替补向冉中后卫位置的甄智晃还朝着球飞行方向手挡凉棚作出一副远眺的架势,逗得队友们一乐。

    第八分钟,欧阳东在禁区右侧接队友传球,在和两名云顿队员的身体碰撞中吃力地完成莆阳陶然队第一次射门。圆圆的足球擦着立柱飞出底线,把倒地封锁射门角度的云顿守门员惊出一身冷汗。

    虽然不看重这场足协杯比赛,但是为了俱乐部每况愈下的球票销售作想,厦门云顿俱乐部还是尽遣主力。比赛前他们就已经弄到莆阳陶然队前两场比赛的录象,对陶然的进攻套路了然于胸,并做了针对性非常强的布置。欧阳东作为陶然进攻路线上新的发动机,自然受到主队更无微不至的照顾。从比赛开始,他身边一直就有一个云顿队员象影子一样紧紧追随,一旦他拿到球,还会有一两个人上来协助包夹防守,这使他很难用自己的速度和技术实施突破,他能做的就是快速传球然后穿插,在跑动中寻找机会。可他的强项是带球强行突破,吸引对方的注意力,为队友创造机会,现在这种情形让他很痛苦,更痛苦的是,他的右手手背上血糊糊一片。刚才和云顿队员拼抢时他失去重心倒在地上,不知道是谁的钉鞋不小心踩在他手背上。

    第二十三分钟欧阳东带球从左边路望禁区内斜插,就在他刚刚踏入禁区线,一个云顿队员从侧翼一记飞铲把足球破坏出底线,连带着把快速运动中的欧阳东绊倒在草地上。主裁判的哨音适时地响起。陶然队替补席上的人呼啦啦全都站起来,一个个伸长脖子紧张地注视着,那个铲倒欧阳东的云顿球员跪在地上一脸无辜,茫然地睁大眼睛祈求地看着面色严峻的主裁判。难道是点球?

    福建省电视台的摄影记者给了主裁判一个特写镜头,在恰好收看这场足协杯比赛的全国观众面前,他高高擎起一张黄色小牌。莆阳陶然队二十三号欧阳东假摔!黄牌警告!

    负责现场转播的编导很有经验,镜头马上转向场边,陶然队教练和队员们愤愤地低声咒骂,董长江凝视着比赛场恨恨地吐口唾沫,很不情愿地坐回教练席,这主裁判判罚尺度也太严了,假摔一次就给张黄牌?欧阳东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带着几分悻悻的苦笑。他刚才确实是可以跳过那防守队员的腿,但他没那样做,他的脚背在那云顿队员大腿上轻轻一绊,然后就手舞足蹈地倒下去。“要能骗一个点球就好了,”趴在草丛里他还这样美滋滋地畅想着,可得到的是主裁判严厉的警告和一张黄牌。从本队替补席前跑过时,他笑着冲队友们吐吐舌头。

    第三十一分钟厦门云顿队开球门球,当守门员大力把足球踢到中场左路时,欧阳东抢到第一点,就在场边两队替补席前,当着电视台的摄象机,他做了一系列让很多人许久之后都能回忆起的动作:左脚把足球扣给右脚,右脚脚弓轻轻一碰又把球回给左脚,然后左脚再把球交过去,右脚把球轻灵地向左前方挑送,自己前跨用小腿迎面骨轻轻一磕,顺势就甩开防守他的队员,就沿着边路奔跑。而此时,那负责盯防欧阳东的云顿队员才做完第一个动作——向右方调整重心——正在做第二个动作——收回右倾的重心转向左倾——欧阳东已经在他身后五六米了。

    两队替补席鸦雀无声。全场几千名观众鸦雀无声。正坐在电视机前收看这场比赛的观众同样鸦雀无声。

    厦门云顿右边后卫满头大汗严阵以待,一面紧盯着渐渐向禁区斜插且越跑越近的欧阳东,一面侧身快速后退,他不能轻易出击,他也没信心能单独拦截住欧阳东,但是他有信心阻挡住欧阳东前进的路线,只要把他逼进底线附近,那时上来协防的队友就有机会破坏掉甚至抢截下足球。欧阳东没给他这个机会,奔跑中他右脚后跟轻轻在足球前一挡,足球停下来而他的人继续前冲一步,云顿后卫果然上当,当他反应过来时,急停变向的欧阳东已经与足球一起突入禁区。

    厦门云顿的守门员已经放弃球门跑出来。他没办法,在欧阳东成功突破左边后卫后,挡在他和球门之间的就只有自己,他只能先出击,要是让欧阳东再进几步,他就能随心所欲地传球或者射门了。欧阳东眼角的余光看见卡卡多正从另外一边在向小禁区里靠,中间还有三名云顿队员,传球不可能,何况自己的位置射门更好。欧阳东把足球轻轻一磕,摆腿……

    贴地铲断的云顿守门员象只利箭顺着草皮滑行,他要把这次最具威胁性的射门化解掉,但是要想从欧阳东脚下把足球断下来或者踢飞的可能性很小,他把布满鞋钉的右脚略微抬起一些,对着欧阳东支撑身体的左腿……

    随着一声大叫,欧阳东整个人都飞起来,越过守门员,结结实实地摔在小禁区里。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恶意犯规。因为震惊而端坐在椅子里的云顿队主教练摩挲着有些发木的脸,痛苦地弯下腰。这下完了,至少是一粒点球,现在唯一能祈求的就是守门员别被罚下。董长江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急切间他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欧阳东那几记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和流畅的突破还在他眼前晃动……

    就站在罚球点附近的主裁判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对躺在绿盈盈草丛中抱着小腿痛苦呻吟的欧阳东招招手,让他自己爬起来,就举手示意比赛继续。

    看着主裁判居然如此对待这样的恶意犯规,董长江呼地蹦起来,要不是助理和领队眼疾手快拉扯住他,他多半要窜进场地里和那老眼昏花的主裁判理论。厦门云顿的主教练先是惊喜,然后又是迷惑,他转头望望坐在身边的俱乐部老总,老总和他一样,也是一脸的茫然。比赛前他没做裁判的工作啊,再说这鸡肋比赛也没做工作的必要,可这主裁判怎么对云顿队就这么贴心哩?

    电视台重播的慢动作画面上,欧阳东那一连串精彩的过人动作、矫健敏捷的步伐和鬼魅般的身影,使观众们觉得看这样的足球比赛确确实实是一种视觉享受,而最后主裁判昏聩的判罚,只能说明他因为位置的原因无法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人都会犯错误,主裁判一样可能犯错误,即便是躺在草丛里的欧阳东也没有把这事朝其他方向想。不过有人却开始怀疑这场比赛是否被做过手脚,比如突然间一脸严肃的董长江。

    按常理推断,这种比赛不可能被做手脚,因为它仅仅关系到厦门云顿和莆阳陶然谁能在杯赛里走得更远而已,对两队联赛的成绩毫无意义,除非是那些看重冠军名义的甲A豪门。董长江也希望自己想错了,可是随着比赛的进行,主裁判执法尺度的偏颇越来越明显。第三十七分钟,欧阳东准备在中路突破,被他晃过的云顿队员用手拉扯着他的球衣把他拖倒在地,主裁判近在咫尺,毫无表示;第四十三分钟,卡卡多在禁区边沿带球被人从背后铲倒,主裁判面无表情;第四十四分钟,在争夺控球权时欧阳东被撞倒,盯防他的云顿队员在获球后,右脚有一个非常显眼的践踏动作,五米外的主裁判却在看手腕上的表。

    “这球没法踢了!”刚踏进更衣室的门,一个队员就忿忿地说道,这话引来许多附和。欧阳东铁青着脸,从俱乐部官员手里接过一件新球衣和一双新袜子,他球衣下摆已经被撕扯掉一大块,左脚上的球袜也有几条大小不一的裂缝,这是云顿守门员那一记飞揣留下的印记。要不是有护腿板的保护,他的左腿多半要受重伤。他手背上还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右腿大腿内侧有几处已经发紫的淤青。

    看着队医在欧阳东身边忙碌,董长江关心地问道:“你没事吧?”欧阳东苦笑着摇摇头,“还好。就是那主裁判太……”他张张嘴,没再说下去。

    这谁都看出来了。为了一场无关痛痒的足协杯,厦门云顿不可能下这么大力气去做裁判的工作,最有嫌疑的倒是周末即将对阵的南京迪雷斯,在这场比赛里通过裁判做掉陶然一两名主力,一来谁也不会疑心到他们,二来周末的比赛也会轻松许多。不过这一切都是董长江暗地里的猜测,即便不幸成为事实,他也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董长江没再布置下半场的战术,“就这样踢,我就不信那家伙能把进了的好球再给吹出来!”他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他没点主教练的名,不过更衣室里的人都知道“那家伙”指的是谁。临上场前,他再次叮嘱欧阳东:“小心点,别再受伤。”

    自恃有裁判的帮忙,云顿队员在下半场的拼抢中更加凶狠,频繁做出危险动作,主裁判只是偶尔对他们给予警告,却没掏牌;而莆阳陶然队员一旦有什么过头的举动,警告是免不了的,还时时做出一副“不服就掏牌”的动作。至比赛进行到第六十四分钟,主裁判一共出示四张黄牌,全部记在陶然队头上。

    欧阳东又一次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在草丛里无奈地摇摇头,对于这种纯粹的身体对抗,他确实有点吃不消。眉梢火辣辣的,一道热乎乎*腻的东西在顺着脸颊流淌,他伸手抹了抹,放在眼前看时,手上是暗红的血迹,因为混杂着大量的汗水,颜色并不是那么刺眼。

    他得去场边让队医看看。

    足球又被云顿球员从禁区里高高地踢出来,看它飞行的线路,估计就在自己的附近,欧阳东迅速调整着自己的位置,准备接下足球,趁云顿队员大部分都还在后场,再发动一次快攻。就在他即将用胸部停球的一刹那,一股巨大的力量撞上他的后背,同时一样东西重重砸在他脑后。他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一头就扎在草坪上……

    从背后撞他的是一名云顿的前锋,而砸在他脑袋上的是前锋的胳膊肘。

    又是一次恶意犯规,主裁判依然视若无睹,电视台的工作人员甚至不敢重放慢动作画面,连他们都觉得自己的球员这样做实在太过分。谁也没想到,在草丛里半天一动不动的欧阳*然跳起来,一拳就砸向那名云顿前锋。猝不及防的前锋捂着脸哀号着,仰面朝天倒下去……

    那名云顿前锋是被人搀扶下场的,在电视特写画面里,他眼角眉梢鼻子嘴到处都是淋漓的鲜血。

    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董长江面对众多媒体和记者,只说了两句话:“很感谢厦门云顿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我们会记住的。”他绷着嘴唇垂着眼睑,沉默良久,也不理会主持人尴尬的招呼和正在为比赛失利寻找理由的云顿队主教练,兀地又说道,“虽然在足协杯上又一次晋级,但是我们队的损失远远大于我们的收获。我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在那件事发生前把欧阳东换下场。”他站起身来,冷冰冰地扔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十月五号,咱们莆阳见。”

    那是甲B联赛第二十八轮,届时莆阳陶然将在主场迎接厦门云顿。

第五章 街灯闪烁(一)

    厦门云顿与莆阳陶然这场杯赛是通过福建卫视向全国直播,欧阳东暴力攻击对方前锋、在队友劝解下依然拨开人群冲上前去撕扯主裁判胸徽的丑恶一幕,同样被中国足协竞赛部的官员们看得一清二楚。比赛结束后一个半小时,足协就做出反应:

    “……鉴于莆阳陶然俱乐部二十三号队员欧阳东在五月二十三日下午足协杯第四轮比赛中的恶劣行为,……对欧阳东罚款人民币六千元、停赛一百二十天;对莆阳陶然俱乐部罚款一万三千五百元。……”

    与处罚书传真件一并送达的还有一份足协领导的信,信中措辞十分严厉,不但表示出足协官员们对欧阳东行为不检的不满,而且对莆阳陶然内部松懈的管理很恼火。“……成绩是很重要,但是球员自身的道德教育也一刻都不能放松!扪心自问,你们队伍中象欧阳东这样的球员,在赛场上如此恶劣的所作所为,是一个职业足球运动员应该具备的道德水平吗?在全国观众面前踢打对方球员、推攘执法裁判、撕扯裁判胸徽,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在宾馆房间里,方赞昊仰靠在沙发中,面对茶几上这样一份说不清是出自足协领导之手还是出自领导秘书之手的信件,皱着眉头沉吟不语,他先得弄明白这封信的性质,这是一封私人信件还是一份公开信,对于俱乐部下一步对欧阳东的处罚定性很重要。几分钟前,集团公司分管俱乐部工作的副总也来过电话询问这事,“……这事对企业形象的影响很不好,市里有关领导也过问了。对那个二十三号要从重处理,要杀一儆百。”这可真叫人难办。

    方赞昊瞟了一眼木着脸一言不发的董长江,又看看那两个同样面无表情的助理教练,慢慢说道:“足协的处理意见和领导的信你们都看过了,集团公司敖总的电话内容你们也知道。老董,你说说,我们对欧阳东该做个什么样的处罚?”董长江勾着腰,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也没抬头,淡淡地说道:“你是俱乐部总经理,又是领队,象这样的事情,你说了算。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我没什么意见。”方赞昊就被顶得一楞,张着嘴哑了半天,才自找台阶去问那两个助理。

    一个助理就冷笑着说道:“处罚欧阳东?你去看看欧阳东现在是个什么样,再来说怎么罚。你今天要是处罚他,那帮队员明天就非闹翻天不可,后天去南京,还能打迪雷斯吗?”另一助理就接着道,“方总,队医从医院来的电话你也是知道的,欧阳东光眉梢就缝了几针。云顿那帮兔崽子脚下不那么狠,欧阳东会那样做吗?这孩子平日里规规矩矩和和气气的一个人,连脸都没和人红过,不是被逼急了,他也不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

    方赞昊也叹气。凭心而论,欧阳东那样做法,他自己都很有几分解气。可话说回来,解气归解气,纪律归纪律,要是他方赞昊今天晚上不拿出个俱乐部内部处理意见,在足协那里过不了关,在集团公司也过不了关,在媒体面前同样过不了关。可到底怎么个处分才能让方方面面都接受哩?他现在只觉得自己就象那只堵在风箱里的老鼠,真正是两头受气。

    大理石烟缸早就被烟灰烟蒂塞得满满腾腾,董长江在玻璃面茶几上掐熄手里的烟头,又点上一支,狠狠一口下去,细微的烟叶燃烧声中,烟就去了小半截。两个助理是打定主意唯他的马首是瞻,他不表态,两个助理便不说话。一时间房间里一片沉寂。

    这就更苦了方赞昊,没有教练组在球员中做工作,光凭他一个领队说话顶屁用。“老董,我也明白这事不能全怨欧阳东,厦门云顿做的事是不地道,那主裁判也太不是个东西!可县官不如现管啊,足协那里怎么应付?还有集团公司的责难。”他苦着脸长吁短叹,停了停又道,“说心里话,欧阳东捶那裁判我也挺解气,可光解气顶什么用?人家现在就找上门了,非得咱们再给个说法。”他略带几丝企求的目光在三个教练脸上依次望过去,董长江仰在沙发里,抱着肘夹着烟,眯缝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宫式吊灯,就象没听见他的话;两个助理坐得倒是端正,只是都低垂着眼睑,似听非听地,既不附和也不反对。他巴嗒巴嗒嘴,咽口唾沫,没奈何又只有再说下去,“其实,足协这次对欧阳东处罚得不算重,不过罚几千块钱停赛四个月而已……”

    这个处罚确实不算重。欧阳东被红牌罚下后,董长江和两个助手就立刻议论过这事,按欧阳东的所作所为,罚钱多少倒是无所谓,即便是被停赛半年一年的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还没听说过谁敢在比赛场上推攘追打主裁判的。足协的处罚决定一到他们手上,他们就估计足协官员也觉察出这场比赛的主裁判判罚尺度把握太有问题,对欧阳东做出处罚时一定也考虑了这一点。对足协的处罚,队员们一定能理解,可要是俱乐部再做点什么,那可就很难说了……

    方赞昊咬着嘴唇在心里合计半天,心一横,便幽幽地说道:“你们三位是教练,我是领队,咱们其实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突然抛出这句话,三个教练都是一怔,转而也就明白了,球队胜利队员们有胜场奖金,他们也有奖金,要是球队成绩不好,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看三人露出沉思的神色,方赞昊便说下去:“对欧阳东,我们俱乐部一定要重罚,不但要他写出一份深刻的检查,还要把他工资减半,降入二线队。”董长江三人都没吱声,只是静静地听着,方赞昊的话肯定还有下文。“他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写份检查应该不是难事;反正他四个月里不能参加正式比赛,降入青年队和留在一队没什么区别;他老家在农村,咱们就给他工资表里添加一条‘家庭困难补助’,不但把他罚去的那一半工资补上,还要给他多发一些。”他嘿嘿笑着,环视众人,“咱们经济把这些话都悄悄告诉队员,让他们也知道,只要是对俱乐部有贡献,俱乐部就不会忘记他。”

    董长江和两个助理一起笑起来,一个助理拍着大腿说道:“这主意成!方总,到底还是你行,这般高明的主意你都能想出来!”

    方赞昊的主意确实是高明,可他唯一没料到的是欧阳东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写那份应景儿的检查。“方总,董指导,检查我是不会写的。”他才从医院回来,斜斜靠在一个助理好心让给他的单人沙发里,包裹着厚厚好几层纱布的右手耷拉在沙发扶手上,额角也有一块纱布,被撞裂的眉梢才被缝了三针,大约这会麻醉剂的药性刚刚过去,随着钻心的疼痛,他的整个右边脸颊不时地抽搐一下。“有他们那样踢球那样做裁判的吗?”

    任凭几个人说好说歹,欧阳东只是梗着脖子咬牙不肯写那份检讨。

    他不写也没关系,方赞昊自己就是耍笔杆子出身,炮制区区一份检讨书何等容易。第二天的莆阳《慕春江日报》、本省足球专业报纸《球迷》和蜚声大江南北的《足球报》同时刊登出署名为欧阳东的检讨书,文章从深挖自己错误的思想根源开始,一直到立志奋发图强展望未来,有事实有依据有理论有畅想,文字浅显而内容深刻,不但感动不少读者,还被许多职业足球运动员收藏,以备不时之需。这份文章甄智晃也拿给欧阳东看了,欧阳东心里恼怒至极点,脸上却带着一抹轻笑,只说道:“瞧不出方总还有这样的本事,蛮象那么一回事。”

    五月二十五日下午,在到场的三千多名观众稀稀拉拉的噪音中,莆阳陶然与南京迪雷斯踢了一场难看的比赛,依靠对方后卫愚蠢的乌龙球,陶然总算又一次全取三分,取得今年甲B联赛第一个三连胜。这场球欧阳东连现场都没去,只是窝在宾馆房间里睡觉,他现在可不愿意去人前现眼,那些提着摄象机拎着录音机的记者就等着逮他了。叶强和刘源都给他来过电话,刘源还说省城里有份报纸登出一篇文章,题目叫《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堕落?》,也不知道那记者从哪里翻出欧阳东的过去,满篇胡说八道。“老子正在找那小子,找到了就要他的好看!”刘源接着就问欧阳东的伤怎么样,“看你都被踢得血肉模糊了,伤得厉害不?”这两个老朋友的问候电话大约是欧阳东这两天里最好的安慰。

    回省城的航班第二天才有,为了庆祝球队三连胜首次跨入甲B三甲,那天晚上方赞昊代表俱乐部在他们下榻的宾馆宴请球员和教练,欧阳东喝了很多,多得让好几个号称酒缸的队友也暗自咋舌。

    回到莆阳,请假一周的向冉早已经带着他新婚的妻子卢月雯回来三天,并且在慕春江边一个住宅小区里置办好一套已经装修过的房子。在队友们的哄闹下,他自然还得再办一次婚礼。挑头的甄智晃说得明白,“哪里有收了礼金不请客的道理?就在市区那间新开张的粤菜馆办,听说那里菜做得很象那么回事。”

    欧阳东没随队友们一起送上礼金,大家都知道他和向冉的交情不一样,也没人问他这事。他给向冉两口子封的是一个八千八百八十八元的大红包,酒席前瞅左右没人,就悄悄交给向冉,向冉也没言语,就收了,给欧阳东斟满一杯才说道:“东子,你这几天气色可不大好,是不是还是为那事?”欧阳东一口喝干杯里的酒,沉默许久才点点头。他在厦门打裁判的事情,在整个莆阳地区,但凡是好足球的人都知道,认识他欧阳东的球迷没几个,不知道他打人的球迷也没几个。有说他打的好的,也有人说他是得志便猖狂的,总之是仁着见仁智者见智。

    “东子,足球圈里黑,你遇见的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向冉嬉笑着替老婆挡下两杯白酒,回头又正色道,“依我看,别人那样对你是不对,可你打人就更不对。你要是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有些事情你看见了,就当没看见;有些事情你碰上了,也要当没碰上。”他也觉得自己好象说跑题了,只是心里想的却偏偏又说不出来,皱着眉头思量半天也没想好该如何说出口:“……其实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明白吧?”欧阳东摇摇头。

    向冉端着杯子正想着如何措辞,另两张桌子的队友们已经大声吵嚷着,要新郎新娘去敬第三轮酒了,他就笑笑,引着手抱酒瓶的卢月雯,从这一桌几个头头脑脑们开始,挨着桌地喝过去。饶是他酒量大,这一圈十来张桌子喝下来,眼睛也直了脸也绿了,和欧阳东也再聊不出什么话。

    婚宴散时,甄智晃故意慢了几步走在欧阳东身边,小声说:“东子,还想喝么?彭老大让我来,邀约你再找个地方喝一杯。”彭老大就是彭山,队里的绝对主力,既是前国脚,又拿过联赛第一年的金球奖,在陶然队里也算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就连主教练董长江总经理方赞昊他们,等闲也不会拂他的意,只是欧阳东和他来往不多,平日里也就点点头聊几句闲话而已。

    欧阳东抬头看看天色,早已是漫天星斗,再瞅手表,就摇头说道:“这都快十点了,再出去喝酒,回来怕误了董指导的查房。”甄智晃一脸不以为然,冷笑着说道:“就查房能怎么样,我们是和彭老大出去,出什么事自然有他顶着。你要停赛四个月,董长江现在可不敢得罪彭老大,进攻就靠他。彭老大要是一甩手,董长江的主教练也别想干。”

    就站在餐馆门口说话时,二十几个队友教练或坐上私家车,或者两三好友说笑着登上路边候客的出租车,一个个如晨鸟般四散而去。欧阳东就见一辆毫不起眼的半新不旧奥托车停在面前,仔细看时,司机正是彭山。彭山笑着招呼他们上车,一头就说道:“这车六千七买的,图个便宜,再说跑这跑那的也方便,还不扎眼。”欧阳东和甄智晃就笑着上了车。

    一路上欧阳东一面和彭山甄智晃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篇,一面就琢磨彭山怎么会无端端地请自己,按说自己和他只是泛泛的交情,又不对性情,自己如今对他在赛场上也没了威胁,他却还托上甄智晃暗地里邀约,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任他聪明,一样是想破头也没闹明白彭山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彭山所说的喝酒好去处远出莆阳市区十几里地,车沿着国道行驶过一个小镇,再拐上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最后停在一处灯不明火不亮的大院落里。院里影影绰绰已经停了不少车,这里的人看来和彭山很熟悉,他才跨出车门,一个穿短袖警衫的保安就迎上前,低低地和他交谈几句,就闪到一旁摸出步话机。“这里是个鱼庄,做的鱼很不赖。东子你这是晚上来的,要是白天来,还可以看看这里的景致,很有点苏州园林的味道。”彭山是这里的常客,就在前面引路,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记得那些七拐八弯的路,直到走进一个月门洞才有少许光亮,借着模糊的光影,三人又绕过当门那座黑黝黝的假山,这才真正算是走到地方。

    这地方确实象彭山介绍的那样,清净淡雅,很有几分古色古香,欧阳东还在墙壁上悄悄掐了一把,捻着手里的尘土才确信那不是真正的楠竹。人才坐下,就有服务员端上来热毛巾热茶,然后进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就给彭山递上精致的菜薄。甄智晃似乎对这里也不陌生,扔下手帕点上一支烟,就问:“怎么是你,巧巧哩?”那女人嫣然一笑,转个眉眼娇声嗔怪道,“你就知道巧巧,我哪点不如她了?”彭山也不看菜单,笑着道:“挑条七八斤重的鱼,再上两荤两素和六个冷菜。东子,你看……”他抬眼就瞧见欧阳东脸上有几分不自然,便摆摆手,示意那女人出去,“一会儿那道‘红焖烧河鱼’上来,东子你一定要多吃点,这可是这鱼庄的招牌菜,许多人从省城专门开车来这里,就专点这一道菜吃。这大嘴鲶鱼就是从旁边的河里打的,别的地方根本吃不到……”

    这里的服务确实是没话说,只隔一时,冷菜荤菜素菜和酒水就流水价端上来,虽然没把一张八仙桌摆得满满腾腾,却也算琳琅满目。三人在陶然做队友已经半年,去年又在乙极联赛里打过照面,说起来年前旧事,就多了几分亲热。彭山是国内足坛宿将,足球圈里故事传说知道很多,什么辽宁十连冠军、黑色三分钟,有些事他亲身经历有些事他亲耳聆听,再兼他又很有几分口才,连辟说带比划,把甄智晃和欧阳东都说得入了神。

    彭山和甄智晃你一杯我一盏地只是劝酒,看看差不多,彭山就使个眼色,甄智晃便说道:“东子,今天彭哥请你,其实也是有事想求你。”欧阳东点头应一声,他虽然已经很有几分酒意,心里却很清醒,就停了杯,舌头打卷地问道:“有什么事情,彭哥你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办下来的,就绝不会说个‘不’字。”

    “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另一半也是为了我这小同乡小甄。”彭山抖出一支烟,就点上吸一口,看欧阳东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接着说道:“东子,看你踢球,我就想起自己当年才出场比赛时的情景,时间真快,一晃就过去十来年了。”他把弄着手里光闪闪的金质打火机,眯着眼迷茫地看着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猛虎下山图,隔了许久才又说道,“我在广东老家买了房子买了车,再在陶然俱乐部踢两年,我就三十五岁了,那时就该回家养老了。”欧阳东眨着眼睛,使劲让自己的思绪跟上彭山东一句西一句的说话。他还是没明白彭山的意思。

    “东子,虽然咱们结识不久,不过你踢球的来历我听小甄说起过,很佩服的。一个从来没踢过球的年轻人有你这么好的技术和意识,不容易。”他看着一脸酒意的欧阳东,慢慢说道,“今天请你,只求你帮我两个忙,如果你禁赛期完了还在陶然踢球,还能踢上主力,第一就是求你不要忘记提携小甄,他本来也是个好苗子,只是遇见狗屁不懂的教练,耽搁了。”甄智晃只是端着酒杯,紧咬着牙关不说话。欧阳东不知道他所说的“狗屁教练”是怎么回事,现在也不是打听的时间,只正色说道:“这个我记得。我来陶然俱乐部,甄哥在中间也帮了很大的忙。再说,我和他是在九园俱乐部就认识的队友,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忘记。”

    “第二件事,就是为了我自己。如果你禁赛期满还留在陶然,到时求兄弟你不要忘记给老哥我留碗饭吃。”

    他冷不丁这样说,把欧阳东吓了一跳,这话是从何说起?他正要解释,彭山已经摇头挡住他,“东子,我知道你没这意思,可是我却看得出来,如果不是你被停赛四个月,我的主力位置早晚都是你的。我知道我自己的毛病,做人太张扬,又不怎么听话,董长江和方赞昊他们现在容我,是因为没人能替我的位置。虽然我已经在走下坡路,可目前的陶然队还少不了我。”他看着欧阳东,真挚地说道,“要是有一天你真替下我的位置,希望你看在这是我最后踢两年的份上,给我留一点进退的余地。”也不知是哪句话勾起自己的心思,彭山眼底竟泛起一丝泪光。

    “那哪能啊,那哪能啊……”欧阳东真是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只是翻来覆去地唠叨着这一句话,末了总算说了一句,“如果真象彭哥您说的那样,我在陶然还能踢球,还能踢上主力,我无论如何也会尽自己的力。”

    甄智晃只是在一旁眨巴着眼睛,欧阳东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还没琢磨过来,彭山已经举起酒杯,邀约他和欧阳东共同举杯,“干了这杯酒,咱们就是真正的好兄弟!”

    彭山很满意欧阳东那听上去似乎语无伦次的答复。

第五章 街灯闪烁(二)

    高大恢弘的空间,震耳欲聋的摇滚音乐,摇曳昏暗的七彩灯光,俯仰起合的憧憧人影,伴随着偶尔一声或男或女的刺耳尖叫,这就是莆阳市最大的“All’right迪吧”。

    欧阳东被一个并不是很熟悉的队友引领着,在黯淡的灯光下,好不容易穿过拥挤的人群,找到他们聚会的角落。一个很不错的宽大卡座里坐着好几名陶然二队队员,还有两三个衣着热火的女孩。“强子,你看我把谁给你领来了!”还隔着好几步,领路的小年青就熟络地大声招呼着。那叫强子的队员只说了一句“曾闯,你怎么这时候才到”,就看见跟在曾闯背后一脸浅笑的欧阳东,他急忙站起来,很是惊诧地问道:“东子哥,您也来了。”

    看来曾闯和那几个女孩都挺熟,他才坐下,就搂过一个女孩,使劲在她脸上啃一口,便接过强子递来的一支烟,在裤兜里摸索着打火机,又道:“我出门时正好碰上东子哥,费了好半天劲才请动他。”看欧阳东摆手不接香烟,强子就寻一个没人用过的大号玻璃杯,望里面倾了大半杯长城白,一面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今天是我生日,几个要好的朋友一块聚聚。知道您不爱来这地方,就没敢来请您。”欧阳东只是笑,也不言语,端起酒杯朝强子手里的杯子轻轻一碰,便抿了一口。这酒苦不苦甜不甜的没什么滋味,他可喝不惯。

    今天是星期五,莆阳陶然星期三踢完足协杯第六轮,就赶去省城飞往吉林,明天下午他们要和一支甲B劲旅延边长白虎来一场恶斗,长白虎可是今年迄今为止唯一主场不败的甲B球队。不管队友们是去打长白虎还是打东北虎,欧阳东都不怎么关心,事实上他最近连球赛都很少看,只是前天那场足协杯比赛,许多时间没见的刘源、汪青海和潘老板一行几人开车来莆阳看望他,他才去俱乐部要了几张球票。在炎炎烈日下看完那场沉闷得叫人昏昏欲睡的球赛,他又请刘源他们去三岔口河鱼庄大吃了一顿。直到第二天中午,心满意足的刘源汪青海他们才强打着精神和欧阳东告别。

    自从被俱乐部内部处罚后,欧阳东便随陶然青年队训练,连吃住都和那二三十个二十岁上下的小青年在一起,不过二队教练显然很清楚他被俱乐部处罚的内幕,对他很是客气,训练和管理上也不象对其他队员那么严格,因此上他被降到二队来,反而比一队清闲许多。隔三岔五地,彭山或者俱乐部另一位队员中的大佬杜秋桓就会来个电话,邀约他一块儿出去吃吃喝喝,顺便“happy一下”。

    在声音嘈杂沸反盈天的迪吧里,欧阳东却觉得很是寂寥,他一向喜欢安静,这个地方他呆一会就觉得周身不自在,他也再不会去学那些青年队的队友们那样闹腾。可既然已经来了,总不好马上就说走的事儿,只得一个人闷坐在角落里,脸上挤出几分笑容,假作感兴趣地看着在舞池里扭动的男男女女,一罐接一罐地喝着啤酒。卡座一边还坐着两女孩,先开始还在悄悄地咬着耳朵说闲篇,看着条几上渐渐多起来的空酒罐,瞅他时的眼神便渐渐多了几分敬畏。

    强子、曾闯和他们的队友再加几个脸上涂抹得流光溢彩的女子一起挤进卡座,个个满头大汗。“东子哥,你怎么不去跳舞?那感觉挺棒的。”欧阳东摇摇头,自嘲地一笑说道:“我可不会,读书时就没学会跳舞。”曾闯就纳闷,“这是迪斯可舞啊,又不是那些死板的交谊舞,还要学?”话没说完,就被人在下面踢了一脚。

    陶然二队从教练到队员,对欧阳东都很客气恭敬,这帮年轻队员人前人后更是一口一个东子哥喊个不停,一方面是出于欧阳东连续三场比赛里优秀的表现,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居然敢在客场打得对方前锋一脸是血,还把那黑心主裁判吓得步步后退。在这些年轻人眼里,欧阳东简直就是他们的榜样,既有技术——这能保证饭碗,又有胆识——谁都不敢轻易地欺负自己。没看见一队的彭山和杜秋桓间天价请他出去吗?彭山是今年俱乐部新进球员里的老大,杜秋桓是老陶然队员里的老大,能被他们俩人同时这么看重的,全俱乐部上上下下,也就这个欧阳东了。当然主力后卫向冉也算是一个。

    欧阳东挨个扯开啤酒罐,一人递了一罐,说道:“我就要了三打,要是不够……我叫他们再送几打来。”一抹阴影从强子脸上一闪而过。一罐啤酒十八块,三打……晚上吃饭就花了六七百了,再要这么多啤酒,他不知道自己钱包里的钱够不够,要是没钱付帐,这个脸可真是丢到家了。

    紧挨着曾闯的那浓艳女子小声问了句什么,曾闯也低低地声音回了她,那女子就看着欧阳东大声咋呼起来:“哎呀,他就是那个打人的欧阳东?”面对那女子的惊讶,欧阳东只有苦笑。从出事以来,每当他被介绍给别人时,总少不了有人这样说,他现在都不敢去江边茶园看书,刚回莆阳时,他去喝茶看书,就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甚至还有几个人跑过来和他谈论球员的道德问题。这真叫他哭笑不得。

    听那女子叫这一嗓子,强子和曾闯一齐面露愠色,那女子却隔着条几喜笑颜开,望着欧阳东说道:“你能给我签个名么?你原来在省城九园队踢球时,我就最喜欢看你踢球。”欧阳东一下就笑了,除了和向冉他们一起时偶尔会提到那个已经消逝的俱乐部,他再没从别人嘴里听到“九园”两个字,此时此地此景,冷不丁地从一个不知名的年轻女子嘴里吐出这个词,倒很有几分亲切。

    这女人是刚才曾闯在舞池里结识的,她嘴里的什么“省城九园”,对于年初才被陶然俱乐部从山东青岛收购来的一群青年队员而言,实在是太陌生,几个人面面相觑,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硬生生挤到欧阳东身边坐下,一手就扯开自己的小背包,在里面挑拣着找寻纸笔。

    笔倒是找到一支,不过是眉笔,纸哩,好象没有合适的。那女子一脸丧气,嘴里嘟嘟囔囔地把背包翻了个底朝天。欧阳东笑眯眯地看着她折腾,猛然间那女子似乎有了主意,坐直身体挺起胀鼓鼓的胸脯,指着白色T恤前胸说道:“就签这里。”强子曾闯他们就嗷嗷地起哄,卡座里几个女子不是掩嘴低笑,就是瞪大眼睛一脸惊讶。

    欧阳东却被她大胆的举动闹了个大红脸,他再没见过如此大胆泼辣的女子,幸好迪吧里灯光黯淡,不然会教他更加手足无措。大庭广众之下,周围还有好几个俱乐部的小队员,就在那女子的胸前签名?这他可不敢。在那女子火辣辣的目光逼视下,欧阳东一脸讪笑,手在自己衣袋裤兜里一通瞎摸,假作在找笔,那女子就递过眉笔道:“就用这个吧。”几个队员就起哄说道:“东子哥,这可是个泼辣妹子!你不是不敢吧?”

    虽然迪吧里温度凉爽宜人,欧阳东却被煎熬得一头大汗。不能在那女子的胸前签名,但是又不能教一个热情似火的球迷失望,这可怎么是好?急切间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就从钱夹中抽出一张照片,这是冲甲成功后九园俱乐部全体成员在武汉青山体育场上的合影,是他专门去缩印的。用眉笔写下两个淡淡的隶书字“恭送”之后,他挑眼看了那女子一眼,“粟琴”,那女子用手粘着酒,在玻璃茶几面上写下这两个字。

    “恭送九园球迷粟琴小姐惠存。九园队员欧阳东于莆阳。年月日。”字字饱满圆润,一笔一划一丝不苟。

    粟琴满意地拿着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借着闪烁的灯光,她能叫出照片里好多人的名字。“这是向冉,踢的是后卫;这是齐明山,前锋;这是张晓。这个是你吧?”她指着后排一个人问道。欧阳东就偏头去看,点点头,“就是我……”粟琴就扁扁嘴,“你现在没那时帅气。”这一句评价又让欧阳东苦笑,惶恐地揉着头顶湿漉漉的发际解释,“是啊,年纪大了。那时我还年轻。”

    粟琴就再把那照片看了几眼,点点头说道:“不过我喜欢你现在的模样。”欧阳东只有端起啤酒罐子。再说下去,这个口无遮拦的女子能说出什么真是天晓得,他现在是臊得一身的汗。趁着好几个人又去跳舞,强子挨到欧阳东身边,悄悄地嘀咕道:“东子哥,这妹子对你很有点意思哩,你还不抓紧时间?”欧阳东只是支吾两声,也不置可否,一口气喝光啤酒,就对强子说道,“我还有点事情,得走了。”说着摸出钱夹,也没数,就扯出一搭钞票塞给他,“来时太匆忙了,没顾上给你买生日礼物,这点钱就当我一份心意。”说着站起来告辞,再不理会粟琴在背后的呼唤和嗔怪。

    “这家伙平时也这么古怪?”粟琴悻悻地问道,强子就嬉笑着说:“怎么,一眼就看上我们东子哥了?”粟琴厌恶地一把拨开他搭上自己肩头的手,蹙眉言道:“把你的手拿开。我和你很熟吗?”强子也不恼,便绕过条几搂住另一个没去跳舞的女子,“我们俩熟吧?”又笑着对粟琴说道:“要他的电话号码么?”

    电话拨通了,只说了两句,就听欧阳东在电话那头说,“我这边信号不好,听不清楚。”接着便断了线。粟琴再打过去时,就只剩下忙音,还有那千篇一律的“机主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一个人独自走在街灯闪烁暗淡的大街上,欧阳*然感到一种无以言语的孤独寂寥,今天是农历六月初八,也是他的生日,不过谁还能记起他这个无父无母的人的生日哩?上一次过生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得了,连是不是有过生日庆祝这档子事他都不记得。想着连坟头都没有留下的父母,欧阳东眼底蓦然涌起一片泪花,别人过生日至少还有三朋四友来祝贺喧闹,自己却连个说句体己话的人都找不到。向冉去了吉林延边打比赛,叶强自己就是一肚子的苦水,刘源和自己确实是熟,可是却远没熟到能倾吐心声的地步,殷老师一家哩,那个秦昭从来看见自己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有自己被禁赛的事情,如果说足协处罚俱乐部处理他还能接受,那篇冒自己名登出的检讨又算怎么一回事?还有那几篇满纸胡说八道的狗屁报道。他怎么都不能想到,头两日还和自己称兄道弟的那几个记者,转过背就能把自己贬得一钱不值。人啦……

    周末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偶尔有人惊异地看着这个个子高高脸色悲伤的年轻人,也有人似乎认出他,在背后指指掇掇,欧阳东再不想被熟人看见,就在路边招手唤过一辆出租车,可是去哪里哩?哪里都不象是能去倾诉的地方。

    “知道三岔口鱼庄么?”

    司机从后视镜里瞄瞄,点点头。

    “就去那里。”

    第二天的上午,欧阳东正把自己泡在宾馆热气弥漫的浴缸里,舒舒服服地享受那种慵懒惬意的感觉时,浴室的门被轻轻地拉开,陪他一晚上的黄燕一丝不挂地站门口,递过他的手机,手机还在嗡嗡地鸣叫着。“也不知道是谁,一会儿工夫已经打来三四次电话了,……不会是找你谈什么大生意的吧。”她被欧阳东从鱼庄带出来过夜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也知道欧阳东没有成家,自然也就不存在被老婆“抓双”的事情。只是她不知道欧阳东这个年轻的大款到底是做哪一行生意的。

    欧阳东伸手接过电话,“谁啊?”

    “欧阳东吗?我是粟琴,……”

    向冉的妻子卢月雯怀孕已经六个月了,身体日见臃肿攘亢,就很少再去商场里料理那两个租赁的柜台。幸而她招揽的那个跑业务的女人很能干,把各种事情都打理得一丝不苟,也不需要她再去多操什么心。家里还请了个小保姆,手脚勤快做事麻利,又做得一手好饭菜,现在卢月雯每日的事情就是挺着肚子在小区里花园里散散步,或者去街上逛逛,看看有没有婴儿适用的东西,这些日子,家里小孩子的衣服可添置了不少,还有大堆的用破衣旧裤做成的尿片。连向冉都弄不清楚家里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旧衣服。

    星期六的比赛一结束,向冉就回了家,谁都知道这是他的习惯,自然就没人讨没趣来邀约他,再说这场比赛陶然输得很难看,连球迷都倒戈喝起倒彩,自然谁也没喝酒闹腾的兴头。

    从电视转播中,卢月雯已经知道比赛的结果,她不知道怎么样劝慰自己的丈夫,只能叫小保姆多做几样他平日里爱吃的菜,再去买几瓶他爱喝的孔府家酒。向冉倒是没对比赛的事太揪心,这事是董长江他们这干教练领队操心的事,他一个球员,干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就够了。再说,那粒点球和他没太大的关系,犯规的不是他。

    看丈夫脸上并没什么不愉快,卢月雯就提起一件事。“我昨天路过慕春江宾馆前,看见欧阳东了。”向冉嘴里嚼着炸得松软酥脆的猪皮,皱起眉头问道,“看见他又怎么了?我见天都能遇见他。”结婚后,队友里就欧阳东和甄智晃来他们的住处玩耍过几次,因此卢月雯认得欧阳东,也对这个向冉一向常挂在嘴边的人很有好感。

    “他和一个女的进了宾馆。那女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卢月雯还依稀记得那女人的模样,浓妆艳抹描眉涂唇的,看上去就叫人很不舒服。向冉就停了筷子,抿抿嘴唇才慢慢点头说道,“这是他自己的事情。咱们就顾好咱们自己就够了。”欧阳东从降入二队起,便象换了一个人似的,他起初也劝过两次,每次欧阳东都默不言声,日子久了他就不再说些什么,两人的关系也日渐疏远。“他现在还要不要踢球都是个未知数哩,也说不定他就混过这一年半就不干了,每个月万吧块钱领着,有吃有住,还不用训练不用比赛,天底下哪里找这样的好差使?再说,带个把个女人进宾馆那算个屁事啊,队里象他这样的多了去。”说着向冉就冷笑,自己斟满一杯酒一仰脖喝下去,重新拿起筷子在盘子里拾掇。

    见丈夫话里带出几分意气,卢月雯也就闭上嘴不再吱声,隔了好半天,她才慢慢地又说道,“你这样可不是待朋友的模样。”向冉拿眼角余光瞟着坐在沙发里的妻子,冷冷一笑,嘿然说道:“是,我这确实不是待朋友,可欧阳东他现在这样,能和他交朋友么?吃喝嫖赌抽,前三样他都占了!”看着斜倚在沙发里不说话的妻子,他端着杯子木然半晌,又道,“我不是没劝过他,可劝他有什么用?他根本就听不进去。上次在怡信楼吃饭,我和他差点没为这事打起来。”说着就摇头。

    这事向冉不提,卢月雯根本不知道。那天吃饭的就三人,欧阳东请他和甄智晃,他酒劲上来多说了欧阳东几句,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惹急了欧阳东,当场两人就掀翻桌子。要不是甄智晃死力拉开两人,他非得用酒瓶帮那个家伙好好地开开窍不可……

    卢月雯抿着嘴唇听丈夫说完,细声细气地说道:“你啊,说你多少次了,你就是不站在别人地步着想。你也不想想,就象你早先说的,东子前头那么厚道一个人,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模样?他到今天这地步,心里难道就不苦么?你……你劝人都不知道婉转点?你那样直捅捅地教训人,谁会接受啊?”她见丈夫低了头红了脸不再言语,也就没顺着这话题说下去。向冉就腆着脸笑起来,“我就这直脾气,哪里有他们这些南方人肚子里花花肠子多。要不我明天请他来家里,你帮着我劝劝?论说起来,从山西队到这里,能和我聊天说话得劲的,也就他了,真要抛舍下这个朋友,我还真不甘心哩。”卢月雯点点头。

    自从个把月前怡信楼饭桌上和向冉翻脸后,欧阳东私下里也很后悔,他明白向冉是为自己好,可那说话的口气教他受不了。今天向冉打电话来邀他家里吃饭,欧阳东再也磨不开口说个不字。向冉找自己来干什么,欧阳东心里清清楚楚,还不是规劝教训自己一顿,要不是看在昔日九园队友情一场,他真的是不想来再听一通说教。他已经打定主意在陶然混下去,直到俱乐部把自己扫地出门为止,然后,他就回老家桐县,安安心心地做他电脑游艺室小老板去。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从进门伊始,向冉两口子再没一个字提到他那些荒唐事的,只是聊他们自己的故事,聊向冉和欧阳东在九园俱乐部时的往事,也聊欧阳东老家的事。

    “……他们就敢刨了我爸妈的坟啊……”郁结在心头快半年的愁绪,就象冲破堤坝的洪水样倾泻泛滥,欧阳东说着说着就扔下酒杯筷子,掩着脸痛哭失声。“……这是人做的事吗,……我爸妈的骨头都没留下一根啊,……”

    从来不知道这档子事的向冉和卢月雯被惊得目瞪口呆,连带着他家的小保姆也是潸然泪下。欧阳东竟然有这样凄凉的身世,怪不得很少听他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情,也从来没见他父母给他来过信打过电话……向冉小两口子瞠目结舌手足无措,就不知道该怎生劝解,他们的本意是想慢慢把话题引向欧阳东新近染上的毛病,再细细规劝他,哪知道事情背后又有如此多的纠葛。

    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欧阳东心里也好受许多,就去洗了把脸,再坐在饭桌前时,已然换了一副模样。“向哥,嫂子,你们今天请我来的意思,我知道,就是劝我不再去做那些荒唐事吧,”卢月雯就把酒给他和向冉满上,“也不全是为了这个。你和他有那么一段深厚的情谊,再不能为了一顿饭几句话就生分了。他就是那么个直脾气的犟骡子,有些话说得不好听,你也不要望心里去。”

    欧阳东就望了向冉一眼,看他脸上全是歉然的神色,自己个倒不好意思起来。“嫂子您这是在骂我啦。向哥要不是为我好,他还说个什么劲?那么多人都……他怎么不劝别人就只说我。我的毛病我知道……”说着黑黝黝的脸膛就透出几分紫红,也不再好意思说下去。

    卢月雯也看见他的脸色不自然,却只作没看见,便说道:“去年年初他们山西队解散,他也你现今这副模样,”看向冉张张嘴地想辩解什么,卢月雯就在桌下踢他一脚让他闭上嘴,接着道,“那时他也抽烟喝酒熬夜打牌,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我就劝他说,人有三兴六旺,也有三灾六难,谁都不能一辈子顺顺当当,只是有些坎轻轻松松就能迈过去,有些坎得咬牙才能爬过去。幸好他这头犟骡子还有点不服输的狠劲,要饭要到省城九园那个好地界去了。”说着就拿眼睛瞟向冉,眼睛里满是幸福和心疼。向冉就笑。

    欧阳东细细咀嚼着卢月雯那些话,一时就说不出话来。

    欧阳东从向冉家出来,滨江路上早已经是人稀车少,他酒喝得不多,却有几分醺醺然,向冉真挚的朋友之情,卢月雯询询开导的话,都让他觉得心窝里暖烘烘的,他真庆幸自己能有向冉这么一个好朋友。是啊,能有什么比人与人之间真诚的友谊更重要哩?有这样的朋友在身边,他,又能做点什么哩?总不能再去做那些教关心自己的人伤心的事情吧?

    明天该做什么哩?

    天上群星闪烁,地上街灯闪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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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索介绍:
这是一部写实的作品…… 欧阳东,一个年轻的大学生 单位破产了,他下岗了,失业了 但是在一个既普通又非常的机会下,他很快又上岗了 不过,这一次的工作很特殊:踢职业的足球! 求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求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求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