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七)
一连四五天断断续续的阴雨天气,周日那天早起的人们发现,老天爷终于放晴了,这些天来一直被厚厚的灰蒙蒙云层遮掩住的太阳,现在总算在东方薄薄的染满红光的云层边,露出了它那无比可爱的红脸。虽然现在只能看见太阳小一半的面貌,虽然大部分的天空还笼罩着昏暗的云团,可人们第一眼望见那久违了的朝阳,就能清晰地判断出,今天一定是个冬天里少有的好天气。果然不出人们的料想,到上午十点左右,暖洋洋的阳光就已经*大地,大街两旁那高高的建筑物的玻璃幕墙上闪烁着大片大片的晃人眼的亮光,小巷里向阳的墙角边总能看见眯缝着俩眼打盹的老人,街上的行人显然比前几天要多出许多,大商场小店铺也明显比前几日热闹,人们的脸上不自禁着地着一丝满足和享受的笑容,就算是那些站在繁忙的路口指挥川流不息的车辆行人的交警们,淡淡的微笑也浮现在他们那通常是一丝不苟的脸膛上。
在这难得的好天气里,任何一个繁华的大都市里最热闹的去处当然是公园。
细沙洲水上公园就是这热闹的去处之一。这里几处承包给私人经营的茶铺早已人满为患,满脸乐开花的老板大声招呼着络绎而来的客人,更大声地吆喝着自打太阳出来腿脚就没停歇过的服务员,教他们见缝插针地为新顾客找寻下一处能下脚的地方。他这不是在难为他手下那些服务员吗?现在哪里还能寻出一块地界来铺摆更多的桌椅。凡是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就摆满了材质不一的桌子和椅子,桌子连桌子,椅子连椅子,它们早已经冲破了公园管理处给经营者划定界限,一直蔓延到那些教游人漫步的水泥路两旁,而且,这范围还在无休止的扩大——直到有许多人向公园管理处抱怨,这种“侵权行为”才有所收敛。
跑来跑去的孩子们那无忧无虑的打闹尖叫声、父母长辈们那严厉而不失慈爱的呵斥声、熟人朋友间亲密的谈笑絮语声、忙得脚不沾地的服务员们拖长声调的吆喝声,还有客人们此起彼伏的要茶要水要瓜子干果的呼喝声,以及唏哩哗啦的麻将碰撞声,让慕春江和细沙河交汇处这一大片土地充*鼎沸的生气。
在堤岸边一棵斜斜的大树下摆放着一张木纹面的塑料钢矮脚桌,桌上摆着一个还残留着褐色茶水的茶托和一个大红色的中号暖水瓶,在水瓶旁边是胡乱散落着几张报纸和一本打开匍伏的精装书,书的压塑封面很新,端端正正的标题是《挑战自我——我在东影的十年》,封面的一角还有一个我们曾经很熟悉的明星的照片。看到这里我们不禁笑起来,看来,这位一向标榜低调做人的明星也经不住“名人出书”的诱惑,开始做同样的事儿了。一只男人的手伸过来,放下半满的茶碗,犹豫了一下,重新拿起那本明显没看完的书,不过它很快就被合起来再一次撂到桌子上。很显然,它的内容不能满足这只手的主人的阅读愿望。
手掌重重地压在书的封面上,同时手的主人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是一声淡淡的苦笑。我们能够想象出,伴随这苦笑的大概还有无奈的摇头吧。
搭在书上的那只手慢慢地摩挲着书的封面,手背不经意地拱起来,食指在平滑的纸面上划着让人摸不着头绪的线条,进而开始在书上轻轻地敲打,渐渐地,中指也参与到这种无意识的活动中,它们轮换着轻轻敲击着这本不算薄也不算厚的书,发出有节奏的“卟卟卟”的细微声响;突然间,这种敲打会没来由地停顿下来,然后,大拇指的指肚会来回在食指的第二节来回摩擦着,又容易间,大拇指会搁回书上,食指和中指就会又一次恢复那种不紧不慢的敲打——毫无疑问,这种下意识的行为代表着一个人在思考,而这种思考又表明这个人正处在一个很难抉择的艰难时刻。
是啊,这只手的主人——毫无疑问,我们都知道他是谁——正处在一个困难时候,他在为他未来的命运而忧心忡忡。
在温暖的阳光映照下,欧阳东唆起嘴唇,虚眯着眼神盯着奔流不息的江水——周围的喧闹熙攘压根就没能影响到他,他所有的心思都停留在叶强昨天晚上打来的那一通电话上。重庆展望俱乐部已经放出话来,只要想走,谁都可以走,除了他欧阳东之外,展望不会扯任何人的后腿……
展望不会这么容易就放他转会——这是他一早就预料到的事情;
武汉风雅那扎扎实实的转会报价竟然会吃一个闭门羹,这却是他绝对没料想的事。
欧阳东和叶强盘算过,按足协最新出台的转会规则,他的转会费最高也不会超过四百万,当然在足球这个圈子里的人谁也不会把足协的转会细则当真,武汉风雅是在比较了过去两三年中那几宗球员转会交易的价格之后,郑重地向重庆展望提出了一个很不错的转会价,可展望的老总王兴泰立刻就把这事给回绝了。“欧阳东不卖!这事没得商量!”这话可不是说给武汉风雅听的,而是当着央视体育频道足球栏目的摄制组说的,“欧阳东、段晓峰、雷尧、任伟……”王兴泰一口气报出了一长串的名字,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些人都不会转会!他们是重庆足球明天的希望,是展望俱乐部崛起的保证……”
崛起的保证?欧阳东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对这话嗤之以鼻。假如真想崛起,那今年的联赛冠军怎么就会落到了别人的手里?
枯水期的慕春江平缓而沉着地流淌着,假如不是水面上时不时漂过的几缕杂草和几团杂物——爱护环境的口号喊了这些多年,可总还是有一些人会把生活垃圾随意地抛进河里图个一时之快——人们几乎察觉不出江水在流动。欧阳东的神情同样很安静,他就和慕春江一样,把奔流的思想压抑在内心。
王兴泰的话,只能说明展望俱乐部对他转会事宜的处置态度,假如他铁了心要走,展望压根就没法留住他的人——他的所有条件都符合足协关于球员转会的规定,展望不可能阻拦他的名字出现在今年的转会榜上。可这并不能说明展望俱乐部就没有收拾他的招,竹篮打水的展望一定会抬高他的转会价格,这会影响到他转会之后的收入;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鸡飞蛋打的展望也一定会限制他可能转会的目标俱乐部,期望他加盟的新东家不会在最近的赛季里成为自己的绊脚石;这才是最致命的事情——联赛冠军的荣誉才是他渴望的物事,他决意离开展望最主要的一条理由,就是这个俱乐部会因为一些赛场外的因素而放弃冠军的奖杯。
欧阳东不记得是谁说过这样一句话,不想当将军的士兵绝对不会成为一名好士兵。同样的道理,不渴望荣誉的俱乐部,绝对不是一个好俱乐部。他要离开展望,至少到目前,他还没有找到理由来说服自己继续留在重庆踢球,他还刻意不要叶强把展望提供的新赛季合同内容告诉自己,生怕那些丰厚的条件会教他改变主意。想到这里他也在内心嘲笑自己。他不禁问自己,假如武汉风雅没有开出那样诱人的数字,他还会选择武汉作为自己足球生涯的下一个落脚点吗?
一抹笑容绽放在他的嘴角边。这可真是个庸人自扰的问题啊,收入的多少不一样是对他的一种肯定吗?
更深更浓的忧虑很快取代了那个若有若无的笑容。
“展望在这事上的态度很坚决,”在昨天晚间的电话里,最近四天一直身在重庆的叶强告诉他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情。展望根本就没在正式或者非正式场合里回应过武汉风雅的转会报价,似乎这事从来就没发生过一般;王兴泰总能找出适当的理由来推托,这教和叶强一起的风雅严总很是愤慨——即便是仇人一般的四川和山东这两家俱乐部,又或是北京和上海这样的“打比赛就不需要赛前动员”的俱乐部,他们的老总碰到一起时也总能和和气气地说上几句场面话,吃上一顿工作餐啊……
对欧阳东来说,还有一件事也很是麻烦,据说余中敏会在下赛季开始前复出,假如余指导亲自来和他说点什么挽留的言语的话,欧阳东自己都不知道,那种情形下他还会不会坚持转会……
他那纷乱得就象一床破棉絮一样的心绪被一声招呼打断了。
和他打招呼的是邵文佳,旁边还有一位圆圆脸留着顺溜的披肩发的年轻女子。看样子,她们也想在这难得的好天气里来这里晒晒太阳散散心,可不巧的是,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已经没有空位置了。
虽然心里不情愿,欧阳东却没法打发她们走人,他也很后悔自己一时嘴快顺口说了一句今天没什么事就来这里坐坐的客套话,现在,他不得不热情地招呼两人就在这张桌子边搭个座,还扬起手臂叫来一个满脸油汗的服务员,让他再去寻两把椅子泡两碗茶来,顺便还让那服务员带来几包的零食——他还抢在邵文佳之前,很大方地为这些东西付了钱。
“你今天怎么有空了?”邵文佳似乎无意地问道。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她找过两个理由和欧阳东接触,第二次甚至是假作偶然地在殷老师家里和欧阳东碰面,可晚上俩人一起离开殷家时,欧阳东却推说有事没和她乘坐同一辆出租车,她至今还记得欧阳东和她说再见时那副如释重负的轻松神情。
欧阳东应了一声,顿了顿才所答非所问地说道:“啊?……我明天要去莆阳。”
邵文佳却象不在乎他的答案,只把两张报纸在桌子上铺开,把几袋零食都打开,抖搂出一些散布在报纸上,然后就拢了一把黑黢黢的南瓜籽推到她身边那女子面前,自己抓了几粒,拈起一粒时,就又问道,“你今年假期不回老家吗?”
满心不自在的欧阳东支吾了好几声才说道:“不知道月底是不是要集训,假如真有比赛的话——那回了家也不能安生几天,所以我告诉家里了,今年假期就不回去了……”
“我看报纸上说,你要转会去武汉,这事有着落了吗?”
欧阳东笑着摇摇头:“还好吧。都还算是顺利,只是现在和俱乐部有点小瓜葛,不过很快就会解决的。”这事岂止是小瓜葛,简直是大麻烦,而且还是没法解决的麻烦,不过这事没必要和邵文佳譬说。他为自己的茶杯续上水,张张嘴想说什么,想了想,又把脸转向缓慢流淌的江水。邵文佳她是怎么知道自己转会的事情不顺利的?这事除了叶强和刘源之外,他谁也没告诉,即便是和向冉这样的好朋友,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叙说了几句。
拂开面前的一堆吃食,埋头专注于报纸上新闻的邵文佳用鼻音轻轻地哼了一声,算是接受了他的解释。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和欧阳东说些什么。他转会的事情有大麻烦,这事她已经从电视节目里还有足球类报纸上已经看见了相关的报道,她虽然不知道欧阳东为什么会突然间提出转会,可她猜想,他一定是在重庆展望遭遇到某种不顺心的事情,或者,是那家武汉的俱乐部向他作出了条件更加优厚的允诺……可她的了解和猜测也是到此为止,她压根无法想象欧阳东毅然要求转会的理由,也正因为她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也无法为他出什么主意——虽然这出出主意也只是她一相情愿的事情。她现在已经知道,在欧阳东心目中,她只是一个曾经的房客。
欧阳东已经在找一个堂皇的理由离开这教他尴尬的地方了。
“欧阳先生,”那一直扑扇着大眼睛时不时悄悄打量欧阳东一眼的圆脸女子说话了。
欧阳先生?他的姓还是很少和“先生”这个称呼联系到一起的,这对欧阳东来说很别扭,队友都叫他“东子”或者“东子哥”,熟识的朋友也同样喊他,至于那些不熟悉他的记者们一般都直接喊他的大名。不过他马上就知道这圆脸女子的身份了。自打他回到省城的第二天上午开始,一个什么房地产公司的公关小姐就一直通过电话和他联系,希望他能抽出时间去他们公司开发的一个什么山庄看一看,听声音,那个电话里自称叫作许畅的,就是眼前这圆脸女孩。
“我可是你的球迷,”许畅笑眯眯地说道,“能给我签个名吗?”她在读大学看过足球比赛,她那时的男友不仅是一个帅气的建筑学院高才生,同样也是一个狂热的足球爱好者,大学毕业后她看过的足球比赛全部停留在电视台的体育新闻上,加到一起也不会超过十分钟——这个数字不仅指足球新闻,而是所有的体育新闻。
这笑容好熟悉。欧阳东心里突然掠过刘岚的影子,这个许畅笑起来的模样就和刘岚差不多,眼睛眉毛都是弯弯的,圆圆的鼻头还会稍微皱起来,就象一个可爱的小肉包一样。
看着欧阳东在那本名人传记扉页上留下的龙飞凤舞几乎不能辨认的签名,许畅的笑容更甜了,她甚至还吃惊地低声赞叹了一句:“你的字写得真漂亮!”下一句她没说出来,她以为欧阳东就象那些大大小小的明星一样,专门练习过签名。
“马马乎乎,”欧阳东笑吟吟地谦虚道。这个女子说话的模样和神情和刘岚也有几分相似,他不禁对她多了几分好感。不知道刘岚星期一是不是真能从外地回到省城?她还一再说要请他吃一顿,然后再引他去看看她在省城置办下的房子——她在父母的帮助下,也在省城按揭了一套新房,虽然在今后十年里每月都要支付给银行一千好几的本钱和利息,可再怎么说,她也算是在省城扎下了根。
“现在踢球可是一项很吸引人的体育活动,收入也挺可观,我看报纸上说,好些人都把孩子送去足球学校里学习,”许畅没注意到欧阳东神情的变化,自顾自地说道,“你也是在足球学校里练出来的吧?”
欧阳东抿抿嘴唇,摇头说道:“我不是的。”他不想就这个话题和许畅纠缠下去,而且他已经知道她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了,他在心里对她说抱歉,目前他还没有理由在省城再买一套房子,哪怕许畅再把那地方夸得天花乱坠,这事也不可能。他扭脸对半天都没吱声的邵文佳说道,“下半年你又有什么大作吗,邵大作家?”
他这句带着调侃意味的玩笑话让邵文佳真心地笑起来。她突然把握到一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似乎那堵严严实实的围墙上,突然闪现出一扇虽然关着但是并没有落锁的大门。只能有门,就一定会有开启这扇门的钥匙,何况,这还是一扇没有锁的门哩……
她最近一直在写一部中篇小说,讲述的一群迷失在繁华都市中的青年男女的种种遭遇,虽然故事和文字都很精彩,但是她却一直没找到适合这个故事的题目。就在这一瞬间,她知道该怎么样为这个故事命名了。
——《迷失在天堂》。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八)
这已经是叶强来到重庆的第八天了。
他是为了欧阳东转会的事情来重庆的。
在来重庆之前,他就知道事情很棘手,可他再怎么也没料到,这事已经不是棘手不棘手的问题了,而是根本不可能。
在叶强抵达重庆的那天晚上,王兴泰在一家非常有名气的火锅店设宴,用最地道的重庆火锅来招待他,当时在座的有展望俱乐部的一位常务副总,还有新上任的领队以及代理主教练罗成光,这无疑证明了展望俱乐部对叶强本人的重视,可在餐桌上,所有人都闭口不提欧阳东的转会,只谈论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和传闻,或者说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叶强多次趁着话缝想把欧阳东的事情摆到桌面上,但凡他透露出些许意思,立刻便有人把话题转移开,或者就找出叶强没法推托的理由来朝他敬酒——到最后,叶强连自己是怎么回到宾馆的都记不清楚了。
那个晚上就是八天以来叶强唯一和王兴泰见面的时间。在这之后,王兴泰就从叶强的视线中消失了……
“王总去海南向总部做这个赛季的总结报告。”展望俱乐部那位不怎么漂亮的公关部女经理带着几分歉意,把这个坏消息告诉叶强。至于王兴泰几时回来嘛,“最快也得三天。”
掰着指头算日子的叶强总算熬过那三天,可他苦苦等待的王兴泰却没回重庆。
“王总去了广州……”女经理带着职业的微笑说道,“他说,您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和在家的几位副总谈,他们也能做主。”可她嘴里那几位能做主的人一听叶强提到欧阳东的转会,脑袋立刻就摇得象个拨浪鼓——“老叶,你要是说别人转会,即便我不能马上答应你,至少也能替你做做工作,可这事偏偏扯上欧阳东,我可是一个字都不敢拿主意,”没等叶强把话说完,和他还算熟识的常务副总就立马打断了他的话,他甚至责怪叶强怎么会提出这种强人所难的事情。
叶强立刻表态,假如这事成了,他绝对不会忘记感谢常务副总,而且,一定是重谢。
“说这些没用啊,老叶。”心知肚明的常务副总苦笑着说道,“你还能不知道东子在王总心目中的地位?你还不清楚东子在球队里的作用?”他瞟了一眼关得严严实实的门,压低了声音说,“我不怕告诉你件事,欧阳东没签明年的合同,俱乐部的一笔大广告赞助合同就还在那里悬着,要是东子真的转会了,这生意即便不泡汤也会缩水。这可是八百万啊!你说,我们能放他走吗?”
“同意欧阳东转会,这事带给展望的收益只怕也不少吧?”叶强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再买一个踢他那位置的队员,价钱也不会少多少,”副总嘴一撇说道,“何况这个位置的球员哪里就那么好买的?他们多半都是各队的核心,就算我们出得起价钱,也未必能挖来人;能挖来的人,多半就不是我们想要的。”他似乎察觉到用这样的口气对叶强说话不太合适,赶忙把那副哂笑的神情换成诚挚的微笑。“照今年联赛下来的光景,欧阳东多半还能拿个金球银球什么的奖项,要是那样的话,王总……我们就更不能放人了,更别说他现在想去的俱乐部还是武汉风雅哩。”
常务副总婉转但是很坚决地拒绝了叶强,他甚至直截了当地告诉叶强,千万别对这事抱任何幻想。
接下来的几天,叶强接连和几个能对这事说上话的人吃饭会面,可事情依然毫无进展。是啊,连俱乐部常务副总都没法子的事,别的人自然更不会多说一句话。
周四晚上央视体育频道的足球节目中播出了对王兴泰的采访,看电视画面中的诸般陈设物件,这分明就是他在俱乐部的办公室,而且采访他的记者说得清楚明白,这是“周二上午,在重庆展望俱乐部总经理办公室,对俱乐部总经理王兴泰”进行的采访。可这时节王兴泰应该在海南汇报工作啊,难道说他已经把哲学思想应用到实践当中,能够“一分为二”?可叶强除了恼怒地大声骂上几句娘,还是一筹莫展。
既然叶强打不开局面,武汉风雅的严总只好亲自出马,可他一样没能找到王兴泰——事务繁忙的王总正在北京挑外援哩。展望明年有很高的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强大的阵容是必不可少的,外援正是这阵容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一听这话,素来稳重平和的严总差点没当场把唾沫喷那位女经理脸上。王兴泰连自己队员的合同都还没全部搞定,连主教练都还没最后落实,就跑去挑外援?他知道新任主教练的战术应用吗,知道球队可能缺少哪个位置的队员吗,知道……他恨恨地把想说的话全部憋回肚子里,好半晌才说了一句话:“我可从来不知道王总竟然有这本事——他把球队教练全部留在家里,一个人大老远地跑去北京挑外援!”他的国字脸一阵红一阵白,费了好大劲才总算把最后一句咽下去。
王兴泰那家伙会踢球吗?!他去挑外援,这不是瞎胡闹是什么?!
“这事我记下了,总有那么一天,王兴泰有求我的时候!”一直到周日晚间临上飞机前,吃了一肚皮窝囊气的严总还在说着狠话。他也就只能说说狠话罢了,俱乐部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处理,他可没法象叶强这样死守在重庆等着王兴泰露面。“老叶,这事你得赶紧想办法,只要欧阳东上了转会大名单,他就一定能来武汉,我和几家俱乐部已经谈妥了,他们不会在这事作梗。另外,向冉的事情,你也得抓紧时间办。”
向冉的事情也要抓紧时间办?叶强咧咧嘴,他现在是连苦笑的力气都没了。话说起来容易,可问题是怎么办?展望不放欧阳东,难道莆阳陶然会放向冉?陶然一天几个电话催他去莆阳,问都不用问,这是教他赶紧去替向冉和甄智晃签合同哩,可东子的事还没个细眉目,他哪里能回省城去莆阳啊,要是他真回去了,指不定待他再回重庆时,王兴泰倒真有可能去欧洲南美选外援了,他那时才真是哭都哭不出来。事有轻重缓急,眼下这时节,东子的转会才是头等大事,只能让莆阳陶然先等着了。叶强暗自下了决心,东子的事一天没个结果,他就一天不离开重庆。至于陶然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变故?这一点他倒是不怕,要是真有什么变故才好哩。假若莆阳陶然按捺不住而主动放弃向冉和甄智晃,嘿嘿,眼下盯着向冉的甲A俱乐部可是有好几家,找上叶强在电话里说这事的人比探问欧阳东转会的还要多——向冉的转会费肯定便宜不说,看上欧阳东的俱乐部还得掂量掂量,眼看着就会成为国家队主力的欧阳东,是不是也能看上他们……
叶强心里还存着一个念想,假如真能把欧阳东和向冉一块儿鼓捣进武汉风雅,那甄智晃的事就根本不算个事儿,教武汉风雅再掏出几十万来养他一年两年,风雅俱乐部绝对是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不过叶强也知道这事肯定没戏。莆阳陶然怎么会放向冉走哩?就算甄智晃真不能踢了,在陶然的梯队里安排个教练的职务也绝对不是问题,从发展前景来说,这远比甄智晃去挣两年闲钱要合算得多;要是他真有当教练的本事,再去足协办的教练员培训班镀层金,就是在陶然一线队做个助理教练也有可能。
向冉他们的事不需要操心,叶强再一次告诉自己,关键的关键还是欧阳东的转会,甚至可以这样说,怎么样才能教展望同意欧阳东进入转会大名单,至于最后东子能不能如愿以偿去武汉,那就得看风雅的手段了。
可展望死活不放人啊,有什么法子能教展望高台贵手呢?
叶强半倚半躺在床上,愁眉苦脸地细细思量,一包半香烟教他一个人抽得一支不剩,到最后烟缸里的烟蒂烟灰重重叠叠堆起一座小山,他自己也是嘴唇发木舌头发苦,却还是寻思不到一个可靠的法子,哪怕是看上去可靠的法子也没有。直到窗外已经泛起隐隐约约的苍白,他才迷糊地沉沉睡去。
被欧阳东的转会折腾得疲惫不堪的叶强是被一阵扰人的电话铃音吵醒的。
他在床头的小灯柜上摸索到自己的电话,努力地睁开眼睛瞅了瞅手机屏幕下端的时间,还不到十点哩;再看看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本地电话号码。他不禁咕哝了一句难听话,随手便把电话掐断了。他可以肯定,这是一个打错的电话,他所认识的重庆人的电话号码早就印在他脑子里了……
手机只沉默了几秒钟,就继续不依不饶地鸣叫起来。
当手机第三次响起来时,叶强再也按捺不下心头腾腾的火气。难道这混帐东西还没明白,他拨错电话号码了吗?他恼怒地接通电话,准备好好地教训一下这个不懂事的家伙。
“是叶强叶先生吗?”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口音的询问,是带着很浓郁的北京腔调的普通话。
“你是……”叶强疑惑地问道。对方既然知道他是谁,那这电话就不是拨错号码误打的;这一准又是某个对欧阳东或者向冉感兴趣的俱乐部或者经纪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到了他的电话号码,来探询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我姓张。”
叶强很快在脑海里把熟人都过滤了一遍,没有一个姓张的说话是这样的口音。不过,也许是自己忘记了这个姓张的哩?不知道对方的来意,叶强迟疑着没有开口。
“我们没有见过面。”对方很快打消了叶强心中的疑问,并且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从朋友那里听说,您最近在忙欧阳东的转会,我想问问,这事进行得怎么样,有头绪了么?”
果然是为了这事来的。叶强坐起来,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说道:“还行吧,很快就能办妥了。”
对方立刻在电话里笑起来,听声音他倒是没什么嘲讽或者讥笑的意味在里面。“叶先生,我有点事想和你当面说,就是不知道您今天有没有空?”
“什么事?”
“欧阳东转会的事。也许我能帮您让展望放人,不过有些事我想当面和您说清楚。假如您同意,不知道能不能请您过来一趟,”那人停了停,又说道,“本来该我来拜会您,可是我怕被人认出来——假如这事传到展望那里,会给欧阳东的转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叶强无声地冷笑一声,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值当做得这么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吗?但是这牵扯到东子的转会……
“好,我来找你,你的地址是……”
那人很快地说了一个不起眼的街道名字,“东方宾馆的四一一号房。”
这个东方宾馆明显是由某单位的招待所改建而来,狭小的大堂里只有一对皮沙发,因为年头久远,沙发的很多地方已经磨掉了漆皮,露出泛黄的白布里子;一个年轻的保安就坐在一张沙发里打盹,口涎把保安制服的肩头浸湿了好大一摊;柜台后坐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正在专心地看报纸,她甚至都没抬头瞄叶强一眼;她旁边还有一个描眉画唇的年少女子,正用手掩着嘴对着电话叽叽喳喳小声说笑着,她的目光只在叶强身上打了一个转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这宾馆甚至简陋得连个电梯也没有,叶强只能拖着他那条跛腿一级一级地爬楼梯。
他终于找到了四楼十一号房间,那个故作神秘的张姓男人把他让进了空调声吵得人心烦意乱的房间,还给他泡了一杯看来是宾馆提供的袋装茶。
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教叶强坐着,那中等身材的男人只好坐在叶强对面的床边,他笑着说道:“这里条件是简陋了一些,不过好在还有空调。”一边说,他一边从一个黑色手提包里掏摸出一张纸片递给叶强,“这是我的名片。”
一夜的煎熬,空空如也的肚子,再加上刚才走出出租车时被凉风兜头盖脸地一吹,还拖着残腿爬了四层楼,乍一走进这温暖而憋闷的房间,叶强就觉得头晕目眩。他一只手捂着写字台上滚烫的茶杯,另一只手捏着对方的名片,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名片很简单,只有寥寥两排宋体字,抬头是一行小字:“奥琪体育有限公司”,下面是两个大字:“张达”,在这俩字下面还有一行手写的数字,不用问,这一定是张达的电话号码。
张达,叶强把这名字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了好几遍,他好象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名字,可他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这个张达虽然其貌不扬,可脸上些微的笑容和沉着的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沉稳干练,他身上那没一丝皱纹的深蓝色衬衣,还有挂在墙上的西装上衣以及另外一张闲置着的床上的黑色手提箱上的商标纹饰,都能证明他的身份。叶强把捏着名片寻思着,没开口。
“叶先生,虽然咱们从来没碰过面,可你的事情我多少还是听说一些,套句书本上的话,是久仰您了。”张达笑着递过一支烟,又帮叶强把火点上,这才接着说道,“我还是叫你老叶吧——不然叶先生来张先生去的,咱们都累不是?”
叶强不能不承认,这些普普通通的客套话,可从张达嘴里说出来,就给人一种非常值得信赖的感觉。他眨巴着眼睛点点头,等着张达说下去。
“老叶,我是专一从北京过来找你的,有两家俱乐部委托我——不好意思,我现在还不能把这两家俱乐部的名字告诉你,”张达抱歉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他们希望能转进欧阳东。价钱不是问题,欧阳东去了之后的主力位置还有收入也不是问题,只要欧阳东能去,我就能代表他们把条件和你们——你和欧阳东——谈妥敲定。可据我了解,展望眼下还没答应欧阳东转会吧?”
两家俱乐部同时委托?这个张达好大的来头!叶强忽然记起眼前的人是谁了。他曾经影影绰绰地听人说起过,过去几年间那几桩轰动的国内球员转会事件中,似乎都有这个人的参与,而且在其中的作用非同小可。兴许解决自己眼前的麻烦,就真要落在这个张达身上。
张达仔细地听完叶强的讲述,又点上一支烟,耷拉着眼眉慢慢思索着这棘手的事。半晌,他抬起头来说道:“这比我想象中的要麻烦得多,”他这话让叶强心中点燃的那团火苗立刻飘摇起来。“不过,也不是全然无法可想。”叶强原本黯淡的眼神突然变得炽热起来,他直直地凝视着张达,焦急地等待着下文。
可张达却好整以暇地把话题绕开了。
“老叶,这事还是有门道的,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张达竖起一根手指,盯着叶强一字一顿地说道。
叶强使劲地点点头。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只要能教展望放人,别说是一个条件,就是十个条件,他也答应。
“只要欧阳东上了转会大名单,不论欧阳东转会是否成功,我都要在你的收益里占三成。当然了,要是他最后去了委托我的那两家俱乐部,这个条件就作废。”
“行!”叶强不假思索就立刻答应下来,“你这里有纸和笔吗?我这就给你写个字据!”
张达摇头笑起来:“不用立字据,我信得过你。”
叶强一怔,这种事难道张达就不怕他临了反悔?即便欧阳东最终和展望续约,作为经纪人的中介收益也在百万上下,他就不怕自己到时翻脸不认帐?
张达显然没把叶强的顾虑当成一回事,只自顾自地说下去:“假如不是在赛季末发生一些事,展望便是实打实的联赛冠军,所以事实上它是一支冠军球队,虽然它头上没冠军的光环。你知道罗成光为什么到现在还挂着代理主教练的衔吗?”叶强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只能模模糊糊地品出一些意味,这还是现在听张达言语之后才意识到的东西,他可从来没把这巴掌大的小事放在心上,这与他有屁的相干呀。张达也没真教叶强来回答的意思,就说道,“冠军球队难带啊,球员难免会有点骄奢霸道,就凭罗成光的资历和能力,怎么能镇得住这样的球员?所以眼下展望正满世界地找主教练——可谁会在这当口接这烫手的山芋哩?谁敢拍胸脯保证明年展望一定能拿冠军呢?更何况欧阳东迟迟不续约,有资格接这主教练的两三个人都在观望……”
叶强被他这番话说得有些疑惑。展望挑选主教练,和欧阳东的事能扯上关系?
“一支球队总得有一两个核心球员,说得好听点就是球队领袖,平时他的话对别的球员来说就是纪律,比赛时他的发挥就是成绩的保证,关键时候他还得站出来摧城拔寨——对于展望来说,欧阳东正是这样的人物。假如他要走了,后果当然可以想象:山中无老虎,自然是猴子称霸王。”张达这个比喻教两人一起笑起来。“无论欧阳东在国家队和地方俱乐部队的表现怎么样,至少我知道他的口碑是很不错的,小王——就是王新栋,当初是我把他费了好大劲才介绍到重庆来的,后来又花了许多力气把他送到山东去——虽然王新栋和欧阳东之间曾经有过不愉快的事,小王还是多次在我面前夸奖欧阳东。我知道王新栋的秉性,能让他这样夸赞人,国内可没几个。”他接过叶强递来的烟,又凑到叶强的打火机上把烟点燃,鼻子嘴里喷着烟雾说道,“那两三个在家赋闲的名教头就是在等欧阳东的事明朗化,展望要没法留下他,只怕已经签约的雷尧和段晓峰也要转会,那时谁接过展望的大印,谁就是把自己扔到火盆里烤……何况,欧阳东转会的事还牵扯到展望俱乐部的内部矛盾。”
叶强是越听越糊涂。展望俱乐部内部又有什么矛盾了?他怎么就从来都不知道哩?
“这事由来已久。展望集团内部对于集团公司用足球来为自己做广告宣传,一直存在争论,毕竟一个甲A俱乐部不是靠门票和广告能养活的,而是靠展望集团每年几千万白花花的银子输血才支撑起来的。王兴泰代表的是正方的意见,他们认为足球是一种产业,是一种会产生巨大经济收益和社会效益的商业活动;反方则认为俱乐部仅仅是一个商业平台,是实现商业目的的一个台阶,现在展望集团已经完成了进军西南市场的计划,三家分公司已经完成了数亿的融资并投入运转,所以现在俱乐部应该收缩,然后伺机转让收回成本,所以哩,让欧阳东转会套现或者不让欧阳东转会,实际上已经成为正反两方较量的一个阵地,目前的情势是反对的意见占上风,要不是王兴泰背后有展望集团董事长撑腰,他早就被打回原形了。不过知道这事的人基本上都是展望高层,俱乐部又是王兴泰一手组建的,所以老叶你不知道这中间的根底。”
叶强已是听得出了神。他再怎么也料想不到,区区一个转会事宜,竟然会扯出如此大的一篇文章。这么说,东子的转会不就更麻烦了?
“机会就在这里。展望主教练未定、内部矛盾激化、前途吉凶难卜,我们才有机会。”张达眯缝起俩眼,嘴角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容,“假如你是展望的总经理,在面临现在这种光景时,你会挑选谁来做主教练?”这个不着边际的突兀问题让叶强一时搭不上腔。好在张达也并不真希望他来回答这个问题,“当然是原配的班子最好——余中敏,他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他是从老的甲B绿缘跟着球队过来的,任伟他们服他;是他把展望带到今天这个高度的,雷尧服他;联赛十连胜更是教人对他的执教能力毫无争议;他还一手带出欧阳东和段晓峰,更别说他和王兴泰的私交……你见过展望现在那个愣头青领队吧?”张达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跳跃时思维简直让叶强吃不消,他张着嘴支吾了好几句,才点头应承。张达笑道,“这家伙的来头不小,站他背后的那些人说话在展望集团里挺管用的,现在他是一门心思要把罗成光给扶正,王兴泰想让余中敏回来接着执教阻力可不小。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这就是机会?叶强满头满脑全是糨糊,他怎么就没看出这里有什么机会哩?
张达自然瞧出了叶强的疑惑:“你再去见见余中敏,别拎任何值钱物件,就买点时鲜水果什么的,然后把欧阳东眼下的光景说给他听,再告诉他,欧阳东已经答应,除非余中敏执教,欧阳东是铁了心要转会,不然就退役——不,不能说退役,这话一说就说过了头,”他皱起眉头思索好半天,最终也没想出个好主意来,“你掂量着怎么说吧,反正要把这意思透露给余中敏,除非他再当上展望主教练,否则欧阳东是非走不可,你让余中敏去和王兴泰说,假装把欧阳东推上转会榜,表示他们预备和集团公司内部的反对意见妥协,开始一步步地收缩,最好是把段晓峰一并推上转会榜,这样做更见诚意,当然喽,私下里也必须给其他俱乐部放出风去,谁要想得到欧阳东段晓峰,不大出血是不可能的事儿!”
至此叶强终于琢磨出这中间的滋味,张达的目标还不仅仅是欧阳东,他还打着联赛金靴段晓峰的主意。天!一手操纵金球金靴的转会,这是多大的事呀,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料想到在这上不得台面的招待所房间里,正谈论着八位数的交易……可是,还有一件事哩。
“老张,”叶强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说道,“照你的说法,欧阳东的转会费还要提高,可之前我已经和武汉风雅说好,转会费最高也就是……”他报出了那个协商好的数字,这已经远远超出足协先前公布的转会费评估核算标准了。
张达呵呵地笑起来:“武汉风雅不要欧阳东才好哩,他要真能转到我的委托俱乐部那里,你就能省下三成的佣金,我也能收入比三成佣金多许多的收益。咱们怕什么哩,老叶,那些想欧阳东想疯了的俱乐部已经把身子都投入进去了,还会在乎多放一双脚吗?即便最后欧阳东还留在展望,欧阳东的身价也会上升不少,水涨自然船高,他的收入、咱们的收入不一样向上涨吗?”他的笑容蓦然一收,“老叶,我在这里给你透个底,今年的转会不是自由转会,是摘牌转会;俱乐部不是抽签决定摘牌的先后顺序,而是倒摘牌,也许摘走欧阳东的俱乐部是你我都没料想到的地方,你心里可得先有个打算,欧阳东自己也得有个心理准备。”
“倒摘牌?!”叶强的眼睛一下瞪得溜圆,那岂不是说,武汉风雅这个联赛第四名,在摘牌会上是倒数第四举牌吗?前面那十四家俱乐部,个个都得风雅去做工作?“你这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张达脸色阴郁地说道,“下周一足协会在广州的俱乐部会议上宣布。”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九)
有了张达的指点,原本就象一块坚冰般的转会问题顺便简直得超乎叶强的想象,就在他拜访过余中敏的第三天上午,“一直在外地”的王兴泰便亲自打电话邀约他见面,并且表示,只要欧阳东保证不转入上海、北京、武汉这三家最主要的联赛竞争对手中的任何一家,那么展望俱乐部一定会尊重欧阳东的选择。这实在不能算苛刻的要求,而且双方都很清楚,即便欧阳东最后还是去了武汉风雅,展望也没法阻拦这事——与其说这是展望在为欧阳东转会设置障碍,不如说这是展望为自己在球迷和媒体面前寻找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现在,那张在叶强的公文包里搁置了许多天的欧阳东亲笔签名的转会申请,终于派上了它的用场。
看着王兴泰的助理把欧阳东的转会申请以及展望俱乐部的处理意见一并传真给足协,叶强总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那张黝黑枯瘦且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欣喜的笑容,笑吟吟地对每一个熟识的展望人发出邀请,今天晚上,他要在重庆最好的餐厅请客,好好地答谢那些曾经帮助过欧阳东也帮助过他的人。可没人应承他的热情,王兴泰的脸色阴郁得能拧出水来,甚至连招呼都没和叶强打,就夹着皮包走出了办公室;那位助理随口地敷衍了叶强两句,便寻了个很勉强的理由拒绝了这事;常务副总的话更是直接,“台柱子都卖了,还吃个狗屁的饭啊!”当叶强解释说,欧阳东上了转会榜,不等于就一定会转去别家俱乐部时,假如展望内部的事情清晰安稳下来,欧阳东还是很有可能会留下来的,常务副总的冷笑声教人回味悠长:“老叶,你说这话给使听哩?你自己信吗?!”说罢,就很不客气地把一脸尴尬笑容的叶强一个人撩在走廊里。
那天晚上,叶强还是找了一家装饰很豪华的餐馆,要了一间很气派的包间,点了满满一桌子的好饭菜,一个人慢慢地吃,慢慢地喝,直到夜深人静,才偏偏倒倒地回到下榻的宾馆,连衣服鞋袜都没脱,便睡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本报最新消息:重庆展望俱乐部已于昨天同意欧阳东的转会申请……”
“《今年转会的热点:欧阳东花落谁家?》”
“足协即将公布第二批转会球员名单,重量级人物终于出现,重庆展望的欧阳东、四川天府的杨晋泉、大连长风的……”
床头地上到处都散落着报纸,叶强佝偻着身子,目光在好几份报纸来回逡巡着,兴奋得嘴唇都有点哆嗦。白纸黑字,那颗悬在叶强心头的石头,现在终于可以安稳地落地了,在这之前他还生怕展望俱乐部糊弄自己——俱乐部前脚发传真后脚就追回的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在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足协往往会站在俱乐部一边帮腔说话——他如释重负地瘫倒在沙发里,从烟盒里抖搂出最后一支烟,点着了深深地吸上一大口,尼古丁的刺激让他的大脑晕忽忽的,这种感觉迅速地弥漫到全身,一直散发到四肢的末端,他整个人都沉浸在这种慵懒迷醉的感觉里。现在,他可以把这个喜讯告诉翘首以待的东子了,他总算没有辜负自己的朋友……
和欧阳东通完电话,叶强又给宾馆的前台服务打了个电话,希望他们能为自己订一张最近时间的回省城的飞机票。这事很快就有了回音,叶强还没把个人卫生打理好,宾馆方面便来了电话,服务员用动听的标准普通话告诉他,最近的机票也要到后天下午。
“那……”叶强带着一下巴的剃须膏泡沫,沉默了半晌,才无奈地说道,“那就替我订一张后天的吧。”
电话早就被对方掐断了,叶强还握着电话听筒发怔。哎,他还说今天就能看见自己可爱的女儿,吃上老婆为自己精心烹制的好菜,然后窝在暖烘烘的沙发里,抱着女儿惬意地看上会电视,再搂着老婆睡个囫囵觉……他踢趿着宾馆为客人准备的薄底塑料拖鞋回到洗手间,继续刮自己胡子拉渣的下巴颏。后天就后天吧,反正东子的事情可以说解决了,向冉和甄智晃与陶然的合同也不过就是走个形式,他有大把的时间陪老婆孩子。他相信方赞昊不会做那过河拆桥的糊涂事——哪怕方赞昊卸磨杀驴哩,在叶强眼里,这已经不算是个事了,他连欧阳东那样棘手的转会都办得妥妥帖帖顺顺当当,还怕撕掳不清楚向冉他们的事儿?不过,多一事毕竟不如少一事啊,陶然千万不要在合同条款上亏待向冉和甄智晃这样的老臣子,向冉他们也千万不要提什么非分之想,赶紧把合同签下来,他就可以丢丢心心地做自己的事了。
叶强觉得自己太累了,尤其是当他刚才看完报纸一屁股坐进沙发的一刹那,他忽然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疲惫和倦怠——他相信,假如欧阳东的事情再没个结果,他自己说不定会先被这事给累趴下……
是的,无论欧阳东转会成功与否,他能从中获取一大笔收益,唯一的区别只是他从哪家俱乐部手里拿钱而已;即便最终要分给张达三成,余下的数字依然接近过去几年他收入的总和,更不要说还有向冉和甄智晃的合同——它们同样能为他带来很客观的收入。可天地良心做证,他叶强在重庆折腾绝对不是因为钱,虽然他不富裕,但是他在省城已经置办下三套房子,每个月的房租对付他们一家三口的开销是绰绰有余,他口袋里也有余钱,请个客回个礼什么的,再不至于教他把荷包底子抠穿;他这样做全是为了欧阳东,全是为了自己的好朋友欧阳东,他才拖着一条残腿,在重庆这爬坡下坎的山城里来回奔走……
剃须刀片在脸颊上轻轻地滑过,发出滋滋的细微声响。
叶强抚摩着自己剃得溜青的腮帮子,偏着头面无表情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略微秃发的额头上,一道又一道或浅或深纵横交错的皱纹就象被人用刀子刻上去的一样明显;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神采,茫然地和自己对视着;苍白得有些发青的脸色,两腮却挂着异样的红晕,微微向下勾的嘴角带着说不出的滋味,似乎是感慨,又似乎是讥诮……
房间的门被人轻轻地敲打了两下,这打断了叶强对自己的审视,把他从浑浑噩噩的无着状态里拉回现实世界。
这多半是宾馆的服务员来打扫房间卫生。叶强提高嗓门喊了一声,让服务员自己进来,一面三下两下地收拾好,走出卫生间。
来的可不是服务员。
田迁,一个重庆籍的经纪人,是个和叶强一样没有经纪人执照却做着经纪人活路的精明家伙,正象叶强偶尔会客串莆阳陶然的官方经纪人一般,田迁有时也会代表重庆展望去做一些俱乐部不方便直接出面做的事,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就是他们俩合作撮合了从展望到陶然的三桩转会事宜,因此两人的关系很不错——虽然田迁没能在欧阳东转会上帮叶强什么忙,可这并不影响两人之间的友情。叶强脸上立刻浮现出笑容,他很随意地摆摆手,把田迁让进房间,这才注意到,田迁的背后还站着一个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中年男人。
田迁立刻就为叶强介绍他引来的客人:“这位是马连山。老马今天一早飞到重庆,听说你在这里,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就扯着我来见你……”叶强笑着和马连山握握手,把两人一起让进屋里,又探出头在走廊上吆喝了一嗓子,叫服务员赶紧地送来瓶新鲜开水,他好给两位客人泡茶。他知道这个马连山,而且,在好几年前他为欧阳东的事情奔走时,还曾经见过他一面,那次见面给叶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老叶,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可你的手笔我可是听许多人说起了的,一直就想着怎么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好好聊聊,取取经。去年在省城顺烟的团拜会上我还以为能遇见你,可那时你去了广西南宁,咱们就错过了……”马连山倒是自来熟,一落座就是一大堆奉迎话,“今年夏天我去武汉,又听风雅的严总说到你,可你头天走我第二天到,又是没缘分……”
叶强也没说话,只是笑呵呵地帮两人泡上茶,这才从田迁撂在桌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点上。他没大注意马连山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感叹了一声,东子的事情办下了,可自己的烟,看来也是抽上了……
“月初联赛刚结束那会我也去了武汉,可我前脚走,你后脚就到,哎……”马连山怅然地拍着大腿,一脸的懊丧,“幸好你这次在重庆呆的时间长,不然的话,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咱们才能坐到一起!”
叶强抿嘴笑笑,从床边探起身子把烟灰抖到烟缸里,坐回去说道:“咱们见过,只是你不记得了,”看着马连山和田迁一脸的疑惑,他停了停才又道,“不过这事有年头了,四年前转会市场快关闭前,在长沙……”他提醒着马连山。
“啊?!哦,对,对!”马连山满脸的迷惑转瞬间变成恍然,他的右手把桌框敲得梆梆响,一叠声说道,“对,你一说我就想起来,怪说不得哩,我一见你就觉得面熟……对!是在长沙,长沙远湖俱乐部的萧总请客,咱们一大群人都喝得找不到北,萧总还把他新买的那辆尼桑撞得稀巴烂,你当时还笑他驾驶技术稀松来着……”又埋怨自己道,“你瞧瞧我这记性,这事竟教我给忘得一干二净,你那晚是不是来迟了?多半啊,你到那阵我已经教萧总他们灌得人事不知了!”说着便呵呵直笑。
叶强也陪着干笑两声。他现在都还记得马连山当时对他说的话。那时他为了欧阳东的事求到长沙远湖这家乙级俱乐部,远湖没答应,但是也没给叶强脸色,反而是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临走还送了他一张去南宁的飞机票。在离开长沙的头一晚,远湖的一个什么主任陪着他到一处娱乐场所散心,就在那里遇见了前呼后拥的马连山;当叶强热情得有点巴结地递上自己的名片时,马连山却只伸出指尖同他握握手而没接他的名片,淡淡的一句话便浇灭了叶强满心的期望:“我看我们就不必认识了,没什么意思。这个圈子小,刨食的人多,多一个熟人,其实就是多一个对手……”
叶强再也记不起来他伸出去的手是怎么收回来的……
至今叶强还能回忆起马连山说这话时左顾右盼的不屑模样,能记起旁边看到这一幕的人们那种复杂的表情和眼神,每每不经意间忆到此事,他还时常臊得满脸通红,他叶强过得日子再苦再累再揪心,再求到别人房檐下,也从来没在大庭广众之下遭际到这样的事情呀……
叶强看着马连山那故作爽朗的笑容和游离闪烁的目光,突然有了一个刻薄的解恨主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兴许他马上就能把他当时受的那份尴尬折磨还给马连山哩,就是不知道马连山这样有名有姓的人物,有没有消受下这几句话的福气!可他马上就打消了这个恶毒想法,无事不登三宝殿,马连山一定有事同他商量;再说,他叶强几时又做过这样的下作事?落井下石的事他可做不来也不愿做!
他打断了马连山接下去的客套话:“老马,咱们虽然不是初次见面,可也没什么来往,你不知道我的脾气我也不清楚你的秉性。咱们是同行,不用说咱们都清楚,眼下正是我们脚不沾地的忙碌时候——不瞒你,我在重庆的事情虽然告一段落,可回去还有好几桩事要处理,这时节得赶紧和几个球员通通声气。”他顿了顿,盯了马连山和田迁一眼,又道,“我猜你们也不会真有闲工夫和我说话。你有什么话只管说,能帮忙的,我一定尽力,帮不上的,我也会明白地讲!”
田迁在一旁说道:“老叶就是这样的人。就象这回,欧阳东的事我着实没办法,他也没怨我……”
马连山低了头咳嗽一声,却没开口,只用眼角瞟田迁。
“我替老马说吧。”田迁自然懂他的意思,接过了话题,“老马是正牌子经纪人,重庆展望就有他经手的球员——段晓峰。”段晓峰已经和展望俱乐部签下了明年的合同,可当他回到老家,又有一家俱乐部慕名而来,提出的条件远比展望好。“小段一看便动了心,可他已经和展望有了合约,老马在电话里接连和展望几次磋商都没个结果,这不,老马只好亲自到重庆跑一趟。”
叶强夹着烟卷默默地听着。
“我和小段本来也没对这事抱多大的指望,谁都知道,签下的合同再想推翻,那是难上加难。”马连山哭丧着脸续上话头,“可昨天晚上我突然收到消息,展望竟然把欧阳东给挂牌了,谁还能不清楚欧阳东对展望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急急忙忙赶来重庆,就是想把两件事打听个明白,一是展望是不是要转让了;二,就是想瞧瞧小段的事情会不会有点变化。”他望望叶强,吃力地舔舔干燥得快裂开口子的嘴唇,又垂下眼帘叹息一声,突然抬起头凝视着叶强说道,“老叶,我是真心实意地恳求你,给我指引一下,象欧阳东转会这样的事你都能办下来,小段的事你也一定能帮我出出主意……”
叶强把几乎燃到过滤嘴的烟蒂按在烟灰缸里碾了几圈,耷拉着眉眼,唆着嘴唇没搭腔。
“老叶,你帮帮老马,出个主意吧,”田迁赶忙欠身把烟给两人都递上,又掐着打火机给两人点上,“小段的事情你是不知道,对外都说他才二十八岁,其实他都过三十了——为了能踢上比赛,在体校就虚瞒了两岁多年龄——要是今年他没在展望红火起来,现在都该说退役了。”他一面给自己点燃烟卷,一面在脑海里组织着接下来该说的话,“按说哩,展望给他的新合同也不错,可这也分和谁比啊——找到他的俱乐部给的条件更优厚,一年下来能比呆在展望多拿一两百万,这怎么能教小段不动心?他也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不是?前些年他就一直没乘下几个钱,即便他为自己和父母买的房子,也是今年联赛结束才和地产公司结清欠帐……”见叶强依然蹙着眉头呲着牙花不吭声,田迁赶忙递个眼神给马连山。马连山自然明白这眼神里包含的意思,急忙道:“我不会教你白帮忙的,叶老哥,何况小段也不是铁了心要离开重庆,只是希望展望能把那份不合理的合同修改一下。但凡这事有了变化,小段和我都会记得您的好——老叶,这可是我的掏心话,我们可都不是那种翻脸就忘恩的人!”说着,马连山已是*了脸。
叶强讶然地望着两个客人,这都说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怎么会不帮忙哩?他只是在考虑这事该怎么样处置才妥当。假如段晓峰也要转会,这会不会给欧阳东的事带来难以预料的变化,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再节外生枝;假若对欧阳东转会没什么影响,那么又该疏通哪些关节,又要找什么样的题目来和展望磋商哩……
两位客人接受了叶强的解释并且理解他的苦衷。是啊,他们的事情再急,也不能教叶强为难呀。可眼前这个身材干巴一脸苦相的中年人能帮上忙吗?连马连山这见惯风雨的能耐人都一筹莫展的事,叶强这个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的“新手”能解决吗?
房间里寂静得只剩下空调的嗡嗡响声。
直到三人手里的烟卷都快燃到尽头,叶强才抬起头来说道:“我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他眼睛里闪烁着幽幽的光,两颗黑黑的瞳仁就象深不见底的两泓潭水,嘴角还挂着神秘的微笑。他的这副半是自然半是做作的神情教马连山和田迁一起挺起了腰板,四道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竖起耳朵生怕遗漏过一个字。
“你们大约也知道,展望集团高层关于足球是不是继续搞下去的纷争吧?”
田迁和马连山悄悄地对视一眼,一起点点头。是的,他们知道这件事,他们今天来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打听这事——展望足球俱乐部,是不是真要易帜了?不然他们怎么会放走欧阳东哩?假如展望的确不打算把俱乐部经营下去,那么两人也好提前有个准备——老东家撤退新东家登场,这不单关系到球员的利益,也关系到他们这些经纪人的利益……
“机会就在这里!”叶强第一句话就紧紧抓住两个资深经纪人的注意力。一番说辞下来,听得田迁和马连山瞠目结舌。呀,真看不出来,这个瘸子竟然有如此高的见识这样高的手段哩,“展望集团这个大股东对于退与不退一直没有拿定主意,而别人早就在跃跃欲试”,这事田迁只是影影绰绰听人说起过,远在省城做小书店老板的叶强是怎么知道的?“王兴泰和俱乐部一帮重庆籍官员想做大做强,可集团公司的老总们却希望见好就收”,这事马连山听也没听说过,惊讶得连夹在手指间的烟卷燃尽都没察觉到,直到那揪心的火辣刺痛烫得他一咧嘴;“有希望坐上展望主教练位置的人眼下就是余中敏和罗成光,实际上他们也各自笼络了一帮子球员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余中敏怎么也掺和进这事了,他不是一直在家养病吗……
“所以哩,段晓峰不能直截了当地提出转会,也不能直接要求更高的待遇,而应该向罗成光以及新领队暗示,他已经收到别的俱乐部条件更优厚的邀请……”叶强没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他相信他的两位同行一定能体会出他的意思;他也没让马连山去为段晓峰转会而奔走,只是告诉他,把别家俱乐部的条件适当地提一下就足够了,一心期待着能把俱乐部变做豪门的领队,以及把球队打造成冠军之师的罗成光,一定会给段晓峰一个满意的答复。这样做也是最合理的办法,欧阳东离开而段晓峰留下,不然的话,面临失去两位最有实力和最具人气的球员的展望俱乐部,兴许一怒之下就一个也不放了……
叶强突然有些内疚,他觉得有点对不起余中敏。这个说话还很吃力的老人实际上并没有他说的那样野心勃勃,至今没有完全康复的余指导把大部分心思都花在排解心中的悲痛上,花在如何让展望捧起联赛冠军的计划上——虽然他自己都不敢肯定他还有没有重新执教的那一天……
马连山已是乐得连嘴也合不上了,连声说道:“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田迁也是笑着发了好一通感慨和赞叹。
茅塞顿开的马连山是坐不住了,说话间就扯着田迁站起来告辞。叶强也不虚留他们,他还要去商场里寻寻,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衣服吃食给老婆孩子捎带回去哩。
傍晚时分,马连山便带来好消息,段晓峰的事基本解决了,展望重庆愿意提供一份“更加合理”的合同。在田迁尽地主之谊的酒桌上,嘴都快咧到耳朵边的马连山没口子地说着感谢话,硬是把一张银行储蓄卡塞到叶强手里……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九续)
叶强肩膀上挎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一只手里拎着一个中号皮箱,另一只手拽着一个大大的墨绿色旅行箱,一拐一跛地随着人群走出省城机场那暖烘烘又闹哄哄的候机大厅,一股浸骨的寒风立刻包围了他,他红润的脸颊被这扑面而来的寒意冻得有点发木。他离开步履匆忙的人群,停下脚步,四处张望着,希望能马上找到一辆等候客人的空闲出租车,好赶紧回到自己温暖的家。
隔着一大簇进进出出的人头,他看见一个套着一件深褐色皮夹克的年青男人在望着他笑,还朝他招着手。
叶强一怔,脸上旋及便绽放出发自肺腑的笑容。是啊,即便是欧阳东不说,自己也该猜到他一准会来机场迎接自己的。
欧阳东紧赶几步来到叶强身边,从他手里接过两个皮箱,略有歉意地解释道:“我不知道这两天机场高速公路在翻修,所以时间没把握好,不过幸好还是接到你了。”他示意叶强跟着他,引着他走向停车场,又说道,“刘哥本说今儿晚上我们好好聚聚的,”叶强赶紧摇头拒绝,在重庆的这番折腾把他搞得浑身就象散了架一般,现在他就想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欧阳东笑起来,“我已经替你回了他。这件事基本上已经解决了,咱们有的是时间,等你从莆阳回来,我们再好好地聚聚,那时你再把向冉两口子都叫来省城,大家一块热闹热闹。”叶强笑着点点头。看来,东子知道他回到省城歇息不了多少时候,向冉和甄智晃的合同还得教他操点心。
看着欧阳东利索地把两个皮箱子塞进汽车后座,叶强疑惑地盯着那辆奥迪车问道:“这是谁的车?”
“杜渊海的,”欧阳东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道,“我前天碰到他,他新买了一辆宝马,想把这车便宜卖给我……”
叶强的眉头微微一皱。这个时候杜渊海突然和东子搭上关系,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他在座位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假作搁公文包,悄悄地打量了一下欧阳东的神色。
他在重庆就听说过一件事,因为烟草广告再不能和竞技体育沾边,所以省城顺烟即将退出足球圈,原来的省城足球俱乐部即将转让,最可能的买家,是一个最近几年在省城和周边省份都很红火的大型房地产公司。难道说在自己离开省城的这几天时间里,省城顺烟就已经改换门庭了?要是那样的话,杜渊海和欧阳东接触,兴许就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毕竟球员和球员的联系不会那样扎眼……难道说省城顺烟的新东家也看上了欧阳东?可为什么他们至今没和自己联系呢?假如事情真象自己猜想的这样,那欧阳东也许还有什么话对自己说吧。叶强抿着嘴唇思索着,丝毫没留意小车已经开出机场。
直到车已经上了宽敞的干道公路,欧阳东才把刚才的话题接下去:“省电视台有个体育栏目,最近在做一档关于足球的下列节目,他们找到了杜渊海……”
杜渊海与欧阳东碰面的事情,和叶强现在脑子里盘旋缭绕的事根本不沾边。
省城顺烟在本赛季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进入联赛前八,这个消息让全市全省的足球迷们欢欣鼓舞;莆阳陶然在附加赛上奇迹般地晋级甲A,更是在这堆已然熊熊燃烧的燎原之火上浇了一桶油——足球已经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重要谈资,省城顺烟和莆阳陶然成为最近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词汇,杜渊海、周富通和向冉他们,更是比那些歌星影星教人津津乐道……省电视台当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极具吸引力的话题,他们率先找到了杜渊海和向冉,两个甲A球队的队长,邀请他们作为嘉宾来参加一期关于足球的谈话节目,杜渊海又向电视台的导演推荐了欧阳东……
“我就是这样稀哩糊涂地上了电视,”欧阳东笑着说道,“节目在今天晚上播出。”还有个事他没说,电视台已经邀请了他们三个人参加元旦节目的制作,不过欧阳东和杜渊海都还没答应,因为谁也不知道那时国家队的集训结束没有,即便是集训已经结束,欧阳东也不知道那时自己身在何处——要知道,在录制节目的十二月中旬,各个俱乐部已经开始集中进行恢复性训练了,假如他在武汉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他怎么也不可能在省城和新俱乐部之间来回奔波。
“这么说,你已经成大明星了?”叶强笑着揶揄欧阳东一句。在重庆这段时间让自己越来越象一个经纪人一般观察和思考问题了,他不禁暗自嘲笑自己神经过敏。
欧阳东偏偏头,一本正经地问道:“怎么,我还不是大明星吗?”话没说完,他自己已经乐起来。
叶强也被他这句话给逗笑了:“当然,当然……当然不是!”
说笑间小车已经驶出机场路,加入第三环城路上一眼望不到头的滚滚车流中。这正是华灯初上时分,道路上闪烁的车灯就象一条蜿蜒的巨龙,飞速地流淌,时不时旁边会划过一辆豪华的双层公交客车,灯光昏黄的车厢里拥挤着许多人,他们用木然的表情和冷漠的眼神对待着身边的一切;道路两旁的自行车道上还有不多的骑车人,他们顶着寒冷的夜风,奋力蹬踩着,期冀更早地回到温暖的家。
开着暖气的小车里,叶强已经把重庆之行的经过简略地告诉了欧阳东。
欧阳东没有说话。他没想到自己的转会竟然会如此的曲折复杂,而且,还把余中敏给牵扯进来。不该去拖累这个受人尊敬也教人惋惜的老人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够这样做。他有点责怪地看了叶强一眼。可他没把这话说出来,他能体会到叶强这一趟路是多么的艰辛,毕竟他也是为了自己。他抿抿嘴唇,转换了话题。
“段晓峰也要转会?”
“他不是转会,只是想让展望给他的待遇再优厚一些。”叶强靠在副驾驶位舒适的软皮靠背上,打着哈欠说道,“他和他的经纪人都知道,转会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现在我就怕他们在你转会的事情使坏……”他用眼角余光瞅着欧阳东的脸色说道。
欧阳东点点头,他当然知道叶强的意思。一个好前锋最希望有一个或者几个队友在自己身后为自己做球,所以放假以来段晓峰已经和他通过几次电话,次次都拐弯抹角地劝他别离开重庆展望,可是他对展望早就彻底死心了——为了某些不能说的理由就放弃荣誉的球队,不值得他留恋,是的,不值得!
“你在电话里说的倒摘牌,是真的吗?”这也是欧阳东很担心的事情,它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前途,他可不想去一个二流球队当什么老大,那天杜渊海稍微吐露了这么点意思,就叫他一口拒绝了——只有冠军才能洗刷掉刻在他心底里的耻辱,省城体育场里那排山倒海般的呼喊,“欧阳东,滚下去!”,还有那个“亚洲二流”的扯淡论断……他咬着牙,死死盯着前面的道路。
叶强倒没注意到这些:“应该是真的。”张达和段晓峰的经纪人马连山都说起了这事,只是张达说得很肯定,而马连山却语焉不详。“我已经和武汉风雅的严总通过气,让他早作准备,争取把排在前面那几个有实力摘下你的俱乐部的工作做扎实。你放心,风雅方面会尽全力想办法。”他意识到自己的话没有太多的说服力,顿了顿,用轻松的口气说道,“重庆展望私下为你开出的转会费可是天价,无论哪家俱乐部想买下你,都得掂量掂量。那些排在前面摘牌的小俱乐部不会横在中间插一杠子的。”
天价?欧阳东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这就是说最终自己还是有可能继续呆在重庆吗?
叶强马上说道:“严总说了,钱不是问题,这笔钱与他们向展望提出的价格差距不是很大,风雅俱乐部的一个大股东已经答应承担这部分差价……”
欧阳东唆着嘴唇没说话。他不太相信严总的话,两年前武汉风雅就曾经毁约,让他在重庆展望度过了一个艰难的赛季,假如不是余中敏的赏识和信任,兴许他现在又回到某个不出名的甲B俱乐部里挣扎了。
“叶老师,余指导的身体最近怎么样?”
“还行,至少精神比较好。”叶强眨巴着眼睛说道。欧阳东的话让他察觉到什么,他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余中敏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展望俱乐部一直没能定下主教练的人选,据说和俱乐部过高的新赛季联赛目标有很大关系。不过,王兴泰本人是坚决支持余指导的,重庆市体委和绝大部分球迷也是这个意思,要是在新赛季开始前余指导的身体能完全康复的话,我想没人能从他手里把主教练的位置夺过去。”
叶强思忖了一下,才慢慢地说道:“东子,这也是我想和你说的话,假如还是余指导来执教展望的话,继续在重庆呆下去,也不是一件坏事。”
欧阳东没说话,只是微微地点点头。
假如一切都不顺利,那他也只能和展望续约……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一)
现在正是午饭时候,大路小道上到处都是端着饭碗饭盒边吃边走的年轻学子们,他们或独自一人脚步从容,或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在能舒服地晒晒冬日里暖洋洋阳光的第一教学楼那高高的楼梯上,两个三个地坐着好些人,而且这占道者的人数还在不断地增加,到最后,宽敞的楼梯竟然只留下一个狭窄的弯弯曲曲的通道,这使得上下的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从人缝里趟过去,生怕一个不小心有点什么磕磕碰碰而引来不必要的摩擦。
这不,一个挺帅气的小伙便碰了一个坐着的家伙肩膀一下,这立刻引来一句粗鲁的话,那青年人马上赔了个不是,也不管那人接受没接受他的道歉,几步便冲下楼梯,大声地招呼下一个恰巧从这里走过的女子。
秦昭回头看了看叫住她的人,是外系的一个研究生,杜言,是粟琴姐的同学。她的一个同伴一脸诡秘地朝她笑笑,然后又和另外一个女孩说了句什么,两人一起抿嘴乐起来。她们并没有知趣地给两人留出单独说话的地儿,而是抱着一副看热闹的姿态,一面秀气地吃着自己的午饭,一面留意着杜言和秦昭之间将要发生的事。
杜言很有风度地朝那两个女生点点头,然后才对秦昭说:“后天你有空吗?”
秦昭皱起眉头反问道:“有什么事吗?”她知道杜言对她有那个意思,经常有事没事地找她说话献殷勤,可她对这个校内校外都小有名气的杜言却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是杜言没把这事说穿,她也没法绷起脸来告诉他什么。
“是这样的,”杜言把右手里攥着的几本教科书翻了个面,递到左手里,然后才说道,“后天下午省城顺烟俱乐部有个球迷活动,有好些本省的有名球员都要到场,我这里有两张票,就不知道你有没有空……”他满怀期望地凝视着秦昭。
“没空。”秦昭很果断地说道,而且没有说理由。
失望的神情立刻爬上杜言那张英俊的面孔,他马上补充了一句:“最近那部挺红火的电视剧的几个本省籍明星也要到的……”他压下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听说莆阳陶然的几个球星,还有重庆展望的欧阳东也会来。”他知道,秦昭最喜欢的球星就是欧阳东,他在她的寝室里看见过欧阳东的海报,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搞来的那么大张的海报,上面还有欧阳东的亲笔签名,最教人惊奇的是,那既不是甲A重庆展望的海报,也不是甲B莆阳陶然的海报,而是甲B的省城九园的——恐怕只有那些最资深的老球迷手里才会留存有这样的稀罕物件吧,至少他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秦昭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轻轻地摇摇头。
“小昭不去,我们去行不行?”秦昭的两个同学一起揶揄道,然后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杜言只能苦笑,就说:“行啊,可我只有两张票,请你们谁去呢?”
下午当秦昭背着背囊拎着一个塑料手提袋路过第一教学楼时,她又意外地遇见了杜言,还是在第一教学楼前的那片不小的空地上。
杜言也看见了她,马上三言两语打发掉和他说话的人,就几步迎上她,笑着说道:“你这是去干什么?回家吗?”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来,我帮你提这个袋子吧。”
秦昭的手立刻缩了一下,避让开他的热情,然后才说道:“都是些厚衣服,还有被单床单什么的,我带回去洗的——不重。”就算再重她也不想教他来帮自己,假如别的同学看见他帮自己提东西,不出两天,这事就会传扬得面目全非的。即便不让他帮忙,她一样准备几句话就和他说再见,不然别人一样会把这事编排得有鼻子有眼……这个杜言从来都不掩饰他对自己的好感,虽然她并不讨厌他,但是传言出去,这总不是什么好事。
“还是给我吧,我送你去车站,我正好要去城里买两本书,咱们能一起走一段路。”
“真的不重。”秦昭向后稍稍退了一步,又说道,“我坐八零三路公交车,走环城路回家。”
杜言眨眨眼,笑了笑。他听出了秦昭话里含着那层轻微的变相警告的意味,他马上放弃了自己刚才准备的计划。这个秦昭和他那个说话做事都风风火火的同学粟琴一样,都是不好惹的女孩,要是自己执意要接过她手里的塑料袋或者与她同行的话,兴许她马上就会教自己下不了台哩……
“后天的顺烟球迷会,你真没时间去吗?”杜言换了个话题。他还没对这事死心。
“后天我有事,去不了。”秦昭很干脆地说道。至于她有什么事为什么去不了,这就没必要和杜言解释明白了,假如他真象他的模样一样聪明的话,他也应该不会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听说省城顺烟马上就有大动作,要引进几个国内的大牌球员,他们的目标里就有欧阳东,还有那个金靴段晓峰……”杜言继续着他的劝说。他是顺烟球迷会的铁杆会员,也是这片高校区球迷分会的副会长,好些媒体都未必知道的事情,他们却能通过自己的渠道先一步得到风声。
一抹愁云立刻浮现在秦昭脸上。今年的研究生考试她早就报了名,第一目标就是重庆那所重点院校,可现在他却要离开重庆,这真是……他难道就不知道,自己想去重庆读书,就是为了离他近一些、能够经常去看看他吗?为他做一些他喜欢吃的可口饭菜,时不时地给他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在他既没比赛也不训练时而自己功课也不紧张时,两人在一起坐坐说说话,假如他有点小伤小病什么的,自己也能照顾照顾他……这家伙!秦昭盯着脚下的水泥路面咬着嘴唇,他难道就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吗?他不会那么不开窍吧?不过,这也难说,不然他怎么会到现在也没谈个正经女朋友哩,说起来,这家伙好象真的是有点苯……不!应该是有点傻……
她突然低了头默不作声,倒让杜言会错了意,他还以为秦昭已经改变了主意,只是出于女孩子的矜持和害羞,她才会有眼前这般忸怩的神情。
“要不,后天下午我在校门口车站等你?”杜言眼睛里闪烁着幸福和快乐的火花,小声地说道。
“秦昭!”
一个女子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打断了杜言眼中的美好时光,他带着些许恼怒望向那个不知趣的女子。
他的恼怒马上变成了惊讶,和秦昭打招呼的女子他也认识,是秦昭的同班同学李茗夏。他看着她走过来,急忙间竟然忘记和她打声招呼。不是说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很深的矛盾早就没什么来往了吗,怎么李茗夏就会主动找到秦昭呢?
李茗夏倒是没忘记和他打招呼,这才转脸说道:“小昭,”她似乎很为难,顿了顿,才又小声说道,“小昭,有点事,我想和你说。”秦昭却木了脸没搭腔,杜言立刻转身假装看校园里早就看得腻味了的风景——他本当知趣地离开,可他好不容易盼到点希望,实在是不愿意就这样把好机会错过了。
停了好半晌,李茗夏才说道:“小昭,我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她盯了背转身没走出两步的杜言一眼,欲言又止。
“……你说吧。”好半天秦昭才站在原地回了一句话。她不想和李茗夏有什么瓜葛牵扯。那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就象几十年前发生的一样,上面挂满蜘蛛网和灰尘,安静地停留在她记忆的最深处,她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件事会渐渐地模糊起来,最终成为一堆无法组织的支离残破的碎片。这两年的学习和生活也确实映证了她的想法,与那事刚刚发生时不一样,现在她已经能够平静地同李茗夏说上几句不关痛痒的话,平日里见了面也会不冷不热地点点头打个招呼。可她自己也知道,这种平静只是自己的保护壳,这种平静也只是自己的一种痴心妄想,那个灾难一般的时刻经常会闪现在她的梦境里,教她每每浑身冷汗地从睡梦中惊醒,那时,她就忍不住要一遍遍地回想起当初自己做下的傻事……要不是他那时制止了自己的愚蠢行为,她简直都不敢想象自己现在会是一副什么光景……有时,她也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经能够冷静地对待那件没有发生的傻事,可有时又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只要一想起那事,想起那张因为羞愤恼怒而扭曲的面庞,她都害怕得心里猛然一紧,胸膛里变得空空落落的……
李茗夏低垂了眼帘,抿着嘴唇半天没说话。事情已然过去了两三年,可秦昭突然苍白得就象一张纸的面孔还是教她明白,自己当初给朋友出的是个什么样的主意。对不起,她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可现在再说这些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把话说下去。
一时间,两个女孩就默默地站在那里,都低了头去承受因为往日的愚蠢而带来的心灵上的折磨。
“我听说,”李茗夏艰难地说道,“我听说,我在报纸上看见,你哥……”她敏感地看见秦昭抓着手提袋的手猛地攥紧了,关节因为过分使劲而泛起可怕的苍白色。“你哥,他回来了,现在就在省城,是吗?”
秦昭点点头。她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下的水泥地。
“我想请你帮个忙,帮我和他说一声,”李茗夏也不敢看秦昭。今天的事情要牵扯到他,毫无疑问会教秦昭想起那件不堪回首的事,可她这也是没办法啊。你一定要原谅我,我的朋友,请你一定原谅我,请相信我,我当初说的那些傻话做的那些蠢事,都是无心的,我真不知道它给你带来的伤害是如此巨大……
李茗夏还是得把自己的话说下去:“你知道,我这几年的学费杂费还有生活费,都是你哥在帮我;还有我弟,他在北京读书,那里的花销更大,也全是靠着你哥……我们一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样感谢他……”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话音变得有些哽咽,再也说不下去。良久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言语也终于顺畅些。“我想请他吃顿饭,这不仅是表达我自己的感谢,也是我们全家的意思,我弟弟几乎每次写信来,都要提到这件事……”
秦昭抬起头望着自己的同学说道:“你知道他的电话啊……”你完全可以自己和他联系的,为什么还要把我拖进来?
“他说,没那个必要,他也没时间……”
秦昭没说话,只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李茗夏。你既然知道了答案,还有必要问我吗?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我说话他难道就会听从?
“小昭,我求你了,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李茗夏急切地说道,她似乎还想扯着秦昭的衣角袖口,可手只是动了动就没再做进一步的动作。“我看报纸上说,他们这个月底下个月初就要去广州集训,他现在到底会去什么地方也没个准信,再有半年我们也要毕业了,以后就再没机会见面了,你总不能让我连说句感谢话的时候都没有吧……那样的话,不单我爹妈弟弟要埋怨我,我自己都会埋怨自己一辈子……”
“他不会答应的,谁去说他都不会答应。”你难道不明白吗,你还没毕业没找到工作还没有钱,他难道会来吃你这个穷学生的一顿饭?假如他真要是为了听你说一句感激话的话,他当初也不会帮扶你弟弟了……
“小昭,你去帮我说说,我不会请他去什么豪华的地方——我也没那么多钱,”李茗夏低了声气哀求道,“我只是想用我的奖学金帮他做顿饭,做顿我们家乡的饭菜,就是想表表我们一家人的心意,真心地感谢他为我和我弟弟做的一切……”
原来是这样啊!秦昭明白了,她凝视着这个很久以前俩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不禁有些成年人才有的唏嘘和感慨。但是她还是没有给李茗夏一个准确的答复:“我只能帮你说说,他答应不答应,我不知道的……”
直到看着公交车驶离站台,一头雾水满脑子糨糊的杜言才试探着问李茗夏:“秦昭几时又有个哥哥的,她不是独女吗?听你们说话,好象他哥还挺有名的……他哥是谁啊?”
李茗夏好半天也没吭声,最终还是决定告诉他:“就是她床头海报上的那个人!”
杜言的眼睛猛地瞪得溜圆,嘴巴滑稽地张得老大,秦昭的哥哥竟然就是欧阳东,这可是他从来也未曾想到过的事情啊……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二)
暖洋洋的阳光懒懒地照耀着都市的街道。街上的行人明显多了起来,享受着这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一群背着虽然颜色各异却同样笨重的书包的半大小子,在江畔绿化带间的小径上边跑边打闹,而离他们呼啸而过的地方不远,坐在江畔绿化带间的水泥长椅上晒太阳的人们却对这一切恍若未闻未见,或埋着头看书读报,或三三俩俩地小声说笑;好些个老人坐着站着,把一个树桩样的水泥墩子围得严严密密,全神贯注地投入那楚河汉界的争夺中……
公交车售票员用不大地道的普通话告诉车上不多的几位乘客,这一站是张家祠。
公交车缓缓地驶进站台,车门呼啦一下打开,然后又呼啦一下关上。年青的售票员探着身子前后张望了一下,就招呼司机开车,嘴里还不干不净地抱怨了好几句——这些粗鲁话马上教几个外地游客目瞪口呆,他们完全想不到一个小姑娘会说这些话,虽然他们不能完全听懂她的抱怨,但是他们猜也能猜出她说的是什么。他们小声地议论起来,这位看上去还算漂亮的女孩子说话也太那个了,完全和这美丽的城市不相般配嘛。他们的议论也落到售票员耳朵里,这便换来她的一个白眼。这帮外地人知道什么?假如他们每一班车都只能搭载这么几个乘客的话,估计他们这个月的工资就成问题,他们每个月也一样有任务,这个任务的完成情况最终将和他们的工资和奖金挂钩……
秦昭就坐在离这群外地人不远地地方,半扭着脸,木呆呆地望着车窗外。车厢里的言语她都听见了,但是一句也没飘进她脑海里;车窗外的景色行人她都看见了,但是一样也没能映射到她心里。她的思绪早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是因为李茗夏那个小小的请求,而是因为别的事情教我们的秦昭魂不守舍。
今天晚上,他又要来家里吃饭……
一想到这事,她心里就突然一阵莫名的紧张,同时一种难以形容的幸福也充盈在她的胸口——终于能够看见他了!当母亲在电话里告诉她这事时,她幸福得几乎想跳起来!他来干什么呢?他为什么要选择今天来哩?要知道,这既不是周末,也不是什么节日,而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常日子呀……她为他的这次拜访找了一个又一个的理由,然后又自己把它们一个又一个地推翻——没有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啊,那么他为什么巴巴地选在今天来串门呢?她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惊人的想法,难道说,他是专一来找自己的?他准备……他准备……她简直不敢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天啊,这家伙不会真的这么做吧?!
这瞬间出现的想法教秦昭头晕目眩。她猛地埋下头,用手捂住自己的脸,生怕别人会注意到她。不!不会的,他绝对不会是因为这个才去她们家的!她在心里反复地告诉自己,这仅仅是自己的一个臆测罢了,不过她也承认,她其实是渴盼着这个无端的臆测会变成现实,那时她会当着母亲的面,矜持地、不引人注意地、轻轻地……点点头……
公交车驶过聚美花园小区的大门口,就在那一排嵌在黑色大理石幕墙上的黄铜大字从车窗外倒退而过时,她的目光掠过大门边两个站得笔挺的保安,掠过那座不停奔涌着清澈水流的假山,掠过那一大片绿意昂然的草坪也掠过那些遮挡住她视线的高楼,和她的思绪一起飞到那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间里。她在心里默默地想象着他现在在做些什么。他肯定没有坐在沙发里,而是在客厅里焦虑地走来走去,一会望望墙壁上的挂钟,一会又翻起手腕看看自己的手表,兴许他还会把手表凑到自己的耳朵边仔细地聆听指针走动时那细微的声响,痛苦地经受着时间的煎熬;沙发前的茶几上一准放了好几个精致的厚纸口袋,口袋里装着的物事都是他精心挑选反复斟酌后才买下的东西;他也许会坐下来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地喝上好几口水,但是这冰凉的茶水也不能熄灭他心中的热情,也许他还会再仔细地站在镜子前把自己好好地打量一番,正一正原本就很端正的领带,再捋捋他永远都没变过的平头,把皮鞋上的灰再掸一掸……
她咬着嘴唇红着脸,为自己的这一番猜测笑起来。
他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呢?还会那样帅气吗?回答当然是肯定的,在她心目中,无论他穿什么都很帅气。不过这可不是她喜欢他的理由。那,自己喜欢他什么哩?这个困扰她很长时间的问题又一次浮现出来。但是她又一次失望了,不是对他,而是对自己,她确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喜欢他。他是帅气,但是她周围有的是帅气的小伙,同系或者外系的同学里有好些男生都或明或暗地对她表达过那层意思,惟独他什么都没对自己说过,偶尔一次的电话联系,也只是不淡不痒的几句表示关心的客套话,她早就听得腻味了。“最近学习怎么样?身体还好吧?要多注意休息……”呸!这些话她都能背下了!
她昂起脸,暗自下了决心,等他拘谨地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之后,自己先不忙搭理他,就当没听见他说什么一样,先把他晾个一分钟……至少也要晾十秒钟,然后在母亲的注视和善意的责怪下,再勉强点点头,还要在没人的时候,很生硬也很严肃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她才同意的……
笑容再一次浮现在她红彤彤的脸上。
母亲还没回家。秦昭撂下手里的东西便给母亲的办公室挂了一个电话。现在还不到四点,即便学校里没什么事,殷素娥还是不能这么早回家,她告诉秦昭,写字台的抽屉里有钱,让她拿了先去把晚饭的菜买回来,再买上一两瓶饮料,她还特意嘱咐女儿,一定要买一瓶上好的酒……
还要买酒?买酒干什么?难道细心的母亲也觉察到今天晚上将有大事发生?秦昭放下电话,一头嘀咕着一头把自己带回来的衣服被单什么的都收拾到自己的房间里,便换下那件她最喜欢的红色羽绒服准备去买菜。临出门时她又倒转回来,再把那件红色羽绒服换上——这可是他送给自己的衣服,穿上它也能给他一个暗示,免得那个笨得教人伤心的家伙话到嘴边又举棋不定。
他喜欢吃红烧鲫鱼,所以能够入味的小鲫鱼是必不可少的;要买一棵水灵灵的大白菜,小虾米炒大白菜也是他喜欢吃的东西;还有豆腐,还有土豆,还有……她突然发现,这个个子高高瘦瘦的家伙实在好打发,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他似乎样样都很喜欢,而他喜欢的吃食也恰恰都是自己喜欢的。她不禁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暗暗高兴了好半天。
当她拎着大包小包的蔬菜肉食兴冲冲走回子弟校宿舍时,她蓦然呆住了!
那个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她脑海和梦境里的人,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既没穿西装也没打领带,只是套着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外面罩着那件她很熟悉的深咖啡色皮夹克,笑眯眯地望着她——啊,他终于来了!
之前她为自己设想的种种准备都被她抛在脑后,她昂起脸来看着他,笑容却突然凝固在嘴角边。
一个女人就站在他身边,一只手还亲昵地挽在他的臂弯里,还朝自己微笑着打招呼。
秦昭的脑子突然变得一片空白,急忙之间她完全没有反映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很生硬地露出一个呆板的笑容,机械地说道:“东子哥,邵姐……你们来了!”
“今天是殷老师生日,我们过来给她贺喜的。”邵文佳笑着说,一面迎上一步,“来,让我帮你拿东西吧,”然后她扭头对欧阳东说道,“看,小昭多好啊,买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呀!还有酒哩,”她瞟了他一眼,嗔怪道,“看吧,我就说今天该买瓶酒吧,你却偏偏不让我买。”她又扭过头对秦昭说,“我家里托人给我捎来几样家乡的特产,还有冬枣和番鸭哩,一会打来开你尝尝,省城可是买不到这种好东西的。”
秦昭压根就没听见她说什么,只是胡乱地点点头。
原来今天是妈妈的生日,原来他是为这个而来的,她终于明白回家路上那无端的猜测有多么的可笑了。她的心就象绑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毫无滞碍地向下沉去。她再不记得这之后她对他说过些什么,也不记得那天的晚饭时又是怎么样一番光景,直到把一切都收拾停当,躺到自己房间里的床上,她才总算缓过这口气。
泪水再也忍不住了,无声无息地顺着她的脸颊流淌。痛苦和苦闷折磨着她,她咬着被子的一角,无声地抽泣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可她觉得哭会让自己压抑得几乎要爆炸的心理好受一些。
哭了一会,她用湿润的被面抹去泪水,不想再哭了,因为她觉得再哭那个死木头疙瘩也不会知道,哭又有什么用哩?可她一想到吃饭时邵文佳对他的那副亲热劲,泪水就又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他们俩那时还在开着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懂得其中含义的玩笑哩……
她忽然又笑起来,因为她想起他在吃饭前说的一句话:小昭,半年多没见,你长大了。这原本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话,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似乎包含着很多深沉的含义。是啊,在他的印象里,自己大概还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梳着一条马尾辫的女孩子吧,他可能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小家伙了,而是一个,一个……她半天都没能寻找到一个恰当的词语来形容眼下的自己,只好囫囵地跳过这一段。然后她接着体会着那话里的含义,也许那是一个暗示哩,暗示他再不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推断连她自己都不相信,那个笨蛋几时会有这么灵醒的脑瓜来说这种四不沾边的话呀,要真是那样,他难道还体会不出自己对他的一片心意?
不过,好象他也没理由来体会到自己的心意吧?秦昭突然想到这个大问题。
是啊,最初她对他可是一点都不好,就是他占了自己的房间,让自己一点私人的空间都没有,还死气白赖地不交房租蹭吃喝;他虽然为自己解决了一桩大大的麻烦事,可是,他也狠狠地打了自己,虽然她没说他打的不对,但是他打得也太重了;后来嘛,后来他去了重庆,俩人见面说话的机会就很少了……自己给他留下的印象肯定很糟糕吧。比这更加糟糕的是,她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机会改变自己留给他的印象了——她记起粟琴前一阵子无意间对她说起的一件事,他想把省城里的房子卖掉,这就是说,在未来几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他都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她也许应该象那些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象那些作家们塑造出来的女性那样,把什么都一股脑地告诉他,大大方方地告诉他,或者,干脆就更进一步?但是她的理智马上告诉她,这样做绝对不可能,她连自己的心里话都说不圆乎,怎么敢去做那更进一步的事哩!她被自己的大胆吓住了,赶紧用被子蒙住滚烫的脸,似乎在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凝视着自己。
可是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教他知道她的心意哩?
前一刻还对他的麻木不仁满心埋怨的秦昭,现在又开始埋怨起自己来,她那么聪明,怎么就想不出一个好法子来不着痕迹地让他理解自己呢?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到底也没能想出一个好主意,不过有一件事她却是拿定了主意,她的东子哥那么好,绝对不能和邵文佳那个女人在一起——这倒不是说她对邵文佳有什么成见,而是她觉得邵文佳配不上她的东子哥。哼!她泪水都还没干的眼睛盯着床顶影影绰绰的蚊帐,心里下着决心,她的东子哥找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找邵文佳,这事她不答应!她准备找个时间好好地和他谈一谈,让他知道,他要是和邵文佳在一起,是一件多么愚蠢糟糕的事,假如他真想找个女朋友,那么……就粟琴吧,至少她对她是放心的,说话做事都风风火火麻利简洁的粟琴,怎么说都比邵文佳好!
就这么定了,她决定明天就去找他好好地谈一谈。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三)
一直到出租车开动起来,欧阳东还偏着头隔着车窗和殷素娥摆手。司机觑着一个空,麻利地把小车在车来车往的大街上调过头,他们还能看见殷素娥依然站在昏黄的路灯下。
“殷阿姨对你可真好,”邵文佳瞅了欧阳东一眼说道。
欧阳东默默地点点头,没有说话。是的,他知道殷家俩母女都对他好,在殷老师的眼里他就象她的子侄一般,在秦昭眼里他就象哥哥一样,这种感情从那满满腾腾的一大桌子的菜肴就能体会出来,那些几乎全是他喜欢吃的,更不用说吃饭时他面前的酒杯也从来没有空过——自从她们知道他会喝酒也能喝酒之后,每回来到这里她们都会给他预备下一瓶上好的酒。“这里是我的家。”欧阳东用他自己才能听清楚的声音说道。这话就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这里是他的家!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虽然他并没有住在这里,但这并不妨碍他把殷老师看作自己的母亲,把小昭当成自己的妹妹,把这里作为自己的家……
欧阳东深邃的目光和深沉得无法分辨的音调让邵文佳楞了一下。她根本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只好把它忽略过去。
半晌她才没话找话地说道:“小昭今天晚上的情绪不大好哩……”她把话说了一半,然后用眼角的余光瞟着欧阳东,等待他把话接下去。可教她失望的是,欧阳东似乎并不在意她说了些什么,只是唆着嘴唇,两眼安静地平视着前方。她只好继续说道,“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情?”
邵文佳把问题抛给欧阳东,他便再不能假装没事人一样了。他挠挠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昂起脸来想了好半天,才讷讷地说道:“不会吧,我看她挺好的,没什么不对劲啊。”他没敢转头去看邵文佳,生怕她识破自己在说假话。他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出秦昭整个晚上都精神恍惚神不守舍,但是他也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这么大个女孩子,还长得那么漂亮,在学校里身边能不围着一大帮没事献殷勤的男生?再说她现在都是大学四年纪了,功课那么轻松,谈上个把男朋友是多正常的事情呀,既然她在谈恋爱,那么和男友有点小磕小碰的更是免不了,这种情况下谁的心情都不会太好……他自作聪明地为小昭找到了理由,然后在心里说道,这种事情连殷老师也未必会去过问,他去瞎操什么心哩。
“小昭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这倒很有可能。”邵文佳的话让欧阳东愈加肯定了自己的看法。小昭妹子一准是和男朋友吵架了。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一抹好玩的笑容:招惹小昭的家伙一准要倒霉了,就是不知道她会怎么样去教训她的男朋友,是几天不搭理他哩,还是用一两句狠话让那家伙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邵文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过脸来笑吟吟地望着都市的夜景。这已经足够了,她已经在他心里刻下了一个小小的记号——秦昭谈朋友了……
当她再把脸转过来时,眉宇间已经浮现出一股淡淡的忧愁。她微微地低下头,在精致的手提包里慢慢地翻找着什么,却什么也没拿出来,只是轻轻地把提包合上,那两片金属合拢时发出的咔哒一声脆响打破了小车里短暂的寂静。她没有抬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用一只秀气的手撩起耳鬓几缕散乱的长发,把它们绕过耳尖归置好。她的手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才慢慢地放下来。
欧阳东疑惑地偏过头打量了她一眼。她刚才还说秦昭有烦心事哩,现在看起来,她自己的烦心事就是一大把。他巴咂下嘴,准备说点什么,但他很快就放弃这个想法,只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小车里开着暖气。除了驾驶席旁边的那扇门,小车前后的三扇车窗都紧紧地掩起来,因为车里车外的温差,这三扇车窗上都有积攒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水汽,透过它们,两边滑过的所有物事都变得模糊而不可捉摸。邵文佳把手指在车窗上的水雾上轻轻划动着,横的,竖的,弯曲的;一道,两道,三道……雾汽渐渐积攒成沉甸甸的水滴,当它再也无法抵挡重力的吸引时,它缓慢地向下攀延着,直到消失在车窗的边缘。大街上的所有灯光透过那团被邵文佳清理出来的车窗时,变成了一条扭曲的光带……
欧阳东看着她做这些平时看起来很无聊的事。也许这些毫无规则的线条代表的就是她现在的心情吧?他默默地叹息着。他并不想去问邵文佳,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让她如此的忧郁,假如她想说,那她肯定会告诉自己,假如她不想说,那么自己贸然地过问就会很唐突。他收回了目光。也许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烦心事吧,秦昭有,邵文佳有,自己也有……
出租车并没有在聚美花园小区大门前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行驶,欧阳东决定先把邵文佳送回去,然后自己再穿过水上公园,从侧门回家,虽然那会教他多绕一段路,但是现在时间还早,多走几步路对他来说没什么,反正他现在在休假,有大把的空闲时间。
当欧阳东站在秦昭赁屋租住的那栋楼房前准备说告辞的客气话时,一路上再没开过一次口的邵文佳突然说道:“陪我走走好吗?”
“我……”
“我心里好烦……”
欧阳东只好把早就准备好的托辞全部咽回肚子里,双手叉在裤兜里,和邵文佳相跟着,顺着居民楼之间的通道慢慢地走到慕春江边,又穿过连接江岸和江边小洲的那道宽宽的石板桥,一直走进那座二十四小时开放的水上公园。
隔不远就有的一柱街灯闪烁着朦胧的乳白色光晕,把它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映照得影影绰绰,树影下草丛中,时不时会有几声叫不上名字的虫子得意地哼唧几声,偶尔也会看见一对亲热地挽臂牵手肩并肩的恋人,他们会好奇地打量欧阳东和邵文佳好几眼,然后带着会意的微笑走过。他们甚至还在一片树林的拐角处碰见一对因为奔放的热情而紧紧搂抱在一起的恋人,这让他们不得不加快脚步赶紧离开那个让他们耳红心跳的地方。
欧阳东现在觉得尴尬极了。他和邵文佳这样相跟着,让人看上去就象他是她的男朋友一般,而且还是那种因为犯下某种错误而不受她待见的角色。他咧咧嘴,紧走两步追上邵文佳,准备郑重地告诉她,自己明天还有事,实在是不能陪她在这里闲逛悠了。
邵文佳简直就象知道他的意思一样停下了脚步,指着不远处一处灯火摇曳的地方说道:“我走累了。我们去那里坐坐吧。”
那是一家咖啡屋,欧阳东最近时常带上一本书去那里打发时光,他还知道,离那家咖啡屋不远就是一家鼎鼎大名的快餐店的分店,再过去还有一个装饰和味道很不错的饭馆——他一个人平时懒得炒菜做饭,除了早饭随便对付外,午饭和晚饭都是在外面吃的,这快餐店和饭馆这一向都挣了他不少钱。
“走吧,陪我坐一会。”邵文佳小声地恳求道,同时很自然地挽起了他的一只胳膊。她能感觉到那条结实的臂膀不易觉察地抖动了一下,但是他最终没有拒绝。她在黑暗中抿着嘴笑起来。
因为时常光顾这里,咖啡屋的女老板和三两个服务员立刻便认出了这位老主顾,不需要他提示什么他们也知道他的习惯,所以当欧阳东和邵文佳在靠着江边巨大的玻璃窗边找到一处既安静又不大引人注目的座位时,两杯咖啡、一碟子松籽和三样小点心也送到他们面前。
邵文佳夹了两块糖放进咖啡杯里,用银色的长柄匙慢慢地搅动着那深褐色的液体,馥郁的香气随着缭绕的蒸汽慢慢地弥漫开。她一直盯着那泛着星星点点白色泡沫的水面,既没有抬头看欧阳东,也没有对江面上荡漾着的碎鳞一般的梦幻般美丽表示出丝毫的兴趣。她又捏了几颗松籽,把它们在光滑的桌面上来来回回地摆弄着,似乎这小小的松籽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一样。
欧阳东悄悄注视着邵文佳的一举一动——这家伙是怎么了?他突然觉得作家这种人确实是让人琢磨不透,确实是多愁善感!
邵文佳知道他在注视着自己,她在细心地挑选一个能让他接受的话题。从昨天傍晚电话里告诉欧阳东今天是殷老师生日开始,一直到现在他们俩人坐在这安静的咖啡屋里为止,基本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她预先设想到的——除了秦昭!她压根儿没想到这小女孩竟然会失态到那种程度,但是她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爱情这东西,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自私的事物,是唯一无法分享的东西……
“你转会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欧阳东惊诧地望着邵文佳,他再没想到她满脸愁云沉默了这么久,说出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他的烦心事。他双手捂着杯子,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哎,这是怎么说的……
直到邵文佳红着脸低下头去,欧阳东才发现自己这样做不太应该,呀,他怎么能盯着她看那么许久哩?他赶紧垂下眼帘端起杯子,用喝水来遮掩自己的窘相。当再抬起头来时,他已经恢复过来。他平静地对她说道:“可以说眉目了,也可以说没一点眉目。”
这话让邵文佳简直无法理解。
欧阳东马上给她解释:“有俱乐部愿意接收我,但是我现在呆着的俱乐部却不肯放人。”
这回轮到邵文佳发怔了。就这么简单?可她在报纸上看见,他的转会牵扯到好多事,也牵连到好几家俱乐部,今天省城的报纸上还说,省城顺烟也对他有意思,一个俱乐部重要官员谈及顺烟的转会收购意向时,还特意提到了他。
“报纸上说的有些是真的,有些纯粹是记者没法和报社交差,自己瞎遍乱造的,”欧阳东苦笑着说道。他觉得还是应该把自己的事告诉她,也许她能用一个局外人的眼光帮自己出出主意也说不定。于是他挑拣出那些能够说的事,把他转会的前前后后都告诉了邵文佳,末了说道,“现在我就是这么个情形,上不上下不下的,四脚不沾地——没人敢担保说我明年会在哪里,天南地北哪里都可能,只要那里有甲A的俱乐部,说不定到时候真要回省城哩,那时我那套房子再不怕没人住缺少人气了。”他指指聚美花园的方向。
邵文佳皱起眉头,思量着说道:“照你这么说,其实你的事就是转会的价钱没谈妥当呀,三百多万,对一个俱乐部来说,不多呀,我看报纸上比你贵的球员还有好几个……”
“……那是对付足协的价钱。”欧阳东笑得就和哭一般难看。
“那,重庆……重庆的那家俱乐部,就是你现在的俱乐部,他们要多少?”
“不能低过八百七十万……”
邵文佳顿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不算太多吧?”邵文佳迟疑地说道。她只是为了找一个他关心的话题才谈及他的转会的,可她现在才发现,这个在他眼里很简单的事到她这里却变得错综复杂。那些与足球相关的简单知识她都不知道多少。
欧阳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仰倚到座位那高高的靠背上。是啊,对他这样的球员来说,八百七十万是不能算太多,但是这只是把他从重庆展望转到新俱乐部的费用,还有他的签字费哩,经纪人叶强的中介咨询费哩,哪一笔开支都不会是一笔小数目呀……要是他真有披上武汉风雅队服的那一天,单单为他一个人风雅支付的各种费用就得上千万,这还没包括他新赛季的工资和奖金,也没包括俱乐部为他的帐面收入而缴纳的税金。
但是他不打算把这些告诉她。连叶强和风雅的严总都没办法的事,他怎么会相信一个小小的作家能拿出什么好主意哩。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最近这半年没看见你写的文章小说呀,是不是写作不顺利,找不到灵感?”欧阳东转移了话题,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问道。
“也是,也不是。”邵文佳用刚才欧阳东回答她的口气说道,但是她马上就接下去,“我现在住的地方环境不是太好,白天那所幼儿园太吵,晚上胡畅她们几个一回来又太闹……”她忽然停住了话,望着欧阳东。欧阳东却象没听懂她话里话外那层意思一样说道:“是啊,这确实是个麻烦事,要不过两天我托朋友帮你问问?”他攒起眉头思索,“对了,我有个朋友买了好几套房子来出租,要不,改天他回来我带你去看看位置和环境,要是你觉得合适,我也能帮你讨个便宜价钱。”
邵文佳简直不知道该对他说声谢谢,还是啐他一口唾沫。这家伙难道真是象粟琴评价的那样:一个没有一点生活情趣的家伙?
再坐下去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当邵文佳露出想回去的想法,欧阳东马上利索地招呼老板结帐,他还好心好意地把她再送到楼下——他倒是想转身就回去的,但是男人的面子让他没法开口说出这句话。
“不上去坐坐吗?”邵文佳迈出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来小声地说道,“胡畅她们去黄岩湖旅游了,要到后天才会回来……”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了,可欧阳东却真如同一根木头一般毫无反应,只是朝她摇头笑笑,就迈开两条大长腿头也没回地走了。
秦昭推开房门就楞住了。
她才两三个星期没来这里,这里就完全变了样。
茶几上胡乱堆放着几本录象带,玻璃桌面上有好几滩已经阴干的水渍;昂贵的红木沙发上不单有录象带,还有东一张西一张的报纸,皮夹克就搭在暗红色的沙发扶手上,夹克上还撂着一只袜子,另外一只袜子却不知去向;电视还开着,没有画面,只有静电的微弱响声,电视机旁边叠着一摞录象带,虽然齐整,但是瞧那摇摇欲坠的模样,似乎一阵风也能教这座小小的高塔瞬间崩塌,而最终倒霉的或者就是录象带旁边的那个茶水都还满盈盈的杯子……
而这一切混乱的制造者这时还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哩。
猪!秦昭轻轻地掩上卧室门,恨恨地想到这个评语,这都下午三点过了,他竟然还在睡觉,真不知道他一晚上都在做些什么!
她红着脸很小心地瞧了瞧那些到处放着的录象带。
录象带上用乱七八糟的颜色笔写着七拐八弯的名字:《第七轮集锦》、《上海红太阳》、《四川天府》、《第十三轮集绵(锦)》、《九四世界杯集锦三》……
茶几上还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面勾画着许多秦昭看不明白的虚线实线和箭头符号,有些符号旁边还有感叹号或者问号。
这还差不多,至少他没有那个什么来着……秦昭满意地点点头,从地板上捡起一支笔,又从茶几下找到笔帽,把它们合在一处搁在笔记本的中间,然后细致麻利地收拾起她的猪的圈。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四)
欧阳东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过。他打着哈欠趿着拖鞋晃悠到客厅里,马上就象只兔子一样蹿了回去——小昭这鬼东西,怎么来了都不打个招呼!
当他再来到客厅时,已经套上了一件黑色的薄毛衣,也穿上了长裤,除了两只蹬在拖鞋里的光脚丫之外,他这身打扮都能走出门上街了。秦昭已经知道他起来了,早把一盘子炸得金黄焦脆的馒头片和四个炸鸡蛋放在饭厅的小餐桌上,踅过身又从厨房里端出好大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刚把杯子搁到桌上,就跺着脚把手指头放在嘴边吹气捏耳朵——都是让那杯牛奶给烫的,还偷空对欧阳东说了一句:“干什么?先去洗脸刷牙!”
肚子空落落的欧阳东只好悻悻地放下已经递到嘴边的馒头片。他可不敢招惹秦昭。哎,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呀,好象自古有个妹子的老哥都有这么一段遭遇吧,既然当哥都这样,那么他被一个小丫头呼来喊去的也就没什么丢脸了……欧阳东一面唏哩哗啦大声地洗脸刷牙,一面在心里给自己找着下坡的台阶,
秦昭站在饭厅里也咬着嘴唇直后悔。她本来想说两句暖心话的,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说出来就变得硬邦邦的了,哎……
欧阳东是拿着一双筷子和两个小瓷碗转来的。他笑着对秦昭说:“你也吃点吧。”便把大杯里的牛奶匀出来。
“我吃过了。”秦昭坐在他旁边说。她马上又接了一句,“我看着你吃……”
糟糕!她的脑袋里轰地一声响,脸立刻就胀得通红。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幸好欧阳东没有注意她在说什么,他还以为她在说什么客气话哩,只把那一碗牛奶推给她,就自顾自地吃起来。他确实是饿了。昨天晚上回到家,天知道在哪里喝得兴高采烈的刘源就在电话里拉着他天南地北地一通闲磕牙,直到酒劲上头才放了他一马,他错过了睡头,就翻拣出武汉风雅今年的联赛录象观摩,只说看一会就去休息,哪曾想录象带看完天边都带着一团朦胧的苍白色了,倒到床上他就睡得什么也不知道,连个梦都没做……
馒头片夹鸡蛋饼,这东西好象有两三年没吃过了,真香啊!欧阳东吃得都快忍不住要赞叹几句了。俱乐部的饭菜是不错,可他时常要为早饭吃什么而发愁,天知道那些为球员制订食谱的营养专家们是在哪本书里翻找出来的见鬼理论,竟然说这种油炸的食品对身体不好,还说什么胆固醇高,属于垃圾食品。“从南京到北京,早饭哪里不是稀饭馒头泡菜?”这句话他在莆阳就经常背地里唠叨,在重庆也说,可说归说,再没见哪个厨师专一为他炸点馒头片煎点鸡蛋饼。他自己倒是时常折腾着尝试一番,可鼓捣出来的东西根本就没现在这滋味。
嘴里填塞着一大块馒头,欧阳东一面伸出油漉漉的手抓馒头,一面疑惑地悄悄打量着秦昭。她红着脸坐在旁边腔不开气不出的,安静得教他心里都有点发毛了,尤其是她那双大眼睛里似乎还蕴涵着盈盈的笑意,愈加地让他有点忐忑不安。
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不过他可没敢张嘴问,只在肚子里一个劲地嘀咕。
当大半馒头和四个鸡蛋饼都消失之后,他终于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同男友和好了?”他自以为得体地说道。他在一本谈人生和理想的书里看见过,恋爱中的男女都喜欢其他人提及他们的恋人,这也是爱情的一种表现,是陷入爱情漩涡的恋人们自我陶醉的一种方式。
明显有点走神的秦昭轻轻地应了一声,似乎不好意思地转过脸,不过她马上就转过脸来,瞪着欧阳东追问:“你刚才说什么?……什么男友?谁的男友?!”
一连串的问题顿时教欧阳东张口结舌。天啊,他本来是想趁着这机会和她套套近乎的,谁知道这小家伙说翻脸就翻脸啊……
他显然还没明白他到底哪里错了,惶急之下他又问:“你们,……你们还,还没和好?”
“谁说我有男朋友了?”
欧阳东眨巴着眼睛望着满脸通红的秦昭,嘴巴可笑地把张着。他现在总算知道他才犯下了什么错,刚才那两句自作聪明的玩笑话,几乎就等于他自己把自己的脑袋伸进马蜂窝里去。倒霉啊!他在心里哀鸣一声,人一下就蔫了。这两句话大概已经断送掉他好不容易才在秦昭心里留下的好印象。
过了好半天,秦昭才小声地说道:“我还没有男朋友。”
还好还好,不是预料中的暴风骤雨,欧阳东总算舒了一口气:“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他再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点什么,只好把这句话一连唠叨了好几遍。瞅着秦昭没注意,把手放在裤子上来回摩挲了好几下。他的手心里全是汗。
他不知所谓的话在秦昭听来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意思,她现在简直不敢看面前的这个男人,埋着头不吭声,两团红晕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朵根。
“学生嘛,还是要以学业为重,你马上就要参加研究生考试了,这可不敢有点马虎,要真有个什么闪失的话,那时后悔就晚了。趁着年轻时没有拖累和牵挂,能多学一点就多学一点,知识是永远不会成为累赘的。”欧阳东用语重心长的口气说道,俨然一付过来人的姿态,“再说学生时代的感情是一回事,等你们走进社会,走上工作岗位,那时的想法和看法也许就是另外一回事,所以哩……”
秦昭猛地抬起头来,既难过又失望地望着欧阳东。
“当然,假如遇见真心喜欢你而且你也喜欢的人,你也不能错过机会——前提是他一定要喜欢你的人,而不是因为你漂亮或者别的什么,‘花无百日红’的道理你知道,爱情之花是靠冲动来维持,而婚姻却是靠两个人的默契和宽容……”欧阳东坐在那里搜肠刮肚地高谈阔论,全然没留意到秦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都在说些什么啊!秦昭难过地想到,你难道真有那么笨吗?
她难受地都想一脚把他踢出门去。
“你吃好了?”她站起来开始收拾饭桌上的碗盘碟子,她再也不想听下去了。“你去看电视吧,我来收拾。”当欧阳东还想在旁边搭把手时,她突然有点恼怒了,“教你别管啦!”
欧阳东立刻规规矩矩地去沙发上坐着,抓起自己的笔记装模作样地看起来,半晌才发现笔记本都拿倒了。到现在他也没明白,小昭今天是怎么了,除了那两句该死的玩笑话,他哪里又错了?他开始考虑是不是要找个由头躲出去。可又能躲到哪里去哩?他盯着身边的电话,仔细地思量着,要是自己用座机给自己的手机挂个电话,然后便假装有事,能不能顺理成章地逃掉哩……
欧阳东在客厅里心神不宁地琢磨着电话的事,秦昭却在厨房里抹眼泪。
除了哭,她真拿死木头一样的欧阳东没办法。
这个从来没谈过恋爱的小姑娘现在是一点主意也没有,连哭都只能背着他。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深深地爱着他,不想教他知道自己爱他先于他爱自己,她要让他先说出那些令人耳红心跳的缠绵话,然后她就会用几十上百倍的热情来回应他的爱……
你可以先告诉他呀,告诉他你是多么的爱他。一个声音在她心底里轻轻地说道。
不!不能告诉他。也许在他喜欢上你之后能够告诉他,但是现在不能!另外一个声音马上跳出来制止——假如你现在告诉他,他就会骄傲,就不再会那么珍惜,你也会很被动……
是啊,不能告诉他。不能让他太瞧不起自己。自己在他面前本来就矮一截,不是因为他的名气或者别的,而是因为那件让她无比后悔也无比痛苦的事情,要是再教他知道自己是那么疯狂地爱着他,不知道他将来会怎么样对待自己……可是,可是怎么样才能教他知道自己的心事呢?
一颗又一颗的泪珠不停地在她眼眶里打转,她刚刚抹掉一颗,另外一颗立刻就冒出来。
哭了半天秦昭也没能想出个好主意。
既然哭帮不了自己什么忙,她只好不哭了。她洗了一把脸,把脸上的泪痕都洗掉,对着镜子照了好半天,直到自己觉得没有什么破绽了,才慢慢地走出厨房,走进客厅,把电视机打开,然后一个人蜷缩到单人沙发上呆呆地发怔。
自打她打开连接厨房和客厅的那扇门,欧阳东就连大气也没敢出一口,头也没抬地看着自己的笔记和心得,一个劲地埋怨自己,为什么刚才不给自己的手机打个电话哩?他现在倒是盼望着杜渊海能给他来电话了,管他杜渊海邀约自己去做什么哩,只要能躲开眼下这境况就行。可前一阵天天来电话的杜渊海今天却失踪了。这一阵难得有半天清闲的手机,到现在连个响也没有……
幸好秦昭只是一个人闷闷地看电视,看来他暂时还是安全的。
欧阳*然觉得有点悲哀,这房子自打买来他就好象没能清净过,先是粟琴那家伙让自己有嘴也说不清,接着是邵文佳,现在是秦昭……好在再过十来天他就要去国家队报到了,等国家队解散他也该去俱乐部报到了,春节嘛最多也就几天假期,即便是回了省城也是东吃西喝不落屋,待翻了年又是十个月的清净——他现在才知道俱乐部是多么好的地方呀,他简直已经盼望着联赛马上就开始了。
他突然失声笑起来。要是别人知道他盼望国家队集训和联赛开幕,仅仅是为了逃避一个大学都还没毕业的小姑娘,恐怕能编排出一大串的故事来吧。
秦昭根本没把电视节目看进去,她一直在悄悄注视着他。他的头发、他的眼神、他那挺拔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脸庞,还有他那瘦削但是结实的身板……如此近的距离,她几乎能听到他的心跳。巨大的幸福充满了她的胸膛,哪怕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哩,只要能一直这样看着他,她就满足。他皱起眉头思索的模样好吸引人啊,天啊,他还在笑哩,他在笑什么呢?他要是告诉自己就好了……
“哥……”秦昭觉得自己的声音就象蚊子在哼哼,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称呼竟然会让自己花那么大的力气。现在她觉得自己虚弱得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欧阳东先是疑惑地望着她,笑容马上就绽放在他脸上。这还是秦昭第一次这么尊敬地称呼他哩,以前都是“喂”呀“喂”的,或者干脆直接什么都不喊,就是一个“你”——你怎么怎么的。他现在骄傲得都有点飘飘然了,同时他也觉得刚才没寻理由逃走是一件多么值得的事情。
他和蔼而亲切地看着小昭,竭力表现出一个当“哥”的人应该有的气度。虽然他在陶然和展望两家俱乐部里都被人尊称为“东子哥”,但是那些家伙怎么能和他的小昭妹子比哩?
“你和文佳姐……在谈朋友吗?”秦昭问,急忙又补充道,“是妈让我问你的。”
欧阳东立刻就是一脸的苦相。哎,殷老师什么都好,就是天天操心这事教他有点闹心,他现在等闲都不敢去殷家,生怕她老人家在自己耳朵边絮叨。但是他和邵文佳的事也不能不说清楚。
“我和她就是普通朋友,很普通的那种,最多也就是一起吃个饭散个步什么的。”真是越解释越乱。欧阳东只好胡乱说道,“很普通,很普通的朋友。真的……至少现在是这样。”
秦昭相信他说的是真话。看他说话时的模样,恨不得要指天划地赌咒发誓了。但是她又觉得不确定,毕竟他和邵文佳昨天还手挽手地去她家,在吃饭时还说说笑笑亲密得不得了。可是她现在又不能把这个问题一路问下去。
“你在重庆两年时间,怎么没谈个女朋友?都说重庆女孩挺漂亮的,身材也好。”秦昭又问道。当然,这也是“妈让我问的”。
“太忙了,顾不上。”欧阳东合上笔记,说道,“主要是没遇见合适的。”看着秦昭那副聚精会神的模样,他有点好笑,倒象这些问题都是她想要问的。
“是不是你条件太高了?”
欧阳东皱起眉头想了一下:“应该不是这样吧。女朋友倒是有人介绍过两个,也见过面吃过饭,可就是没什么感觉,更倒霉的事情是每回都是连续客场比赛前介绍,踢半个月比赛回来,人家姓什么我都忘了……”他苦笑起来。
秦昭却开心地笑起来。
“晚饭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她高兴地问道。
“我才吃过……”欧阳东小声嘀咕了一句,不过他马上就说道,“随便你,你做什么我吃什么,只要是你做的就好。”
临出门秦昭又转过头问道:“晚上就我们俩吧?邵姐过来吃晚饭么?”
“她来干什么?”欧阳东简直被她这莫名其妙的问题给弄迷糊了,停了停才说道,“你要是乐意喊上她,就给她打电话吧。”
他话音还没落,秦昭就已经出门了。
她才不会去给邵文佳打电话哩……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五)
晚饭时只有三菜一汤,素菜是糖醋白菜和晾绊三丝,荤菜是青海椒炒鸡丁,还有一大碗番茄鸡蛋汤,汤面上浮着炒鸡丁时锅里剩下的油花,却没有多少油腻的滋味。这么简简单单的家常菜,欧阳东却觉得比昨天晚上那满满一桌子菜更为丰盛。秦昭还为他备下了酒,酒盅就放在他面前。但是他没有喝。屋子里很安静,静得能清楚听见墙壁上挂钟秒针移动发出的细微的滴答声。两人都没说话,或者说,他们都不愿说话,只是默默地埋头拈菜吃饭喝汤,有时汤勺磕碰到汤盆发出一声不大的脆响,都能让两人同时静止下来。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气氛缠绕着他们,似乎预示着某个神秘的事件会发生,这让他们既紧张又害怕还期待,他们俩都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满怀期冀地等待着……他们甚至没敢抬起头来望对方一眼,生怕这种冒失的举动会破坏这一刻美好的时光。
可等待终归不能帮他们什么忙,欧阳东再能吃,肚子也有填不下东西的那一刻。
秦昭慢慢地伸手拿过欧阳东面前空空如也连米粒也没剩一星半点的碗:“我来吧。”她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又都在泪水中变得迷离起来。
从头到尾一滴酒也没沾的欧阳东两腮酡红得就象喝下了整整一瓶酒,他几乎都没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埋着头,只是从喉咙里咕哝出一个不完整的音节。
秦昭把桌上全部都空荡荡的碗盘碟子拾掇到一起,走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她又走出来,用一块湿润的抹布把饭桌胡乱地抹了一遍,然后又走进厨房。随着那扇分隔厨房和客厅的木门咔哒地一声锁上,厨房和客厅就成了彼此分离的两个世界。
欧阳东还是坐在饭桌前,动也没动。他知道秦昭在他身边忙碌,他也知道他这个时候他应该帮忙做点什么,但是他不敢动。直到他聆听到厨房门已经锁上,他才迈着沉重的象灌进了铅、又软得象海绵一样的长腿挪到沙发边。
他怔怔的坐在沙发里,瞪着因为震惊而有些失神的眼睛,呼吸急促粗重,还不停地用舌头舔着干燥无比的嘴唇。比他的呼吸更为混乱的是他的大脑。刚才,就在吃饭的时候,一个就象晴天霹雳一样的想法莫名其妙地跳进了他的脑海里,这个想法就是……
不——
他痛苦地制止住自己,不让那个疯狂的想法再冒出来!
不能再去想它,那只是个无妄的愚蠢的想法而已,只是某种情形下莫名其妙的妄想罢了。想点别的,他在心里拼命地告诫自己,想点别的就能忘记这一切。九四年世界杯的最佳射手是……那种感觉真的是……九四年世界杯的决赛时,意大利……要是天天都这样,天天都能和她……那场决赛,巴西和意大利踢都太谨慎了……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注意到这些哩?她的眼睛就象大山里的一汪山泉那样清澈,平静、质朴、单纯、善良……
他狠狠地在自己的腿上揪了一把,剧烈的疼痛让他闭上眼。
不能坐在这里!他忽地跳起来,抓过了自己的皮夹克,穿上一只袖子就在大门边的鞋柜里心急火撩地找皮鞋。可越急越慌,他竟然只翻找出一只,另外一只该死的皮鞋哩?他在肚子里大声咒骂着,楞是没发现自己把一只光生生的大脚伸进了皮鞋里。
他终于在柜子的角落里找出另外一只鞋,这时才发现自己居然连袜子也没穿。他大声地咒骂了自己一句,却惊惶地听见厨房门响了一下。
他立刻蹦回去,象个没事人一般坐在沙发里,只套上一只袖子的皮夹克可笑地挂在他肩膀上。他想朝着小昭笑一笑,可最终只是咧咧嘴。他压根就没敢朝小昭看上哪怕是一眼,只敢低垂着眼帘,小心翼翼地注视着那双棉拖鞋从左到右踢趿过去。
那棉拖鞋鞋面上用绒布勾勒出来的猪头,模样真是既可笑又可爱,他以前都没注意到哩。他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她和这猪头一样,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
呜!他使劲地闭上眼,默然叹息一声。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呀。自己难道是中邪了?
秦昭蜷缩在单人沙发里,抱了一本什么书在仔细地看着,一会儿就变换下姿势,让自己坐得更为舒服一些;欧阳东坐在长沙发里,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这几天记录下来的心得体会,还时不时合上笔记本昂起脸来皱着眉头思索,然后又低下头去拿着支笔在本子上若有所思地涂抹着。屋子里安静得能教他们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温暖得能让他们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一种甜蜜幸福的滋味,就象水一样,慢慢地弥漫过他们全身……
要是能永远都这样,那该有多好。欧阳东悄悄地望望秦昭,她似乎毫无觉察一般,只是用手指捻着耳鬓的一缕发丝,把它们缠绕到自己的手指上,再松开,再缠上……
她那长长的睫毛扑簌了一下,欧阳东立刻就象做贼一样耷拉下眼帘,绷紧了滚烫的脸皮作出一付沉思状,紧紧攥住签字笔的手指关节都泛出了苍白色。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望向了自己,似乎在观察着什么。现在他动也不敢动,从头到脚都僵硬得象根木桩。直到那含义复杂的目光转移了目标,他才松了一口气。
该死的!欧阳东恼怒地在心里骂着。假如目光是一种实质的物体,那么他肯定会用一根大铁钉把它牢牢地钉在笔记本上,这个讨厌的家伙从来没有象今天晚上这样不听话。他一次又一次地命令它把注意的焦点放在面前的笔记上,可它却总是不自觉地跑到旁边去。既然约束不了它,他最后只好放弃这无谓的抵抗,只是……千万不要被她发现了。他在心里求神拜佛地念叨着,那样的话可是太难堪了。
谢天谢地呀,她从来没捕捉到他那贪婪得有些不象话的目光。
整整一个晚上,他们的目光就这样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秦昭再不知道她看了整整四个小时的书页上都写了些什么,而欧阳东在笔记本上横七竖八划下的线条,最后竟然清晰地汇聚成两个清晰得不得了的汉字:
——小昭!
那晚上欧阳东失眠了。
他一会从床上跳到地上,赤着双脚在木地板上来回走动,让那种冰凉的感觉从足心一直渗透到他的心底,好让自己热血澎湃的胸膛降降温,使因为激动而无法思考的头脑冷静下来;一会又从地上蹿回被窝里,仰靠在垫得高高的靠垫上,捏着那张从笔记本里扯下来的纸,脸上带着古怪的神情,怔怔地出神。
纸上那个用无数线条勾勒出来的名字让他头晕目眩。
这太离谱了。他和小昭……他竟然会喜欢上小昭……
不,绝对不是喜欢那么简单。事实上,现在回想起刚才偷偷地注视她的情景,他的胸膛里都还鼓荡着巨大的幸福和甜蜜,嘴角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陶醉的笑容。
可是——这可能吗?不是说这种感情存在与否,而是她会接受吗?他立刻追问自己。
她似乎并不反对。他犹豫地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至于理由嘛,好象她和自己在一起说话时也会脸红,这应该看作是某种暗示吧?而且,假如把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并到一起,她昨天的精神恍惚和失态,今天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有……似乎都证明她并不是不能接受自己。当然,这些事情也可能是别的缘由造成的,女孩子的心思本来就是最难琢磨的难题。可是自己现在就得来揭开这些难题寻找答案啊,万一理解错了的话……
也许应该直截了当地去问问她。欧阳东掐着烟卷想到。不知道谁留下的大半盒烟都教他吸得只剩两三根了,卧室里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他自己却恍若未觉。可要是她没这意思,他可真是没脸再去殷家了;当然也可以委婉地把这话告诉殷老师,然后让殷老师去帮自己问问她的意思,可他怎么能拉下这脸去说这事哩,哎,要是她不是殷老师的女儿就好了,那样的话,热心他婚姻大事的殷老师一准把这事给办成……
他还从来没象这样发愁过。
他又摸出一支带着黄褐色霉斑的烟卷,象一个老练的烟鬼一样,倒转手里的烟蒂,熟捻地把两支烟凑到一起点燃,大团大团苍白的烟雾立刻从他鼻子和嘴里喷出来。他瞪着毫无睡意的俩眼,愁眉苦脸地思索着。
他忽然埋怨起朋友了。要是当初丁晓军能教他两手追女孩子的绝招,他至于象现在这样一筹莫展吗?但是他也知道这事怨不得人家丁晓军,丁晓军前前后后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女朋友,都是他自己推三阻四才没把握住锻炼的机会。哎,要不是这事没法开口和人说,他都想半夜里给丁晓军打个长途电话求教了。
吸烟吸得一嘴苦滋味的欧阳东躺下又爬起来,爬起来再躺下,在小小的卧室里转了无数圈,到底也没能折腾出一个看上去行之有效的好办法。
干脆,直接去问问她答应还是不答应!
可等他站在秦昭的卧室门口,手一抬起来就再也没胆量敲下去,屋子里蓦然的一声响动把他惊得三步两步就逃回自己的房间里。
哎。哎——
第二天上午欧阳东一直在假装睡觉,教他奇怪的是,秦昭也一直没来唤他起床吃饭,直到中午时他实在没法再躲下去,才万般无奈地走出来。
秦昭已经在准备中午的饭菜了,厨房里呲呲啦啦的炒菜声、叮叮当当的锅勺碰撞声响个不停,他在一旁看了好半天,终于故作轻松随意地说了一句:“下午有空吗?顺烟俱乐部搞了个什么联欢会,就在他们基地旁的那个锦绣山度假村……”
秦昭摇摇头,脸也没回就说道:“你自己去吧,我吃罢饭就回学校去。”说着便端起锅把炒好的菜哗哗啦啦地拨拉进旁边的盘子里,炒菜的铲子在锅底发出异常刺耳的摩擦声。
失望立刻浮现在欧阳东的脸上。
他已经知道答案了。这事没门,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他一相情愿罢了,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他和她不可能走到那一步的……
吃饭时还是那么安静,但是那种和谐气氛却荡然无存,两个人都象抢时间一样胡乱吃了点东西便说自己已经吃好了,然后又各自收拾起各自的东西,默默地相跟着来到小区大门口。欧阳东叫了一辆出租车,最后一次试探地问道:“我送你吧,反正也绕不了多少路。”
“我赶二零三路公交车,那车要经过我们学校的南大门,很方便的。”
欧阳东抿抿嘴唇点点头,不再坚持自己的主意:“行,那我就走了。”
他对司机说了目的地。小车刚刚发动,秦昭却马上冲他招手。
他简直是又惊又喜,急忙让司机踩下刹车,一手拉开车门就准备问她是不是改主意了。
“你还记得我那个同学李茗夏吧?”小昭小声地说道,“她想请你吃顿饭。”
就是这?!欧阳东表情复杂地看着秦昭。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说了?比如,和我一起去参加那个什么联欢会?要是你不想去,只要你说想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只要你愿意,哪里都好……
“你告诉她,我最近忙,抽不出空来。”他语气生硬地说道。顿了顿,他似乎也察觉到这样说话不大妥当,又换了个口气说道,“这样吧,你就和她说,等我这边的事情有点眉目,我再来和她约时间吧……”
出租车随着滚滚奔涌的车流平稳地前进着,欧阳东已经摸出了手机,拨通了叶强的电话。
“我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大概再过二十分钟就到,你别给他们说任何实质的东西,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总觉得回省城不是很合适……好,等会到了我们慢慢谈。”
他合上了电话。是啊,他承认,刚才这个电话里有很强烈的赌气成分,但是他依然觉得远离省城去遥远的异乡,或许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六)
宽敞得就象个小广场的厅堂里烟雾缭绕笑语喧嚣,几十张深红色的四方矮脚桌铺摆在大厅四周,在中间围出一块不大的空地,一个穿着浅灰色高档西装的矮个胖男人捧着一张稿纸,凑在打扮得宛如花一般的的女主持人递到他嘴边的花筒上,咿咿唔唔地念着什么,摄象机强烈的聚光灯聚集在他身上和脸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激动,反正这位发言者从额头到后脖颈,都闪耀着一层晶晶的汗光。四周的人们似乎并不大在意他在说些什么,只有最靠近他的那一圈方桌边的人才会一个个拿捏着派头,作出一副聚精会神聆听的模样,脸上还挂着几分心领神会的表情,至于稍远一些的别的桌边人,却大多只管喝茶磕瓜子低声谈话说笑,全然没把那个胖子当回事;好几个脖子上挂着相机的人在人缝里来回走动,时不时就有一两道煞白的弧光在大厅里划过。
仅仅凭借着衣着打扮也能确认周围人的身份,神态稳重的领导、谈吐中总是流露出高人一等意味的企业家、神采飞扬的艺术家和各种明星、还有自恃身份的文人和花枝招展的演员,都快把这里变成省城名人的联谊会了。顺烟俱乐部搞的这次球迷见面会把省市几家电视台都惊动了,却惟独忘记多邀请些球迷,各个球迷分会里那些靠运气抽签得到入场券的球迷们才是这里最不引人注目的一个群体,他们在这里出现只是作为一种点缀。
今天的主角是顺烟俱乐部,还有顺烟邀请来的那些领导和大赞助商,所以欧阳东和向冉他们干脆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坐下来,一面三不搭五地扯闲篇,一面等着那肯定会有的丰盛晚宴。透过半掩着窗帘的玻璃窗,难得的温暖阳光照耀着他们,在向阳而坐的向冉和周富通身上播洒下金黄色的光辉,同时也让他们脸上那开心满足的笑容变得愈加的轻松和灿烂。他们确实很轻松,至少现在他们都还沉浸在幸福之中,因为他们的球队现在已经是甲A的一员了,他们这些人,也能和顺烟那些牛皮烘烘的大腕们站在同一块草皮上掰掰手劲了。
在椅子里不安分地东瞧西望的周富通突然捅捅心不在焉的欧阳东,说道:“有人给你打招呼哩,你也不答应一声?”
隔着两张桌子,一个面目娇好身材丰满的女子正朝这边张望,看见欧阳东抬起头,就朝他招着手。
欧阳东点点头,客气地冲她笑了笑。隔着远,他也不好和她说什么。
早就对这里不耐烦的周富通立刻便来了兴趣。“这是谁啊,你的小情儿?”他揶揄地问道,一脸的坏笑,又探头探脑地盯着那女子看了一眼,扭过脸来说道,“东子,你有眼光啊,这妞长得可是够水灵的。”
欧阳东马上用一句粗话来断然否认他无端的猜测,然后才说道:“那是一个地产公司的售楼小姐,这几天一直在磨叽着我,想教我去他们公司开发的一个别墅区里买一套——没把我烦死!”他买那玩意做什么,买来给谁住啊……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就长长地叹口气,假如秦昭能接受他的话,他倒是可以考虑买一套,将来退役……他马上强制自己不能再顺着这思路想下去。“你们要是想在那里买个别墅,我可以帮你们介绍下,听她说那里的环境还是挺不错的,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向冉笑了:“你就不用帮着打广告了吧,那地产公司可是顺烟的大赞助商,你给他们打广告他们也不能给你一分钱。”
“要是买一送一哩,我倒是可以考虑。”周富通把目光收回来,端起杯子喝水。
“买一送一?”欧阳东和向冉一起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买一套别墅,送一个售楼小姐。”
欧阳东和向冉又一起笑起来。这种事情也只有周富通敢这么想,这话大概也只有他这个莆阳陶然的二号队长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反正谁都知道他最多也就磨磨嘴皮子,真要是买套别墅送个漂亮水灵的大姑娘,他宁可倒贴几文也不敢接下那烫手的山芋——处世活泛的周富通这辈子最怕的人就是他老婆,她要是说东,他绝对不敢说西。
“小心这话传到你婆姨的耳朵里,那时就怕你求饶都来不及。”
周富通嘴一咧:“笑话!我还能怕她?”他马上又笑着说道,“不过你们总不会把我卖了吧?”
“难说,价钱合适我就做!”欧阳东故意很严肃地说道。
“说起价钱,东子,你的事有进展吗?”向冉打断了这个无伤大雅的小话题,关心地问道。
欧阳东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团,半晌他才说道:“现在还说不清楚,总之很棘手。”
从叶强那里传过来的消息喜忧参半。武汉风雅是今年联赛的第四名,在下月十一日的摘牌大会排在倒数第四,在他们前面的那十四支球队个个都有可能半路上杀出来,这一个多星期以来,风雅俱乐部动员了他们的全部关系来处理这事,该烧香的烧香,该上贡的上贡,可直到昨天下午,还是有两三家俱乐部没给个准信。“一个是大连长风,另外一个是云南八星,也许还有他们,”他指指坐在大厅中间正桌边的那个满脸春风的中年人,那是顺烟俱乐部的总经理。“即便他们能高抬贵手,我和风雅也未必能走到一起——重庆展望到现在还咬死那个价钱没松口……”
向冉和周富通对望一眼。欧阳东和展望之间的恩恩怨怨他们都知道,也知道展望为欧阳东开出了一个什么样的转会价,作为球员,他们当然明白那个价钱意味着什么。
向冉思忖了半天说道:“东子,其实我觉得去大连长风也不错,他们今年联赛成绩是差点,可那是因为他们这个赛季在放手锻炼新人——大连的足球底子厚实,好球员就象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是一茬。现在这帮小年青只要在联赛里摸爬滚打一两年,那就又是一支冠军队。你去了那里,发展的空间只会更大。再说回来,大连人也有钱,他们要真想把你抢过去,展望的报价也不是个多大的事。”
他的观点立刻得到周富通的赞同。
欧阳东也知道他们说的没错。事实的确是这样,自从昔日盛极一时的华南虎广东足球渐趋没落之后,说起足球文化的底蕴和发展的后劲,就只剩下青岛还能和大连人分个高下,而在俱乐部的二三线队伍建设上,青岛似乎还落后于大连……大连长风今年联赛之所以如此成绩糟糕,一口气放走三名年龄偏大的主力队员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他们请来的南斯拉夫外籍主教练并不适合这支球风硬朗技术却不那么细腻的球队,当长风俱乐部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掉进了降级区;长风在一个赛季里接连更换了三个主教练,这也是让他们的联赛成绩一落千丈的原因——从指导思想到战术安排都不尽相同的三个主教练让队员们无所适从,主力阵容连番更迭更是教队员们满腹牢骚……叶强已经转告他,长风对他是志在必得,那个神通广大的经纪人张达就是长风找来专一操作这事的人。“钱绝对不是问题,欧阳东的待遇也绝对不是问题,只要长风摘牌时欧阳东还在转会榜上,那他明年就肯定是长风的球员——长风队长的袖标和联赛的冠军奖杯都在等着他。”张达就是这样告诉叶强的,叶强也是这样告诉他的。他甚至能从叶强的语气和神态中觉察到,叶强其实也偏向于让自己去大连。
大连长风……欧阳东抱着肩膀思忖着。但是大连人至今没能确定他们球队的主教练,这也是一个很大的隐患。一朝天子一朝臣,并不是所有的主教练都会认同同一个球员,哪怕那球员是球王贝利,也一样有可能坐冷板凳。
至于云南八星,他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一支现在还看不出会有多大出息的球队绝对不是他的选择;冠军和锦标,这就是他对新东家的要求,也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他记起叶强说的另外一件事,大连长风那么迫切地希望得到他,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实力,更因为他在球队里的作用——“一个领袖对一支球队来说,就象一个将军对他的军队一样重要,长风俱乐部认为欧阳东会成为一个带领球队从一个颠峰迈向另一个颠峰的领袖。我个人也是这样认为。国内象他这样的球员不多,这两年也很少有人能有他这样的好口碑。”这也是叶强转述的张达的话。
欧阳东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具有长风俱乐部所说的“领袖的气质”,但是那句“好口碑”却让他着实骄傲了老半天。
长风和风雅,很难抉择啊。一边拥有成为冠军的潜力,一边是苦苦追求自己好几年的严总,现在还有个恩师董长江在武汉作主教练,就是他把自己从一个岌岌无闻的青年人手把手地扶上成功的道路……
“就去大连吧,东子,那里最适合你。”向冉和周富通都这样说。
欧阳东很感激他们,但是他现在还不能做出决定。他们只是单纯从足球这个角度来帮他出主意的,而他却得考虑更多:与董指导的师徒情分,在风雅严总面前说过的那些承诺;大连长风未来的主教练是谁,自己能不能迅速地融入新俱乐部的战术体系里,与新队友之间几时才能有默契,而这些在武汉风雅却不会成为问题,董指导已经明确地告诉他,战术上他就是核心,而在球队里,他同样是核心;但是武汉风雅的实力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要细致考虑的事情。
叶强总算来了。
“事情有眉目了?”还没等叶强在椅子里坐稳当,向冉就已经急不可耐地问道。
“他们答应了。”叶强咧着嘴点点头。就在刚才那么一小会的工夫,他已经代表莆阳陶然和顺烟草签了一份转会合同:曾参,省城顺烟的二号守门员,挂牌转会球员,转会报价七十万,实际身价一百三十万……
他呼噜呼噜地把欧阳东那杯没多少热气的冷茶水喝得没剩多少,才摸出烟来,凑在周富通的打火机上点着火,鼻子里喷出两股白烟,感慨道:“这次最轻松,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他们就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是叶强代表莆阳陶然谈妥的第十笔转会生意,转出七个,买进三个。
这一阵子叶强就象走马灯一样在各地飞来飞去,时常是今天还在省城,明天就已经到了上海,第三天却出现在广州。按他自己的话说,总算是过了一把坐飞机的瘾。
他如此奔波劳累却并不是因为欧阳东,而是为了莆阳陶然明年的命运。
几乎是在晋级甲A的同时,一个巨大得足以把人压垮的问题就摆到陶然人的面前:保级。为了保级,陶然需要在前锋中场和后卫三条线上充实人手,那些征战甲B的球员未必就能适应甲A赛场。为了在甲A联赛里站稳脚跟,陶然一口气把一线队里十二名球员塞进转会榜,要知道,这几乎是陶然一线队的一半了……为这些人找到新东家的事自然就落到与俱乐部关系一向非常融洽的叶强的肩膀上,同时他还要为陶然壮大力量再出把力。当然,陶然俱乐部也绝对不会让他白帮这个忙,除过他应得的那一份报酬,俱乐部还给他另外预备下一笔不菲的酬劳。
他现在就在摸出电话来找人。甘肃白云盯上了陶然的一个中场,只是在价钱上双方还需要进一步地沟通。自然了,既不是球员也不是俱乐部官员的叶强不会傻到直接和对方俱乐部谈条件,他现在找的是甘肃白云的御用经纪人——正象他是莆阳陶然的御用经纪人一样,甘肃白云也有一个在暗中操作球员买进卖出的经纪人。实际上,甲A甲B里每个俱乐部都有这么一两个专门处理这种事的经纪人,基本上每一笔生意都是由两个以上的经纪人合作完成的,只是这些经纪人一般都不会让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象叶强,除了足球圈里的一部分人之外,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的男人会拥有那么大的能量,常常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说着几十上百万的大买卖。
电话打通了,但是几分钟的通话对事情毫无裨益,甘肃白云很坚持自己的立场,甚至还威胁说,假如陶然还不把价格调整到合理的位置,他们宁可花上大笔的外汇去买外援。
“行了,老汪,你少和我说这些,好象咱们俩谁还不知道谁似的。”叶强手里握着今天早上才得到的尚方宝剑,自豪同时也自信地说道,“你们愿意买外援的话,早就买了,还用得和我在这里摆谱?八十七万,这是最后底限,你要就要,不要,我回头就去和重庆绿缘说——他们可是已经出到八十万了……”他侧耳仔细地倾听着对方的解释,在笔记本上做了一个标志。“行,那我就晚上等你的答复。记着,你他娘的再给我来虚的,下次见面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放下电话叶强才惬意地长舒一口气:“总算是把方老总交代的事办得差不多了,这下能歇上几天了。”他接过周富通递过来的烟卷,竖起来在桌面上敲了敲,转脸对东子说,“武汉来电话了,云南八星答应撒手。”
欧阳东却对这样的好消息无动于衷。
“叶老师,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我现在想撤消转会申请,您觉得有没有可能?”欧阳东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他刚刚才拿定的主意。
什么?!
听见他这样说的三个人顿时目瞪口呆。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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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老师,”欧阳东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缓慢但是很清晰地说道,“假如,我只是说假如——假如我现在想撤销我的转会申请,你觉得还有没有可能?”
方桌旁的三个人都呆住了。
什么,撤销转会申请?!自己没听错吧?
向冉被一口茶水呛得控肩躬背直咳嗽,好半天才喘过这口气,眼泪汪汪地盯着欧阳东。急忙之间他不知道是该责骂他几句,还是该冲他吼几声。叶强容易吗?就为了他转会,叶强拖着一条残废腿在省城武汉重庆三地来来回回奔波了好几趟,好不容易教展望俱乐部高抬贵手了,怎么你忽然又不走了?你要是自己都没拿出个准主意,之前怎么不说清楚?这……这不是折腾人吗?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周富通倒是清楚欧阳东和展望之间的矛盾由来,也知道叶强为了欧阳东的转会花了多少心血和力气,当欧阳东说出他要继续留在重庆展望时,他也楞住一下。不过他马上就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当俱乐部的工资奖金或者别的待遇不能符合自己的要求时,球队的大牌球员往往就把转会作为要挟,而当俱乐部满足或者部分满足他们的愿望之后,这场转会风波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他看看耷拉着眉眼夹着烟卷猛吸的叶强,又瞅瞅默不作声的欧阳东,撇着嘴摇了摇头,在心里骂了一句。他现在倒有点瞧不上欧阳东了。要不是碍于俩人的交情,也看在向冉和叶强的情面,他现在就想用话刺他两句:你和俱乐部提条件就提条件嘛,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何苦这样哩?东子你也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球员,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样做的人,干嘛非得把阵仗铺摆得那么大哩?就为了多要那么几个大子儿,至于把老朋友都一起拉进来陪你做戏?他乜着眼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一面喷着烟雾,一面把刚刚点燃的烟卷使劲地摁在烟缸里。他都想拔脚走路了——这事东子可是做得太不地道了!
事实上连欧阳东自己也被这句话给镇住了。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来?是啊,他承认,他一直都有转会不成就在重庆再呆上一年半载的打算,但是这个念头向来都只在他心头打转,再没和别人说过,即便是在那段最艰难的时刻叶强劝他为留在重庆留条后路时,他都咬紧了牙关没理会——现在万事具备,他自己却敲了退堂鼓?他从周富通撂在桌上的烟盒里拽出一支烟,四处寻着火,想用这事来掩盖自己的难堪,也给自己点时间来寻思出一个好的理由解释——真正的原因他没法说也说不出口。他总不能实话实说,他是因为一个女孩很有可能去重庆读书、而自己想留在重庆照顾她吧?怕是自己说了他们也未必肯相信……
还是叶强为他点上火。
“按照足协的规定,摘牌大会前都能撤回申请,这事容易办。”叶强平静地陈述了这么个事实。他倒是不怎么惊讶欧阳东这冷不丁冒出来的主意。欧阳东最后能不能离开重庆展望,本来就在两可之间,即便是离开重庆,最终在哪里落脚也是个未知数。武汉风雅是期盼着欧阳东,可他们在摘牌会上是倒数第四家摘牌的俱乐部,前面那十四家俱乐部个个都可能成为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难道有人摘走了欧阳东,风雅还能和人家拼命?了不起也就是在背后骂几句娘罢了;他最希望欧阳东去大连,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大连长风都适合欧阳东,可希望归希望,谁也不能保证这事最终能成功——万一展望事到临头改主意,再把欧阳东的转会费提高一截哩?这种事情可不是没有先例。被摘了牌却走不了人的事年年都有,南辕北辙的事更多……
“留在重庆的可能本来就很大,”他在烟缸上慢慢地蹭着烟灰,“但是现在撤回申请,后遗症更多。”不转会了,武汉风雅会怎么看?别的不说,“出尔反尔”这个评价欧阳东肯定就跑不了。大连长风和为大连人操作这事的张达就不去说他,重庆展望哩?他们为了填补欧阳东转会带来的空缺,不但用钱喂饱了好几个蠢蠢欲动的主力,还撺掇着四川天府俱乐部的杨晋泉上了转会榜,这事让巴蜀两家原本关系挺不错的兄弟俱乐部差点没打起来,欧阳东现在又说不走了,这不是把人家杨晋泉晾在那里吗?他就是四川人,为了转会,他可是同四川天府撕破了脸皮的……
末了叶强说道:“假如最后没能转出去,那也就罢了,可现在不能撤回申请,那样的话,东子,咱们就太被动了……”
“是啊,我也觉得不能撤回转会申请,实在不行,我回头给俱乐部建议,干脆东子你回莆阳吧,反正现在陶然缺人手……”向冉在一旁说道。周富通在桌子下面轻轻地踢了他一脚,他才反应过来这话说得过了头,球员转进转出还轮不到他来发言,再说欧阳东也不可能来陶然,有没有钱是一回事,问题是陶然这种刚刚升上甲A就在为保级奔波的俱乐部,怎么能招揽来欧阳东这样的凤凰?他讪讪地说道:“我回头和方总袁指导他们说一声,兴许这事有希望……”他越说越小声,见没人接茬,便没再说下去。
“还是等摘牌会吧。”叶强说道。虽然留在重庆很可能会成为事实,但是他很纳闷欧阳东为什么会主动提出来,可看看周围的人,他终于没有开口询问。这里的人太多,确实不是说知心话的地方。
“那不是《慕春江日报》的老姚吗?”周富通忽然指着远处一张桌子嚷嚷,“他旁边那俩模特好靓的身材!这家伙……走,老向,咱们也过去凑凑热闹,不能什么美事都叫他一人占了!”他抓起桌上的烟和打火机,“老叶,东子,你们慢慢聊着,我和向冉过去说几句话,看能不能给你们也逮俩模特陪陪。”说着便拖着向冉,真说假笑地去了
叶强笑笑,待他们离开,才问:“你怎么想起留在重庆了。”
欧阳东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这个问题,半晌囫囵说道:“是我一时想岔了。”他的理由根本没法和叶强譬说。
叶强也知道他这是托辞,但他也不好说破,便顺着欧阳东的话说下去:“是啊,这事确实太磨人,但是这也只能怪你,要是你没这么大的名气,也就不用费这样的周章。”
“名气?我怎么不觉得。”欧阳东强笑着说道,“向冉他们刚才在门口签名签得手都要软了,我坐这里老半天了,连个搭理我的人都没有。”
“这是省城顺烟的球迷会,不是重庆展望的球迷会,要是调个个儿,你还能清闲地坐在这里?”他朝中间那圈桌子望一眼,“那时你就得象杜渊海那样,坐在那里。”
欧阳东也望了望那几张方桌边的人,乐了。是啊,假如真是重庆展望的球迷会,他确实得象杜渊海那样,裹一身正经八百的西装,扎一根领带,脸上挂着谦虚谨慎的笑容,专专心心地听那些不知所云的讲话,还得为自己根本就没明白的话使劲地鼓掌微笑。就是不知道杜渊海现在在想什么。
“你怎么一个人就来了?”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女声问道。
这女子他认识,是邵文佳的朋友胡畅,她身边还跟着个女孩,看样子她们应该是同事。她没等欧阳东说话就自己坐下,然后把那个还有点腼腆的女孩也拉扯到座位上。
“佳佳哩,她怎么没和你一块来?”
佳佳?欧阳东脑袋一阵发懵,半天才明白过来,她这是在说邵文佳。她该不会认为他和邵文佳之间有点说不清楚的瓜葛吧。他决定把这话题给绕过去,于是问道:“你们不是趁着周末去玩了吗,怎么又在这里了?”他想三言两语就把她们打发走。
“才走出省城车就坏了,只好在泉水瀑遛一圈就回来了,”胡畅懊恼地撇撇嘴,“不过即便车没坏也玩不成,我们公司是顺烟的赞助商,这种联欢会哪里能少了我们。”她朝她过来之前的位置指了指,说道,“公关啊……老板还不是想我们能帮他多卖几套房子,当然,我们也想看看能不能碰上一个白马王子什么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她和她同事一起笑起来。
她说得这样直白,倒教欧阳东有点受不了。
“那你找到没有?”
胡畅做了个夸张的失望表情,愁眉苦脸地说道:“没有啊。”
“我很同情你,但是这事我也帮不了什么忙。”欧阳东也和这个性格开朗的女孩开起玩笑,“我认识的有为青年基本上都有主了……”
“这事本来就没打算让你帮忙,”胡畅忽然甜甜地笑起来,“不过另外一件事就想请你帮忙了,我这个月还差点业绩,你是不是帮帮我,在富景山庄买一套两套的房子呢?”
欧阳东登时语塞,他根本没料到她会在这里等着自己。
“其实你是没去我们的富景山庄看过,那里交通便利,从市区出发,走省城南线高速公路用不了半个小时就能到那里;别墅的套型和配套设施我就不和你说了,基本上和别的公司开发的差不多,关键是我们的小区旁边就是森淼高尔夫俱乐部,背后是刚刚开始发现的青龙温泉,周围还有好几家房地产公司在修高档小区,”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欧阳东,“你买我们的房子可不仅仅是住,而是能够升值——三两年之内那里就会成为省城最出名的黄金住宅区。”买房子一样能够赚钱,你知道吗?
欧阳东还是摇头。他压根就没兴趣买。
“哪里的房子?多少钱一个平方?”坐在一旁许久没说话的叶强忽然问道。
“富景山庄。”胡畅现在才在注意到桌边的这个相貌有些猥琐的中年男人,她上下打量他一眼,很快就把叶强从潜在客户的名单里划掉,只是她拿不准他和欧阳东的关系,犹豫了一下,补上一句,“都是别墅……”她怕他再问下去让大家都难堪,只好先把他吓回去。
“我知道。”叶强点点头,“我是问价钱。”
胡畅立刻便收起那副有些轻视的眼神,又打量了隔桌的叶强一眼,这才说道:“五千七。”她让她的同事去帮她取自己的包,又看了欧阳东一眼,用眼神示意欧阳东帮她介绍一下。有熟人介绍的推销和没熟人引荐的推销完全是两码事。
“叶老师是我朋友。”欧阳东说道。
胡畅立刻热情地伸过手去:“叶老师您好,我是欧阳东的朋友。”
叶强握着她的手,困惑地望了望欧阳东。他怎么不知道东子有这么一个朋友哩,不会是东子的女朋友吧?欧阳东咧咧嘴,轻轻地摇摇头,算是一个回答。哎,这些搞推销的人,太会顺杆爬了。
现在胡畅已经坐到叶强身边,面前摊开一大堆关于富景山庄的宣传画册,精美的照片再配上她嗓音甜美的讲解,欧阳东便知道,买房有瘾的叶强多半会掏腰包。真是不知道叶强买那么多房子做什么,他家满共才三口人,光城里的房子就有五套,他还要买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豪华别墅做什么?他把头转向大厅中间的那块空地,现在是顺烟的老总是回忆过去畅想未来……说起来顺烟还该感谢他欧阳东哩,当初就是他和向冉这些谁也瞧不上的半吊子球员过五关斩六将,硬生生把组建才半年的九园俱乐部拖进甲B,要不是九园集团卖了甲B资格,谁知道现在还有没有“顺烟”;那年顺烟冲A,不是自己和陶然一帮队友先在省城故意输球,又在郑州拼死力阻截郑州中原,顺烟当年那几千万的投资就得打水漂;为了顺烟冲A,陶然还输掉了当年的足协杯决赛,眼睁睁看着青岛凤凰从球员到教练一个个穿上象征冠军的金色夹克衫,假如那时陶然拿了杯赛冠军,兴许第二年就一鼓作气进了甲A哩,那他也不至于为了一个更高的目标更广阔的天地而远走重庆……
想到重庆他便想起他刚才那个粗率的想法。仅仅因为小昭要去重庆读研究生,他就留在重庆,这想法明显欠推敲,即便小昭考上那所全国闻名的高校的研究生,又能怎么样哩?她心里怎么想的,谁能知道。想想小昭和自己一直以来都不怎么融洽的关系,她能接受自己才叫见鬼哩!不过就是能经常看见她也好啊。她一个女孩子,在重庆人生地不熟,现在的社会又变幻得那么快,有个亲人在身边呵护她关怀她,这应该是好事啊。他为能留在重庆寻找着说服自己的理由,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更教他苦恼的是,他现在都没想明白,他怎么就会喜欢上小昭呢?
想了半天都没找出个恰当的理由来解释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感情变化,他只好把它归结为一时的冲动。他皱着眉头暗自点点头,觉得这种解释很有些道理——长期漂泊的单身生活让自己太渴望家庭的温暖和别人的关心了,以至于在特定的环境中产生了连自己都无法解释和难以接受的感情。对!一定是这样。他总算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从而告诉自己,这并非自己的真实本意。
虽然他心底里知道这种解释太牵强,但是他还是强迫自己接受了它。明年在哪家俱乐部踢球是他目前最大的烦心事,他实在没时间也没精力来处理自己的感情问题,而且他的试探也没得到小昭的积极回应……
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把他拖回现实中。顺烟老总早就让出了位置,现在发言的是个外地区的球迷,正激动得挥着手臂说着什么。
“东子,明天有空吗,我想去富景山庄看看。”满面红光的叶强扭脸问他。
看得出来,叶强已经被胡畅的一番说辞给鼓动得有点沉不住气了。欧阳东正想说点什么,胡畅却抢先说道:“你就当去散心了。虽然青龙温泉还没开发出来,但是少场镇边上的青龙湖却是个散心的好地方,尤其是湖的上游,有好大一片山地连公路都没有,青山绿水翠竹小径,就象画里面一样美。”不等欧阳东说话,她又转头对叶强说,“叶老师,其实您买不买房子都没事的,我一直想去青龙湖上游看那种大自然的风景,就是没机会,您去了我也好和我们经理请假,就说陪个大客户。您放心,咱们各出各的钱,咱们AA制。”她的同事也在旁边使劲点头。
“当天去当天能回来吗?”欧阳东问。他也被她说得有点动心。他就想找个清净地方换换心情。
胡畅马上说道:“要是有车的话,就肯定没问题。”
这是小事。叶强自己就有一辆桑塔那,不过要是叶强的婆姨孩子一块去的话,那车明显就小了些。欧阳东在考虑是不是先找杜渊海借辆车使使,反正他还有辆奥迪一直闲着没人开。
“我们公司每天都有从市区到山庄的交通车,”胡畅说道,但她马上丧气地说道,“从山庄到青龙湖还有三十多公里……”
奔走忙乎了快一个月的叶强也来了兴致,他说道:“没问题,”他老婆孩子都回了娘家吃喜酒,要到明天傍晚才回来。“我那车能坐下四个人。”
去吃饭时胡畅小声地问欧阳东:“叶老师的腿是什么回事?”
“当运动员时受的伤。”欧阳东很简单地说道。
“他是做什么的,怎么他的名片上除了名字就只有一个电话号码?”
“他是我的经纪人。”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八)
了解到其貌不扬的叶强竟然是欧阳东的经纪人,胡畅立刻便改变了主意,她原本只是计划借着一次结伴旅行的机会,向欧阳东推销富景山庄的别墅,现在看来,叶强买房的可能性明显要大得多——他刚才问了许多问题,从周围环境到楼盘的销售情况,从水电气电话电缆的接入,再到物业管理收费标准这种看上去微不足道实际上却与顾客息息相关的事情。只有那些真正的客户才会不厌其烦地追问这些哩。吃饭时胡畅很开心,她已经看见她的销售提成在向她招手了,同时她也有些担忧,过往的经验告诉她,一个潜在的客户并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客户,所以她还得做些必要的准备。她开始在脑海里构思,期望找到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来确定这笔买卖。她决定,一会吃罢饭就和那个与她要好的同事一道,邀约欧阳东和叶强去那家她们常去的歌城唱唱歌,也籍此机会更好地笼络住这两个可能的客户。
她一直留意着几张桌子之外的叶强和欧阳东。看得出来,叶强在那张圆桌边很有人缘,包括欧阳东在内的几个年青人对他都很尊敬,顺烟的头牌明星杜渊海,还专门跑到叶强身边来敬酒哩。胡畅不禁愈加惊讶,能让眼睛都长到头顶的杜渊海敬酒,这个满额头细密皱纹又耸肩瘸腿的男人竟然有这样大的能耐?
就在她想在顺烟俱乐部里找个熟人打听下叶强时,她忽然看见叶强握着电话站起来,在那张饭桌上陪酒的一个顺烟官员也站了起来,两个人就交头接耳地说了两句话,就一前一后地出去了。隔了一会儿,那个官员回来了,叶强却再也没露面。
宴会结束的时候欧阳东叫住她:“叶老师临时有事去了莆阳,他让我转告你,明天他肯定来不了。”
“那,”胡畅好不容易才掩饰下失望的神情,她故作轻松地说道,“你还去吗?”
欧阳东摇摇头,说:“下次再说吧。”
我们已经能够猜到,那个令售楼小姐非常失望的电话内容一定很重要,不然他不会在宴会中途就离开,事情也一定很紧急,不然他也不会请顺烟俱乐部帮忙找来一部小车。到底是什么电话让他如此匆忙哩?
电话是方赞昊从莆阳打来的,有一件对莆阳陶然很棘手的事情非得叶强这个经纪人亲自跑一趟,因为这事确实很麻烦,而且在电话里也实在是说不清楚。
就在叶强揣着一脑门子问号赶往莆阳时,陶然基地的总经理办公室里灯火辉煌香烟缭绕,俱乐部里三个老总副总,还有家在莆阳的教练组成员,通通让方赞昊给召集到这里,一起来讨论一块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今天下午,一家国内驰名的汽车生产商主动找到陶然俱乐部,愿意出一大笔资金买下球队的胸前广告。“今年是八百七十万。假如咱们能进前十名,他们就加一百三十万,要是咱们进了前六,在一千万的基础上还有三百万……”这位我们好长时间没碰面的总经理手指轻轻地拍打着写字台,满脸膛兴奋的红光,激动地说道,“不仅是今年,只要咱们明年还留在甲A,他们就继续和咱们合作,广告费还是这个价码!”他到现在都还不能相信陶然这样的小俱乐部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乖乖,那可是一年九百万的赞助费哩,虽然这和北京上海这些大地方的俱乐部比较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这可是人家亲自找上门来的,少了中间人那一成的介绍费,光这一条陶然就能节约多少钱?况且这汽车制造商财大气粗说话爽快,一张口就说要赞助两年,啧啧,这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呀!
办公室里乱了。人们立刻就这条具有爆炸性的新闻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陶然现在的工作重心就是保级,如何在甲A联赛里站稳脚跟才是眼下的头等大事,至于俱乐部的市场开发,这事既没提到议事日程上也没人去抓,哪怕有本省本地区的企业主动上门咨询下赛季的广告价格,通常也就是招待一两顿好茶饭然后便打发他们走人——负责公关和外联的副总根本就没拍板的权力,能拍扳的方赞昊却又三天两头不在莆阳……所以直到现在陶然也就谈妥了体育场里几面不关痛痒的广告牌,卖掉了明年主场球票上的小广告,至于球队冠名权、球衣的胸前背后连臂膀这些大宗生意,一个也没谈成。不过他们也不着急,真到了没办法的时候,俱乐部背后的陶然酒业集团能眼看着这事不给个说法?
现在好了,钱自己就送上门来了,一年至少九百万啊,这可不是小数字!省城顺烟的胸前广告卖给一家电器商,一年还不到一千万哩,要知道,他们在今年联赛里可是进了前八名的!
“这可不仅仅是九百万的事,”精明的常务副总脸上都快乐开了花,“胸前广告是九百万,那么水涨船高,背后的广告还能少了去?那么胳膊上的广告哩,要不咱们也学学人家广州新宝,干脆连球裤上的广告一起卖!”
他这话立刻让人们觉得之前那几笔生意亏了本。
人人都在热情地讨论这事的好处,袁仲智却是一肚子的火气。他上午才从南宁飞回省城,就在基地的食堂里凑合着吃了顿午饭,又和两个助理教练商量着怎么把他们心仪好久的一个后卫从甘肃白云给挖过来,好容易回到家,刚端起碗就被方赞昊一个电话拉来开会。开会也就罢了,偏偏还是讨论与他这个主教练八杆子也打不到一起的广告!疲劳,饥饿,还有在广西漓江俱乐部受的那些闲气,现在都集中到一块儿,他直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不住就给大家浇了一瓢冷水:“我怎么就觉得这事透着股不可琢磨的劲儿哩?这家公司怎么就会找上咱们的?天上真的会掉馅饼吗?”
他这一连三个问题的确让人们那高涨的热情平息下来。
是啊,能拍出这个价的赞助商走到哪里都会受欢迎,他们都掏出一千万了,再多掏几个就能把他们的名字和重庆展望或者上海红太阳这些甲A豪门拴在一起……这个时候,他们不可能还在乎这几个钱吧?就算他们只想拿出九百万,陕西瑞庆祥、四川天府和省城顺烟,这些都是老牌甲A劲旅啊,哪一家的腿不比莆阳陶然的腰粗,这帮卖汽车的能不知道这一点,就眼巴巴地把好处送给莆阳陶然?
“那些卖车的又不是傻子,怎么能这样呢?”方赞昊笑呵呵地为大家解开心中的谜团。“他们找上咱们,是因为咱们是唯一一家没卖掉胸前广告的甲A球队了,说白了,他们是实在没法了……”
重庆展望史无前例的十连胜把人们对联赛的关注点燃了,哪怕是国家队在外围赛上折戟,也没能熄灭人们对足球的热情,更不要说联赛末尾那段进口大片里也没法形容的冠军争夺战了——揭开联赛新的一页且红火了一个赛季的重庆展望,在冠军即将到手之际突然崩溃,把冠军奖杯拱手让出;追在重庆人背后撵了半个赛季的上海红太阳竟然绝处逢生,完成了他们总经理口中“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还有北京长城和山东大东海,赛季初他们的夺冠口号喊得震天响,最后却只能争夺联赛第三;昔日的足坛霸主大连长风兵败如山倒,差点沦落去踢甲B……联赛里这一桩桩一幕幕的故事,宛如想象力丰富的剧作家UU小说的精美故事般徐徐展开,又象最精彩斑斓的画卷般教人入神入迷,人们的目光追随着那些星光灿烂的球星,他们的逸闻趣事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媒体聚焦那些在运动场上奔跑的身影,用图像和文字把一场又一场比赛重现给读者。巨大的社会效益也吸引来众多的商家,精明的商人们绝对不可能放过这万众瞩目的体育项目,于是,每一家甲A俱乐部都成为商人眼中的香饽饽,从收购俱乐部到球队冠名,从胸前广告到场地广告,每个能够吸引眼球的地方都成为争夺的对象……
“他们反应慢了,咱们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他们没的挑!”方赞昊笑着说道,“咱们却还有转圜的余地。”当然后一句只是他的戏言,一年九百万的胸前广告费收入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事情。
“就没别的条件了?”又是袁仲智在和方总唱对台戏。
“没什么特别的,他们就要求一条,希望咱们能引进一两名有名气有实力又有市场号召力的球员,最好是当红国脚……”
袁仲智连着两瓢冷水也没方赞昊这句话更能让人们冷静下来。
不单是当红国脚,还要有名气有实力有市场号召力,而且还要一到两名,这还叫“没什么特别的”?!就眼前的陶然,别说是当红国脚,就是招揽那些在甲A里小有名气的实力派球员,也得先允诺下一连串的丰厚条件,就象袁仲智前趟去东北见的那个后卫,明明已经是个过气球星,却还把自己当回事,脸一扬嘴一张,开口就是两百万:签字费一百万,年薪还得一百万……幸好他现在不是国脚了,不然还不知道他能显摆成什么模样。
偌大的办公室一下便安静得能听见烟丝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已经从青年队升做球队助理教练的彭山皱着眉头说道:“这事怕不好办哩……今年在榜上的国脚就四个:四川天府的杨晋泉、重庆展望的欧阳东,还有青岛凤凰的左义,辽宁正冠的刘之斌。左义在国家队连替补都不是,他肯定不是咱们要的人;刘之斌是左前卫,这倒是咱们眼下需要的球员,可他在国家队也不是主力,和‘当红球星’肯定搭不上边。”他舔舔蓦然变得有些干涩的嘴唇,停了停才说道,“那就剩杨晋泉和欧阳东了。他俩倒是符合条件,又都是今年联赛金球奖的候选人,名气实力号召力一样都不少,可他们能来咱们陶然?”
小庙容不下大佛,所有人心头都掠过同样一句话。
“同时引进他们俩人肯定不可能,我们只能在二者之间挑一个。假如我们真得做这种事的话,”彭山看看方赞昊又瞧瞧袁仲智,把屋子里的人挨个瞅一遍,才说道,“那我们宁可要欧阳东。”
方赞昊问:“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杨晋泉?”
彭山的理由也很简单:“欧阳东是本省籍球员,又是从咱们陶然出去的,球迷更容易认同他,至今还有不少球迷爱念叨两年前的‘莆阳铁骑’,这就证明他肯定有市场号召力。”
不但是球迷,在座的人中有好几位都想起了两年前那支旋风般横扫甲B的球队,不禁都有些唏嘘感慨。哎,当初要是能留下欧阳东,要是几个好外援不教人挖墙角,要是……兴许陶然早就是甲A了!
常务副总在一旁插话,对彭山的意见表示赞同:“我也觉得欧阳东更合适。咱们升上甲A,大概最不乐意这事的就是省城顺烟……从莆阳到省城,不过百公里地,走高速公路也就个把小时,今后咱们要和他们争的地方多了去,联赛成绩自然不消说,球迷、市场、广告、门票……统共就那么一块蛋糕,原来他顺烟一人吃,现在咱们也要去抢,他们还能教咱们过上好日子?别的不说,就说这次找他们租借一个后卫吧,你们是没瞧见他们那副德行,要不是叶强借话缝转移开话题,我差点就和张进先当场掀桌子!他就没想想,没有咱们陶然,有今天的顺烟吗?”他大概是想起那天在顺烟受的气,下死力气把半截烟卷插在烟灰缸里一阵乱戳,好些烟蒂烟灰登时被鼓捣到明晃晃的黑漆面茶几上。“一山容不下二虎,顺烟现在大概就想着怎么灭了咱们!我倒是听说他们也盯上了欧阳东,就等着摘牌会上跳出来抢劫了。反正咱们和顺烟之间这层窗户纸迟早要捅破,干脆,咱们一不做二不休,就摘欧阳东!”
旁边有人给常务副总递过一支烟,他这才发现自己因为恼怒顺烟不仗义的做法而有点忘形,嘘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缓和一下,这才说道:“引进欧阳东倒不是为了报复顺烟,而是因为他的实力和名头,这对咱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在和顺烟的竞争上,咱们也能挽回点劣势——欧阳东可不是顺烟那个眼睛都长到脑门上的杜渊海能比的……”
副总的这一番话引起了大家的附和,好几个人都按捺不住对他们的邻居说了几句坏话,尤其是领队提起今年联赛中段陶然大面积伤病时,顺烟宁可让他们使不上的队员呆在俱乐部领份闲工资,也不把他们租借给陶然时,屋子里登时是一片骂娘声。
方赞昊太满意现在的情形了。他想说的话都教常务副总给说了。他也中意欧阳东,打电话催着叶强赶紧来莆阳,就是为了把这事和叶强说清楚,也想问问叶强以及欧阳东有没有这个回家的意向。但是袁仲智闷着头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这让他有点不自在,再怎么说,这种引进球员的事也要让袁仲智这个主教练说上两句。
“老袁,你看哩,咱们是选欧阳东好,还是选杨晋泉?”
袁仲智阴沉着脸半晌没说话,直到办公室里逐渐安静下来,他才斯条慢理地说道:“都不好。”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都不好”是个什么意思?难道以欧阳东或者杨晋泉的水准,还不能在陶然占个主力位置?
“不是说他们的实力不济,哪个教练不喜欢自己的球队里有这样的球员?但是大家想过没有,假如咱们陶然真的引进这样一个大牌,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低着头,也没看别人,只是狠狠地一口一口地吸烟,“欧阳东在重庆展望一年挣多少你们知道吧?向冉和甄智晃明年的工资奖金加一块儿,或许还没他今年一年挣的多,这样的球员要是在咱们陶然,你说,别的球员心里会怎样想?人就怕攀比啊——几年前昆明海埂集训时,那帮广东队员闹事的事情你们难道不记得了,不就是因为几支球队攀比起工资收入,那帮球员才在海埂逼着俱乐部加薪吗?……是,我承认,欧阳东是国内最好的前腰之一,但是他的收入也是国内最高的球员之一,咱们要是按他在重庆时的收入给他,那向冉怎么办,甄智晃又怎么办,还有周富通和余嘉亮他们这些为冲A立下汗马功劳的队员哩?水涨船高啊,只怕这涨薪的口子一开,再想煞住就不可能了。这还不是全部——知道别的球队为什么那么难调教吗?就因为队员腰包鼓得太快,快得和他们的球技不成比例;球员腰包里有了钱,以前不敢想的事现在敢想了,以前不敢做的事敢做了,队伍自然也就难带了……”
“欧阳东不是那样的人吧……”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袁仲智冷笑一声:“他以前确实不是这样的人,半年前都不是这样的人,甚至在今年联赛结束时也许都海不是,但是这不等于他重新回到陶然之后不是。”更重要的是,欧阳东现在是红透半边天的大牌球星,他还能象当年那样听从他袁仲智的指导吗?这些大牌发起脾气来可是谁的帐都不买,比赛时不听调遣是常事,训练时摔衣服走人更是家常便饭,谁敢保证欧阳东在陶然就会规规矩矩地尽一个球员应有的本分?他袁仲智可不是余中敏……
方赞昊正想说两句,袁仲智又自顾自地接下去。
“眼前这笔赞助是够多,可明年咱们的目标是保级,假如引进的队员破坏了球队的团结,或者滋生出一些难以预料的矛盾,最终咱们又回到甲B去,那时咱们可就哭都哭不出来……大家别忘了,两年来咱们为了冲A,扔进去的钱都快有一个亿了,难道扔下这笔钱,就为了在甲A里风光那么一两天?”
这下没人开口了,即便是那些最急着引进欧阳东的人,也不得不在心里掂量掂量袁仲智这话的分量——要真有降级的那一天,可就不是一个亿能解决的事了,过去两年为冲A已经花掉一个亿,明年为保级陶然还得花掉六千万,这个钱还仅仅是明年联赛的预算……
“咱们再仔细合计合计?”原本想说服袁仲智的方赞昊,现在也变得迟疑起来。“也许还能更好的途径?”他实在是舍不得这笔赞助,假如这生意真能做成的话,好些现在没落实的赞助合同都能连带着受益,这也为他解决掉掉好大一块心病——俱乐部的资金缺口至今都还有一千七百万,他简直不知道这钱该从哪里挤出来。
袁仲智坚决地摇摇头。别的事都好说,这球员进出的事得他这个主教练来拿主意,再说回来,他也不愿意为了区区一个欧阳东,改变两年多以来莆阳陶然身上深深刻上的“稳固防守伺机反击”的战术烙印。
会议开到这里已经阵营分明,除了记恨着顺烟的常务副总,再没人愿意站在方赞昊这一边。九百万的赞助的确很有诱惑力,毫无疑问欧阳东也的确有实力有名气有市场号召力,但是同现实的保级任务比起来,无论是钱还是人,顿时都变得黯然失色。
作为会议的少数派,方赞昊不得不放弃这桩诱人的生意,也连带着放弃了欧阳东。当叶强连夜赶到莆阳,方赞昊压根就没提傍晚发生的这件事,他只是请叶强吃了顿颇有莆阳地方特色的宵夜,又在酒桌上说了好些感谢叶强的话——他甚至都没在叶强面前提到欧阳东。
直到躺在陶然大酒店舒服的套房里,叶强也没闹明白,这方赞昊把他大老远地从省城邀过来,就为了说那些已经重复过好几次的感谢话吗?
他不禁叹了口气。
哎,早知道是这样,他真不该来。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九)
“四百五十万,大连长风找到他们的第四颗星?”
新出版的足球杂志《绿茵》在它的创刊号上,用很大的篇幅来详尽介绍即将今年转会市场可能出现的种种趋势,其中有一个小章节就专门讲述大连长风。
“……据最新的可靠消息,大连长风已和重庆展望就欧阳东的转会事宜达成共识,下赛季欧阳东将披上长风的红白色战袍,为大连的第四个联赛冠军去厮杀。……考虑到两家俱乐部的渊源和友谊,展望把欧阳东的转会费作了适当调整,即便是这样,四百五十万仍然有可能成为今年转会市场上的最高价……”
隔日出版的两份足球类报纸也刊登了大同小异的小道消息,有一家报社还颇有些惋惜地暗示,以技术和速度见长的欧阳东并不一定就适合大连长风,一直以稳重老辣著称的长风应该转进球风更加沉稳简练的杨晋泉。“最好的并不一定是最合适的,就象重庆展望刚刚得到欧阳东时,因为他无法迅速地融人球队,所以他只能坐在板凳上或者看台上消磨时光。没有人希望再看到这样的一幕吧?所以在欧阳东和大连长风之间,必须要有人作出牺牲……”至于牺牲谁,报纸没有给出个明确的答案。
欧阳东把所有关于这事的报道都仔细地浏览了一遍,又看了看报纸头版上刊登的新一届国家队教练组和队员的名单,然后把报纸杂志都归拢到一堆,放在茶几的一角。队员名单里有他,也有雷尧、段晓峰和杜渊海这些老队友,他特意关注了大连长风为新一届国家队贡献了几名队员。让他高兴的是,除了一位熟悉的面孔外,一个去年才在联赛里崭露头角的年轻队员也榜上有名——这就是说,算上他,大连长风一共有三名国脚。这个数字让他有些放心。甲A征战靠的就是国脚,绝大多数情况下,一支球队国脚的多寡将会决定这支球队的未来走向……
他的下一站是大连长风,前天下午叶强便把这件事情告知了他。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既不惊诧也不激动,只是随口和叶强说了几句感谢话,就挂上了电话。他甚至没想着和什么人分享这件事,在小区业主会所的健身房里作了两个小时的无氧训练后,洗了个澡,便一个人踱到附近一家西餐厅里啃牛排。之后他去了水上公园的那家咖啡屋,在那里安静地坐到深夜。
他没能留在重庆,武汉也去不成,现在的目的地是大连,那个算不上陌生也说不上熟悉的海滨城市,只是他还不知道,自己会在那里停留多少年。他现在唯一能肯定的事情就是,假如有一天他发现大连长风也不能让他举起联赛冠军的奖杯的话,他会离开大连,继续自己的漂泊的足球生涯……
长风的总经理今天上午给他打来了电话,并且代表即将到任的法国主教练向他表示欢迎。这位做事低调的俱乐部总经理还和他说了许多热情洋溢的话,同时明白地告诉他,他一定会在球队里占据极为重要的位置,这个重要性将不仅体现在球场上,还会体现在球场外。“我们希望你能带领着球队,再创大连长风的辉煌!”那位总经理真诚地说道。即便是在电话里,欧阳东也能感到他这话并不是虚伪的敷衍之辞,而是发自肺腑。
这份殷切的情谊让他很感动。
感动之外他还有些惆怅。假如王兴泰也能对他说这些话,那该多好;假如余中敏还坐在展望主教练位置上的话,假如……
可惜这都是假设。
他看了看手表,离去广州的航班起飞还有三个多小时,时间很充裕,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这时间打发掉。他昨天就把转会去大连的事告诉了殷老师,也提到今年春节他也许就不回省城了:国家队集训结束他就要直接奔赴新俱乐部,然后随队去昆明海埂参加一年一度的春训,今年春节他想回桐县看看,舅舅和钱顺每回来电话,都会把这事念叨一遍……他也把这事告诉了刘源,他们之间深厚的友谊让许多话都显得多余和矫情,所以刘源只是唏嘘着说了一句“一路顺风”,就再也没能把话圆泛下去;他还在电话里把这事告诉了邵文佳,不知道女作家听说这事时是什么神情,他甚至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在听他说话,他最后只好把没人答腔的电话挂掉;唯一没通知到的人是刘岚,她去本省南部的一个山区县份采访了,他根本没法和她联系。对了,他还没一个人告别——秦昭,他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说再见?他们俩以后再见的机会似乎不多了;把自己的情意告诉她?不,绝对不能这样做,自己这样做真的是太自私了!她不接受这份情意倒也罢了,假如她因为某种原因不情不愿地勉强接受了,那实际上就是害了她;再说,他未来的很长时间也许都会背着简单的行囊在国内漂泊,也不能给她一个爱人真正的呵护和关怀……
沙发上放着个很大的旅行背囊,里面是他的换洗衣服,国家队发的一套西装和两身便装,几本他没事时总喜欢看的小说。背囊上还压着一盘录象带,那是重庆电视台的一个记者专门剪辑出来送他的的,里面都是他为重庆展望征战甲A时留下的精彩瞬间——这大概是他在重庆唯一的纪念了。
他拿不定主意,是该把这盘带子带走,还是让它留在省城,它记录着自己的欢乐,也记录着自己的痛苦。很长时间他都凝视着那盘磁带,硬纸盒上覆盖着缩印的展望海报,海报上正是在去年那场事关展望前途命运的生死大战中的一个瞬间——他的脸因为激动而变得扭曲狰狞,脸颊额头脖子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迹,张大了嘴嘶吼着……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那场比赛不仅决定了展望的命运,实际上也决定了许多人的命运,他由此成为展望的绝对主力,余指导也渐渐由一个默默无闻的助理最终成为豪门名帅,任伟成为展望的第一队长,而大变动之后的展望在今年联赛里完成了十连胜的壮举——这个成绩也许在许多年里都不会被超越。
还是把它留下来吧,以后这就是一段回忆。他拿过录象带,轻轻地在手心里拍打着,犹豫了一会,才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卧室,把它收藏到衣橱的小抽屉。
他听到开门的声音。他的表情突然凝固了,这一定是秦昭……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和步伐,故作平静地走出来,准备用一个当哥哥应有的安静笑容来迎接她,然后和她说些当哥哥的人应该说的话,嘱咐她要好好地学习和生活,要时常回家看看殷老师,要专注于自己的学业,只要有进一步深造的机会,就千万不要错过,哪怕是出国读书哩……一切都有他哩!
他准备的表情和言语都没能用上。
这不是秦昭,而是粟琴,整整半年多没见上面的粟琴。她和秦昭一样,也有这里的大门钥匙,她甚至还在这里拥有自己的房间。
裹着一件深红色呢子大衣的粟琴高兴得连鞋都没顾上换就扑过来,拽着他的胳膊左看右看,因为高兴,她的两个脸蛋都染上了红晕。
她惊喜地嚷嚷道:“哎呀!你还没走啊,我都以为这次看不到你了的……”然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动作有些不大适合,又忙不迭地放开他。“让我看看,我们的大球星、我的大股东,你到底是胖了还是瘦了?”
她现在是一家日本服装公司的代理商,在邻近两三个省份的省城里开着好几个经营点,当初她做这生意时找欧阳东借了不少钱。当然,她从来没认为那钱是欧阳东借给她的,而是把它作为欧阳东入股的资金,从这个方面说,实际上是她吃了亏,因为两人各出一半的钱,欧阳东当个甩手掌柜不说,还要分去一半的利润。
“什么大股东?”欧阳东马上笑着反驳她,“是你借我的钱!什么时候还?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服装生意现在好得很,能还上那钱了。”
“我把你的利润做再投资了。”粟琴很严肃地说道,“只有扩大规模才能有更大的效益,不然你放在银行里也只能有那么点利息——你再等等,明年就是咱们收获的季节,面包会有的,银子也会有的。”
“我现在就要钱!”欧阳东故意很恼怒地盯着她。
“那你把我卖了吧……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粟琴两手一摊,坐到沙发里。她立刻就发现了旁边那个收拾妥当的行囊,疑惑地问,“你收拾行李做什么?”
“国家队集训。下午三点半的飞机,飞广州。”
粟琴失望地看着行囊,又看看欧阳东,半晌才说道:“这么快呀?我原本还说拉着你去帮我谈个生意的,有你在场,那家体育用品公司应该会把他们的代理权给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要到明年了。”欧阳东把他转会的事告诉她,“我要转会去大连,只有明年来和省城顺烟踢比赛时才会有时间回来。”
“那么远?”粟琴惊讶地昂起脸来问道。她最近一个月一直在外省的几个大商场铺点,根本就没回省城,而且她现在也不那么关心足球上的是是非非了,连欧阳东转会的事,她都是今天才第一次听说。
“能不去吗?”
欧阳东没吭声。他能不去吗?
“大连就大连吧,反正你也没跑多远,再远也是在国内转悠。”粟琴的心情转眼又好起来,她扯过自己带来的一个大背包,从背包里掏出两个精致的盒子和一个制作考究的塑料袋。这是她特意给欧阳东买的一身衣服,从衬衣领带到休闲衣裤再连一双好皮鞋。她一边把这些看上去就值不少钱的东西铺摆到茶几上,一边喋喋不休地为自己表功:“看看,都是名牌货哩,我对你不错吧,走到哪里都想着你。”她瞅着欧阳东那件穿了好几年的皮夹克,撇嘴说道,“你这夹克到莆阳时就有了,四五年了还穿着不换,我的脸面都快被你丢光了……”
她的话简直教欧阳东哭笑不得。他穿件皮夹克也让她丢脸了?
“换上换上,看看合适不合适。”粟琴一叠声地催促他。
拗不过她的欧阳东只好把这身衣服都换上,然后站在客厅里转来转去让粟琴看看还有哪里不妥帖。
粟琴什么都很满意,就除了他头上那短短的头发,可这东西不是说有就有的,她只能嘀咕着埋怨几句,一边帮他扯去衣服上的商标,一边说什么头发短了就体现不出男人的帅气和豪爽,更和这身成功人士的衣帽鞋袜不配。
穿成这样就是成功人士了?欧阳东简直不明白她这是打哪里学来的道理,但是他还不能和她说。
“现在你去相亲都可以了。”粟琴满意地说道,顺手帮他把打得不怎么样的领带给整理一下。
就在这时大门又被人推开了。
秦昭站在门口,表情复杂地望着他们这两个看上去从神情到举止都很亲昵的青年男女。
欧阳东没让粟琴和秦昭到机场为自己送行,他一个人在小区大门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和两个妹妹说了声再见就走了。
再见,省城;再见,我的朋友和亲人们……
三点二十五分,飞往广州的航班带着巨大的轰鸣声掠过这座现代化大都市的边缘,在省城上空盘绕了小半圈,然后就消失在蔚蓝色的天空中……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十)
从联赛结束的那一刻起,有关今年冬天球员转会的新闻就成为报刊杂志关注的核心,整个十一月份,几乎每天都有转会的最新内幕被曝光,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当它被球迷们津津乐道地谈论、俱乐部官员们闪烁其辞地辩解、记者们笔走龙蛇口绽莲花地评述之后,它往往就变得面目全非。昨天刚刚有人白纸黑字斩钉截铁地“据说”,欧阳东铁定会去广东,因为和他热恋了整整三年的那个空姐就住在广州,今天就有人跳出来,斩钉截铁地说,据“某俱乐部一位匿名高层透露”,欧阳东只会去福建,因为厦门天马俱乐部的现任助理教练,恰恰是欧阳东的启蒙老师,这个世界还能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拦这他们那么多年的师生情谊?熟知底细的人对此只会莞尔一笑,可那些球迷和读者则完全被这些自相矛盾的消息给糊弄得一惊一乍,根本就不知道到底该相信谁,到最后他们简直对这些不负责任的报道厌烦透了,神经也变得麻木起来,即便是那些报纸刊登出的真实消息,球迷们也会不由自主地给它们打上一个问号,然后开始咒骂那些没有职业操守的记者们……
其实媒体和记者也对这些似虚似假的消息腻味透了——他们的业务水平再低,总不至于连真话假话也分不清吧,说欧阳东和个空姐有瓜葛他们还能半信半疑,说欧阳东的启蒙教练在厦门天马,这不是日哄人是什么?他的启蒙教练叫尤盛,比利时华人,这会儿正在欧洲呆着哩!可他们能不报道这条明知道是假消息的新闻吗?报纸上满满腾腾的一个版面,难道就全塞上广告,这种报纸有人买吗?就说他们不报道,难道别人也会象他们一样讲求新闻的真实性和严肃性,把这条消息捂住不发吗?再说了,这可是足球球星的花边新闻,是最让读者喜闻乐见的事儿,有了它,报纸的发行量才能有保障,报纸发行量有保障,记者的工资和旅差费通讯费等等诸项费用才能有保障……实际上这则新闻已经能和国计民生牵扯上了,当然那么复杂的关系只有社会学家才能真正揭示出来。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再没有职业道德的记者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可他们又能怎么样哩?甲A十八家俱乐部,甲B十八家俱乐部,三十六家俱乐部有名有姓的球员统共不到一千人,可全国又有多少份报纸杂志在追逐着足球这个热点呢?专职的足球记者又有多少呢?夏天国家队远征中亚客场时,中亚人惊呼“中国人来了”。那是说我们的国家队么?肯定不是。中亚人惊讶地是中国人对足球的热情,惊讶的是一场小组赛竟然会吸引到那么多的中国记者——新闻发布会的现场,黑压压的一屋子人,几乎全是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媒体对足球的关注程度,也甄显了媒体之间残酷的竞争。与时俱进的汉语言文化甚至还为此诞生了一个新兴的词汇——足记,它或者能诠释这红火沸腾的足球年代里许许多多我们的笔墨无法触及到的东西……甲级俱乐部千多名球员暴露在无数媒体的眼前,僧多粥少啊,而且千余球员里能吸引读者真正关注的就是那几十百把人,这点子人和事又怎么够几千记者瓜分哩?记者的腿脚再勤,也是巧妇难为;没有粥怎么办,只能自己造粥……直到这粥无法下咽为止。
经过一个多月的转会新闻折腾,媒体和读者都被折磨得苦不堪言,看来这粥是再也喝不下去了。
就在这青黄不接的当口,一条消息足以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国家队再次组建!
十二月十日晚间,国家队将和一支南美劲旅在广州进行一场友谊赛!
记者们立刻就忘却了过去一个多月的煎熬,犹如扑火的蛾子一般云集广州,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新的挑战中。新一届国家队所有成员的履历一个不剩通通被翻拣出来,去芜取精裁缺补漏,一夜间,洋洋洒洒数十篇文章面世,还配上了精彩的照片,它们立刻被刊登、摘引、转载。所有人都感慨地长叹一声,还是足协善解人意啊,他们精确地把握住时机,做下一件本属他们份内但是却被人们称为“雪中送炭”的事,假如他们的这份精明劲能花在正经事上,那该有多好……
和往常一样,下午两点四十分左右欧阳东便来到场地边,坐在场地边的草丛里慢慢地整理自己的服装和鞋袜。段晓峰站在他旁边,一边朝铁丝网外几个记者摆手打招呼,一边和欧阳东抱怨着昨天晚上的事,还踢腿提膝地原地加速跑了几步,又在原地使劲蹦达了好几下。
“雷尧那混蛋是硬从我兜里抢了五百块……”
欧阳东头也没抬,只是把黑色的护踝转了转位置,让自己的脚更舒服一些:“你那臭棋去和他比什么劲。人家都让你一‘马’一‘炮’了,你还嚷嚷着要教训人家?你钱多是不是。”他转了转脚踝,又把刚刚系上的鞋带松开,重新摆布着护踝。“你纯是自己找上去挨揍的,老雷不抢你抢谁?活该!”
“要不今天你帮我赢回来?”
“我去也是白送。”欧阳东站起来,脚尖支地在草稞里来回把脚摇晃了好几圈,疾跑两步走两步,满意地点点头,又瞧着场地里渐渐多起来的人说道,“下象棋老雷得饶我一匹‘马’,就这样还输多赢少,这种输钱又掉面子的事我可不干。”
“那五百块就白扔给他了?”
欧阳东就笑起来:“明天晚上踢完比赛不是要放假么,咱俩再拖上任伟,一起邀约着让老雷请客——就说给我饯行,怕他不掏出五千来?”他瞅瞅正和两三个队友说笑的雷尧,又小声嘱咐着段晓峰,“你可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说了就没戏。”
“我怎么可能会说哩……”段晓峰脸上立刻笑开了花。
你不说才怪。欧阳东心里说道。无论在俱乐部还是在国家队,段晓峰都是出了名的大嘴,等闲没人愿意和他说点实事,除非那事原本就是想让他给散布出去。
那位大连长风的老国家队队员走过来,亲热地和欧阳东打着招呼,还和段晓峰开了一句玩笑。他和段晓峰一样,在国家队训练服外面还罩着一件红色背心,这是主力阵容的标志;而欧阳东身上则是一件黄色背心——这倒不是说他是替补,只是说明他还不是主力,至于是不是替补,那得看他的运气。
我们不禁有些惊讶,难道我们的东子还不是国家队主力吗?
不单是我们有这样的疑问,许多记者也有这样的疑问,他们已经多次就此事在报纸上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也当面向新上任的国家队主教练进行了质询。
“在国家队里没有谁的位置是铁打的,一切都要以个人的态度以及状态来说话。”这位祖籍天津的主教练一口的津味普通话,虽然已经年近五十,却被认为是新一代主教练中的代表人物。“能入选国家队的球员都是佼佼者,就他们各自的职司来说,他们的水平基本上处于同一起跑线,在这种情况下,个人状态才是他们能够参加比赛的最强有力的理由。”他盯着那些乱糟糟向他提问的记者,直到记者们在他坚定沉稳的目光下有些胆怯退缩,他才又说道,“在这个队伍里,没有人能搞特殊,一切惟状态论!”
主教练的话掷地有声,那些想为欧阳东抱不平的媒体只能在报纸上抒发心中的怨气了。
欧阳东训练时的状态……不说也罢——虽然他在俱乐部训练时肯定不会是最差的那一个,但现在是在国家队里,周围全是联赛里最优秀的球员,因此上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失误能让人当场背过气去,更不要提他那糟糕的防守,这几乎被所有人诟病——除了把他当宝贝蛋一样精心呵护的余中敏。
今天的分组对抗赛刚刚踢了十分钟,主教练已经四次鸣哨让比赛暂停,其中的两次都是为了欧阳东,第一次是他在队友边路插上形成明显的空挡时分球不及时,第二次是他被对手轻而易举地晃过,而且还没有丝毫要上去反抢的意思。主教练容忍了他的第一次失误,但是第二个失误就让宽厚的主教练勃然大怒,缭绕的口哨余音都还没消褪,他已经站到他面前,然后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犯同样的错误了,主教练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自从分组对抗以来,每回都要因为防守不力和不就地反抢而呵斥他一番,可他怎么就不长长记性?!就凭他这点能耐,还想穿上红背心做主力?省省吧!
大庭广众之下被斥责的欧阳东先是耷拉着脑袋听,再开球倒又象个没事人一样,还是那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慢腾腾地奔跑,不甚到位的穿插和传递,教人摸不着头脑的长短传球,有时他还卖弄一下他的脚下技术,将防守他的红背心糊弄得团团转。这立刻就招来两种不同的待遇:主教练的高声喝骂和场地外球迷们的大声喝彩。
“你不该这样和他起哄的。”训练结束时,即将和欧阳东成为队友的李秉岩和欧阳东走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你这样做,最后可没好果子吃。”
“我没和谁起哄,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训练时总是集中不起注意力。”欧阳东无奈地说道。他当然知道李秉岩是为他好,但是他却去不掉这毛病。“一到分组对抗,我就打不起精神,要是一个人练就没这事……”
因为伤病困扰而告别国家队一年半时间的李秉岩半信半疑地盯着他。欧阳东的神情倒不象是在说谎,只有疯了的队员才会明地里和主教练对着干,何况他也听说过欧阳东训练时的惫懒模样。他迟疑地说道,“听说,咱们新来的主教练对训练抓得很紧……”
欧阳东知道他说的主教练是谁。他不禁苦笑起来。这么说,他又要经历一次糟糕的新俱乐部开局了?
十二月十日晚上七点二十五分,几乎所有球迷的目光都聚集到广州,能容纳四万八千人的广州粤海体育场万头攒动沸反盈天,每当喇叭里用拖长的尾音报出一个国家队上场球员的名字时,人们就会用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来为自己的球员鼓劲。
雷尧、杜渊海、段晓峰、朴建成、任伟、杨晋泉、谭剑、李秉岩……
那位主教练是公正的,今年联赛里表现最抢眼的俱乐部为国家队输送了六名队员,其中四人因为他们的实力和状态,成为新一届国家队首场比赛的首发主力。
上场的队员中没有欧阳东,他因为状态不佳而被放在替补席上。就这也已经是主教练法外施恩了。他并非因为欧阳东是今年联赛金球奖的有利争夺者而对他另眼相看,而是因为欧阳东在重庆展望的地位和作用——展望有四名队员成为国家队主力,而率领展望一路狂奔的欧阳东要是连个替补都不是的话,他这个主教练实在不好向各方面解释。
不出所有记者赛前的预料,素来自我标榜“敢于吃螃蟹”的国家队主教练还是没敢在战术上有所突破,依然遵循着国家队的传*术:四四二平行站位,稳守反击,讲究两翼突破下底然后伺机传中,利用两个前锋一高一快的特点来寻找机会……
从来没和我们在足球场上打过交道的对手也摆出四四二的阵容,也是先稳守后反击。场上的局势从一开始就陷入胶着但不精彩的中场争夺中,不过,似乎咱们的球队并没处于明显的劣势,甚至在局部的争夺中还稍微占点上风。主席台上的贵宾们都露出欣然的笑容,热情的球迷更是把气氛烘托到极点——对手可是南美洲传统三强之外最强大的球队,能同这样的球队分庭相抗且略有便宜,这如何能让他们不满意哟。
十分钟过去了,双方还是在小心地相互试探着。
十五分钟过去了,对手依然不紧不慢地和国家队在中场进行纠缠。
二十分钟过去了……
不知道这些在安第斯山中牵着毛驴往返的对手是不是能够理解“黔驴技穷”的含义,但是他们现在的行动却正象那个成语故事中的大型猫科动物一样,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和锋利的指甲。
第二十六分钟到第三十八分钟的四次轰门让国家队门前风声鹤唳,阵型被对手连续的打击而紧紧地收缩在禁区内外,连雷尧也不得不退回禁区里防守高球,只有段晓峰一人在中线附近孤魂一样地游荡。国家队现在没有了刚开场时那种从容,也没有中场纠缠时那种张弛有道有道的轻松,只有后卫前仆后继的堵枪眼行为还教人有几分悲壮的感觉。惟其悲壮,也更加可悲——皮球在十五分钟里竟然只有三次越过中线,还有谁不能猜中这种情形的后果是什么吗?
对手的歹毒用心最终没能得逞,是时钟拯救了国家队。
上半场结束,比分零比零。
下半场伊始对手就捅破了国家队纸身——那是一次教科书一般的中路进攻,四名队员用一系列能教电视机前的观众眼花缭乱的穿插和短距离传递轻易撕开了国家队中路的防线,然后骗过倒地扑救的杜渊海,面对空门轻轻一推……
巨大的电子计分牌立刻变换出最新比分:
零比一!
十一分钟后对手又利用一次直接任意球再次改写了比分。
零比二!
国家队主教练再也坐不住,他匆忙招呼三名替补队员热身。
欧阳东俯下身去把一个小队友慌乱扔到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扔到身边空出来的塑料椅里,又双手托着下巴,佝偻着身子看比赛,虽然他认为这比赛没什么看头。在他眼里,这比赛的攻防转换速度实在是太慢,慢得根本就没法发挥咱们身体上优势,本来咱们可以凭借着身体来对抗客队的技术优势,但是既然没有推进和回撤的速度,身体上优势就无从发挥。他知道现在的节奏是主教练的战术布置,这样才能使三条线的衔接更加紧凑,更加适合坚固防守,但是,和这样的对手踢比赛,固守,能守住吗?
换人的效果立刻显现出来,对手的疯狂被遏制住。不过在明眼人眼里,这却与换人无关——客队也知道为国家队留下几分颜面,他们甚至还送了一个点球给国家队:第七十一分钟客队队长在禁区内拉人犯规,主裁判毫不犹豫地出示黄牌,然后坚定地指向罚球点,雷尧一脚低平射门,扳回了一分。
直到主裁判鸣响终场哨,比分依然是一比二。
欧阳东最终还是在新一届国家队里亮了亮相。伤停补时的第一分钟他就上了场,在两次触及皮球后,他得到了表现良好的评语。他的两次传球都中规中矩,没有训练时惯犯的那些拖沓和随意的毛病,而且球也平稳地传递到队友脚下,尤其是他再也不会“愚蠢地卖弄他那些华而不实屁事不顶的脚法”——主教练在私下里对教练组成员说道。
当有好事的记者找到欧阳东,询问他对这场比赛的看法时,他的回答简直能比上国家队的新闻官了。
他当时用一块大毛巾抹着湿漉漉的头发,对着一大堆话筒和摄象机,很真诚地说道:“有差距,但是我们也在努力。”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十一)
在球迷的鼓噪声中,国家队又输了。虽然下半场后半段对手的逼抢并不激烈,但是技战术水平上的差距还是让国家队始终无法寻找到合适的破门机会,幸好对手送了一个点球,总算给国家队留下些许颜面。
终场哨音响起时,电视台的摄象机立刻给新任主教练一个特写。他两手插在西装裤兜里,黑着面孔站在场地边,严肃得就象一座冰雕,皱着眉头死盯着自己垂头丧气的队员。好些记者拿着话筒和录音机围着他,纷纷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但是主教练似乎就没看见围在他身边的这些人,只是扬起下巴,目光冷峻地审视着一个个从旁边经过的队员——幸好有体育场工作人员和着便装的警察护驾,记者们刁钻的问题才没能打搅那些可怜的球员。
直到最后一名球员离开比赛场地,由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主教练才在足协官员的协助下挤出人群,既没理会背后不甘心的记者们,也没望一望拥挤在看台边的那些愤怒的球迷,而是沉默地消失在体育场的运动员甬道里。
但是作为国家队主教练,他怎么能够真正地沉默哩?还有赛后的新闻发布会在等着他,还有无数的质问在等着他……
“失利的原因很多。”在新闻发布会上,他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他的头发依然梳理得很顺溜,就象刀削斧砍一般线条分明的脸庞上也看不出这场失败对他有多大的打击,目光还是那么犀利稳重,说话时语调很沉着,字句很清晰。“比如说,我们的队员刚刚结束休假,这十多天里大部分时间都在进行恢复性训练,没有时间进行太多技战术方面的演练;而我们的对手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他们国内联赛正处于中段,队员的比赛状态肯定比我们要好得多。其次,客队队员在一起训练比赛已经长达两年半,相互间的配合已经形成默契,而这恰恰是我们所缺少的——今天首发出场的队员和今年小组赛时首发名单相比,有多少差异,我想大家和我一样清楚。”他的目光长久地凝聚在前面的某一个虚无的点上,等到会场里的嘈杂声渐渐消散,才又缓慢地说道,“任伟、朴建成……”他报出几个队员的名字,“他们四个都是第一次首发上场,而朴建成更是第一次披上国家队的站袍,他们与队友的配合与呼应自然不可能完美。即便是剩下的那些队员中,有好几个也缺席了小组赛的全部或者部分比赛。雷尧因为伤病缺席了最后几场,而谭剑则差不多缺席了所有的比赛……”
没人能否认这些事实,队员的配合确实缺乏足够的默契,而一个多月的休假也确实让队员无法保持最佳状态,事实上,他们中的不少人别说保持足够的状态,即便是保持适当的体重都成问题,这也让教练组挠头不已。
“当然我这并不是在为今天的失利找客观理由。”在记者提出这个问题前,主教练就已经开始阐述他的观点。“但是我们也没必要纠缠在这一场邀请赛的失利上。失利能让我们发现许多问题——比如今天我们的边路进攻受到对手的遏制,整场比赛里由边路发起的进攻只有三次形成了有效进攻;又比如我们的队员在防守时不能果断处理球,下半场对手打进的任意球,实际上就是中场的堵截没有成功,而回撤的队员也没能处理好破坏的时机……”一二三四五,他掰着指头把这场比赛里暴露出来的问题通通解剖了一遍,最终说道,“大家也要相信,在长沙进行的下一场比赛我们会踢得更好。”
至于为什么把欧阳东和另外一个媒体预期中的主力队员搁置到最后才派上场,主教练也作了回答。
“这次集训的队员是二十九人,比赛却只能是十六个队员轮换着踢,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都会有十三个队员不得不在一旁看比赛……”虽然这已经回答了记者们的问题,但是他还是觉得意犹未尽,就接着说道,“还有一个需要说明的事情:在这届国家队里,没有谁的主力位置是雷打不动的,也没有谁的国家队队员位置是雷打不动的,对那些在联赛里表现优秀的队员来说,国家队的大门永远都对他们敞开——这就是我最近一直在强调的事情,国家队也一样要引进竞争机制!”
主教练的这番话很快就传到了队员耳朵里,但是没有人真把它当成一回事。开什么玩笑,国家队引进竞争机制?真那样的话,天下不是乱套了吗——没有相对固定的主力队员就谈不上稳定的阵容和战术思想,阵容和战术指导思想的混乱就只能带来盲目的比赛和糟糕的成绩,就算他想这么折腾,足协的头头们不会允许他这样乱来。要知道,真要把媒体和球迷惹急了,他们可是真的会骂娘!
所以在晚饭后,当雷尧他们把主教练的话拿来劝慰欧阳东时,欧阳东都没想搭理他们。
又遇到这事!他这辈子怎么净是这事呀!换个主教练就得从头来,到一家新俱乐部就得再来一次,还有他怎么样才能教别人相信他信任他,难道非得他跳出大声嚷嚷几句,他才能争取到那本该属于他的位置吗?他真想把手里的咖啡连水带杯子一起砸在地上,然后把手边的东西都砸个稀巴烂,要是有人不开眼这个时候来指责他才更好,他会把那人狠狠地锤一顿,然后喊他滚蛋……可惜这些都只能想想,他还没有狂妄自大到毛遂自荐的地步,也不会真在大庭广众之下举止失措;他还得象个没事人一样,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耷拉着眼眉,吭吭哈哈地应承别人。一股排解不掉的怨气郁结在他心里,他苦闷得都不想和两个好朋友说话了。他真想让他们离开,让他好好地安静一会儿,或者干脆离开这国家队下榻的五星级大酒店,找一个僻静空旷的地方,大声吼叫几嗓子,这样他才能好受一些。
“东子,这场比赛只是场热身赛,主力不主力的,其实也没那么重要,肖指导只是想通过他来确认新进队员的能力……”雷尧既是重庆展望的第二队长,也是国家队现任队长,因此上他是这场谈话的主角,他得宽慰欧阳东,也得想法弥补欧阳东和主教练之间可能的隔阂。“你的能耐是有目共睹的事情,根本不需要考察,你看着吧,明年的正式比赛,你还是当然的主角。”
是么?欧阳东在心里对自己冷笑。肖指导最拿手的能耐是什么?是巩固后防快速反击;他欧阳东最不擅长的是什么?阻截和防守!让肖指导在明年三月小组赛开始前仓促改变自己精研十几年的本事,这可能吗,他敢拿前途去压宝在阵型与战术变化上吗?从今天这场无关痛痒的邀请赛过程来看,答案不问自明——最后的补时阶段才把他派上去,这仅仅是给他一个安慰,给媒体和球迷一个交代,尤其是自己替换下的竟是前锋雷尧,而不是谭剑、杨晋泉或者任何一位中场队员,这更是一个明白无误的信号:他欧阳东不是主力,肖建国的国家队需要的是攻守平衡的中场队员,是执行者,而不是创造者……
他愤懑地想着这些事实,脸上却还得有笑容。做人真累啊,他不禁默默地感慨,即便旁边是自己的朋友也不能倾吐满肚子的牢骚。
“肖指导这个人其实很实在,也很好相处,就是做事太认真了一点,假如你在训练时再投入一些……”段晓峰在一旁帮腔。几年前他和肖建国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师徒友谊,只不过那时肖建国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助理教练,而他却还在为坐上板凳而淘神费力。
训练再投入一些?段晓峰的话只能教欧阳东苦笑。
雷尧和段晓峰俩人说的唇干舌燥,到底也没见欧阳东有多少舒心模样。
末了欧阳东只说了一句“再说吧。”就站起来,“我累了,先回去休息。”说完就自顾自地去了。
雷尧和段晓峰大眼瞪小眼对望了半天,最后也只好悻悻地买单走人。
在回去电梯里,段晓峰还问:“老雷,你说东子还有机会吗?”
“不知道。”雷尧思忖了半天,到底也没给他一个准确的回答。
这个回答让段晓峰半晌没开腔,知道电梯快到国家队包住的楼层时,他才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瞧着是没多少指望了。”
这一回轮到雷尧不吱声。他扬脸盯着电梯门上那一闪一灭不停变幻着数字的仪表,似乎就没听见段晓峰说话。
无论是电视还是报纸,都没对国家队这场失利作过分的渲染,只是如实报道了比赛的过程,然后把肖建国在新闻发布会上说的话再重复一遍,还加上一句“队员们都尽力了”之类的话。这种平淡的处理方式其实也是媒体和足协的一种默契,无论是肖建国还是国家队,这时候需要的就是有人来扶他们一把……当然媒体这样做也并非全是出于好心,他们也有自己的考虑——这不过是一场邀请赛,不值得搞出那么大动静,要是以后真有点大喜大悲,那时再来翻腾这事不迟;何况第二天就是激动人心的转会摘牌会,这里面的种种花絮传闻才更能让报纸的销量上一个台阶……
所有媒体都把目光转向这摘牌会有史以来头一遭的倒摘牌,连大名鼎鼎的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也派出一个阵容强大设备精良的采访组,对摘牌会进行现场直播。
与观众们预期的会场不一样,摘牌会的现场既不奢华也不气派,几排旧得胶合板都有些缺角裂缝的长条桌上摆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色陶瓷茶杯,用柳钉和铁条固定的椅子也不象俱乐部办公室的高背真皮座椅那样舒适,稀稀拉拉坐在椅子里喝水抽烟的总经理主教练们也完全没有往日从容不迫的气度,他们更象一群赶集的乡下人,东一伙西一簇地交头接耳,时而还有人脸上带着不知就里的笑容摇摇头或者点点头。最扎眼的还不是这些今天的主角们,而是那些靠墙拥堵在一处的记者,他们一面嘤嘤嗡嗡地交换着最新的消息,一面开始咔咔嚓嚓地抓拍照片——现在镜头里这些人悠闲自在,等一会见了分晓指不定就会拍桌子踢椅子,可惜那个素来以敢说敢做而深得媒体喜爱的总经理已经去搞篮球了,不然记者们一定能撩拨得他来上一段精彩画面或者睿智言辞……
不大的会议室里闹哄哄的,来足协赶集的总经理和部分球会的主教练也确实是把这里作为一个集市,他们除了买卖球员,也和关系不错的俱乐部老总一块说说闲话联系一下感情,还能通过朋友认识更多的朋友,或者为朋友介绍自己的朋友。这年头,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朋友越多,能分享到的幸福就越多,命运不济遭际到困难时,也会多一个获救的机会……所以我们看见山东大东海的老总和主教练与北京长城的老总说得眉开眼笑,大连长风的总经理一个接一支给王兴泰递烟,坐在第二排右首边的方赞昊在椅子里扭过来转过去,和身边武汉风雅的严总以及背后广西漓江的老总谈笑风生。
既然有朋友,自然就有敌人,比如大连长风的总经理就绝对不会和北京长城的总经理套近乎,武汉风雅的严总也不会和长沙大三元的人打招呼,至于重庆展望的老总王兴泰,他甚至都没朝自己身边的上海人望一眼,他们两个俱乐部的仇恨从有展望那一天起就一直纠缠到现在……
两个足协的工作人员在主席台上竖立起一块黑板,上面贴着好大几张密密麻麻写满名字的白纸,屋子里猛然间安静了一下,然后就变得更加热闹,直到一个足协官员走到前面去反复要求大家安静,那种就象老式吊扇转动发出的噪音一般的说笑声才渐渐平息下去。
那个足协官员的开场白既简洁又明了:“今年的转会摘牌现在开始。”至于摘牌有什么规则,依什么样的顺序,他提也没提。哎,要是足协处理别的事情也象这个官员说话这般爽快就好了,这样就不需要那些官员们今天北戴河明天海南岛地飞来飞去开什么劳什子的会议了,也许他们那些天知道哪里得到的灵感也就不会朝令夕改……
“第一顺位摘牌,莆阳陶然俱乐部。”
被无数双眼睛凝视着的方赞昊却还在不紧不慢地和严总说话:“……我们想得到的队员倒是有五个,不过能摘到三个的话,我们就满足了。不管怎么说,五个名额我们是都要用上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第一个。”然后他才举起手来应和主持人的唱名,象没事人一样清爽地说道:
“六十一号,欧阳东!”
直到工作人员用红色墨水笔涂抹掉黑板上欧阳东的名字,再在下面添上莆阳陶然几个字,人们才猛然惊醒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王兴泰就象傻了一样看着黑板上那块被涂抹得红彤彤的名字,他身边的长风老总已经转过头去下死眼盯着方赞昊,似乎想用目光在他头上凿出一个洞;北京长城的老总抿着嘴唇努力让自己不要太得意,可他那双快要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到底还是泄露了他现在的心思;上海和山东两家俱乐部的老总主教练对望好几眼,满脸都是欣然和舒坦;而风雅的严总却是张大了嘴楞楞地看着方赞昊,浑然不知道冒着青烟的烟卷都掉到自己那身价值不菲的西装上……
《慕春江日报》的体育版办公室里蓦然一阵欢呼,几个年青人已经把报纸稿纸抛洒得漫天飞舞,叼着半截烟卷的主编盯着电视机老半天,直到确认这不是开玩笑,才使劲地嘟囔了一句粗俗话:“……你终于回来了!”
电视机前的袁仲智和俱乐部几个头头目瞪口呆,好半天彭山才憋出一句:“不会吧……”
他说这话的同时,叶强也说着同样的一句话:“不会吧……”和他在一起的刘源,胖乎乎的圆脸红胀得就象醉酒一般,只会对着电视机一个劲傻笑。
正在宾馆会议室里开比赛总结会的欧阳东心神不宁地听着队友们发言,他旁边的朴建成突然捅了捅他,然后悄悄地把一个中文传呼机塞到他手里,还小声和一旁的任伟嘀咕了一句什么,任伟的眼睛一下瞪得溜圆,不相信地望着朴建成,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你不是在编瞎话骗人吧?!
传呼机上就一句话:
“莆阳陶然摘走欧阳东。”
欧阳东的头嗡地一声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