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求索TXT下载求索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求索全文阅读

作者:习惯呕吐     求索txt下载     求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二)

    从八月十日第二十二轮联赛开始,重庆展望就一直牢牢地占据着榜首的位置,在九月二十一日的第二十八轮比赛全部结束之后,悲伤的媒体立刻宣布,本赛季的冠军争夺战硝烟业已散尽,上海红太阳在重庆身中三弹倒下了,重庆阻击战失败了,现在,再没有谁能够阻挡重庆展望的夺冠步伐——他们领先紧随其后的上海红太阳四分、北京长城五分,把第四名武汉风雅抛出足足十分,联赛唯一的看点就剩下血腥的保级大战。

    联赛积分榜的末端拥挤着十余个俱乐部,从倒数第一名的郑州中原到第九名长沙三元,差距只有五分,即便是青岛凤凰、大连长风这样的老牌强队,也在这里痛苦地煎熬着。每一轮联赛结束,这些队伍的排名就会有很大变化,哪怕只是一场看上去不关痛痒的平局,也能教这份名单上各支队伍的名次有很大的变化,究其原因,却仅仅是因为双方踢了一场二比二的平局——两支同样在水深火热中痛苦挣扎的队伍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他们各自需要的东西,这虽然不能让他们彻底脱离苦海,却能让他们的排名看上去不那么刺眼,也多了几许保险。这里没有最痛苦的俱乐部,只有更痛苦的俱乐部,尤其是那些俱乐部的老总和主教练。

    “从来没见过如此混乱的局面。”所有的媒体都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他们甚至还抱着一丝看热闹的心思恶毒地猜测着最终的结果。“假如最后降级的是青岛凤凰和大连长风的话,那么,下一届国家队里也许有三分之一的队员将来自甲B……这大概更符合亚洲二流的事实。”

    他们的话也许会在联赛的最后一轮比赛里实现,眼下却还说不上,至少对于大连长风来说,形势远远没有媒体们臆想的那么糟糕,他们手里还有一张王牌——在上赛季最后时刻的保级大战中,他们暗中帮扶了重庆展望一把,现在是重庆人偿还这笔债务的时候了……

    重庆展望的总经理王兴泰一口就拒绝了试探口风的中间人。

    让球?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这些大连人怎么连规矩都忘记了?联赛里只有两种情况下比赛没得商量,一是保级,再就是夺冠——重庆展望眼下的光景怎么敢活生生地让出三分?这节骨眼上松下一口气,也许就要悔恨一辈子!

    大连长风的总经理亲自出面把电话一直挂到王兴泰家里,说好说歹,许下了一箩筐的愿,到底也没能打动王兴泰的决心。

    “不行,不是我们不帮忙,这个时候就是不能让这个球!”王兴泰死咬着这个理由就是不松口,哪怕长风的老总把唾沫说干、嘴皮子磨烂,他也没接这个茬。天大地大,夺冠最大!这事,没他娘的什么好商量的!欠下大连人的人情债,一定会还上,可不是现在就还!别说两百万,就是两千万……当然大连人也不会拿出这么多钱;让三分,这怎么可能,展望背后就是上海红太阳和北京长城,真要有这么个机会,两支眼珠子都快滴出血的球队还不乐得睡觉都笑出声来?这个节骨眼上闪下腰扎个趔趄,指不定一个赛季里撒进去的钱、流出的血汗就得打水漂……

    可第二天王兴泰就不得不改了主意,他的老板来了最新指示:这个周日和大连长风的比赛,不但要让三分,还要让出至少三个球。王兴泰苦口婆心的劝说根本就没用,长风背后的大股东用一份共同开发房地产的合同拴住了集团公司的心——那可是北京三环外好大的一块地皮啊。

    王兴泰的心气再旺,他也不敢和集团公司董事会的决定拗劲。电话已经放回去好长时间,他还苦着脸俩眼无神地盯着对面深褐色真皮沙发,他的右手还搁在电话机的听筒上,似乎在期盼着,俱乐部的真正大老板能在最后时刻改主意。

    直到他一连抽完两支烟,也没一个电话打进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就剩下过滤嘴的烟卷使劲地在烟灰缸里碾熄,撑着光滑的写字桌桌面站起来。忽然间,他就觉得自己不是这个宽敞的办公室的主人,他在人前再风光再挥洒,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打工者,和那些工地扔砖头扛水泥的民工没什么两样,区别仅仅在于他们的衣着和工作场所……

    一瞬间涌进脑海里的这些感触很快就被王兴泰驱赶到一旁。现在还不是大发感慨的时候,他得把这事告诉主教练余中敏——只有他答应了,这事才算妥当,不然的话,凭大连人现在的状态,别说赢展望三球,就是他们想在重庆留个囫囵尸首都不可能,欧阳东段晓峰那群一心只想着冠军奖杯的家伙,能把所有挡在他们夺冠路上的家伙撕成碎片哩。

    他在影像室里找到余中敏,满屋子的烟气缭绕中,他正和两个助理教练一块看大连长风的比赛录象。看见他推门进来,三个人都朝他点点头热络地打招呼,余中敏还从面前的烟盒里抖搂出一支烟卷递给他。

    凑在守门员教练手里的打火机上点着火,王兴泰窝在椅子里吭吭哧哧了老半天,总算张开了嘴:“余指导,今儿个找你,是有点事想和你说说……”话刚刚起个头,他就又停下了。他真不知道这种事情该怎么说出口。

    三个教练一起盯着他。两个助理教练用眼神商量着,这种情形下他们是不是需要出去避一避?

    “大连长风,他们……这个,大老板刚才来电话……这场比赛……”王兴泰的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低垂着眼帘,死盯着录象机小小的指示板上一行一闪一灭的绿字,费尽心思地琢磨着怎么样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明白,又不至于让余中敏他们情绪过分激动。“大连人希望,我们能抬抬手,让他们迈过眼前这一道坎……”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他相信,在座的人都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助理教练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终于还是紧紧地闭上。

    “放水?!”守门员教练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大连人是不是疯了,这种要求也敢提?!”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不仅是大连人的意思,展望俱乐部背后的大股东也支持这个主意。他更加愤然地嚷嚷起来,“老板是不是疯了!还有什么比得上联赛冠军的事情吗?那是多么风光体面的事情啊……老板是不是秀豆了!”他骂骂咧咧地说道,还用上一个他刚刚从港台录象里学来的新名词。

    余中敏还在沉吟着没吱声,助理教练便先说了话:“王总,这事不好办也不能办——要是让队员们知道了,这接下来的比赛还怎么踢?”到那时,只怕展望俱乐部连哭都哭不出来,夺冠了还好说,要是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到时的局面可没人能控制。

    王兴泰咧咧嘴,苦笑着说道:“只能不告诉他们这事了。放水的事只告诉几个做事的队员,多给点钱兴许能让他们闭嘴。”他是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至于这事会不会走漏出去,就只能祈祷老天爷保佑了。

    “这事瞒得住谁?”助理教练愁眉苦脸地说道,他可不敢对总经理嚷嚷。

    “就大连长风那破得和烂渔网差不多的后防线,能经得起段晓峰雷尧他们冲击几回?”守门员教练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这事要不告诉他们,后卫再放水都等于零。再说他们不点头,谁还敢去做这见不得人的事?!”

    长时间不说话的余中敏巴咂一下嘴说道:“我看,还是放吧。”

    所有的目光立刻就转到他那张被阳光晒得黝黑发亮,又教繁重的工作折磨得疲惫不堪没甚么光彩的瘦脸上。

    “放吧,这是咱们欠别人的,这个时候再不还上这份债,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余中敏搓着自己因为渴睡而有些发淤的面颊,黑黑的眼眸里闪烁着深邃的光芒,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管大连人当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思,人家总算是帮过咱们……”

    “我们不放他们又能怎么样?”守门员教练问道,因为激动,他的手哆嗦得连烟卷都夹不住,“是啊,去年咱们是欠了他们的情,可没听说过夺冠的要给保级的让条路的事!这事说到哪里去,咱们都占理!我不答应!”助理教练翻翻眼皮子,立刻就用目光告诉他,他这最后一句话说得过了头,俱乐部老总和主教练都在这里坐着,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守门员教练来表这样的态?

    “不能坏了规矩……再难,咱们也不能欠下人情债。何况,人家已经求到门上来了。”余中敏低眉耷眼地说道,守门员教练那不知进退的话他就当没听见。他当然知道让下这三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可重庆人骨子里流淌的梗直和豪爽脾性不由得他不做出这样的决定。“吃亏就吃亏吧,好在这一轮比赛下来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差他们两分,还有五场比赛,我们还有时间来追赶……”更多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在足球这个圈子里有许多不能说也说不清楚的潜规则,假如谁不遵守这些规则,那么即便能有一时风光,厄运也会很快降临到他们头上——把自己说出的话再吞回去的俱乐部,还有那些不信守诺言的人,没有一个落过好下场……

    “欧阳东和段晓峰那里,我去和他们说……我的话他们还能听得进去。”余中敏苦涩地笑笑,站起身来。“就这样吧,这事就这么定了。”

    王兴泰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感激的目光望着自己的主教练。

    周三,展望俱乐部就传出一条不好的消息,雷尧和外援萨加马在训练时撞到一起,都受了点不轻不重的伤,现在还不能确定周日的比赛到底能不能参加。球迷和媒体的心立刻就悬起来。周五早晨,人们被另外一条消息震惊了,欧阳东脚踝部位的旧伤复发,估计会缺阵六到十天;周日上午,展望俱乐部宣布,因为低烧的缘故,主力守门员也不能参加当天的比赛……

    我们现在已经很难了解到余中敏和他的弟子们解释这件事时的情景,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不管他们到底是不是真心情愿,反正比赛已经输掉了,而这场比赛的奖金,甚至比他们取胜时还要高得多……据说在十天之后,巫溪县教委收到一张来自重庆的汇款单,简短的留言指明,这钱是捐赠给那些在大巴山区中的贫困人家的孩子们读书用的。汇款人的署名是“雷段欧”。巨大的数额让那位收发室的女同志惊慌地张大了嘴,半天才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尖叫——三十万。

    比赛的结果并不出人意料,最后时刻大连长风以一粒点球打破场上的僵局,并且把这个比分一直保持到主裁判鸣响终场的哨音。亲自飞到重庆来督战的大连长风俱乐部总经理对着蜂拥而来的记者们大呼侥幸,要不是段晓峰把那粒点球踢飞,要不是展望几大主力因为伤病缺阵,要不是任伟莫名其妙地禁区内手球,天知道长风能不能攉取这救命的三分啊。转过身他就小声告诉自己的助手,那笔款子的余数,星期一上午务必要汇到展望俱乐部指定的户头上,这事可绝对不能拖!

    “真的,我的伤没什么大事,就是跑起来有点刺痛,总是犟犟的有点使不上劲。”欧阳东对着手机小声说道。走在一旁的段晓峰乐呵呵地揶揄他一句,“哟,女朋友吧?那么柔情蜜意的,不怕我酸掉大牙?”他可不在乎电话里的那个女的听见听不见,再说,要真是这么一层关系,欧阳东和他女友都不会为这事责怪自己。

    “不是,就是一熟人。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的?”欧阳东前一句话是掩着手机对段晓峰说的,后一句话却是好奇地问电话里的人。

    “我……我在电视直播里听主持人说的,”秦昭嗫嚅着说道,“真的不重?”

    “只是有点不舒服,让队医给夸大其辞了。我没事的,休息两天就没事了。”欧阳东笑着说道。他一天到晚鲜鲜活活的,有个见鬼的伤啊,这不就是俱乐部为了糊弄那些不依不饶的记者们才杜撰出来的伤嘛?不过这些话可不能告诉秦昭。

    “哦,”秦昭半信半疑地应了一声。

    “要没什么事,我挂电话了?”听秦昭半天没吱声,欧阳东便想合上手机。

    “……有个事你能帮我问问吗?”秦昭喏喏地说道,“重庆大学招我们这个专业的研究生,你去帮我问问他们的情况,可以不?”

    “研究生?重庆大学?”欧阳东握着电话楞了楞,她们学校不也招她们这专业的研究生吗,为什么她非得舍近求远跑重庆这地界来读书?不过他马上就释然地笑了,对人生充满幻想的年轻人总喜欢远离自己的父母、走出自己熟悉的范围来闯荡闯荡,并且把这种陌生环境中工作和学习的经历作为自己已经成熟的一种标志,秦昭大概也有同样的想法吧?他可以去帮她打听打听,不过,这事还是需要征求下殷老师的意见,要是殷老师也同意的话,秦昭来重庆读书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能让她多一些历练,这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且,他也能照顾她,虽然这种照顾主要停留在经济上。

    “你想别告诉我妈,我还没最后拿定主意哩。”秦昭小声地嘀咕着,“等我想好了,我自己去告诉她。”

    “行。”欧阳东很干脆地说道。他准备明天就给重庆大学研究生部打电话,先问问情况。可他马上又改了主意,也许亲自跑一趟更合适。他关了手机,对段晓峰说道,“你明天没什么事吧?把你的车借我使一天,我有点事,得去重庆大学。”

    “哟?这就是你说的熟人?”段晓峰一头摸车钥匙一头不忘洗涮欧阳东,“人家就一句话,你就屁颠屁颠地跑去沙平坝?得了吧,女朋友就女朋友吧,干脆你就直接告诉我,几时派罚款单啊?趁我现在手头里活泛,存下了几个私房钱,你就赶紧把大事办了,不然……”

    欧阳东简直哭笑不得。他和秦昭?这可能吗?那小姑娘以前恨不得他永远消失,直到她这两年长了点岁数多了点见识,才很少再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了,不过两人寥寥几次见面也没说上什么话,个把月一次的电话联系里也摆谈不上几句——他根本就不知道和这小姑娘说什么,别的女孩喜欢的明星歌星还有化妆品什么的,她似乎都没多少兴致。

    “其实你也该找个老婆了……”

    一听这话欧阳东便咧着嘴苦笑。接下来的话大概又该是夸赞应巧了吧,“你们挺般配的”,一准是这句了……

    “应巧这女孩挺不错,你们挺般配的……”

    欧阳东在心里痛苦地呻吟一声,俱乐部里能和他说上几句近乎话的人个个都这样说,任伟这样说,雷尧这样说,段晓峰这样说,连朴建成也这样说……他难道已经到了非娶个老婆不可的年纪了吗?

    “……余指导!”欧阳东高兴地大声打着招呼。聚集着一团团飞虫的朦胧路灯光影下,余中敏走过来。

    “余指导……”段晓峰不得不掐断自己的话头,笑着喊了一声。

    “才回来?”刚刚做完比赛总结的余中敏脸上挤出一抹笑容。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刚才老伴给他打来的电话上:他的小女儿哭哭啼啼地跑回了娘家,脸上胳膊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淤斑——全是让她丈夫打的!

    “是啊,雷尧请几个大连长风的吃饭,非得拽上我们两个去陪,还叫上了任伟。”段晓峰说道。都是国家队里的熟人,他和欧阳东也没法推托,只能跟着去吃喝一通,不过罢了时已经喝得眼直舌头大的任伟再提议换个地方玩,两人便寻着借口溜掉了。

    “嗯,”余中敏似听非听地点点头,顺口又问了一句,“你们怎么不去?

    “就我和他那破嗓子也敢去唱歌?”欧阳东笑起来。他从来就不喜欢唱歌,就算是听歌也觉得是一种烦恼事,而段晓峰却是从来都找不准调。

    “唔,那好,你们早点休息……”余中敏说着话,就匆匆忙忙地去了。

    “余指导这是怎么了?”欧阳东扭头看看他的背影,又有些狐疑地小声问了一句。

    “白白让上海红太阳赶上了三分,谁还能有个好心情?”段晓峰长叹一口气,唆着牙花说道,“你瞧着吧,咱们再过两轮和北京长城遇上,非得拼个头破血流不可……你说俱乐部这个时候怎么就能答应大连人放水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欧阳东抿抿嘴唇,一脚把路边一个空矿泉水瓶踢出老远,“窝囊啊……”

    回到寝室洗过澡,瞅瞅时间,欧阳东便打开电视,准备看央视转播的意大利足球甲级联赛,可电视画面还没完全清晰起来,色彩也是模糊的一片时,他房间的门就被人一头撞开了。

    “东子!你快出来!出事了!出大事了!”段晓峰连屋门都没跨进来,就扒着门直吼起来。

    “余指导,他让人砍了十好几刀!”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三)

    余中敏,这个在圈里圈外口碑一向都很好的人,居然在自己家里被人砍倒在血泊中;他的妻子,一个从八岁起就从事体操运动且落下一身伤病的老实女人,还没有送到医院就已经告别了这个浮华陆离的世界;只有他们那个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的小女儿,因为躲避在卧室里而幸运地逃脱了这一场从天而降的大劫难……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惊呆了,已经放假的队员们、教练们,还有接到消息俱乐部的官员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个医院里,焦灼地等待着急救室里的最新消息,象任伟这些脾气火爆的家伙已经在找熟人打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哪个丧心病狂的家伙敢干下这样事?

    制造这起骇人听闻血案的人竟然是余中敏的女婿!

    我们都知道,就在几个月之前,余指导的小女儿给自己找了一个相好的情人,还要死要活地闹着要离婚去跟着这个男人。这原本不是一件多么出奇的事情,在如今这个社会上,我们对这种事早就习以为常,大多数人甚至都不愿意在茶余饭后再来谈论它们——结婚和离婚,这是别人的权利,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只要他们自己认为这样做是对的,不相干的旁人有什么理由去劝阻哩……不过,身处在这种感情纠纷的漩涡中的人却不可能象旁人那样自在,这毕竟是一段婚姻啊,不管它的基础是多么的脆弱,不管它是不是真的值得人去维护,它毕竟是一个婚姻,它维系着一个家庭;而离婚,它不可避免地要给这个家庭中的某一个成员带来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余中敏的女婿就是这场离婚风波中的受伤者。

    作为丈夫的羞辱,作为男人的屈辱,还有人们背后的议论和指指点点,当着他面的嘲笑讽刺,这无一不加深了他对妻子的仇恨;酒精和女人那张不饶人的嘴更让他彻底地丧失了最后的理智……唯一不能理解的是,在这场血案中唯一没受伤的人竟然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

    这场飞来横祸把所有人都砸懵了。人们一方面为余中敏的伤势担心,另一方面,他们同样也为重庆展望的前途担心,在联赛的收关阶段,俱乐部出了如此大的事情,下一步该怎么办?

    出事的第二天上午,展望俱乐部就和两位赋闲在家的名教头取得了联系,可除了对余中敏的事情表示遗憾和惋惜之外,他们全都拒绝了王兴泰的邀请——展望主教练的位置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别的不说,光镇住那些队员就得费上好大一把力气;还有俱乐部的要求,哪怕是联赛亚军也不会让俱乐部满意,更不要提那些满心渴望着自己的球队把重庆历史上第一座足球奖杯捧回来的球迷了,要是不能夺冠的话,光媒体和球迷的口水就能把人淹死。是啊,展望现在还领先上海红太阳一分,可刚刚出了这样大事情,谁又敢保证球队的成绩不受影响哩?这可是在刺刀见红的最后关头,再容不得半点闪失,哪怕是少进一个球,那也有可能让到手的冠军长上翅膀飞掉……

    在多方努力未果之后,展望俱乐部最后只能无奈地宣布,原球队助理教练罗成光暂时代理主教练一职,直到本赛季结束或者俱乐部寻找到新的主教练人选。

    除了一段简短的新闻报道和罗成光的个人简历,本地媒体没有对这事作过多的渲染,可那些外地媒体就没有这样客气,他们直言不讳地指出,既没有独立率队经验更没有夺冠经历的罗成光绝对不是展望主教练的理想人选,何况他的足球生涯中毫无值得一提的地方,这样苍白的简历怎么能够控制得下球队?那些在球场上飞奔球场下乱蹿的球员会听他的吗?他们甚至还做了一个更大胆的预测,也许不需要等到最后一轮揭晓,展望的冠军梦就会彻底破灭。

    外地媒体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罗成光上任伊始就找到任伟和欧阳东谈心,很谦虚很诚恳地把自己现在面对的难题一一铺排在他们面前。他和余中敏一样,从老甲B绿缘到重庆展望,他在这个俱乐部已经有五六个年头了,自然知道每个队员在球队中的地位,这俩人一人是队员中的当然老大,另外一人是队伍的精神领袖和战术核心,只要他们点了头,至少自己不需要再去担心场下因素作梗。

    对于这种敏感的人事变动,欧阳东当然不会有什么说辞,他只是笑着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配合罗指导的工作,一定要带领着队友们拼下最后五场比赛,把联赛冠军的奖杯带到重庆来。

    任伟更不会有什么二话。罗成光和他私交原本就极好,当俱乐部向他们几个队长征求意见时,正是他四处游说一力撺掇举荐,罗成光才最终坐上这把交椅……

    满意极了的罗成光也去找了雷尧和段晓峰,他们心里虽然不服气这个新任主教练,可对冠军的渴望让他们摈弃掉所有的个人成见,纷纷表态,一定会支持罗指导——不为别的,就为了联赛冠军。在这关键时刻,球队可乱不得……

    俱乐部也把这事告知了裹着重重纱布绷带躺在病床上的余中敏。人们本不打算去打扰这位依然沉浸在老来丧妻的巨大悲痛中的主教练,可他们也知道,展望能不能夺取冠军,同时也是他心中割舍不下的事情。余中敏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法说什么,他现在连呼吸都很困难。残忍的凶手在他身上一连砍了二十一刀,他能活下来,都得说是一个奇迹。现在的余中敏再不能象过去那样谈锋犀利地说笑了,他只能睁着无神的浑浊眼睛呆呆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这让人们根本就不知道他对这样的人事安排到底是满意,还不满意,或者,他对球队未来的命运是不是什么要说的话。可他的两只手臂同样裹着绷带,他即便有什么看法想法,也不可能和人交流。

    一颗浑浊的泪水从老人的眼角边流淌出来。

    从成都赶回来在医院服侍父亲的大女儿轻轻地为他揩抹掉泪水。她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和愤怒,恳请王兴泰一行人离开。她父亲遭受的打击太大了,她甚至都没让她妹妹来医院里,生怕她的出现会刺激老人;她同样生王兴泰他们的气,难道这些人就不知道,她父亲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安静地治疗和修养吗?!

    一直到去南宁的飞机上,从余中敏眼角慢慢溢漫出来的那滴泪水都还在欧阳东眼前晃动,他一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看见它……

    十月二日,联赛第三十轮,广西漓江在南宁主场迎战重庆展望。

    清一色的黑人外援中轴线让广西漓江的进攻非常流畅,即便是面对展望这样的强队,他们也并不落在明显的下风,从场面上看,很难说谁是在为保级而战。开场仅仅八分钟,欧阳东往日的队友克泽和特瑞克就让展望的后卫线出了两身汗——第五分钟,克泽中场十余米距离的直塞和特瑞克的突然启动让任伟他们的造越位战术失败,要不是门将及时出击从摩洛哥人脚下没收掉皮球,很难说这次进攻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第八分钟,又是克泽的成功抢断和组织策动,广西漓江四名队员就象四把尖刀同时插上,在一连串的短传渗透和穿插跑动之后,克泽终于觅到一个小禁区前的射门机会……

    紧随克泽的萨加马万般无奈之下,只好伸腿别住对手,然后再用肩膀顺势一低,便把对手撞翻在草丛中。

    主裁判的哨子立刻鸣响起来,他的手坚定地指向罚球点,然后用手势把萨加马招呼到自己面前,毫不犹豫地向他出示了一张黄牌。萨加马甚至都没有为这个点球解释,他没被罚下场去都已经万幸了,这时哪里还敢辩解哩?

    因为重庆展望的到来而增添了六成上座率的体育场马上骚动起来,人们在一阵欢呼之后,立刻陷入一片寂静;

    克泽在皮球上亲吻了一下,把它端端正正地摆在那个决定命运的白点上,退开几步,看看黑白相间的足球又看看面无表情的展望守门员,再瞄了一眼球门,低着头沉吟一下,两脚交替在原地踏了几下,迈开大步就蹿上去,飞踹出的右脚重重地撩在足球的下部……

    展望的守门员,这位经验丰富的前国门甚至连位置都没挪动,就稳稳地把这粒点球摘到自己的怀里……他呲着不怎么整齐的两排牙齿笑起来。在这之前他就猜到克泽会从中路射门哩!他记得这个巴西人曾经这样干过……

    重庆人死里逃生的欢呼立刻淹没在回荡在体育场上空的那声沉重的叹息中,这其中还夹杂着不少人的骂娘。

    还算势均力敌的比赛只进行了十八分钟,当雷尧高高跃起把任伟的传中球*网窝之后,广西漓江的防线便不再那么严密,不断交叉换位的雷尧和段晓峰让漓江后卫们痛苦不堪,除此之外,他们还需要时刻提防着欧阳东和萨加马,西班牙人虽然没有欧阳东那样细腻的技术和犀利的突破,可在漓江队员面前,他的实力还是让他游刃有余。后防线的压力使得漓江的中场慢慢地向后移动,这正中展望下怀,他们的队员需要的就是足够的空间,只要能教队员跑起来,联赛中没人能抵挡住展望潮水一般汹涌的攻势。

    第二十七分钟,要不是门柱立功的话,欧阳东右路的直接任意球就差一点改写比分;

    第三十一分钟,游弋在禁区左侧的雷尧贴着底线带球绕过对手的防守,把皮球斜向传进去,摆出一副志在必得射门姿势的欧阳东让足球从他两腿间划过,没能摆脱对手的段晓峰在漓江中卫的挤撞下匆忙射门,可惜既没使上力气也没踢正部位,速度不快的足球让守门员死死地摁在球门线之前;

    第三十九分钟,快速奔跑中的欧阳东用一连串教人眼花缭乱的动作把三个对手支使得团团转,在晃得最后一个防守队员失去重心之后,他用右脚内侧传出一记带着明显弧线的传中球——这球的飞行路线恰恰是守门员最痛苦的那种,距离不近也不远,还有着强烈的旋转,出击失误的话那就很有可能带来一场灾难;可他要是不出击的,他的队友防守中假如有一个疏漏,同样会带来灾难……他出也不是守也不是,只能一面死死盯着足球的轨迹,一面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禁区内对手的活动;三个展望队员和五个漓江队员同时扑向小禁区,在对手的干扰下段晓峰甚至都没能赶上这个点,对手高高撩起的球鞋让雷尧同样有了一丝犹豫,他也没能碰上皮球,最后一个展望队员飞身跃起,他倒是碰到了皮球,可他使上的力气太大跳得太高,皮球砸在他额头上又重重地砸在草地上,再弹起来——皮球几乎是直线的上下跳动,擦着他的发梢掠过去,当它再落下来时,扑上来的守门员从两个脑袋之上摘走了皮球,就紧紧搂抱着皮球顺势仰倒在草丛里……主裁判的哨音即刻响起来——段晓峰有冲撞守门员的动作,至于压在他肩头上的那只胳膊,主裁判没看见……

    在上半场的最后一分钟,展望十一名场上队员的不懈努力终于换来了成果:朴建成在后场断球成功,在对手反抢前传给边路的任伟;任伟突破带球奔跑了几步,在对手围堵上来之前再斜传给靠近中路接应的萨加马;萨加马巧妙地从人缝里觅到一线空挡,把皮球传给高速插上的欧阳东;一拨一扣一踩,就象影子一样紧随着欧阳东的漓江队员再也煞不住脚步冲过了头,而扑过来协防的后卫更是被他接连几个动作晃得失去了重心,就在附近两个漓江防守队员扔下他们的对手准备过来补位时,欧阳东已经抡起了左脚……紧张的漓江守门员扎煞着双手,眼睁睁地看着禁区前沿瞬间发生的这一切,当皮球飞起来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足球的来势做了一个扑救的动作,这凌空舒展开的身体至少谋杀了那些记者们整整一卷胶卷,可惜他伸出的手臂却连皮球的边也没能碰到……

    皮球直撞向球网深处的一角……

    零比二!

    中场休息时,漓江队的巴西籍主教练只作了一些应景的布置和调整,他的助手们也没有多少补充。虽然从理论上说,广西漓江也有降级之虞,可眼下他们的形势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所以他们死拼重庆展望的意志并不坚决——能从展望身上偷到三分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即便是一分也能让他们心满意足,哪怕这场比赛输了哩,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三分原本就不在漓江俱乐部的计划之中。他们清醒着哩,知道他们和重庆展望之间存在着多么大的差距,他们的目标是三天后的下一场比赛,那时他们要在这里对抗一个和他们积分与实力都差不多的对手,那场比赛才会对各自的保级前景产生深远的影响。所以,这场比赛他们实际上是放弃了。

    “别受伤,千万别受伤!别无谓地吃牌!”助理教练对克泽和另外两个有黄牌在身的队员反复地叮嘱着,“尤其是你,铲球时动作别那么大,你那是对球去还是对人去啊?这要是出点什么事,他们一样会报复的!”上半场这个队员的一记背后飞铲,几乎没引发一场争斗,展望的队医蹲在草丛中朝欧阳东腿上喷了半天雾,才总算让欧阳东一瘸一拐地站起来。

    “我想吃黄牌啊?”那个队员一脸的委屈,嘟囔了一句脏话才说道,“那家伙还是人嘛?他整个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我……”他又嚷嚷了一句粗话,“你倒是去防着他看看啊,那厮……”他叹了一口气,使劲地摇摇头,“那厮连眼神都没个真的!”吃那张黄牌他也实在是没折啦,那个时候欧阳东接连瞄了自己右边两三次,末了却带着球从自己左边突破,他连重心都转不过来,再不犯规能行吗?谁知道凭那家伙神出鬼没的带球技术进了禁区,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的话得到队友们的赞同,更衣室里又响起两三声叹息。他们都在比赛里吃过欧阳东的苦头,一对一的对抗他们都落在绝对的下风。

    “别盯着球,要看住他人;别注意他的眼神,你只要注意他的人就行了!”胳膊上缠着队长袖标的克泽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道。他的语调虽然生硬,可大致的意思队友们还是能听懂。“别和他靠得太近,他的转身速度很快;也别离得太远,那样他可以从容地做动作……”

    他的这些经验只换来队友的几个白眼。

    漓江主教练听着翻译给他转过来的对话,也只能摇头。半年前那场由胜转负的比赛之后,欧阳东,成为他来到中国之后记住的第一个漓江队之外的中国球员的名字,他的技术、意识、速度、身体素质和组织能力,没有一样不让他惊讶,这两天看重庆展望过去几场比赛的录象资料,他更是惋惜,为什么漓江队里就没有一个这样的队员,拿漓江现在的核心克泽和他做个比较,他只能悲哀地等到一个判断,俩人的水平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不是在某一个方面有差距,而是在所有的方面有差距……

    上半场就有两球在手的优势实在太大了,而且下半场开始之后足足有十分钟漓江队也没什么有威胁的进攻,展望新上任的代理主教练不禁有几分沾沾自喜,他惬意地坐在椅子上,手指间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卷,再也抑制不住眉梢眼角绽放开的喜色,兴奋地和身边的助理还有领队小声议论着什么,还带着几分夸张地把手耷拉在椅背上仰头笑几声。他的情绪不仅感染了身边的人和替补席上的队员,也感染了场上比赛的展望队员,他们也渐渐地松懈下来,对漓江的攻击也没有下半场刚开始时那样凶猛。

    压制稍稍舒缓一些的漓江中场向前顶了顶,没有遭遇到对手顽强的抵抗;再向中场附近靠一靠,这一次展望的中场还略微向后收缩了一些……

    有门!

    电视台的解说员是第一个发现局面有些变化的局外人,“现在情势变得有些微妙,两球领先的重庆展望似乎对这个比分已经很满意了,他们现在的愿望就是把优势保持到比赛结束,然后揣上这三分……”他这段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意外的事情就发生了——

    这是一个越位的死球,在禁区外不远的地方,展望守门员很快就把足球踢给任伟,然后就倒退着转回禁区里。侧身拿球的任伟一点都没察觉到对方的前锋特瑞克已经悄无声息地溜到自己背后,就在朴建成大声呼喊想引起任伟警觉时,特瑞克已经从任伟脚下把足球勾走了,仅仅带了两步,他就飞起一脚……

    足球擦着竭尽全力跳起来的守门员的指尖掠过去,又擦着球门的下沿滑过去……

    一比二!

    体育场里立刻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和掌声!

    展望人个个都站在原地,木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还没反映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守门员脸上殷红一片,指着任伟的鼻子破口大骂;垂头丧气的任伟恶狠狠地盯着在队友拥抱作一团的特瑞克,恨不得冲过去一脚把他踹个马趴……

    漓江的这个进球立刻招引来展望疯狂的进攻,从第六十五分钟到第七十三分钟,整整八分钟里足球就没有离开过漓江的半场,除了一名拖在最后的中卫和守门员,展望的半场根本就没有球员……

    这个时候看台上早已没了声息,连那个饶舌的解说员现在也收住了他的话头,屏息静气地注视着漓江球门前那忽而聚拢忽而扩散的人群;黑白相间的幽灵在人群中跳跃飞舞,这一刻还在人群中潜伏,下一刻就在人头上蹿动,它被人狠狠地踢出或者顶出禁区,然后它马上又被人送回来……我们不记得是谁说过这样一句话,足球就是男人的战争,看着这十多个人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上来回穿插跑动呼应防守,我们不能不说,这的的确确是一场搏杀,虽然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飞溅的鲜血,可谁都得承认,这里同样是在进行一场生与死的较量……

    段晓峰的头球被门柱边的漓江队员用身体挡出来;

    欧阳东近在咫尺的射门居然教守门员神奇地用脚尖勾出来;

    任伟在禁区边沿的射门打在一个漓江队员的脸上,那队员的鼻孔里立刻流淌出两道鲜血,可他一只手捂着嘴和鼻子,眼泪花花地居然就伸出一条腿去阻挡段晓峰的射门……

    皮球砸在他胸膛上,即使是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似乎都能清晰地听见那一声沉闷的声响,他一头就栽倒在草丛里,可那足球也高高地弹起来,越过人丛,飞向中场……

    因为身高缘故没能争抢到皮球第一落点的漓江七号却意外地获得了足球的控制权,他只把球向前趟了一步,就起了斜着起了一个高球,一直在中线附近游弋的特瑞克这时终于有了表现的机会,他轻盈地跳起来躲避开一个展望队员的铲断,又单纯凭借着速度上的优势就摆脱了拖后的展望中卫的纠缠,现在,他的面前是至少三十米的空旷区域,还有一个面色凝重呼吸困难的守门员……

    守门员拼着红牌下场的危险动作也没能阻止下特瑞克的射门,他的手的确扳倒了特瑞克,可在这之前漓江前锋已经完成了一个并不那么规范的捅射动作,球速虽然不算很快,可在另外一名展望队员赶到之前,它却有足够的时间溜过球门线……那个展望球员贴地滑行的身体和皮球一起滚过了球门……

    二比二……

    这还没有完,更大的噩梦还在后面!

    第八十三分钟,克泽在右路绕出一个大圈子,从底线朝禁区里突破,在两名展望队员的夹击下,他总算艰难地皮球传进来,飞奔前来的特瑞克眼看着追赶不上这个点,他高高撩起一条腿,贴着草皮一直滑出底线,到底也没能把队友的传球转化为一次进攻;

    边裁手里的旗帜早就举起来,在克泽带球的过程中,皮球就已经出了底线,这是个球门球!

    滑出底线的特瑞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翻身坐起来,朝克泽扬扬大拇指,呲着一口白牙笑了笑,就把自己的球袜捋到脚踝,正正护腿板,扯上袜子,再把有些松散的鞋带解开重新系上;

    展望守门员夹着足球,右手来回摆着手势,告诉队友们朝前压,然后他弯下腰,把皮球摆好,退开了几步,一边后退他还一边打量着队友的位置……

    一个白色的人影从他身边一晃,他不禁有些发楞,就在他反映过来并且也发疯一样地朝那个白色人影扑过去时,特瑞克已经很轻松地完成了射门!

    主裁判的手坚定地指向中圈弧!这是一粒毫无争议的进球!

    巨大的电子记分牌上立刻变幻出最新的比分:三比二!

    巨大的欢呼声和笑声几乎把整个体育场都淹没了,南宁球迷几乎没为这意外的一幕给逗得乐晕过去,即便是最富有想象力的人,也不能想象会发生这样一番情景吧?

    这球能算进球吗?!燃烧着满腔怒火的展望们立刻把主教练给团团包围起来,愤怒地想讨回一个说法!

    同样沮丧的段晓峰,尽着最大力气把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嘴里也不干不净地的任伟从主裁判身边拉扯开,雷尧和另外一个队友把那个激动得拳头直舞的守门员连抱带排揎地阻挡在人群外,欧阳东在和主裁判小声地说着什么,可主裁判那张没有多少表情的脸和坚定的目光表示,他绝对不会改变自己的判罚!这就是一个进球,一个毫无争议的进球!

    任伟梗着脖子从段晓峰肩头上大声嚷嚷出一句什么话,主裁判立刻拨拉开人群,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牌朝他挥舞了一下;任伟的眼珠子都红了,他一把扯开段晓峰,还想上去和主裁判理论,两三个队友过来连拖带拽带劝说,好不容易才让他闭上嘴,可他的眼睛还是挑衅地盯着主裁判……

    展望新上任代理主教练罗成光大约是最冷静的重庆人吧,他一声不吭,只是痛苦地手里的烟卷捏成了好几段,散碎的金黄色烟丝和着白色带条纹的卷烟纸飘落到他脚下……

    这一场比赛重庆展望输了,在他们最需要胜利的时候,他们输了,他们的对手都赢了,现在,上海红太阳后来居上,已经领先展望两分,连北京长城也比展望多一分。欧阳东他们眼睛里那座原本清晰可见的冠军奖杯,蓦然间变得模糊和朦胧起来……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四)

    就在重庆展望抵达天津的前一天,中央气象台发布了今年入秋以来的第一个强风降温警报,这股势头强劲的冷空气来自西西伯利亚,预计在未来几天里,它将会使东北、华北和内蒙古西部以及宁夏北部的气温骤降六到十度,在部分地区还会伴随着一个降雨的过程——冬天的脚步终于响起来了。

    大部分熟人和朋友吃罢饭就离开了,现在,欧阳东坐在莆阳陶然下榻的东方宾馆十一层东端的小茶室里,用一把精致的银勺轻轻搅着面前黑褐色的咖啡,向冉就坐在他对面,唆着嘴唇望着茶室明亮的玻璃窗。窗户上满是细密的小水滴,这个时候,整座城市都沉浸在雨朦朦的夜色中,无数条透明的小水流附着在玻璃窗上,又慢慢地汇聚成一个更大的水珠,当它再也不能抵抗地心引力的吸引时,它就会在光滑的玻璃面上划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痕迹,直到它加入一个更大的团体中,然后,这个更大的水珠就会义无返顾地扑向窗台……

    直到那条溪流消逝融汇到一大片亮晶晶的水渍中,向冉才把头扭过来,似乎有些不胜寒意地把深蓝色运动夹克的拉链又望领口扯了一下,这才说道:“老甄的膝盖这次伤得很重,在长沙医院里,医生就说,也许他……也许不能再踢球了。”他低垂着眼睑,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至少在明年夏天前是没可能踢球了。”

    欧阳东点点头,只望了一脸伤感和忧虑的向冉一演,却什么也没有说。冲不上甲A,莆阳陶然就摆脱不了被甩卖的命运,便能新的俱乐部即承接下伤得这样重的甄智晃,他的足球生涯也基本上到了头,要是俱乐部发善心,他还能在球队里干领上两年薪水,要是俱乐部心肠硬点,养好伤他就只能宣布退役。欧阳东默默地叹了口气,他只在心里盼望着,这伤可千万别给甄智晃落下什么残疾。

    良久,欧阳东才问道:“你呢?要是陶然真被……我是说,要是陶然再不能在莆阳了,你打算怎么办?”

    向冉抿抿嘴,摇了摇头:“我还没认真想过这事。没时间想,也不愿意去想。还有一个升甲A的席位,还有两场比赛要踢,我们现在虽说是第五名,可和第二名也不过就差两分,虽然最后两场比赛一点闪失都不能有,可也不是全然就没有机会。这个时候只能拿命去拼一拼了。”他的嘴角咧了咧,算是一个笑容。他自己对冲A都没有什么信心。明天下午对阵天津金狮,获胜的希望说破天也只有三成,就算取得这三分,最后一场还要在客场和成都宝通火并……联赛上半段两支球队在莆阳就拼出了真火,三张红牌七张黄牌也算是创下一个联赛记录,当时成都人就咬着牙丢下一句狠话,“十月份咱们成都见”,他们会把这当着一众媒体砸下的话再吞回去?莆阳陶然俱乐部里就没有一个人提出去和成都宝通套交情,这时节再去烧香拜佛,只能教自己蹭一鼻子灰落一脸唾沫星子,还白让旁人看笑话!

    这些话欧阳东早就在报纸上读到了,可惜他并不是太清楚那篇复杂得就象哲学论文一般的文章中提到的所有内容。他脑袋里装的事情已经够多了。现在的甲B里,除了提前四轮就捞走一个升A名额的深圳蓝光,至少还有五支球队在理论上存在冲A的机会,为此那篇文章还给出了每一支球队最终成功晋级的诸种比赛情况设计——假如第二名和第三名在最后两场比赛里只拿了三分、第四名和第五名又没能全取六分,而第六名又接连干掉第二名和第三名取得两连胜的话,那么,凭借着积分优势、净胜球优势或者相互间的胜负关系,排在第六的甘肃白云就能搭上甲A的末班车。虽然这些情况全部发生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可足球是圆的,天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呢?

    欧阳东使劲地摇摇头,把这些复杂的胜负关系从自己脑海里驱赶出去。

    半晌他才又问道:“知道谁是买家吗?”

    向冉笑了,他怎么会知道哩?这事全俱乐部也就两三个人知道点底细吧,可谁会在这个时节把这样的事情告诉队员们哩,那还不全乱套了?“可能是福建的一个烟草公司,也可能是珠海人,说不定就是省城的什么房地产商。现在有关这事的消息满天飞,也弄不清楚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我没去理会这些事,爱谁谁吧,我反正就是一个踢球的。”他努力在脸上挤出一抹笑纹,“有机会哩就再挣两年钱,不乐意教我踢哩——要真到那一步我也就不踢了。在莆阳这四年我也积攒了一些钱,老甄还一直鼓捣着教我和他合伙做汽车生意,”

    “你不回山西了,就留在莆阳?”

    “不回去了,我和雯雯都中意莆阳那地方,一早一晚地在慕春江边走走看看,那日子挺舒服。再说我儿子也不习惯山西的吃食,他回去指不定连太原话都听不懂。”说着他就乐起来,“好歹我在莆阳也是号不大不小的人物,甭管怎么说,至少办点什么事也能享受点照顾,做点生意也不愁没人替我打免费的广告。”他望着欧阳东,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欧阳东也仰脸笑起来。他还没告诉向冉,假如莆阳陶然转卖去别的地方的话,只要向冉提出转会,他就会教重庆展望把他招揽过来。这事他在一个多月前就和王兴泰提过一次,毫无疑问,眼巴巴地盯着联赛冠军的王总当然是一哇声就答应下来,要不是夏季转会市场已经关闭,一心想把欧阳东紧紧地拴在展望战车的车轱辘上的王兴泰也许立马就会操办这事。没有问题,绝对没有问题,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甲B里名头颇响的向冉在展望俱乐部一样能派上用场,这也省得他和教练组一天到晚为中后卫的事情挠头——俱乐部里没人能和现在那俩中卫抢位置,这无形中也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滋养了他们的脾气,有个向冉这样的中卫,至少能教那俩小子收敛一些……

    不过欧阳东现在还不打算就把这事告诉向冉,还不到时候。他这是在为向冉做打算。假如向冉知晓了自己有一个不错的未来的话,他心里鼓着的那股劲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一些影响;假如他这个队长心态有点变化的话,那么,那些辛苦了一个赛季的陶然队员们也同样会被他感染,他们依然保有着的信心也必然会涣散;而对莆阳陶然来说,涣散的斗志绝对是致命的。

    看,咱们的东子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能够很慎重很周密地为他人考虑了,虽然在这之前他就能经常站在别人的角度来思考问题,可那时他只会为了某一个人或者某几个人而做出决定,现在,展望队长的袖标让他更能从大局着眼,为一支球队、为一个集体来思考,甚至是为了一个已经与他没有多少干系的球队……我们为他感到高兴,也为他感到自豪——他身上已经具备了某些真正的球队领袖的气质,而不再是单纯地用自己的技术为球队摧城拔寨立功,虽然这也很重要,可更多的时候,尤其是在困难的时候,球队领袖的意志会激发出整支队伍昂然的士气,会做出许多教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向冉凝视着欧阳东。过去两年中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所以他更能清晰地察觉到欧阳东身上发生的这些变化,虽然他的身板依然瘦削,虽然他的面容和两年前相比也没有多少改变,可在言谈笑语间,他不经意就会流露出成熟男人的稳重,还有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责任感,就和他自己现在肩膀上背负的那种责任感一样——他们都是一队之长,他们同样要为整支球队的命运负责……

    向冉长长地吁了口气,端起连糖块也没放的咖啡喝了一口,问道:“你们呢?你们现在的情景怎么样?”

    “夺冠还是有很大希望的。”欧阳东沉吟着说道,“我们和他们积分上差的不多,净胜球和主客场胜负更是压着他们,还有四轮联赛哩,”他抬起眼望着向冉,“他们也是人啊,也会犯错误,我就不信四场比赛他们场场都能赢下来。不过,人们的心气倒有些浮动。”

    向冉笑了,说道:“人之常情嘛。你们领先了半个赛季,眼看着就能做冠军了,忽啦啦一下子就从第一跌到第三,这事换到谁身上也不会好受。就是你说的那句话,还有四场比赛,他们也是人,到最后谁笑谁哭还不知道哩。”说着,就拿起手机来看。

    欧阳东知道他想做什么,便招呼下一个从旁边走过的服务员,让她为自己结帐,又对向冉说道:“都快九点了,我也该走了。你们明天还有比赛,早点休息。努把力,”他站起来把紧紧握住向冉伸过来的手,笑着揶揄一句,“我还一直盼望着明年能在联赛里好生拾掇拾掇你哩。”

    这句带着真诚祝福的玩笑话教向冉一下便笑出声来。

    欧阳东刚刚对出租车师傅说出自己要去的地方,他的手机就嗡嗡地叫起来。

    电话刚刚接通,他就听见段晓峰气急败坏地问话:“东子,你在哪儿?”

    “我正要回来,怎么了?”段晓峰说话时的语气让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他预感到,就在自己和向冉见面的这两三个小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追问了一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能是什么事呢?即便是队友之间有点什么小摩擦,任伟雷尧他们都在,似乎不需要他来出面调停吧?难道是为了星期天的比赛?可通常情况下,主教练都是在周五下午或者晚上征求他们几个主力的意见,难道罗指导觉得压力太大,改变了这个惯例……一瞬间欧阳东的脑海里就转过许多念头,他的眉头皱到了一起。假如真是后者的话,事情才真正麻烦了。罗指导这样做虽然能证明他对比赛的重视,也能体现出他对工作的热情和认真,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这也足以证明重庆展望眼前的形势很糟糕,它已经动摇了罗指导的信心。足球比赛就象一场战斗,指挥者的一举一动随时都会影响他的战士,尤其是在这个时候,队员们的眼睛都盯在主教练身上,假如主教练从容镇定的话,他们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就会渐渐平静下来,就能重新凝聚起更强大的力量去争取胜利……

    “你赶紧来巴渝火锅楼!”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里和你说不清楚!”段晓峰急急地说道。虽然说不清楚,可他还是说了个大致。巴渝火锅楼天津店是一家重庆人开的饭庄,大老板就是罗成光的一个朋友,傍晚时火锅楼专门找了四辆车来球队的驻地,除了王兴泰和一个随队来天津的副总有公事要应酬之外,连队员带工作人员,俱乐部到天津的二十多号人都被邀上了车;饭局都快煞尾了,朴建成和一个队友为点小事争执起来,起初谁也没太把这酒后的言语当回事,可几句话下来两人的争吵就闹大了,雷尧和任伟便过来维护各自的兄弟,于是事情就从一杯耍赖不喝的酒一直牵扯到头一天的比赛,而对这场输球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人,正是任伟和队上另一位大哥级人物,那个性格阴沉冷漠的守门员……

    估计段晓峰是在火锅楼的走廊上给自己打的电话,欧阳东依稀地从电话里听见有好几个人在大声地叫喊,其中就有代理主教练罗成光的声音。

    麻烦啊!真正的麻烦来了!

    “我马上就到!”欧阳东合上了电话,眯缝着眼睛盯着小车车窗上来回摆动的雨刷出了半天神,这才想起来,他还没告诉出租车司机,他先不回宾馆了。

    “巴渝火锅楼天津店?我知道那地方。”师傅一口地道的天津腔应道,这软绵绵的声音听着不禁让欧阳东一个莞尔,不过笑容马上就从他的嘴角消失了。他去了又该做些什么哩?

    在一个行人稀少的路口,师傅利索地把车掉了头,又开出好长一段路,突然冷不丁地问道:“你就是那个踢球的欧阳东吧?”

    满脑袋心事的欧阳东下意识地点点头,应了一声。

    “真嘛是你呀?!”那师傅原本冷淡的表情立刻变得生动起来,他扭脸瞅瞅欧阳东,巴咂巴咂嘴就说道,“真是你呀!我说瞅着眼熟呀,打你上车我就一直在琢磨我这拉的客人是谁了。这下我回去可有的是事能说摆了,大名鼎鼎的欧阳东啊,还不羡慕死那些家伙呀!”老半天也没吭半句声的师傅现在就象一个打开了收音机,就一个人在那里一通说,从联赛扯到天津高新俱乐部,再从天津高新俱乐部扯到甲B的天津金狮,又从天津金狮直说到现在甲B里混乱的晋级形势……

    欧阳东一头想心事一头随口附和着师傅的话。

    “国家队踢的最后那场球我也去看了,嗓子都喊哑了,真是过瘾啊,十比零!啧啧!亚洲二流把个亚洲一流打得落花流水,贼解气啊!”师傅感慨着,“要是早些时候你们也能这样踢该多好啊,甭说踢出亚洲踢向世界,就是进个前八也不是什么奢望吧!”他怅然地说道,“这也能教那些睁着眼说瞎话、出了问题就找客观理由的家伙好好地长长见识,别一天到晚就想着钱,就想着头顶上的乌纱帽……”

    这回欧阳东没应声。他就是有再多的感叹也不能在这里说,要是不留心传扬出去……

    “你踢得那球贼好看啊,我都闹不明白,难道你膝盖上没骨头,那样的动作也能做出来?”师傅扫了欧阳东一眼,顿了顿,又问了一句,“你在巴西呆过吧?是在那里练的这几手绝活儿吧?”不过他马上就纠正了自己的错误,“哦,不对!我记得报纸上有篇文章单说的你,说你是联赛里唯一的正牌子大学生,读书时就是学校足球队的主力,可你们学校那地方的足球俱乐部就是不识货,送上门的宝贝还硬生生望外推……”

    欧阳东笑起来。这篇文章他也看过,好些个队友熟人还找他打听报纸上的事是不是真的,人多嘴多的,问得他不胜其烦,最后干脆就默认了。

    下车时那司机终于没能抵挡住诱惑,他在身上掏摸了好半天,又在工具箱里翻腾好一会,到底也没能寻出一张象样的纸片来,干脆就把厚厚的一叠子出租车车票翻过来,让欧阳东在上面给他签个名。

    “再签一张,这一定是最后一张!”

    欧阳东怎么能拒绝这样热心的球迷哩,他一口气就给司机签了十几张车票,又顺手给那位借笔的年轻人还有几个凑热闹的路人画下自己龙飞凤舞的名字后,就逃也似的蹿进了火锅楼——眼见着人是越聚越多,再不走的话,只怕连站在门口的几个迎宾小姐和保安也要过来索要签名了。

    事情远比欧阳东想象的还要糟糕,一桩因为划拳输酒耍赖的小事,最后竟然演变成球队中各种矛盾的总爆发。我们都知道,在所有的集体中,都难免会有或大或小或松或紧的各种团体,他们会为各自的利益在明里暗里进行争夺,或者说得好听一些,他们在竞争。展望俱乐部同样有这样的团体,一方以任伟和那个前国门为首,另一方的头头自然就是雷尧这个国家队的主力前锋,他的周围聚集着好几个从北方各个俱乐部转会来重庆的球员,虽然人数不如对方,可这些队员大部分都是主力,或者是主力替补,因此在声势上并不输给任伟他们。现在,双方的三个头头都掺和进这件事情当中,吵闹的焦点也不再是那杯酒该不该喝,而是许多掩盖在夺冠的大目标下的矛盾……

    欧阳东赶到的时候甚至连事情经过都没法了解,大部分队员都躲得远远的,瞠目结舌地看着四个大哥级人物在那里拍桌子砸板凳,任伟的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一脸冷笑的段晓峰的鼻子上,那个前国门正捏着一支烟,铁青着脸和雷尧对视,雷尧额头上几根青筋爆起老高,通红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死盯着依然是队友的对手。

    段晓峰怎么也……欧阳东只能苦笑,他原本还想自己来劝说任伟,让段晓峰去拉走雷尧的。

    他立刻在宽敞的雅间里寻找俱乐部的几个头头,可立刻就发现,他们似乎也分成了两派,守门员教练和领队自然是坐在一起的,代理主教练罗成光和两个助理教练,还有那个一贯衣冠楚楚的副领队似乎又是一伙。不用问,罗成光一定会替任伟出头……

    欧阳东咽了一口唾沫,暗暗在肚子里骂了一句难听话。眼前的这副光景教他如何去收拾?

    他只能先招呼和这事干系不大的队友先回去。

    几个队员顺从地站起来,可看见大部分人都还坐在原地没动静,他们也就犹豫起来,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下。一个重庆籍球员小声地咕哝一句:“没车怎么回去?”

    “打出租!”欧阳东眼睛立刻就瞪起来。

    那个队员还想说点什么,可欧阳东严厉的目光让他把想说的话生生地咽回去。

    直到最后一个队员离开,他才掉头问闷坐在桌旁的朴建成和另外一个队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问他!”朴建成脖子一梗咬牙嘟囔了一句。

    “怎么回事?”欧阳东转脸问那个小个子的队员。

    “也没怎么回事,”那队员嗫嚅着说道,“就是他划拳猜枚输了赖着不喝酒……”

    “你说什么?!”朴建成在椅子里一蹦老高,捏着拳头就要朝那队员冲过来,被欧阳东一把就掀回座位里。他就在椅子里冲那队员大声嚷嚷着,“你他娘的耍诈怎么就不提了?你写那俩字条都他娘的一个字没有,你还好意思说我输了?!”

    “是这样吗?”欧阳东问那队员。转眼间他就已经盘算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能让眼前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虽然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眼前的棘手问题,可至少能掩盖下矛盾。他自信任伟和雷尧他们都能接受这种解决办法。至于那些从桌子下面翻出来的矛盾,嗨,这些矛盾就不是一两天里积累出来的,解决起来自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再说,还有俱乐部……

    那队员没吱声,只是用眼角瞟了瞟任伟,又瞄了瞄罗成光。自打欧阳东进屋到现在,刚才还剑拔弩张地比试谁的嗓门更大的两拨人,就没一个人再说一句话开一句腔。他无奈地舔舔嘴唇,很不情愿地点点头:“……他也没说非得写上字啊。谁让他那么好糊弄哩。”

    “唔,这么说是你在捣鬼了?”说完欧阳东就转脸问朴建成,“他骗了你几回?”

    “五杯!不,兴许就四杯。”

    “狗屁的四杯!就三杯!”那队员大声地辩解。他不敢和欧阳东嘴硬,倒是不怵比他高出一头也结实许多的朴建成。

    朴建成立马又想跳过去抡拳头,可桌子下面有人踢了他一脚,他便只是在椅子里挺了挺腰杆。

    欧阳东在桌上抓过半瓶酒,又抓过三只空酒杯摆在那队员面前,挨个斟满后看着那队员。

    那队员畏难地望望满满盈盈的酒杯,又望望欧阳东,艰难地说道:“他,他没说非得在纸条上写字的……”他又转脸哀求地看看任伟。他那可怜的酒量怎么能一口气喝下这三大杯高纯度的白酒啊!

    任伟把手一伸说道:“我替……”

    欧阳东打断了他的话,看着那队员冷冷地说道:“捣鬼就是捣鬼。”

    任伟只好讪讪地把伸出去的胳膊再一点一点地抽回来。

    朴建成幸灾乐祸地看着那队员被三杯白酒灌得眼泪汪汪,解气地说道:“该!”

    欧阳东一偏脸就盯住了朴建成,语气冰冷地说道:“你很能喝是吧?我来陪你?”他从桌上抓过两瓶白酒垛在他面前,“一人一瓶,不够再添!不趴下一个,咱们俩就都别离开这房间。”

    这回轮到朴建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找出一句给自己下台阶的话来:“今天不喝了,改天再喝,后天还有比赛哩。”

    是啊,后天还有比赛哩。

    一场可能会在更大范围内引发震动的纠纷,总算被“后天还有比赛”这个最直接也最重要的事情给遮掩下去。

    星期天的比赛重庆展望赢了,一比零小胜——下半场刚刚开场,任伟就利用一个角球的机会,用头球砸开了通向胜利的大门。

    北京长城在客场窝窝囊囊地被深陷保级圈的对手零比零逼平;主场作战的上海红太阳气势如虹,三比零轻取既无保级压力又无降级危险的武汉风雅。

    重庆展望又回到了联赛第二名的位置上,比北京长城多一分,却比上海人少两分……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五)

    欧阳东是带着一张黄牌离开天津的。当比赛进行到下半时补时阶段,他在对手已经晃开自己的防守之后还伸脚把对手绊倒在草丛里,不远处的主裁判立刻便吹响了哨子,然后飞跑过来,毫不犹豫就给了他一张黄牌。这之后不到一分钟,他就被队友替换下场,在他走进体育场甬道之前,一个记者用相机记录下他嘴角的一抹满意笑容。

    这是一张故意申请的黄牌……

    现在,欧阳东身上已经累积了三张黄牌,按照联赛的规则,他将会自动停赛一轮,这样他就能轻轻松松地去备战倒数第二轮同北京长城的比赛。那肯定是一场短兵相接刺刀见红的比赛,已经对夺冠不抱多少希望的北京长城在这个赛季里就剩下一个愿望了——亲手扼杀重庆展望的冠军梦,让重庆人也尝尝那种从天堂堕落到地狱的痛苦滋味……杀死重庆展望的渴望甚至超过了他们对冠军的期盼。

    对于欧阳东刻意获得的黄牌,除了北京和上海的两三家媒体发出几声根本没有回应的抱怨和讽刺之外,其余的媒体对这事都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现在还不是从技战术安排或者从体育精神方面挖掘这事的时候,等到重庆展望在下轮比赛中有点膳食闪失输球,又或者他们没能取得预想中的三分,嘿嘿,那时再来摆弄这桩“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傻事,不是更有噱头?

    何况同甲B联赛里发生的那事相比,欧阳东自己跑去申请一张黄牌算个屁事!

    ——甲B联赛第三十三轮,两支同省的甲B球队在八千多球迷面前共同上演了一出精彩的进球大战,双方一共踢进了十三个球,这创造了职业联赛有史以来单场最高进球数,而十二比一的比分也重新改写了联赛历史上最悬殊的比分。这场比赛里还有一个不值得称赞的事情,转播这场比赛的电视台迫于无奈,不得不屏蔽了现场观众山呼海啸一般的恶毒咒骂,摄影师甚至都不敢把镜头对准观众席;假如没有那些尽职尽责的武警和公安虎视眈眈地严密注视着现场观众的一举一动,愤怒得无以言表的球迷也许会跳下高高的看台,直接把唾沫啐到那些不要脸的家伙们脸上,再用拳头和牙齿把他们撕咬成碎片!可哪怕就是这样,也解不了他们心头的恼怒和羞愧——自己掏腰包来看球、来支持家乡的球队,却被人当了猴耍,这怎能不让人愤慨?!这两群该死的混蛋难道就忘记了,他们俱乐部的名称前面冠着所在地的名字?他们难道就不怕因为自己的丑陋行经给所有家乡人脸上抹黑?!难道就能忍受别人鄙夷的目光和不屑的语气?!

    无数人从电视新闻画面上看到这一幕:面对着满屋子兴致盎然的记者,面对着喀喀嚓嚓不停闪烁着白色强光的相机,已经籍着净胜球的绝对优势而位居甲B联赛排名第二的主队教练耷拉着眉眼,就象个贪财的吝啬鬼一般珍惜自己的言辞——他找不出可以在这种场合譬说的话,只能胡乱地夸奖几句自己的队员了事,然后就用一把大锁彻底锁上了自己的嘴;早就铁定降级的客队主教练更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恭维对手的强大和哀叹自己的倒霉之外,他再也不肯回答任何问题。在房间外面震耳欲聋的“假球”“滚蛋”还有齐刷刷的骂娘声中,主持人匆匆结束了这场教人无比尴尬的新闻发布会……

    原本就无比复杂的甲B局势变得更加混乱。在漫天飞舞的无数小道消息中,有两条最为球迷和媒体接受:这这轮比赛之前,因为另外一支积分相同的球队在最后一轮会遭遇到他们不同戴天的冤家,所以两支关系一向良好的球队——这其中便包括刚刚用疯狂的进球确保自己甲B第二位置的那家俱乐部——达成一个君子协定,假如第三方在最后的比赛中被阻击,那么因为净胜球劣势而屈居第四名的球队将晋级;假如情况有异常,那么晋升甲A的最后一个名额属于第二名。另外一条消息更是传扬得有鼻子有眼,不甘心就这样窝窝囊囊就死的第三名已经用白花花的银子铺摆下一条通往甲A的金光大道,他们已经买通了曾经的世仇,无论另外两家俱乐部私下里有什么样的交易,也不可能阻止他们脚步……

    更教人不可理解的是,这些没来由的谣言竟然白纸黑字地出现在报纸上……

    原本该立刻就做出反应的足协,却只有一个天晓得主管什么差使的官员站出来说了些不关痛痒的废话,他声称足协已经调来了那场比分夸张的比赛的录象,要“会同专家们研究研究”,才能对这场比赛定性——在定性之前,甲B联赛最后一轮的各场比赛将如期进行。

    他的声明立刻就招来无数的唾沫和质问。可足协把大门和窗户一关,就再没人出来抛头露面。

    欧阳东把厚厚一叠子报纸搁在茶几上,一面*着有些发木的脸颊,一面为莆阳陶然的命运感到痛惜,同时也为他的朋友们感到悲伤,向冉、甄智晃、周富通、袁仲智、方赞昊、劳舍尔……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脸庞在他脑海里划过。就在几天前,他们和他还曾在异乡聚集在一块,虽然那时他们就知道前途肯定会充满坎坷,可他们依然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还期盼着能用自己的汗水和不屈不挠的信念完成一个奇迹,那时他们的脸色是沉重,可他们的眼神还是还充满着期盼……现在哩,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哩?他不禁痛恨起那些操纵比赛的人,他们不单单是在肆无忌惮地操纵比赛,而且是在肆无忌惮地破坏,他们破坏的也不单单是足球,还包括许多足球之外的美好事物,他们甚至是在挑战人的良知,而那些手里掌握着足球领域最高仲裁权利的人更为可恨,一句“联赛如期举行”,实际上就是对这些丑恶行径的变相认可……

    莆阳陶然完了!欧阳东悲哀地想到,至少他认识的那支莆阳陶然已经完了……

    他痛苦地意识到,他也要为陶然今天的遭际负上一些责任,两年前,正是因为他决意转会离开,当时在甲B赛场上纵横驰骋的莆阳铁骑在此后的联赛里就渐渐趋于平庸,虽然没有降级的危险,可也再也没能象那两个赛季那样辉煌——他当时绝对没有想到自己对于陶然的重要性,即便是袁仲智苦口婆心的劝说也没能留住他那颗已经躁动的心。他当时甚至认为,陶然为他开出的两百多万转会费纯粹是在他转会这件事上制造障碍。他也很感激向冉和甄智晃,虽然他们都不希望看到他离开莆阳,可自始至终他们都没站出来阻挠他,而在他刚刚来到山城的那段苦恼日子里,正是他们在电话里的关心和指点让他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

    欧阳东坐在沙发里,良久都没有动弹一下,他呆滞的目光长久地凝聚在某一点上。

    是走廊里突然响过的一阵脚步声和说笑声把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墙壁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六点。他手忙脚乱地从壁柜里捞出几件出门的衣物换上,又从旅行袋里掏出几个包装精美的大盒子,塞进一个不那么起眼的塑料袋中。

    他还要去医院里探望余中敏余指导。

    那个周日的联赛欧阳东压根就没想去比赛现场,他和几个连大名单都不能进的队友们一道,坐在俱乐部的大会议室中那台大屏幕投影电视前,耐心地等待着一场未必精彩的胜利。拥挤在会议室里的还有青年队的小队员,几个有头有脸的俱乐部官员也在这里,说笑的,递烟的,聊摆着三不搭五闲话的,议论着这几天新鲜事的,把个小会议室折腾得烟雾缭绕热热闹闹。他们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不关心这场比赛的胜负,不然这些人怎么会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这里?恰恰相反,渴望夺冠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他们只能用聊天和说笑来转移开自己的心绪和情感,要是他们独自一人来默默面对这场或许会决定展望今年命运的比赛,那份沉重能把人的腰都压弯……

    欧阳东懒散地仰靠在沙发里,他倒是一点都不紧张。几天前雷尧就已经告诉他,这场比赛没有悬念——客队的成绩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在这时节怎么还会有心劲去运动场上拼命?早在他们坐上飞机前,就有与雷尧相熟的客队队员递过话来,他们一准会卖展望个人情,只求展望在这一场比赛里别太教他们难堪。

    既然双方心照不宣,比赛时展望对客队的压力也就没有那么大——即便是想有压力也不可能,遥望三分在握的代理主教练罗成光大手一挥,五名主力都坐在替补席上休息,再加上停赛一轮的欧阳东,除去后防线,大半支重庆展望面目全非。这时的展望完全象是换了一个队,既没有往日教人眼花缭乱的配合,也没有极富想象力和洞穿力的传球,许多时候,皮球就在半空中飞来飞去,草坪上是昏头苍蝇一样的队员在追逐;中前场的混乱也影响了后卫们的正常发挥,上半时三十四分钟左右,要不是对手的前锋故意踩球车摔了个嘴啃泥,光这个单刀球就能要了展望半条命……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所有人的心情就不免越来越紧张,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一直嘤嘤嗡嗡的会议室里变得安静起来,除了偶尔被手掌遮掩下的沉闷咳嗽声,就只有电视台解说员的饶舌,还有现场观众时刻不停发出的模糊喧嚣——那是一种持续的尖锐的声响,混杂着锣鼓口哨还有加油喝彩,就象一个被掐着发音器的喇叭一般,呜呜呜地刺激着人的耳鼓。

    第四十九分钟,很久没能首发上场比赛的前锋尤杜把一粒好不容易塞进禁区的贴地球重重地敲在门柱上……

    “哦!”会议室里看球的人们一齐痛苦地呻吟起来。

    欧阳东狠狠地一巴掌拍在沙发皮扶手上。这样的球也不能进?!他能够肯定,只要尤杜把球打在门框内,那个守门员就不会真正去扑救,只要他不直接把球踹进守门员怀里,守门员未必就会有什么敏捷的反应……那守门的家伙简直就在眼巴巴地盼望着展望能射正哩,在尤杜触球前,他就守在球门的一角,空出大段的球门给尤杜;而客队的中卫只追了一步就莫名其妙地缓下了步伐,还有意无意地阻挡了一下他身后那个不明就里的年轻队友——这不是在给展望亮绿灯又是在做什么?!

    当展望又一次浪费掉好不容易才由双方共同创造出来的机会之后,已经有人在小声嘀咕着什么,俱乐部分管外联公关的副总经理已经顾不得面子和身份,大声地咒骂着什么人。这都是些什么混帐王八蛋,这样的球也他娘的踢不进去?!

    当屏幕右上角的时间提示比赛进行到下半场二十三分钟时,任伟用一个漂亮的急停变向闪过两个对手,从容地瞄了瞄禁区内外的形势,然后很轻松地把皮球搓起来;守门员明显有个迟疑的停顿,然后他扑出来,连电视机前的队员都能看出,这是一次冒失的出击,而且,他还选择了一个很难受的截击位置……他压下自己的中卫和一个拼命蹦起来争顶的展望队员,迎球伸出的双手却没能抓住皮球;现在,数步以外的尤杜有了一个绝妙的机会,他附近两三步距离内就没有一个防守队员,他有足够的时间用胸口停下球再瞄准空荡荡的球门,只需要轻轻一推,比赛实际上就已经结束了——迄今为止,客队的射门次数只有可怜的三次,三次都是毫无威胁的远射……

    尤杜居然用一个异常花哨的动作来射门!

    半转身的凌空射门!

    他以左腿为支撑点,身体向左倾斜得几乎随时都会摔倒,观众几乎能感觉到他那飞快抡出的右腿带出的呼呼风声,然后黑色球鞋面就重重砸在齐胸高飞过来的皮球上……

    尤杜,这个有半年时间没能酣畅淋漓踢上一场正式比赛的外援准备用这个精彩绝伦的进球来出出心中的一口怨气,他要证明自己的实力,要争取下个赛季的合同。

    皮球就象只离弦的利箭一般蹿起来,高高地越过横梁,飞过那些举起手相机准备抓住这一美丽瞬间的记者们的头顶,直飞向跑道外的大片空地,还在地上轻盈地跳跃了好几下……

    所有人一起恶毒地诅咒着这个不晓事的外援。

    电视机的画面上掠过展望代理主教练罗成光,他已经被气得手足无措,只能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痛苦地咬紧牙关;在他背后,那些刚刚从椅子里抬起身子偏过头来关注这个射门的教练和队员们,又都叹息着把自己扔回光滑的塑料椅里。

    被那位副总咒骂的罗成光终于决定换人了。段晓峰和雷尧替下了两个根本就没带射门靴的前锋,三分钟之后,罗成光又用萨加马替换下一个后卫。在久久不能打开局面的情况下,换人是一个明智的举动,它也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五分钟之后,萨加马便用一记三十米以外的远射敲开了对手的大门;

    第一个进球之后三分钟,段晓峰在乱军中左脚射门,被倒地的守门员用双拳挡出后,他立刻用右脚再射……

    二比零,小会议室里的气氛立刻变得活跃起来。

    终场前两分钟,段晓峰和萨加马的夹击让客队的后卫忙中出错,他匆忙间把皮球回传给自己的守门员,可力度不够的皮球从草皮上滚动的速度太慢了,包抄而来的雷尧抢在守门员之前勾过了足球,然后用脚后跟轻轻一磕,跟进的段晓峰连调整动作都没做,只是用脚尖一挑,皮球就飞向了球门远角……

    三比零。

    一场预料之中的胜利,一场有惊无陷的胜利。

    到晚上九点半时,所有比赛的结果都出来了,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最大的好消息是,段晓峰的联赛射手王几乎十拿九稳,他已经领先对手四粒进球,另外一个好消息是北京长城在客场教对手逼平了;坏消息是上海红太阳同样赢得了三分,他们现在依然以一分的微弱优势力压重庆展望,占据着争夺冠军的有利位置;更坏的消息是,北京长城现在只剩下一个理论上的夺冠可能,在下一场比赛里,他们绝对不会给重庆好果子吃。

    “重庆展望想夺冠?他们先得迈过我们这道坎!”一个和展望关系不错的记者,在第一时间就把北京长城俱乐部总经理这句硬邦邦的话传到王兴泰耳朵里,很快,这句话就在队员中传扬得尽人皆知。

    人们不禁回忆起来,去年联赛的倒数第二轮,也是重庆展望客场挑战北京长城,欧阳东用两粒进球,把地狱边缘的重庆展望硬生生地拽回来,却把北京长城的冠军梦捻得粉碎,现在,北京人终于要报那一箭之仇了……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六)

    “《假球!》”一份足球大报在头版头条用特大号的黑字标题发泄着他们的不满,这两个凝结着愤怒的汉字,狠狠地砸在占去头版三分之二版面的一张彩色照片上,那上面有几个笑逐言开的俱乐部头头们的脸。

    另外一份足球大报头版标题更加直接——“《建国以来足坛最大的丑闻!》”他们用四幅照片作为头版内容:第一幅照片,甲B第二名的两个教练肩膀靠肩膀地搂抱在一起,两张沟壑纵横的脸颊上同时流淌着疲惫而幸福的泪水,微微向下咧着的嘴角不知道是在感慨这迟到的甲A门票,还是在感谢总算开了眼的老天;第二幅照片,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伸出双手,紧紧地攥住另一个人的手,从他那百感交激的复杂神情里,我们能看得出来,他对那人的感激已经不能再用语言来表达,而那个和他握手的人却是一脸的苦笑和失望——从照片下的注解我们才总算知道,这是甲B联赛里两个俱乐部的老总,西装男人刚刚踩着同伴的肩膀,搭上了去甲A的末班车……第三张照片来自千里之外的另外一座城市,一群兴高采烈的球员高高地擎举着他们的俱乐部旗帜,绕着体育场庆祝他们的胜利,看台上稀稀拉拉的观众那模糊的身影正和这群激动的队员形成极其鲜明的反差,要是我们仔细观察,还能在照片一角看见两个穿白衬衣的人探出身子,把什么东西砸向跑道上的人;第四幅照片里没有一个人物,只有几片大大小小的黑色物件教人散乱地丢弃在水泥地上,有一大块手机电池、一个缺了一小半的手机显示屏、还有连外壳都不知道摔到哪里去了的手机机身——“十七时三十六分,也就是本场比赛结束后不到四分钟,从另外一个比赛场地传来噩耗,另外一个冲A的对手闪电般地连入四球,把晋级甲A的最后一个名额硬生生地从他们手里‘抢’走了……”这家媒体不无戏弄地对那家瞬间从甲B第二降落到甲B第三的俱乐部调侃地说道,“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劲,上一轮鼓捣出一个十二比一,这一轮又糊弄出一个五比一,可甲A,还是和他们绝缘……”

    不过同第三家报纸比较起来,这两家媒体的语气都还算是婉转,至少他们都没把矛头直接对准足协,而是在愤怒地声讨批判那几家弄虚作假的俱乐部。

    “《足协是干什么吃的?!》”

    不错,这句粗俗话正是第三家足球大报的头版标题,与此相呼应,是它二版头条的评论员文章。

    “……甲B最后一轮,四支球队在全国观众面前尽情地上演了一场充满悬念的惊险大片,从一比零到五比零只用了十六分钟,而从二比零到六比零更是只花了两分四十七秒,若不是亲眼所进,我简直不敢相信,连第二级足球联赛都这样刺激性感且职业的地区,竟然就只培养出一个‘亚洲二流’?说出去,谁会信,谁敢信?!……单场比赛踢出个十二比一,这刺眼的进球数难道就没能让那些成天喊着‘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官老爷们警醒吗?难道只有等到我们的联赛也沦落为‘亚洲二流’时,足协才会再来一个什么香河会议香江会议讨论吗?……几年联赛的成绩是什么?是‘亚洲二流’,是球员翻着番上涨的工资,是球员竞技水平流水价的下跌,是让一部分人的腰包鼓起来了,是让一部分的良心教狗吃了……裁判问题、转会问题、球员收入问题,还有球迷问题以及俱乐部与足协的关系,这些不能绕过也无法绕过的事……不过,首先要解决的事情是,甲B最后两轮比赛中的事!”

    文章最后说道:“我想说拭目以待,不过想了想,我决定什么都不说,洗了就睡……”

    幸好这位撰写文章的记者什么都不说,因为他说了也等于白说,直到星期三傍晚,足协还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这事给个什么说法……

    “说法?还要什么说法。足协到现在都没说话,这不就等于他们承认这结果了?”向冉在电话里无奈地说道,“陶然算是完了,安徽的买家现在就在省城,听说合同已经谈得差不多了,眼下只欠签字过户了。”

    欧阳东再寻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只能陪着他一声长一声短地叹息。

    “老甄呢?他怎么样?”

    “俱乐部送他去上海了。北京几个大医院都说不敢保证他伤好之后还能上场踢球,他家里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打听到上海有家专门治这种伤病的骨科医院,他就去了。”

    “有把握吗?”欧阳东马上问道。

    向冉半晌才说道:“谁知道哩。老甄现在都这样了,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再不济也不过瘸上一条腿,总不会把他的腿……”他蓦然收住了口,然后欧阳东就听见他狠狠地啐了一口。

    欧阳东默然良久才问道:“你呢,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也和陶然一块儿去安徽?”

    “没想过。”向冉说道。这一点他倒没瞒欧阳东,他的确没想过这事,他也不需要操心这事——甲B联赛还没结束,董长江就从武汉给他打来电话,希望他明年能去武汉风雅,还有广西漓江和青岛凤凰,他们也都想教他过去——他向冉再不是四年前那个拎着肮脏的行李卷四处找球踢的人了,他现在可以为自己细心地挑拣一个俱乐部,而且还是甲A的俱乐部。这不禁让他有几分自豪。可这股豪情马上就被陶然那糟糕的前途给冲淡了,再有几天时间,莆阳陶然的名字就要消失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似乎想把郁结在胸口的闷气都给吐出去。太憋闷了,这股子闷气让他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自打周日晚上回到莆阳,他已经足足三天没出家门一步,手机关了,电话线拔了,别人找不到他,他也不想找什么人,除了晚上和早已是陶然少年队教练的彭山一道喝两盅闷酒,他什么都不想做——现在家里就他一个人,知道他心里苦闷不想说话的雯雯带上儿子和保姆去电影院看电影了。“董指导已经给我来电话了,他想让我明年去武汉风雅,广西漓江也找到了叶老师,他们想教我过去……”身为一队之长,向冉

    “明年来重庆吧,我已经和俱乐部说好了,只要你在转会摘牌榜上,展望就一定会引进你。”欧阳东说道。上一场比赛踢罢,他就找到王兴泰,再次提起向冉转会来展望的事,王兴泰自然是一口答应他。这两天他一直在和向冉联系,可向冉的手机和家里的座机一直打不通,他就只好先把这事告诉叶强,让叶强早点着手操办。

    “不,我不来重庆。”向冉很干脆地说道。

    不来重庆?欧阳东一时没回过神来,只是握着电话重复了一遍。这是什么意思?

    “重庆展望……没意思。”

    重庆展望没意思?欧阳东怔怔地没吭声,什么叫“重庆展望没意思”?他拧着眉头思索着向冉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慢慢咀嚼着话里话外的滋味。难道说……

    “你听到什么了?”他问道。

    “我没听到什么,展望俱乐部里我就认识你,我还能听到什么?不过,”向冉顿了顿,他这个“不过”立刻让欧阳东感到一道凉气从他脊梁上掠过。“前天我和彭山一道吃饭,喝酒时他告诉我,你们队里……你们队……大概……”一向说话爽气的向冉突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彭山?”欧阳东问道,他的脸蓦地涨得通红——彭山现在是陶然的教练,可在两年前他却是广西漓江俱乐部的顶梁柱……半个月前的联赛第三十轮,下半场莫名其妙的接连三个丢球不但让展望输掉了那场三分在握的比赛,还断送了展望大好的夺冠形势……难道说,广西漓江在那场比赛里做了什么手脚?听向冉的口气,似乎……似乎……球队里还有什么人在捣鬼?他握着电话的手都不禁抖了一下。

    “彭山都说了些什么?”

    电话那头的向冉一阵沉默。

    欧阳东又问了一句,可电话里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彭山都他娘的说了些什么?”欧阳东突然吼了一声。他这突然的一嗓子让正半躺在床上枕着手臂看电视的段晓峰吓了一大跳,疑惑地瞅瞅脸色眼神都不大对劲的欧阳东,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犹豫着闭上了嘴。

    “……有漓江的人说漏嘴告诉彭山,你们和漓江的那一场比赛,有猫腻……”

    向冉艰难地吐出的言辞就象一记闷棍,重重地敲在欧阳东的脑门上,他的脑袋里轰地一声响,全身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都涌上了他的头部,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模糊起来。猫腻,比赛里有猫腻,他简直不敢想象,比赛里竟然还会有不能公开的猫腻!他根本不需要再追问下去了,向冉那句“展望没意思”不是再清楚明白不过了吗?可……可……可是,谁敢在这样的时候玩这一手哩?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吗,就不怕自己和段晓峰把他撕碎吗?只有一个人不怕……

    他得努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把手里的电话摔出去。“做球的,是不是我们队上的任伟?”欧阳东嘶哑着嗓子问道。

    “不清楚,我估摸着具体的事情彭老大都不是很清楚,他是个局外人,也不好细问。”停了停,向冉又补了一句,“不过,就他所知道的,这事就很复杂,除了你们和漓江,掺合进来的还有两三家甲A里保级的球队,据说光漓江付给你们队上那几个人的买路钱,就有好几百万……”

    好几百万?几个人?这两个数字让欧阳东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深沉的目光不由得连房间里的段晓峰一块儿扫进去。难道段晓峰和雷尧也有份?!不,这不可能,应该不可能,他们和自己一样,就盼望着用联赛冠军来洗刷在国家队时蒙受的耻辱……那这几个人到底是谁?

    欧阳东这边半天没有了声气,远在莆阳的向冉赶紧叮嘱了一句:“东子!你听我说,这事你可千万千万不要闹出来……真要把它铺摆到场面上,你会得罪无数人的,说不定你就得被废了。”他太了解欧阳东的脾气秉性了,也太清楚这事张扬出去会创出多么大的祸事,他现在真是后悔为什么自己要多那么一句嘴。

    “莆阳陶然又出事了?”段晓峰有话没话地问道。撂下电话的欧阳东窝在沙发里足足有十分钟没挪动地方了,只是黑着脸,死死盯着对面墙壁上的一盏壁灯。“你不是已经和王总说好了么,等冬季转会市场一开放,就把向冉买进来么?”

    欧阳东根本就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把两只手攥成拳头,粗大的关节捏得咯咯啪啪响。

    几个人,几百万……除了任伟,还会有谁?他在脑海里把同漓江的那场比赛三个丢球的大致经过回想了一遍又一遍,第一个球就是任伟做下的好事,他和这事绝对脱不掉干系!第二个球应该问题不大,第三个球……第三个球就是那个守门员的失误造成的,他把皮球搁到草地上之前,难道从来不注意四周的情况吗?他要真是这样粗心大意,怎么可能在头号国门的位置上一呆就是好几年?这可是一个低级得没法再低级的失误啊!肯定有他……那,还有谁也趟了这洼浑水的?!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任伟啊任伟,你怎么就做下了这么一样好事!

    段晓峰正想再开口打破屋子里那教人心慌的沉默时,欧阳东已经从沙发里站起来,咬着牙关就摔门走了出去。

    他这是怎么了?吃错药了?段晓峰苦笑着摇摇头,又仰倒在卷成一团的被褥上。这言情电视剧还是有点味道啊,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气派辉煌的酒店餐厅、花枝招展晃来晃去教人眼都迷糊的美女,还有几个气宇轩昂的成功人士,包括那简单得只能骗骗学前班小朋友的剧情,让段晓峰看得入迷……你说那个总经理怎么就不知道他秘书一直在暗恋他哩,还傻呵呵地向另外一个一看便不是正经路数的女人献殷勤?

    “谁呀,敲个什么劲?!”房间里传出来一声恼怒的咆哮,任伟把房门扯开了一条缝,就露出半张脸说道,可看见欧阳东黑得就象锅底的一张脸,立刻就把后半段骂人的粗话都咽回肚子里。

    “进去和你说。”欧阳东伸手在门上一撑就准备进去。他心头再恼怒,也不能在这宾馆的走廊上问那些话,抛来人来人往的队友不说,只要有只言片语落在那些神出鬼没的记者们耳朵里,指不定就会掀起天大的浪头来。

    可他的手却没有能推开门。

    任伟脸上立刻便挂出一抹尴尬的笑容,迟疑着说道:“东子,现在,我……我房间里还有人。你能不能等一会儿再过来……要不,过一会我去找你?”

    借着房间里昏暗的光线,欧阳东瞥见床边影影绰绰地坐着一个女人,正低着头料理着被扯开的衣服。他默默地叹口气。自打余指导住进医院,这种事情就愈演愈烈,俱乐部里再没个头头来过问,即便是那个态度强硬的领队出面来处理,可任伟他们仗着有罗成光这个代理主教练在背后撑腰,根本就没把领队的话放在耳朵里——就权当没听见。至于俱乐部守则上明确规定的罚款,更不被任伟他们当成一回事——区区五百块钱还能落进他们眼睛里?踢一场比赛,光出场费就有三四万……

    “给钱让她走!”欧阳东冷冷地说道,“我有话和你说。”

    “什么话不能等会子再说。”任伟老大不高兴地嘟囔着,“等会儿我来找你……”

    “我说让她滚蛋!”欧阳东提高了嗓门说道。

    对面房间的门也打开了,那个守门员手里捏着几张扑克牌站在门口望着他们。在他身后,几个队员也在探头探脑地张望。

    没好气的任伟只能自认倒霉,从钱夹里数了几张票子,教那个女人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走人。“别跑远了,我给你打传呼你就上来。对了,你有条子顺溜牌子招展的姐妹么,一会儿顺道帮我招呼两个上来,”掩上房门前,他小声地嘱咐那个女人,还拍拍那女人的屁股。那女人似乎说了句什么,任伟便笑道,“你没看见我兄弟那么大的火气?一会有得你们忙乎。”他不在乎欧阳东会不会听见这话。听见最好,这些话本来就是说给他听的。

    转回身他隔着茶几坐到欧阳东对面,一面去摸烟和打火机,一面关心地问道:“怎么了东子,是不是向冉的事情又出了什么状况?这是小事,回头我和老罗王总他们打个招呼,不就结了?”便叼着烟接火。

    “你收了广西漓江多少钱?”

    这句话立刻便唬得任伟浑身一哆嗦。“什么钱?广西漓江,他们凭什么给我钱?”他强自镇定地摁燃打火机,把一团火苗凑到面前,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叼在嘴里的烟卷已经滚落到地板上。

    “你收了广西漓江多少?”

    屋子里死一般地沉寂,一盏昏暗的壁灯把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映照得影影绰绰模模糊糊,隔着茶几沉默着的两个男人就象两个黑黝黝的雕塑一样,动也不动。走廊上有人在说话,还夹杂着两个女人嗲声嗲气的嬉笑,然后就是清朗的开门声和沉闷的关门声。

    良久,任伟才吐出一句不连贯的话:“这事……是谁告诉你的?”

    “你收了多少?!”

    “……六十五万。”任伟胸口就象压着一块千斤重的石头,费了好大劲,才总算说出这几个简简单单的词儿。

    “……他收了多少?”欧阳东看也没看任伟一眼,手一抬便指着门问道。

    任伟当然知道他是在问那个守门员,犹豫了半天才说道:“他也是六十五万。”

    “还有谁?还有谁收了钱?”

    又是半天的沉默,最后任伟还是说出了四个名字:“他们每人拿了三四十万。”

    六个人!还有后腰萨加马!那个西班牙外援!欧阳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可是整整一条后方线啊,怪不得那场比赛下半时踢得那么难堪,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收这个钱?”欧阳东淡淡地问道。他自己都闹不清楚,郁结在他胸膛中的怒火已经快把他点燃,偏偏他说出来的话却是这样冷静。

    任伟没吱声,只是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点上。他耷拉着脑袋,不敢去看欧阳东,就算在这昏暗的房间里,他也能感受到欧阳东眼睛里喷出来的咄咄逼人的怒火,他的目光就象针一样刺在他脸上……

    烟卷很快就燃到尽头,当任伟的手又伸向烟盒时,欧阳东一把就把茶几上的所有东西都扫落到地上,吭里哐啷几声响,花瓶茶杯烟缸还有热水瓶砸碎了一地。

    “我问你为什么!”

    任伟还是没说话,他似乎就没瞧见眼前发生的事一般,只是偏着头呆着脸一声不吭。

    “为什么!”

    那天稍晚时间,和展望同住一间宾馆的记者们都知道了一个没法确认的消息,展望队里似乎出了什么事,两个队员在房间里就扭打起来了。哟嗬!这可是大新闻!鼻子和狗一样灵的记者们立刻精神抖擞,削尖了脑袋四下里打问,当他们把消息凑到一起时,事情的轮廓似乎变得清晰起来——发生打架事件的房间是一零二二,之前楼层服务员便看见有人带着一个年轻女人进那个房间,不久就有另外一个队员去敲那个房间的门,然后那个女人就离开了,再接下来,就发生了两个队员因为训练时的小口角而引发的斗殴……打架的那两个替补队员连重庆记者都不怎么熟悉,他们都是罗成光代理主教练之后才有机会坐到板凳上的家伙,至于那摸不着边际的所谓桃色线索,更是死无对证,两个当事人一口咬定,他们再浑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犯俱乐部的规定,何况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谁还有心思去做那些三不搭五的破事?

    凑到一堆的记者一起撇撇嘴。就算找女人的事是真的,这也不值当得他们去写上几笔,两个没名没姓的板凳队员违规,这样的消息有读者待见吗?远的不说,就是报社的编辑们那里就没通过的可能,更别说写这东西多半还会招来上面的一顿臭骂。

    算了算了,散了散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等几时欧阳东和任伟打起来了,那时他们再来忙乎也不迟。

    不过,刚才好象没看见任伟,就看见欧阳东。他黑着一张本来就被太阳晒得够黑的有棱有角的脸,抱着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坐在队医的房间里用药水泡脚,任谁说话都不怎么搭理。

    王兴泰费了好大的劲,这才好不容易把打架事件平息下去。这帮混球就不能让他有个喘气的工夫,见天价给他找些事来做?!他一屁股坐到沙发里,自顾自地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进去,再缓缓地吐出来,烟雾缭绕中,他不禁怀念起余中敏来——哎,老余啊老余,你几时才能回来继续做你的主教练啊,你在这里的日子里,我是多么的省心啊……

    宽敞的房间里坐着好大一圈人,领队副领队,主教练助理教练,还有雷尧段晓峰他们这些队长级队员,一个个抱肘跷脚喝茶看房间里的摆设,却都闷着头不开腔。

    屋子里没人说话,代理主教练罗成光只好第一个跳出来发言:“今天晚上这事,哎……”他叹了一口气,瞧瞧默不作声的王兴泰,又瞅瞅脸色铁青的任伟,再望望仰着脸的欧阳东,稍一犹豫便接着说下去,“东子啊东子,你怎么就不知道注意影响哩,你说,要是今天晚上的事传出去,这对俱乐部的声誉、对你的名声,会有多么大的影响?”

    欧阳东只是看他一眼,就没接他的话茬。

    “再有几天我们就要和北京长城硬碰硬了,这是个什么样的节骨眼你不会不知道吧?你在这个时候还把自己的队友打伤了……”他又是一声叹息,“你也是队长,怎么做事情就不知道顾大局哩……队友之间,能有什么说不明白的事非得到动手动脚的地步?更别说咱们现在是在客场,是在准备夺冠的生死战,楼下还住着那么多媒体的记者……要不是王总机警,光你们俩打架这事,就会捅破天……”

    这一次,欧阳东连眼角余光都没在他脸上转一下。

    “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总算缓过气的王兴泰打断了罗成光的话头。

    欧阳东看着往日还能让自己有几分尊敬的王总,那张微胖的圆脸让他恶心。他还记得两人争执时任伟说的那句话,“东子,你别和我提国家队,也别跟我提余指导……你怎么就不想想,我任伟再混蛋,这种事我一个人能干下吗?我敢干吗?要是俱乐部里没人说话,你就是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应承这样的事呀!”俱乐部里还有谁能拿这样的主意?除了眼前这个王总经理之外,谁还敢拍这个板?!

    “有什么事不能摆到桌面上来说呢?”王兴泰说道。

    “广西漓江的事,也能摆到桌面上来说吗?!”欧阳东有些讥讽地说道。

    这一句话就把王兴泰噎住了。罗成光、副领队,还有那个守门员的脸色一起变了,而不知这事就里的雷尧段晓峰他们,只用观察这几个人的神情便能猜出几分。

    ——有人卖球!这条消息就象一道晴天里落下的霹雳,狠狠地砸在几个不知情的人头上。

    星期天下午的比赛里,一心要报去年联赛里一箭之仇的北京长城没能赢,展望的后卫线就跟疯了似的和北京人玩上了命,任伟头上裹着绷带也敢跳起来和比自己高出足足一头的对手争抢头球,还用一次神乎其技的远射为展望取得领先的优势;一个中卫和对手对脚时,两人脚下圆圆的皮球似乎都被挤压得走了形;那个守门员更是不得了,连坐在央视直播间里的解说嘉宾也摇头叹息,说他在这场比赛里发挥出了最高水平,尤其是那次精彩的点球扑救——他几乎是凭着一己之力为展望保留下夺冠的最后希望……

    可展望也没能赢下这场至关重要的比赛,他们的前场三大主力欧阳东、雷尧和段晓峰集体状态低迷,带球突破就象吃饭一样随便的欧阳东,全场比赛只有不到五次成功的突破,没有一脚传球给对手造成什么象模象样的威胁,更需要说他自己去射门了,他压到禁区前的次数都少得可怜;雷尧一直踢到比赛结束,可他唯一的一脚射门却没能使上力气,更多的时候观众都看不到他的人影;至于联赛金靴已经十拿九稳的段晓峰,上半时三十一分钟他就倒在草坪上,然后被替换下场,脚踝上堆着冰袋坐在替补席前悠闲地看完了比赛……

    上海红太阳又轻松地拿下三分,现在,他们已经领先展望整整一场球,冠军的奖杯已经在向他们招手了……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七)

    威风了半个赛季的重庆展望,现在这是怎么了?怎么就会被上海红太阳狠狠地踩在脚下哩?要知道,在今年的联赛里,无论是在客场还是在主场,上海红太阳都没在重庆展望身上讨到一丁点的好啊……凭什么他们就能领先展望三分呢?这可是整整三分啊。就剩一轮比赛了,上海人的对手是已经彻底脱离降级苦海的青岛凤凰,在这个时候,谁还能指望他们能在客场阻挡上海人夺冠的步伐么?

    为什么会在主场输给大连长风呢?往日的足坛霸主今年就是个送分的主儿,谁都不再怵他们,可重庆展望偏偏就输了这场比赛;输给广西漓江更是教人百思不得其解,上半场二比零的形势下教人一口气撵了仨球,硬生生把展望从联赛第一的位置上抓扯下来……还有刚刚过去的客场挑战北京长城,要不是中后场队员拼了老命高接低挡,兴许上海红太阳已经在扯天呼地地庆祝冠军卫冕了,而展望那条甲A联赛里教对手望风披靡的前场进攻组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掉了链子……欧阳东、段晓峰和雷尧,重庆展望的黄金组合,竟然会在一场比赛里集体状态低迷……

    为什么会这样啊?!球迷们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们就不想用一樽冠军奖杯来证明自己吗?难道他们忘记了不久前他们在国家队时受到的屈辱吗?难道他们就不知道,这奖杯同样是热爱足球的山城球迷们朝思暮想的物事吗?难道这一切就象那张带着明显倾向性的报纸上说的那样,冠军也需要深厚的足球文化的底蕴,而目前的重庆展望,显然还不具备这种舍我其谁的冠军气质?

    文化底蕴?冠军气质?一直到医院住院部的门口,欧阳东都还在心里对这些说辞冷笑。

    不,他并不是在否认这些评论,实际上他还很赞同那张报纸的说法,并不是谁有钱谁就能买来一个联赛冠军,那需要足够的环境,需要审时度势的俱乐部、精明强干的教练班子和一群心思力气凝聚在一起的有实力的球员,还需要热情的球迷和热心的媒体……这就是足球文化底蕴吧?而冠军气质,欧阳东的微微皱起眉头,那东西他们曾经也拥有过,那时余指导还是展望的主教练,凭借着足以傲视整个甲A联赛的十连胜和骄人战绩,他在球队里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和威望,连向来桀骜不驯的雷尧,人前人后都是一口一个“余指导”,而眼下高居联赛射手榜首位的段晓峰,更是余中敏从展望那一众嗷嗷待赛的板凳队员里提拔出来的,更不要说他欧阳东——余中敏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与很长时间才会联系一次的尤盛并不相去多少……

    不是球迷的原因,再没有这样可爱的球迷了,他们就象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呵护着展望;也不是媒体的胡乱吹捧或者贬低让展望自乱阵脚,他们更不会因为骤然间高处不胜寒而变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展望怎么会有今天?欧阳东不禁苦笑,那抹凄楚的笑还没在他眉梢上形成,就已经转变成蔑视的冷笑,这既是对这个可笑事实的冷笑,也是对他自己的冷笑——

    为什么会这样?!

    是钱!是钱断送了重庆展望的冠军梦想,是钱买走了本该属于球迷的欢乐,是钱毁掉了他梦寐以求的冠军奖杯!都是钱!

    最可笑的是,当那场金光灿烂的友谊赛结束之后,自己还掏腰包请客,拉着任伟他们喝酒唱歌谈天说地,只希望能帮着他们减轻心理上的压力,因为后面还有更残酷的比赛……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可真是瞎了眼!怎么就没能……

    三五个熟悉的身影走出永远敞开着的住院部大楼的门,走向停车坪。

    欧阳东立刻转身拐上大路边的小径。稀疏低矮的树影和灌木虽然不能完全掩蔽住他,可他相信那些人也绝对不会注意到自己。

    那是王兴泰和罗成光他们。他和他们没话可说。虽然那天任伟没直接指认有哪些人参与了同广西漓江的“友谊赛”,可欧阳东也能猜个**不离十。没有王兴泰的点头和指使,除非任伟疯了,不然他绝对不敢做下那样的事!没有罗成光,这件事就绝对不可能做得如此滴水不漏,而没有副领队的首肯,一向老实的萨加马绝对不会掺和进这桩不要脸的事——副领队和萨加马的经纪人有某种经济上的联系,这在展望根本就不是秘密!

    望着三辆无声无息滑过的轿车,欧阳东阴沉着脸,恨恨地抿紧了嘴唇。就是眼前这些人,是他们亲手毁了展望已经伸手可及的冠军奖杯……

    怒火又一次填满了欧阳东的胸膛,他黑着面孔在住院部大楼后面的小花园里转了好半天,可那颗热血澎湃的心就是平静不下来。“我们的足球水平只是亚洲二流”,这个为了推卸责任而下的妄然评判就象一条鞭子抽打着他;“欧阳东!滚下去!”,这已经渐渐被他遗忘的辱骂又一次回荡在他耳边;“东子,你是好样的!给咱们重庆拎个奖杯回来!”那个在重庆球迷见面会上拉着他的手就不放的精瘦男人说这话时,眼眶里都有着晶莹的闪光,还有现在还躺在病床上的余指导,他听见自己的球队竟然会输给广西漓江时,一张原本就被伤痛和失去亲人的内心痛苦所煎熬的脸上骤然变得灰白,又蓦然变得殷红,红得似乎就要滴出血来……欧阳东还记得,当时老人那双瘦骨棱棱的手几乎都要把揉捏成一团的床单抓扯烂了。

    余指导。欧阳东无声地念叨了一遍,他这时才想起他来这里到底是为什么。他是来看望那位让他尊敬的老师的。

    欧阳东尽量用平缓婉转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这是他在展望的最后日子了,在联赛结束之后,他希望能够换个地方、换家俱乐部,在新的城市和新的球会去证明自己的能力。他这样做倒不是说展望不是一家好俱乐部,也不是说重庆不是一座值得人留恋的城市,只是他还想趁着自己年青,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去体会一下那里的风土人情……

    “您也知道,我是个不安分的人,我在哪家俱乐部呆的时间都不长。最初的那家乙级俱乐部只有三个月,之后的莆阳陶然只有两年。”欧阳东对半仰半靠在一大团白色被褥的余中敏说道,脸上还露出一种恰如其分的自我嘲讽的笑容。他没有提起广西漓江的事。他不希望给眼前一脸倦意的老人带来更多的烦恼。

    余中敏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电视里的节目,半晌才咕哝了一句不怎么清楚的话。他脖子上的刀伤损害到他的声带,说话还不是那么利索,何况刚才俱乐部一行人在这里和他唠叨了许多时候,连气带急,他现在疲惫得几乎不想说什么话。可心爱的弟子当着自己的面说起转会这样的大事,又不由得他不说话。

    看见欧阳东疑惑的目光,余中敏的大女儿轻声细气地说道:“我爸爸问,你准备转会去什么地方?”

    “武汉风雅。”欧阳东迟疑地说道。他本来想提云南八星,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事情,刚刚结束同北京队那场比赛的晚上,丁晓军就借着邀约他去烟台参加自己婚礼的事,在电话里隐晦地提出邀约欧阳东转会到云南的事儿,可云南八星这个赛季糟糕的表现,又让欧阳东觉得实在不适合把它作为眼前的挡箭牌——人往高处走水望低处流,自己怎么能越走越回去呢?“他们一直想让我过去,董长江董指导又是我在莆阳陶然时的主教练,昨天晚上还和我在电话里说起这事,董指导和武汉风雅的这份情义我真是不好推却……”欧阳东低下头假作喝水,回避开余中敏父女俩惊诧和询问的眼神。他是说胡话哩。联赛都没有结束哩,武汉风雅就是再求贤若渴,他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欧阳东——虽然重庆展望还差着上海红太阳三分,可那毕竟只有三分而已,联赛最后一轮的终场哨音落下之前,谁能说重庆展望就一定是亚军?再说,武汉风雅虽然拿不到联赛冠军,可他们已经杀进了足协杯的决赛,这时节怎么还能有空闲工夫来挖展望的墙脚?

    余中敏朝女儿做了个手势。

    “医生交代了,叫你把烟戒了,你嗓子都那样了……”大女儿小声嘀咕着,但还是拗不过父亲,从床头小灯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包香烟,数了数,拈出一支递到父亲的手里,又去抽屉里找打火机。

    余中敏摇摇头,没让女儿替他把烟点上,他只是把烟卷放在鼻子下来回摩挲着,深深地嗅着那股淡淡的烟草香味。

    许久余中敏才说道:“东子,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他看看女儿,他女儿立刻晓事地站起来,朝欧阳东笑笑,给欧阳东的茶杯里续满水之后,就拎着还有大半瓶的暖水瓶出去打开水了。

    欧阳东向前倾着身子,专注着看着头上脖子上胳膊上还裹着纱布的主教练。

    余中敏的第一句话就让欧阳东惊讶地张开了嘴。

    “广西漓江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刚才王总和罗指导他们来过,他们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余中敏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劝说欧阳东,他只能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乍一听见这个事,我也很气愤,很痛心……”可气愤和痛心又能怎么样呢?事情已然发生了。“在足球圈子里,这不算什么新鲜事,联赛每进行到这个时候,总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有些会涉及到金钱利益交易,有些只是一些人情债,有些大概只是因为两家俱乐部往日里关系好。其实,不单单在我们的联赛里有这种事,在国外那些联赛里也有,谁都不能免俗。在足球这个锅里舀饭吃,谁还能没个三短五长的时候,这就象大山一样,都会有颠峰和低谷。颠峰时能意气风发,可低谷哩?那时就难免就要靠着运气和往日里攒下的人缘来救命……”

    欧阳东默不作声。他不是不知道这中间的水深水浅,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还在九园踢乙级联赛时他和收过人红包,最后在总决赛时他们就差点栽在送红包的广西漓江队手里——又是广西漓江!甲B时他也踢过“人情”赛,输一场领的奖金比赢一场还多上许多……可正象许多人一样,他能理解那些灰色的事情,也能做那些灰色的事情——有时他自己都为这一点感到痛苦和悲哀,可生活就是这样,他也无能为力,他只能尽可能地把事情做得看起来比较圆满,尽可能地不让更多的人去经受痛苦——可在他心底里同样有一个容忍的底限。广西漓江的事,突破了这道底限……

    “我能理解,但是不能接受。”欧阳东很缓慢但是却很坚决地说道。

    余中敏艰难地偏过身子,欧阳东立刻过来把他想要的东西递到他手里。

    “不,我不要打火机。”余中敏摆摆手。他只是想换个姿势,长时间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势让他更加疲惫,颈项和手臂酸涨得教他难受。他指指女儿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示意欧阳东坐到那里。

    “有烟瘾的人总不能抗拒烟的诱惑。”余中敏把一直把玩的烟卷不舍地搁到床头柜上。

    欧阳东坐在椅子上笑了,理解地点点头。

    “我不会劝阻你转会的事。不过,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展望和漓江的这种事情过去发生过,今年还在发生,今后一样还会有,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发生,”余中敏说道,“其实,这事也要怨我,要是……”他的神色突然黯淡下去。

    欧阳东也低垂下眼帘。要是余指导家里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要是他还在主教练的位置上坐着,谁敢说冠军奖杯能逃出重庆展望的手掌心?!

    可现实永远不会接受“要是”这种假设的。生活似乎更愿意把它残酷的一面暴露在世人面前。

    “……要是和大连长风那一场比赛我不答应让球就好了。”余中敏默然半晌,这才说道。

    欧阳东再一次惊诧地注视着半躺在床上的老人。难道说大连长风也做过什么细致的工作?!很难说,纠缠在保级圈里的队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王兴泰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只要是人能做到的事,我们都做了……”

    “并不是象你想象的那样,我没有收过大连长私下里的钱,也没有人来做说客。”余中敏没有看欧阳东的神色,即便不打量自己的弟子,他也能猜出欧阳东现在在想些什么。“我要是不同意那事,我想王总和那些股东们也不会真把我怎么样。我只是想为自己挣下一个好名声,一个圈子里人人都会夸上几句的好名声——老余这个人,讲义气,够爽快,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有点可笑是不是?”他笑起来,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笑声,欧阳东赶紧端起桌上的水杯递过去。

    余中敏喝过几口水,抱着水杯没说话,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只是两颊上还残留着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溢现出的两团潮红。

    “我还想给自己留下条退路。记得一部电影里有这样一句歌词,”他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在他这个年纪还能记住一句电影里的歌词,真是太不容易了,可那句歌词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山必有缺’。谁都不会一直顺风顺水,今天人们把你捧上天,明天就有可能让你重重地摔下来,所以什么时候都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尤其是象我这样做主教练的,接连输上个两三场,说不定就会被俱乐部一脚给踢开,哪怕是冠军教头,也没法摆脱这样的命运啊——缓和俱乐部里激化的矛盾、平息球迷的怒气,需要一个替罪羊啊,主教练就是那只最好的羊……”

    这已经是欧阳东第三次被余中敏的谈话所震惊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中间还有这么多的头绪和纠葛。他深深地打量了余中敏一眼,又赶紧转过目光,生怕自己的眼神会暴露出自己的内心想法。不!他不能苟同余中敏的想法,虽然他是自己尊敬的老师,可他也不会因此而盲目地赞同他片面的认识!至于什么样的看法才是正确的,他还没有细致地想过。

    “在这种时候和俱乐部还有大股东对着干,也许就会为我今后的执教生涯带来某种危害,要是有朝一日我带队的成绩达不到俱乐部的要求,那时他们兴许就会把这事翻出来,虽然不会真正在我面前提到,不过这事的影响你也知道……而且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只停留在小范围里,就象咱们和漓江之间发生的事情一样,很快就会传遍这个圈子,到那时,谁还会用一个不听话的人做主教练?即便我再有本事也一样……换了你也一样。”

    最后一句话立刻让欧阳东明白了余中敏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么多。这是在指点自己。联赛冠军已经没多少指望了,再和俱乐部争执已经没有什么意思,可他欧阳东的足球生命还攥在重庆展望手里,王兴泰和罗成光随便寻个岔子就能把他晾在一边!就算他是国脚怎么样,就算他真是今年的金球奖得主怎么样,俱乐部想收拾一个不听话的队员,还不是举手之间的事情?要真有那样一天,他能和展望俱乐部抗争么?谁会和他站在一起?任伟和国门绝对不是自己的战友,到那时他们不落井下石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段晓峰和雷尧哩,他们和自己关系不错,能替自己说句公道话吗?稍加盘算欧阳东便知道这多半不可能,他们俩人在北京时还和王兴泰梗着脖子不搭腔,可回到重庆才一天半时间,他们便不再和自己提起转会的事,毫无疑问,俱乐部已经和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

    他感激地看着因为强称着说了一大通话而精神萎靡的余中敏。

    “余指导,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自打回重庆就以低烧为理由闭门不出的欧阳东又参加球队的日常训练了,王兴泰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虽然今年的联赛冠军多半不会落到重庆展望头上,可明年呢?后年呢?雷尧才二十九岁,欧阳东才二十六岁,段晓峰虽然已经过三十了,可他的状态比前几年他最辉煌时还要好,展望的黄金攻击组合还在,联赛冠军还能跑得了吗?早晚还不得让他过过冠军俱乐部总经理的瘾头?他已经搞定了段晓峰和雷尧这对国家队前锋下赛季的合同,虽然花的本钱难免多了些,可他相信,这钱绝对值得,想想看,这可都是国家队的主力前锋啊,就算国家队的比赛再难看成绩再丢人,那帮队员可都是甲A里横着走路的人呀……只要再让欧阳东在合同上签字,他王兴泰就等于把国家队的前场铁三角搬到重庆展望了,凭他们在甲A联赛里夺冠,还不就是手心手背一般容易的轻松事?

    我们的王总想到这里,脸上总会不由自主地流露踌躇志满的笑容。他根本就不相信欧阳东会不在合同上签字,别说那展望头一份收入,光在这份合同上的签字费,就快抵上当年把他从莆阳那小地界买过来的转会费了,他总不会把到手的钱再扔出去吧?这年头,会有和钱过不去的人吗?

    可欧阳东却不急着在这份金光闪闪的合同上签字。

    他什么都没说,只说续约的事等联赛完了再谈;而且他自己也不会和俱乐部谈,他的经纪人最近就会来重庆,所有的合同细节都由他来和俱乐部说话。

    这是在拗价钱!一听见欧阳东这样说,王兴泰眼前立刻浮现出欧阳东经纪人那副因为瘸腿而一肩高一肩低的模样,不过他得承认,这瘸子的确不好对付。可他不怕,他有的是对付他的招数。

    五比零!联赛最后一轮比赛重庆展望轻取对手,所有的媒体都在为这支时运不济的球队错失冠军而叹息——在欧阳东为展望拔得头筹之前三分钟,在千里之外的另外一块场地上,上海红太阳已经一比零领先,并且把这个比分一直延续到终场……

    深深的失落袭击了每一个关心展望的人的心,不过他们很快就振作起来,明年联赛冠军的奖杯一定会落到重庆的,只要这帮队员还在,冠军就不会离重庆远去!展望俱乐部已经发布了消息,几乎所有主力队员下赛季的合同已经签定了……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展望夺冠的事业也一定会有挫折,这不是坏事,这是好事,那时就再不会有人说重庆展望是一个用钱堆砌出来的冠军了,重庆球迷也终于能够看见他们心爱的球队摆脱暴发户的难听名称了……

    比赛结束时一个很小的细节被人们忽略了,一粒进球两次助攻的欧阳东走进体育场的甬道时,有球迷拥挤在护栏边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马上脱下了自己的球衣朝那群球迷用力地扔过去——球迷索要自己钟爱的球星的签名和各种物品,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谁还会对这事留心吗?可那件裹成一团的球衣却没能扔到看台上,它落在地上,然后一个眼尖的球童飞快地跑过去,抢在一个体育场的工作人员之前捞走了它,只留下看台上一片惋惜声和那个工作人员的喝骂;而欧阳东,他已经头也不回走进了甬道,消失在昏暗中……

    那天傍晚,中央电视台第五套节目的晚间体育新闻播放了两条重要新闻,第一条我们已经知道了,经过七个月三十三轮比赛的厮杀争夺,上海红太阳成功地卫冕联赛冠军,第二名是一度被认为保级热门的重庆展望,第三名是北京长城……第二条消息却是石破天惊一般惊人。

    ——鉴于甲B联赛中最后两轮比赛的种种不正常现象,在经过周密的调查之后,足协竞赛委员会和联赛管理部联合对三场比赛五支球队做出严厉惩罚,甲B联赛第二三四名以及第十七名的赛季最终成绩被取消,并各自扣罚五分联赛积分;五队各自的主教练被禁止从事教练员工作一年;六十六名队员被禁赛十二个月;由于甲B第二名被取消成绩并被罚分,所以它晋级甲A的名额将由成绩最好的甲B球队顶替……

    谁是那个幸运的甲B球队?莆阳陶然。

    不过他们还有一个伙伴,足协杯里最黑的黑马——甘肃白云的积分和他们一样多,两支球队的净胜球又都是六个,两队之间的主客场对抗都是一比零,都是主场负客场胜……

    因为下周三甘肃白云要参加足协杯决赛,所以足协决定,晋级甲A的两回合比赛押后,周日在兰州举行第一回合,下周四在莆阳进行第二个回合。

    天上真有掉馅饼的事情吗?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在咱们这个故事里露过面的方赞昊啪地一声就合上手机。“谁吃饱了撑的来消遣老子!”他骂骂叨叨地摔出一张九万。莆阳陶然的转卖事宜说话间就要签合同了,他这个俱乐部总经理也要当到头了,这几天他正活动着想回到集团公司去,实在不行,就在莆阳市里哪个清闲部门当个二把手也行。

    “什么事?”他的下家牌友从烟盒里掏了三支烟扔牌桌中间,就伸手去摸牌。

    “有人造谣说甲B晋级要重赛,”方赞昊恼怒地说了一句,“五筒!杠!”他一边倒牌一边说,“谁他娘的再给我这里说足球,就别再进我这家门。你们看看,这才当几年俱乐部总经理,我头发都要掉一边了。那真不是个人干的活,倒象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几个人对望两眼都是笑,方赞昊的手机就又响起来。

    “是袁指导啊,你有什么事……”最好没事,有事他也管不了,陶然俱乐部马上就是别人的物事了。

    一阵沉默,然后方赞昊就一蹦老高,不甚灵便的腿脚轰然一声便把麻将桌掀翻,麻将仔散落一地不说,倒下的轻便桌子还把旁边矮凳上的茶水一起撞翻。

    “真的?是真的吗?我……”一声咒骂之后,他已经顾不上几个手忙脚乱的牌友了,只顾对着手机说话,“我这就来,这就来,你赶紧通知张总李总他们!”

    方赞昊的爱人端着一盘子切好的水果进来,却只看见一地狼籍,惊讶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大事,大事!现在没时间,我在车上和你说。”方赞昊已经一溜小跑出了门。

    “什么事啊就急成这样。”女人纳闷地说道,又提高嗓门喊道,“老方,你还穿着拖鞋啦!”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八)

    取消甲B第二名的晋级资格、四支队伍分别被扣除五个积分、数十位教练员运动员被禁赛十二个月、进军下赛季甲B联赛的名额将在莆阳陶然和甘肃白云之间产生……足协一连串的决定看得人眼花缭乱,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媒体们总算找到一条有噱头的新闻,球迷们就象一颗巨石扔进了一个原本就不平静的池塘里,登时激起滔天的浪花。

    那家被剥夺晋级资格的俱乐部立刻便扬言要和足协打官司,他们的主教练愤怒地责问,足协作出如此荒唐的决定,到底有什么法律依据,而他们的总经理面对大群蜂拥而上的记者更是誓言旦旦,他们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为什么足协的大棒总是落到他们头上,是不是足协就只有专挑软柿子捏的本事?

    “我只想问问,他们这样做有合理合法的依据吗?说我们的比赛不正常,那么我请问,证据呢?”总经理甚至把矛头直接指向足协,“到现在我们都没见过一个足协的调查人员,难道足协凭着一盘录象带就能给我们定性?足球是圆的,什么都可能发生,我们凭什么就不能在比赛最后时刻接连进上几个球,他们凭什么说这不正常?难道只有我们的国家队是亚洲二流才是正常的吗?!再说,抓贼抓赃、捉奸捉双,没有证据,光凭着两片嘴皮子在那里说,能教我们信服吗?!”

    他用一句狠话结束了他这番慷慨激昂的采访:“这官司我们打定了!我们说了不算,足协说了也不算,咱们法庭上见!”

    满怀希望的媒体立马就把这话原封不动地端出来,球迷们的心也因为报纸上那煽情的文字而变得热切起来,足协真会和一个俱乐部对簿公堂吗?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会是一副什么的景象哩?我们的法院会不会也象欧洲法院推出关于球员转会的博斯曼法那样,单纯地依靠法律意义上的证据来裁定足协的处罚决定为非法呢……

    人们很快就失望了,口口声声要打官司的那家俱乐部突然就偃旗息鼓,蹦着跳着要找足协麻烦的球员和教练也一个个消失在媒体的视线之外,至于那个头一天还义愤填膺的总经理,当他第二天下午离开自己的办公室时,根本就没理会围在俱乐部办公大楼前的各路记者,而是步履匆忙地钻进自己的小车……

    相对这家仅仅愤慨了一天的俱乐部,同时被处罚的另外三家俱乐部连个声都没吭——他们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也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现在的情形已经比他们预计中的结果好了许多,所以他们也知道该怎么做,向足协申诉和提起法律诉讼的事,他们想都没想过,虽然从法律程序来说,在足协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他们未必就一定会输掉这样一场官司,可就便是他们赢了又能怎么样?足协有的是办法收拾一个不听话的俱乐部,在足球这一亩三分地上,谁能比足协还硬气么,胳膊能拗得过大腿么……他们一面安抚着那些因为被禁赛一年而怨声载道的教练和队员,一面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场原本会让俱乐部坠落的厄运,同时也不禁妒忌起甘肃白云和莆阳陶然的好运气——嘿,这两家俱乐部才真正是走路踩到狗屎了,不然的话,就凭着他们俩那点子本事,升A的好事几时能临到他们啊……

    “除了历史性地把足球联赛职业化之外,就再没一件事能摆到台面上”的足协,这一次总算做了一件好事,球迷拍手,媒体喝彩,连甲A甲B里也有多家俱乐部站出来为这事鼓掌,正在备战足协杯决赛的甘肃白云,更是恨不得把一块“明镜高悬”的匾挂到做出这个英明决定的足协常务副主席的办公室里——晋级甲A的最后一个名额只能属于他们,谁也扛不走抢不跑,因为……

    因为莆阳陶然即将被甩卖,他们俱乐部上下正人心惶惶哩;因为甲B联赛结束已经一周了,所有的甲B队伍都放假了,莆阳陶然也不会例外,这时节他们再去哪里寻自己的主力阵容?只怕他们连国内队员都找不齐整,更不要说那些对球队实力至关重要的外援了;就算陶然能凑出一支完整的球队,可那些耍心刚刚萌芽绽放的队员能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么,能立刻投入到这瞬间决定命运的比赛里么?

    甘肃白云俱乐部上下都洋溢着一股难以诉说的幸福滋味。

    当他们眼巴巴盼望着能够有晋级甲A的一天时,甲A离他们却是那么的遥远,可当他们已然放弃了这个梦想时,它却那么鲜活地一头就扎进他们的怀里,推也推不开……

    已然走到甩卖边缘的莆阳陶然也沉浸在这种幸福中,可他们的幸福却又是那么的苦涩,苦涩得让方赞昊和袁仲智他们恨不得足协立刻就收回成命,干脆就让甘肃白云直接晋级好了——联赛结束的第三天陶然队就放假了,就解散了,在场上场下流血流汗忙碌了一个赛季的陶然队员只能带着对现实的愤怒、带着对陶然俱乐部的绝望、还有对渺茫前途的忐忑,不安地离开莆阳……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许就没回家,而是直接去别的俱乐部寻亲探友。谁知道新来的东家是个什么样的嘴脸哩,他们要为来年的饭碗作打算啊……

    方赞昊已经要崩溃了,足足有三天三夜,他都没能睡上一个囫囵觉,实在打熬不住的时候,他就合衣躺在办公室的大沙发上迷瞪一会儿,可只要电话铃手机铃一响,他就会象只兔子一样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蹿过去,抓起电话就一叠声地追问对方是谁,这要是队员打来的,他就会咧着嘴呵呵地笑上好几声,灰扑扑的脸膛上也会绽放出两朵异样的红光,关切地询问那队员家里的情况眼下的光景,回省城的车船飞机票有着落没有,要是一切都没问题的话,那么他几时能回到省城。他一边询问一边飞快地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队员的名字、火车的车次或者飞机的航班号,再一再叮嘱队员路上千万千万不要出岔子,等对方一收线他立刻就会把电话拨到俱乐部的车队,把他刚刚细细记下的所有东西都告诉在省城蹲点接人的车队队长。陶然俱乐部所有的大车小车都在省城,连方赞昊自己的私家车都让总经理助理开去省城了,任务就是一个,队员一到省城就得立刻拉上他们回莆阳,一分钟也不能耽搁——飞机火车可以晚点,但是俱乐部去省城接队员的车绝对不能晚点,哪怕是等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十个小时,也不能再让队员吃上一丁点的苦!莆阳陶然的命运,现在就掌握在这些宝贝疙瘩手里啊!

    可不是所有的电话都是队员打来的,直到周三下午三点,还有六七个队员没法联系上。

    余嘉亮、赵刚和焦鸿军,这些年青队员都没联系上,他们可都是今年队上的主力,余嘉亮还是这个赛季陶然的头号射手,十四个进球几乎占了全队进球数的三分之一……

    脸色蜡黄的守门员教练连门也没敲就径直进了方总经理的办公室,他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据队员们的家长说,余嘉亮、赵刚和焦鸿军,还有两个连替补都不是的年青队员,一起到东南亚散心去了。

    东南亚散心?!散个屁的心!

    方赞昊脱口就是一句粗俗话。火都烧到眉毛了,这些小屁孩儿还有他娘的闲心去东南亚?去那地界干什么,喂蚊子吗?!他们有钱为什么不在国内消费,这样也能为国民经济发展贡献点力量?去东南亚!还五个兔崽子一路去东南亚……

    喀嚓一声,那支倒霉的签字笔教恼怒得满脸铁青的方总经理捏把成三截。

    “这……也不能怪他们。”守门员教练默然半晌,叹口气说道。

    是啊,方赞昊当然知道,这事再埋怨不到这些队员们身上,要怪也只能怪足协那些老爷们,就是他们这冷不丁的一手,让莆阳陶然走到今天这副要兵没兵要将没将的尴尬境地……他简直怀疑足协是不是和甘肃白云串通好了,故意来整治陶然的!

    发了一通脾气,方赞昊才总算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朝守门员教练伸过手去,“把你的外国烟给我一支。”

    守门员教练递他一支烟,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隔着沙发扶手探过身去给手直哆嗦的方赞昊把烟点上,然后自己也点上一支。

    外国烟草那股子呛人的滋味让方赞昊转移了自己内心的关注点,也让他的情绪彻底地缓和下来,他现在能心平气和地说上一句有理智的话了:“袁指导和劳舍尔联系上了吗?”说到这个名字他就忍不住又有几分恼怒,这个劳舍尔也真是的,他到莆阳就再回过德国,怎么早不走晚不走地,偏偏就挑眼下这个时节回国探亲呢?

    “没消息。”守门员教练摇头说道,“劳舍尔留的是他父母的电话,可电话打过去一直就没人接,袁指导说,在德国象他们那样的老人时常开着车满世界转悠,说不准几时才会回家……向冉说劳舍尔可能去地中海上什么小岛了,劳舍尔临走前和他提过好几次,可他从来就没听清楚……”

    方赞昊捏着烟卷呆呆地盯着守门员教练那张苦瓜一样的脸,就象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好好好,你们能干,你们厉害!前头才有一拨家伙去东南亚观光,现在还有个家伙去地中海度假……好!再好不过了,等这两场比赛胜下来,等陶然踢上了甲A,看老子明年怎么样来拾掇你们这些混帐东西!

    他一面在心里发狠地咒骂着几个远在天边的队员,幻想着将来有一天把这几个家伙一个个踢到预备队里苦巴巴熬日子的情景,一面在心里怨恨着袁仲智——就是你说八万七千德国马克便宜,就是你一力主张要把个劳舍尔彻底买断的,现在好了,怀里揣着大把大把人民币的德国穷小子抖擞起来了,还有钱去地中海度假了,你袁仲智哩,你就在办公室里为这两回合比赛时的人员配备淘神吧你……活该!

    “那俩阿根廷外援不会回来了。”半天也没听见方赞昊吭气的守门员教练又说道。

    “不回来了?为什么?”出神的方赞昊反问了一句,等到话说出口他就知道自己的话很没水平。那俩外援当然不会回来,他们和陶然的合同只签到甲B联赛结束,要想再让他们回莆阳来踢球,就得拿钱出来说话。就只怕他们的身价……

    方赞昊盯着桌上的电话机,眨巴着眼睛问道:“和他们的经纪人联系上了?他怎么说?”

    “踢两场,美金十六万。”

    让守门员教练奇怪的是,这一次方赞昊倒没发火,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他怎么不去抢银行呢?”

    “袁指导说,这次只能是全华班了,咱们没外援能用。”守门员教练又说道。他在烟灰缸里掐灭已经燃到尽头的烟卷,就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支来点上,一面往桌上搁着烟盒和打火机一面说道,“那俩外援就算不要钱也不能用,从阿根廷到这里得要多少时间?他们能赶上吗?就算能赶上第二回合的比赛,光颠倒时差就得教他们歇上一天……再说凭那俩家伙在莆阳时的德行……”他冷笑一声,没把话完。

    “他俩的德行?”方赞昊皱起眉头想了想。这倒是,的确不能用,这两个混帐王八蛋踢球的水平不怎么的,可泡吧泡妞泡澡堂子的水平确实是一流……

    可要真是这样的比赛不上外援,能赢吗?甲B联赛靠的就是外援啊,谁要是有两杆好使的洋枪,谁他娘的走路都象螃蟹,比如今年的南京迪雷斯,不就全凭着三杆洋枪打世界吗,八连胜加十一轮不败,早早就锁定了一个晋级甲A的名额……哎!方赞昊痛苦地叹息一声,早知道有今天,去年就不该帮着南京迪雷斯保级……

    “这两场比赛,袁指导……有多少把握?”虽然知道这样的问题实在不能问,可方赞昊到底也没能忍住。

    “假如余嘉亮、赵刚和焦鸿军他们回来,我们还是有机会的。”守门员教练苦笑着说道。这无疑就是告诉方总经理,教练组对这两场比赛毫无把握。

    脸色蓦然变得苍白的方赞昊不死心地问:“这是袁指导说的?还是你个人的看法?”袁仲智的水平他是知道的,能把一支整个赛季都能铺摆下主力阵容的莆阳陶然带进甲B前四,这样的本事放眼全甲B也没俩人——要知道,在夏天里最凄惶的时候,陶然队连出赛的十八人大名单都凑不齐整……

    守门员教练佝偻下头:“袁指导说的。”

    方赞昊立刻象一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在沙发里。可让他奇怪的是,这消息竟然教他那颗这几天来一直绷得紧紧的心舒缓下来,就象有人把压在他心头的那块巨石搬掉了一般,连他的呼吸都变得轻松起来。这下好了,终于可以睡一个踏踏实实的安稳觉了……在眼皮子合上之前,这是他脑海里转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莆阳陶然的总经理方赞昊倒是睡着了,可有人无论如何就是睡不着。

    重庆展望的总经理王兴泰这几天都没睡着,不但没睡个好觉,连吃也没能吃出好味道。

    教王总揪心的事就一件——合同!

    不是别人的合同,是欧阳东的合同!直到离开重庆去昆明参加朋友的婚礼,欧阳东也没在下赛季的合同上签字。

    联赛结束的第二天晚上,欧阳东就挎着一个大旅行袋拎着一个小皮箱离开了俱乐部,他要去赶去烟台,去参加丁晓军的婚礼,所以展望俱乐部和重庆各界人士准备的庆功会他就不能参加了,至于这几天俱乐部一直在忙的那件有关下赛季合同的大事,他让王兴泰去和他经纪人说——他从来都不会直接和俱乐部面对面地谈待遇,这对俱乐部、对他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哪怕双方一言不合赌气争执起来哩,那看起来也是俱乐部和叶强之间的事……而且这样做双方都有一个退步的地方。

    “忙啊,忙啊,王总,你还不知道我现在的事吗?陶然要转卖了,我有好几个客户在那俱乐部里,这两天得给他们找碗饭吃啊……”在电话里,叶强一开口就是叫苦连天,“我下午就得去莆阳,晚上还要赶飞机去武汉,末了还得去趟广西,回头还要去趟上海,那里还有一个人在开刀做手术哩,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你发来的传真我就还没时间看哩。我正准备带着到飞机上打发时间。”

    “我知道你忙,老叶,”王兴泰鼻子都要气歪了,却只能干笑着说道。你忙个屁,他在肚子里暗自咒骂着这只狡猾的瘸腿狐狸,他刚才还在电话里听见叶强在找人零钱,还捂着电话听筒嘀咕了两句什么话。这不就是想多敲自己一笔吗?!忙着几个球员的转会事情?那几个人能给他带来几分油水!说句要不得的话,就算把他手里那一帮子球员都卖出去,换回来的钱也抵不上欧阳东在这份合同上签字时拿的那笔签字费!“咱们东子的合同可是大买卖,别人是你的客户,东子也是你的客户呀,而且……还是最大的那个客户。”王兴泰不失时机地点醒叶强,让他认识到摆在重庆的这份合同到底有多重要。“你最好还是能到重庆来一趟,许多事情咱们好当面鼓对面锣地说说,再说,我给你置办下的那份礼物,你总该亲自来拿吧?……老叶,咱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朋友了,我这几天真是脱不开身,不然的话,我一准来省城拜望你,说句实话,你家附近那家小馆子的菜,我现在想着还流口水哩……”说着,王兴泰倒真是咽了一口唾沫。这倒不是他做作,而是他真地想起来那家既没光鲜门面也没堂皇摆设的啤酒店,那几手家常菜做得……啧啧……地道!

    叶强只笑不说话,王兴泰倒也真是没折。展望俱乐部眼下倒真是有一大摊子事在等着他,和队员的合同、和赞助商的合同、和地方主理部门的来往交道……哪一件都得他来办,他压根就没法脱身,不然他指不定真的会亲自跑一趟省城,不为了别的,就为了那几片酸黄瓜也值当……

    “……你可一定得记着看合同啊,老叶。”王兴泰看看手表,无奈地说道。他还有有事,不能站在这里等叶强表态。这可是下赛季展望俱乐部的主赞助商,可不敢教人家在那里干等。

    “好吧。到了武汉我抽时间和你通电话。”叶强总算答应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直到钻进小车,王兴泰才想起一件事——今天下午,武汉风雅和甘肃白云在兰州踢足协杯决赛,一心要冲A的甘肃白云肯定不会坏了武汉人的好事,何况他们也没那本事;这样大的赛事,如此风光的时候,武汉风雅俱乐部里说话算数的头头们,谁还会呆在武汉等一个瘸腿的经纪人?可要是叶强嘴里说的全是瞎话,他说这些干什么,难道就只是为了多给欧阳东捞两个、多给他自己捞两个……

    坐在小车里的王总心头突然一阵悸动。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九)

    那天傍晚在兰州举行的足协杯决赛没有丝毫的精彩可言,二比零,对足协杯冠军志在必得的武汉风雅轻轻松松就取得了比赛的胜利,用大半辈子期待一个全国冠军头衔的董长江,现在终于能如愿以偿地穿上了象征着足协杯冠军的金色上衣,在漫天抛撒的彩纸中,在一片相机快门喀嚓喀嚓的清脆响声中,他激动得老泪纵横,使劲地把自己的队员抱了又抱,又紧紧地握着身边伸过来的手,幸福得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俱乐部的官员提醒,他才记得带领着和他一样激动的队员,醉醺醺地跑向体育场东面的看台,那里是风雅最铁杆的球迷,是大老远从湖北跑来为了亲眼目睹心爱的球队登顶的可爱的球迷……

    空荡荡的体育场里现在就只剩下这些还陶醉在冠军滋味的湖北人了,别的观众早就在陆陆续续地退场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之所以来看这场鸡肋足协杯中的鸡肋决赛,只是不愿意让这花了百十块钱买来的门票白白地打水漂,假如允许退票的话,他们或许早就把它再换回现金。兰州当地的球迷都不是很看重这场比赛的胜负,他们和自己的球队想得一模一样——只有晋级甲A、跻身顶级联赛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在这场比赛里,

    电视台的解说员还在罗哩罗嗦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袁仲智就关上了电视,然后把电视机的遥控器啪地撂到茶几上。

    和他们预先设想的一样,甘肃白云一早就决定放弃这场比赛了,除了守门员之外,甘肃白云一口气雪藏了八名主力,剩下的那两名主力还是刚刚伤愈归队的球员,估计白云的主教练让他们上场,就不是盼望着他们能给比赛带来什么机遇,而是希望能用这场比赛教他们热热身,好在星期天下午的生死之战中派上用场……

    烟幕弥漫的屋子里没人说话,茶几上两个大大的玻璃烟缸里教黄色的烟蒂和灰白色的烟灰塞挤得满满腾腾。

    方赞昊抿着嘴唇挨个打量着三个教练,希望能从他们的神情里看到某种希望,可三张脸都是木然得连一丝表情也没有,这不由得让他那颗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更快地向下坠去。“你们这是怎么了,比赛还没开始,你们就先在这里自己唬自己?”他故作轻松地说道,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又道,“行了,不就是甘肃白云藏了实力憋着劲要冲A嘛,这值得你们一个个这样愁眉苦脸?咱们和白云打交道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乙级时就练过,甲B里也厮杀过几回,三胜一平一负,咱们可是占着绝对的优势,还能怕他们?我看他们也就这么点本事,不留点力气拼咱们行吗?就凭他们,也没有和武汉风雅拼命的实力!”说着他一笑,就朝守门员教练说道,“老周,上回赌东道你可是输了的,说请我去老马回民饭店吃饭,你看是不是今天补上这一顿?”

    苦皱着眉头的守门员教练嗯嗯哦哦了两三声,才反应过来方赞昊这是在和自己说话。他眨眨眼,不解地望着方赞昊,他印象里记得是方赞昊打赌输了东道的,怎么现在变成自己请客了?可这念头在头脑里一转他就明白过来方赞昊为什么这样说,他是想让袁仲智和助理教练放松放松下那紧张的心情啊。

    “行。”守门员教练立刻就答应下来,“老袁老赵,大家一块去。光坐这里费脑筋也不是个事。这两天咱们光为这比赛的事操心了,饭吃不下觉睡不着,这样下去比赛还没踢啦咱们仨就得先垮掉!那怎么行?我今天做东,领你们去个地方,那回民菜做得……地道!保管你们吃了这顿想下顿……”

    守门员教练这最后一句从电视小品里翻说出来的俏皮话让袁仲智和助理教练同时莞尔。两人对视一眼,便都点点头。是啊,手上的牌就这么几张,甲乙丙丁各种排列顺序只怕对手比他们还要清楚,所有光坐在这里闷着头苦思冥想,未必就真有起什么作用,出去走走的话,兴许还能寻出一个好主意哩。

    “你别是在吹牛吧?”助理教练强挤出一副笑脸说道,一面把搁在茶几上的手机揣进手机包里,“有你说的那么好吗?我怎么就不知道有个什么回民饭店……”

    “至少比你老婆做的那猪食好,”守门员教练开玩笑地说道,“起码我知道人家菜里都是些什么……就你家里那饭菜,嘿!我都不好意思说,亏你还见人就夸你老婆厨艺一流!”

    把资料归置到一堆逐一放进公文包的袁仲智笑起来:“其实老赵家嫂子做的菜也不算差。这看和谁比了。你们是没去过劳舍尔家,他老婆做的那些东西连我都不敢吃——说起来我也在德国呆了三四年,吃西餐是绝对没问题,可看见他老婆做的菜,我就直哆嗦。”说着就皱眉撇嘴摇头。

    他的表情让几个人一起笑起来。

    助理教练笑着回敬守门员教练道:“你家婆姨手艺好!翻过来红烧肉回锅肉,翻过去回锅肉红烧肉,你就不看看你那宝贝闺女胖得都快成皮球了。”实际上守门员教练的女儿并不算胖,至少在她现在这个年龄来说,胖和瘦根本就看不出来,他女儿才十一岁,还没到抽条发育的时候。助理教练这样说只是为了把这个关于吃的话题延续下去,好让大家的心思别再执着地停留在那揪心的比赛上……

    守门员教练眼皮一翻就想反驳一句,可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却让他没能把话说出来。

    笑容同时凝固在四个人的脸上,他们面面相觑。

    谁会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这又是谁的手机在响?

    又是一阵短暂的铃声。这次是手机和方赞昊办公桌上的电话一起在响。

    四个人一起扯开皮包拿了手机出来看,方赞昊只瞥了手机屏幕一眼,就蹿过去一把抓起电话。

    他接的电话是余嘉亮打来的。

    余嘉亮和四个队友在球队放假之后就相约着来了这里,刚才他们才和家里通过电话报平安,却不料想家里人告诉他们,莆阳陶然的结局有了意外的转机,只要他们能在接下来的两回合比赛里取胜,他们就能获得最后一个晋升甲A的名额。“……可是我们买不到飞机票啊,这里的航班都已经排到下星期二了,再下一个航班是星期三晚间……”余嘉亮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方赞昊还能隐约听见有个人在一旁边骂边哭。

    在接到这个电话之前,方赞昊心里还是有一丝仅存的希望,虽然劳舍尔远在欧洲,两个外援也指望不上,可他心目中还记挂着余嘉亮他们这五个年青队员,这可都是俱乐部一手一脚培养出来的子弟兵,他就盼望着,他们能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从天而降,给缺兵少将的莆阳陶然注入一剂强心针,凭着他们年青的热情,还有拼劲和闯劲,把濒临绝境的莆阳陶然挽救回来。可现在他已经手脚冰凉了。完了,完了,彻底完了!他脚下一软,要不是靠一只手撑着桌子,整个人都差一点出溜到地板上……

    在旁边的守门员一把就扶住脸色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方赞昊,助理教练赶忙接过他手里的电话。

    “小余,我是赵泉!你听我说!”这时节助理教练已经顾不上他教练员的身份了,只是急急地说道,“你们出高价,看能不能从当地的旅行社那里买到飞机票,无论出多少钱你们都答应他,别顾惜钱!你们再找找国内在曼谷的旅行社,他们一定能找到票!他们要什么条件都行,只要能让你们赶在最快的时间回来!实在不行,你们就去找大使馆……”

    握着手机仔细听电话的袁仲智用眼神向守门员教练询问,方赞昊的情况要不要紧,看见守门员教练嘴角咧出的苦笑,他才算放下一颗心——要是在这个时候俱乐部的总经理再出点什么状况,只怕所有人都得去抹脖子上吊。缺兵少将还能抵挡一阵,可要是军心乱了,那就真正要了陶然的命……

    就在赵泉放下电话的同时,袁仲智也合上了手机,一抹从容的笑容展现在他那张清瘦的脸上,连目光也变得幽深平静起来。

    “谁的电话?!”赵泉问。

    “……有变化?”守门员教练也看见袁仲智的神态,疑惑地问道。

    袁仲智点点头,笑道:“向冉打来的。他把老婆孩子扔在娘家,一个人先跑回来了。他已经到省城了。”

    向冉?两个教练的眉头立刻就紧锁到一起。不可能!向冉再有魅力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教袁仲智蓦然间变得沉着起来,要知道现在可是火烧眉毛的时候!

    “他有个主意,说不定能让我们熬过星期天的那一关。只要咱们熬过兰州客场那一关,回到莆阳咱们的主场总要好得多,而且时间也更充裕,阵容也会更齐整。”袁仲智一面说一面在心里飞快地把向冉提的主意又重新合计了一遍。行!这主意不错!他有七成把握!

    有气无力地躺在沙发上的方赞昊突然仰身坐起来,瞪大眼睛问道:“什么主意?!”

    星期五中午,去烟台参加丁晓军和李真婚礼的任伟和一个队员回到基地,他们还带回来丁晓军的祝贺辞以及满满一行囊的糖果瓜子香烟,这都是丁晓军特意为昔日的同伴们预备下的喜烟喜糖,希望能把这喜庆的气息也带给这个他曾经呆过两年的俱乐部,带给他熟悉的人以及陌生的人。

    恰恰从宿舍楼前路过的王兴泰看见任伟的第一句话就是:“欧阳东哩?他怎么没和你们一块儿回来?”

    任伟转头和一个替他拎包的队友说话,假作没听见他的话。

    “他说要去兰州看甘肃白云和莆阳陶然的首回合比赛,已经订下了飞机票,就不回来了。”停了停,那个回答王总问题的队员又补了一句,“他让我替他向俱乐部请两天假,看罢比赛,他会尽快赶回俱乐部。”

    王兴泰脸色阴郁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嘴角牵扯了好几下,不知所谓地冷笑一声,就低着头离开了。

    看罢比赛就回来?看罢比赛还用得着回来吗?明天和重庆地区的球迷协会联欢之后,球队就要解散了,他那时回来干什么,是帮着园丁修剪花草护理草坪哩,还是去看守基地大门?这个欧阳东,他到底想要多少钱,他究竟要俱乐部出到什么样的价钱,他才肯露出头来在合同上签字?难道展望给他的条件还不够优厚吗?要知道,只要他签了字,他明年能挣下的钱几乎是段晓峰的一倍……

    这个欧阳东!王兴泰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还有他那个瘸腿的经纪人叶强!

    他们到底在捣什么鬼?!

    欧阳东还没离开烟台,他也不打算去兰州看莆阳陶然与甘肃白云的首回合比赛,莆阳陶然眼下的境况再艰难,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他总不能上场去为陶然踢球吧?这仅仅是个托辞而已,他找不出回重庆的理由,也不愿意去面对那些在他眼里已经变得陌生的面孔,可他又实在找不出不回重庆的理由,所以干脆就用这场比赛作挡箭牌——反正谁都知道,莆阳陶然是他曾经效力的俱乐部,就算他不关心陶然的命运,关心一下朋友们的前途总是无可指责的事情。

    他在烟台还有一件事要办,但是这事得找丁晓军帮忙。

    “张晓?”熬得眼圈发黑的丁晓军挠头问道。他实在闹不明白,欧阳东怎么会突然向他打听张晓的事情。他们俩人是几时认识的,又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四年前我们曾经在一支球队里呆过两三个月,”欧阳东简单地述说了那一年他在省城九园队效力的事,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张晓的。“球队升上甲B之后,他和几个老队员就挂靴了,球队也让人整体卖断给省城顺烟,我就是那时去的莆阳陶然……论说起来,我和张晓也有四年没见面了,昨天中午乍一看,我都没敢认。他的变化太大了。”

    “他的变化是大。前两年他欠下一屁股债,被几十号人撵得鸡飞狗跳,把家里能变卖的东西全给卖了,还把他家老头子留给他的一套房子也搭进去,才总算没去蹲大牢。”丁晓军掩着嘴打个哈欠,无所谓地说道,“你打听他干什么?这种人现在是穷疯了的,咱们可不能沾边。”

    欧阳东疑惑地望着丁晓军。既然这样说,那张晓昨天怎么就来参加他的婚礼了?虽然他刚刚露面就匆匆离开了,可那也是来参加婚礼的呀。

    “他家老爷子和我家老爷子是一个师傅带出来的师兄弟,以前住的地方也是一个前街一个后巷,他和我二哥还是小学同学哩……”丁晓军从桌上摸起一支烟,又在沙发里左扭右转地四下找打火机,“他结婚时我们可是送了好大一份礼物,一家人凑了整整八百块送过去。那可是十年前的事,那时的钱多值钱啊。这份情义他能不还?”

    “能帮我打听一下他现在住的地方吗?”稍微思索了一下,欧阳东说道。

    丁晓军瞟了他一眼:“他这种人你还要和他来往?粘上了你,可是甩都甩不掉。”嘴里这样说,他的手还是伸向了电话。

    “我也不是要和他打什么交道,只是在一个队上厮混过那么长时间,来到烟台不去看他实在说不过去。”欧阳东这样说既是让朋友放宽心,也是在告诫自己,他也不想和一个差一点吃官司蹲班房的人有太多来往。

    张晓的大概地址很快就打听到了,丁晓军在一张报纸的一角飞快地记下地址,然后扯下纸片交给欧阳东。他的婚礼刚刚结束,收尾的事情还多得让人发愁,就不陪欧阳东去了。不过,他还有件事要问问他。

    “你和任伟怎么了?他又怎么和应巧走到一起了?”丁晓军一直就想问这个事,两个好朋友竟然不是一同过来的,在婚礼前后两人也象不认识不熟悉的人很少搭腔说话,而且以前对欧阳东情有独钟的应巧现在竟然和任伟出双入对,还大模大样地就在宾馆里睡在一起,这实在让他纳闷和狐疑。

    “我和任伟没什么。”欧阳东含混地说道,至于应巧,她和谁谈恋爱处朋友和他欧阳东有什么关系?恋爱自由可是写在宪法上的事。

    “你不会是因为应巧是事……和任伟生分的吧?”

    丁晓军这话让欧阳东一乐,他都懒得去为这句话辩解点什么。他放下手里的茶杯,准备站起来告辞。

    丁晓军大概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地笑笑,却又接着说道:“既然不是这事,那是不是因为你们和广西漓江的那场比赛?”

    “你怎么知道的?”欧阳东惊讶地问道。

    “这事现在还有谁不知道?”丁晓军反问道,“大家都吃的球门饭,谁都不是瞎子,还能看不出来你们那守门员是故意在让球吗?他要真会犯下那种业余水平的低级错误,还能在第一国门的位置上一呆就是八年?只怕早就被国家队一脚踹回老家了。”他眯缝起眼睛冷冷地一笑,停了停又说道,“任伟是不是也有份?”

    欧阳东抿着嘴唇点点头。

    “你事先不知情?”他立刻就知道这话问得太多余,重庆展望俱乐部里最渴望拿到联赛冠军的人,大概就是眼前这个曾经被几万人一起唾骂的人了,他怎么会放弃冠军奖杯哩?至少它能证明点什么,也多少能洗刷掉一些他遭受到的羞辱辱……

    欧阳东痛苦地摇摇头。他要是知情,说什么也会制止住那些人疯狂的举动。

    丁晓军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说道:“东子,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他把玩着手里燃烧掉大半截的香烟,又隔了好半晌,才缓缓地说,“你应该和任伟和解,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你都应该和他和解。于私而言,任伟这样做必定也不会是他全部的愿望,要是没有人在背后给他压力,他怎么会做下那么大的事呢?”他没把话说完,不过他相信欧阳东一定会理解他话里那层意犹未尽的内容——要是展望俱乐部里没人昧着良心收黑钱,凭任伟能翻多大的天?“……再说,你们都是展望的队长,眼下你们的这种冷漠关系很容易让球队产生混乱,而且说不定就会带来无法估量的后果。就算为了展望下赛季的成绩,你们也应该和解……你们总不会乐意把这种矛盾带到明年联赛里吧?”

    欧阳东昂起脸来,叹了一口气。是啊,丁晓军说的对,假如他还想在展望踢球的话,假如他还希望继续带在重庆的话,他总得想个法子和任伟解开眼前这个扣。可是,问题是他现在不想呆在重庆展望了,所以和解与否便不再那么重要。

    “你要离开重庆展望?”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丁晓军的眼睛立刻瞪得象铜铃一般大小,他使劲地摇摇头再闭闭眼,又重复了一遍,“你要离开重庆展望?转会?!”

    “我还没最后拿定主意,想好好再想想。”欧阳东故意这样说道。不,他已经拿定主意要转会了,一个为了钱就能出卖冠军荣誉的球队根本没有继续呆下去的必要!只是在还没有找到明确的目标俱乐部之前,他不愿意在丁晓军面前把这事说死。

    “那能不能来云南?”丁晓军急切地说道。“我去和我们俱乐部说,”他马上又不好意思地一笑,“其实也不用我去说,只要你放出话来,说要转会,估计你的电话立刻就会成为热线……哪家俱乐部还会不想要一个你这样的队员呢?”

    欧阳东前脚出门,丁晓军后脚就给他的主教练打电话述说了这事。

    “能得到他当然是好事,不过,”云南八星的主教练唆着牙花子说道,“就算重庆展望能放他走,他的转会费也是一个大麻烦……”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

    灰蓬蓬的狭窄街道上拥挤着穿梭来往的人群,菜贩们此起彼伏的大声吆喝中夹杂着五分一毛的讨价还价,生肉的膻腥气、熟食的卤水香、蔬菜上附带着的泥土气息还有菜叶菜帮腐烂时发出的恶仇,全部都混杂在一起,那股浓烈的气味让人说不出的难受;就在这条街的中段,还有一个破败的垃圾中转站,半开的长满铁锈的金属卷帘门早就失去了它本来的作用,一端从滑轨里软塌塌地撬出来,一袋袋用黑色塑料袋扎束着的垃圾一直漫到街边,把原本就不宽敞的道路也占掉一小半,打此路过的人个个一脸厌恶无奈的神色,掩鼻遮口加快脚步,期望能用最快的速度摆脱垃圾堆散发出的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周围的这一切实在太熟悉了,恍恍惚惚中,欧阳东觉得自己就象又回到了四年前,又回到了他刚刚到省城上班的那段日子,每天的一早一晚,纺织厂子弟校紧邻着的那条背街小巷就是这样一副热闹光景,只是那里没有垃圾中转站,而是几个锈蚀斑驳的垃圾桶,小巷里的人也没有这里人斯文,他们时常会为一点小小纠葛而吵上好一阵……

    看着高高的围墙里那两三栋年代久远的四层红砖楼,欧阳东不禁一声慨叹,就连这房子也似乎一模一样,他都能想象得到这些楼房的内部结构了——低矮的空间再加上阴暗的光线,总教人觉得房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墙壁上有大片脱落的墙灰,墙角边一定有因为潮湿而渐渐浸润出的米黄色水渍,天花板上吸附着厚厚的灰尘,即使在光线最充裕最饱满的时候,那里也总会落下大块大块明暗不均的阴影;还有黑黝黝的式样陈旧的木家具,坐上去会吱嘎乱响的木椅子,一张既是饭桌又是茶几的木桌上,用细纱笼罩着上一顿吃剩下的饭菜,旁边也许还有半杯早已冰凉的茶水……

    欧阳东抿嘴笑起来。浮现在他脑海的这番景象,完全是几年前殷老师家给他留下的印象,他自己都没想到,这景象直到今天还是这样的鲜活。

    不知道殷老师这半年过得怎么样,上一次自己回省城可给她添了不少的麻烦,还有秦昭,她不是说要考重庆大学的研究生吗,自己帮她询问过,她最终拿定主意没有呢?其实,她应该知道,真要考研究生,最好还是考她现在就读的那所大学,这样既不用背井离乡地出远门,家里有点什么事也能照应,不过,她现在这年龄正是想自己闯世界的时候,就不知道他的话她能不能听得进去……他实在拿不准主意,要是她实在不愿意留在省城读研究生,他到底是该支持她,还是应该劝阻她。

    哎,这又是一桩伤脑筋的事情。

    他又打开手里的小纸片,仔细把街道边一个门牌号和纸片上的那行字对照着。门牌上的号码已经缺失了一多半,他不敢确认自己是不是找对了地方。他四下里张望着,希望能找个人来问问。

    “请问,这是模具厂宿舍吗?”欧阳东拦下一个正要进门的妇女。

    那拎着几袋菜和一瓶油的女人仰着脸打量了他一眼,点点头,说:“这是模具厂宿舍。你要找谁?”

    “这里有一个叫张晓的人吗?他大概有……”

    欧阳东还没来得及描述他要找的人的模样,那女人就打断了他的话:“不认识。”说着便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去了,欧阳东还能听见那女人一面走一面嘀咕,似乎是在埋怨这宿舍里的人不应该把房子租给不知来路的人住。

    这院落铁门边的门房里坐着一个相貌猥琐的中年男人,正捏着一支快燃到尽头的烟卷撑着脑袋眨巴着眼睛望着欧阳东。欧阳东便过去问道:“请问,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叫张晓的男人?”

    那男人用审视的目光把欧阳东上下打量了好半天,这才不清不楚地说道:“你找他有什么事?”

    欧阳东不知道该怎样去介绍自己,只好模糊地说道,“我是他一个外省的朋友,这次路过烟台,特地来看看他。他是不是在这里?”

    直到瞧清楚欧阳东手里拎着的几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那男人似乎才放下点心,就伸出一支胳膊朝里面随便比划了一下,“望里走,三号楼最靠里的那个单元,三楼最靠里的那间屋。”说着又虚眯起眼睛盯着欧阳东仔细瞅了两眼。

    哪里是三号楼?欧阳东随口道声谢,带着一肚子疑问走进这个单位大院。

    这里的景象就象外面的街道一样陈旧。还算整洁的水泥地面上裂着大小不一的口子,一簇簇凋零的杂草不遗余力地从这些口子里探出头来,顽固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围绕着一棵树身上钉着白色牌牌的大树而修葺的花坛崩塌了两三处,露出深褐色的泥土,一根粗大的树根也暴露在空气中;几个小孩子就在花坛边上高兴地爬上爬下,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地糊着泥,一个女人在楼上探出头来,朝这群孩子大声呼喊着,她似乎是在叫某个小家伙的小名,让他赶紧回家吃饭;三四个年纪不大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说笑着从一个单元门里走出来,各自发动停在门边的摩托车,呼啸而去,一个急忙跳到一边避让摩托车的女人嗓门尖利地冲着他们的背影骂了几句,她说的话欧阳东连一个字也没听懂……

    欧阳东拦住一个满嘴酒气的男人,问他哪里是三号楼。

    那男人竖起大拇指朝背后指了指:“你要是找模具厂的三号楼呢,这里就是了;可您要是找中南海国宾馆的三号楼,那就请回吧……”那已经喝得有点过量的男人嘿嘿地笑起来,显然他很为自己的幽默感得意。

    这一次欧阳东连谢谢这个词儿也省了,迈步就走向三号楼最靠里的那个单元门,剩下那个满眼迷朦的醉鬼在那里自得其乐地傻笑。

    在三楼最靠里的那个屋子的门口,他却突然站住了。

    一张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门帘背后的屋门半开着,这说明主人在家哩,可屋子里分明传来一阵孩子的哭泣声,还有大人恼怒的呵斥。

    “老师都说了,”那个孩子一边哽咽一边说道,“谁要是明天再不缴校服钱,谁就不能进教室……”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明天就去和你们老师说,这钱咱们先欠着,家里现在实在拿不出这样一笔钱。”随着这无可奈何的话音,是一声男人的深长叹息。

    “可再不缴钱老师就不让我进教室了。”

    “那是你们老师在吓唬你,别怕,明天我就去和你们老师说,缓过这两天咱们就把这钱给补上。”与其说这是大人在劝慰孩子,不如说他在安慰自己。“他不敢不让你读书。”

    “开学交补课费时,你就没给我钱,全班就我一个人没交……”孩子哭着说道,“下午的补课我都不能参加……”

    孩子的话教大人登时没有了声气。

    “你就把那钱先给她吧,”屋子里传出一个女人有气无力的声音,她大概看不得孩子遭罪的模样,“让她连那笔补课费一块儿缴上,不然,孩子要吃苦啊……”

    “这钱是给你看病抓药的,不能乱开销。”那男人沉默了半晌,才挤出这么一句。

    “我没病,就是这两天身体不大舒服罢了,一会你去王大夫那里花几块钱开点止痛片就行了。这钱还是先给孩子吧。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她读书才是大事。”女人说道。

    男人便不吭声。孩子继续在压着嗓子抽泣。

    “给她吧。”女人又说道。

    男人还是不吭气。

    “你……钱是不是又没有了?”女人很快就猜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问道,“他们又来找你了?”这次是那女人幽幽地一声长叹。

    “不是,不是他们。”男人艰难地说道,“丁家老三前天结婚……所以……我就把钱……”男人没再说下去。

    “丁家老三结婚了?”那女人似乎很惊讶。“是丁家老二告诉你的?”说这话时她的语调已经平和下来。

    “不是。丁老二知道咱们眼下的光景,怎么会把这事告诉我。是我听说的……”

    “你送了多少?”

    “四百……”

    那女人没吱声,半天才说道:“送四百,少了点……”停一停,她又说道,“可孩子这校服费的事也不能耽搁啊。”

    忽然就听那男人说:“你起来做什么?!你躺着你躺着,有什么话你躺着说就好,我听着哩。”

    “孩子的校服费不多,我去找我哥我嫂,先问他们借点,好歹先让孩子把书读上,”女人费劲地说道,“孩子也是人啊,她也要活人呀,咱们大人没脸没皮的,不能让孩子也跟着咱们一块儿受罪……”

    “你先躺下,”那男人似乎把着妻子让她重新睡下,就又说道,“你哥家里也不比咱们宽松多少,咱们还差着他们那么多钱,再说妞子一年到头吃住都在他家里……”他又吁了一口气,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事你不要操心。你先做你的功课,安心读好你的书就是你该当做的事,钱的事情爸妈会处理。”这后一句却是在对孩子说。

    “你有什么法子?”那女人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我……我明天去卖血。”

    欧阳东拎着东西站在门口,屋子里的对话一字不漏全听在耳朵里,他早就听得头皮发炸四肢冰凉,最后这一句“我明天去卖血”,更象是一道晴空霹雳直端端砸在他头顶,他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旋转起来……

    张晓和他妻子都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个冒冒失失地闯进他们家的青年人。

    这是谁啊?!

    “张大哥,你不认识我了?”欧阳东吃力地说道,他费了许多力气才在脸上挤出一抹尽量平和亲热的笑容,可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是僵硬的。见张晓迷惑地上下打量着自己,他赶紧补上一句,“我是欧阳东啊,你不记得了?四年前,咱们一起在省城九园踢球的……”

    当欧阳东说出自己的名字、提到省城九园时,张晓的神色突然变得茫然起来,他似乎已经不记得这两个名字了。他眯缝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欧阳东,目光一分一分地在欧阳东脸上搜寻着什么,然后,他那双原本没甚么光彩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嘴唇蠕动了好几下,嘴角也渐渐地朝上翘起来……

    “东子!”

    宿舍楼道里有好几扇门帘都被人掀开,人们纷纷探出头来四下张望着,他们都想看看,到底是谁吃饱了发疯,居然会发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声响。

    “这么说,齐明山那个老棒槌还真做了孩子王?!”张晓拍着桌子大笑起来,另一只手里端着的酒几乎洒出来一大半,“那年回家时,他还和我赌咒发誓说,他这辈子要再碰一下足球,他就把自己的腿脚一起砍了。好!等我再看见他,我一定去寻一把砍刀来借给他,看他怎么样把自己两条腿砍了!”

    欧阳东在汤盆里捞了一块肥肉,搭着两片酸菜叶子塞进嘴里,又端起碗和张晓的舅子碰碰,咕嘟就是一大口,伸长脖子连酒带菜一起吞下去,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道,“那你一定得提前通知我一声,我得来看——我和他有仇。咱们和莆阳陶然踢的那场你还记得不?下半场咱们的角球,我一跳起来,齐大哥就给我兜头一肘子,差点没让我当场闭过气去,去年我在沈阳遇见他,他居然说是急花眼了……你说,他这是在帮谁踢啦?就这一条,别说剁他一条腿,砍他成十七八段也足够了。”说着,便恶狠狠地比划了一个一刀两断的手势。

    这下连在一旁陪酒的张晓妻哥也笑起来。这就是刚才欧阳东在宿舍门房里看见的那个中年男人,他当初还怀疑欧阳东是来找张晓讨债的人,要不是欧阳东手里那几袋子东西,他几乎便想把东子哄走。

    “东子兄弟,你倒是个爽快人,刚才我还差点把你撵出去……”张晓的大舅子已经喝得舌头也大了一截,使劲地抓着欧阳东的手,点着头含混地说道,“我这也是没办法啊,兄弟,我是教那些逼债的人给唬怕了。你别看我这兄弟人长得不怎么样,可他就是心肠太软,但凡人家一闹腾,他就忍不下心下不了手,宁可自己受点委屈也要让别人舒坦……你看看他这家,看看他孩子,受罪啊!”他突然亮开嗓门大声地骂几句娘,一口喝干碗里的残酒,才摇头说道,“那些民工,那些卖材料给他的人,只知道他欠他们多少钱,可他们怎么就不问问,那杀千刀的中间商欠他多少钱?他们找他要钱,他找谁要钱去……”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张晓打断了他舅子唠唠叨叨的话头,举起酒瓶把欧阳东面前的碗里满满地斟上,就端起自己的酒碗,说道,“东子,我这个人哩,就好说个老实话,你别不爱听——在九园,咱们俩的关系也平常,虽然没什么磕磕碰碰,可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交情。”欧阳东点点头。是啊,他承认,他和张晓的交情确实浅,在九园时两人就没说过什么有分量的交心话,假如不是前天在丁晓军的婚礼上远远地瞥到张晓的背影,他压根就想不起来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队友,假如不是他这几天心里烦闷不想回省城也不愿意回重庆,只怕也不会拐弯抹角地寻到这么个偏僻地方来,假如没有在门口听到的那一句剜心钻骨的话,他更不能在这连几样象样家具的屋子里坐着喝酒……

    “不过今天不一样了。东子,我敬你一杯。”张晓瞪着眼睛喷着酒气说道,“不为别的,单为你今天能来看我老张的这份情谊!你能坐在我这破房子吃我老婆弄的这些菜,做哥哥的就感激你!”他一口喝光碗里的酒,翻过碗底来朝欧阳东亮了亮,就指着欧阳东对他舅子说道,“你知道他是谁不?”他舅子的脑袋立即摇得犹如一个拨浪鼓一样,大着舌头道:“不知道。”张晓咧嘴笑起来:“你不知道他?来,我告诉你——知道甲A联赛不?”他舅子瞪着一双教酒精烧得有点迷糊的三角眼,瞅瞅欧阳东又望望张晓,摇摇头再点点头。甲A谁不知道啊?山东大东海和青岛凤凰不都是踢甲A的嘛!他伸出筷子捻了一搭自家泡的酸菜,咯吱咯吱地嚼着。

    “我这兄弟现在就是重庆展望的头号球星!是今年联赛的助攻王!还是咱们国家队的发动机……”张晓就象逗孩子一样,拍着欧阳东的肩膀头朝他舅子说道,“重庆展望是谁啊?今年联赛的亚军!怎么样,牛吧?!”

    欧阳东嘴角浮现出一抹苦涩的微笑。联赛亚军,这个词儿可是太刺耳了……

    “牛!”张晓的舅子直着眼睛使劲点着头。

    “可是,东子,你怎么去的重庆?”张晓忽然转头问道,“九园大甩卖那年,你不是一直没找到俱乐部安身吗?”

    “我先去了莆阳陶然……”欧阳东简要地把自己过去四年的情形介绍了一番。“这次是专门来参加一个朋友婚礼的,要不是突然记起你就是烟台人,咱们怎么也见不上这一面。”他刻意略过了丁晓军,只是为了躲避那些不必要的尴尬,正象他宁可坐在这阴暗的屋子里喝酒也不把张晓邀约去那些大饭店大餐厅一样,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的朋友更加难堪。

    张晓也确实没在意欧阳东为了什么来到烟台。在他如此落魄的时候,还能有昔日的队友记得他拜访他,而且这个踏进他这破家门的人还是眼下红得快赶上那些大明星的欧阳东,这怎能不教这个被生活中的苦难折磨得连气都喘不均匀的汉子高兴哩……

    “自打你踢第一场比赛,我就知道你有本事!”张晓通红的眼睛盯着欧阳东,唆着嘴唇似乎在回想着什么。“那是打甘肃白云吧?我记得的。你是在比赛最后时刻才上场的,你和齐明山的那次配合实在是太漂亮了,那球进了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竟然有这样踢球的,足球能这样踢吗?直到现在我还时常想起那场比赛和那个进球,你怎么就会把皮球停到那位置呢?你怎么能停到那地方呢?”他突然把碗重重地顿到桌子上,愤然地说,“可笑那些笨蛋们居然不识货,竟然还和你起哄……”

    欧阳东*着脸,没接这话茬。他当然知道张晓说的是哪一场比赛,要是当时跟在他身后的杨晋泉能反应过来的话,那帮子西亚人怎么可能在省城捞到三分?他又怎么会教那些多观众哄下场去……

    张晓倒没注意到欧阳东那不自在的神情,他突然笑起来:“东子,我给你说个笑话。记得那年你上了转会榜,转会期都要结束了,你的名字都还在榜上挂着,我便托我以前的那些朋友,看能不能在他们那里给你寻个位置……”他抿抿嘴,自失地一笑,“山东大东海不说了,他们俱乐部那时刚刚换了大股东,我连一个能管事说话的都不认识,便给我青岛的朋友打电话,可他们和……”他眨巴眨巴眼睛,突然记不起省城顺烟的名字,只好含混地说道,“他们找那家把你挂牌的俱乐部一打听,那帮家伙一开口,就要青岛凤凰抱五十万过去,少一个子儿都免谈。隔天我给我朋友打电话再问这事,让他好生一顿埋怨——‘疯子才会花五十万买一个就踢了十几场乙级联赛的球员!’——你别笑,他当时真是这样对我说的。更可乐的事情在后面。”他笑着端起碗来和他舅子还有欧阳东比划比划,也没喝就搁到桌上,“第二年春节前后,我在济南又遇见我青岛那朋友,再说起这事,他只是摇头,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直说自己错过一桩好买卖,‘去年才五十万啊,才五十万啊,现在就是掏一百五十万,人家都还未必能理睬咱……’”

    欧阳东笑起来。差不多内容的故事他听好几个人说起过,尤其是武汉风雅的严总,他几乎年年都会为这事自怨自艾两三回——风雅俱乐部年年都想把欧阳东引到武汉,可每每到最后的关键时刻,就总会出现这样或者那样的状况,让风雅和欧阳东失之交臂,而再过上半年一载,严总经理就会痛苦地发现,欧阳东的转会费便象火箭一样,又窜起来好长一截……

    欧阳东顺口说道:“是啊,那时节省城顺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把我的转会费的底数就钉在五十万上,好些俱乐部就是被这价钱吓退了……”说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年他租借到莆阳陶然之前,青岛凤凰确实向顺烟俱乐部报过三次价,最后一次似乎是三十八万,只是因为差额太大才没被顺烟接受。事后叶强还问过他,为什么青岛凤凰这样的甲A老牌俱乐部会对他如此感兴趣。难道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张晓在背后替自己说话?

    欧阳东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我倒是和我朋友说过两次。”张晓轻描淡写地说道,“可顺烟那帮兔崽子太欺负人,连点商量的余地都没给别人留,张嘴五十万闭嘴五十万,把我朋友给气着了……说实话,他们青岛凤凰家大业大,几十万对他们来说只是毛毛雨,哪里寻不出这点散碎银子?在俱乐部里随便给你找个位置挣份闲钱,也不是什么难事。”说到这,他望着欧阳东笑起来,“也幸好顺烟咬死五十万不松口,不然你再有本事,也得废在青岛凤凰手里——就凭你在训练场上那副孬种模样,在青岛凤凰这样的俱乐部想冒头几乎不可能……”

    这最后一句话教欧阳东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夜深了,欧阳东早就离开了这间不趁几件值钱家什的落魄家庭,张晓也已经脱了外套半躺在床上,手指间夹着一支劣质烟卷,抱着手肘想心事。

    “都这么夜了还不睡?”他媳妇也错过了睡意,偎在他身边,“你喝了那么多酒,再不歇着当心伤身体。”

    张晓帮她把铺盖角压紧些,轻声道:“你先睡吧,我不困,也睡不着。”

    “想什么呢?”

    “想过去踢球时的事。那时多意气啊,多快活啊……”他眼睛里闪着悠悠的光,嘴角浮出美滋滋的笑容,“你不就是我在球场边追到的?”

    他媳妇笑着啐了他一口,却靠得更紧,伸手揽住他的腰,半晌才说道:“今天晚上你那朋友,他说的话是真的吗?”那个叫欧阳东的青年人除过拎来一大堆没甚用处的礼物,只留下一堆教人憧憬的好话,还口口声声地教他们夫妻俩放心,张晓想开上出租车的全包在他身上……放心?怎么放心?他不是还说过,他明天中午就要离开烟台吗?这也能教人“放心”?!

    张晓没说话,黑暗中烟头的红光一闪一灭。

    欧阳东的话能当真吗?他不知道,或许那只是酒桌上的几句场面话吧,毕竟他们俩只是曾经在一起踢过几个月的足球,说好听点就是同事,至于交情和友谊,一样也谈不上,再说即便有交情和友谊又能怎么样哩?人情冷暖世事炎凉,他们两口子这两年还没看够,还没尝够?何况他也没把欧阳东的话当真,欧阳东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也没往心里去。他知道,他媳妇也未必把欧阳东临走时那番许诺当真,可她这两年随着自己苦下来,看惯了别人的白眼,受够了别人的气,突然间有人站出来愿意帮扶他们一把,还说得那么好听,她难免会有些不恰当的妄想……

    哎!这便是女人啊,她们总喜欢把事情朝好的那一方面想……

    张晓默默地叹口气,随手把烟头在床脚上掐熄,就说道:“他也就那么一说,你别太把这话当回事。我和他也没多深的交道,只是几年前在一个锅里搅过几天饭勺……”

    他媳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正想说点什么,就有人敲他家的门。

    门外站着的是欧阳东。

    “张哥,我这就要连夜去青岛,你开出租车的事我是赶不上帮你了。”说着欧阳东便递过一个塑料袋,“这里是八万四,也不知道够不够。要是不够,你记得给我打电话,我立马就给你汇过来;要是有富裕,你先把你欠下的那些债还上……我得走了,车还在外面等着我哩。”

    一直到欧阳东的背影消失在灯光昏暗的楼道里,张晓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东子!”当张晓光着膀子就穿条大裤衩追出宿舍大院时,只看见小车后面那两点火红的灯光,闪烁着消逝在黑沉沉的夜幕中……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一)

    联赛结束了,队员们放假了,可同队员教练们一样奔波操劳了一个赛季的王兴泰却不能去享受这难得的清闲日子,他手头上还有一大摊子事情等着拿主意——联赛里球队拿了个亚军,还创造了史无前例的十连胜,那么明年球衣上的广告是不是应该提高下价码了?今年的门票收入是和体育场分成,且因为球队去年沦落到保级的地步,所以在今年的门票收入分配上俱乐部吃了不少亏,现在好了,本市另外一个体育场眼红自己的同行挣得盆满钵满,联赛刚刚落下帷幕,他们就抢着向俱乐部抛出一个颇有诱惑力的合作方式,而那座承办了展望三年甲A赛事的体育场当然不甘心把这样一块香饽饽拱手出让,他们的头头也借着一次庆祝活动的机会,当面向俱乐部的几个老总承诺,只要展望明年还在他们那里踢联赛,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俱乐部明年是承包场地自主经营也好,是门票收入*分帐也好,这些事都没太往王兴泰心里去,他把这事交给了自己的副手全权去处理。眼下最要紧的就两件事,一是把球队里主力队员新赛季的合同全部敲定,这是明年成绩再上一个台阶的保证;另外一条就是卖掉球衣前心后背的两块广告,那可是两千多万的大合同,即便从体育场那里捞再多的好处,也抵不上这桩买卖的十分之一……

    为了这两件事,王兴泰在过去的一周里累得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才把大部分队员的合同搞定。考虑到过去的一个星期正是山城各界为展望大摆庆功宴的时候,再考虑到那些“亚军”队员们在签字之前可能做出的种种举动,我们自然也能体会到这份工作的辛苦——怪不得星期天上午离开基地时,王总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严峻。

    不过当第二天早上他再回到基地时,连基地门口的两个不那么尽职的保安都惊诧了,对于他们两个在当班时间不站岗的事,王兴泰只是轻描淡写地数落了两句,就开着自己的奥迪车进了基地,只剩下俩保安虚头虚脑地望着他的车屁股纳闷——怎么王总连训话时脸上都洋溢着得意的笑容?

    “昨天晚上那顿饭没白吃啊,那瓶洋酒也没白费,”王兴泰还没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就已经一叠声说道,“胸前背后的两处广告都卖掉了!人家大公司就是大气魄,两千三百五十万咧!比咱们预想的整整高出六百万!”这消息他昨天晚上就已经告诉了俱乐部的各位头头,这么早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就是为了中午与赞助商一块儿吃顿工作餐,然后再在记者招待会上集体露个面,为合同签字壮一壮声势。

    “王总……”他的助理立刻迎上前。

    “你在长江大酒店把会议室订下没有?”王兴泰顺口问道。他很奇怪,为什么这个时候助理手里居然拿着一份报纸。“还有,媒体都通知到没有?千万不要漏下谁。尤其是那家和咱们关系一向不错的足球大报,你要亲自和他们常驻重庆的记者通个电话,让他们在报纸上对这事多说几句话——你不妨透露点猛料给他们……”

    助理的嘴角扯动了两下,却没打断王兴泰的话。

    “老王,出了点状况,”俱乐部一位副总找到话缝,立刻说道。“你的手机没开,所以那家赞助商刚刚把电话打到俱乐部来,”他咽下一口唾沫,又舔舔忽然就变得干涩起来的嘴唇,“他们取消了今天的合同签字仪式……”他一脸难堪地说道,这副难堪更多的是为了王兴泰,为这事忙得脚不沾地的王总还不知道这事哩……

    “什么?”急忙间王兴泰就没能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他脸上的笑容猛然凝固了,然后把屋子里的人挨个打量一遍,直到他确认这不是同事们在和自己开玩笑,才撑着桌子慢慢坐到椅子里,隔了半天问道,“为什么?”

    助理马上就把那份翻整好的报纸递到他面前:“他们没说理由。不过,我们估计这事和这条消息有联系。”

    和报纸上的什么消息有关系?王兴泰立刻拿起那份报纸。

    这是一份足球类报纸的第三版,通栏大标题是“《难看的比赛,意外的比分——莆阳陶然站在甲A联赛大门前》”。这事王兴泰昨天晚上就知道了,做客兰州的莆阳陶然用九零一的恶心阵容,硬生生从甘肃白云嘴里掏走三分。这绝对不会是赞助商突然终止协议的原因!

    版面左下角有一大块文章,是评价这场比赛的,作者既为甘肃白云丢掉这至关重要的三分惋惜,又为莆阳陶然的毅然变阵感到欣慰——这厮到底是站在哪一边说话的?

    王兴泰的目光快速地掠过两大片文字。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内容。

    “《欧阳东要转会?!》”这是在报纸右下角的一条消息。王兴泰的脸色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那条报道写道:“昨天晚上,有读者向本报驻武汉记者报料,他声称在某知名酒楼看见武汉风雅俱乐部的总经理和主教练,还有一位相貌颇似欧阳东的年轻人。记者当即赶往他所说的那家酒楼,并确认那位年轻人正是重庆展望的当家球星欧阳东……事后记者向武汉风雅俱乐部求证此事,武汉风雅的俱乐部官员却坚决否认此事,并称俱乐部目前并没有引进任何球员的意向和计划。他说,他根本不知道欧阳东正在武汉的事情,也不认为这事和武汉风雅有什么联系……”那位记者还在报道中随意添加了一些他臆测的东西,“在联赛的最后关头丢失冠军奖杯,对欧阳东和整个展望俱乐部来说,这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也许这便是欧阳东期望离开重庆展望的起因吧;而在甲A联赛金球奖的评选活动中,上海红太阳的谭剑显然占着更大的优势,毕竟谭剑的头上顶着冠军的光环,而欧阳东哩,他在这个赛季里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都没能获得,除了跟随国家队而蒙受的耻辱……”

    这他娘的都写了些什么?!

    还没看完文章,王兴泰便愤怒地把那份报纸拍到桌面上,办公室里几个等着他说话的人对他这个动作早有预料,却还是教那记响亮的声音给吓了一大跳。

    一直等到王兴泰骂了好几句难听话,伸出手去抓自己的茶杯时,助理才说道:“别的内容都能忽略,可欧阳东现在人就在武汉、他和武汉风雅还有接触的事,肯定是真的!您知道,武汉风雅的主教练董长江,过去就带过欧阳东;还有马会新……”

    王兴泰嘴里喝着昨天泡下的冷茶水,两眼从杯沿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助理。马会新?这个刚刚从展望辞职的领队,和这事有什么干系?

    “……马会新现在是武汉风雅的副总经理兼副领队。”助理讷讷地说道。

    王兴泰登时没了言语。广西漓江那件事东窗事发后,一直坚定地指责几个出卖俱乐部利益的人就是这个马会新,联赛结束的当天晚上,他就递交了辞职报告,然后就背起铺盖卷走了——原来他在这里等着重庆展望哩……

    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里。难道说,马会新和欧阳东早就串通好了,一起去武汉?这样的话,作为球员的欧阳东立刻就能提高马会新在新东家眼里的分量和地位,而马会新也能在俱乐部里为欧阳东说上话。

    不!这不可能!他自己就马上否定了这个念头。首先欧阳东不是那样的龌龊人,而马会新再不能和他王兴泰尿到一个壶里,大概也不会拉下脸来做出这样的事……不过,这事总得有个前因后果吧,无风不起浪啊,谁会在欧阳东和展望之间挑唆哩?他的思虑越走越远,突然就想起一件事——要是去年不和武汉风雅的严总交恶,他今天怎么会来挖展望的墙脚哟!可那次挖风雅的墙角,挖来的却正是眼下在甲A联赛里大红大紫的欧阳东……

    王兴泰苦着脸皱着眉,半晌方才问一句:“和欧阳东,联系上没有?”

    “联系上了,”助理说道。

    王兴泰撑着办公桌向前一探身,急忙问:“他怎么说?”

    “他确实是在武汉……”助理无奈地说道。

    王总因为激动而探起的身子立刻就丧气地落回椅子里。不用再说了,报纸上的消息绝对不是空穴来风,欧阳东既然毫不掩饰地承认自己就在武汉,这只能说明他转会的事情已经是铁了心的,只能说明他现在多半已经和武汉风雅谈妥了诸般条件,就等着今年转会市场的开放了。也不知道武汉人给了欧阳东,还有他那个瘸腿的经纪人多少好处,他竟然丝毫不把展望开列出的新赛季合同放在眼里——要知道,最红火的甲A球员,拿的钱也不可能比展望给他的再多了……

    娘的!他苦笑着摇摇头,在心里咒骂着那些短视的大股东,就是这些只知道挥舞着票子和挣钱的家伙做下的混帐事情,现在却得他这个俱乐部总经理来煎熬。他们大概不会知道,他们为了一块地皮而丢掉的也许不是一个联赛冠军,而是一个让重庆展望辉煌的机会吧?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刚刚成为领队的原副领队仰在沙发里,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说道,“这时候卖掉欧阳东,能卖出一个好价钱。”他自以为说了一句俏皮话,呵呵地乐起来,却发现除了他自己,这屋里除了王兴泰,就没人陪着他笑。

    卖掉欧阳东?王兴泰气极反笑。是啊,他是能卖不少钱,可这点钱能抵上一个大赞助商掏出来的大把银子?!是啊,足球是个集体项目,是十一个人踢的,可这十一个人总得有个领袖来统领吧?当下的重庆展望队伍里,谁还能比欧阳东有资格来做这个领袖?

    “任伟?”王兴泰直把主教练罗成光盯得低下头,才接下自己的话头。“那家伙除了吃喝嫖赌之外,还有什么事值得你说道?让他做老大,不说别人,你就去问问雷尧和段晓峰,看他们服气不服气!”

    “雷尧和段晓峰他们,不也能做队长?”领队嗫嗫地小声说道。

    王兴泰不愿意当着众人的面和背景很深的领队把关系闹僵,他只冷笑着说道:“没有欧阳东给他们做球,段晓峰能有今天的出息?只怕他说话就得退役……”

    “段晓峰的二十四个进球里,欧阳东可只有九次助攻,才三分之一强掉。”领队用数字来提醒王兴泰。至于嘛?这个老家伙一准是急疯了,不就是走一个欧阳东,难道还能教重庆展望的天塌下来?别的队员不都签了合同吗?

    王兴泰黑着脸半天没吭声。他是真想把这个成天价把一句“钞票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钞票却是万万不能的”挂在嘴边的领队一脚踹到嘉陵江里去啊!这王八蛋眼里除了钞票和女人,还能有什么?他在肚子里咒骂了一句恶毒的骂人话,叹息一声,然后才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大家都先散了。”等众人都散去,他对助理说道:“你去订两张去省城的飞机票,要后天的。”那时是莆阳陶然主场定生死的时候,就算欧阳东不去莆阳现场为他昔日的队友助威,也一定会回到省城等消息。“你再和太和集团公司的柳总经理联系以下,看他今明两天有没有空,我请他吃饭,再把赞助的事和他好好谈一谈……算了,这个电话你不要打,我亲自来和柳总说……你出去吧。”

    助理走到门口,王兴泰又叫住他。

    “你把俱乐部为欧阳东准备的合同再给我找一份来。”

    助理张张嘴。他想告诉他,欧阳东的合同在王兴泰的办公桌上就有一份。但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点点头掩上办公室的门。

    王兴泰咬着牙思量着一件事。

    ——不知道用什么样的价钱才能打动欧阳东的心,不知道给叶强什么样的好处,这个经纪人才肯替重庆展望说好话。

    王兴泰考虑的太多了,实际上欧阳东并不是因为钱才投奔武汉风雅的,更加确切地说,他和武汉风雅的这一次接触,也远没有到板上钉钉的火候。是的,从欧阳东还是一个乙级球队的队员时,武汉风雅就想得到欧阳东,其后每当风雅景况艰难时,风雅的严总就会想到欧阳东,尤其是他们在这个赛季里第一次触摸到冠军奖杯的时候——虽然那只是一个不教人看重的足协杯冠军——他们就更加渴望得到欧阳东。“想想看,”严总对身边那些不乐意掏出大把大把钞票买下欧阳东的人说道,“他才二十六岁,刚刚进入足球生涯的颠峰期,只要他能够顾惜自己的身体和事业,他至少还能踢上五六年……也就是说,不出意外的话,这段时间里咱们就不用再劳心费力地去寻找一个好的中场球员了。”

    “可他根本就不会防守。”反对者的意见出奇地统一,欧阳东那糟糕的防守技术几乎和他犀利的突破还有精确的传球一样,是他的招牌。

    这一次是董长江跳出来为欧阳东辩解:“有了欧阳东,咱们还需要防守?这种事情应该交给咱们的对手去做!这个赛季里,你几时看见重庆展望苦苦地防守了?欧阳东这个不会防守的家伙至少有一个好处,他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他也不会让的球队去做!”

    执教武汉风雅的第一个赛季就把球队带到联赛第五的位置,又为武汉捧回来第一座冠军奖杯,董长江在武汉人眼里简直就是个功勋教练,既然他都这样为欧阳东说话,那还能有谁再来和俱乐部的总经理和主教练过不去哩?行,可以试试,指不定在金球奖的评选上落后的欧阳东正想离开重庆哩,再说,买下欧阳东的那一大笔钱也不见得就要俱乐部掏腰包哩,俱乐部的一个大股东简直是上赶着要为这桩大买卖付帐——除了那被人诟病的防守,欧阳东的那张棱角分明的长脸还是挺有明星相……

    “这是个小帅哥嘛!”

    严总被那单身女股东的话弄得苦笑不得。这话可不能传进那些记者们的耳朵里,不然,这些成天价嗡嗡个不停的家伙们凭着这句话就不知道会搬弄出多少是非……

    严总立刻便联系上叶强,诚心诚意地邀请叶强来武汉洽谈向冉的转会事宜,而一当他们得知欧阳东自己也有意思离开重庆之后,他们立刻便把欧阳东的事和向冉的事捏合到一起,只要欧阳东点头,别说董长江早就想拉扯到身边来的向冉,连在上海治疗腿伤的甄智晃,武汉风雅也一并接收——大不了就花二三十万白养他一年,就算风雅俱乐部再穷,也没到拿出这点钱都要挠脑袋抠口袋的地步……

    叶强不能替欧阳东拿这样大的主意,而且许多事情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楚,他只好把欧阳东叫到武汉来。这就是为什么欧阳*然离开烟台的原因,他得赶最快的一个航班到武汉与叶强会合,然后坐下来商讨风雅提出来的各种条件。

    凭心而论,欧阳东并不情愿转会武汉风雅,两年前严总经理临时背弃他的事情,他至今还记得,董长江最后在莆阳陶然的那段日子把他晾在板凳上甚至连替补席也不教他坐的事,他也记得,虽然如今看来这些都不值一提,可欧阳东总是觉得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疙瘩。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事,他最担心的是风雅是不是有夺取冠军的实力。今年的联赛格局太混乱了,象大连长风也跌进降级区、武汉风雅和云南八星这样的降级热门竟然会攀到联赛第四第六,也不是各俱乐部真实水平的体现,等明年风水一转,难保风雅会不会又一次原形毕露,继续为保级而苦苦挣扎……

    带着这些疑虑,欧阳东没有立刻答应风雅的邀请,但是他也没明确拒绝严总和董长江的盛情。在和风雅俱乐部的官员们一道吃饭时,他让叶强替他回答了一些很敏感的问题,自己也说了一些摸棱两可的话,他甚至都没在严总拿出的那份转会协会草案上签字,至于理由嘛,太简单了,在足协没公布今年转会市场的方法和细则之前,这种协会草案会把双方的手脚都绑住;而且,即便是他自己乐意加入风雅,重庆展望会不会同意这事也是个未知数——老东家死活不放人的事,每年的这个时节都会发生那么好几件哩……

    欧阳东和叶强在武汉呆了三天,周四一大早他们就飞回了省城,严总和董长江再怎么热情挽留也没用。

    他们还有一桩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办。

    今天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已经三分在手一球领先的莆阳陶然,将在主场迎战气势汹汹的甘肃白云……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二)

    对于莆阳城里绝大多数的人来说,今天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普通得就象去年的今天一样,就象前年的今天一样,就和一年中那三百多个平常日子一样——简单,枯燥,乏味。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就象有人牵扯着一道灰色的帷幕,把本该灿烂的阳光掩盖起来,只余下苍白的光线;天上还飘着细细的雨丝,它甚至都不能在车来人往的街道上留下多少痕迹;时或会挂起一阵不急不慢的凉风,悠悠然地掠过僻静的小巷和繁华的大街,以一种超然的神态注视着这座城市,注视着这座城市里为了各种目的而来往奔走的人们……

    在体育场的大门口,欧阳东一跨出出租车的车门,就不自禁地把夹克衫的拉链望颈项处扯了扯,然后对随后出来的叶强问道:“你说的那人到了么?”他很疑惑地看着周围的景象,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的一面议论着什么一面走向大门口的检票处,几个体育场的工作人员没精打采地瞅瞅他们手里挥舞的那张小纸片,就示意他们进去,两辆三轮车就停在这条宽阔的通道边的街沿上,三轮车上搭着一块木板,再在木板上铺摆下一条早就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塑料布,各种各样的小物件就胡乱摆放在塑料布,卖东西的小贩甚至都懒得去吆喝,看得出,他们早就不对这营生抱多大的指望。欧阳东唆唆嘴唇。这里的景象远不如他想象中的那样热火——在他的记忆中,每到陶然队比赛的日子里,这里总是早早就聚集起东一团西一簇的人群,卖小喇叭推销口哨的小贩、心急如焚却没有弄到球票的球迷、遮遮掩掩着盗卖球票的黄牛党,还有一脸肃然走来走去的警察,能把这大门前一块不大的空地填塞得满满腾腾。怎么今天这里就这样的……萧条?

    叶强俯下身子隔着车窗接过司机找补的零钱,不很肯定的说道:“应该到了吧。”说着便四面张望。

    “老叶!”一只戴眼镜穿西装的男人在不远处挥舞着手臂,大声招呼着叶强,然后一溜小跑着过来。

    叶强脸上便露出笑容迎上去:“这回可是麻烦你了。”

    “你这说的哪里话。”那男人很热情地握着叶强的手,“举手之劳而已。再说,这票送谁不是送啊,何况你也不是外人——我给你们找了两个好位置,就在主席台下面一点,你和你朋友就坐那里吧……”他盯了一眼欧阳东,心里倒有些纳闷,这个瘦高个儿年轻人看上去挺面熟,可他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了。

    叶强一面和他说着客气话,一面用眼神询问欧阳东。陶然俱乐部这个官员给他们找的位置绝对不会错,可那里同样也是俱乐部为家属们看球预留的地方,要是坐在那里的话,他倒是没什么,可东子却绝对不可能清净下来——向冉的婆姨雯雯今天肯定会来看球,彭山两口子也一准在那里坐着,还有一大堆男男女女都认识欧阳东,说不定还会招引来那些正愁找不新闻无法交差的记者们哩,这样的话,东子就甭想安静地看完这场比赛。

    欧阳东同样用眼神告诉叶强,这个位置不行。在比赛结束之前,他不想惊动任何人,假如陶然如愿以偿晋级甲A,他会悄悄地离开莆阳,然后在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中午时给向冉打个电话,祝贺他俩终于在比赛场上成为“对手”;假如陶然依然摆脱不了被甩卖的厄运的话,那么今天晚上他就会在莆阳市里最好的饭店设宴安慰自己的朋友……“人在痛苦时更需要朋友,而在幸福时,我想他和队友们在一起会更加幸福。”欧阳东就这样告诉叶强自己这样做的理由,叶强当时捏着筷子,足足有半分钟才反应过来欧阳东到底在说什么,然后他就赶忙低下头去——一股热流在叶强心中流淌,他没有想到,东子替朋友打算时竟然考虑得如此细致周到。

    “能在主席台对面找两个好点座位么?”深知欧阳东心意的叶强马上就回头,向那个男人问道。

    那男人惊讶地问:“怎么?这位置还不好?”他搓着手为难地说,“这些就是我们俱乐部掌握的最好座位了,虽然门票销售不景气,可你说的那样座位连体育场售票处都未必能有哩。”他扭脸看看体育场大门边一栋独立小屋外墙上那几扇小窗口,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找人问问,兴许他们那里还有一些机动票。”他在肚子里嘟囔着牢骚话,走向体育场大门。这肯定是叶强身边那个年轻人在捣鬼!连主席台边的座位都不满意……

    “我好象不认识他。”欧阳东说道。

    “陶然外联部的,好象是去年夏天才聘的。这一年多我来莆阳基本上都是他接待。”叶强笑着说道,“不过老朱居然没把你给认出来,怪不得他一直升不上外联部经理哩。”

    这话教欧阳东也笑起来。

    被叶强称为老朱的那个男人很快就回来了。体育场方面确实还保留着几张位置不错的好球票,其中恰巧有四张是主席台对面看台第六排的,他已经把票全都要下了。他的眼神虽然不大好,可脑筋却还算清楚——万一叶强还有朋友要来看球哩?所以说多一张票总比少一张票好。

    正如老朱所说的,莆阳陶然的门票销售确实不景气,现在离比赛开始就剩下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体育场里还有大片大片空荡荡的看台,灰蓬蓬的水泥垒砌的座位看上去就和这天气一样沉闷单调。

    “今天已经不错了,要是没有俱乐部送出去的那几千张门票,那光景肯定比现在还要冷清。”老朱带着几分尴尬同时又带着几分骄傲地说道。他不需要向欧阳东隐瞒什么,叶强对陶然眼前境况的熟悉程度并不比他少多少,同样他也不需要为这场面感到羞愧,自打国家队失利之后,又一次对足球的暗淡前景感到失望的球迷们还沉浸在愤怒和伤心中,他们用不去现场看球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这也是他们唯一的发泄方式——莆阳当然也不例外。“等比赛开始时大约能坐上六七成吧,也许还会更多些,毕竟这是陶然在陶然的最后一场甲B比赛了。”他语带双关地说道。欧阳东和叶强稍微一怔,便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会这样说:假如陶然今天赢了,那么明年陶然将会出现在甲A的赛场上,假如陶然输了,那么明年的甲B联赛里也不会再有“莆阳陶然”这支球队……无论怎么说,这确实是陶然的最后一场甲B比赛。

    “论说起来,我们陶然的上座率已经比好些甲A俱乐部高了,虽然比不上北京上海还有重庆和西安,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们还是挺知足的。”

    欧阳东和叶强一时都没言语。

    欧阳东半晌才说道:“我记得两年前这里人挺多的,除了必须空出来的隔离带,几乎就看不到什么空位……”望着场地上大片大片枯黄的草坪,还有点缀在其中的稀稀拉拉的绿色,他很有些感慨地吁了一口气。

    “此一时彼一时啊。”老朱接过了他的话头。“那时节莆阳陶然是什么模样啊?‘莆阳铁骑’!大连长风那时威风吧,在这里输了个四比零;‘足协杯之王’青岛凤凰厉害吧,在这里也一样输得连半点脾气都没有,那时……”

    就坐在他们前排的一个中年人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脸都没转过来便说道:“赢大连长风四比零,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嘿!你也不掰着指头算算那时的莆阳都有谁——省城顺烟的杜渊海,国家队现在的主力国门;重庆展望的欧阳东,眼下红透甲A半边天;还有外援克泽和特瑞克,现在被广西漓江当宝一样供着……现在的陶然怎么能和那时比?!”

    “就是咱们莆阳陶然庙小了,留不住这些大佛!”旁边有人说着酸溜溜的话。

    那中年人说道:“是啊,钱当然比天王老子重要,谁还能和钱过不去?”他愤然骂了一句地道的粗话,“他们在陶然扑腾出点名气,一个个觅下高枝,拍拍屁股便走人,谁他娘的还能还会把莆阳当成家呀?我敢打赌,今天就是陶然输了,这群家伙也不会掉下一滴泪!他们就不想想,没陶然,能有他们的好日子吗?!翅膀硬了就走人,哪个地方钱多就朝哪儿拱,我呸!”

    他的这番话马上就勾起周围人的回应,还有个精瘦的家伙从屁股下扯出拿来垫座位的报纸,指点着一条消息说道:“看见没有,省城报纸都说了,这个杜渊海昨天还在一个什么展览会上做嘉宾,当记者问他对这场比赛的看法时,他是怎么说的……”他大声念道,“‘莆阳陶然会晋级甲A的,我预祝他们取得好成绩!我渴望能有面对陶然前锋射门的那一天!不过,甘肃白云的实力也不弱。他们中的任何一支球队升上甲A我都不会惊讶……’”

    “什么鸟玩意啊!”周围立刻便响起好几声咒骂。

    欧阳东默然听着球迷的议论。他心里想的和杜渊海相差并不多。凭心而论,莆阳陶然也好,甘肃白云也罢,谁升上甲A他都不大关心,只是因为向冉和甄智晃还有彭山的原因,他在感情更倾向于莆阳陶然——这并不是说他不能接受陶然输掉的结果:足球场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既然甘肃白云可能在甲B里继续受煎熬,那么为什么莆阳陶然不能换个名字远走他乡哩?也许从此之后脱胎换骨的新球队还能有大发展哩……

    “杜渊海走不走的,有个狗屁相干,他球门守得越好,省城顺烟的球迷就越痛苦——要是前面的队员争点气,能显摆出他的本事来?最不仗义的人就是那个欧阳东!”背后有人大声地说道。“要不是他死活要转会,十有**咱们陶然去年就晋级了……陶然俱乐部里也全是混蛋,怎么这样的球员就不知道挽留呢?现在说起来我都恨得牙根直痒痒!当初竟然才卖了二百五十万——陶然俱乐部那一群瞎子,他们自己才真正是二百五!”

    球迷们这样谩骂俱乐部,老朱的脸上便很挂不住,想找点什么说辞来撇过这层尴尬,却只看见叶强和那个年轻人都是一脸的不自在。他这才想起来,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叶强,正是球迷们声讨对象的经纪人,自己还听谁说起过,当初杜渊海转会省城顺烟时,叶强也是杜渊海的经纪人……

    直到两边的队员开始在场上热身,球迷们才渐渐把话题转移到即将开始的比赛上。

    欧阳东瞪着眼睛细细打量着身穿蓝色球衣的陶然队员,隔得距离远了点,他只能凭记忆认出不多的三四个熟人,周富通、冯展、向冉,还有一个站在球门前的守门员明显年纪大了些,动作已经不是那么灵活……他突然扭头问道:“怎么武成勇也上场了?他不是已经在少年队做守门员教练了吗?”

    欧阳东这个冷不丁的问题教老朱张口结舌,这个年轻人对陶然怎么就这样熟悉?很少人知道武成勇的事。他停一停才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们三个门将,一个夏天里受了伤,一个昨天训练时扭伤了食指,幸好武成勇今年也是联赛里报了名的,不然的话……”

    “那几个小队员又是怎么回事?”欧阳东打断他的话。“劳舍尔和余嘉亮哩,我怎么没看见他们,报纸上不是说他们已经归队了吗?”

    老朱嘴一咧:“我们现在真是没人了——主力队员有一多半在伤兵营里呆着哩,只能从青年队里抽几个人凑数。”劳舍尔是回来了,可他两天时间换乘了三次航班,从地中海度假胜地飞到柏林,从柏林飞北京,再从北京飞到省城,昨天中午才回到莆阳,这会儿时差有没倒过来都说不清楚;余嘉亮他们倒是不用倒时差,可他们有半个月没有系统地训练,即便他们自己愿意上场,袁仲智也不敢让他们上场——接连两个多星期没有系统的训练,他们的体能就很成问题。“在比赛里体力不支而抽筋还是小事,要是因此导致动作走样再带来点什么闪失的话,只怕袁仲智和我们的方总就只能一头撞死在教练席上……”

    欧阳东紧皱起眉头再没说话。他也知道陶然目前的情况很糟糕,但是他绝对没有料到,情况竟然会糟糕到这种地步。

    “没有外援?”欧阳东不死心地问道。甲A靠国脚、甲B靠外援,这是足球圈里公认的硬道理,可他在场地上没有看见一个穿细白线蓝色球衣的外籍球员。

    老朱撇着嘴摇摇头。

    “那……这比赛怎么踢?”

    比赛开始到现在,整整半个小时过去了,除了作为前突尖刀时不时骚扰对手两下的周富通,欧阳东再不记得还有哪一个陶然队员曾经跨越过中线,他们都集中在自己的后场,说得更直接一点,他们都积聚在自己的禁区内外,用铁桶般严密的防守来对抗对手潮水般的进攻;甘肃白云的后场只有守门员和一个拖后的盯人中卫,剩下的人都蜂拥在陶然的半场,利用场地的宽度和纵身,不停地穿插、扯动、呼应、突破、射门……他们不需要防守,被陶然队员破坏掉的球即便不飞出球场,当它落地时也会再次落到他们的脚下,然后,就又是一次快速坚决的进攻……

    这样的比赛实在是索然无味,它甚至还不如一场球队内部的半场攻防训练精彩。

    球迷们本来就不高的兴致现在变得更糟糕了,连陶然出钱雇请来的乐队也没了吹吹打打的劲头,好不容易才把一个哈欠压下去的欧阳东分明就看见一个露出半拉肩膀头的鼓手,嘴上吊着一只烟卷,一支手把个红布片子缠绕的鼓锤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鼓面上,那鼓声既没节奏也没声势。

    叶强摸出烟盒,递给老朱一支,自己也拈出一支,老朱偏转过身子挡住时紧时慢的凉风,凑在叶强手中的打火机上燃着烟,长长的一口烟气喷出来之后,他一面点头表示对叶强表示着客气和礼貌,一面随口问道:“看这模样,这比赛也就这样了。”他咧着嘴,得意地笑起来,“甘肃白云明年还得继续踢他们的甲B。”

    叶强点点头,他赞同老朱的观点,虽然他多少年没踢球了,可眼光还是有一点的:甘肃人已经没戏可唱了——他们也曾经试过用远射来逼迫陶然队把防线扩大,可他们那欠缺的准星让对手无动于衷;他们也试着把进攻的节奏放缓,在中场附近耐心地来回传递,期待着对手会顾全自己的颜面、还有主场观众的热情,压出来和自己对攻两下,可陶然队员们压根就不理会这个茬,只是把防线稍微前移一点,就冷冷地看着他们表演;白云队的十号和七号也是甲B里比较有名气的家伙,既能带球也会护球,他们轮番进行带球突破,希望能寻找到一线机会,可禁区线附近重重叠叠的人和腿就教他们眼花,他们就没法寻找到适当的机会调整步伐来射门,当他们调整好步频和姿态力量时,却又没有射门的角度了……看着陶然队那明显是反复演练过的阵容和防线,叶强不禁暗自赞叹感慨,袁仲智这一手确实是漂亮,虽然场面很难看,可是很实用。球迷们要骂就让他们骂去吧,记者们挖苦就由他们挖苦去吧,只要陶然能顺顺利利地晋级甲A,到那时还有谁会记起这比赛的过程哩?陶然要真能晋级甲A的话,莆阳球迷首先就应该感谢这位主教练,就是他把莆阳陶然这支中游球队带到了今天的位置……

    甘肃白云又一次突破分球无功而返,皮球被向冉一脚远远地踹到甘肃人的半场,叶强的目光追随着皮球在半空中的轨迹,眼角的余光却看见欧阳东凝重的表情和皱到一起的眉头。

    “怎么了?”叶强狐疑地问,“你看出什么了,怎么就这样一副表情?”

    欧阳东用手摩挲一下自己的脸,笑着说:“没什么啊,就是有件事很奇怪。”

    “什么事?”叶强问。现在连老朱也偏头扭脸望着欧阳东。

    “也不是什么大事。”嘴里虽然这样说,可欧阳东的神情还是暴露出他的内心想法。“上一场陶然的阵容应该和这差不多,周富通还偷袭得了一次手,我就不大明白,怎么甘肃白云就没思量出一个对付陶然的办法?”

    原来是这个事啊。叶强立刻轻松下来,笑着说道:“对付密集防守,谁还能有什么好办法?你们重庆展望够横的吧,可要是面对一个象陶然这样的对手,你们又能有办法?”

    办法当然有。

    “也不是全然没对付的手段。定位球战术、远射、突破下底,要是这些都不行,就强行突破再来个假摔什么的,直接要点球。”欧阳东笑起来。他自己就这样干过,不过成功的次数好象也不太多,整整一个赛季下来,他假摔换来的点球就一个,黄牌却吃了两张。

    叶强也笑了。老朱还没明白过欧阳东到底在说什么,只是跟着两人露出一抹不大自然的笑容。他在心里嘀咕着,原来这年轻人还和重庆展望有联系,就不知道他和叶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看情形,两人的关系还不是一般化的亲近。不过这也很正常,叶强手里最大的王牌欧阳东就是重庆展望的台柱子,通过欧阳东的介绍,叶强再在展望俱乐部里招揽下一两桩生意也不是不可能,兴许,这年轻人就和去年的余嘉亮一样,在重庆混得不怎地,想到莆阳来发展吧。

    他脑袋里七扭八拐地转过这几番念头,场上形势却突然一变。

    比赛进行到第四十分钟,甘肃白云在禁区右侧距离禁区线六米左右获得间接任意球,两个队员一拨一停,一直在中线附近活动的一个白云后卫扑上来就是一脚,高速运动的足球从陶然队员组成的四人人墙中的缝隙穿过,箭一般地扑进了球门的远角——可怜的陶然守门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足球在球门里滚动,在对手射门的一刹那,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场上场下的甘肃人立刻欢呼着扭抱成一团,那个进球的队员几乎没被他高兴得抓狂的队友们勒死……

    愤怒的陶然队员立刻紧紧地围住主裁判,大声抗议和争辩着——对手在踢任意球时犯规了,一个白云队员死气白赖地插在陶然人墙中间,在任意球发出的时候,就是他用身体扛开身边的陶然队员,挤出了一条射门的线路!

    一脸肃然的主裁判不动声色地冷眼打量着激动的陶然队员。

    改判?不可能!他没有看出那位白云队员有什么犯规动作,他用身体扛开对手,这也是规则允许的身体接触。他用严厉的眼神和大声呵斥警告着几个出言不逊的陶然队员,在这些都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之后,他把手伸向自己的衣兜。

    向冉立刻就拦下他掏牌的动作,一面小声地为队友的不理智言行作着辩解,一面劝戒着队友,让他们赶紧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更重要的事情是把比赛进行下去,再不能教甘肃人进球了!只要这个比分能拖过一百二十分钟,拖到点球决胜负,那时就看各人的运气了!

    主裁判到底还是掏出了黄牌,一直骂骂咧咧的冯展就是那个倒霉蛋。要不是向冉使劲拽住他,说不定他还要为他的冒失付出更大的代价,即便是这样,那个主裁判仍然差一点就再给他添上一张黄牌——满场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冯展一面不情愿地跟着向冉回到球门前,一面扭脸冲着主裁判的方向,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队友们只好按捺下满心头的怨气,围着主裁判为冯展说好话求情,总算让主裁判改变了主意放过了他。

    第四十六分钟,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上半场会这样结束时,一粒意外的进球让莆阳球迷彻底对比赛失去了希望——

    向冉在解围对手的高球时,把皮球*了自家的球门……

    零比二!

    高高的记分牌上,鲜艳得刺眼的比分就象一把刀,深深地插在莆阳人的心头……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三)

    在突发性的巨大变故面前,有人会惊慌失措不知所为,有人会意气消沉放弃努力,有人会自怨自艾自暴自弃,也有人却会变得比平时更加冷静,然后再做出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事情。在那些尾随两支神情截然不同的球队走进体育场甬道的记者们眼里,陶然主教练袁仲智就是最后的那种人。

    他就站在更衣室门边等着自己的弟子和同事,脸色平静地和几个熟悉的本地和外埠记者打招呼,当他那些身边耷拉着头的弟子走过他身边时,他会温和地拍拍他们的肩膀,夸奖上两句,或者说上一两句鼓励人心的话。

    方赞昊和两位俱乐部的老总也从看台上来到这里,只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老袁……”,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进去吧,”袁仲智推开半虚掩的门,就又笑着冲围成一圈举着相机和摄影机的记者们点点头,准备也进到更衣室里。他知道方赞昊现在的心情,可这周围全是记者,又能说什么呢?

    方赞昊到底没能憋住心底里的话:“老袁,这比赛还有指望吗?”

    袁仲智瞄了他一眼,停了一下才说:“你就不能问点简单的问题?”然后便关上门。咔嗒一声脆响,便把一大群伸长脖子的记者们通通挡在门口,他们只能屏息静气地捕捉隔着门传出来的细微声响,在心里勾画着更衣室里可能发生的事情……

    靠墙的小黑板还留有乱七八糟的线条和数字,这是比赛前袁仲智为他的球队设计的战术,现在看起来,这种铁桶阵就象一个嘲笑自己的笑话,它不但没能让莆阳陶然死死守住那一粒金子般珍贵的客场进球,还给旁人留下了无数的话柄;大多数队员都垂头丧气地坐在靠墙的那一圈椅子里,墙角边站着三个刚刚上调进一队的小队员,苦着脸不说话,只是不停地从一个包装纸撕扯得不成模样的纸箱里拿出矿泉水,小心翼翼地转递着那些汗流浃背的大哥们;两个助理教练埋着头,一人夹着一支烟卷狠狠地吸着,大团大团的烟雾从他们的鼻子嘴里吐出来;方赞昊和两个副总就站在门边,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一个挤塞着二三十号人的大房间里,竟然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几声被刻意压低的咳嗽……

    这比赛还能赢吗?袁仲智自己就想找人告诉他答案!

    零比二,还有几分把握能把这比分翻过来?

    袁仲智阴郁深邃的目光慢慢地在队员和同事们脸上掠过,当光着脊梁面无表情的向冉迎向他的目光时,他既没躲闪向冉那含义复杂的眼神,也没有在向冉脸上多停留一下,就象打量其他队员一样,稍一停留就望向他身边的队员。把球队带进深渊的就是向冉摆下的乌龙,可他能去指责向冉吗?他不能……这是一个多好的队员啊,这又是一个多好的队长啊,他怎么还能忍心去指责这个内心悔恨到极点的队员哩?他谁都不想指责,队员们并没有犯下什么错误!他也不会去指责裁判,第一粒进球确实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虽然甘肃白云的作法有点卑鄙,但是这并没有犯规……

    他走到黑板前,挥着刷子把上面残留的粉笔印记全部抹掉,又拈起半截粉笔,轻轻地咳嗽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这声咳嗽转过来。

    “零比二,毋庸讳言,这的确是一个很糟糕的比分,”袁仲智开门见山地说道。他不想再用那些无聊的鼓励言语去激励队员们的斗志,那不会有什么作用。“大家都很清楚,莆阳陶然作为一支球队,存在的时间不会太多了——假如下半场我们不能再灌进甘肃白云大门里俩球的话,今天晚上大概就是我们所有人最后一次聚餐。”

    一位拎着皮箱的副总扯扯方赞昊的衣袖。这是什么时候了,袁仲智怎么还在说这些?这不是在自己拆自己的台嘛!

    袁仲智瞥见了那只搞小动作的手,但他装作没看见,继续说道:“我们赢下比赛的希望不大。”

    这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当袁仲智直截了当地把这个结果说出来时,所有人的脸上还是一片茫然和失落。

    “但是,”袁仲智的话音突然重重地落下来,“即便是输,我们也要输得象个人样!不能就这样窝窝囊囊地让‘莆阳陶然’四个字消失。所以,下半场不踢这个劳什子的九零一了,还是按我们惯常用的战术——四四二!”他的手迅速地勾勒出一个潦草的体育场大样,然后飞快地黑板上画下一连串的小圆圈,再在每个小圆圈里填上每个队员的号码。“冯展,你还是踢中锋,周富通,你在冯展身后稍微靠左的位置……”他逐一指点着他点到名字的队员,并且依照过去对甘肃白云的了解,布置着他们各自的位置以及应该注意的事情,“小易,你是第一次踢这个位置,一点要注意,千万千万不要黏球——你永远不可能比球跑的更快!注意与同伴的配合,尤其是要想办法把球传到这个点,然后……”他的手指点向另外一个队员。那个叫小易的年轻队员仔细地盯着黑板上主教练不停画出的实线和虚线,咬着嘴唇,使劲点着头。

    “向冉,你的位置可以稍微向前挪一下,他们的九号很活跃,尤其是喜欢在大禁区的这两个位置活动,你要注意这两个位置,尤其是高球时不能让他轻易地抢到那个点……”袁仲智望着向冉。弹跳能力和头球技术都不赖的白云队九号在身体素质上也不输给向冉,第二粒进球就是向冉和他争顶时出的漏子。向冉缓缓地点点头。

    “你们这条边不要太保守,要敢于突上去——输一个也是输,输两个也是……”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袁仲智的话,他愠怒地停下来,冰冷的目光慢慢地扫视过并没有多少生气的队员——他早就把不能在更衣室打手机作为队规颁布了,他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在这个时候还来捅马蜂窝?他要把那个该死的手机当场砸成碎片!他说到做到!

    方赞昊的手机……

    憋着一肚子火的袁仲智只能无声地叹口气,继续给他那些没多少信心的弟子交代下半场比赛怎么踢。

    压低嗓门说话的方赞昊只说了两句,就走过来把电话递给他。

    “叶强找你,说有急事。”方总没好气地说道。这个瘸子,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他难道就不知道,这短短的十五分钟对陶然有多么的重要吗?!

    “不接!”袁仲智狠狠地说道。他不在乎这话会不会教叶强在电话里听到。

    方赞昊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说过了,他非得找你不可!”他把头转向一边。虽然他不知道叶强会和袁仲智说什么,但是他怎么能猜不出叶强要说的话呢?叶强是谁啊,他可是袁仲智的经纪人,他还是向冉的经纪人,这个瘸子一准是看见莆阳陶然没指望,先给他的人打个招呼哩,他几乎能想象到叶强乐呵呵地告诉袁仲智,“放心吧,你们的地方,我早就给你们留意好了……”

    呸!他翻着眼皮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方总的举动让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有人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吱吱嘎嘎的椅子声听上去无比刺耳,人们的目光都移到一张脸瞬间憋得通红的袁仲智身上,然后,各种复杂的眼神也落到向冉身上,不知道是谁还发出了一声怪里怪气的冷笑。

    “你有什么事?”前心后背沁出一身燥汗的袁仲智捏着手机毫不客气地问道,“我这会儿忙!你晚上再打过来!”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腮帮子上几条肌肉鼓起来。

    “……我说了,晚上再说!”袁仲智突然提高了声调。不过他却没有把握着手机的手放下来。一阵沉默,显然叶强在电话里说了点勾起他兴头的话。“……你肯定?”他追问了一句。更衣室里大多数人脸上都带出轻蔑的冷笑——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俗话真还没说错,你瞧瞧,平日里说话做事沉稳扎实的袁仲智倒是第一个攀上高枝的家伙哩!

    “……好!”他连一句客气的告别话都没有,便啪地合上手机。他把电话交给方赞昊,也没理睬方总,就在黑板上对手阵容里把那个拖后中卫的号码上再重重地涂抹上两个圆圈。“战术调整一下!对手的五号右腿有伤,转身或者跑动时肯定有影响,周富通,”他望着抱肘昂头的周富通,“你要注意从他的左边这块区域活动!冯展,你和周富通都要注意,这个五号腿上有伤的话,他们无论是双中卫还是打盯人战术,防守区域和配合上都一定会有盲区,你们的重点就是打这个五号的左侧!”他随手把两个队员的跑动路线勾画下来,顿一顿,又说道,“假如对手是打三五二或者五三二,这个五号就一定是拖后,要坚决地打他的左侧,假如他们用四后卫——”他把那个五号的号码再狠狠地再画上一个大圈,把粉笔头使劲戳上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就打他左侧和队友之间的空挡!打直塞!打他身后!”

    啪!那半截粉笔折成三段……

    “叶强打电话,就是为了告诉你那个甘肃队员腿上有伤?”方赞昊边走边问道。这怎么可能呢?他坐在现场都没瞧出那个五号腿上有毛病,叶强这个瘸子坐在电视机前就能瞧见?难道说同病相怜的典故也能用到这里?

    “你以为是什么?!”袁仲智反问了一句。他站在甬道口,虚起眼睛使劲在人头攒动的看台上逡巡着。

    看着袁仲智四处打量搜寻的模样,方赞昊疑惑地问道:“叶强就在这里?”

    “是!”

    “在哪里?”方赞昊也虚起眼睛四下寻觅着。

    “不知道。没看见。”袁仲智放弃了寻找叶强的企图,而且他也不是真的想找叶强。他只是想找那个给叶强出主意递点子的人——有二十年没摸足球的叶强还没有那么毒的眼光!

    老朱终于知道坐在身边这个年轻人是谁了。呀呀,原来是他啊,怪不得叶强和他那么熟悉哩,怪不得他对足球那么熟悉哩!他杂七杂八地说了好些恭维话,然后,出于对俱乐部前途的担心,同样也是出于对自己饭碗的担心,他不安地问道:“你觉得,呃,这个……这场比赛扳回来的可能性,能有多少?”他的神情就象一个小学生面对自己的老师一样认真。

    让他那一箩筐不着边际的好话说得脸都有点红的欧阳东拧着眉头思索了一下。这种问题可教他怎么回答?他怎么知道比赛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呢,可他又怎么好去拒绝回答老朱这虔诚的问题呢?他只好说了句好听话:“一半对一半吧,谁都有机会,就看谁能把握住机会了。”

    这说了也等于没说的话立刻让老朱兴奋起来。

    “怎么样才能把握机会呢?”

    “……首先得创造机会。”

    “机会该怎么样去创造?”老朱已经从搁在膝盖上的皮包里拿出了手机,看样子,他是准备打听好之后也马上给方赞昊或者袁仲智打电话。这和刚才那番关于甘肃白云队五号中后卫的议论一样,会很快地传进陶然教练组的耳朵里。

    周围的人也都转过脸来。他们早就听到这三个人,不,应该说主要是那个年轻人,对比赛的内行评价,而且这三个看上去并不怎么出众的家伙似乎都有不小的来头——他们可都有手机哩,这好几千块的时髦玩意儿可不是谁说有就能有的,这就是某种身份的象征,而且,他们似乎都和陶然俱乐部扯得上联系,刚才那个中年人的电话打过去,就直接要什么“袁指导”接电话,陶然的主教练不就姓袁吗?人们不就是喊他“袁指导”吗?

    老朱一句紧似一句的问题让欧阳东有点狼狈,周围球迷的关注也让他觉得不很自然。他把夹克衫的拉链稍微放下一些,稍微平静了一下才说道:“很难说怎么样去创造机会,我没看过甘肃白云的比赛,”他的确没看过甘肃白云的比赛,假如这是甲A球队的话,他会很快地说出这支球队的技战术特点以及部分球员的特点,可甲B的比赛他就没看过几场,更说不上了解。“不过每支队伍都有自己习惯性的打法,都会围绕一两个队员或者一两个队员组合制订相应的战术——这几乎可以涵盖所有的球队,只要能够确定这些核心队员,就能够发现对手的缺点,当然能不能利用这些缺点是另外一回事。”他努力地把平时自己积攒下的东西揉合到一起,以尽可能简单的语言表达出来,“比如眼前这场比赛吧,假如刚才甘肃白云进第二球之后比赛还有几分钟的话,那时候就是咱们陶然的机会——无论什么样的球队在二比零领先时都会有一阵指导思想的混乱,攻和守的矛盾在这个时候会很突出,表现出来就是场面上的混乱、三条线脱节、进攻和防守都不是很严谨……在鸣哨前陶然那次进攻就差点得手,原因就是对手还没确定接下来的基调是进攻还是防守,可惜剩下的时间太少了,不然这几分钟的慌乱说不定就能让陶然扳回一分……”

    “那,现在哩?”

    欧阳东抿嘴摇摇头,惋惜地说道:“有这么长时间的缓冲,估计甘肃白云已经确定下半时的战术了——开始几分钟猛攻一阵,然后就缩到后场密集防守,瞅机会打快速反击,直到比赛结束……”他不看好陶然。比分零比二,对手进的两个球还是客场进球,无论是队员单兵实力还是集体能力,陶然都差着对手一大截,说句实话,这场比赛胜负已定。但是他没把这句话说出来,那太教人伤心了。

    这句话他虽然没说出口,可他那意犹未尽的半句话,已经把这层意思暴露得彻彻底底。

    所有人的目光一起黯淡下去。他们虽然还不能确定欧阳东的身份,可他们至少能猜出他也是一位球员,知道他说的话很有分量。

    “不过,”这两个字眼立刻让希望的火苗重新燃烧起来。

    “不过,可以在比赛开始时强攻一番,虽然不一定会有什么效果,至少能震慑一下对手,让他们不敢那么嚣张。”假如是他和段晓峰来踢的话,他们俩点对点的配合至少能在甘肃白云身上戳一个大窟窿,至于想把这场比赛的结果改过来的话——那得一半实力再加一半运气,而且即便这样,也不敢保证结果会让人满意。足球毕竟是个集体项目啊!“就瞄着那个五号的位置做突破口!假如下半场甘肃白云没把他换下去的话……”

    老朱立刻就拨通方赞昊的电话,鹦鹉学舌般地把欧阳东一番议论照搬过去。

    “陶然俱乐部就该给这些队员允诺点什么!”一个球迷突然大声发着感慨。“光想马儿跑得快,又不给马儿吃草,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啊!”

    他的话立刻就引来旁人的反驳。

    “你知道陶然没给队员许诺?我听说这场比赛只要打平,市政府的专项奖金就是八十万,陶然集团要出两百万,再加上那么多赞助商给的钱,每人至少也能有十万八万!”

    这话立刻就得到大多数人的附和。他们都听说过这种事,而且莆阳市政府的奖励是白纸黑字刊登在报纸上的,别的钱不好说,这笔钱绝对不会少!

    “假如陶然真能晋级甲A的话,每个队员至少有十四万。”叶强小声地告诉欧阳东。这可不是球迷中间胡乱哄传的小道消息,而是老朱刚才亲口告诉他的。“向冉他们这种绝对主力能拿到二十万以上……”

    看着主席台下甬道里陆续走出来的球员,欧阳东似听非听地撇撇嘴。

    他倒不是嫌钱少,而是……而是因为这实在没多少意思。

    钱要是真能买来一个人希望得到的一切,那么陶然早就该升上甲A了,怎么还会在这里为了一张甲A的门票受这份折磨和煎熬?他能够肯定,就在刚才,就在莆阳陶然的更衣室里,方赞昊一定拍着一个塞满了人民币的皮包,用天使一样的声音告诉队员们,只要能平了这场比赛,只要莆阳陶然能攀上甲A,只要……那么,这皮包里的钱就是队员们的!

    面对脑海里浮现出的这副画面,他不禁暗自冷笑一声。

    物质上的刺激只能在双方实力相差不远时才能起作用,难道方总经理还不了解吗?眼下陶然和对手差着好几个台阶哩……

    这场比赛陶然会赢?

    也许会赢吧,足球是圆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就象重庆展望的冠军奖杯一样,明明已经揣在怀里了,可这只煮熟的鸭子转眼就扑腾着连毛都没剩一根的翅膀飞了……

    陶然会赢吗?至少他没看出来,陶然怎么能够赢……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四)

    下半场比赛开始时的局势一如欧阳东所说的那般,甘肃白云一上来就是一轮猛攻,不过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形势严峻的莆阳陶然倒不象上半场那样,只知道畏首畏尾地龟缩在禁区内外一味地死守,而是摆出他们惯用的阵容——侧重防守反击的四三三,有模有样地和他们打起了对攻。

    在这种决定生死的比赛里,比分领先的球队通常都不会花大力气来进攻,也不可能有进攻的坚定决心,所以接连三次有组织的进攻在陶然那条还算完整的后防线上碰壁之后,甘肃白云就把重兵囤积在中后场。现在轮到他们来守卫自己的胜利果实了。

    面色凝重的甘肃白云主教练站在场地边,打着有力的手势告诉自己的队员收缩防线,把尽一切努力把即将到来的反扑扼杀在摇篮里……

    还有四十分钟。只要他们能熬过这四十分钟,甲A的大门就会向他们敞开!

    正象他在更衣室里警告自己兴高采烈的队员们时所说的那样,黄土埋到胸口的莆阳陶然就象疯了一样地反扑上来,除了那个上半时自摆乌龙的队长,陶然队员全部压过了中线,直把白云的中场硬生生抵退到禁区前……一个浪花掀起来,重重地砸在甘肃白云的防线上,随着泡沫飞溅,足球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被人踢出禁区,远远地飞出边线;又一个浪花掀起来,又一次重重地砸在用人堆砌出的礁石上,足球再一次被大脚破坏出禁区,远远地落向中场;控制下皮球的陶然人三传两递就再一次掀起进攻的怒潮……

    自己的球门就象风雨中飘摇的残花一样岌岌可危,甘肃白云的主教练却有工夫点上一支烟,神情不象刚才那样冷峻严肃。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成语——黔驴技穷!莆阳陶然就不知道正视他们眼下的光景么,还这么张狂地狠冲猛打?他们就不瞧瞧,五名主力缺阵、两条在甲B里数得上字号的边路只剩下半条,凭这些,还妄想撕开自己的防线?陶然发起的四次形成威胁的进攻中,有三次是通过中路配合完成的,而中路防守,正是甘肃白云最强悍的地方,即便是武汉风雅那样的甲A强队,也没在中路进攻中捞到点好处……

    他的嘴角挂起一抹讥笑,扭头看了看不远处同样站在场地边的袁仲智,撇着嘴冲他微微摇摇头。他很同情自己的同行,同时很庆幸自己没有处在他的位置上。

    袁仲智两手插在裤兜里,木着脸,唆着嘴唇,刮得溜青的下巴倔强地向前伸展着,满是血丝的俩眼死死地盯着对手禁区内外那不停奔跑的憧憧人影。莆阳电视台的一个摄影师扛着机器,时不时把镜头对准他,希望能从这张没多少表情的脸上捕捉到什么值得报道的东西。

    一个陶然队员踉跄着把皮球带进禁区,却让两个对手一个关门就截下球,陶然队员扎扎实实地栽倒在趟出一大块黑土没多少草的草坪上……

    嗡!整个体育场一声喧闹,有几面看台上传来并不整齐的吼叫:“点球!”

    带着几分笑容的主裁判却只把手朝着那个躺在地上的陶然队员招了两下,示意他赶紧爬起来——瞧在陶然落后的份上,这次假摔就不给他黄牌了,要是换一场比赛,他这样的小动作即便不吃牌,也得挨上好几句警告。诡计没有得逞的陶然队员翻身坐在草地上,嘟嘟囔囔地骂了好几句,无可奈何地爬起来跑出禁区。

    第五十七分钟,向冉在中圈弧顶顺下教对手大脚破坏出来的皮球,他把球停在脚下,朝左右和前方看了看,没有合适的传球方向,于是顿了顿,期待着队友们能赶紧跑到有利的位置;拥挤在禁区里的双方队员就象退潮的海水一样撒出来,两个甘肃前锋一前一右朝向冉包夹过来;向冉马上把足球踢给左侧接应的队友;几乎在甘肃人又一次铺摆下防线的同时,四次倒脚之后的皮球也传到在中路后撤接应的周富通脚下——停球,顺势转身,拖泥带水的摆脱,皮球倒是成功地送进禁区,周富通自己也仰倒在草稞里……冯展很顺溜地利用身体优势把防守队员挡在身后,抢在白云五号之前起脚射门……

    位置很好的守门员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这球给没收了。

    这是陶然队第四次打白云五号这个点,三次形成了射门,而且三次射门都打在门框以内。毫无疑问,莆阳陶然的战术意图十分明显,可是过分信任自己队员中路防守的白云队主教练却没注意到这一点,他还在为陶然没有了两条犀利的边路进攻而暗自得意,浑然不知道危险已经降临到他的球队身上。

    等他终于发现对手的企图并且准备换下右腿有伤的五号时,莆阳人已经在庆祝他们的进球了——

    这一次是冯展和那个五号争抢头球,虽然腿脚不灵便的五号凭借着经验先卡到位置,可被冯展看上去不怎么费力实际上却是狠狠的一撞,他就差点失去重心,勉强跳起来时已经失去了优势,让冯展轻松地把皮球*小禁区;让两个对手夹在中间的周富通拼了老命,硬是没让两个年龄比他小、速度比他快的对手阻挡住前趋的步伐,直直地奔向皮球可能会划过的路线——对手已经撩开步子探出一条腿要破坏他前进了,而他也未必能追赶上皮球的速度,眼看着这次进攻就会又一次无功而返……周富通突然埋下头单脚使劲一蹬地!

    他把皮球*了球门,对手满是鞋钉的鞋底也擦过他的脸皮……

    轰!瞬间沉寂下来的体育场就象炸锅一样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

    下半场开始以来,袁仲智脸上第一次露出表情。他的右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在胸前狠狠地捶打了一下,咬着牙吁了口长气。一比二,这比赛还有得踢!

    陶然队员的庆祝是短暂的,两个队友没让体育场的工作人员帮忙,而是自己过来把脸上豁开两条长长血口子的周富通抬到白云队球门后的场地边治疗,他们甚至都没多看痛得直哆嗦的周富通两眼,也没说一句话——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多余的,只有把比赛赢下来,周富通的血才算没白流,别的,都是白搭!

    袁仲智立刻招手叫过助理教练,让他喊坐在替补席上的两个队员去热身,然后就焦灼地等待远处忙碌的队医给他打手势——周富通的伤到底要不要紧,得由队医说了算。

    眉骨附近的伤口并不严重,可靠近鬓角那道伤口大约有三公分长,从颧骨一直延伸进发际,红殷殷的伤口翻起两条通红的肉,就象小孩子张开的嘴,殷红的鲜血不停地冒出来,混合着泥土草根,让周富通那张挺普通也挺和气的圆脸膛看上去颇有几分狰狞。

    队医痛苦地朝袁仲智比划一个换人的手势。他手头的东西根本就没法处理这样的伤,得把周富通送去医院,肯定得缝上好几针……

    疼得半边脸都有点走形的周富通却拽住了他的胳膊:“给我包上!不换人!”

    “踢个屁!”手忙脚乱给他包扎的队医脱口就是一句粗话。可他马上就为自己这话后悔不已。他也深知球队眼下的光景,前锋线上没人了,要是周富通不能踢,再上人的话,就得上那个连一场职业联赛也没踢过的小队员了。“你这模样怎么踢?”

    “……你给我包上!”周富通态度很坚决地说道,“告诉他们,不换人!”

    当半边脸裹着纱布绷带的周富通站在场地边扬起手臂,向主裁判申请再次入场时,体育场立刻沉浸在响亮的掌声中。连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也不禁为这位相貌并不那么硬气的汉子鼓掌喝彩。就在刚才的电视画面里,他们亲眼目睹了周富通脸上的伤,那两条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大口子,看着就教人心底里直泛寒气……

    所有熟悉周富通的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周富通可不是这样的硬气人啊!他老婆这会子就坐在看台上陶然的家属区,既心疼又惦记还惊诧——她的富通一向是个和气柔顺的人,待谁都小心谨慎,不是秉性熟悉的人,他连话都少和别人说,生怕话多有失得罪人,可瞧他现在的模样,哪里还是那个从来都不拂她主意的男人呢?

    坐在教练席上的方赞昊感慨地长长叹了一口气。人啊,总会在逆境中爆发,说出平日里自己永远想象不到的话,做下自己绝对不敢想象的事……他就是不知道,他的莆阳陶然,会不会在逆境中爆发哟!

    球迷的热情也被这一粒用血换来的进球点燃了,人们踩着整齐的拍子,为自己的球队呼喊加油,为每一位他们记得的队员呐喊,希望莆阳陶然能继续留在这座城市里,在以后的岁月中继续为人们单调的生活添上几分光彩……

    球迷的愿望是单纯而质朴的,可愿望与现实总是悖离的。

    所以就有这么一句古话,叫作“事与愿违”……

    第六十九分钟,一直处在被动挨打中的甘肃白云在右路断下皮球,好不容易才觅得机会发起了一次反击;不过他们的反击立刻就被终止了,向冉很坚决也很果断地倒地铲断,利落地皮球破坏出边线。

    甘肃白云的界外球。

    第一个甘肃队员站在场地边抱起皮球,主裁判用手势告诉他,他站的位置靠前了,那里可不是足球出线的地方;他退后几步,就在他准备把皮球掷出时,第二个甘肃队员跑过来,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第一个白云队员就把皮球撂到地上,自己重新跑进场地。看台上发出一阵不满的嘘声,球迷在呵斥这些抓住一切机会拖延时间的对手。第二个甘肃队员斯条慢理地摆了两个欲掷不掷的动作,他疲沓懒惫的动作立刻便为自己招来惩罚——主裁判马上跑过来,不由分说便给了他一张黄牌;在看台上放肆的嘲笑声中,理亏的白云队员现在老实多了,他很快就把足球扔进场内;一次短传,足球到了中圈弧里;一次斜向的贴地长传,皮球交到了右边路;两个白云队员在这条路线上用一个灵巧的二过一配合晃过了那位动作生疏的陶然队员,然后又插上助攻的白云边后卫带球下底,在角旗区附近他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只能再次把皮球回递给自己的队友;第一个假启动,两个陶然队员没有理会,第二个假启动却让一个陶然防守队员上了当,那个白云队员把球一趟,就抓住这个空挡突过去,然后,他把皮球斜着传向球门正前方的禁区前沿;这个极具威胁的传球让这个区域的陶然队员一阵混乱,忙乱中,有人一脚把皮球踹出来……

    一个绿色的人影突然前插,迎着皮球的落点奔过去,不待皮球落地就撩起一脚,那砰然一声响就象敲在人们心头一记重锤……

    冥冥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一挥,所有的声息都被它没收了,刚才还拂沸盈天的体育场陡然安静下来——除了自己的心跳,人们似乎什么都听不到!

    在许多刚才还激情迸发的人眼里,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就象默片电影时代里的慢镜头一样清晰可辨:陶然的守门员半仰身高高腾空而起,努力伸出的手指却无法够到那该死的黑白色精灵,它从门柱和横梁之间那个狭小的缝隙中窜进去,巨大的力量把柔软的球网带得高高扬起;目瞪口呆的陶然队员们就象集体被雷殛一样,还保持着各自之前的种种姿势,呆呆傻傻地站在那里,俩眼直勾勾地望着那在草坪上滚动的足球;在场上的所有甘肃白云人都拥向那个打进这粒进球的家伙,把他推攘到没多少草的草坪上使劲捶打着,所有在场地边的白云人都挥舞着拳头搂抱成一团,呼天跄地无声嚎叫着;那扇专为几百号甘肃球迷预备下的看台上,瞬间就飞起几百顶红红白白的旅行帽……

    一比三……

    欧阳东用苦笑来应对老朱那近乎哀求的问题。眼下的景况,只怕是神仙也没发搭救莆阳陶然了,第三粒进球已经把陶然队员的精神摧垮了——失败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上的屈服和意志上的低沉……假如说在此之前莆阳陶然还有扳平指望的话,那么,现在就剩下一个悬念了,陶然最后会输几个?

    “我们……真没指望了?”老朱喃喃说道,“没指望了,真没指望了?”失魂落魄的他只能把这个瞎子都能看出来的事实反复地念叨着。

    欧阳东转过脸来继续看这场没有悬念的比赛。他想安慰老朱两句,可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于球员和俱乐部工作人员来说,转卖俱乐部之后的前途,绝对是两码事——球员只是换个城市换个东家,他们还能靠踢球来继续自己的生活,而对俱乐部的工作人员来说,尤其是对老朱这样的普通工作人员来说,俱乐部转卖,就意味他们已经失业了……

    叶强重重地叹息一声。他没有料到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特别是没有料到甘肃白云的第三粒竟然会来得这样是时候,这可是在莆阳陶然绝对控制了场上局势时发生的啊。

    “他们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哩!”他禁不住埋怨着,随即又问,“难道说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欧阳东摇摇头:“兵败如山倒……”这样浅显的道理,难道叶强也不知道?一支连精神和意志都失落了的球队,还能取得胜利?“除非袁指导有办法能再唤起他们的斗志……你知道,这个时候只能靠意志了,可这东西不是说有就有的……”

    “对于一个球员来说,什么样的东西能激发斗志?”叶强皱着眉头,无意识地顺口问道。

    欧阳东很奇怪地瞅了叶强一眼。说实话,这样的问题他还从来没想过,相对于这种抽象的东西,他更愿意去考虑球队的胜负、考虑自己的事业发展、考虑更多的与自己和自己身边人息息相关的事情。他随口说道:“物质上的刺激肯定是一方面,这毋庸置疑,很多时候它都能激发起人们的斗志;还有,一个高高的具体的目标,这会让人有一种追求的动力,”他一边拧着眉头思索,一边说,“当然这两者对陶然来说都没意义,因为无论是物物质上的刺激还是追求的目标,陶然他们都不缺乏……也许,集体荣誉感也会激发斗志吧,毕竟这是一个集体项目……”

    他们的对话老朱都听在耳朵里,可他又象是什么都没听见。他知道身边这两个人的身份,他们仅仅是这场比赛的观众,即便这场上参加比赛的队员中有他们的朋友和熟人,他们也仍然是一个局外人,陶然最终的命运如何,他们绝对不会象他那么关心。可他不一样,他是这支球队的球迷,从两年前他从克拉玛依油田回到自己的故乡,他就立刻成为这支家乡球队的衷心拥趸,不然他绝对不会再应聘到俱乐部里做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虽然他原本就是个小人物,可在新疆工作那么多年,他还是积攒下足够自己舒舒服服过上下半辈子的钱,他完全能够象一个闲人那样过着衣食无忧的舒心日子,可对足球、尤其是对家乡足球的热爱,让他愿意把自己再一次扔进繁重的工作中。就为这事,他爱人没少和他怄气,“你难道就不能过上几天轻松日子,为了个破干事的名淘神费力值得吗?”老婆总是这样责怪他。他这个俱乐部外联部唯一的干事有时竟然比总经理还要忙碌,从预订机票到安排球队客场食宿交通再到与球迷协会沟通,时常会把他累得人仰马翻,有时他累得不行了,也不禁自己问自己,这样做,值得吗……

    值得!当然值得!这可是为了自己家乡的球队哩……每一会他都会这样告诉他自己,然后就再次冒着妻子的白眼投入那总没有个尽头的繁杂琐事中。

    比赛还没有结束,可比赛已经形同结束,足球就在甘肃白云队的脚下传来递去,可莆阳陶然的队员们几乎就是站在原地不动,既不上去拼抢,也不过去堵截;两边教练替补席完全就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景象,甘肃白云的人已经在兴奋地等待主裁判鸣哨,然后他们就会把憋了一肚子的激情全部释放出来,而莆阳陶然队个个面无表情,从方赞昊到袁仲智再到劳舍尔和余嘉亮,他们或者痛苦地埋下头去埋怨自己,或者仰着脸不让电视台的摄象机镜头拍下自己饱含泪水的双眼。

    看台上出奇地安静,人们已经不忍心再来责怪这支残破的球队了,当周富通裹着半边脸胸口全是乌黑血迹踏上场地时,就没人再说过一句难听话。作为球员,他们已经尽力了,球迷们怎么能再去在这些与他们一样痛苦的人们心尖上再剜一刀哩……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传来驼铃声……”

    这是那首著名的《送战友》,不知道是由哪一座看台上第一个传出来,在这个时候,这支广为流传的歌曲再恰当不过了,它最能寄托人们对这支四年来为球迷们带来过无数欢乐的球队的感情。它立刻得到全场球迷的呼应,浑厚嘹亮的歌声响彻这座见证了莆阳陶然崛起也即将见证它消逝的体育场……

    袁仲智就象一座大理石雕像一样,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两行泪水再也无法控制,从他的眼眶里滑落出来。

    就在他身边的方赞昊喃喃地说着什么,从兜里摸出一块手帕,使劲地擤着鼻涕;两个助理教练手指哆嗦得几乎不能夹住烟卷;劳舍尔捂着脸,余嘉亮已经哭得蜷缩到椅子下面……

    电视台的摄象机转向了看台,从一张又一张平凡、普通、肃穆的脸上缓缓地摇过,许多人的眼底都泛着晶莹的泪光……

    别了,我们心爱的球队,感谢你们这四年来为我们带来的快乐;别了,我们心爱的球员们,感谢你们这四年来为这座城市带来的激动时刻;再见了,朋友们,让我们把所有的不愉快的事情都忘掉吧,假如我们曾经互相带来过伤害,你一定要记得,我们都不是有意的,那是无心时犯下的过错……

    就在歌声停息之后那短暂的安静中,一个并不洪亮的声音响起来:

    “莆阳!”

    “……加油……”几声并不坚决的响应。

    和在这加油声中的,依然是那句并不地道的莆阳话:“莆阳!”

    “莆阳!”

    “莆阳!”

    就这两个字,就这一个名,那人用自己并不响亮的声音虔诚地反复念诵着这个名字。

    “莆阳!”有人在应合他。但是更多的人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从来没在比赛里喊过“莆阳”,他们向来喊的就是“陶然”,或者是“陶然队”,然后再添上“加油”……

    “莆阳!”声音愈加洪亮,这个集体正在快速壮大。

    “莆阳!”几扇看台同时爆发出这样的呼声。

    “莆阳!”更多人的人齐声呐喊着。

    “莆阳!”所有人一起呐喊着。

    “莆阳!”这声音就象雷声一样掠过体育场。

    现在,就连主席台上那些大人物也加入了这呐喊的集体中。

    “莆阳!”

    这和心跳一个频率的怒吼让宏伟的体育场颤抖。

    从老朱喊出第一嗓子,欧阳东就觉得心灵深处有个什么东西被人撩拨了一下,麻痹感瞬间就从头顶弥漫到全身,他骤然变得口干舌燥,嗓子里就象火烧火燎一样,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他的头部,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扭曲模糊起来。当全场数万人齐声喊出这两个字时,他就知道,莆阳陶然不会从联赛里消失了,没有一个投资者会漠视如此强大的群体而去抛售这个足球俱乐部,那不仅是败坏自己的名声,而且是犯众怒……联赛里还没有哪一支球队象陶然这样,得到了一座城市的认可,得到了一座城市中球迷的彻底认可。他是个职业球员,这其中的原委他再清楚不过——人们在为球队加油助威时,呼喊的永远是紧随在地域之后那个大股东的名号,这让球迷的呐喊更象是在为某个品牌作广告,无形之中,这让球迷和球队之间有了一道裂痕,也让球员和球迷之间有了一道裂痕;球员会以为,无论球迷怎么喜爱这支球队、喜爱他们这些球员,他们也不会把球员当作自己的家乡人,就象他,他就从来没把重庆当成自己的家,而是把那里当成自己人生中的一个落脚点,把重庆展望当作是自己实现梦想的地方,而当他退役之后,他肯定会回到省城,那里才是他的家,那里才是他最终的栖息地,而这仅仅是因为那座城市认可他,他也认可那座城市……

    “莆阳!”惊天动地的呐喊打断了他的思绪,也激励起陶然队员原本已经熄灭的热情和斗志。

    莆阳!

    是的,向冉他们现在不是为了陶然集团,更不是为了陶然俱乐部!是为了莆阳,为了这些可敬可爱的球迷,更是为了他们自己!这里是他们的城市,是他们的家乡,是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为了莆阳……

    莆阳陶然没有赢下这场比赛,甘肃白云也没有输掉这场比赛,可在比赛的最后七分钟里,脸上裹缠着的绷带都教血和泥土覆盖掉本来颜色的周富通,就象被神仙妖魔附体一般勇猛,他左右开弓,活生生从甘肃白云手里抢去了那登陆甲A的最后一张门票……

    莆阳……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五)

    莆阳陶然的角球——

    “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莆阳电视台的解说员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从电视屏幕右上角的数字,我们能够清楚地看见,比赛已经进行到下半场的四十八分钟,比分还停留在二比三——五分钟前,助攻到前场的向冉在左路下底,传出一记质量很高的高球,冯展在无人盯防的情况下竟然没能使上劲,球在坑坑洼洼的草坪上弹了一下,慢悠悠地撞向球门;堵在球门前的甘肃白云队员撩起一脚就把球踢出来……这样的机会都没能进球,冯展脚一软就跪到地上,捂着脸哀恸地直不起腰,他恨啊,恨自己怎么就这样不争气,恨自己怎么就没能把这训练中十次能进九次的皮球*去……可他耳边却回响起惊天动地的欢呼。他瞪着婆娑的泪眼望出来,却只能模糊地看见周富通正从三四个木呆呆的甘肃人身边跑过去,从网窝里拾起皮球跑向中场……

    这球,进了?

    二比三!记分牌上醒目的数字清晰得刺眼!

    怎么进的?

    ……冯展的头球没能使上力气,可那位甘肃白云队员解围时一样没能使上力气,距离太近、场地凹凸不平皮球砸一下就说不准方向和力度、紧张……他那解围的大脚根本就没能把皮球踢出多远;教后卫抵扛得没法转身做动作的周富通只能倚靠着对手,背对着球门腾空起脚——这可是倒钩啊,是周富通这辈子也从来也没做成功的事,可这一次……甘肃白云的守门员反应都没有,直到主裁判坚定地把手指向中圈,他才傻傻地扭过脸去看那还在缓缓晃动的皮球……

    在角旗边的陶然队员紧张得满头满脸都是汗,把皮球在那小小的角落里摆了又摆放了又放。这是个很年青的队员,嘴唇上还留着软茸茸的浅黑色稚须,眼神既没有成年男人那种成熟和稳重,也没有经历过风雨之后沉淀下来的沉着和冷静,这只不过是他的第四场甲B比赛,可他却要来承受如此大的担子。他无助地眺望了一下远处的队友和教练,他们在场地边站成一排静静地等待着结果;他抹抹积攒到眉梢眼皮上的汗水,希望能从场上老队员那里得到点示意的手势,可禁区里密密从从跑来窜去的全是人,他什么启迪都寻不到。

    站在禁区边沿的主裁判撇向他的眼神变得严厉起来,这是质询和警告的眼神。

    靠着队友的阻挡,冯展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个影子一样跟随着自己的高大中卫,觅得瞬间空隙的他立刻扬起一条手臂,并且把手朝球门方向招了一下……

    就等这个了!退出好几步的小队员咬着牙疾冲两步,憋着一股劲把角球发出来!

    就在冯展扬起手臂的一刹那,原本震天价热闹沸腾的球场忽巴拉地就没了声息,寂静得就象一片空旷的田野……

    冯展根本就没能触到皮球,在可能的皮球第一落点附近就拥挤着四五个人,他们互相推攘卡位抵扛,谁也没能从人丛中顺顺当当地跳起来;冲到白云禁区里的陶然守门员匆忙中跳起,却只能用后脑勺在皮球上蹭一下;快速划过的皮球改变了路线,一个白云队员迎球冲顶,企图把皮球顶出这片危险区域,他也确实碰到足球;足球迅即就教一个守在外围的陶然队员漫无目的地踢回禁区……

    主裁判抬起手腕看看表。下半场补时三分钟,马上就到。他拈起口哨。

    皮球在门线上教守门员用腿挡出来,冯展的补射也让连滚带爬的守门员刨出来,就在守门员鼓上最后一口气要在几只踩来踢去的大脚下把足球捞到手里时,一只脚突然斜刺里探过来在皮球上轻轻一捅……

    雷鸣般的欢呼瞬间炸响在体育场上空!

    没有节奏也没有旋律的锣鼓响成一片,无数的衣衫被抛向半空,掌声和欢呼淹没了整座体育场,人们抹着眼泪把他们的欢喜和敬爱献给场上那十一个莆阳人,献给那些脚步蹒跚跳着舞着冲进场去的莆阳人……

    袁仲智紧紧地闭上两眼,任由泪水在他脸上肆意地流淌;两腿激动得直哆嗦的方赞昊就围着教练席一角的钢铁柱子转悠,嘴里不停唠叨着没人能听清楚的话;两个助理教练扎煞在座位上,一个抱头唏嘘,另外一个神情呆滞,嘴角抽搐得就象一个病人;几扇看台上的球迷已经冲进了球场,飞快地跑向搂抱成一团的陶然队员,不由分说就扒下他们的球衣,然后把他们高高地抬举起来。

    为心爱的球队晋级而燃放的炮竹在体育场里回荡着,绚丽的烟花此起彼伏。这可是违反城市治安管理条例的事,可在这个欢庆的时刻,还有谁会来和开心的人们较真哩,谁又会来做这大煞风景的事情哩,连记者采访亲临体育场观战的市委领导的画面里,也能清楚地看见看台上一群人正欢天喜地地燃放鞭炮,几步之外负责体育场安全事宜的武警们却笑吟吟地扭过头去,假作看不见。

    在这一刻,整座莆阳城都沉浸在欢乐中……

    比赛刚刚结束,在人们还陶醉在从天而降的巨大惊喜中时,欧阳东和叶强就离开了这片欢乐的海洋。他们在体育场大门口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辆愿意去省城的出租车,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莆阳城。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比赛里最后那十几分钟发生的事情太教人震惊了,直到现在,他们的脑海里还鼓荡着那声嘶力竭的整齐呐喊,“莆阳!”、“莆阳!”,这一声声撼天动地的嘶吼就象一记记敲打在他们心弦上的鼓捶,让他们连说话的力气和心情都没有。

    是叶强手机的鸣叫打破了这份难得的沉静,也把欧阳东从漫无目的的回味和遐想中拉扯回现实中来。

    “王兴泰。”叶强瞧了瞧手机上的来电显示,轻声说道。

    欧阳东绷着嘴唇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车窗外。车窗外能看清楚的物事并不多,除了车灯照明范围内那一成不变的路面和一旁急速划过的高速公路隔离栏杆之外,只有远处时而落入视线的或明或暗的几点昏黄模糊的灯光。

    “王总,我正在回省城的路上,”叶强对着电话说道,“大约还有三十分钟吧……好的,好的,春江饭店,我记下了,我会直接赶过去的。您问欧阳东?”他一面说,一面用眼神向欧阳东询问,看见欧阳东微微摇摇头之后,他马上说道,“我没和他在一起,你知道,莆阳陶然晋级甲A了,他教好几个老队友生拉活拽地拖去参加什么庆祝宴会了——假如不是你还在省城坐等,我大约也得被拖去灌上几杯……”

    叶强收起电话,隔了好半天,才很顾虑地问道:“你真不打算和展望谈续约了?”

    和展望续约?几天来欧阳东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是的,他已经和武汉风雅俱乐部有了初步的转会协议,可他知道,假如重庆展望不愿意放他走,或者在他的转会费上咬死一个不合理价格的话,他就没有离开重庆的可能。他确实不愿意留在重庆,不愿意继续留在一个为了某种更大的利益——这是王兴泰告诉他的说法——而放弃冠军荣誉的球队里,可他也不能不承认,展望为他准备的新赛季合同非常有吸引力,比武汉风雅能提供的条件要强上不少,而且,当最初因为愤慨和恼怒造成的冲动过去之后,他也得考虑另外一件事情,假如他去到武汉风雅,或者最终转会到别的什么俱乐部的话,与队友的磨合、与教练组的沟通、还有与俱乐部的关系……这些都得从头再来。

    留下有留下的好处,转会有转会的好处。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容我再想想,你先别把话说死。”

    叶强没说话。他太了解欧阳东眼下的处境了,可他确实没法在这事上为东子提出点好建议,这样重大的问题,最后只能由他自己来拿主意;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东子的利益最大化,不论是在重庆,还是在武汉……

    时隔八个月,欧阳东又回到他在省城的家。

    家,这是一个多么温暖的称谓啊,它既是人们精神上的寄托,也是人们恢复**上疲乏的地方,每当人们说出这个词,它总是和那些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联系在一起,那寓示着一顿香喷喷的热饭菜、几句暖人心的寻常话、熟悉得教人浑身筋骨轻松的气味和气氛……

    可欧阳东眼下却没有这份感觉。

    客厅还是和他离开前一模一样,红木沙发的扶手和靠背抹得能照出人影来,长长的红木茶几上一头摆放着一瓶塑料花,茶几面上一尘不染;墙角的那盆盆栽绿意盎然得似乎能滴出水来;电视机上摆着一个造型别致温度计,旁边还撂着一个瓷娃娃——他都不记得这是谁随手搁在那里的了,他总说要把这便宜玩意扔掉,可每每都会忘掉这事;墙壁上的画、饭厅里收拾得洁净整齐的餐桌和椅子,还有他身边的这个鞋柜,几乎什么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包括他去年冬休期为自己备下的一双布拖鞋……

    欧阳东把手里的旅行包扔到茶几上,阴沉着脸坐到沙发里。

    他忽然很后悔回到这个家,早知道这样,哪怕是去宾馆里写一个房间哩,也比一个人回来面对这冰凉的一切要好,至少宾馆服务员的脸上总会有几分生气。

    这地方也能叫作“家”?!

    他把两只脚重重地撂到茶几上,毫不在意皮鞋面上沾着的那一层灰土,锃亮的茶几上立刻就围着他的两只大脚落下一圈灰。这还差不多,他嘴角浮起一抹冷笑,要是茶几上再有几块点心或者一杯没喝完的茶水就好了,虽然凌乱,至少能给这冰凉的大屋子带来点生气,假如沙发上有谁乱扔的脏衣服臭袜子什么的……

    他立刻便被自己这想法给逗乐了。要是这样的话,这屋子和他在俱乐部的寝室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自己怎么突然会兴起这念头哩?他慢慢地摩挲着冰凉的红木沙发,在心里问自己。

    他立刻就找到了答案。就在一个小时前,在莆阳体育场里,那山呼海啸一般的雄壮呐喊就是答案。他不知道这呐喊对别人会有什么样的刺激,但是他知道,在那几分钟里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在重庆两年,从来就没听见过这样的呼喊,不但他自己没听见过,他甚至都没从旁人的嘴里听说过哪里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莆阳,莆阳……”

    对于他们这种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在异地漂泊的人来说,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这种呼喊哩?这不仅仅意味着观众在为自己加油助威,它更意味着自己的勤奋和汗水被人们所接纳,人们不仅把他们看作球员,更把他们看成是这座城市的一份子,意味着他们不是为了某些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事物而在努力,而是在为这座城市在拼杀……

    “莆阳,莆阳……”不知不觉中,原本存在于欧阳东脑海里的臆想竟然被他喃喃地念出来,而他自己却一点也没察觉到。

    要是有哪里的球迷愿意这样为他和他的球队呼喊的话,他愿意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那里。他在心里下着决断。不过他立刻便意识到,这大约是不可能的事情,不是他不会兑现自己的诺言,而是球迷和观众不会这样呼喊。他不由得苦笑起来,这种呐喊方式大概只能存在于他的幻想中——当他身披国家队战袍为国家的荣誉而战时,体育场上的呼喊也只是“中国队,加油”,而不是“中国!中国!”……他甚至更远地想到,这“某某加油”,也许也算是某种历史文化氛围的沉淀而造成的吧,人们并不擅于把自己最强烈的感情用最简单的词语表达出来……

    对面人家的防盗门猛然关闭时发出的钪锒大响,把欧阳东从漫无边际的遐想中惊醒过来。他不禁朝自己摇了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哟,难道说那铺天盖地的“莆阳”把自己给魇住了么?想得太远了,也想得太多了,这些事还轮不到他来操心哩,眼前要他操心的事就一桩接一桩,比如转会的事——他到底是应该留在重庆哩还是去武汉,留在重庆,他已经和武汉风雅谈下的协议又该怎么说?

    即便这些都能缓上一天两天来慢慢寻思出一个妥善办法,那么,他今天的晚饭又该怎么办?自打在莆阳看完比赛到现在,他可是一口水都还没喝上哩,肚子已经在和他提抗议了……

    凭着记忆和那一股掺和着淡淡炭气的浓郁香气,欧阳东寻到这间烧烤店,半年多时间没来,他惊讶地发现,原来狭窄的小店面现在已经变成一溜大门面,原本的一架简易烤箱也变成屋檐下四架黑黝黝的简易烤箱,小小的风扇支在烤箱一头呼呼地转着,四个师傅手忙脚乱地把各种各样的荤菜素菜上架、抹料、过火、翻烤、炙焙……还不时地吆喝上两声,教那些在亮潢潢的玻璃大门里进进出出的服务员赶紧来把烤得滋滋冒油香气扑鼻的菜肴给客人送去。

    看来这里的生意还真是好得狠哩。欧阳东在门口迟疑着,他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空座位。不过,这时节正该是烧烤店的高峰期吧,或者他应该换个地方去吃晚饭。

    一手抓笔一手拿着一个夹着厚厚一叠纸的老板娘热情地招呼下欧阳东。马上就会有空座位了,门口这张大桌的客人已经在嚷嚷着教结帐哩,虽然对于欧阳东这一个客人来说,这张桌子显得太宽绰,不过一个客人也是客人呀,总不能把送上门的顾客朝外赶。

    三分钟之后,欧阳东就已经朝空落落的肚子里灌啤酒和填吃食了,烧烤店里提供的可不仅仅是烧烤,他们也有各种各样的卤菜和凉菜。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六)

    现在,欧阳东已经望他的胃填塞进了不少的卤菜和烤肉串,还喝了两瓶多莆阳出产的慕春江牌啤酒,他毫无形象地惬意地打了个饱嗝,望着面前剩下的几大盘子东西发怔——怎么自己莫名其妙地就喊来了这么多菜呀!他在为一个问题犯难:现在,到底是该回到那个所谓的家里去睡上一个舒坦的觉哩,还是继续坐在这里慢慢地喝啤酒吃肉串……

    他瞅瞅手腕上的表,还不到九点半。

    时间不早不晚的。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端着杯子四下里望望。这个时间正是烧烤铺的营业高峰期,每张桌子边都围坐着客人,斗酒的划拳声、肆无忌惮的笑骂声、喑喑嗡嗡的交谈声掺杂在一起,让这个生意红火的厅堂里热闹纷繁,时不时还会有人扬起手来大声招呼服务员添酒加菜,服务员们几乎都是一溜小跑着到处忙乎,即便是这样,欧阳东也能听见有人在恼怒地说着难听话,发泄着对服务不够及时周到的不满。老板娘站在另外一个门口,和几个不耐烦的年轻男女小声解释着什么。

    欧阳东猛地转过脸,然后拦住一个恰巧从旁边走过的服务员,说道:“结帐。”

    “吴姐,三号桌结帐!”那服务员头也没回地大声喊道,然后就端着一大盘子还冒着热气油珠滋滋往外冒的烧烤匆忙地走了。

    “一共是五十四块,就收您五十块好了。”老板娘满脸都是笑,她显然对欧阳东这恰倒好处的结帐感激不已,要不然门口那一群熟客就要拂袖而去了。

    欧阳东随口应承一声,就从裤兜里掏摸出一把零钱来,数数才发现不够,他只得再去掏钱夹。

    “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人走过来对他打着招呼说道。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欧阳东默然叹息一声,扬起脸来假作惊奇地对邵文佳说道:“是你呀!你怎么会在这里哩?”要说省城里他还有什么人不想打照面的话,眼前的邵文佳应该就是其中之一吧,尤其是两人之间那段模糊的感情——这时候想起来,他都在肚子里对自己的矫情冷笑一声——太教人尴尬了。

    “你回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邵文佳笑眯眯地说道。她一眼就看穿欧阳东脸上那副惊诧的神情并没有多少真实的成分,不过她并没有揭穿他。她朝门口那群青年男女指了指,说道,“有个朋友刚刚有一大笔业务提成,她们几个闹着要他请客,临时拉扯上我——你几时回来的?”说着,她朝几个人招招手,“都过来吧,我找着座位了。”就在欧阳东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欧阳东一边把一张大额钞票递给老板娘,一边对邵文佳说道:“我吃好了,这就给你们让位置。”

    “怕我狠狠地敲你一顿是不是?”邵文佳乜了他一眼,笑着说道,“即便是吃顿饭怕也不会在你的存折上凿个大窟窿吧?放心吧,今天这顿饭我们已经逮着人请客了。”

    她这样一说,欧阳东倒不好说走就走,她朋友里的两个年青男人也用客气话热情地挽留他,现在他是真不好离开了。

    待服务员手脚利索地把桌上的残酒剩菜拾掇好,那些人一坐下就开始张罗着要酒要菜,邵文佳却偏了头问:“你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欧阳东支吾两声,皱起眉头。她指的是哪件事哩?

    “我在报纸上看见有报道说,你要去武汉?”邵文佳用一张餐巾纸使劲地把筷子揩抹一遍,又用筷子顶着新换的一张餐巾纸把面前的玻璃杯和小碗擦拭一遍,“你怎么突然就不想在重庆呆了?”

    原来是这事啊。

    欧阳东很奇怪她怎么会对自己的事情如此清楚。他笑着虚虚实实地说道:“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总有点腻味。再说,武汉给的钱也要多些,我总不能和钱过不去吧?”他欠欠身,朝那个为他倒酒的男人客气地笑笑,这才又对邵文佳说道,“两年前武汉就说要我过去,结果阴错阳差地……不过这事可说不准,也许重庆也不能教我走。你是知道我们的情形……”

    “那,你的女朋友怎么办?难道她也跟着你一道去武汉?”

    “女朋友?”欧阳东楞住了。他几时又有女朋友了,她这是打哪里听说的?

    邵文佳把手里的筷子一头在碗沿上敲得丁冬响,撇撇嘴说道:“行了行了,都登报了你还能瞒下谁呀,说吧,几时把带来给我看看,兴许我还能替你把把关哩。”

    欧阳东立刻便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展望俱乐部去外地打客场比赛,几乎每回都是乘同一家航空公司的飞机,一回生两回熟地,雷尧那家伙就和一个空姐谈上了对象,八月底雷尧为了给她庆祝“二十三岁华诞”,在重庆一家挺有名气的歌舞城包了整整一个大厅,就是在那里,欧阳东教一个记者给拍了照。

    “那摄影记者好手段,不但取景取得好,光线也处理得好,更要命的是他找的角度太好了,看上去那女的几乎就是挂在我肩膀上——可那女的喝醉了关我什么事啊,再说我也不认识她。”欧阳东懊恼地说道。为这事他可没少给人解释,可谁都不信他的话,至少眼前的邵文佳就不信。

    “你不信我也没法。”欧阳东苦笑着说道。爱信不信的,他也犯不着为这事罗嗦什么,更何况这事也犯不着和邵文佳解释。他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不等邵文佳再说话便站起身说道,“我这几天东奔西走的,实在是累得有点招架不住了,你们慢慢吃,我先回了。改天有空再给你打电话。”最后一句话却是对邵文佳说的。

    他匆忙地和所有人打过招呼,就准备告辞了。

    “你在省城要呆到什么时候?”邵文佳扬起脸来问道。

    “一直到月底吧,”欧阳东沉吟着说道,“月底到广州集训,不过要是国家队比赛取消的话,就能呆到十二月上旬。”

    广州集训?国家队比赛?一桌子还在自顾自说话谈笑的人都有些发愣,直到欧阳东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街道拐角,邵文佳身边那个衬衣领带一丝不苟的年青男人才小声问道:“他是谁啊?”

    邵文佳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我以前的房东,也算是个朋友吧。”她努力让自己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故意岔开话题,“我们叫的东西哩,怎么还没送来?畅畅,你刚才不还在叫嚷着‘不能轻饶了许越’吗,怎么这会儿就不下手了?”

    那个被称为畅畅的女子却没理会她的话,拧着眉头说道:“真奇怪,我怎么觉得好象在哪里见过他。”她刚才隐隐约约听到邵文佳和欧阳东的谈话,这时才疑惑地问,“我肯定在电视里见过他!他是演员吧?”她实在不记得是在哪一部电视剧里看见过欧阳东了,不过她绝对能肯定,他多半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明星;至于理由嘛——如果他不是演员的话,怎么会在报纸上传出绯闻哩?难道还有谁会去关心一个平常老百姓的这种事情吗?

    “佳佳,你怕是在和我们打马虎眼吧?”对面的一个女子吃吃笑着说道,还意味深长地拿眼睛瞟瞟邵文佳身边的许越。她很喜欢许越,不过身为公司销售处经理的许越,却对和她们同在一处租房住的邵文佳更有那么点意思。“他怎么可能是你以前的房东哩,我听他说话,可是有好重的重庆口音呀。”她自己的川东口音就挺浓,虽然她极力掩饰,可人们还是能很快地察觉到。

    “啊呀!”沉思中的胡畅忽然欢天喜地地叫嚷起来,她的声音让桌边的人都吓了一跳,连临近的几桌客人也带着各种神情惊诧地望着她。“我想起来了,他是《七月雪花飘》的男主角呀!叫,叫林……林……林全哲!”她总算想起来一个和欧阳东全然不靠边的演员名字。

    “他确实是我以前的房东。他也不是演员,只是个踢足球的。”邵文佳轻描淡写地说道,停了停,她又补充了一句,“他就是本省人。”

    那个重庆口音的女子抿抿嘴表示自己并不相信邵文佳的话。

    别的人虽然没有象这个女子这样露骨地表达出自己的不相信,不过他们的眼神也暴露出他们的心思。他们几个人都是省城里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的销售代表,而这家房地产公司正是省城顺烟足球队的主要赞助商之一,在两家单位举办的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公关活动以及商业推广中,他们几乎认识了所有省城顺烟的队员,毫无疑问,那位刚刚从这里离开而且有着一口浓浓的重庆口音的人不是顺烟俱乐部的人。再说,顺烟球队里非本省籍贯的队员怎么可能在省城里买房子哩?

    许越连忙打破这教人难堪的尴尬场面:“兴许他是莆阳陶然的人,咱们省又不只有省城顺烟这一支职业足球队。”不过这苍白的辩解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一个甲B球员能那样大言不惭地胡诌什么国家队集训和比赛吗?他暗暗用内容复杂的目光瞄了瞄邵文佳。她这样说真是为了掩饰什么吗?她希望隐藏的东西,又是什么哩?

    一个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女子说道:“莆阳陶然也没几个本省球员哩,再说他们也和顺烟那些队员们一样,都把房子买在北城那一片。”城北是省城里最著名的地产黄金地段,在那里拥有一套房子,这简直就有拥有一辆高级小车一样,是身份、地位和财富的象征。

    “聚美花园城还是算不错的吧?”邵文佳忍不住刺了她一句。

    那个多嘴的女子立刻不说话了。

    邵文佳又说道:“他原来就在莆阳踢球,两年前才去的重庆……”

    “欧阳东!他就是欧阳东?!”同来的另外一个男人突然惊讶地嚷嚷起来。他激动得几乎把自己的眼镜都扒拉下来。“我说哩,一进门我就瞧着他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你怎么不给我引荐一下啊?”他不禁埋怨起邵文佳来,要是他一早知道刚才和他干杯的家伙就是欧阳东,怎么说也得教给自己签个名。

    “欧阳东,他是谁?”从来不看球赛也不关心这方面事情的胡畅问道。

    兴奋得有点不能自已的眼镜立刻便把欧阳东诸般场上事迹和场外谣传绘声绘色地好生描述一番。

    “他很有钱吗?能不能在富景山庄买得起一套物业?”许畅打断了眼镜的话,直截了当地奔向主题。她的几位伙伴也一起竖起耳朵。足球和球星是她们关注范围之外的事情,而销售业绩却直接关系到她们的收支状况。

    她这个近乎白痴的问题换来眼镜一个白眼:“你说省城顺烟的一哥杜渊海买不买得起一套富景山庄?甭说一套,就是三套五套的,大概他也能随随便便地买下……”

    “佳佳,你有他的电话吗?”许畅立刻转向邵文佳,腻声腻调地问道。

    聚会已经散了,邵文佳随便寻了一个托辞,婉拒了许越的邀请,现在,她一个人慢慢走在慕春江的人行小道上。她能感觉到脚下用一粒粒圆圆的石子铺垫成的路面的那种舒缓和沉静,也能倾听到江水不疾不缓流动时发出的那种安宁的叹息,从街道对面那一栋栋高高的电梯公寓中间明间暗的窗户里,透露出的是一种和谐与安详,只是她的心绪和眼前她能体会的事物完全不一样,乱糟糟的就象有几只小猫在那狭小的空间打闹。

    她从来也没有料想到她和欧阳东竟然会在这样一种情形下邂逅……

    且慢,我们还记得,这位在事业上小有成就的女作家,不是已经寻找到她的人生幸福了吗?这事就发生了几个月之前,她和一位外省来本地的相貌堂堂举止轩昂的成功商人……难道说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事情又有了出人意料的变化?

    是啊,那是一段很糟糕的回忆,假如没有再和欧阳东见面的事发生,邵文佳大概会把它作为自己人生的一段经历,将它深深地隐藏在自己的心灵深处,直到某个她自己认为合适的时候,再用笔把它记录下来,也许,她还会把它作为一篇小说的素材吧。

    邵文佳和她经过慎重思考之后才选择的男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哩?

    他们分手的原因简单到可笑,因为某一晚男人回来时邵文佳没有为他预备下晚饭,她正在赶一份编辑催得很紧的稿子。事情虽然简单,可争吵开始之后,战火便不可避免地燃烧到一切微小的矛盾之上,从她抽烟这个恶习到她黑白颠倒的生活习惯,从他时常因为生意上的应酬无法顾及到她再到他不洗脚就上床的毛病……战火弥漫的第二天上午,邵文佳就义无返顾地搬出了那套她越来越看不顺眼的房子。

    这不由得再让我们承认一句俗话中阐述的真理:距离才能产生美。当这段能让我们保持一颗平常心去欣赏和赞扬的距离消失之后,我们会很快地发现,原本美好的事物上总会附带着一些教人难以忍受的瑕疵。同样的,我们也得说,自诩为熟知世情冷暖炎凉的女作家邵文佳,还没有做好婚姻的准备——爱情靠的是冲动,而婚姻却靠的是包容。

    眼下邵文佳却没有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她的目光时不时地瞄向一栋高楼的某个灯光明亮的窗户,她曾经在那里居住了整整两年。距离太远了,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虚无飘渺,她只能凭着记忆来回想那房间里的一切事物——包括房间里那个神情从容的年青男人。

    也许他正在从窗户里看着自己吧?她不禁这样想到,假如他这个时候朝自己招招手,自己会怎么样应对?她马上就放弃了这可笑的想法。站在十七楼的窗户前,地面上的一切事物都仅仅是个不起眼的小点,何况这还是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深夜。

    自己当初怎么就会下了那么一个决定哩?她自怨自艾地想,自己不但没能抓住那份自以为是的感情,还放弃了一份几乎是唾手可得的幸福,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傻的女人吗?她突然想到当初粟琴故意说给她听的一句评价: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愚蠢的女人之一。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

    “这样的评价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既然我是‘最愚蠢的女人之一’,那么请问,另外的最愚蠢的女人是谁?”她还记得自己说话时的语气,咄咄——逼人……

    “刘岚!”粟琴毫不犹豫地说道,“欧阳东瞎了眼,竟然会喜欢上她……”

    自己真的是很愚蠢!为了一棵树而放弃一座森林……

    在她和那个男人分手之后,善于自省与反思的邵文佳也曾剖析过整件事的前后过程以及自己的心理变化,在诸般事实面前,她不能不承认,由始至终,她都是带着一种很强的目的性去处理与参与的:那个男人有着大地区总经理这样眩目的头衔,有一份稳定可靠的高收入和房子以及车子,还有广泛的人脉,也许能对她的事业有所帮助——这正是那男人对她许下的诺言,一定会帮扶她成为一位名作家——而且,他也远比欧阳东风趣和富于生活情调;而欧阳东哩,只是有一套看上去挺不错的房子,别的一切,都没法和别人比……

    她现在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厉害。仅仅是收入这一条,欧阳东就比那男人高出十几倍、几十倍……

    自己不但是一个愚蠢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个爱慕虚荣的愚蠢女人。邵文佳悲哀地承认了这一点。当她发现自己的错误时,她也希望寻找出一个适当的方法去弥补,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适当的理由去面对欧阳东,哪怕只是和他通一次电话说上两句话,她也无法寻不到一条足以说动她自己的理由。当她发现这事给自己人生道路带来的伤害时,她只能默默地接受这一切。她重新找下一座出租的房屋,和几个房地产公司的销售代表作邻居,又开始她那种昼夜颠倒的写作生活,正象她刚来省城时那样——她不多的积蓄几乎全部耗费那个她意想中的家里了,可惜她的付出最后什么都没能收获到。从这个角度来说,她也是在为自己的错误付代价,只是这种代价实在是太高了……

    邵文佳总算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地方,在开门时,她蓦然发现一件事,这里离聚美花园城是如此的近,难道说她的心底里一直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幻想吗?幻想着某一天,在某个彩霞满天的黄昏,在景色迷人的水上公园的林间小道上,她会偶然地遇见抄着手溜达的欧阳东,在一段感伤唏嘘的对话之后,他们再重新开始那段中断的感情?

    她静静地盯着沙发旁的电话机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给欧阳东打个电话。

    他的手机拨不通,一直是占线的盲音。她只好拨打他家里的座机,不过没人接。

    邵文佳低垂着眉眼咬着嘴唇,不敢放下电话。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次还有没有拨打电话的勇气。话筒里一直是那种单调的嗡嗡蜂鸣声,没有人接听。他大概压根就没回家,对于他这样的单身男人来说,这个世界上有的是消磨时光的好地方。她不禁恨恨地又带着几分酸楚地想到,也许他早就适应了那种灯红酒绿的生活了吧。

    就在她决定放下电话也放弃自己的幻想时,电话那头却突然传出了声音。

    “谁啊?”

    “我。”邵文佳突然觉得自己说话都有些哽咽了,泪水不自觉地溢出眼眶。谢天谢地,他在家。

    “你是谁?”欧阳东在电话那头疑惑地问道,她能听出来,他一定是在怀疑她拨错了电话号码。

    “我是邵文佳。”她觉得自己颤抖的手几乎不能把握住话筒了,软绵绵的身子出溜到沙发上。

    “不好意思啊,我刚才在洗澡,泡在浴缸里睡着了……”欧阳东有点抱歉地说道,停一停,他问道,“都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突然想起来,想和你说说话。”她说道。假如他还能象以前那样和自己说点带着朦胧意味的那种话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他。

    就象以前她有点暗示的时候一样,欧阳东很不懂风情地说道:“我太累了,想早点休息,这几天飞来飞去的,就没个歇脚的时候。改天咱们再聊吧,你说地方我请客,到时你别忘记带上家属啊。”

    难道他真的对自己话里的意思一无所知吗?邵文佳无奈地说道:“那好吧。”她马上又说道,“明天怎么样?”

    欧阳东在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下才为难地说道:“明天不行,我已经约了朋友说事情。”

    “那,后天呢?”

    “后天也不成,我这几天的事排得满满的……你知道,我半年没回来了,熟人朋友都得见见。”显然,欧阳东已经把她邵文佳从朋友和熟人的名册中划掉了。最后他说道,“这样吧,反正我知道你的传呼,几时有空了我给你打电话吧——我在省城还得呆上个把月哩……”

    电话里已经是嘟嘟嘟嘟的盲音,邵文佳还怅怅地握着听筒发怔。她知道,欧阳东说的都是借口和托辞。难道就这样完了?

    不!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尖锐地回荡着。

    只要他没有明确地拒绝她,那就说明事情还有转机。按照她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拉下脸面来说个“不”字。总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她努着嘴唇开始精心勾勒着一幅幅图画。

    欧阳东撂下电话,瞧瞧墙壁上的挂钟,都快午夜十二点了,这个邵文佳竟然还有闲心给自己打电话,这些作家啊……

    真是莫名其妙!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9758/ 第一时间欣赏求索最新章节! 作者:习惯呕吐所写的《求索》为转载作品,求索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求索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求索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求索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求索介绍:
这是一部写实的作品…… 欧阳东,一个年轻的大学生 单位破产了,他下岗了,失业了 但是在一个既普通又非常的机会下,他很快又上岗了 不过,这一次的工作很特殊:踢职业的足球! 求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求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求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