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山小明月
不知道是不是今日不宜出行,马车竟在路上坏了两三次,赶车的小伙子看起来还很青涩,修车修出一头热汗,连连抱歉,看得出是怕丢了这趟生意,康三元便不好意思说换一辆车,而宋崖,对此似乎颇无所谓。
在小马夫忙着修车轴,或者车轮的的间隙,他便悠然的在一边踱步,也不去相帮。而康三元则抱着包袱,围着毛毯,坐在路边,对宋崖随时随地耍酷的样儿很不以为然。
走走停停,等到了黛山脚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黛山远看很黑,到了近前看,乃是松柏环绕的苍翠色,山前有一条碧清的溪水。一梯石阶源溪水而上,直入林木深处。康三元在看到这重峦叠嶂的山势之后,蓦然就想起了宋崖那夜所画的秋山暮雨图,与这山的意境甚是相合,只少了些雨。
康三元跟在宋崖身后,沿着溪水拾级而上,一路现许多桂树、金橘树等依旧枝叶繁茂的树木,夹杂在落叶乔木的老干虬枝之间,参差不齐,倒也别有一番意趣。转过一处石壁,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山茱萸林出现在眼前,这个时节,山茱萸果已经成熟,累累的挂在枝头,远望是火红的一片,仿若云霞。
康三元忍不住赞叹,宋崖也驻足观望了一会儿,道:“还有更好的,到山顶上便知”加快步伐,继续在前面带路,康三元勉强跟上,边走边采摘山茱萸的肉果,塞进包袱里,准备带回家熬肉粥吃,她记得粳米加山茱萸熬粥是冬季养生的佳品。
石阶转了几圈,眼前又一次豁然开朗,两人到了山顶。
山顶十分的平坦广阔,地上铺满厚厚的金黄色的草叶,几间茅舍矗立在葱茏的茶花树丛中,半隐半现,想必就是宋崖所说的“数间亭阁”了。
康三元在山顶上来来回回走了一遍,疑惑的问宋崖:“洪度,哪里有温泉啊?我怎么没看到?”宋崖正临风负手看雾霭,眼角余光打量康三元自登上山顶,便如同觅食的母鸡一般来来回回的在草丛中寻觅,丝毫不注意眼前的美景,心中甚是失落。
见康三元问,只得回过头来道:“那眼泉在茅舍之内,你且先过来,此处景致比刚刚的山茱萸林更好了十倍”
康三元闻言放了心,拖着包袱,磕磕绊绊的走过来,立在宋崖旁边,也看了一眼山下薄暮的流云、淡青的雾霭,粗略的道:“雾下的这样浓了,远处那条白的是渝水河么,我们离城区竟这样远了,晚上还赶得回去么?”说着忧虑的叹了一口气。
宋崖闻言悻悻的转回身道:“还是去茅舍罢——”
这几间茅舍远看甚是普通,走近了才觉出精致来,院墙乃是滚圆的松木匝成的,足有一人半高,甚是干净整齐,不知是何处高人在此设庐,倒是个遗世独立的好去处,康三元走到院门,抬手敲木门,木门却应声而开,吱呀一声,露出个黑乎乎的小院。
康三元回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宋崖,宋崖点头道:“但入无妨,此庐荒废已久”
一语未落,康三元蹬蹬倒退两步,哎呀一声贴在了宋崖腰上,扯着宋崖便往回走,一边道:“我们回去在山下住一夜明早再来,我害怕!我没带火石,我不会功夫,我不敢在这荒山野店黑灯瞎火的地方待啊……”
宋崖的袍子被她扯成一团,他僵硬的道:“这茅舍原是我师父所造,因他不在此地,所以说荒废已久,你不要胡思乱想——火石灯烛,舍内都有的”一边将她从身后拉出……
康三元一听他说出是他师父的宅子来,全身炸开的寒毛立即平顺,乖乖松开了手。
原来如此,难怪宋崖对此处这般熟悉。她悄悄的整着宋崖的袍子,不好意思的道:“咳……原来是你师父他老人家的…咳,咦?那我身上的毒的制法是不是他老人家教你的?”
宋崖不答,迈步进了小院,康三元赶紧跟上,亦步亦趋跟着宋崖,宋崖推开堂屋的门,进去熟门熟路的找到了火石,将房内的灯烛一一点上,屋子里顿时亮堂起来,康三元环视房间内一周,觉得整体色调甚是雅致温馨,心不觉安宁了不少。
宋崖又到院子里将木门拴上,回来端进一盆水来,开始擦拭桌椅板凳,面色沉静,眼中流露出怀念之色。
康三元抱着包袱站在当地,看着宋崖勤快的打扫着卫生,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贸然闯入的外人,一时不知该干什么。
宋崖这个在康三元家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爷,此刻忽然如此勤劳起来,也不指使康三元,自己动手擦完了这间屋子,又端起油灯,去隔壁房间,康三元只得抱着包袱,跟在他身后,她可不想一个人留在陌生的空屋子里……——
更之
赶着几间屋子都打扫干净了,宋崖看了看身后紧紧跟随的康三元,微微一笑道:“你先坐坐,我去去就来——”
康三元连忙站起来想说:“不,我要跟你一起去…”转而又想到,也许,他是要去方便的…恐不便跟随,便又坐下叮嘱道:“洪度,你快去快回,别走远了”
宋崖眯眼瞧了瞧她紧张的小样儿,将手中剑放在桌上,道:“你若害怕就喊我,我就在附近——”边说边出门去了。
康三元抱着包袱坐在小凳子上,听着外面呼啸的山风,心中祷告,房子里不知何处撒风漏气,风声一起,油灯的火焰便噗一下倒伏到一边,房间里立即暗下来,门窗也铮铮作响,风声过去,火焰又恢复如初,活活的跳动……
康三元生怕这火焰跟鬼片中一样,忽然冉冉的游动起来,又怕门窗上忽然出现个飘动的黑影…她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些,不觉越想越怕,眼睛都不知道看哪里的好。
这样煎熬着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忽听门外传来宋崖那熟悉的声音:“出来吧,我捉了只山鸡烤来吃——”
康三元如蒙大赦,赶紧推门出来,只见清冽的月光下,宋崖一手持弓,一手拎着两只黑乎乎的东西,正站在院子里。
康三元忙走近来,抱怨道:“不是说去去就回的嘛,怎么去了这么久?!”一边观察了一下宋崖手中提的事物——果然是两只肥硕的母山鸡。她立即觉得饿了……
宋崖带康三元穿过正屋,来到后院——这小茅舍倒造的甚是齐全,后院竟然开辟成花园的样子,沿着院墙栽了许多花木,院子中央是一个阔大的浅水潭,足有六七十个平方,月色下,水波粼粼,雾气朦胧,隐约可见底。
水潭之上,有一亭一阁,具是小巧精致的,茅草做顶。中间连着曲桥,直达岸边。看来宋崖的师傅还真是个雅人。
康三元伸手到水潭里一摸,温的。
她惊喜的问宋崖:“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温泉了?”
“唔”
“好大啊,啊哈哈哈~~”康三元经历过种种煎熬之后,终于见到能解自己性命之忧的、传说中的温泉,兴奋之情难以言喻。
宋崖在不远处拎着山鸡道:“你先把这鸡烧好再泡也不迟——那间是灶间”
康三元正蹲在地上,将自己带来的包袱打开,从里面掏出巨大的一团黄乎乎的布来,她一边将布摊开,抖了抖,将一头拴在院子一侧的花木上,又拎着另一头向院子的另一侧走去,准备用这块黄布将院子拦腰折断,制造出一个独立的沐浴环境来。
一边回答宋崖道:“你会烤肉吗?我听说烤山鸡是一道美味,你就在帐子外面笼一堆火把它烤了吧,我泡完正好和你一起吃——”
说着麻利的将布头栓到了这侧院墙下的茶树上——她有备而来,这块长达十几米的布头拦了半个院子,还绰绰有余……
在院子里,山风还是吹的进来的,布幔随风飘动,康三元见状又跑到各处的墙根下,搬来许多石块,将布头的下摆一一压住,完毕之后,拍手看了看自己的劳动成果,甚是满意……
又回身叮嘱宋崖道:“洪度,你不要走开啊,你就在这里烤山鸡好了,烤熟了不用等我,你先吃着——”说着,投以安抚性的一笑,抱着包袱走到帘子之后,上了浮桥,进了小凉亭,在小凉亭里开始换衣服,抬头看明月,山高明月小,明月何皎皎……
康三元将衣服麻利的脱下,只剩了一件类似于连衣裙的贴身内衣——她自制的。
然后兴奋的从凉亭上直接跳进了温泉里——温暖的水,刚好漫到膝盖。
她在水中躺下,找了块大石靠着,舒服的哼哼了一声想:如果此时能有一瓶沐浴露,就更完美了……——
补之
过了一会儿,布幔对面升起一团浓烟,应该是宋崖在笼篝火,康三元放松的将整个人沉到水中,只留了颗脑袋在水面上,脚踩着潭底光滑温热的石面,懒洋洋的靠了一会儿,不能尽兴,这水太温暖太舒服了,她禁不住想游两下,遂拿出小时候在家捉鱼摸虾练出的本事——做狗刨式在水潭中来回扑腾……
扑腾了不知道几圈,她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四肢一软,沉下去了……
宋崖在布幔后面升起了篝火,用弯刀将山鸡收拾干净了,架在火上慢慢烤着,忽然听到水潭里传来一阵扑扑通通的声音,以为是康三元出了什么事,连忙丢下树枝走到潭边一掀布幔——好家伙,原来这丫头还会游泳…正满池子撒欢,只是这游泳的姿势忒不雅了些……
宋崖观摩了一番,放下布幔,弯唇一笑,回身继续烤山鸡。
过了很久,水潭里终于安静下来,一定是游累了,宋崖想。惬意的切下一片熟透的鸡肉,慢慢吃着,一边欣赏天上那轮皎洁的小月,心中筹划着这几日急需处理之事。
等他将两只烤熟的山鸡切好块之后,水潭中依然无动静,他唤了声“三元”,没有回应…宋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空腹之人不能长时间泡澡,容易导致晕厥——这丫头不会是晕在水潭中了吧?
这样一想,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布幔前,唤了几声:“三元——”依然无人应答,宋崖不再管其他,一把掀开布幔,便见淡淡的水汽弥漫下,康三元直挺挺的倒在水潭底……
这一惊非同小可,宋崖连忙跳进潭中,三步两步趟水过去,一把将人捞上来,一试鼻息——果然是晕过去了,忙将人抱出水潭,摸了摸脉搏——幸好晕厥的时间不长,宋崖松了一口气,将人抗在肩上,顺手从凉亭里拿了厚毛毯包上,三步两步的回到茅舍侧室的卧房内,将人平放到床上。
按照经验掐了一会儿人中,康三元依然没有反应。宋崖慌了。
开始手忙脚乱的翻找师父的医书——他只会把脉,判断一个人有没有死透。至于其他,则只会疗刀枪剑戟的外伤,对这类突症状,则束手无策。
好在师父房里有丰富的医学典籍,供他查找,宋崖终于在师父常用的小抽屉里翻出了一本手抄本医书,上书大字:“常日救急策”,翻开来果然看到“沐浴晕厥篇”,上书的症状同康三元一模一样。
宋崖大喜,照着第一条指示,先将康三元的双腿用枕头垫高了;又按照第二条,将窗户开了半指宽的缝隙;再看第三条,宋崖呆了——
上书:
再,取冷水浸棉布,医者持之,拭病者体肤,自颜面至趾端,往复数遍,即可苏醒……
康三元从昏迷中悠悠的转醒,睁眼一看,现自己正躺在屋子里,有冷风从窗户吹进来,灯火轻轻跳动。环顾屋内,宋崖正背对着她,蹲在床前的地上,在木盆里洗一块布……
康三元迷茫的想,自己不是在水池子里游泳来着,然后就晕了,怎么会晕了呢?难道,康三元这身子是个低血糖患者?
她勉强撑起身子,叫道:“洪度,我刚刚是不是晕倒了?”
宋崖闻言,脊背似乎微微一僵,他没有转身,依旧在专心致志的洗着那块布,口中道:“你——醒了,唔,大概是因为你没进饮食,又在水中久泡所致”
康三元扶了扶额头,还是有些晕,便道:“应该是吧,你手里的布是做什么的?快拿来我敷一敷额头,晕的很——”
宋崖不动,半晌起身,僵硬的走过来,将棉布叠了叠递给康三元,立即回身道:“我去给你拿些吃的”说着便快步走了出去。
康三元靠在床栏杆上,啃着山鸡肉,精神渐渐恢复过来,见宋崖不远不近的坐在一边,正眼也不看自己,竟隐隐有一丝羞赧之色,不禁纳罕,转而意识到,自己此时是穿着那身泳装——改良版的修身无袖连衣裙,便明白了他的局促之故。
按理说,康三元穿着现在这身上大街都不会觉得羞愧,毕竟在上一世它就是一条修身的连衣裙啊,又不是三点式…之所以要大动干戈的围个布幔子洗澡,其实更多的是考虑到宋崖的感受——毕竟要入乡随俗啊,自己也不能太惊世骇俗了。
现在看来,宋崖救自己时看到了自己这身打扮,一定出了他的承受范围…看来宋崖还是个雏儿,未经人事啊,呵呵呵,这样一想,康三元吃着鸡肉,吮着手指头,自得其乐的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扶额,还剩一半,尽快补之…
俺再也不许诺了……请鄙视我的拖沓
可怜的三元……
火辣辣的娘子
等康三元吃完鸡肉之后,已经二更多天了,康三元看这院子里有三间屋子,东西厢房都可以睡人的,便问宋崖他睡哪里。
宋崖道:“我睡西厢房吧”
康三元此时已穿好了衣服,抱着毛毯站在地上,闻言小心的道:“洪度,我也睡西厢房可不可以?晚上一个人睡这里我有些怕……”——荒山野岭老宅子……
宋崖道:“好”
西厢房同东厢房一样,只有一只窄木床,康三元在房里徘徊了一圈,将抱过来的铺盖铺到地上,乖乖的选择了地铺。
宋崖自去沐浴洗漱,吹灯之后,两人各各安歇。
半夜时分,冻的抖索索的康三元裹着被子,爬上了宋崖的床…这屋子想是年久失修,半夜窗户老是卡啦啦的响,间或床底下、墙角根不断传来莫名其妙的噬咬声,听的康三元心惊肉跳、辗转难眠,终于按捺不住,裹着被子,赤脚爬到了床上,小心翼翼的躺在了宋崖身后。一边轻声道歉道:“洪度,对不住了,先挤一晚吧地下有东西……”
宋崖翻了个身,叹口气给她让出来一块地方。
康三元躺到床上,感觉温暖了不少,心里也安定了,沉沉睡去——
她好死不死的,竟做了个春梦……
这次梦中的对象是夏风。
她梦见白亮的沙滩,葱茏的夏日绿树林,夏风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走来,并弯腰将她抱到了马背上,然后她又一次落到了那个温暖的、带着成熟男子气息的怀抱里,夏风低头望着她微笑,眼神饱含宠溺,她一时沉醉,伸手抚摸着他的眉骨、鼻梁、嘴唇,觉得夏风的哪一处都长的合自己的心意,舒适而满足的轻轻喟叹了一声。
夏风的唇便落了下来,滚烫的烫着她的肌肤,愈吻愈深、愈吻愈深,天地洪荒……
不知过了多久,康三元喘不过气来,嘤咛一声,憋醒了——
醒来的她还未睁眼,耳边便听到一声暗哑的轻笑,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顶上道:“我此番带娘子来此,本是想看些朝云暮霭,享些风雅之趣,不料娘子竟是如此奔放之人,端正如为夫者,亦不禁情动矣——”
然后便有一只温热的手指,轻轻滑过自己的额头,康三元彻底清醒了,呼的一下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咦?咦咦?自己啥时候进了宋崖的被窝捏?
月光下,只见宋崖衣衫半掩的靠在床头上,天然墨画的眉眼在满室清光中,显得慵懒而魅惑,康三元大惊,伸手揭开他的衣衫——1uo的?!
这?这这,忙看自己——还好,还好,依然是衣衫整齐,康三元放下心来,转而细查宋崖的神情,阴森森的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宋崖自己掩上怀,闻言惊诧的道:“怎么?娘子已忘记自己适才所做之事了?”说罢点头叹气,似有感叹之意。
康三元脸红,回思梦境,心乱如麻,难道是自己扑倒了宋崖?
想到这里,她掀开自己的被筒,跐溜一下钻进去,蒙住头,一声也不吭了,宋崖却不肯就此罢休,他隔着被子,声音不带感情的道:“娘子,你这是又梦见了何人啊——”
康三元不答。
一宿无话,第二天两人下山时,忽然都别扭起来,坐在车上,各守一个窗口,各自揣摩各自的心事……——
补之
两人回到城区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光,宋崖在马车里冰冷了一会儿,又自我融化了,郑重的叮嘱康三元道:“娘子,我今日要晚些回来,你回家记得拴好大门,喂狗时不要走的太近——”
宋崖平日鲜少当着康三元面到人前,因此也就鲜少叫她“娘子”,如今听他如此稔熟顺流的叫着,康三元自愧不如。
回头看他,他却一本正经的端坐,只是漆黑的眼睛里隐隐笑意流动,康三元哼了一声,认为他这是故意打趣自己昨夜的行径。
康三元在康大家具铺门前下了车,宋崖没有下车,继续向前走了。
吴小山一见康三元回来,立即跑过来叫:“师父”,然后叽里呱啦向她报告铺子里的事情,康三元知道没什么大事生便放了心,出去买了些熟食回来和吴小山一起吃午饭,告诉吴小山下午乳山窑里的人会送一批货来,要辛苦一些了。
康三元盘算着铺子里人手不够,最好再雇两个,自己才好腾的出手来画画瓷器什么的,刚吃过饭,乳山窑的人已经来了,拉了满满一骡车的雪白的瓷器,杯盘碗碟都有的,康三元看铺子里放不下,便叫赶车的小伙计同自己一起回家,想把货先卸在家里东屋。
瓷器很重,爬小山坡的时候车子走两步退一步,眼见上不去坡,康三元下死力推车子,累的满头大汗,忽听身后有人道:“哎呀,三元,怎么拉这么一大车回家?”康三元回头一看见是银姐,银姐三步两步赶上来,也伸手帮她推车,小伙计在前面赶着骡子,好容易将车子推进了院子里。
康三元擦擦热汗便问银姐怎么不在染坊上工?
银姐一边帮康三元卸车子上的货,一边叹气道:“别提了,染坊被封了,以后都不用去上工了……”
康三元很惊讶,便问因为什么事封了染坊。
银姐道:“这个谁晓得呢,想是钱家旺背地里干的那些事漏了,昨天他被官府的人抓了,铺子、染坊、田庄,封的封,收的收,一顿清干净了,听说他使了多少钱都不顶用,要判一两年呢”
康三元想定是树大招风了,钱家旺很会敛财,这下被人当肉宰了,便问银姐工钱下来没有,银姐道:“钱倒是给了,还每人多给了一个月的,说是不知哪位大人的主意…眼看福小子要开蒙,正是花钱的时候,我和你孙大哥偏都丢了活计,唉——”
说着,几人将瓷器卸完,都搬到东屋地上,打那小伙计去了。康三元才腾出空来,想到自己店里正缺人手,便问银姐愿不愿意两人都到康大家具铺帮忙,吴小山和孙大哥只管收货送货,银姐帮着看铺子,招徕顾客等细活,工钱比吴小山多一些。
钱比在染坊多,活也轻快,银姐听了很高兴的答应了。
两人坐在院子里歇息,银姐打量了一下这修整的铜墙铁壁一般的院墙,失笑道:“三元,你这院墙怎么修的这样高,才进来时没留意,福小子烧这几天我没来,你这里竟大变样了”
康三元无奈的仰头看了看自家院墙,道:“都是宋崖的主意——”遂又告诉银姐那晚钱家旺到这里来的事儿,银姐听了道:“怪到那几日钱家旺没去染坊巡查,原来是挨了打,以前你也知道,钱家旺守财奴怕咱们落下他的什么东西,每日必来巡视一番的——以往只觉得他有贼心没贼胆,倒错看了他——”
两人又说些闲话,银姐又笑道:“三元,说起来你捡的这个官人可真是个宝贝,自从他来了,你爹爹欠下的债也还清了,这房子也修好了,铺子也开起来了,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可见他是个极有福的——”
康三元看看自己操劳的长了些老茧的双手,默默无语。
忽然东墙根下传来几声微弱的哼哼,康三元扭头一看,原来是那些大狗们,都肚皮贴着地趴着,脑袋搁在前爪上,正一动不动的望着自己,喉咙里偶尔哼哼一声。
康三元忽然想起自昨天以来就没有给它们喂过食,忙一拍脑袋站起来道:“哎呀,罪过,罪过,我竟忘记喂狗了!”说着,连忙去灶房点火熬地瓜粥。
银姐看了看一字排开的狗们,大笑道:“哈哈哈,这些狗也是你官人的主意?这真是……哎?这盆里不是吃食吗?还没吃完呐——”康三元火的点着火,烧上水,出来一看,果然,那天留下的食盆还是一星没动,已经冻成了疙瘩——这些狗还真挺的住,难怪刚刚一群人进来,它们叫也不叫,感情是饿的……
怀着怜悯之心,康三元给狗狗们重新做了一锅地瓜粥,将冷的留着给小鸡们吃。
康三元很想送给银姐一条大狗,银姐说这样大的个头,食量一定赶的上一头小猪,婉言谢绝了……
康三元拎着一套绘好的瓷器回了铺子,吩咐吴小山送到王老爷家。自己则在铺子里守着。康大家具铺左邻是一家刘姓的人家开的绸缎铺,右手是云山草药铺,对面是米铺,生意不忙的时候,几家的伙计、掌柜也常串个门,唠唠闲话。
康三元将从黛山上采来的新鲜山茱萸的肉枣,挨次分给左邻右舍,又聊了几句生意经,方回自己铺子,一进门,康三元的心跳顿时停顿——
只见堂哥康望福正站在铺子里,而他旁边赫然立着昨夜梦中之人——夏风。
夏风见她停在门口,粉面含羞,便微微一笑招呼道:“康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听说晚上**要大抽,赶紧把中午码的这段上来,晚上继续补,能不能上来,要看**抽成啥模样……
还剩一些,尽快补之…
忧郁的三元
康望福与夏风原来是路过此处,进来看看她的生意如何,康望福告诉康三元,因再过一个月是城主殷大人的生日,所以从明日起渝州城里夜夜有花灯会,取个与民同乐的意思。
康望福叮嘱康三元,花灯会人多手杂,得看好铺子。
康三元便问堂哥钱家旺的案子是因为什么事。康望福只是简略的说,是上头的意思,论理钱家旺这样的地痞多的是,向来也没有人管到这上头,大概是他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康望福在康三元面前,很有一种长兄的风范,会很严肃的叮嘱她一些该注意的事情,康三元觉得这种自家人的感觉很好,上一世她只有弟弟妹妹,没有姐姐哥哥,一直深以为憾,这一世倒是补偿了……
夏风坐在一边听他们堂兄妹谈话,脸上带着些隐隐的笑意,态度自然大方,并不插言。
康三元很想和夏风说点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很怕说造次了又显得自己不够端庄,脑子里又时不时的翻腾起昨夜那个梦来,脸上不禁一阵阵的热,她一晃觉得自己今日穿的太土了些,有些局促,一晃又觉得自己的胸脯挺的太高了些,让人有些不好意思,这样煎熬着,忽见有顾客进来看家具。
夏风便站起身来与康望福一起告辞。康三元送到门口,夏风对她笑着点了点头,便匆匆的去了。
康三元开业才没多久,便懊悔自己盘的这铺子太小了,家具都是占地方的家伙,简直摆不开多少,况且以她现在的生意状况,卖彩绘瓷器赚的钱远远多过旧家具,她便寻思着将楼上的两间屋子一并租下来,设成雅间,专门摆放瓷器之类精巧的货物。
楼上是个小茶楼,生意不景气,这几日正好要盘铺子,康三元便将房子赁了下来。将两间屋子打通了,重新装修成干净雅致的紫檀色,靠墙设了几架多宝格,将彩绘的盘子、瓶子之类的一套套参差有致的摆在多宝阁内。在最里面又隔出了一间二十多平方的小书房,作为绘制瓷器的场所,一应摆设俱全的。
这房子的布置颇合康三元的心意,她白天常常窝在楼上的小书房画盘子,楼下的生意都张给银姐照管,除了有大生意来,她等闲不下来。
宋崖这些日子早出晚归,非常之忙,对于她在外面又租了铺子的事,只是大略的听了听,根本没放在心上。宋崖其实最近变化很大,是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变化,只是康三元没有太留心,她的康家小院自从有了四只大狗之后,简直乱成一团,用鸡飞狗跳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且,宋崖带回来的狗狗们,和宋崖一样难养活,康三元在多次尝试喂养地瓜粥未果之后,终于无奈的妥协——每天从铺子里回来时,顺便去菜市买些肉骨头,回家烧汤——喂狗……
这天,康三元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心情愉快,晚上便与银姐忙里偷闲去逛花灯会。
花灯会举行了这么多天,已经基本上办成了夜市,沿着城内的泯水河,一溜儿摆开的都是做生意的摊子,河里是官家放的花灯,各式各样的都有,糊花灯的纸大多带些红颜色,远望是红蒙蒙的一片,仿若一河焰火。
许多大家大户的夫人小姐,也都乘船出来散闷,逗引来许多浮浪子弟前后围随,康三元同银姐一起,在岸边的摊子上捡寻合意的小玩意儿——她来到这一世之后,酷爱寻些小泥人、小核桃船之类的手工艺品,家里摆了好些。
另外还喜欢漂亮的绸缎——虽然不穿,平日却常常去刘家绸缎铺子参观,觉得花色甚美。
花灯会自从摆了许多生意摊子之后,人越稠密起来,三挤两挤,康三元便和银姐挤散了,她倒也不着急,反正都认识路,便依然顺着泯河看景,一边慢慢寻银姐。
难怪人说渝州城之繁华,仅次于京城,如今看来果然人烟富盛,康三元一边游玩一边感慨,人群忽然莫名的剧烈骚动起来,哗的一声,纷纷冲康三元所在的方向挤过来,康三元此时是站在一处悬于河面的凉亭之上的,位置比较低,在一片喧哗声之外,便听见隆隆的马蹄声自南面而来,俄而见压地黑山一般的一队巨大的人马长龙,从南面黑暗之中,轰隆隆的逼过来,逾行逾近,在步云街口一个转弯,直直的奔官衙的方向去了。
康三元被汹涌的人群挤出了亭子,好容易在河岸边找了个下脚地,又一拨人马过来,人群又一退,她被挤得又一个趔斜,身子一仰便向后倒去,胳膊磕到栏杆上,痛的冒出了眼泪,正在进退两难的境地,忽听人群中有人喊:“康姑娘——”康三元忙挣扎着踮起脚。
借着河里的灯光细看,见不远处的人群中正站着夏风。
夏风穿着便装,向她招了招手,从人群中几步挤过来,这时恰逢又一拨人马冲过来,人群哄的一声又一拥,康三元便被直直的挤到了夏风身边,夏风转了个身,用身体将人潮挡在外面,给康三元圈出一块安全之地来,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康三元此时大概是被街上兵马滔滔的壮观景象震惊了,靠近夏风竟毫不慌乱了,只低头道:“我和银姐刚刚走散了”
夏风皱眉看了看街上道:“现在乱的很,怕是不好寻人,不若我先送你回去”
虽如此说,两人一时却都动不了,人群挤的稳稳当当的,连插针的地方都难找,街上的兵马还在不断增多,纷沓的马蹄踩的泯河桥隆隆作响,康三元看着这浩浩荡荡、气势磅礴的大军,却没有乱世即将到来的恐慌,她被人群挤的紧靠在夏风的怀里,喃喃的问:“这些兵马是干什么的呢?”
夏风没有立即回答,康三元觉得他的胸膛起伏的厉害,刚想将身子挪开一些,却见夏风忽然伸手往前一指,示意康三元看。
康三元抬起头,便见花灯映照下,滔滔人海中有一杆黑色的大旗正迎风招展,大旗之上分明的一个“景”字,苍劲雄浑……
景?如今天下姓景的、能统帅如此庞大的兵马的,大概只有一个人了——前镇远大将军,景年——那个动“景刘谋逆”、屠戮皇室,最终被太尊长公主亲自诛杀的景大将军。
大队的人马似乎是占领了官衙,官衙的方向一片火光,街上的人哭的喊的都有,乱纷纷的哄挤成一片,殷大人的生日想是过不成了……康三元没敢走康大家具铺那条街,在路上碰到了同样惊慌失措的银姐,夏风将两人护送到安全之地,便匆匆告辞走了。
这天晚上,康三元踩着一地的惊骇回到家里之后,面临了一个更大的惊骇——宋崖竟然不在,宋崖这些天虽然都是早出晚归,但晚归,也只是在晚饭之后便归,而现在已经三更天了…到底去了哪里呢?街上兵荒马乱的,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呢?
康三元在院子里团团转了几圈,束手无策——自己又不好出去找的,只得强自稳下心来,坐在堂屋做针线,一边等宋崖回来。
宋崖没有回来。
宋崖从这天起就仿佛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康三元先还做着种种猜测,觉得他过个几天也就回来了——总不能不辞而别啊,两个人好歹也是患难与共过的。
显然,宋崖想的又与她不一样,竟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康三元每天还是按点回来,没情没绪的喂喂鸡鸭,伺候伺候大爷一般的狗狗们,再做些饭等宋崖…如此过了十几日之后,康三元饭也懒得做了,终于承认,宋崖确实是不辞而别了…
因为宋崖从来没有提自己走的事情,所以康三元也从来没设想过宋崖走时的情景,宋崖如此干脆利落的走了,康三元没有心理准备,一时不能接受,心里竟十分郁卒……
景年的兵马只在渝州城过了下境,便直奔东北方向驻扎在北砀山的淸乾国主力部队——也就是林将军所统辖的三十万精锐主力所在地。
渝州城烽烟过境,除了人心惶惶之外,倒也看不出什么大破坏来,生意照常做,铺子依旧开,康三元现在很怕见到自家那个小院子,便在康大家具铺的二楼小书房内设了一张床,白天在小书房内画画,晚上宿在小书房的床上。
只每天与吴小山一起回家取货送货的空挡,伺候伺候家里的**狗狗们,几个星期下来,狗狗们瘦了,康三元也瘦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之~这章很仓促,有时间再修修……
乔迁之喜
现在左邻右舍的人,见了康三元问的第一句话必是:“你家官人还没回来啊?”康三元不胜其扰,她连谎话也懒得编了,每次都照实道:“是呀,自从那天他走了以后就没回来过,至今也没个信儿——”
众人看康三元每谈起宋崖就形容懒懒的,无精打采的模样,大都心生怜悯。那些年纪大些的嫂子、婶娘等人纷纷劝她:“凤凰栖高枝儿,你那个官人又生的那样儿,明眼人一看就晓得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不过是借赖你这里养养病罢了,哪里真留的住他的人,纵使留住了人,也留不住心呐。咱们穷家小户的,还是找个朴实的人儿倒能正经过一辈子……”
康三元很有一段时间成为了南城区和兴阳街上的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康大家具铺在兴阳街……
不过,这种状况意外带来的效应就是,康大家具铺借赖着康三元的八卦,竟一同出名了…每天来铺子里逛逛的买家多了好些……
康三元现在每个月有二三百两银子的毛收入,刨去一应的本钱、房租、工钱等,能余七八十两上下,她现在处在稳定的积累财富中。
一个丈夫失踪的年轻女老板,且还挺会赚钱——也是很惹人眼目的……
宋崖失踪两个月后,康大家具铺门前便有些妖佻的媒婆上门了。
康大家具铺门前更加热闹了。
这两个月,康三元虽情绪不高,但也听了许多街头巷尾的传闻——
先是,渝州城里的领导班子换了,景年的大军过境时,将殷大人及他亲随的官吏关押起了好些,留下了一支兵马,并一位余姓的副将暂代城主之职,渝州城剩余的小官小吏均人人自危,不知该如何行事,这事康三元也从康望福口中得到了证实。
接着又有传闻说,林将军死了——林将军统辖的兵马中原有许多景年的旧部,景年出现后,许多将领带着兵临阵倒戈向景年一方,林将军的队伍溃散的很快,林将军见大势已去,在北砀山崖跳江自杀了,景年带着他的尸继续往京城去了——
小皇帝颁出圣旨来,要各州、城的兵马迅集结,从各个方向围追堵截景年的叛军……
茶馆酒楼上说书的、卖唱的,都将景年复出描述的神乎其神,尤其那些喜爱清谈的文人相公们,几乎三天两头就在茶馆碰面,击掌阔论这场疾风骤雨般的突变,整个渝州城里到处是流言,各种说法都有,大家群情激动。
在这样大的社会性新闻事件下,关于康三元的那点小八卦,渐渐的泯然入尘土矣……
大比结束的王冕知要回来了,康三元回家喂狗狗的时候,正遇上王大婶,王大婶拿着王冕知寄来的一封信,正到处找人念,康三元虽不很识字,但一般的都还是来得的,便告诉王大婶宋崖教过自己认字,王大婶正找不到人念信,闻言忙将书信递过来,王冕知信里的大意是叫王大婶不要担心,注意身体,他马上就要回来了,不要挂念…看信上写的日期,竟是二十天之前的日子。
王大婶满心欢喜的去了。
康三元想,这个时代的交通也太不达了,送信这度?如果是十万火急的事,等信寄到,怕是黄花菜也凉了;而如果是相隔甚远的两个萌芽中的恋人,等信寄到,说不定已经心如死灰了……
天越来越冷了,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康三元觉得两头跑实在太不方便了,就在与铺子所在的阳兴街隔壁的步云街上,买下了一栋新巧的四合院——这原是一个客商给外室治的宅子,客商的妻上个月不巧死了,这客商便将这外室接到了家里,登堂入室扶了正,这宅子便空了出来,康三元爱这宅子轩敞,且左右都是规矩人家,住来也清净安心,出门还可以看到泯水河,夏天看景致方便,最重要的是院子够大,养的开她那四只小狼一般的巨犬……
原来的老宅子她也不想卖,将货物都搬到新宅子之后,便将旧宅子一把大锁锁上了,带着**狗狗们,在新宅子安了家。
搬到新家,康三元心绪好了许多,当天晚上和银姐一起上街买了许多肉菜,回来两人说说笑笑的在新灶房整治,晚上孙大哥、吴小山关了铺子也来了,小孙福也跟了来,一大家子团团围坐,吃了个团圆饭,算是贺乔迁之喜,康三元特意留出两份饭菜,叫吴小山和银姐分别带回家给妹妹和公婆吃。
银姐看她一个人住不放心,便留下来陪她做一晚的伴儿,两人将剩饭剩菜收拾了,用菜汤泡些剩饭喂了大狗,各处收拾妥当了,这才洗澡安歇。
冬天天冷,两人靠在床头上围着被子说话。银姐便劝康三元在这院子里雇个丫头,一个人住总是不大好,也显太冷清了些。
康三元也觉得一个人住这院子太大太冷清了,但她并不想雇人,她这个人比较认旧,认上了一个人好,便想一直这样好下去,并不想换些新面孔来重新生感情。
所以她问银姐愿不愿意全家搬过来同她一起住,步云街上有学堂,小孙福念书也近些,她也不要租金,只是家里的沉重活能帮她一把就成,一起住着既亲热又热闹,各方面也便宜。
银姐道:“我倒是很想,你搬到这里离得远,我在家也没个说话的人儿了,只是我们一大家子都住你这里也太过了些,不能叫你反而住的不便宜,再者我公婆他们大约也不肯来,都是很倔的老人家,这辈子只认自己的窝——”
康三元听了觉得也是,便叫银姐回家和孙大哥、公婆他们商量商量,末了她又很诚恳的对银姐道:“在我眼里心里,你就像我的亲姐姐,我说的这件事你不要见外才是,你和孙大哥就和我的家人一般,我是真心的想一起住着两头便宜,我也不孤单了,福小子去学堂也近便了,咱们还能长长远远的在一起……”
一番话,倒说的银姐伤心起来,红了眼圈道:“三元妹妹,你打小就是个良善的人,前些年你家那么艰难,我和你孙大哥也没帮上什么忙,咱们穷人有心无力啊。如今你辛辛苦苦把家撑起来了,倒三番五次的帮我们,我心里愧的慌……”
两人说了半夜的话,这才睡下了。
果然如银姐所猜,她的公婆不愿意离开住了一辈子的家,但是一家五口人住那三间小房子也确实局促的很,福小子小小的身子,天天顶风冒雪的去学堂也确实让人心疼,所以银姐的公婆倒十分赞同儿子媳妇搬到步云街和康三元一起住,老两口六十出头的年纪,身体还硬朗的很,也不需要银姐天天在跟前伺候。
这样,三天之后,银姐和孙大哥便收拾了些衣服被褥等物,搬到了康三元在步云街上的宅子里。宅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康三元在步云街的宅子很轩敞,除正房之外,东西各有两个厢房,均十分宽敞,南面有大灶房和一个接近五十平的杂物间。正房后面的院子是一个小花园,假山荷塘都有的,正房之后还有一间小小的抱厦,外观很精致,假山上造了个凉亭,可以俯瞰泯水河。
康三元觉得这宅子甚合自己的心意,自己现在,大概已经接近阎王所许诺的衣食无忧了。
巧的是,夏风也住这条街,在康三元宅子后面,有一处规整的院落,就是夏风所住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更之
这里梳理一下俺对宋崖对女主感情的设定。
宋崖(景年),是在富贵已极的环境下长大的,他的这次落难,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转折,既是命运的转折,也是心理的转折。
通过这次落难之后,重又复出的种种经历,他会成熟成长,不再只是个膏粱纨袴的贵胄子弟,在锋利之余,会多些稳重和包涵,同时也参透许多以前不明白的道理。
宋崖在落难的这段时间对康三元的感情,基本不上是从无奈之下的利用—后来的信赖—渐至喜爱,但是这种喜爱,他也并没有认为就是爱。他只是觉得女主有趣,让他忍不住想看她,逗逗她,对她好一些,替她扫平一些障碍。
他此时还没有认准女主就是他好的那一口……所以他能干脆利落的离去。
他没有给女主任何提醒就离去,一半是因为情形所致——没来得及;另一半是因为他不知道女主在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人……所以他利落的走了,并想以此来验证一下,自己到底是动了心呢还是一时糊涂了……
所以在后文,宋崖在复出之后,又经历种种世事之时,才能慢慢明白自己的心意,也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最值得人去珍惜的,哪一位女子,才是他心上挥之不去的……
我想,俺在回复大家的留言的时候,没有将这些说清楚,反而有所误导——宋崖挠墙,要在他明白自己的内心之后…
嗯,所以俺在此解释一下男主的感情线~另外非常感谢大家提的意见,我尽力将三元的感情生活塑造滴丰富多彩些~嘻嘻
夏风
这天傍晚康三元和吴小山接了一批新货,往家里运,阴了一天的天,终于洋洋洒洒下起雪来,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忽然见风雪中一个人骑着马从街口走来,近了才认出来原来是夏风。夏风到了近前,翻身下马,抬头看了看大门,惊讶的笑问康三元:“你搬到这里了?”
康三元扯了扯毡帽微笑道:“是,刚搬过来,这里离我那铺子近些——”
夏风点头笑道:“这个位置很敞亮,巧了,我也住这条街上,在这宅子后头,一幢青瓦舍的就是,你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又见康三元和吴小山推的木车十分沉重,便将佩剑摘下放在一边,伸手帮两人一起将车子推进宅子里,雪下的越大了。
康三元喝住跃跃欲试的大狗们,让夏风进正房喝茶,夏风说还要去南面的街上办些事,便欲离去,恰好这时银姐也回来,来取两件顾客等着要的货物,见了夏风又拉住说了会儿话,康三元见外面的雪片子下的越来越大了,便进厢房,找出一件蓑衣并斗笠来递给夏风。
夏风接过脸似乎有些微红,微笑着道了谢,在廊下穿好,又笑着向众人告辞,出门匆匆的上马去了。一旁的银姐似乎想说什么,又一笑没说。
康三元送到门口,见他走了,便回来站在廊下搓着手呵气,银姐忽然走过来笑道:“夏捕头竟也有些孩子气,我见他刚才把蓑衣穿反了,竟也不知道——”
康三元是没有穿过蓑衣的,所以对反正也不曾留意,今见银姐如此说,讶异笑道:“真的?刚刚你怎么不说,我竟没看出来”
银姐弯腰笑道:“我怕指出来夏捕头再羞了,还是让他去吧,哈哈哈——”又道:“夏捕头是个稳重人,从没见他这样过的——”
康三元一回思,似乎那蓑衣真的穿反了,不禁也笑了,脸却有些热起来。
根据银姐前前后后、林林总总的讲述,康三元知道夏风家人丁单薄,父亲这一辈已经是单传,到了夏风这一代,又只有夏风一个男丁,夏风之下还有两个妹妹。
夏风的父亲原是衙门里的书办,七八年前因病去世了,夏风的母亲随后也没了,家里只剩下十二三岁的夏风并两个不满十岁的女孩儿,夏风的孤寡姥姥便住进了夏家照顾孩子,两年前,这姥姥也没了。
好在夏风自进了衙门之后,一直很受器重,才渐渐将家撑了起来,现在他的两个妹妹也都十一二岁了,兄妹三人雇了两个粗使的下人过日子,一切全是夏风顶着。
夏风是个稳重精干的人,又重情义讲义气,街坊邻居都喜欢他,见他到了说亲的年纪,近来也常有热情给他说媒的,大都被他婉言谢绝了,所以现在还是单身。
康三元看了看地上渐渐积厚的雪,便叫银姐去接小孙福吧,她和吴小山将货顺路捎到铺子里就成了。在这样大雪天的晚上,酒楼饭馆里倒是好生意,楼上楼下的窗户里人声鼎沸,具是猜枚划拳的吆喝声。康三元见天黑路滑,想也不会有人来买东西,便将门扇关了,和吴小山一起上街买了些牛肉并些酱料,回家包饺子大家吃。
孙大哥劈柴、吴小山生火,康三元和面,银姐剁肉馅,小孙福站在一边摇头晃脑的背书给两人听,倒也其乐融融。
吃罢晚饭,大家围坐在正屋里烤火取暖,康三元忽然想,现在要是有台电视机该多好啊……
冬天夜长,康三元想出了一个解闷的法子,便去自己卧房里找了几本故事曲折热闹的书本子,回来坐在炉边讲给大家听,讲了一回之后,大家竟都爱上了,晚饭后听她讲书便成了固定节目,连吴小山也每晚来听一回,方回铺子里守店。
转眼到了十二月份中旬,街上关于景年大军的传言更多了,大体听来便是景年将林家的兵权全夺了,正在屠戮百官,太尊长公主也落入了他的手里等等。
但是到了年底,年关将近的时候,朝廷却突然颁布了圣旨,大赦天下。皇帝的诏书一下,全城到处都贴满了官府的明文布告,布告的内容却很离奇。
是皇帝亲口所述的洗冤录。
公告上说:
自朕面南登基以来,原意励精图治、福泽天下苍生。奈何林氏外戚篡权,屡屡干预政事,败坏朝纲,使朕之志不得自舒,韬光养晦一载有余……幸天赐朕以忠臣爱将,如镇远大将军景年者、京都御史刘林者、中书舍人王陵者、轻车都尉相和者、楚州节度使刘敏山者……值此危难之际,置自身危难于不顾,助朕剿灭乱臣贼子,匡扶社稷,朕心甚慰。内中犹以镇远大将军景年最为不易,以重伤之身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其忠义赤诚之心,日月可鉴,实是天降上卿与我清乾,朕为褒奖他忠勇义智,特赐景年镇国侯封号,享亲王礼等等……
很长很长的一张布告,布告出来的时候,正是个落雪的黄昏,康三元提着肉菜从菜市回来,也站在拥挤的人群之外听衙役念文书,大略的明白这个景年是被皇帝封了侯了,不知道皇帝是真心的,还是因景年大军在手,被挟迫而致。
向来兵权在握者,即可虎视天下,但听这布告的内容,这个景年应该并不想取皇帝而代之。不然也不用费这个周折,布告天下,让皇帝嘉奖自己“忠勇义智”。
那么,以前关于“景刘谋逆”的传言,似乎也不准确了,既想谋逆,如今已然攻进了皇城,不自立为皇帝,还等什么?
只是,也许他是想和曹操一样,做个幕后的皇帝,不愿担谋逆的骂名?——过两天街上应该就有内幕传闻了。
由于连日来下雪,大街上积雪来不及清扫,便被过往的车辆压成了冰水,滑溜溜的很不好走,康三元穿了一双自己改良过的棉鞋,一步一滑的走到家门,见孙大哥穿着笨重的黑棉袄裤,正在门口清理积雪,见她回来,擦擦汗笑道:“这路上底下的雪都压实了,刚刚一个路过的在这门前摔了一跤,这会儿有空,我赶紧清一清”康三元笑道:“这几天天就没晴过,这个冬天怎么这样多雪?”孙大哥闻言疑惑的道:“往年这个月大雪一封门就是十几天,三元妹妹你不记得了?”康三元闻言方意识到自己是拿上一世的冬天来比了,不禁有些伤感,忙对着手呵了口气,笑道:“我竟忘了,银姐回来了么,我买了鱼,还有一坛杏花酒,晚上我们大家也喝点暖暖身子。”
正说着,便见银姐从街口摇摇摆摆的走来,手里牵着小孙福,近前来对两人笑道:“刚刚我们两个在街上跌了好大一跤,现在胳膊还疼着”又举了举手里道:“我买了些甜点心和瓜子,晚上听书有的嗑了”小孙福跌的满头满身的雪,正抽抽噎噎的,康三元一逗他,他的眼泪珠子就啪嗒啪嗒的掉,委屈的不得了。银姐见状笑道:“他今儿背书没背过,被先生说了几句,路上我又骂了几句,哭到现在,真是个牛脾气”
几个人说说笑笑的进屋,小孙福把书包一扔,就先去挨个抱着狗狗们亲热,这些大狗现在养熟了,平日在院子里屋子里或坐或卧,自由又悠闲,晚上还和康三元他们一起围着火炉取暖,掉的膘很快长了回来,浓密的毛油亮亮的。
这些狗倒像训练有素的,有人来并不立即扑上去撕咬,而是虎视眈眈的直盯着人家进行威慑,一边竖着耳朵等待主人的指示,非常懂规矩,所以康三元也就不再用铁链栓它们了,就放在院子里散养。
因为连日大雪,铺子里生意少,所以今天大家回来的又很早,吃过晚饭,天也就才蒙蒙黑,小孙福已经搬了板凳坐在炉边等着听书了,康三元便逗他:“孙福,赶紧背书去,不然明天背不出又羞了”
小孙福玩着手指头道:“元姨,我吃饭前已经把书背好了……”那副可怜巴巴又迫切的样儿把众人都逗乐了。
一时康三元收拾好,也坐下,摊开书本子接着昨天开始讲,众人都聚精会神的听着,听到会心处,间或笑一声或长叹一声,银姐理解的慢,常有听不明白的,间或插话来问,便被其他听众抱怨,又互相闹几句。
讲了一段,忽然听到大门上铁环响,银姐便起身去开门,一边笑着抱怨:“谁呢,正在要紧关头倒来人了”
一会儿院子里传来说笑声,一阵脚步声响后,银姐掀开厚毡帘让进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来,原来是夏风,众人忙起身招呼,夏风略有些羞赧的递过一件蓑衣来笑道:“本该早些还的,几次被些琐事耽误了,今日才得闲,多谢”
康三元忙接过来,想起那日银姐说他穿反了蓑衣的话,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下夏风脸上更羞赧了,他是黑皮肤,但依然看得出脸隐隐的红了。康三元见他这样威武虎气的一个人,竟也害羞,忍不住又抿嘴一笑。夏风见她又一笑,摸了摸头,也笑了。
这时银姐从后面沏了新茶捧进来,孙大哥从外面端了些新木炭,也进来了,康三元便让夏风桌边坐,夏风看了看炉边,便笑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康三元笑道:“下雪天铺子里生意少,大家回来又无事可做,正围着炉子闲话呢”
众人坐下,因夏风是官府的人,大家不免七嘴八舌的向他打听最近闹的厉害的热点新闻事件。
夏风安慰众人道:“这都是皇上的安排,据说当日‘景刘谋逆’本就是个局,这话我们也说不得,后来太子暴毙,咱们的皇上登基,才将‘景刘’定为谋逆之臣。大约是兔死狗烹的勾当也未可知。我猜今日‘景刘’之所以平反,大约是因为大将军景年手里有重兵的缘故。景年复出替皇上把外戚长公主等这一支势力消灭殆尽了,也算是居功至伟,皇上若是个狠辣的,将来想必又要说他是屠戮皇室宗亲了,只是如今还不能这样说,毕竟现在清乾三分之二的兵力都在景年手里,他的亲信部族又多,现在还动不了他。总之,无论如何,清乾这两年不会有战祸,听说当今皇上也是极爱民勤政的,我们百姓大约可以享几年太平之世——”
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点头赞叹,世事莫测,朝廷里的事果然不是平民百姓所能揣度的了的。
这时一旁的小孙福早就等不下去了,见元姨爹娘都围在夏风身边叽叽咕咕,没有人睬自己,他还惦念着元姨讲了一半的书呢,他抱着枣泥糕,啃了一口,不满的道:“元姨,你不过来接着说书吗?”
作者有话要说:更之
捉虫数只
景家
镇远大将军景年之父景权,乃当今太后的侄女婿,娶的是当今太后娘家哥哥的女儿,也是已故太皇太后的外甥的女儿。
有些混乱……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姓林,乃是亲姑和侄女的关系。
景权,原任兵部尚书,拜过两次堂。第一次拜堂是十七岁时,娶的乃是当时时任尚书列曹侍郎刘大人的女儿,也就是“景刘谋逆”案中的那个刘御史的亲姐姐。
刘氏生二男,长子便是景年,次子名景和,五岁时夭折。自幼子夭亡后,刘氏终日郁郁寡欢,又兼原本就体弱多病,不久便离世了。当时景年年方十三岁,其父景权三十岁出头,正当壮年。
景权当年在朝中有个外号,人称“玉尚书”,白面长身,言谈修雅,丰姿威仪,是有名的美男子,太皇太后甚喜之,便将自己娘家外甥的女儿,当时年仅十六岁的林大小姐配给了景权做续弦。
景家世代公卿,并不算辱没了林家大小姐。林夫人自嫁过来之后,也生了两位公子,大的九岁,名景弈。小的七岁,名景祺。
景祺四岁那年,景权在长罗山纵马射猎,因喝多了酒,从马背上栽下来而没,年龄尚不到四十。
其时景年已经十九岁,在军中服役,自父亲景权死后,便鲜少回家,二十出头的林夫人,自在景家抚育两个幼子。
景年的先祖,原是封疆大吏,从其祖父起,方调入京都任职。景年之祖父亦是武将,位至右卫上将军,后没于梁州平叛。其祖母生有两子三女,长子景瑄,次子便是景年之父景权。
景年的大伯景瑄,外放任当州牧,其妻乃是先皇次女——元良公主。自景年祖父死后,祖母便一直同大伯父一家一起生活在当州。
去岁“景刘谋逆”事件中,所牵涉的众多知情人多被流放或者斩杀,甚至有株连九族者,而景年作为此案的案,除本人被诛杀之外,景家族人并没有受到牵连,究其原因,半数与景家与林家及皇族这丝丝的牵扯有关——
更新滴分割线
自皇上颁布洗冤诏书,大赦天下之后,今日,景年第一次与驻扎在皇城外的大军分离,只带了亲随十数人进宫谢恩。皇上先在正殿重新宣读了诏书,百官贺过之后,皇上明泽又将他招到偏殿——太央宫,叙了些关爱褒奖之言。
至掌灯时分,方叫大太监张玉清送他出来。出的宫门,随行的部将侍卫跟上来,景年立在街上望了望夜空,已有繁星点点,侍从抬过轿来,便欲摆开执事,一名副将便请示景年是回军中还是回府上。
景年望了一会儿东南方向的夜色,回头道:“不要摆仪仗了,把我的马拉过来——”
马上有侍从将他那匹银鬃马拉过来,景年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便向城西的方向打马而去,几个副官在后面也忙忙的上马跟上。
跑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景府轩昂的大门便赫然在望了,且见大门前正花簇簇一片人来车往,很是热闹。几个正下了轿子的官员见景年回来,立即笑容满面的赶过来,抱拳相迎:“侯爷今日大喜了,下官略备薄礼,特来相贺——”
景年早已料到有此一出,心内盘算着如何斡旋方不致两头生祸。一边下马来笑对众人道:“多谢诸位如此多情,只是无功不受禄,诸位大人的情意我心领便可。敝府只有些粗茶淡饭,诸位大人若不嫌弃,可与我一同进去进些饮食,叙些别情;若是有国事要谈者,还请待明日当朝再议……”
正说到此处,忽见大门内走出管家杜升,慌慌张张的抢到景年马前,禀道:“公子,不好了,您快进去看看,夫人她忽然晕倒了,家里的大夫叫请您快来——”
一边说着,后头又跑来两个家丁,也抢过来跪请景年快进去看视。
众人见如此,便知不便进去相扰,景年便抱拳笑道:“各位大人失礼了,本应请诸位大人进府一叙的,此时却不能了,只好改日相会了”
众人也不知道景府夫人出了何事,不便打听,便都告辞,说:“侯爷只管自便,改日下官们再命拙荆来望候老夫人——”景年拱拱手,匆匆进去了。
这里众人各自纳闷,互相承让着,慢慢散了。
景年进了府,直奔正厅而去,杜升连忙跟上,抢先伸手打起厚毡帘,便见林夫人正安安稳稳的坐在厅中暖椅上,神清目朗,哪里有一丝病态。
林夫人今年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暖云色襦裙,外罩丁香色金丝暗花缎面棉大袖,挽着家常的髻,见景年进来,便笑着立起身来。
景年过来施礼,还未开口,林夫人便先笑道:“适才之事,是我骗他们,为的是叫你好脱身。”
景年道谢,又问安,他对这个只大自己三岁的继母,并没有厌恶之情。因这三四年来鲜少见面,所以陌生的感觉更多一些。
丫鬟捧上茶来,两人叙了几句闲话,林夫人便命人去请三公子和四公子来,拜见兄长。下人去了不一时,带进两个**岁的孩子来,正是景弈和景祺,都是白面大眼睛的漂亮少年,长相上随林夫人多一些。
两个孩子对这个只闻其名、不大见其人的大哥比较陌生,进来只是规规矩矩的行了礼,一一回答了景年的问话,景弈便在景年对面椅上端正坐下,而较年幼的景祺,则靠在林夫人怀里,睁着好奇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打量景年。
林夫人道:“你们大哥哥今日刚回来,为娘已叫厨房里预备好了酒席——”又转过头来看着景年笑道:“你也去换换衣服就来入席吧,吃过饭我还有话要同你说——你的房间我叫人每日打扫,一应东西都没变的”
景年方起身,道过谢方带着人去了东院。
这样一天下来,他也确实累的很了,进了他以前的院子,还是旧时模样,推开内室的门,里面整整齐齐纤尘不染,东西也是原来的样子,景年在房里转了一圈,便换过贴身侍从更衣沐浴,刚换好衣服,前院便有家丁来催请,说是宫里来人了。
景年只得又脱下衣服,换上官服,这才快步来到前院,便见大太监张玉清正坐在正厅,由林夫人陪着吃茶。
见了景年来,张玉清忙站起来,作揖笑道:“洒家此时来,只是传皇上一个口谕,也无旨,无需烧香跪接。皇上说,请侯爷明日下朝之后,再去太央宫见驾,皇上有话要说。”
说完便告辞要走,景年便留他一起吃饭,张玉清抱拳笑道:“不敢,还要回宫复命,多承侯爷盛情。”
一时张玉清去了,景年又回房换了衣裳方到前厅与林夫人等用晚饭——
三更
一时吃过饭,喝过茶之后,林夫人便命景弈和景祺回书房写字,又使了个眼色,丫鬟仆妇们俱悄悄退了出去,林夫人这才道:“洪度,皇上召你明日觐见是为何事,你心里可有了计较?”
景年自进府至今,不见林夫人有丝毫怨愤之言,便猜她这多日来定是深思熟虑过,必要和自己有一番长谈的,今见问,便道:“想必是些未完的国事”
林夫人闻言一笑道:“想必你心里和我想的也是一般,如今大局已定,皇上明日召你,大约是为这两件事,一则是林家等人之事;二则,大约是为明月公主”
“若是为前者,依我之见,你最好不要多言,让皇上或者另择人总理此案也好,或亲下谕旨定夺罪臣之罪也罢。都与你无甘,所谓树大招风,如今你独垂青目,已位极人臣,不可锋芒太露,再添仇隙。”
“若是为后者,倒也罢了……你莫嫌我多费口舌,我也是一片担忧之心,为景家打算。自你父亲没后,你身为长子,身上所系,乃景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行事万不可鲁莽,以免授人以柄——”说着长叹一声。
景年见林夫人是一片谆谆忧虑之意,又想到自己父亲早丧,林夫人花容月貌,少年寡居却毫无怨艾之色,而是一心抚育两个弱弟,而自己作为长子,却鲜少来过问他们母子的境况,只不过逢年过节的回府应个景罢了,并没有尽到一点为长为兄的责任,又想到林尚坤之死,虽不是自己亲手杀他,到底也是死在自己大军的包围之下,林家的溃败,主谋虽不是自己,然,真正使此事成功的,又确实是自己。
这样翻来覆去思想一遍,景年不禁面露愧疚之色,待要说点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心中也长叹一声,只点了点头。
林夫人是个冰雪聪明之人,察言观色,便猜出景年此时心境。又接着道:“至于尚坤之事,我心里并不怪你,这是他没出息走了寻短的路…至于我们林家之败…终归是贪心太过的缘故…想我们林家,自太皇太后起,至于太后,赫赫扬扬近百载,富贵尊崇以达极致矣,却终逃不过‘贪心’二字,以至于有今日的一败涂地——”说着面露悲戚之色。
又道:“我此时唯有一个心愿,求你在皇上面前略求个情,不要累及无辜——我是你后母,你为我求情也是人之常情。皇上想必也能看这层薄面,多加宽恕也未可知…我们林家之事,可为后人之鉴…”
见景年点头,又接着道:“往年你少回家,自去岁明夜暴卒,皇上登基,我便每生担忧之心,常想与你细谈。不料随后果然出事……如今你既然安然无恙,自然是意外之喜。然而,你此次复出,却又将林家逼入绝境。如此大张旗鼓翻云覆雨于天下,恐又将惹祸上身矣,还是那句老话,树大招风,你如今功高盖主,兵权在握。待皇上年长,恐不能相容。”
“太后如今病体沉重,大约不日就要归西。而林家大势已去。再不能庇护于我等。若他日皇上真个不容于你,则景家将无立足之地矣……”说着滴下泪来。
问着景年道:“如此浅显的道理,难道你竟不能明白,如今一错再错,以后可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画圈圈,这些破事啥时候写完啊…挠墙…
风雪来媒婆
康三元听小孙福这一句话,乐的满面笑容,忍不住过来摸摸他的脑瓜,诱哄道:“剩下的明日再讲,啊”又悄悄地告诉他:“现在有客人,别急啊”
小孙福失望的点点头,目光幽怨,银姐正在斟茶,见状笑道:“福小子想听故事,怎么不过来求求你夏叔叔,你夏叔叔可是走南闯北的大捕头,有一肚子的新鲜趣事儿呢”
夏风早看到火炉边的凳子上放着一卷书,看模样不是学堂里念得那些,便笑问:“你们这是谁在讲书呢,可是我来打断了?”
康三元便道:“冬天夜长,嗯,我如今认得些字,便找了本热闹的戏本子讲讲,大家解闷——”
这句话大体透漏出以下信息:先,康三元以前是不识字的,而现在识字了,识的还不少。能看戏本子了;其次,她既不可能上学堂,也不可能跟银姐等街坊邻居学到这种本领,她突然识字,那只有一种可能,与她那个失踪了的官人有关……
所以,她这句话说完,屋子里稍稍安静了一下,银姐便忙又岔开话头,问夏风今年的除夕还有没有夜会了。
夏风略一凝神,便道:“新城主过两天才到任,这些现在倒还说不准——”正说着,忽听又有人在扣大门,银姐便笑着起身去开门,一边说:“可能是小山受不了冻回来了——”
去不一时,却领进一个五十上下的婆子来,原来是南街的李媒婆,一边打扫着肩上的雪,一边笑道:“这个院子敞亮,康家娘子真是个能干的人儿,盘下了这么大的院子——”
一边满屋内扫了一眼,见夏风在座,又眉花眼笑的问好,媒婆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之人,康三元见的多了,便渐渐摸到了规律——媒婆说媒,一般喜欢晚上出动,而且一般是月黑风高的晚上,或者是那些个有雪有雨的泥泞不便之夜,这样的晚上一般人都在自己家窝着,不会到处串门,媒婆不至于扑空,或者遇上主人家正好有客在的棘手情况。另一个,至于时间点,一般是选在晚饭后,这样不至于让人家空着肚子听她絮叨,反生不耐之情,影响说媒的效果……
李媒婆是积年的老手了,天时地利把握的正好,只可惜康三元这里多了个夏风,她便不好立即开口谈正事,只得先东拉西扯的谈讲街上的新闻,又说些东邻西舍的趣事等等。
一来二去说的口干舌燥,眼看时间一节一节的过去了,客人夏风却像毫无觉察,依然自然大方的端坐着,话虽不甚多,却并无去意。
李媒婆焦躁起来,说话度慢了许多,银姐眼里看着,心内笑,她知道李媒婆专好给些老乡绅说小姨太的,心里先替康三元不乐意,便不停的给李媒婆添茶水,又不断地引起话头问着夏风,让夏风不能起身告辞——
李媒婆察言观色,终于等不得,找了个由头,先告辞去了……众人起身送到院里,夏风便也回身拱手告辞,说:“叨扰了”,李媒婆此时已在墙外,听的夏风也要走,又不好回头再进来的,只好悻悻而去。
康三元与银姐等便又站在门口,看夏风走,夏风裹好斗篷,与众人道别,又微笑着看了康三元一眼,这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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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闹腾之后,大家也都乏了,小孙福已经趴在椅子上睡着了,孙大哥抱他回房睡下,自去各处检查门窗,收拾些杂物。银姐和康三元一起喂喂鸡,把狗狗们的狗舍铺厚一些,在大狗们的肉粥里多加了些碎肉,有这些狗看家护院,人确实放心多了。
一切收拾妥当,康三元和银姐互相帮助着烧水洗过澡,正准备睡了时,银姐却忽然抱着被子敲门进了西厢房,悄悄的笑道:“我今晚和你睡,咱们聊聊——”
康三元笑道:“来就来吧,还抱被子,这里难道还没有你盖的?”心里却很高兴,将自己的被筒往床里推了推,银姐便老实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床上,展开被子道:“这被子是我捂热了的,我只穿着夹衣呢”
康三元解开头,见银姐果然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家常夹衣,想来就是睡觉的装束了,这藕荷色倒更衬得银姐俏丽干净,心内一笑想——孙大哥这样黑木头一样的人,却是个好福气的。
银姐坐在床上,安静的捂了一会儿被窝,待康三元也钻进被筒,便躺下来道:“三元,你官人走了快两个月了吧,还有没有信儿啊?”
康三元也躺下来,吹熄了灯,见问,知道银姐早晚会跟自己谈此事,便道:“应该不会回来了——我和他之间有些瞒人的事儿,你等我慢慢告诉你你就明白了……”
一边说一边将被子裹紧些,翻身对着银姐,大略的告诉了银姐自己和宋崖之间那个迫不得已的约定——
“我当时捡宋崖的时候呢,他是受了重伤。而正好遇上钱家旺来讨债,宋崖就替我把债还了。然后我们两个就签了个契书,约定我照顾他直到他养好伤为止,两人便各走各的,互不相扰。我也不用还赎身钱之类的。为了掩人耳目,才生出了做假夫妻的主意…现在他的伤好了,我们也就各走各的了……”
——混乱的四五个月的生活,她竟三言两语就解释完了,并且她也没意识到,自己的这番解释潜意识中替宋崖掩盖了不少罪恶、开脱了不少责任。
她在意识到宋崖是真的走了之后,便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这是早晚的事,只是不知为何,从宋崖走了之后,她便有些提不起精神来。她想,也许自己是操劳惯了,突然间没有了可操劳的对象,难免会有一些失落感。毕竟那是个活生生的人,且是自己穿越以来第一个与自己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人……
银姐在听完康三元提纲式的讲述之后,问了一个女人最关心的问题:“三元,你和他真的什么关系也没有?”
康三元在黑夜中长叹一声:“没有,我们各睡各屋,互不相干。”
银姐静了半晌,转了个思路,也叹气道:“你官人他也不像个薄情寡义的人呐,想必…他也有难言之隐吧”
康三元闻言,第一反应就是,宋崖那张脸果然有用,人又会说话,看来银姐是被他收服了,竟然替他说好话。
银姐却又接着道:“既是这么着,倒也干净,凭你现在的品貌再嫁个好人家也不是难事,你心里现在可有什么打算”
康三元打了个哈欠道:“打算么?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脑子里天天装着铺子里的事儿,对了,云骑尉周老爷和张老爷家定的那两套三十几个彩盘我还没画完呢,明日我干脆住在铺子里吧,正好换小山回家看看家里人……”
说着又打了个哈欠,银姐见她说着说着又扯到了生意经,且边说边哈欠连天的,看来是真困了,便道:“那就早些睡吧,明晚你又要熬夜——”
康三元嗯了一声,裹了裹被子,果然没动静了。
银姐便翻了个身,叹了口气——她其实还有一半话没有说,她这连日来观察所得,觉得夏捕头和康三元很配,而看那光景,两个人似乎也很有好感,今晚便想来问问康三元的心意的,她倒是一门心思盼三元赶紧成个正正经经的家,毕竟马上要到二十岁的康三元,在她的观念里,已经是个老姑娘了……又是个嫁过人的…挑个称心的好人家不容易……
银姐话没说完,自己在枕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也便沉沉睡去了。
康三元这里听银姐轻微的打鼾了,这才翻了个身向里睡了——她并不是讨厌银姐操心她这些事,而是以她目前的处境,这些事现在还不好说,她其实也看出银姐想撮合自己和夏风的意思,只是,自己如今担着弃妇的名号,又焉知夏风不介意?若银姐一片热心表现的太坦白了,夏风再因此看轻了自己,反而伤了银姐的一片好意。倒不如顺其自然的好。
她在枕上也翻了几个身,一会儿想到生意上的事,一会儿想到以前在老宅子那些情景,一会儿又想到夏风告辞时对自己的那个微笑。
又听见窗外扑簌簌的落雪声,这雪是越下越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从现在起章节有小分裂,一边讲康三元这边;一边讲男主那头。待两人重逢,这种局面将结束……
景年的独白
景年对自己这个家的感觉,有点奇怪。比如他母亲未去世之前,景府对他来说是个既可以躺着也可以坐着,想怎样就怎样的家。
及至他弟弟死了,母亲没了,十六岁的林夫人进了门,这景府在他眼里心里,还是自己的地盘,他那时才十三四岁,从心里觉得林夫人是景府的入侵者,虽然父亲景权在娶亲前后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的严父。
但他也明白林夫人不管年纪多大,她,都是正夫人,是接替了他母亲的,景府的新主人。从这点的意义上看,就与父亲房里的那些小姨娘不同。
景年是大家子弟出身,即使年纪小,他也不会泼皮到撵林夫人的境地,只是,从此他心里存了一个要出息的念头。
尤其在林夫人面前的时候,小大人的架子十足,大体潜意识中的意思是:你不要看我小,我才是景府的正主子,以后你们都得听我的……
不过时过境迁,随着他年长,父亲又在军中给他要了个职位,叫他出去历练,他在外面上面有人看护,下面有人扶持,正是踌躇满志,欲傲视天下的时候,早忘了小时候这些零零碎碎的心肠。
及至于父亲没了,他已是年轻的小将军,带着亲随回府奔丧,下了马,进了院子,看着满府里都是林夫人的娘家人,林夫人一身素衣,跪在主位,两边跪着年幼的景弈景祺,具是哀哀痛哭,他忽然有一丝错觉,觉得自己仿若是闯到了别人的家里。
再后来回家——家还是那个家,可总是与以前不一样了。在林夫人母子的面前,景年总有种自己是外人的感觉。因此,他从不在景府多待,而外面也确实缺不了他。
别人都说他像极了他的父亲景尚书,独有他自己觉得不像。他父亲是文官,他是武将;他父亲好饮烈酒,他只爱喝清淡上乘的;他父亲好围猎好热闹,他除了带兵打仗,平日只喜欢画几笔画,看两句书;他父亲好美色,房里人多,外面也多有涉猎,他,从小只喜欢了明月一个;他父亲是个为人圆融,四面通达的,他只拣自己看的顺眼的才肯搭理……总之,两人不是很像……
所以,在别人又说景祺很像玉尚书的时候,他也觉得真是很像。
林夫人打理景府,打理的久了,景府处处都带了林夫人的味道,不知为何,景年总是觉得,这个家不像他景年的,而是林夫人和景弈景祺的。虽然是景家的,却不是以前的景家的,他有点被排除在外了……
当然,他并不在乎这些,他在京都与别处,多有别院。并不在乎林夫人是不是欢迎自己回来住,至于家产之类的,他更是不在乎,他从小就没缺过什么,如今,这些俗物就更不值一提了……
他只不过不怎么常回景府了而已。
现在想来,自己成*人后,最觉亲切自然的日子,倒还是在渝州养伤的那段时间…也是在那个茅檐草舍里,才尝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生之乐趣,也才知道,世上还有那样的日子,还有那样的人情味儿,还有那样的女子……
前几日与林夫人的谈话,让景年更觉得,林夫人确实不怎么想看到自己,先前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是前夫人的长子。
那么现在,从她的话里听来,便是怕日后受自己的连累之意了。
更何况,林家之败自己还是罪魁祸之一。
她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十分大度之举了。且也算见解深刻。
只是,自己已然参与了此事,又怎能轻易的退出呢?
也许,她更希望自己已被诛杀于上一次的事件中…
景年回房,看了会儿檐下的落雪,回身将一个侍卫唤过来,问:“渝州的那两个人,可叫上来了?”
侍卫忙拱手禀道:“回侯爷,已经在路上了,再有两三个时辰也就到了”
景年便不再问,在书房内踱了几圈,倒在一张躺椅内,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看了两眼,扔到桌上,又从怀里拿出一本,端详了一番,就着灯光,一目十行的看下去,嘴角渐渐地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小厮过来剪了几次灯珠芯子,景年对这书似乎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一动不动的歪坐在躺椅内,一个副官过来,给他盖上一条厚毛毯,他又看着那毛毯出了一会儿神,便见外面走进来通报的侍从,跪禀道:“侯爷,张钰、王方两个回来了,现在二门外候着——”
景年抬头,招手道:“领进来”一边说,一边坐正了身子。示意其他人都退出去。这里,两个身上到处是冰碴子的小个子男子走了进来跪倒,一个叫:“将军”一个叫:“侯爷”,景年一挥手,截住了二人请安之言,直接的问道:“我命你们打探的事,怎么样了?”
张钰连忙禀道:“回侯爷,渝州地面一切正常,您命属下查看的那家人家,新近搬到了步云街,宅子是一个姓郭的客商出脱的——”景年闻言点头,又问:“左邻右舍都是些什么人?”,张方忙禀道:“这位康姑娘新宅子里还住进了孙姓的一对夫妇,并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这对夫妇原本是她铺子里的伙计。康姑娘新宅前面是步云街道,左侧是一户余姓的小商贩,一家三口,并一个积年老妪。右侧是一户秦姓的教书人家,只有父子二人。后院隔十几步远住着一户官府的衙役,姓夏,并两个年幼的妹妹及一对仆妇居住。”
景年再点头,起身转了个圈,末了又坐下,看着书本又问:“康姑娘每日都做些什么呢?都和哪些人来往啊?”
这时张钰从怀里拿出一卷黄纸来,展开一一的念道:“属下与张方遵从侯爷的指示,已经将这位康姑娘的日常所见之人列了张单子在此处。康姑娘在属下所在的这段日子里,每日日出即到兴阳街康大家具铺做买卖,日中与伙计小山、银姐或者孙大鹏一同进食,日落则与银姐一同回步云街的新家。这段时间内,共有五位媒婆拜访过康姑娘;另有南城区街坊邻居若干;青年男子,则只有其堂哥康望福和邻居渝州府衙役夏风各拜望过五次……”
张钰的单子很长很详细,景年听到这里便打住,问道:“这个夏风是谁?我以前可曾见过?”
张钰回道:“侯爷,不过是个衙役罢了,您就算见过又如何记得?”又翻了翻纸张道:“只有这些”一边的张方却道:“夏风似乎是那位人称四大捕快之一的夏捕头”
景年闻言沉吟半晌,嘴里喃喃道:“原来是他”打住不说,又问:“仇叔可好?”张钰便道:“还是老样子,墨云轩也离不开他,他倒想随属下来瞧瞧侯爷的,只是脱不开身”
景年听罢,又叮嘱了几句话,道:“辛苦二位将军了”,命人带他们去暂且安歇。他自己则在书房内徘徊了半晌,方回了卧房。
回想自己受重伤前后的种种,不由自主的便想到康三元身上。
那时候自己重伤在身,只望着一座孤零零的破旧院子便闯了进去,再也想不到这样的地方也是有人住的。
直到走进来一个灰扑扑的人,因为她身上那臃肿、破旧的衣衫,自己甚至没认出她是男是女,直到那个钱家旺要欺凌她,自己才认出原来她是个女子。
她倒是个神奇的,先一头撞在桌角,昏死过去,醒过来又拿砖头磕了一下,再晕死过去,从这两下的力度来看,任谁也得死过一次了,而这丫头过后竟像没事人一般,确实怪哉。自己也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才冒着危险将她买下。
不曾想,这世上竟也有她这样别样的人。
总之,她总不大像这个世上的人,处处和别人不一样——无师自通的会那么多奇怪的手艺,连字也慢慢的自己认全了,还喜欢看——一般男子爱看的些传奇脚本,她的喜好也是与众不同的……
自己才走了几天?渝州城的媒婆就开始上门了?!这些老东西。这样想着,他又有些抓心挠肝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情节大修……
突然滴拥抱
第二天一早起来,吃过饭,银姐先送福小子去学堂,孙大哥与康三元检出货物,装在车上——她现在买了一辆平板大马车,既可以放货,也可以带人。
一时将要添补的货物拉到店里,吴小山也才刚刚起来,掩着怀,圾着鞋来开门,一边冻的直呵气,康三元塞给他四个热热的大肉包子,便和孙大哥一起将货卸了,一一摆放整齐,又大略的问了问账目,便上楼去画彩盘。
冬天冷,颜料常常冻结了,康三元只好弄了一大一小两个火盆,大的放在当地烤自己,小的放在案头,烤颜料。孙大哥见状,便在回家取货时顺便又多背了些木炭来,供康三元使用。
康家家具铺里的彩绘瓷器,现在小有名气,渝州城里远近的大户人家和衙门里的官吏们,经常来整套的买去,或送礼用,或装饰厅堂。
康三元想将这个做精了,以后可以长久的靠此吃饭,便在画工上更多下了许多工夫,没事儿时也常常跑到墨云轩去,观摩一下名人字画之类的,提高提高自己的境界……墨云轩的老板姓仇,就是上次以五百两的价钱买了宋崖那幅“秋山暮雨图”的店主,五十上下的年纪,儒雅的很。
康三元去墨云轩观摩名画,开始心里还是有一丝踌躇的,毕竟那幅破画卖了五百两有点吓人,她有些担心老板现在会后悔了,而那幅画至今没卖出去…那自己去了岂不是要听老板的牢骚?
她有一天买配颜色的材料时,有意的绕了个弯,从墨云轩门前经过,想打探一下情况,恰好那天那位儒雅的老板正站在门口和一个男子谈话,看到她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十分温和的笑着点了点头。康三元算是放了心,过了两天,便去墨云轩看画去了……
第一次去时墨云轩的老板不在,康三元楼上楼下的逛了一圈,现那幅“秋山暮雨图”果然没挂在墙上——便猜测可能已经脱手了,看来自己是太多虑了,老板也不是傻子,宋崖画画还是不错的。
第二次再去,便见了那个仇老板,康三元不好装没看见,只得走过来打招呼,问生意如何等。想起卖画那日仇老板对自己以及那幅画的赞美之言,也不好不问问自己那幅画的情况,康三元微带局促的一笑:“咳,老板,那幅画可出手了,还顺利么?”
仇老板见问,十分温雅的微笑道:“小娘子怎么不多送些来,那画已经被一个南来的客商买走了”康三元彻底放了心。转而又有了新想法,问仇老板墨云轩里收不收彩绘瓷器?
仇老板依然是温雅的微笑着,道:“小娘子的金笔之作,定然都是极好的,明日我派人去贵处取还是小娘子亲自送来?”
康三元对自己这独一份的彩绘瓷器还是很宝贝的,不肯叫别人分一杯羹,她想着,墨云轩是有名的书画大店,往来的不乏达官贵人,如果自己的瓷器若能放在这里寄卖,定然能拓展出一批新的客户,说不定以后就走了高档精品路线,前途不可限量。
仇老板听她说要派一个伙计来,在墨云轩支一个卖瓷器的小柜台,每个月付自己一定的租金,不禁一笑,道:“小娘子果然细致,只是墨云轩非比别家,这柜台暂时是不好设的。小娘子若真想寄卖,我也不收你租金,只是货物出手后所得利润,须得与墨云轩分成。”
康三元又细致的与仇老板谈定了分成的细节,第二日便亲自送来十套彩绘瓷器试卖,每套瓷器的底部,她都贴了“康大家具铺”五个字…她想,如果卖得好,仇老板肯定催着来要货,自己到时候就坐地起价,他若不依,那就散伙,客人可以到康大家具铺来买……
这两下里加起来,康三元渐渐觉出了压力——一个人画度太慢,不够卖的,客人要货,常常要预定才行,而康三元也便常常要熬夜绘制。
她开始考虑着要培养一个徒弟。可是画画这件事,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学好的,如此仓促,哪里能培养的出,她本打算培养机灵能干的吴小山的,可吴小山干别的还行,只一拿起笔来,就笨的像头黄牛,直喊受罪。康三元调jiao一次之后,便无暇再改造他,继续自己熬夜赶制。
夜里也便常常宿在康大家具铺的楼上。
这些日子不回家,也就不大见夏风了,只偶尔见他骑着马从街上过去,应该是去衙门。
康三元百忙之中,这天傍晚又听见人说王冕知中了举人回来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康三元一个外人,却像比自己中了举还高兴,她本是在街上买菜的,也来不及回家放下,拉着银姐就奔前街,去看王冕知。
赶到王大婶家院墙外,便听得里面一片欢声笑语,看来街坊邻居的都在,大门也大敞着,康三元和银姐进去,果然挨挨挤挤的一院子人,都是听说了王冕知回来,过来看热闹道喜道贺的。送喜报的衙役还没走,在院子里站着与众人说话,一片热闹哄哄的景象,康三元心里高兴,一边打招呼一边穿过人丛,便见堂屋里,王大婶正拉着王冕知的手在哭,虽不是大声,但看起来悲痛非常,满面泪水。
康三元先看王冕知,几个月不见,这个单薄腼腆的少年似乎成熟稳重了许多,只是依然是文气白净的模样,一边攥着自己母亲的手,一边软语安慰着,仿若一棵夜色中绽放的幽兰。
康三元心中既喜欢又有些心疼,看王大婶的模样,定是喜极而涕了,定是想到自己多年来孤儿寡母受的委屈,担的惊吓,这会子一下子放了心,便将所有的委屈都宣泄了出来。这虽然不是坏事,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痛哭下去,定然委屈了王冕知——他一个做儿子的看着自己母亲如此,焉有不伤心的。
康三元见周围的几个嫂子解劝王大婶无效,便也拉着银姐走进来,笑问王大婶道:“这样大喜的日子婶子哭什么呢?可是怕冕知弟弟做了大官、娶了媳妇,忘了孝敬婶子不成?也不能愁成这样啊”一句话,说的王大婶扑哧一笑,众人也笑着都随上来劝解,王大婶方慢慢的住了,王冕知这才抽出身来,招待报喜的衙役们。
康三元和银姐便招呼着这些婶婶嫂嫂们,一起下厨忙活酒菜去了。十年熬得出头日,古今读书都一般,康三元见王冕知如此出息了,打心眼里往外冒着高兴。话又多手脚又快,王家小院里更是热闹的不得了了。
康三元洗菜,笑眯眯的看着堂屋内正在陪客的王冕知,心说这一世我要有这样一个懂事的亲弟弟该多好啊,却不妨王冕知也正望过来,两下里一对,便见王冕知在灯光下红了脸,微笑着转过头去……
康三元于银姐在王大婶家说话,坐到晚上才走,康三元依旧又要回铺子里赶活,到了深夜,窗外又断断续续的下起雪来,康三元画一阵,便就着火盆烤一会儿手,坐的久了,禁不住手脚冰凉,又起身在屋内踱一会儿,站在窗前看一会儿夜色——她案前的窗户因为看夜色的缘故,被她扣了个拇指大的洞,画累了,她就弯腰对着那个洞看一会儿……
因为手上又来了两件紧急的货,康三元这晚便不准备睡了,画一会儿,歇一会儿,一个人再踱一会儿,落雪声渐稀,窗户也渐渐白了,曙光乍现,康三元便吹熄了油灯,看看活计完成的差不多了,便觉屋子内油烟胀气的很憋闷,于是便裹了件斗篷,开了一扇窗户透口新鲜空气。
推开窗来,一股又冷有新鲜的晨风夹着飞雪扑面而来,康三元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将斗篷裹紧了些,抬眼望去,便见眼前是一片白蒙蒙的天地,灰白的天,雪白的、高低起伏的屋脊,白蒙蒙的街道,闪光的泯水河,到处是无边无沿的白,直到天界…好个天地洪荒的景致……
康三元扶着窗棂,叹了口气,又低头看近处,这一看,倒吃了一惊,只见粉妆玉砌、白莹莹的街道上,正站着一个骑马的人,马上的人披着一件灰斗篷,也白蒙蒙的,这么早,又下着雪,这是谁站在这里呢?
康三元心内疑惑,禁不住去细辨,街上的人似乎听到了窗子响,拨了拨马头,向这边望过来,这下康三元认出了斗篷下那个俊朗的面孔,是夏风。
这么早就去官衙呀?康三元扶着窗棂,一时愣住。而夏风也只望着她,并没有打招呼。
康三元愣了一瞬,便考虑是现在和他打声招呼,还是下去再打招呼,两人隔着马路说话,又下着大雪,感觉似乎会听不清,且大清早上的咋咋呼呼似乎也不大好。
正想着,却见夏风招了招手,便穿过街道,望自己铺子的门走过来,康三元觉得他这个架势似乎是有话要说,而不是只打个招呼就走的,便将窗子关了,下楼来开铺子的门。
刚开了两扇门板,便见夏风已经下马走过来,他的斗篷上落了许多雪,康三元觉得他穿斗篷看起来也挺好看的,既显得威风凛凛,又添了些翩翩的风度,便笑着问:“夏捕头,这样早就要去衙门么?”
夏风摘掉风帽,似乎有些踌躇,紧握着手里的马鞭道:“我昨晚去你家,才知道你这几天都在这里……”
他见康三元面露疑惑之色,忙笑了一下,方接着道:“论理,我此时来,有些唐突。只是我昨晚新得了信,今早便要去北部燕州办一件紧急的差事。怕是要过几个月才得回来,也未可知——我来,是有句话要告诉你,再迟些,怕就耽误了……”
康三元见他措辞艰难的说话,心里忽然紧张起来,因此他的话,她并没有全听清,此时只是疑惑的问:“啊?”
夏风见状,似有无奈之意,又望着她一笑,忽然下定了决心一般,向前一步伸手一拉,康三元便跌进一个温暖结实的怀里……
康三元顿时觉得天地一阵旋转,没了思想……她软软的趴在夏风怀里,那股久违的成熟男子的清新郁馥的气息又一次包裹了她,她一时眩晕,迷迷糊糊的感觉出夏风那有力的心跳,似乎与自己的心跳的一样快……
夏风温柔又稳重的拥着她道:“我一直想这样抱抱你,又怕唐突了你…只是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
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康三元感觉到他似乎吻了一下自己的头。
她想,昨夜应该回家洗洗头的……
夏风突然的出现,抱了她一下之后,却又匆匆的跨上马,走了,康三元在他走后,觉得手脚软,在门槛上蹲了许久才起身,夏风想必已经去的远了……
她关上门,又回了楼上,和衣倒在床上品味了一会儿夏风的拥抱和话语,脸上烧起来,夏风的那句话吗,应该算是这个世界中比较大胆的表白了吧,不过抱都抱了,这表白已经不够大胆了。
她躺在床上,又回思了一下上一世里——上一世里,她只有一个董清谭,第一次拉手是他,第一次拥抱是他,第一次亲吻也是他,还有第一次那个啥…想想那个小白脸就憋气,她在床上烦躁的翻了个身。
这一世一定要找个称心如意的,一心一意的,夏风这样高大结实的怀抱,正是自己梦想的那一款,夏风的眉目长得也好看,有男人气,虎虎的,还透着些孩子气,实在长得好。人,也很好……
康三元想,以后,那么,其他的,会更好…只是夏风总像还有话没说完…康三元直觉的觉得,那没说完的话,必不是喜事。
作者有话要说:悲催滴景年背后使阴招,结果,结果人家来个更直接滴,先下手为强了……
大修
明月入景府
皇上明泽召见景年,所议之事,果然如林夫人所说。先是问他:“以爱卿之见,孤该如何处置林尚逍等人呐?”
对于这个,景年早有应对之策,兜兜转转几句话就将问题挡了回去——林家是皇上的亲舅家,林尚逍是皇上的亲国舅,他是一个外人,即使知道皇上已经不容林家,必要重罚,也不愿出什么主意,担一个赶尽杀绝的罪名。
次后,明泽便站起身来,说:“孤已经命人暖酒,洪度可随孤到偏殿共饮一杯,孤还有话要对你说”
明泽今年只有十七岁年纪,是个修长白净的高个少年,浓眉凤目,风姿雅然。只是眼角眉梢带着些与众不同的冷冽之色,使人一望而知不是好亲近之人。
景年对明泽并不熟,交情尚不及另外几个皇子,比如二皇子明玳,三皇子明褚,六皇子明曦,明玳是豪爽随性之人,封地在西南部;明褚是细致文雅之辈,喜好结交文人雅士,另外嗜好豢养些珍奇异兽,诸多皇子中,如今只有他还在京都。六皇子明曦年龄尚小,却最好交朋结友,学了一身斗鸡走狗的喜好,只是人很聪明,长的又是几个皇子中最好的,因此先皇多疼他一些,封地紧邻京都,在北面的燕州一带。
还有死了的明夜,因和景年同龄,从小儿倒是常见的,虽无交情,却彼此了解。明夜虽然是个贪婪懦弱之辈,然而也是相貌堂堂的,且如同他的母妃一般,最会用小情小意拉拢人心,先皇年老后,最喜的就是明夜,以至于太皇太后一死,先皇便将明夜立为了皇太子。
除了不该坐皇帝的位置之外,明夜倒也没什么大过错。
自从明泽登基,景年作为要功臣之一,与明泽多有交接,便觉出明泽之聪明,还不仅仅在豁达明理、勤谨端正上,更多的是机谋深远,暗藏不露。
如今,景年甚至有些怀疑,明月当初之所以来求自己起兵助明泽夺帝位,实际就是明泽的指使。只是他没有料到自己这个亲姐姐,也是个爱权的人,竟会不顾朝纲祖制,大肆干预政事。以至于结党营私,清乾这万里江山,差点成了林家的……
景年自从重回朝堂,一直没有见过明月公主,只听大臣们的议论说,太后病重,明月公主一直在銮母宫昼夜亲侍汤药——
皇上既是一直没有提到明月公主,那就是暂时不会处置她的意思。也许是因太后尚在,也许是念着手足之情,也许是不想被天下人指说,总之,林家一败,明月的事,便是小事情了。
景年随明泽到了偏殿,果见殿内已经摆了两张小小的玉案,有宫人正在往来布菜,明夜便道:“换一张桌案来,把酒菜都放在一张桌上——”景年忙阻拦道:“微臣怎敢如此逾越,还请陛下多加体谅”
明夜便看了他一眼,笑道:“洪度无需过虑,孤为的是与你说话近便些”景年自是依然不肯,末了还是一人一张桌案,明泽坐上,景年只在左下相陪。两人饮了一回,明泽便道:“洪度年长我四岁,正是如锦华年,为何还未婚娶?”
景年便道:“微臣生来寂寥惯了,倒觉一个人甚好。”
明泽便笑道:“洪度果然如令尊,真乃性情中人也。孤虽比你年少,但也觉爱卿此话颇孩子气了些。世间哪有不想娶妻的男子,更何况如爱卿这般,品貌脱、风采逸群者,更不可作寡鹄孤鸾之想”
说着起身,负手踱步半晌,又回到案前坐下,笑道:“孤甚有意撮合皇姐明月与爱卿,爱卿心下可如意?孤一奶同胞者只有皇姐一人,太后爱若掌上明珠,孤也手足情深。如今太后病重,所不能释怀者,唯有皇姐之终身尚无着落。孤遍观朝中诸臣,论品行韬略、文成武德,家世相貌,莫若有及洪度者。洪度应不会嫌皇姐粗姿陋质,不堪侍帚?”
景年把玩了一下酒盏道:“微臣一介寒门,怎敢有觊觎公主之心。再者,微臣如意与否还在其次,若公主因此而不得欢颜,岂不事大。是以还请陛下宽恕。另择佳配与公主才是正理。”
明泽仿佛早就料到他不会轻易答应,便道:“孤也知道一年前之事,皇姐伤了爱卿的心。爱卿此时的心境,孤也都明白。可是孤也知道,皇姐心中所最重者,唯有爱卿。”
“孤也不命你即刻就答应,这样吧,爱卿在宫里见皇姐,想必不能畅谈。孤明日就准皇姐去爱卿府上小住,一则与皇表姐、令尊夫人叙叙姐妹之情;二则爱卿与皇姐也可以多见面,譬解譬解之前的误会。倒是两全其美的。”
说着,也不待景年再找托词,便命人来写诏书,宣谕。景年听谕旨中写的是:准明月公主明日到景府看视林夫人,以解姐妹思念之情。便不好再说什么。
明泽说完了正事,景年便欲告辞,明泽也就不留他,怡然笑道:“去吧,爱卿前段日子操劳了,这几日孤准你可以不必上朝,有事只叫人送折子来便可”
第二日,明月便到了景府。
明月的封号是太尊长公主,今年已近二十岁,因太后宠爱,一直未字人。比起先时康三元在渝州城所见的太尊长公主的仪仗,今日的阵势收敛了许多。但依然算得派头十足,明月本就是个喜欢摆派头的人,纵使如今不能随心像意了,但仰仗着明泽是她的亲弟弟,谅也不能太委屈了自己,所以豪阔之势依然。
林夫人昨天得到信,早将景府收拾一新,知道明月素喜奢华热闹,连仆人也换了鲜明的服色,站在街道两边迎候。景年却不怎么应景,连锦衣也不穿,只着了一件家常的滚边窄袖白袍,站在景府门前等候——礼数他还是不会缺的,这是给明泽面子。
明月也自知今日不比以前,她得讨好明泽,方有立足之地。所以也不能慢待景年,更可况,她也知道,自己确实对不住景年。
于是,明月在景府门外便命停轿,下来亲自走到门,林夫人等早就迎上来,明月公主口里说着话,眼睛却先去寻景年。
长公主明月的长相,有些像林夫人,一样高挑的身架,白净的皮肤,柳眉凤目,眼角眉梢稍带着点嚣张,这点又像明泽。样貌上来看,明月并不是十分出类拔萃的,甚至居于林夫人之下,rshǚ.net但她行动带着点天然的傲气,便将这容貌升华了一层,有点需要仰视的意思。
明月不费力的就在门看到了负手而立的景年,而景年也正在打量着她,四目相对,两人都生出些世事如云的感慨来。
明月觉得今日的景年有些陌生,似乎已经不是她所了解的那个景年了,不禁有些心慌——对于自己不能操控和把握的事,她总会有些心慌。所以她对着景年露出一个忐忑的笑容来,随即又转过头去,搭着林夫人的手,缓步向前。
景年看到明月那个笑,心里却生出些辛酸,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明月,还是为别的什么。只是他自己心里明白,今日已不同于往时,他与明月,是彻底的不能挽回了……
林夫人欲将自己所住的正院腾出来,供明月坐卧,明月不肯,道:“我心里还是想住绿云阁,还是喜欢那里的几间轩馆造的整齐——”
林夫人回思便罢了,命人另去收拾绿云阁。这处院落紧挨着景年所住的东院,长公主明月小时候来景府一向是住这里。
一时用罢晚宴,林夫人些些同明月谈了几句家常,便请明月早些回房歇息,命景年带人护送公主回寝处。因太后是林夫人的亲姑姑,明月公主从小便常随母后来景家,与景年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彼此之间便就没有那么多避讳。
按照以往,景年倒不会推辞,此时却不是以往,所以他丢了个眼色给下人,外面立即有人跪禀道:“侯爷,前院莫将军来见,说有要事请侯爷定夺——”
明月便望了景年一眼道:“侯爷请自便,我还要与表姐再叙谈则个”
林夫人也就忙道:“如此,过会儿我带公主过去便可,你做你的去吧”
景年便起身退出,看看天色尚早,便回房更衣,带了几个亲随骑马从侧门出府,去散淡去了。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景年礼数周到,却又可见而不可及,明月公主在景府住了几天,却连话也没能和他单独说上几句,心中不禁又愧疚转成怨愤,忽又动了猜疑,想到,他在外流落一载,别是有了什么人?不然如何变得这般冷淡……以我对他的了解,景年实是一个面冷心热之人,即使是恼我恨我,也绝不会冷淡到如今视我如无物的境地……
这样一想,心里的怨愤便转而成了羞恼相加,又添了醋意又动了杀机。
作者有话要说: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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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树下的脚印
康三元有了心事,她常常不自觉的就想起夏风来,和吴小山两个坐在柜台后对账的时候,也常常走神,吴小山察言观色,便问康三元:“师父,你是不是想师公了?”
康三元闻言一腔幽思顿时无踪。吴小山哪壶不开提哪壶。
自从宋崖走后,吴小山从没和康三元打听过师公哪里去了。甚至连提都没有提过。康三元搬家之前,情绪有些低落的住在店铺的楼上的那些天,吴小山也没有问什么,只是比以往更勤快了,什么活计都抢着自己干,不让康三元动手或者操心。
现在康三元看吴小山一脸认真的样子,细细回思,自己好像并没有思想过宋崖,便很淡定的道:“没有,为师在想,呃,另一个男人”
吴小山闻言先是有些吃惊,目光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受伤的看了康三元一眼,末了就默默转身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康三元奇怪的想,难道,小山竟然对宋崖有好感?不然为何要用这样失望的眼神看我?
到了晚上吃饭时,银姐夫妻俩都回家了,铺子里只有康三元和吴小山两个,康三元喝了一口粥,看了看今天一天都闷声不响干活的吴小山,忍不住一乐——她考虑了一中午,觉得吴小山之所以异常,最有可能是被那句话吓到了,自己太豪放了点……
于是在油灯下的饭桌上,她从盘里挑拣出一块刺少的鱼肉,递到吴小山的饭碗里,道:“师父今天那句话呢,是一时感慨……呃,虽然你师公舍我而去了,师父也还是要过日子的不是,既然要过日子,总不能一直一个人过,所以,才有那句话……”
吴小山言简意赅的说:“嗯”
康三元没见过这样简约的吴小山,只好:“……”
师徒两个第一次在默默中吃了一顿晚饭,往后的一连几天,吴小山似乎都有些消沉,不过临近年关时又好了,又恢复了话多活泼的模样。康三元遂不理论此事了。
在除夕前夕,康三元的铺子便关门暂时歇业。康三元入乡随俗,规定大家的年假一直放到正月十六,也就是过完元旦再开业。然后一人了一大包年货,有尺头、熏肉、干带鱼、腊鸡各色糕点糖果之类的,工钱也给每人多开了一个月的,算是奖金,皆大欢喜,康三元盘点开业近半年的收入,存在两家银号里,自觉踌躇满志。
除夕大雪封门,银姐一家三口要回自己家与公婆一起过年守岁,康三元一个人孤栖,银姐便拉她到自己家一起过年。
平时不觉得什么,到了这种时候,康三元才觉出一个人的孤单来。且值此佳节倍思亲,想起上一世里的爸妈弟妹,康三元忍不住伤心不已,除夕前一夜自己先趴在被窝里哭了一回。
第二天顶着红肿的眼睛和银姐一起回南城区过年,一路遇到的旧街坊邻居都要问一句:“三元,你的眼睛怎么了?”然后转而做恍然大悟状,便不再往下问了。
康三元到了银姐家,也被银姐的婆婆拉住细看眼睛,银姐的婆婆一针见血的问:“大丫头,你这眼睛是哭的?是不是想你官人了?那个没良心的!”康三元闻言一回味,才明白了众人看自己时表情奇怪的缘由,只好笑笑说:“哪有,是想我爹娘了”
银姐的婆婆闻言,更露出十分怜惜的神情来,摩挲着康三元的手背说:“可怜的孩子…从小没了娘,谁是知疼知热的人呢,别伤心,有我呢,以后咱再找个实诚的好人家——”
在银姐家吃了一顿年夜饭,想到晚上没有地方睡,康三元便欲回步云街睡去,因吃饭时喝了些酒,此刻头昏沉的厉害,银姐见她摇摇摆摆的步态不稳,便忙拉住她道:“罢了,晚上我同你到后面的宅子睡去,外面雪大,就不去步云街了吧。我看你带了酒,先吃颗橄榄解解,坐一会儿邻居们就要来串门了”
康三元还惦记着新宅子里的狗狗们没人照管,银姐便让孙大哥替康三元去喂狗,小孙福一听也要跟去,于是一大一小一个抱着热馒头,一个抱着一大盆热菜,趁着天色还未全暗下来,父子两个回步云街喂狗——过年了,狗狗们也要吃好点。
这里康三元吃完橄榄,觉得头晕反而加重了,便到银姐的屋里先躺一躺,刚躺下,便听院子外面有人说笑声——是串门的邻居来了。一时,周围放鞭炮的声音也此起彼伏起来,夹杂着孩童们的尖叫声,倒比上一世里似乎还热闹。
康三元在银姐家睡了一小觉,觉头晕方好些。便连忙起身出来见人——她觉得自己醉酒躺在这里不见人,邻居们会更把她思想宋崖的事坐实了……
果然,一进屋子,许多在嗑瓜子聊天的女人们问好之后,便都转而兴致勃勃的打量自己的脸,康三元觉得自己的两只眼皮快被盯出洞来了。
遂致意兴阑珊,送走了一拨来串门的邻居之后,她便同银姐等人打声招呼,要去后院睡,银姐也看出她的烦恼,便笼了个火盆,收拾了被褥,又拿好火石灯烛,这才与她一起出门。
开了院门,只见康家小院里雪白一片,院子里的积雪没人脚踝,小灶房更像是被积雪埋了,低低的伏在雪堆里。两人一步一滑的趟雪走到堂屋门,康三元费力的开了门,一进去,冰冷潮湿,显然是多日不住人之故。
银姐将手里的东西摸索着放到桌上,从袖子里摸出火石灯烛,打着点上火,屋子里顿时亮堂起来,只见满屋子都是薄薄的积灰,房梁屋顶上,新挂了许多蜘蛛网,两人少不得稍微打扫一番,康三元便叫银姐:“回去吧,我一个人睡就成,大节下的,不能叫你们一家子为了我分开。”银姐不肯,到底被康三元让回去了,只留下了被褥。
康三元懒得再去开西屋的门,便将东西抱到里间,里间一样的挂满蜘蛛网,康三元将屋子里的油灯都点上,只动手将床铺桌椅收拾了一番,铺上银姐抱来的被褥,又将门窗都关好了,为防万一,用井水将火盆浇灭了,这才洗漱一番,准备上床安歇,忽又听门环响,康三元起身去院里,刚欲开门,看到那赤铁门闩,忽然想起宋崖嘱咐自己的,一定要问清是谁才能开门的话来,心下倒有一丝恍然,看着大门愣了一会儿方问:“谁?”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三元,是我呀”
原来是银姐,看她喝了酒不放心,又给她提了一壶热水来,放在包了棉布的篮子内暖着,还有一小包糕饼。银姐笑道:“我看你晚上没有吃进什么,这些点心你晚上饿了先垫垫——”
说着将东西塞给康三元,便打着灯笼去了。康三元抱着东西,又费力的将那赤铁铸造的门闩落上,这才忙忙进屋,掩上门躺在床上——这个世界的冬天真不是一般的冷,比上一世里冷多了。
康三元躺在堂屋内,看了一会儿黑漆漆的屋顶,周围寂静无声,只听见簌簌落雪打窗棂。她庆幸的想:多亏自己早早的就搬到了步云街,可以和银姐一家一起住。不然一个人待在这里还真是寂寞啊,虽然房小屋窄,但一个人住,真是好空好寂寞啊——
这样想着,她在爆竹声里很快睡去了,由于先前在银姐家已经睡过一小觉了,所以她睡的很浅,半睡半醒中,仿佛听到院里有轻轻地脚步声,细细的踩在她的梦上,一夜无事。
到了第二天,康三元一大早就被爆竹声吵醒,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懒懒的不想起床,不过很快有人来敲门,年初一一大早都是要拜年的,肯定是银姐来催她了。
康三元将头胡乱的挽了挽,穿衣起床,边走边低头扣扣子来到院子里,到了那棵干枯的梧桐树下的时候,康三元忽然惊诧的停住脚步——梧桐树下的雪地上,竟赫然有几只大鞋印!
那脚印虽被夜雪掩埋,浅浅的,但轮廓清晰可辨。看那些脚印的方向,仿佛是什么人昨夜在这里徘徊过。
康三元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再细看别处——只有银姐和自己从门口直到堂屋的两溜儿整齐的脚印,再有就是水井边自己打水留下的脚印,还带着冰碴。独有这三四对大脚印不知是从何而来,难道,昨夜有人从院子外面跳进来了不成?
康三元捂着咚咚跳的心口,也不暇去理敲门的人,先蹲下来细细研究这鞋印。端详了半晌,她忽然生了一个想法,便翻身回屋,从柜子里掏出几双宋崖留下来的旧鞋,拣了两双,又跑到院子里,小心的将鞋来比量雪窝里的脚印——竟是一摸一样的大小。
康三元一时呆住,就蹲在梧桐树下愣神,百般猜解这鞋印到底是什么人的,若是宋崖的,他又为何来,来又为何不见我……
猜解不来。
敲门的人敲了半晌见无动静,以为她还没起床,便说笑着去了。康三元听出是银姐和莲花的声音。
她拿着鞋回了屋,慢慢的梳头洗脸,一边内心纳闷。
刚放下梳子,便听大门又响,且听吴小山的声音在门外喊:“师父,您老起来了么,我放鞭炮了啊——”
然后就听自己大门一片响亮的噼噼啪啪声,康三元走出堂屋站在石阶上向外看,只见自家门外高高挑起了一根十分长的大竹竿,竹竿头上绑着一长串手指粗细的大鞭炮,正放的好,她便开心的笑了,忙来开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贴之~么么大家
夏风的情怀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长长的齐河在落日的余晕中,是一片滔滔的碧黑色,间或有几处露出水面的礁石,顶着半融的积雪,岸上的树林是一片萧疏的淡灰色,掩映着几处茅檐草舍,竹篱人家。数只归鸦,几点梅花……
夏风一个人独坐在船头,看着滔滔江水,两岸朦胧的夜色,心里不知不觉起了浓郁的离愁——
离愁,对于夏风这个从十五岁起就离家在外奔走的男子来说,是少有的情绪。做捕快的,跟做江洋大盗的差不多一样的萍踪浪迹,一年中在家的日子,几乎可以掰着手指头数。
他习惯并开始喜欢这样的生活,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从来没有觉得留恋和难舍过。离家,也从来都是说走就走——对他来说,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多少缺憾。
只是如今,他一个人独坐在这孤舟之上,眼看着远处的炊烟,近处的江水,看着夜色一点一点的将自己吞没,他忽然觉得愁思满腹。
一种无处抓挠的愁思,想什么都不能纾解的愁思,他不自觉的将手放在胸口的地方揉了揉,低头注视船头下缓缓流动的江水。
一个女子的笑容便渐渐地浮上心头,那样细密的乌,那样一张可人的娃娃脸,那样深潭一样乌黑的眼眸,浓密的睫毛常常是闪动的,小巧的鼻子,小巧樱桃口,笑起来让人忍不住想揽到怀里啃一口的天真模样,然而她又不是一味天真的。
夏风不自觉的对着江水微笑着。
那么纤巧柔软的身子,抱在怀里,真的是温香软玉一般,直教人恨不得将她搂进骨头里,而她还不自知,常常是一脸无暇的站在你面前,叫一句:“你这是哪里去呢?”
天知道自己以前从不大走兴阳街那条道,人多马走不快——我到哪里去呢?我总是不由自主的就拐上了那条道,为的就是看你一眼,听你笑言笑语的问一声:“哪里去?”
哪怕只是远远的见到你的一个影子,心里也必是高兴的。
只是这些,你都不知道罢了。
男女相悦,当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假如那天我没有走那条田间小道,便不会遇见你。意外的偶遇,一样的顾盼,我最怕的就是落花有意你却无心。
想到这里,夏风叹了一口气,又一次微笑起来。他想起了那次傍晚遇到康三元,康三元差点跌倒的情形,以及薄暮朦胧中,康三元那羞红的脸庞。
——那样的模样,又那样的羞涩,让我甚至怕见你,我心里,实是不舍得你受一丝委屈。
想到这里,他忽然忍不住捏紧了拳头。露出痛苦而愤怒的神色来。
夜幕低垂,今夜是个繁星点点的天,孤舟所泊之处,恰好在一处大石边,夏风便跳下船,站在大石上看了一会儿夜色。岸上远远的渐渐起了爆竹声。
夏风听了一会儿,便又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的荷包来,放在手心里看,看了半晌,又小心翼翼的再放入怀中。然后用剑尖拄着地,他双手抱着剑柄,弓腰低头在大石上转了一个圈,又转了一个圈。天地悠悠。
忽然,岸上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官家,酒打来了——”原来是买酒菜的老船家回来了。
夏风便站直身体,跳到上岸接过老船家手里林林总总的东西,两人一起上船,老船家将沽来的酒和肉菜都摆在舱内,夏风便与老船家对饮,一边说些闲话。这老船家是个老鳏夫,喜饮酒。
夏风与他说着话,不知不觉的就多喝了几杯,老船家还拍他的胳膊道:“官家,年纪轻轻多喝些,今夜可是除夕啊,老头子能遇上你一起过年,是个缘分呐。”夏风往年除夕有时在家过,有时在外面过,在家过的多一些,但也不为这个感慨。
但看老船家十分有感的样子,便不肯败他的兴,也多饮了几杯。
人喝了酒就容易话多,夏风与一个萍水相逢的老船家倒是说了半夜的话,末了觉得酒劲儿渐渐上来了,便歪身和衣躺在铺上,将两只手垫在头底下。眯眼看天上的星辰,爆竹声渐稀,夜渐深了……
船头上忽然传来一阵苍老的歌声,细辨原来是老船家,那歌声苍凉悲壮,竟是一老兵思念妻小的长诗。
他望着漆黑的一片虚空,觉得自己还未达到目的地,已经归心似箭了……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多谢大家一直以来对这文的支持,36o度转圈拜谢中
刚接到入V通知,28号,也就是这周三入V,入V当天会立更三章,希望亲们继续捧场~嗷
再谢!
崴了脚的侯爷
除夕,景府今年更是锦上添花的热闹——景家大公子回来了,又新封了侯爷,集万千尊崇于一身,虽然景府的女主人是林家人,而林家此刻也正仿佛在油锅里煮,却搁不住景侯爷周身万丈光芒的照耀。
于是,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了,一切都是冲着景侯爷来的——所以前来拜年贺岁的官员们踏破了门槛、挤破了头,生恐落在人后面。
而各家的诰命夫人等邀请林夫人的势头也是不减当年,酒席宴会上,大家都默契的对林家之事只字不提,张口便是满嘴的敬赞景侯爷之言,林夫人应接不暇,心中隐隐有些难受——世事如浮云,荣华的时候听人家说什么都是好的,败落的时候,听人家说什么也是伤心难过的……
如此往来宴饮的劳碌加上心中本就郁结的伤心、忧虑、苦恼等愁绪的夹击,林夫人刚过了大年初五便病倒了,遂将一切往来应酬都推了,自在府中调养。
众人也都知其缘故,并没有人抱怨她失礼,反而都殷勤来问候。景年于是更忙上加忙起来。
景侯爷这几日行动颇不利落,因为,他,又受伤了——
大年初一的清早,伺候侯爷起床的侍从现,自家的侯爷早已经在椅子上坐着了,且衣着整齐,头也梳好了,只有左脚的靴子还没穿上…而侯爷自己,正皱着眉头抱着左脚揉捏,侍从小心翼翼的上前服侍,现自家侯爷那只金贵的左脚上,脚踝肿的上下一样粗,不禁“哎吆”一下叫出声来……
景府的马夫王大今天很慌乱——昨晚是除夕,夫人赏了他一坛墨老酒,他喝过就睡了。今日清早起来,现马厩里侯爷那匹素爱如珍的银鬃马一身白毛汗,正虚弱的趴在食槽旁一动不动……
王大喂水,银鬃马不喝;王大喂食,银鬃马不吃……银鬃马直弱弱的趴了一天。到了晚上,这才摇摇晃晃、勉强的站起来喝了几口水,便又躺在地上不动了,将王大吓得半死,当夜冒雪出去请了兽医来诊治,兽医说:“无妨,是劳累过度的缘故”只命王大多喂些上好的食料调养几天便可。王大方放了心,将银鬓马旁边所栓的两匹矮脚母马立即牵了出去……
明月公主在景府小住几天后回了宫,林家之事中的几个重犯,刑部判在正月十五后问斩,太后的病似乎更加重了一些,明月公主也郁郁寡欢,年也没过好。
因为林夫人卧病,于是每日都有一些前来探视林夫人病情的亲朋女眷等,景府除了景年没有第二个能主事的人,他少不得拨冗接待,一来二去,他渐渐厌烦起来。
恰在这时,长公主明月不知从何处得了信,也来看望林夫人,应林夫人之请,竟又在景府小住起来,如此一来,景年更觉的这府里简直没法住了——
虽然以往他也不喜欢这些虚热闹,但不知为何,他觉得今年格外的不能忍受,于是脾气变得格外的大,动不动就火。明月公主冷眼旁观,早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筹划。
因为公主一来景府就住绿云阁,所以,景年连东院一并不回了,每日从外面回来,也只在前院大书房歇息。明月公主从来没有受过这等冷遇。
于是,这晚,景年从云尚书家赴宴回来,刚进前院,便见大书房内赫然亮着灯,而一袭鲜明服色的明月公主则正独立在廊檐下,看到景年回来,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这才款步上前相迎,一边道:“景年,”
景年便立住脚,问:“公主有何事见教?”
明月公主听此言,脸上露出些尴尬的神色,勉强笑道:“景年,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我也不怨你,你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如今,我来这里的目的,想必你也明白…以前是我错了,我如今是诚心想改过来…无论你肯不肯,都由不得你!”
景年闻言微微一笑道:“公主多虑了,在下虽不才,倒也不至于为了公主一句话而置天下于不义的境地,就是公主后来所为,在我看来,也不必为此心怀愧疚,这方是公主作风。至于其他,公主有雅兴谈,恕在下无暇听尔”
明月便红了脸道:“景年,你取笑我?”
景年便道:“不敢,在下不过实话实说”
明月公主闻言一双凤目立时眯起来,昂打量着景年——明月公主生来便是被人捧着、敬着的,这养成了她一种天然颐指气使的气度,一生气起来,看起来便完全没有了少女的风姿,而是以一种很凌厉的气势存在着,甚是怕人……
景年站在几步之外,并不为其所动,依然淡漠的站着。
眼中看着明月这副暗暗咬牙切齿的模样,忽然不能明白自己以前怎么会喜欢她?难道,她是长大后才变成这样的?因为自己这些年一直在外,见她也只是逢年过节进宫的时候,所以对她的印象还只是保留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十四五岁时的明月,虽然也是颐指气使的,但还不使人讨厌,看起来只不过是个娇蛮的小姑娘。
只是如今,如今再不是以前那种感觉了……
明月公主看景年仿若一块冰,站在那里并没有要与自己再多谈的意思,被人无视和冷落的气恼叫她烦躁起来,她跺了跺脚,孤注一掷的道:“景年,我知道你是因为柳承谟的事恼我,我,我现在已经和他断了,思来想去,我心里还是喜欢你,真的……”
说完,她以一种势在必得的神情看着景年。
景年听了她这番话,仔细揣度自己的内心——他原本以为亲口听明月说出她和柳承谟的事,自己会愤怒、会痛不可当。然而当此时,明月真的亲口承认了,他竟只有恍如隔世的感觉,胸口犯上来的只有一丝怜悯又伤感的情绪,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
所以,他轻轻的叹了口气,道:“公主的内心,恐怕只有公主自己知道…在下倒是真心以为,公主不可如此草率的负了柳公子……”
景年此话,确是一片真心之言。他回顾以往,觉得自己和明月,不管怎样都是小时候的玩伴,就算到了如今,自己深恨她的心狠手辣乱杀无辜,也还能对她说出一两句真心之言。
可是明月公主听了,却羞恼相加,咬牙道:“景年,你定是爱上别人了!有一句话我先放在这里,只要你还是清乾的臣,你我的事,便已是定局了!”
说着,深深的看了他两眼,转身便欲离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还有上次侍卫们失手伤你,我并不知情,你不要记恨”
景年闻言不禁失笑,待想说:“倘若我的底下人失手打了公主,我也说不知情,公主可信么?”想想又觉无味,她既然对自己撒这样的谎,就算自己当面拆穿,她也不会承认,没必要多费口舌。
于是,便只道:“公主与在下之事,自然是已成定局。只是,大约不是公主适才所说的那些”
言罢,觉晚上喝的酒渐渐上来了,便欲回房,明月公主见状,回思了一回,自觉今夜无法说动他,便又看了他两眼,悻悻的自回绿云阁。
这里,景年回房,喝了醒酒汤,洗漱已毕,便斜倚在床上,回思刚刚明月所言,不觉皱起了眉头。脸上有些冰冷的怒气——明月是这样的性子,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凡她看上的,就算自己得不到,也不叫别人有。小时候如此也就罢了,争的不过是些好玩的好吃的,如今她大了,再是这样的脾气,可就深为讨厌了……
景年合上眼,又想起明月最后说他爱上了别人之言,他深思着,觉得自己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快了起来。
静默了半晌,他觉得躺不住,不由得又翻身起来,叫进来两个贴身的侍从——在军中待的久了,他身边侍候的人都是军营中带出来的兵。
命人研着磨,他飞快的写了封信,便叫两个侍从骑快马,连夜将渝州的人叫上一个来,他有话要问。
侍从冒着寒风去了,景年这里顿时毫无睡意,披着大氅坐在桌前,就着蔼蔼的香篆开始数更漏,伺候的下人看自家侯爷忽然这么精神振奋起来,就知道又是有渝州城的人要来了,便在背地里交头接耳——渝州城里一来人,侯爷就会高兴两天,侯爷最近脾气大得很,难伺候的很,是该叫渝州城里的人来一来了……
是以,大家都忍着困意,勤快的上来伺候,一回儿剪灯烛,一会儿添茶水,一会儿又上来换暖炉,这阔大冰冷的书房里顿时有了点喜气洋洋的意思————
ˇ对面新开的兵器行ˇ
看到吴小山一大清早的就跑来替自己放鞭炮,康三元高兴想,还是小山好啊,连忙来开大门观看。
大门一开,康三元先是一愣,因为她现吴小山今日大变了样了——吴小山平日都是不怎么修边幅的,常常是一根黑布随意的绑绑头,衣服也穿得这边皱了那边斜了,还经常出现个莫名其妙的洞。
康三元曾经私下庆幸过:多亏自己开的不是包子店,不然以吴小山这副邋遢的形象,准得严重影响铺子的收益…
所以,当她一开门,现吴小山穿着一身整齐干净的靛青色外衣,头梳的一丝不苟,高大挺拔的站在眼前的时候,抬头现,自己竟才只到他的肩膀,不禁讶异的一愣——没留神,他竟是个大人的身架了……
吴小山见她惊讶的打量自己,便将竹竿插到菜地的篱笆上,自己则走过来对着康三元深鞠一躬道:“师父,徒儿给你拜年了。”
康三元连忙也一弯腰,笑道:“过年好——”心里却想:“咦,我是不是还应该给吴小山也备一份红包来着,他叫我师父捏……”
还没等她踹算出该给吴小山多少红包,却见吴小山鞠完了躬,便高高大大的直起身来,伸手从怀里掏出个干净的布包,层层打开,露出一对闪闪光的珠花来,吴小山挠挠头,忽然有些拘谨的道:“咳,师父,我前几日在街上看到这个,觉得师父带了一定很好,我就买了——”说着小心的递到康三元面前。
康三元低头就他手里看那两支珠花,一只翡翠色的,一只是奶白色的,俱扎的甚是精巧,便想到,自己到这一世之后,还从没带过什么饰呢。不过,倒也没觉得缺憾。
只是,看来吴小山是有心的,想必他在街上看到这个,就想到左邻右舍的老板娘们具是满头珠翠,独自己师父头上光秃秃的,被人比了下来,看着憋气,所以竟买了这个送自己。
小山真是自己人啊,这样一想,康三元高兴的眉花眼笑的接了,并且立即就确定了给吴小山红包的数目……
大年初一起邻里亲朋好友之间,照旧要互相串门联络感情,从初二日起便开始有远亲远客之类的来往拜访,虽然都是小门小户的,但看起来也很热闹。
银姐家也是一样,银姐的娘家人,孙大哥的姐姐们等一来一往也是很忙的,康三元在新旧街坊们中走了一圈,又到本家嫂嫂们那里挨个坐了一遍,她的事儿基本上就完了——康三元的妈是独女,康三元的姥姥一死,那一边便没人了。
大节下的街上的铺子都歇业了,也没个逛街的地方,康三元无事之后,便窝在步云街的家里,白天养狗,晚上秉烛读书。
过了年三月份便是春闱会试的日子,王冕知自过了年便在准备,康三元在自家的后花园子里看到他过两次——康三元家的后花园有一座居高临下的凉亭,可以俯瞰步云街、泯水河。
两次王冕知都是同一帮同样年轻的学子在一起,看样子是刚从书院回来。这些年轻人显然都是新科的举人,在街上边走边纵情谈笑,康三元看着这情景,脑海中不由得冒出八个大字:“少年得志,春风得意”
王冕知便是这众多春风中最清淡的那一股,白衣素裳,清风雅致。康三元站在自家的凉亭上品度了一会儿,洋洋得意的想,还是冕知弟弟最出众……
最出众的冕知弟弟在某一个晴朗的天,来看康三元,康三元一个人正在家憋闷的慌,见他来,喜出望外,连忙喝退众狗们,笑着将他迎进院里,一边泡茶,一边问他春闱准备的怎么样了?
说了一会儿闲话,康三元忽然想起自己如今读的一部外传上,颇有些字不识得,正愁没有人请教,现在正有举人坐在堂中,此时不问更待何时?于是她回到西厢房,从床上拿来那部厚厚的《历代贵妃传》,将书上画了圈的字一个个指出来问王冕知念什么,什么意思等等。
王冕知惊讶的看着这一大本的圈圈,和康三元自己用小毛笔注的蚯蚓文字——汉语拼音,问道:“三元姐,这些是什么?”
康三元简洁的道:“我做的记号”
在王冕知的指导下,康三元这个下午便在家做了一下午的“记号”,许多个夜晚积聚在心头的疑惑顿时解除,康三元再看这书,便觉得通畅了许多……
过了几日,王冕知含笑送了康三元一本《广韵》,康三元如获至宝,回赠王冕知以银耳莲子粥……
《广韵》很厚,十几天之后,康三元才翻到中卷,然后便在中卷里现了一个填了经典小情诗的书签,诗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看来这孩子喜欢上什么人了,康三元想,抿嘴一乐……
过了初五之后,康三元便在家闲不住了,她惦记着彩绘瓷器没有多少存货了,便每日去铺子里的楼上继续画,以免到时候手生了,要的人又多,再砸了招牌。
听说,过两天太尊长公主又要来上珈山沐浴了…康三元看了一眼外面阴冷的天,回想了一下与宋崖去黛山泡温泉的那段经历,想,黛山上名不见经传的一眼泉,都如此的阔大舒适,上珈山的想必就更胜几筹了。
她想到这些,不由得又猜度了一会儿宋崖的身世、下落,越的觉得他像“景刘案”中的漏网之鱼,所以景年带兵一出来,他也就不用再躲了,说不定就随着大军走了也未可知。
然后她又做了一点幻想——如果他真是这样的富家公子哥儿,如今鲜衣怒马了,多少应该回来报报恩啊,好歹两人也是熟人了,且到后来关系也还可以的说……
到了初八日,康三元收到了一个包裹,并一封短信,是夏风在遥远的燕州从官道寄过来的,康三元拿着这些带着一路风霜气息的包裹,心里感叹——这应该就是这个时代的快递了吧……
到了初十日,康大家具铺对面的杨记菜馆、虞记包子铺突然都关门大吉了,康三元也没见他们是怎么交接的,反正这一日她再来铺子里画画的时候,便现对面的两家店门前来了个施工队,正在拆墙、补墙、铺地砸砖刷油漆重新装修。
康三元这几日正好都在自家铺子里画画,于是每次画累了,便站在窗前,观摩一下对面人家的装修进度——进度实在不慢,到了第二天大体的模样已经装出来了。
看来这家人家有钱,出手豪阔,这店装的——如果康三元现在所站的这二层楼算是中装的话,那对面人家便是豪装——上下两层楼全部打通了,水磨的方砖几乎要照人眼目,甚至还在二楼装上了回廊、栏杆,什么上等木材、雕花窗棂之类的,该有的都有。
康三元看的很有趣味,很是解了自己的寂寞。不过转而她又有点担忧的想,人家都说“客大欺店、店大欺客”,且看这家店的架势,有点欺街啊……
作为未来的对门,康三元此时本应该过去打个招呼,提前和主人聊聊联络一下感情的,可是——对面的人家不知道是做什么出身的,往来管事的都是看起来彪悍冷酷的大汉,甚是威风凛凛,康三元想了想——还是算了,等街坊邻居们都来了,大家一起会他也不迟。
到了十五日,这店的牌匾便挂了出来,康三元对着自己窗户上的那个窟窿瞧了瞧,看到那大匾光可鉴人,上面也有五个大字:“景氏兵器行”
康三元的店叫“康大家具铺”,人家的店叫“景氏兵器行”,一俗一雅,一小一大,对比鲜明。康三元抱着小暖炉,在地板上走了两圈,想,这个地儿,貌似不是开兵器行的地儿啊,除非卖铁锹……
遂对对面人家在羡慕之余,又生了不解。
夏风给康三元寄来的包裹里,有许多燕州的土物。康三元一样样的拿出来看,有绣着侍女画像的团扇,镂刻精致的小暖炉,甚至还有入口即化的一种糖果,康三元也不认识,东西是康望福捎给她的,康望福在康三元家里坐了一会儿,似是欲言又止,末了还是叹了口气说了些闲话便走了。
康三元见包裹从堂哥手中而来,便知道夏风定是已和他说过些什么了,因此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堂哥谈这些,她有点窘窘的坐着,也只说了些闲话,待堂哥走了,叹了口气,这才去看信。
夏风的信,亦如他的人,是简洁稳重的,大意是说他已经到了燕州,大约不日就可以回来,问她可安好?叫她晚出早归注意安全。
康三元并没有从信里看到什么特别的话语,便搬了张板凳,坐在廊下细辨他的字体,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夏风看来不常写字……字写的多有歪歪扭扭,只比初学字的孩童强一些,康三元在廊下望着满地冬阳,心内痒痒的想,真难为他了——
她从包裹中拣出暖炉,当天便抱到了铺子里,果然,这样一边画画一边烤手就方便多了。她想,渝州城在南边,所以御寒意识不强,同处一个时代而位于北部的燕州就先进多了,明了这个暖炉,我是不是该贩一些来卖卖捏?算了,年都过完了,还是等下一个冬天吧……
《捡来的官人》西渡汉唐ˇ景侯爷的醋缸ˇ
今日这次不同于以往,渝州城里的人走后,景侯爷没有变的高兴起来,反而化成了阴郁的一座冰山,侍从们每逢渝州城来人,便都在门外远远的候着,并不知道里面的消息。
只是这次渝州城的人一走,前来服侍的侍从一进书房,便觉周身寒毛一紧——凭空里,这房间似乎冷了三分。
刚刚还精神振奋的自家侯爷,此刻冰冷的站在桌案前,对着那盏鎏金美人儿灯下死劲儿的盯,鼻子眼睛里都是寒气,小张推小王,小王推小李,这下大家都不敢近前来了,远远的猫在门口。
景年冰冷到三更天,在书房里踱了一个更次的步,这才自我缓释了一些,命人进来服侍他安歇,后来据在侯爷床前打地铺的小李子说,侯爷半夜又起来踱步过,还在床上翻了半夜的身——感情是一夜没怎么睡……
到了第二天,景侯爷出门忙了一天,第三天,他便带着亲随去京都的别院小住怡情去了,林夫人病体康健,不好阻拦,只得放他去了,明月公主自那夜找了景年一回之后,第二日便回了宫,不幸,太后又在元旦前夕没了,举国齐哀。按照清乾国的祖制,国母丧,皇子女三年不得行婚嫁。
明泽率领重臣办丧事,各地州的亲王们纷纷回京奔丧。
明泽继承大统,本就颇遭人非议,如今因与母家决裂,这一根支柱便倒了,又因他为人过于多疑,让人不好亲近,因此,连一手将他推上帝位的景年,也并不与他怎样亲厚交心,明泽见太后死,众位来奔丧的明玳明褚等人,皆有虎视眈眈之意,不由得又流了一身冷汗,更加百般笼络景年,怕他生疑心、起反意,自己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他也知道,当初景年在众皇子之争中之所以独支持自己,一半是因为景家和林家是姻亲,本就是利害息息相通的;另一半是因为明月,那时候景年不常回宫,对明月之情,亦如当年小时候,与其说是男女相悦,不如说是类似于手足之情,毕竟,明月在景府住的那些日子,不是白住的……如果再深究其他,明玳明褚等人,虽然与景年相熟,但景年并未将他们归入帝王类的人选——明玳粗放,明褚散漫,明夜贪懦,明曦过于年幼,皆不若我,张弛有度,行事内敛,且又年长。
但是,景年虽然助我,却并不是我可以随意左右的。
明月与太后所造的“景刘谋逆”之事,已经叫他寒了心,此事,我虽不是主谋,却有一个放任的责任。他若不是为报此仇,又怎会再回来,替我扳倒林家?如此想来,他一定是将我当成坐收渔翁之利之人了……
如今我大位未稳,他兵权在握,景家门生故吏满天下。不可撼动。若没有他,明玳明褚等人又如何镇压的住?这样想着,自太后亡故后,明泽对景年之宽厚恩荣,更比前些时候更甚。
明玳等人颇知其意,具按兵不动,只看景年是什么态度。
景年也按兵不动。
他的心里并没有争皇位的野心,也并不把换皇帝当儿戏。一般老皇帝死时,只要皇子多,必要分成几派争夺皇位的,而朝中诸臣,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必是要被归入一方势力之内,普通官员尚如此。更何况是当是兵部尚书的景家。
太皇太后英明,未死之时,便先将自己娘家的女儿指给了自己儿子做皇后,随后看到景家根基雄厚,又将林夫人配给了景尚书。
这就造成了景家和当时的皇后及明泽这一枝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的既定事实。景家除了支持明泽,没有第二个选择。
奈何林皇后一生不得宠,皇上迫于母威,勉强的和林皇后生了两个孩子——明月、明泽。便再也不进林皇后的寝宫了。太皇太后见明泽生了出来,便觉大功告成,也就不管自己的儿子宠哪个女人了。
可惜,太皇太后一死,先皇立即变了卦,扬眉吐气的将林皇后降为淑妃,而另立了自己深宠的明夜之母玉贵妃为后,明夜为太子,几个皇子虽不服,也无可奈何,因为先皇当是时,尚年富力强。
玉贵妃的母家,当时的户部尚书左弼慈左尚书,也因此而恩宠愈加,左尚书的几个儿子,渐渐的文的封了文官,武的选了武将,都曾是景年当年在军中的同僚。左尚书的几个弟弟,也渐渐接替了原本由林家掌管的一些军政杂务。
先皇选的继承人大家虽然都不服,但先皇给继承人铺路的手段,朝中众臣却都挑不出毛病来。
可惜的是,先皇寿命不长,铺路的工程还没全部完善,竟在一个风雨之夜忽然撒手去了,如此,本就蠢蠢欲动的众皇子哪里还压服的住。先皇仙逝的晚上,月黑风高,杀机四伏,太子明夜当夜暴卒。景年千里带兵回京,匡扶明泽继承了大统,登上了帝位,废了的林皇后也复位,成了当今太后……
腥风血雨都过去,尘埃落定之后,败落的诸位皇子气愤不过,纷纷在外散布谣言,说——先皇与明夜之死,皆是当今皇上与太后所为,如此等等,种种诽谤不一。
太后在明泽登基之后,见景家势大,颇觉景年之类的碍眼,心中惟愿天下只有皇上和林家,这才称心如意。便与明月商议,将景年等人骗至武安殿,进行诛杀。并顺水推舟,昭告天下,就说太子明夜暴卒等事,实是“景刘”等乱臣贼子所为。
景年虽微觉其意,然并没有防备到位,幸亏当时人多手乱,他才趁机逃出,又被带人来追杀的明月公主拦住,并被带毒的剑刺中,明月见他被刺,便带人走了。他当时还以为明月是放他一条生路的意思。后来才知道,那剑上是有剧毒的……
当夜幸亏遇见了尚云摩,这才救得一条性命,毒未除尽,又听到皇上昭告天下“景刘谋逆”等等,为了不连累尚云摩,只能连夜南下,寻找妥善的地方安身。总之,自己上次落难,多亏了尚云摩鼎力相救,这才蒙混过关,让天下人以为,景年已死。
如今,他扳倒了林家,逼死了林尚坤,气死了林太后,林家所有能成旗号的,不用自己动手,现在皇上便替自己杀光了,唯有一个明月,恐怕其滋味也是生不如死——
只是,既知今日,当初又何必那样短见,不能相容于我,杀我部族亲信,致使景林两家,两败俱伤。这就叫咎由自取……
景年并没有愤世嫉俗的心,他眼中的道理是,在我无错的前提下,你若犯我,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太后之丧,使得京都冠盖如云,众臣在元月份的时间,便都耗在了这件事上,景年先还例行去宫里走动,后来便指了一事,请旨要出京几日。皇上当此时,虽然心里不免又动了猜疑,但回头一想,他若真想反,就算把他困在宫里又能如何?还是一样的。
既然自己此时不能少了他,不如信任他。
于是便准奏,还说了许多关爱体贴之言,这才放行。
景年便将诸事安排妥帖,只带了几个亲随,往渝州地面而去。从京都到渝州,快马加鞭的话,早上吃了饭开始走,到准备吃中午饭的时候也就到了。
正月末,积雪开始消融,官道干净坚硬,景年一会儿快骑,一会儿慢乘。将将到渝州地面时,竟停下来犹豫不前了……
康三元在正月十六这天,在兴阳街的铺子门前放了一地的炮竹皮,康大家具铺便又恢复了营业。而对面的“景氏兵器行”,也在十六的这天清早,大放爆竹,大宴来宾的举行开业典礼。
康三元冷眼观察周围现——邻居们也都和自己是一样的心思,对这家突然出现、鹤立鸡群的傲立在兴阳街上的兵器行,有些摸不着头脑。
所以大家都在残冬清冷的晨风里,袖着手,眯着眼观望这家人家如何行事。
这家人家果然不负厚望,行事果然蹊跷的诡异——先是里面主事儿的、打杂的都是清一色的小青年,这也罢了,兵器行么。
难得的是,连这家人家前来祝贺的亲朋也是清一色的男人,这些男人大多是骑着马来的,年纪大都在二十岁出头,三十岁开外,具是形容彪悍的。偶尔夹杂着几个年纪大些的,却让人一望而更生畏惧之心——那眉毛,那目光,那胳膊腿,那身板,好威严啊……
康三元和吴小山两人站在自家门观望半晌,便一起回屋交流感受。
康三元喝了一口热茶,叹气对吴子,依然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对面的铺子,闻言便道:“师父说的对”打量了康三元的头顶一会儿,又说:“那朵珠花师父怎么不带?”
康三元摸摸自己依旧光秃秃的头笑道:“为师天天搬盘子弄碗的,哪有时间带那些,等闲了再带——”
吴小山便想了一想也道:“也是,师父还是在家时带吧,在这里,就算了——”说着又望了对面一眼。
对面虽然人多,却井然有序,连敬贺之类的也不像康三元铺子开时的感受——乱哄哄一片。而是十分有序的,大家你拱拱手,我抱抱拳,互相承让着,都进了店里面,康三元留意到站在门接待众人的,也是前几天来盯着装修的那名大汉。那大汉还越过人群打量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对自己颇为好奇……
康三元没怎么理会,只是想,以后有乐子了,我倒要见识见识这家店的本事——不过,她很快就见识到了……
两两相望
景年到了渝州城内,反而驻足不前,犹豫不决了。
他此次出京,本是一时冲动,也并没有想好与康三元故人相见会是个怎样的场面。他越往前走,心里越忐忑没底,到了金鹊桥大街,还是调转马头先去了一家客店——吃个午饭,整理一下心情……
康三元在这天傍晚的时候,便看到对面门来了一乘青布小轿,那时节她正和吴小山对坐在铺子里吃晚饭,只随意的扫了一眼,隔着沉沉暮霭,见轿内走下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对面铺子,她也没怎么在意,只是想,这个顾客有点怪,买个兵器还坐着轿子来……
后来这顾客出来没她也没留意,吃完了饭,又到楼上画了十几个大盘,这才下楼来交代吴小山夜里小心烛火留心门户早些睡等语,然后穿上大氅,便欲回步云街。
吴小山自从过了年之后,便常常在康三元面前装成熟,这会儿他拿着康三元的帽子,十分认真的道:“师父,天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康三元站在门口,一边系大氅的带子,一边道:“哪里用这样费事,这条路为师一天走三趟,天再黑些也不怕——”
吴小山理了理帽子,伸手替康三元带上,道:“我知道师父不怕,我怕,我送完师父立即回来总成吧?”说着又麻利的替康三元拎起了手炉。康三元望了望他这固执的古怪的表情,扑哧一笑,将帽带系紧,又看看街道——虽然月明星稀,街上不是很黑。但吴小山一片好心的固执,自己也不能太死板,于是便拿起灯笼点上,道:“也行,福小子一直惦记你许给他的小泥人,昨天八八的和了泥在家等你,你没去。你今日再不去捏,泥都干了——”
说着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了几声,想起了昨天孙福在家和泥巴,跟看金蛋似的守着那堆烂泥等吴小山的情景……
一边学给吴小山听,一边自己撑不住笑的在街上差点捂肚子,吴小山替她打着灯笼,拎着包袱。康三元抱着手炉,两人边走边说,高高兴兴的回了步云街。
景年坐在他新开的铺子里,从二楼的窗户内对着“康大家具铺”进行了遥遥的观望,将方才这一幕尽收眼底,虽然不知道他们谈的是什么,但有一点却看的分明,那就是——康三元心情很好——
景年目送二人远去,坐在太师椅里把玩着一只鹅卵石,心里将认识康三元以来的种种慢慢过了一遍,想,以前,似乎,从来没见她这么高兴过啊……不过,似乎卖画的那次是个例外……
想到这里,他不禁微微一笑。
又站起身,负手在室内踱了会儿步,心里琢磨着见了康三元该怎么说——说自己是景年?说自己以前迫不得已骗了她?现在,现在来告诉她事实?——好像太生硬太牵强了,这种说法不但康三元不会满意,自己也不会满意……他掂量了一会儿,不敢想象康三元对这个事实会是个什么态度;
那说自己是——是个姓景的…以前骗了她,如今自己回来——想,想娶她,景年摸了摸脑袋,她肯么?他心里很没底……
他在房子里烦躁的转了圈——该如何说才能让她欣然的接受自己呢?
要不,还是说自己是宋崖,先这么混着,等拆穿了再补救?
总而言之,不能把她吓跑了…那可就麻烦了……
景年在新铺子里构思了许久,依然没有定下见了康三元该如何叙旧说新——他可不敢无赖的直接跑到人家家里,装没事人一般,一屁股坐下说:“娘子,为夫回来了——”他隐隐觉得,如果那样,康三元可能会像对待钱家旺一样,坚决的将自己扫地出门,他不敢冒那个险……
于是,这夜,他在清寒的皓月下对月徘徊了半晌,也懒得回下处就寝,便命人在这店里随意布置个床榻,他便暂歇在这里。半夜竟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春雨。
第二天,是个暖洋洋的大晴天,银姐等早就到了铺子里,康三元因为昨夜攻读《贵妃传》睡的晚,今日起的就迟了些,待她洗漱完毕,已经接近吃中饭的点了,她现今日天气晴和温暖,穿着厚重的棉衣打水洗脸,竟隐隐有些热。于是便回房换了一身厚夹衣出来,对着镜子一照,自觉这娇嫩的颜色衬得人也嫩了不少,她喜滋滋的整理好头。神清气爽的出了门,街上已经人来人往了。
她打量街上的行人,现昨夜一场小春雨,今日街上的行人便减了不少臃肿,尤其是姑娘媳妇们,大多像自己一样,换了修身的夹衣……又现一夜不见,街旁的柳树枝上竟已经有点点春芽了,墙角砖缝里,也有星星的绿色冒头。不禁想起一句古诗:“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一时到了铺子里,刚过年,楼下的生意很清淡,楼上的生意,由于送礼的人多,依然很好。康三元一进铺子,便见孙大哥与吴小山正将四五套瓷器包扎好,准备出门送货。
康三元问了问,见数目样式都对,便让他们先吃了饭快去。
虽然今日天气暖和,但偶尔风过,还是有一点春寒,康三元与银姐坐在堂中一边整理账务,一边说些闲话。
银姐自过了年一直有些精神恍惚,康三元心思如此粗糙之人,这两日也感觉出了。今日聊天的功夫又见银姐要神游,便拍了她一下问:“你最近这是怎么了,走路都像怕踩着蚂蚁似地,莫不是病了?”
银姐见问,似是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脸,笑道:“我,我怕是有喜了——”
康三元闻言拍手一笑道:“啊,怪不得看你这几日神思恍惚的,真的?准了么,要不要叫王大夫给你断断?”
银姐犹豫着道:“应该准了,我这几日身上感觉跟怀福小子那会儿一样,你知道,自打生福小子差点丢了命,大夫就说我大约再也不能生了。谁承想如今又怀上了——”说着半忧半喜的一笑。
康三元仔细回忆,似乎银姐并没有同自己说过这一节,便知道是以前的事了,因此倒替她担忧起来,问:“还是请大夫看看的好,大夫当日是怎么说的?”
银姐刚要再说话,忽听门外有人喊三元,夹杂着一阵说笑声,康三元和银姐刚站起身来,便听见一阵脚步声响,元春莲花四喜等一群年轻媳妇顶头走了进来,都穿的花枝招展的,挎着包袱,看来是要出行,康三元等连忙让座。
元春打头道:“不坐了,我们几个今日约好去西禅寺上香,正好路过你这里,顺道来问问你们两个去不去?”
银姐便看康三元,康三元便问:“今日是什么节,这上香是为哪般?”
元春闻言一扭脸望着身后众人笑道:“上香还管什么节啊,我们大家伙看今日天气好,出去散一散,许过愿的还个愿,有所求的上柱香,不过是去玩玩罢了——”说着又问:“去不去?不去我们可走了啊,日头都到天顶了——”其他几个媳妇也笑嘻嘻撺掇。
康三元纠结着盘子还没画完,银姐犹豫着自己的身子,两人正盘算,忽听门外一阵马蹄响,然后便听站在门口的青凤惊讶的道:“唉吆,这不是夏捕头么?!”
屋子里众人闻言,纷纷稀罕的转身向门外看。
门外便传来夏风那醇厚的声音:“青凤嫂子好,原来诸位嫂嫂都在,我不一一见礼了……”
康三元耳中听到他的声音,站在当地,却觉得两腿又一软……他,回来了……
银姐听到,心里却暗暗高兴,拍腿笑道:“走,看看去——”一边起身,拉着康三元就往外走。
一到门外,便见暖暖的春日下,夏风一身利落的青衫,牵着马,正笑微微的立在那里,康三元一见,禁不住也傻傻一笑,手指紧扣着袖口,她觉得自己又要不淡定了——
这里众人见他两个一见面,都不说话,只站在那里对看对笑,都起了好奇的心,也不急着去上香了,纷纷站在那里八八的看他两个的光景……
这时,不远的对面,忽然出来了一道明晃晃的身影,锦袍秀逸,玉面金冠,直冲着两个人,不徐不缓的踱了过来……
眼尖的元春先看见,也“唉吆”了一声,回头对屋里屋外的人说:“天呐,你们看看,那不是三元那个病官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