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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简子     竹书谣txt下载     竹书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十三章 少时旧梦(二)

    “再后来,你便在那场大火里见到了四岁的我……”我伸出手抱住不断颤抖的他,十年的时间我从未见他流过一滴眼泪,喊过一声痛,但今天晚上,他的脸上满是泪水,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心都在无声地嘶喊着,阿拾,我痛……

    春日他带着我渭水泛舟,看最美的春色,吃最甜的浆果;夏日他把我的脚丫泡在凉水里,看星星讲故事;秋日我们相依相靠,读诗念史;冬日他给我在院子里堆上十几个雪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没有父亲,他却给了我一个父亲所能给的所有的爱,面对这样的他,我还有什么可以怨恨的……

    “小儿,那女婴死后,你便是我的孩子,可当你一天天长大,变得光彩夺目,我便有了私心。你之前总说自己不嫁,我即便知道那是一个孩子的戏言,却生了要留你一辈子的心。”

    “那不是戏言,从来都不是!”我抓住他的衣襟拼命地摇头。

    “我知道,可是小儿,你知道留你一辈子需要多大的勇气?你是这样的美好,十年,二十年,当你一天天地绽放,却要看着我一天天地老去。再过三十年,我若变成秦牯的样子,掉了头发,落了牙齿,我还是你的将军吗?我若老死了,你该怎么办,谁还能照顾你?”

    “你老了,换我照顾你,你死了,我陪你一起死。”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如何舍得……”他长叹一声,闭上双眸,一颗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倏然滑落。

    我静静地抱着他,许久,心慢慢地变得沉静。也许,这就是命运的捉弄,我们明明都想给对方最好的东西,最后却深深地伤害了彼此。

    “把那男孩接回来吧,留在西北太苦了。”我叹声道。

    “他三岁时发了一次高热,腿上留下了残疾。我如果把他带到雍城,他免不了要受旁人非议,他自己不愿意,我也不忍心。叔妫认为这是她的疏忽,便自请留在西北照顾他了。”

    “你每年回西北几个月就是为了看他们?”

    “嗯,但伍惠他不喜欢我,每次去我们都免不了要起争执,所以后来我便去得少了。”

    “叔妫为你照顾孩子多年,你为什么不娶了她,反而要把她送给公子利?”

    “叔妫刚来齐国时才六岁,我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小妹妹。知道叔父被夫差逼得自杀后,楚国伍氏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是嫡子也是嫡孙,我不能装作什么责任都没有和你在这个院子里相守一生。阿拾,从楚王杀尽伍氏六百多口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失去了幸福的权利。叔父在时,我还可以逃避,可后来连他也死了,我便逃无可逃了。”

    “所以你从吴国回来之后,就决定要把我嫁给公子利了?”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他总是神情恍惚,形容憔悴,在离开雍城去西北前的七天时间里,他几乎每日都在和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如今想来,那些话其实都是在与我告别。

    “公子爱慕你多年,你若嫁给他,他定会比我待你更好。他会是秦国的太子,下一任的国君。有朝一日,你会成为秦国最尊贵的女人,而我会效忠你的儿子,为他流干我最后一滴血。我从吴国回来后的每一日都在这样告诉我自己,嫁给公子利也许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归宿。”他说完苦笑一声,看着我痛声道,“这是我懦弱、卑劣的借口,我连自己都没有骗过就仓惶逃到了西北。后来你不在了,重兴伍氏,就成了我此生唯一的执念。”

    我呆呆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伍封木然地松开了我的手,自嘲道:“你如今知道了,知道我是个多么卑鄙的人。”

    我重新握紧了他的手:“不,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我有什么资格去责怪眼前这个男人,他已经做得够多了,亲情、爱情、对家族的责任已经把他伤得体无完肤,我直到今天才看清他风轻云淡的外表下,那颗痛苦无奈的心。

    “小嬴就是赵家的伯嬴,这一次你同她一起回晋国吧!她是赵鞅最喜欢的女儿,早日娶了她,就能早些和赵氏绑在一起。”我擦干眼泪,微笑道。

    “小儿……”

    “将军,给我一些时间,也给自己一些时间,我们便忘了吧……”

    当你忘了我,当我忘了你,也许东面墙角的老树还会记得,曾经有少女从它身上坠落,落入男子温暖的怀抱;也许屋檐上滴水的瓦当还会记得,曾经有恋人相依相偎,在它身下读了一夜书卷,听了一夜雨声;也许摩崖山上的草木之灵还会记得,曾经有少女在生死一线,见到了心急如焚的情人。

    当你垂垂老矣,当我苍颜白发,也许只有它们会记得我们曾经相守相依的十年,相离相忘的一世……

    从将军府里出来后,我一路狂奔到了东门,独自爬上城楼对着茫茫夜色大喊大叫,喊哑了嗓子,也把守夜的士兵喊得毛骨悚然。用完了全身的力气,我飘乎乎地回了住处,却在小院中不期然遇见了月下醉卧独自饮酒的烛椟。

    “你不在里面陪着宓曹,怎么跑出来喝酒了?”我看了一眼地上两个空空如也的酒罐,哑着嗓子问道。

    “子黯,怎么办?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她了。”烛椟醉眼朦胧地瞟了我一眼,吃吃笑道,“你……知道吗?那日在长街上,她没有认出我,我却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比以前长高了些,眉目也都长开了,可是她害怕的时候还是和以前一样,睫毛不停地眨……”他拿起空酒罐往嘴里用力倒了两下,然后狠狠地把它摔碎在地上,“可现在她变了,她冷淡、世故,她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不了了!”

    “她想要什么?”我在烛椟身旁坐下,轻声问道。

    “她想要跟我回晋国。”

    “那不是很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烛椟冲我大喊了一声,满嘴的酒气,“她让我把她送给赵氏的世子,送给她从未见过一面的伯鲁。”

    “她的事想必无恤都已经告诉你了,你再给她些时间。她这几年受了太多苦,所以才认定只有权势才能救她出苦难。等你们回了晋国,你有很多时间可以陪着她慢慢地找回原来的自己。”

    “她真的会变回来吗?她会吗?”烛椟呢喃着醉倒在地上再没有起来。

    我望着挂在树梢上的一弯下弦月,独自一杯一杯地饮着酒。世间的情感有千万种面貌,便有千万种痛楚,旁观的人看着以为容易,但当它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也只能手足无措地任由命运摆布。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埋骨异乡的战魂,这个晚上最不缺的就是为情所伤的可怜人。

    半夜醉酒和幕天席地地睡一觉,就意味着第二日你会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你和烛椟昨天是怎么回事?怎么两个人都睡在院子里?”赵无恤拿湿布在我脸上擦了一圈又一圈。

    “别和我说话,我头痛……”我把手按在额头*道。

    “你说今日要去城外等人,你如果不想去了,就继续睡吧!”无恤把湿布随手一扔,站了起来。

    “等一下!”我突然想起来,去陈仓接四儿和无邪的人今天就到了,“啊——现在是什么时辰?”我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打了两下,一下子从床铺上坐了起来。

    “刚过了日中。”无恤捡起我脱在门口的外袍,一把扔在我头上,“赶紧穿上吧!什么古怪的喜好,一喝酒就喜欢躺在外头睡觉。”说完一甩袖子就走了。

    我披上衣服,胡乱梳了梳头发,出门前又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下自己的笑脸。哎,为什么每次见到四儿我都是这副鬼样子。

    雍城外的空中飞荡着一片黄沙,太阳高悬在头顶,极小极白极亮,让我抬不起眼睛。

    “他们怎么还没来啊?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我站在城楼上踮着脚尖看了又看,等了快一个时辰,四儿和无邪却还未出现。

    “陈仓到这边的路难走,你再耐心等等。”无恤坐在城墙上,用手逗玩着几只石缝里的蚂蚁,“昨天你同伍将军说了什么?他一大早就派人来说,他这次要与我们一道回新绛面见卿父。”

    “没说什么。”我揉了揉了鼻子笑道,“将军如此看重这场婚事,贵女这下该高兴坏了。”

    “她要是长了翅膀准能飞起来!女儿都是别人家的人,再疼惜都没用。长姐如今开口闭口都是伍封,恨不得明天就嫁到秦国来。”

    “将军值得她这份心思。”我喃喃自语道。

    “巫士,你等的人到了!”身边的兵士伸手一指,我转过头,只见远处烟尘滚滚,隐约有一辆青篷马车从城外驶来。

    “他们到了!”我提起下摆,两步并成一步冲下城楼。上次见到四儿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而这之间我们还经历了一场“死亡”的离别,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阿拾——”马车还未停稳,四儿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连着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身子。

    “四儿——”我连忙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她,“四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一百十四章 鸿雁于飞(一)

    “让我看看你!”四儿的眼睛里全是泪花,嘴巴却笑得很甜,“臭丫头,我快被你吓死了,以后可再不能这样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四儿,你猜我这会儿见到谁了?”我伸手擦掉她的眼泪,神秘兮兮地笑道。

    “你见着于安了。”四儿脸上泛起了一片红云,她对着我羞涩道,“我在华山脚下等你和无邪的时候遇见了他,他还从几个山匪那里救了我。”

    “什么!他那日在村子里救的人就是你?!”我捂住嘴傻笑,笑完了抱着四儿的脖子,呢喃道:“真好,四儿这样真好。”

    “怎么又哭了?”四儿摸了摸我的脑袋,“我听来接的人说,你要去晋国了?”

    “你同我一起去吧!还是——你要留在这里照顾你爷爷?”

    “你忘了,我们以前对月亮起过誓的,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在一起。这一生,你去哪儿,我就陪你去哪儿。”

    “那你爷爷?”

    “将军找了我三叔来做府里的家宰,这样爷爷就能在府里安老了。”

    “太好了!这样我们就不用分开了!”

    “喂,你们两个说完了没有啊!”我和四儿聊得开心,倒忘了旁边还站了一个无邪。无邪一把扯开四儿,冲我张开双臂嘟囔道:“现在该换我了吧?”

    我和四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四儿调笑道:“你的小狼找阿娘来了,快哄哄他吧!”

    我抱着无邪微笑道:“谢谢你帮我照顾四儿,你也和我回晋国吧!我们可以一起去浍水边的竹林打猎,去河边射鱼。”

    “你若不带我去,我现在就咬死你!”无邪张开嘴巴在我头顶啃了一口。

    “痛——”我按着脑袋捶了无邪一拳,“改掉你这个咬人的坏毛病,我再带你走!”

    “他是谁?”无邪用下巴指了指我身后的赵无恤。

    “他是我在晋国的朋友,叫无恤。”我把赵无恤拉了过来。

    四儿见无恤配剑戴冠,气度不凡,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无邪向来不懂礼节,打招呼是点头,挑衅打架也是点头,他点了两下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和狼群一起长大,所以不太懂礼节,你别放在心上。”我和无恤解释道。

    “原来就是他啊!现在倒是挺会说话的。”无恤一声讪笑,转头去和四儿说话,不再搭理无邪。

    “我不喜欢这个人。”无邪铁着脸道,我在心中暗叹,那个人好像也不喜欢你。

    在我“死”后,无邪和四儿又一同失踪,家宰秦牯焦急之下托人四下寻找,伍封从西北回雍之后,更是派出府中亲卫各方搜寻他们二人的踪迹。因此,在无邪带着四儿出现在伍府后门的时,很快就被府里的侍卫发现了。原本以无邪的身手想要逃脱并不困难,但他身边带着四儿,几番缠斗之下就被人五花大绑地送到了伍封面前。

    无邪在见到我之后,拍着胸脯骄傲地告诉我,在之前的几个月里伍封曾经多次向他询问当初带着四儿离开伍府的原因,但他严守着和我的约定,什么也没有说。我听完只是点头微笑,无邪的心思向来都写在脸上,他即便嘴巴不说,伍封也一定能从他身上找到自己所需要的答案。

    “你怎么都不夸我?为了帮你保守秘密,我可是喝了一个多月的粟羹。你看,我都瘦了!”无邪扒开衣服向我展示着他的“消瘦”。

    “我知道你受苦了,现在多吃点吧!”因为知道无邪和四儿今日会回来,我特地在将军府的庖厨里烧了一大锅的肉汤,“晋国可不比秦国,你去了之后,要先跟我把礼仪学好,不然哪天失礼得罪了人,我可不救你。”我盛了一大碗炖得酥烂的豚肉递给无邪。

    “知道了!”他呼噜呼噜吃了半碗,擦了擦嘴道,“那天我听你的话给医尘送了千日醉,他喝之前让我下次见到你,就把这个送给你。”无邪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卷书简和一叠绢画,“他说你将来若有机会遇见一个叫扁鹊的人,就替他问问,这书简上写的相克之药对不对,还有什么疏漏?”

    “这是什么呀?”四儿凑过头来看了一眼。

    我打开绢布和书简细细读了一遍,惊喜道:“这绢布上画的是天下间四季生长的毒药,书简上写的则是它们的药性和一些医尘自己摸索出来的解毒之法。”

    医尘在书简上的记载让我想起了几个月前离开晋国时,史墨给我的那瓶见血封喉的毒药。其实,传说中的恶咒、死咒大都是巫士们利用神鬼不知的下毒法来实现的。

    “他给你这害人的东西做什么?”四儿问。

    “天枢是个拿钱替主顾杀人的地方,医尘这些年替天枢研制了很多毒药,但他始终是个治病救人的医者,这上面记载的毒物若是样样都能找到相克的草药,也算是一卷救人的医书。”

    医尘在药圃旁边养了一屋子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为的就是试验他的毒药和解药。我之前对尹皋所施的“摄魂术”其实就是用了一种致幻的草药,那时候在雪猴身上试了很多回,害得它现在见到我就躲得老远。

    “它好像长大了许多?”我指着躲在角落里的雪猴笑道。

    雪猴见我指着它,呜咽了几声,一副待宰的可怜模样。

    “它这几天吃得可比我好多了!”无邪瞄了四儿一眼愤愤道。

    “路上赶得急,我哪有时间给你这狼崽子弄吃的!”四儿瞪了无邪一眼,反驳道。

    “你们俩以后可不许斗嘴了,我在晋都有处院子,咱们三个人从今往后就要一起过日子了!”我抓了他们两个人的手交握在自己腿上,心里觉得格外踏实。

    “你舍得放下将军?”四儿小心翼翼地问。

    “将军要娶晋国赵氏的女儿为妻了,那位贵女眼睛里容不下别的女人,我若留在这里对大家都不好。我和将军已经错过了,现在我们行在两条岔路上,只能越走越远……四儿,等我们到了晋国,我会想办法让人给于安带信,你们两个不能再错过了。”

    “无邪说于安是天枢的刺客,这是真的吗?”四儿微皱着眉头轻声问道。

    “他是天枢的刺客,而且身世成迷,这样你就不要他了?”

    “他就算是个杀人放火的盗匪,我也不在乎!”四儿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她水光流转的眼睛里有一个少女对爱情最坚定的信念。

    “那便好了。”我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今晚早点睡吧,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出发去晋国了!”

    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众人便在迷蒙的晨雾中坐船离开了雍城。伍封备下了一船的礼物作为向赵氏求亲的纳彩之礼,另外还邀请了百里大夫作为求亲的使者与他一道前往晋国。

    “伍将军还真是有心,临近初冬,候鸟南飞,他就用寒冰封了一只大雁给我作纳彩之礼。”伯嬴抱着剑站在船舷上,一双杏眼里似乎能挤出蜜汁来。

    “有这样细心体贴的夫君是贵女的福泽。”我看着脚下的东流水,颔首微笑道,“媒聘之礼有六,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迎娶,贵女可知,除纳徵之外,为何其它五礼都要执雁?”

    “为何?”

    “雁,木落南翔,冰泮北徂,顺乎阴阳,往来有序。夫为阳,妻为阴,正好应了妇人从夫之序,所以婚礼才以雁为礼。这表示贵女出嫁之后,再不是赵家的人了,而要竭力辅佐夫君才是。”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既然决定嫁他就一定会照顾好他,事事以他为先。”伯嬴抬起下巴朗声道。

    我点头释然一笑,转身走进船舱。

    “子黯,你不恼我?”伯嬴在我身后小声地问了一句。

    “贵女能给他的东西,我给不起,所以我输了。至于侍妾之事,女子若真心爱慕一个男子,眼里自然容不下别的女人,将心比心,我想我是懂你的。”说完不等她回应,我便侧身闪进了船舱。

    “她就是将军要娶的人?”四儿凑在我耳边小声问了一句。

    “嗯。”我点点头,看了一眼在不远处发呆的伯嬴,“她出身高贵,剑术超群,说不定以后还能陪着将军一同御边杀敌,这样挺好的。”

    “你甘心?”

    “不甘心,但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

    伍封现在手握兵权,的确可以无视公子利的意愿将我强留在身边。但是有朝一日公子利当上了国君,兵权和我就会变成他和国君之间的一道裂缝。这道裂缝会随着时间的累积越变越宽,直到有一日彻底地分裂他们两个人。而这,恰恰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可伯嬴与我不同,她能将伍封、公子利和晋国赵氏紧紧地绑在一起。三方制衡才能稳固他们之间的盟约。

    “你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坐在一旁闷不吭声的宓曹突然冷哼了一声,“看看这一船的香料、礼器,公子利怕是把他府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你了!也不知道你这贱民出身的女子到底好在哪里!”

    “你说话客气点!”四儿一下子站了起来。

    “坐下吧。”我拉拉四儿的衣袖,对宓曹道,“东西是其次,最难得的是心意,就像烛大哥对你的一番深情,又岂是千金可比的。”

    “谁要他的一番深情!”宓曹冷着脸说了一句,转过头怔怔地看着远处的荒原。

第一百十五章 鸿雁于飞(二)

    荒原上凛冽的寒风兜灌进船舱,冻得人一个劲地打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拿着火签子在暖盆里翻了几块烧红的木炭上来,搓着手对四儿道:“你先烘烘手,我去让船夫把布篷放下来。”

    船舱外,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在天空中翻涌着,远处的树林和高山灰突突的,显得格外寂寞悲寥。

    “秦国的冬天来得可真早,这不是要下雪了吧?”伯嬴搓了搓手和我一起把厚重的布篷搭在船舱外面。

    “下雪倒是不怕,要是前面水流缓的地方结了冰就麻烦了。”我一张嘴,立马灌进来一肚子的冷风。

    “怕真要被你说中了。你看,岸边已经有浮冰了。”伯嬴皱起眉头,跑到船头看了一眼,冲我喊道,“前面的船停下来了,怎么办?”

    我缩起脖子,拉拢衣襟走到船夫身边:“老人家,你看这样子我们还能走吗?”

    “贵人,前面的河道怕是已经冻住了,而且看这天,多半是要下大雪了啊!”船夫抬头看了看天一脸的担忧。

    “这要是困在船上是要冻死人的啊!我们得赶紧找个能挡风雪的地方扎营才是。”伯嬴俯身从渭水里捞起一块浮冰递到我眼前,“这么厚的冰难怪前面的船走不动了。”

    “嗯,事不宜迟。老人家你把船往岸边靠靠吧!”我对船夫交待了一句,转身掀开布篷对四儿喊道,“四儿,前面的水路结冰了,咱们今晚要在这里扎营了。”

    “这里除了荒山就是野林子,连户像样的人家都没有,这种天气怎么在外面过夜啊?”宓曹探头往外看了一眼,娇声抱怨道。

    “那你就自己找户人家借宿去啊!别以为阿匣宠着你,你就真把自己当公主了!我家院子里,还住了个替卿父赶车的卫国太子呢!什么德行!”伯嬴冷哼了一声,转头对我说,“待会儿船停了,我先下去看看,你和小丫头把重要的东西收一收,搬不走的就留几个侍卫晚上在这儿看着。”

    “得赶紧了,要是下起雪来,在野地里容易迷路。”我点头道。

    “知道了!我走了!”伯嬴拎起剑,大步走了出去。

    宓曹盯着伯嬴离开的背影,紧咬着一口银牙,胸脯因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对四儿道:“我们收拾点吃的,再带几件厚一点的冬衣,今天晚上怕是要难熬了。”

    “公子利送了一张熊皮,我们也带上吧?”

    “好,你去拿吧,我来收拾干粮。”

    我和四儿迅速地把所需的东西打成了一个包袱,之后等了约莫一刻钟,伯嬴没有回来,与赵无恤他们同船的无邪却找了过来。

    “阿拾,最前面的船被冰卡住了,他们说我们要在前头的林子里过夜。”船与岸之间隔了半丈多宽的坚冰,无邪足尖一点轻巧地落在船舷上。

    “无恤他们都下船了?”我把收拾好的包袱挂在无邪身上,四儿和宓曹也相继出了船舱。

    “都在前面等着了。快上来,我背你跳上岸去!”

    “我自己能行,你背四儿先下去吧!”

    “走吧,小狼崽!”四儿笑着拍了一下无邪的脑袋,俯身趴在了他背上。

    宓曹看了看脚底下的冰,握紧拳头僵在那里,我放柔声音对她说:“没关系,待会儿让无邪再上来背你一趟。”

    “我不要那小畜生背!”宓曹看了一眼无邪,鄙夷道。

    无邪不会人语的时候,她说他是妖怪。现在人家话说得好好的,她又说他是畜生。这宓曹真是有很多法子让别人讨厌她。“那你便在这站着吧!公主!”我撂下一句话径自跳上了岸。

    “我们不能把她留在这里吧?”四儿扯了扯我的衣服。

    “别管她!我们走!”我拉了四儿和无邪往前走去,很快就遇到了迎面而来的烛椟。

    “宓曹呢?”他问。

    “站在船上吹冷风,等着你这个大英雄去救呢!”我忍不住讥嘲了一句。

    烛椟面色一僵,点了点头飞快地跑了过去。

    相逢还不如不见,说的就是他们两个吧!我回头看了一眼,对无邪道:“你以后找女人可要找个性子和善的,要是找个像宓曹这样的,起码少活二十年。”

    “我又不要孩子,找女人做什么?”无邪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四儿和我面面相觑,敢情女人对他而言就是生孩子用的。

    风越来越大了,浓云密布的天空中飘下了几朵零星的雪花,我们几个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前面伍封和赵无恤已经等在岸边,后面的烛椟也背着宓曹赶了上来。

    “找到地方宿营了吗?这雪恐怕会越下越大!”我对无恤道。

    “小丫头,好久不见啊!”这时,从无恤身后飘出了一个让我头皮发麻的女人的声音。

    “她怎么会在这里?”我一把拽住无恤的袖子,用力一拉躲在他身后。

    “这是郑女兰姬,她们的船也被冰困住了,今晚会和我们一同宿营。”无恤回头道。

    “你们怎么认识的?”我沉下脸色盯着赵无恤的眼睛。

    “试问这天下,哪有不认识我兰姬的男人?烛椟,你说呢?”兰姬捂唇轻笑,一双媚眼瞟向了我身后的烛椟。

    烛椟放下背上的宓曹,拿眼睛在兰姬身上转了一圈,嘴巴一咧又变成了往日那个放荡不羁的游侠儿。

    “兰姬是晋国贵卿宴乐的常客,这次是到晋国赴智氏宗主智瑶的宴席。”无恤轻声解释道。

    “是嘛……”虽然知道众目睽睽之下兰姬不敢拿我怎么样,但是我想起她当日在教坊外与兽面男子一同追杀我的样子,后脊骨就一阵阵地发寒。

    “伍将军还在跟前站着呢,才一年的时间小丫头就换人啦?”兰姬深深地看了无恤一眼,然后细腰轻摆走到我面前,勾起一边的嘴角冷笑道,“当初在牢里连命都不要地往头上浇冰水,我还以为你是个情深似海的痴女呢,原来也不过尔尔。”

    她话音一落,伍封、百里大夫、伯嬴、赵无恤齐齐都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沉了脸色高声道:“阿拾不才,在将军府里倒也学过四年妇德,要我委身罪太子这样的人,宁从死矣!”

    百里大夫听完捋了捋胡须,对伍封叹道:“你这小儿教得好啊,可惜我家红药没这个福气与她相互扶持。”

    伍封的脸上满是痛色,他木木地点了点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这时的天愈发得阴沉,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空飞落,顷刻间就给大地覆上了一层冰苔。远方的山此刻已经看不见了,百丈开外的地方都已经是灰糊糊的一片。大家加快脚步钻进了河边的一片树林,找了一处地势平坦的草地搭起了营帐,升起了篝火。

    是夜,树林里格外的安静,耳边只能听见雪花落地的簌簌声和干柴被火烧裂的噼啪声。伍封和百里大夫坐在一处小声地说着话,无恤和几个游侠儿坐在一起默默地擦拭着佩剑,烛椟一反常态地撇下了宓曹钻进了兰姬和舞伎们的营帐,男子低沉的笑声和女子的笑骂声混在一处,让人不禁浮想联翩。伯嬴一眨不眨地看着伍封,宓曹时不时地拿眼睛去瞄兰姬的营帐,但脸上却仍摆出一副漠不在乎的样子。

    “唉——”我揉了揉左边一直乱跳的眉毛,把脑袋靠在了四儿的肩上,“头好晕……”

    “你累了就早些睡吧!”四儿把披在我们两个身上的熊皮往上拉了拉,“昨天晚上看你翻来覆去的就没睡好。”

    “别睡!”我刚合上眼睛,一旁的无邪突然挺起身子往背后黑乎乎的树林里看了一眼,警觉道,“有人来了!”

    无邪一喊有人,无恤立马给阿蓼几人使了个眼色,六个游侠儿齐齐提剑站了起来。话说这六人早前混入敌营半个月,后来因为表现太出色,居然在临战前被派去守护巴蜀联军后方的粮草。他们没杀成太子鞝,但烧了敌军的粮草迫使巴蜀两国三日内投降也算是立了一份大功,因而人人都从秦伯那里得了一百金。

    “我们不是抢匪,只是过路的商人,船走不动了,见这里有火光才寻来的。”一个清朗的男声在黑暗中响起。

    阿蓼几个人从林子里带出来四个人,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子就算他拿着刀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把他当作抢匪。他反而要担心,我会不会突然想转行,不当巫士当抢匪。

    这话没有一点夸张。眼前的男子三十岁出头的样子,高额琼鼻,眉目疏朗,戴金冠,着皮靴。金冠上一颗硕大的明珠,在火光的映衬下透着莹润的光泽,如一轮明月悬于头顶。往下是一件靛蓝色菱格纹底的夹絮锦袍,袍缘一圈用暗金线密密匝匝地绣了云雷纹。这样一件锦袍,除却用料不说,仅那袍缘的金纹便要一个善绣的女子,花上三个月的时间方能成品。更不论他腰间那条镶夔龙纹白玉片的革带和腰际挂的串琉璃珠香囊,样样都是世间少有的珍品。

第一百十六章 国士无双(一)

    伍封看了四人一眼,对无恤道:“应该是过路的商人,这样的雪天就让他们在这儿过一夜吧!”

    无恤打量了那几人一番,招了招手,阿蓼他们就放开了几个商人,各自找地方坐下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为首的男子在营地里看了一圈,最后走到无邪身后坐下。

    商人虽然有钱,但是终归身份低下,看伍封和百里大夫的样子就不像是普通的士族,赵无恤一伙人又个个拿着剑凶神恶煞的,选来选去自然是我们这一堆看上去最和善可亲。

    “无邪,挪过来一些。”我往四儿身边靠了靠,对男子亲切道:“先生坐上来一些吧,后面烤不到火。”

    “多谢这位小哥了!”男子往前挪了一个位置,坐在无邪身边。

    “来,大家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吧!”四儿从营地中央的吊釜里舀了几碗热水笑盈盈地递给四个新来的人。他们感激地接过热水,连声道谢。

    趁他们低头喝水时,我仔细地打量着来人的动作和神情。因为兰姬的出现,我变得有些疑神疑鬼,既然名动天下的舞伎可以是狠辣决绝的刺客,那衣饰华丽的商人也有可能会在夜深人静时,化身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出乎我的想象,为首的男子在喝完水之后居然不慌不忙地从包袱里掏出了一把金算筹,当着我们的面在地上算起账来了。这样的乱世,财不外露应该是一个商人必备的常识,他这样毫不顾忌的做法反而让人心生疑窦。

    “先生带着这么多金算筹不怕半路上遇上盗匪?”我问。

    “不怕,为盗者家贫难济,我便送他钱财;为匪者惑于金钱,我便教他仁义。况且这天下盗匪的首领我也见过,他虽打家劫舍,倒也不是个坏人。”男子抬头与我对视了一眼,表情话语皆是世人少有的洒脱。

    他口中提及的天下盗匪的首领,说的定是鲁国那个出身名门,但却不守礼教,盗抢掳掠,无恶不作的恶鬼盗跖。我小时候若是调皮捣蛋,柏妇就会讲盗跖的故事来吓唬我。传说,盗跖此人神出鬼没,三头六足,饮人血,吃人肉,且最喜欢吃小儿的心肝。

    眼前这男子谈吐不俗,又说自己见过盗跖,这立马让我对他心生好奇。我拿手臂撞了一下无邪,小声道:“快,跟我换个位置!”

    “不要,你赶紧睡吧!”无邪嘟着嘴推了我脑门一把。这时,站在他肩上的雪猴忽然跳了下来,小眼睛贼兮兮地一转,伸出爪子抓了一把地上的金算筹就蹿上了树。

    “哈哈哈——”无邪指着男子的脸大笑起来,“当盗匪的是猴子,大叔你要怎么办啊?哈哈哈——”

    我狠狠地掐了无邪一把,屈起手指吹了一声口哨。雪猴应声从树上爬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算筹放在地上,然后瘪着嘴巴看了我一眼,哧溜一下爬上了树。

    我拿出帕子把算筹细细擦了一遍,然后按着无邪的脑袋给那商人行了一礼:“幼弟懵懂不知礼,还请先生恕罪!”

    “无妨,从头再算一遍就好。”男子摆手笑了笑,拿起记账的绢布在地上重新摆出一串数字。

    “先生,你那布上写的旁人能看吗?”四儿从我身后探出脑袋俏生生道。

    “自然可以,小姑娘可是要帮我一起算?”男子看着四儿微笑道。

    “你让她帮你算,包管又对又快!”四儿嘴角一弯指了指我,那得意的样子像是把我当成了新熟的匏瓜,自己就是那集市上卖瓜的老头。

    “先生若是不介意,子黯愿意代劳。”

    “小哥莫非精通演算之术?”男子朗声一笑,大方地把金算筹和记账的绢布交到了我手上。

    我放下算筹看了一眼绢布上所记录的数字,心中暗暗吃惊。这人到底是谁?做的竟是这么大的买卖!从北到南,一掷千金,买入卖出的金额都够养活一座城池的国民。

    “先生这趟是把北地的皮革换成了巴蜀两国盛产的柘木和犀角,按绢布上写的数目和买入卖出的价格,共可得金五百镒八釿二铢(1)。”

    “你不用算筹,只粗粗看一眼便已经算出来了?”商人话音平和,脸上却存了置疑。

    我把绢布和金算筹还给了他,含笑道:“我这粗粗看一眼,便知先生是鲁国人,此次是运皮革到巴蜀两国,制成士兵之甲,卖予攻秦的巴蜀联军,再取巴国柘木、犀角制成宝弓卖到北方的燕国。先生,我说的可对?”

    男子听了我的话,一双光芒四射的眼睛,几乎在同一时间表达了他的震惊、沉思和欣赏。“没想到在这秦国的荒郊野林还能遇见你这样的少年,难怪夫子言,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先生过誉了。”我颔首自谦,又指了绢布上的一小笔记录向男子询问道,“先生在巴蜀之地赎买了六个被卖为奴的鲁人,我听闻鲁国有法令,凡是在他国赎买为奴的鲁人回国的,赎买者可以取金于府,可是真的?”

    “鲁公仁善,确有此法。”

    “那加上先生赎买奴隶的钱,得金该是五百镒十二釿八铢。”

    “赎买鲁人归国,原是鄙人道义所在,如何还能去向国君要这四釿六铢。”男子朗声一笑,对着我语重心长道,“小哥天资聪颖,但对钱财切莫执着。富与贵,人之所欲也,但要取其道得之,先义而后利,凡事需以义为上。”

    “谢先生教诲,子黯窃以为天下间比金钱贵重之物比比皆是,如亲友,如良师,若人只为钱而活那便与山林里日日逐食的兽类无异。但先生今日舍弃这四釿六铢,却要亏了鲁人将来的道义了。”

    “小哥此话怎讲?”商人挑眉疑惑道。

    “先生不在乎这些钱,是因为先生富足,但鲁国商人有几人能似先生这般富足?”

    “无人。”

    “这便是了。”我笑而不语。眼前之人是富甲一方的商人,且品德修养要远远高于寻常商人,一个人如果遇到家贫难济的匪盗都会赠与钱财,自然会认为赎买沦为奴隶的鲁人回国是自己应尽的道义,万万没有去官府要回赎金的道理。但是他却忘了非常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如果他赎买奴隶之后不取分文是道义,那么其他人赎买奴隶后去官府领钱就成了“不道义”。可天下像他这样有钱的人又有几个?

    换做是普通人,如果在别国拿自己三个月的用钱赎买了一个奴隶,回到鲁国后,不去领钱,自己的日子过不下去,去领钱,又怕被人说是不讲道义。久而久之,赎买奴隶的人就会越变越少,鲁人为了面子上的道义就会忘掉真正的道义。

    男子还没发话,坐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却忍不住蹿了上来,瞪着眼睛冲我大喝了一声:“小儿莫要胡言乱语!端木先生是这世间最讲道义的人,他怎么会亏了我们鲁人的道义!”

    端木先生?

    我猛地转头望向身边的男子,心中蓦地一惊。他是鲁人,是商人,善辞令,行仁义,莫非他就是端木赐?鲁国孔丘的弟子,那个凭着一张嘴,就能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覇越的国士端木赐!

    眼前这个头戴金冠,衣饰浮华的人就是我一直满心敬仰的端木赐!

    在我认定眼前之人就是名扬天下的端木赐时,立马不受控制地露出自认为最热情的笑容,身子一倾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先生可是孔大夫门下弟子,单名一个赐字?”

    端木赐明显被我的转变吓到了,他不经意地把手抽了出来,身子往后挪了半个位置,徐徐道:“正是在下。小哥之前说我会亏了鲁人的道义……”

    我连忙摇头加摆手:“不打紧,不打紧,啊——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先生……”我一激动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干脆就闭上嘴巴盯着他打量起来。

    端木赐,表字子贡,鲁国大夫孔丘座下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在见到端木赐之前,我在脑子里对他的样貌有过很多想象。今天亲眼见到他,发现他比我之前想的要高一些,胡子也长了一些,眼睛和我想的一模一样,略显狭长,但深邃睿智。

    孔大夫座下弟子三千,有七十二人精通六艺最为天下人称道。蔡夫子当年也曾拎着一块肉干作学费拜在孔丘门下,日日听他讲学谈礼。他在世时,每每同我谈到礼仪德行,都对这位鲁国大夫极尽赞美之词,听到后来反而让我对这孔丘,生出一丝不真实感。

    人无完人,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往往会让人心生距离,进而觉得虚空。当年端木赐游说五国所展现出的非凡才智,就让我觉得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可今日我见他一身珠光宝气,锦衣华饰倒觉得他格外可亲,不管俗不俗,起码他是个真实存在,触手可及的人。

    “喂,你把人家大叔都看得害怕了!”无邪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对端木赐道:“大叔你别怕,她这是犯了晕症,不是要吃人。”

    端木赐被我盯得有些发憷,见我被无邪拉离后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闭上眼睛假寐。

    “你可把那人吓坏了。”四儿凑到我耳边笑嘻嘻道。

    “他怕什么呀?”

    四儿和无邪相视一眼对我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你现在的装束是个男子,一脸爱慕地盯着那个大叔,你说他怕什么?”四儿憋着笑道。

    备注 (1)镒(音同益)、釿(音同斤)、铢(音同珠),是古代的重量单位。

第一百十七章 国士无双(二)

    我一听自己也乐了,如此失常的举动还真是犯了晕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人是谁啊?我还没见你什么时候对陌生人这么上心过。”四儿挪了下身子,把耳朵凑到我嘴边。

    我扯着她的耳廓,压低嗓子笑道:“这人可是如今天下第一名人,第一有钱人,我想巴结巴结他也捞点好处。”

    “你又不缺啥,你巴结他做什么?”四儿在我手上掐了一把,竖起两道秀眉紧张道,“你不会是因为将军要娶妻,就想随便找个有名有钱的人相奔吧?无媒无聘奔于男子的女人,地位比妾还低,这你比我清楚啊!”

    “想什么呢!”我坐正身子,偷偷地扫了一圈,生怕四儿的话被人听去,“我想与他结交,是想以后有机会到鲁国,兴许能见孔丘一面。四儿,我看你才是想嫁想疯了吧!呵,别急,等回到晋国,我立马就给你扯布绣嫁衣去!”

    “哎呀,说不过你啦!”四儿红着脸拍了我一掌,转身钻进了营帐,“别什么孔大夫,鲁夫子的了,赶紧睡吧,明天要是船走不了,还得用脚走呢!”

    我转头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端木赐,心想,不知道这孔丘收不收女弟子,不然等过两年我也拎串肉干到鲁国交学费去!

    “阿拾,蔡夫子的雀鸟还是你收着吧,我怕弄丢了!”四儿从帐子里探出一个脑袋,把我留在她那儿的双头陶鸟递给了我。

    “这是什么呀?长得古里古怪的。”无邪长手一伸就把陶鸟抓走了。

    “你别给摔坏了!”四儿看无邪捏着陶鸟的尾巴在手上转来转去,连忙出声警告。

    我把陶鸟从无邪手里夺了下来,肃声道:“这东西我可有大用,你要是给摔坏了,我就把毒经上的草药在你身上通通试一遍!”

    “试一种不就死了嘛,费不了你那么多功夫!”无邪翘起嘴巴嘟囔道,“我还不如这丑了吧唧的鸟重要。”

    四儿朝无邪翻了个白眼,对我笑道:“你养的这孩子凶不得,赶紧给他讲道理吧!”说完把头又缩回了帐子。

    “无邪,你可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可想知道他们当初为什么会抛弃你?”

    “不想!”无邪冷冷地回了一句。

    “可是我想……我想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的阿娘到底是不是晋国人,我想知道我有没有兄弟姐妹,我的眼睛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这只破鸟难道会告诉你?”无邪瞄了我手中的陶鸟一眼。

    我用手摩挲着陶鸟两个相连的脑袋,笑道:“当然不会,但是如果我把这只陶鸟交给一个人,他也许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

    “谁?”

    “晋国太史墨,也是我现在的师父。”我转过头看着无邪,“你最初是在鲜虞恒山被奴隶贩子抓住的,恒山一半在鲜虞国内,一半在晋国赵氏的领地,也许这次同我回晋国,你也能找到自己的父母。”

    “我不想去找他们,我就是我,谁是我的父母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无邪抬起头,目光直视着远处幽暗的树林。不管他生活在哪里,同谁在一起,他永远都是一只骄傲而孤独的狼。

    “好吧,都随你。”我转身钻进了营帐。

    这一晚我睡得格外沉,没有梦见尸横遍野的战场,也没有梦见撕心裂肺的离别,躺在薄薄的几乎遮不住风雪的帐篷里我睡了这几个月来最安稳的一觉。

    “阿拾,你醒了吗?再不起来,人都要走光了!”

    四儿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我打了一个冷颤,立马坐了起来:“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不早些叫我?”

    “我看你难得睡得好,怎么舍得叫你。”四儿掀了我身上的熊皮,又爬进来搓了搓我的脸,“得赶紧了,这会儿都正午了。我们的船今天还是走不了,侍卫们一早已经到前面的镇子弄了几辆牛车和几匹马。你把衣服穿好,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正午了!”我连忙穿上衣服,把帐子里的东西收了收钻了出来。此时,伍封和百里大夫已经不在了,只有赵无恤和几个游侠儿还在营地里收拾东西。

    “你舍得起来啦?”无恤把东西堆上牛车,笑着抬眼问我。

    “他们都已经走了?”我扫了一圈没见到兰姬也没见到端木赐一群人。

    “这会儿船上的东西应该也搬得差不多了,我们到河边与他们会合,然后一起出发。”无恤把牛车交给四个侍卫,自己骑上了一匹马,“坐上来吧!”他朝我伸出手。

    “你先去吧,我们会尽量赶上来的。”我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

    无恤看了一眼四儿,像是明白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便策马走了。

    昨晚下的雪已经化了,拖着行李的牛车行在泥泞的黄泥路上摇摇摆摆,老旧的车轱辘忍不住发出吱呀呀的响声。我拎着下摆,牵着四儿,努力让脚步落在路边的干草上。

    “你为什么不和他骑马走呢,是因为我吗?其实,我可以爬到牛车顶上去坐的。”四儿看着我道。

    “我有多久没和你这样一起走路了?”我拉着四儿的手轻轻地跃过一个泥坑,“小时候,总觉得身边的人永远不会离开。现在长大了才知道,原来离别比相守容易很多。不经意的一个转身,就有可能把自己最在乎的人弄丢。所以,趁你现在还没出嫁,我想好好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阿拾……”四儿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动容道,“昨天你和狼崽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不管你能不能找到自己的父亲,不管你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我们都是姐妹,一辈子。”

    “嗯,一辈子。”我回握着她的手,鼻头猛地一酸。

    等伍封娶了伯嬴,等四儿嫁了于安,也许就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一个人一匹马,浪迹天涯,不做他的阿拾,也不做晋国的子黯,只是我,一个无国无家的孤女。

    端木赐在我到达河边时已经走了,兰姬和她的一群舞伎则打算走到前面的村子等智氏派马车来接。

    我们一群人从水路换到了陆路。最初的几天因为车辆、马匹紧缺走得很是辛苦,但到了武城后,无恤派人又雇了四辆宽敞的马车,之后十几日总算没有再受苦,一路走走歇歇终于回到了新绛。

    新绛城几天前刚下过一场大雪,进城的道路两旁堆了半人高的积雪。因为天气太冷,路旁的残雪没有融化反而混着灰褐色的尘土结成了硬块,灰灰白白一路铺到了长街的尽头。我掀开马车上的帷幔探出头来,一张嘴就哈出一口白雾:“怎么停下来不走了?”我问车夫。

    “是前面的车不走了。”车夫拿鞭子指了指前方,我探头看去,只见赵无恤和伯嬴正站在路边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说着话,面色都不大好看。

    “我到前面去看看,你和无邪待在车里别动。”我钻进车帷对四儿吩咐了一声,然后拢了拢外袍跳下马车跑到无恤身旁。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伯嬴皱着眉头把我拉到一边,声音有些发颤:“子黯,世子被人射了一箭,护送他归城的车队马上就要到了。”

    伯鲁受伤了?!我大惊,急忙道:“谁射伤了他?伤得严重吗?”

    “说是今天早上在城外晋侯的园囿里狩猎时被误伤的,伤势如何我也不清楚,等待会儿见到了才能知道。”

    一个连待宰的肉猪都要放到院子里养起来的人,怎么会突然想到去狩猎?还恰巧被误伤?我从伯嬴的话里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伯嬴望着西城门来回踱了两步,回头对无恤道:“你赶紧派人妥善安顿伍将军和百里大夫,纳彩的事情恐怕要暂且缓缓了。”

    “嗯,都已经吩咐下去了。长姐莫要着急,巫医已经在了,世子一到就让他上车诊治。”

    进城路上偶遇的老人是赵府的巫医吉,他受赵鞅之命在城门口等候伯鲁的马车,没想到恰好遇见了我们。从西城门到赵府走得顺畅的话,两刻钟便到了,如果伯鲁不是伤得很重,赵鞅绝不会派巫医站在城门口拦车,更不会让他拎着一个装了雏狗的竹笼上车救人。

    巫医,顾名思义,先巫后医。天下间,十人得病九人请巫,在巫术中有一种方法叫做“移兆”,就是用巫咒将病人的征兆转移到雏狗身上,使其代替病人受苦,此法非重症绝不会用。

    我跟着史墨学过移兆之法,却从未用过。现在想来,既然害人的死咒可以是假的,那么这救人的移兆之法也可能是假的。因此,我当即决定让四儿和无邪先去太史府,自己留下来和巫医吉一起在城门口等伯鲁的马车。

    半刻钟后,伯鲁的马车从城外疾驰而入。无恤和伯嬴替下了赶车的仆役,我和巫医吉爬上了马车。虽然,一开始我也在脑中想象过伯鲁受伤的样子,但当我透过车帷的空隙,看到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的他时,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一百十八章 内墙有茨(一)

    “别挡着路!”

    我正欲进车救人,身旁的巫医吉却重重推了我一把,兀自拎着小狗的脖子进了马车,放下了帷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看着无恤又急又恼。

    “巫医吉使咒时,从不许外人在场。你就耐心等着吧!”无恤拉着缰绳大喝一声,两匹黑马嘶鸣着狂奔起来。

    “救人的本事不知道行不行,规矩倒是挺多。”我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帷幔,只能耐着性子站在无恤身后。

    伯嬴自从上了车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的五官像是被风冻住了,没有一丝表情,两只苍白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僵硬地搭在腿上。

    冬日的冷风夹带着冲鼻的血腥味,随着帷幔的一起一落钻进了我的鼻子,小狗凄惨的呜咽声如一计计重锤敲打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半晌,巫医吉拎着一只被割断了喉咙的小狗探了出来,摇头叹息道:“世子伤重,这雏狗灵性太弱,恐是担不起他的伤兆。”

    “那怎么办?”伯嬴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巫医吉,声音越发焦急,“你还不快想想别的法子啊!狗的灵性太弱,那马呢?人呢?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世子不能有事!”每个人在即将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人时,都会变得疯狂,如果现在杀人可以救活伯鲁,那么以伯嬴的性格和她的地位,我相信她会毫不犹豫地大开杀戒。

    巫医吉愣了半晌,颤颤巍巍地冒出几个字:“贵女节哀……卿相怕是要另择世子了。”

    另择世子?一听这话,我脑门一热,厉声道:“灵性太弱的怕不是这雏狗,是巫医你吧!”我看了一眼小狗脖颈上的那抹刀痕,冷笑道,“箭伤被你移成了刀伤,世子的伤如何能好?另择世子?我看你根本就没打算要治好世子!”

    “大胆!你你你……”巫医吉指着我的鼻子,气得直打哆嗦。

    伯嬴双目圆瞪一把按下巫医吉的手指:“我再问你最后一句,你能不能治好世子?”

    “老朽无能,世子他,怕是醒不过来了。”巫医吉斜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车帷,呐呐地回道。

    “世子如果活不成,你也别活了!”伯嬴唰地一下抽出剑来,巫医吉双腿一软居然从飞驰的马车上跌了下去。

    “没用的东西!”伯嬴看着落地翻滚的巫医吉冷哼了一声,把剑插了回去,转而拉着我的手道,“子黯,卿父和太史都说你是神子托生,你一定有办法能救伯鲁的,对吗?”

    “我先进去看看世子。”我捏了捏伯嬴的手,皱着眉头掀开车帷钻了进去。

    车内,伯鲁紧闭着眼睛躺倒在蒲席上,他左边的席子上有一滩温热的血迹,右侧的阴影里竟端坐着一个面色阴冷的男子。

    “你是谁?”男子开口,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像裹了一层冰渣子,又冷又刺。

    “巫士子黯!”我看了他一眼,迅速跪下身子,全神贯注地查看起伯鲁的伤口。

    伯鲁的伤口在右胸上,原本箭头射得不深,但拔箭之人似乎故意上下左右撕扯了几下,硬生生地在伯鲁胸前扯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

    我不动声色地从自己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件干净的白色寝衣,撕下一条袖子按在伯鲁不断渗血的伤口上,“是谁拔了世子身上的箭?”我问。

    “我拔的,怎么了?”男子挑起一边的眉毛,淡漠的眼神仿佛是在与我谈论今天的天气。

    “先生是?”

    “赵氏孟礼。”男子报出自己的名字,又看了一眼依旧昏迷的伯鲁,漠然道,“巫医吉不是说世子伤重不治了吗?”

    “箭伤不在要害之地,世子性命无虞。”我按紧伯鲁的伤口,心中一时百转千回。

    原来这人就是赵家的庶长子,赵鞅的第一个儿子——赵孟礼!

    在秦国时我就听说过他的名字,据说赵鞅特别钟爱这个儿子,不仅给他请了最好的夫子,还亲自教他武艺,国内凡有重要的祭祀、宴席,除了世子赵伯鲁外,唯一带在身边的儿子就是这个赵孟礼。伯鲁此番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最高兴的人一定是他。

    “小巫士,该念什么咒,你赶紧念了吧!我们赵家世子的身子弱得很。”赵孟礼低头瞄了一眼面色惨白,呼吸微弱的伯鲁,阴森森道,“得个伤寒都能去掉半条命的人,如今受了箭伤怕是活不过明日了。他要是死了,我那小妹定会一剑刺穿你的心。”

    “不劳先生担心。”我不理会赵孟礼的威胁,一心专注在伯鲁的伤口上。

    “子黯,我们到了!”伯嬴在外面高声喊道。

    紧接着,车帷就被人猛地掀开,两个身材高硕的侍卫跳了上来,拂开我抬起伯鲁就往外走。

    “你们轻一点,别碰到他的伤口!”我握着满是血迹的白布紧张地嘱咐着。

    “你怎么在这里?”赵鞅一身常服站在门口,他看了一眼伤重昏迷的伯鲁,转头问我。

    我赶忙行了一礼,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回话,伯嬴就从我身后窜了上来,啜泣道:“卿父,巫医吉枉吃了我们赵家这么多年的俸禄,他居然说伯鲁伤重,要卿父另择世子……阿爹,伯鲁他不能有事啊!”伯嬴说完竟趴在赵鞅肩头嘤嘤地哭了起来。

    “阿嬴别哭,伯鲁他会没事的。”赵鞅轻拍着伯嬴的肩膀,同我使了个眼神:“你师父已经在世子的院子里等着了,你也赶紧过去吧!无恤儿,你也去看看!”

    “诺!”我和无恤行了一礼,快步走进府里。

    “卿父,世子的身子实在是太弱了。”我转过头来,恰好看见赵孟礼假惺惺地把伯嬴从赵鞅身边扶开,满脸痛惜地与赵鞅说着些什么。

    我冷哼了一声,压低声音对无恤道:“你这个大哥也太明目张胆了。”

    “赵家有十二个儿子,兄长羸弱不讨卿父喜欢早就已经不是个秘密。如今他受了伤,其他的人自然蠢蠢欲动。”无恤铁着一张脸,抬头看了看天,“哼,这府里怕是要变天了”

    到了伯鲁的院子,还没进正寝的大门就看到一个青衣女子带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跪在门口。

    “她是谁啊?”我问无恤。

    “不像是府里的人。”无恤带着我直接越过二人进了寝室。

    屋内,史墨正坐在床榻前检查伯鲁的伤口,荀姬坐在史墨身后不停地用帕子擦着眼泪。

    我走到伯鲁榻前,匆匆给史墨见了一礼,急问道:“师父,世子的血止住了吗?”

    “止住了。”

    “我刚刚在车上察看过世子的伤口,伤口很浅,按理不会昏迷不醒啊?”

    “伤口虽浅,但是你看这里!”史墨用指尖在伯鲁伤口的右下方轻轻按了一下,外缘破损的皮肉旋即翻翘了起来,露出里面的箭伤,“这些脓疮才是世子昏迷的原因。”

    “世子中箭也就是今天早上的事,怎么伤口这么快就生出脓疮了?”我说话间心中一寒,急忙用手捏开伯鲁的嘴巴看了看,失声道,“世子中了‘热咒’!”

    “巫士,什么是‘热咒’?”荀姬一听立马扑了上来,焦急道,“可有解?

    “子黯,你同荀姬说吧!”史墨垂目,用清水小心地清洗着伯鲁的伤口。

    我看了一眼史墨,端坐起身子对荀姬徐徐道:“世子体内侵入了一团毒火,这伤口上的小脓疱就是被那毒火烧出来的。如果不赶紧解咒的话,不出三日,世子就会因为伤口溃烂,发热而死。”

    “天啊!怎么会这样——”荀姬张大了嘴巴,她的哭声似乎被过度的恐惧堵在了喉咙里,听起来支离破碎。

    “可有解咒之法?”无恤握着伯鲁的手,满脸凝重地问道,荀姬一听也急忙跪爬了过来。

    我在心中思量了一番,正色道:“中咒之人需取冰魄含于口中,再寻雪山之上的白毛灵猴做为移兆之牲,配合汤药口服,才能化解体内的毒火。”

    “冰魄是什么?灵猴又要上哪里去找?”无恤双眉紧蹙,问得急切。

    “冰魄太史府上就有,灵猴嘛,我恰巧养了一只,只不过……”

    “不过什么,你要什么我通通都给你。”荀姬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声音陡然变得又细又高。

    “世子的汤药、膳食只能经我一人之手。十日内,所有人都不能踏足这个院子。”

    “好,只要巫士能救夫君一命,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我现在就去求卿父下令!”荀姬说完带着婢子冲了出去。

    史墨替伯鲁合上了衣服,轻唤了一声:“无恤!”

    “是!”无恤往前移了几步,附耳在史墨嘴边。

    “跪在门口的是晋侯的如夫人辛垣和今日误伤了世子的公子啼,他们是奉了晋侯之命来同卿相请罪的。你出去问问那小公子,他今日的箭箙是从何处得来的?用的又是什么箭簇?”

    “太史的意思是——”

    史墨微微颔首,无恤的脸色陡然一凛,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第一百十九章 内墙有茨(二)

    其实“热咒”只是我与史墨之间的一种暗语,而实际上伯鲁此刻昏迷不醒的真正原因是他中了芨草之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芨草是生长在野地里的一种寻常草药,时人会用它来治疗虫蛇蛰咬之毒,但如果用量大了便会变成致人死命的毒药。将箭簇涂上芨草的汁液,中箭之人虽然不会即刻倒地身亡,但很快就会因为伤口溃烂,发热而死。

    “冰魄?灵猴?你这丫头扯起谎来,真叫老夫自愧不如。”

    “师父是舍不得你那几块灵石?”每个巫士都有自己喜欢的灵石,明夷喜欢松香虎魄,史墨则钟爱深潭冰晶。那是一种被埋在百尺深潭之下,坚硬、无色、清晰透明,状如寒冰的石头。

    我为了唬弄荀姬只能编一些听起来玄乎其玄的东西,雪猴被我拉出来受苦,那史墨自然也得忍痛交出几块冰晶。

    “为师怎么会舍不得?”史墨站起身来,“你还需要什么草药,我让人回府给你去取。”

    “我要一些染青衣用的蓼蓝,再要些忍冬、甘草、犀角粉,每日还要一罐新鲜的马奶。”

    “半个时辰后就会有人给你送来。”史墨说完转身走到门口,开了门又轻轻地合上,转头对我道,“子黯,世子伤成这样,卿相都没有来看他,你应该已经明了世子在卿相心中的位置。现在,即便你已经猜出下毒之人是谁,也不要冒然去告诉卿相,那样只会让你自己身陷险境。”说完不等我答话便开门走了出去。

    其实,我和史墨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复杂,很微妙。我从没有把他当作师父来敬重,他也从未把我当作弟子来训教。若说他待我好,他以往在太史府予我授课时,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看我的眼神也总是充满了探究与隔阂。但若说他待我不好,他却毫不犹豫地把师门重物螭龙冠赠给了我,我与无恤赴秦前,他草药、毒药、随身小物给我备了足足一箱。而且他刚刚同我说这番话时,无论神情和语气都像极了夫子,也许他是真的在担心我。

    不过史墨既然说出这番话,那就意味着他和我一样,心中已经有了怀疑之人。晋侯虽然一直对赵鞅的专权专政心存不满,但也不会愚蠢到让自己的小儿子去射杀赵氏一个不受爱戴的世子。伯鲁若是死了,对晋侯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在箭簇上下毒的定然另有其人!

    所有人离开之后,昏暗的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奄奄一息的伯鲁。

    伯鲁的脸白得泛青,乌紫色的嘴唇抿得死紧,两边的肩膀因为疼痛不时地上下抽搐。

    “你现在知道了吧!就算你没有害人之心,你只要坐在世子的位置上就会有人想要你的命。”我拿帕子按压着伯鲁额上的冷汗,叹息道,“养猪养虎不如养士,你是根本没听进去。平白无故地邀你去狩猎,你怎么也不多长个心眼,多带几个人……”

    “我带了三个……”一直昏迷不醒的伯鲁微微地睁开眼睛,对着我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你醒啦!”我赶忙用手背试了一下他额间的热度,依旧滚烫。

    “卿…父呢?”伯鲁的喉咙因为芨草的热毒肿得不能说话,我竖起耳朵也只能勉强听到几个破碎的字。

    “卿相之前一直在这里,后来怕妨碍到我替你治伤才走的。”我微笑着握住他的手,“你可把我们大家都吓坏了,不过你放心,给我十天时间,我一定能让你好起来。”

    “他不会来看我的,我又让他丢脸了……”伯鲁闭上眼睛,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很担心你呢,他让巫医吉到城门口去等你的马车,又让太史候在你的院子里。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我可以肯定他一直在担心你。你先好好睡上一觉,晚点他还会过来看你的。”

    “他会来吗?”伯鲁的眉头微颤,睫毛被隐忍在眼眶中的泪水打湿,一撮撮地粘在眼睑下。

    “嗯,他一定会来的。”我不忍看他苦涩的笑容,轻轻地应了一声起身走到门边,本想开门让他透透气,却意外撞见了站在门外的赵鞅。

    “我说过晚点会来吗?”赵鞅的脸不怒自威,他背手站在我面前,让我觉得整个人连带着身后的房子都被笼进了一个沉甸甸的罩子里,透不过气来。

    “巫士子黯见过卿相!”

    赵鞅沉默不语,只用眼睛上下审视了我一番,而后拂袖走下了台阶。

    “卿相——”

    “你告诉他,就说我已经来过了。”赵鞅略一迟疑,旋即又大踏步朝院外走去。

    “世子已经醒了,卿相不进去看看他?”我见他要走,急忙快步追了下去,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大胆!”赵鞅转头冷冷地瞥了一眼我拉在他袍袖上的手。

    我旋即松开手,往前迈了两步,跪在赵鞅身前,鼓起勇气道:“卿相,里面受伤的那个人是赵氏的世子,你的嫡子,不管你对他有多么不满意,他始终是你最重要的儿子。为了赵氏的百年基业,作为宗主你必须要保护好他。你对他的每一次忽视,都会让他成为有心之人的活箭靶。他逃得过这一次,逃不过下一次。如果,你觉得他担不起世子这个重担,你也有责任让他从这个位置上平平安安地走下来。因为,当初把送他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正是卿相自己啊!”

    赵鞅紧盯着我,他的眼中燃烧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似乎下一刻就会冲上来拧断我的脖子,“你,说完了?”他道。

    “没有!”我抬起头直视着他,按捺下心中畏惧直言道,“卿相今日如果就这么走了,那就表示,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世子送命,然后再心安理得地为自己挑选一个中意的世子,不用再考虑嫡庶长幼之分,也不用顾忌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可这不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事,更不是一个像卿相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该做的事。教育一个合格的世子是宗主的责任,卿相文治武功受天下人敬仰,难道现在要推卸作为赵氏宗主最基本的职责吗?”

    “自周舍(1)死后,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跟老夫说话了。”赵鞅看着我,眼中的怒气渐渐地淡去,他伸手把我扶了起来,“伯鲁是个好儿子,可他却不该是我的嫡长子……我再给他两年时间,若他还不能让我满意,我会依你所说,让他平平安安地从这个位置上下来。”

    我说这番话之前早已做好了领罚的准备,如今赵鞅不但没有怪罪我,反而许诺要护伯鲁周全,我一激动又一把抓住了赵鞅的袖子,“卿相,谢谢你,你是世间最好的父亲。”

    伯鲁,你听到没?他说你是个好儿子。

    赵鞅看了一眼我抓在他袖子上的手,没有厉声怒斥却意外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如今倒想知道,什么样的人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来?”

    “小女无父无母,实是卑贱,今日冲撞卿相还请卿相赎罪。”我弯腰冲赵鞅深深一礼。

    赵鞅轻叹一声,转头迈上台阶。

    “卿相,中了‘热咒’还能活下来的人没有几个。世子他——真的很了不起。”

    “我知道……”赵鞅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推开了伯鲁的房门。

    我望着那扇红漆糊纱木门,久悬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不管此刻赵鞅会对伯鲁说些什么,只要他在这屋里多待一刻,暗杀伯鲁的人就会多一分忌惮!

    史墨很快就派人送来了我要的东西。我蹲在院中一边煮着芨草之毒的解药,一边琢磨着该如何对付躲在暗处的敌人。

    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秉性,荀姬善妒,眼里容不下别的女人;伯嬴霸道,不能与人分享心爱之物;我呢?我天生护短,谁若是欺负了我身边的人,我便要他千倍万倍地还回来!

    晋国现在是四卿专政,晋侯这人我在黄池会盟时见过,看上去虽不太精明,但也不像是个傻子。他若能和四大卿族处理好关系,就能继续在那个位置上坐着。反之,如果他得罪了四卿,就很有可能会像齐国的上任国君一样被权臣赶下台,甚至被暗中除掉。所以他决不会借公子啼之手暗杀伯鲁,挑衅赵鞅。

    那接下来就是赵家庶长子赵孟礼,目前为止属他身上的疑点最多。

    其一,赵孟礼当时坐在车内,说明园囿行猎之时他也在场,他有机会调换公子啼箭箙里的箭;其二,伯鲁虽然昏迷,但流血不多,可他却认定伯鲁会死,说明他很可能知道箭簇上涂有剧毒;其三,伯鲁死后,无论立爱还是立长,他都是赵鞅的不二人选,所以他杀伯鲁有足够的动机。

    但只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伯鲁这人平日里最是没心没肺,他在院子里养动物的那会儿,据说出门只带无恤一人,赵孟礼如果想杀伯鲁为什么现在才动手?为什么非得在晋侯的园囿里,借公子啼的手?

    备注:(1)周舍:赵氏家臣,以直言敢谏著称。据汉·刘向《新序·杂事》中记载,周舍死后,赵鞅曾感叹:“众人之唯唯,不如周舍之谔谔。昔纣昏昏而亡,武王谔谔而昌。自周舍之死后,吾未尝闻吾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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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内墙有茨(三)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赵无恤突然抱着一个孩子从院外冲了进来:“阿拾!快救人!”

    “发生什么事了?”我立马站了起来,接下他手中的孩子,“这不是公子啼吗?他怎么了?”公子啼身子抽搐着,嘴角不断地有白色口沫流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奉卿父之命送他们母子回宫,车子才走到半路,公子啼就变成了这样。”

    我连忙翻开公子啼的眼皮看了看,又摸摸他的左胸和手脚——公子啼中毒了!他中了和伯鲁一样的毒,唯一的区别是伯鲁的毒入了血液,他的毒喝进了肚子!

    我伸出两指插进公子啼的嘴巴,在舌根处重重一压,公子啼旋即趴在我腿上狂吐起来。

    我扶着他的额头,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没事了,吐出来就好了。”

    “阿啼——你在做什么!”随后赶来的辛垣夫人看到公子啼呕吐不止,立马扑上来想要从我手中抢回自己的孩子。

    “别动!恶液里有毒!你若想救活你的孩子,就给我站远一点!”我伸手推开了她,捏着公子啼的嘴巴对无恤高声道:“快,把那边的马奶给我灌进他嘴里!”

    辛垣夫人此刻已经吓得手足无措,她只能一边哭一边看着我和赵无恤把一大罐的马奶倒进公子啼的嘴里。

    公子啼连着吐了两回,才渐渐地止住了抽搐,呼吸也平缓了下来。

    “好了,他没事了。”我脱下自己身上沾了毒液的外衣,远远地丢在草地上,而后抱了公子啼交到辛垣夫人手上,“夫人,你好好想想,上车前小公子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辛垣夫人愣了愣,颤抖着手,指着赵无恤道:“他让婢子给我们端了一碗水,我没喝,阿啼喝了两口。”

    我抬头望向身边的赵无恤,心道,这事儿怎么又和他扯上关系了?

    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我应接不暇。赵家的人认为是公子啼重伤了世子伯鲁,辛垣夫人又指责赵无恤下毒报复公子啼。这笔烂帐一时半会儿算都算不清楚。

    外面的吵闹声不可避免地惊动了屋内的赵鞅,他黑着一张脸,大力推开了房门。此时,辛垣夫人正如泼妇一般扯着赵无恤的衣领又哭又骂,头上的玉笄金环撒了一地。

    “这是怎么回事!”赵鞅按剑大喝一声,声音洪亮震耳。

    辛垣夫人如闻惊雷,僵硬地放开了无恤的衣领,回头望了一眼赵鞅,旋即像棵被烫熟的蒿菜,蔫蔫地坐在了地上。

    无恤镇定地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大步流星走到赵鞅面前:“卿父,公子啼在我们府上中了毒。他最后喝的水是我让婢子送的。”他颔首垂目,声音冷静。我看着他的侧脸,不由在心里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毒杀晋公子,这个罪名可不轻啊!

    赵鞅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他在无恤脸上扫了一圈,轻抬右手道:“你去把那下毒的婢子给我带来!”

    “诺!”无恤神色一正,侧过脸看了我一眼,提剑飞身而去。

    我俯身拿起之前丢在地上的麻布,折了两折垫在手里,把陶罐里煎好的药分成两份,其中一份端给了辛垣夫人。“如夫人,这是小公子的解药,只要喝上两日就无大碍了。如夫人不妨好生想想,若赵家子真是有心要杀公子替世子报仇,他也不会找我来救他,对吗?”

    辛垣夫人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站在我身侧的赵鞅,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摸了摸熟睡中的公子啼,着意放柔了声音:“如夫人,现在既然有人想要谋害公子和世子,在没有找到凶手之前,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待在一处。这样既方便卿相派人保护,也方便我施药救治。如夫人不妨写封书信传于国君,就说想带着公子啼在赵府多住些时日,祈愿赵世子康复。今日之事怕是有人故意在背后离间国君与卿相,如夫人聪慧,必然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

    我这番话中的深意,辛垣夫人听得真切,她咬着下唇闷声不语,只专注着一点点把药喂进公子啼的嘴巴。一碗药见了底,赵鞅也失去了等待的耐性,他抬手三击掌,四个青衣带甲的侍卫立刻出现在院中。

    “如夫人,你若信得过老夫,就把公子啼留下吧!十日后,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赵鞅亲手将抱着公子啼的辛垣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对侍卫命令道:“安排如夫人在府里住下,再派一队人日夜守在世子院外,若是公子啼和世子出了什么差错,所有人提头来见!”

    “诺!”四亲卫齐声应道。

    既然赵鞅已经发话,辛垣夫人也不敢再说什么,她依依不舍地把公子啼交到我手上,泪珠含在眼眶里让人看着生怜。我搂着公子啼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容:“如夫人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小公子。”

    “一切就都拜托巫士了!”辛垣夫人伸手摸了摸公子啼娇嫩的脸蛋,俯首一拜,一步一回地跟着侍卫走出了院子。

    哎,好人坏人这回我算是做齐了。

    “老夫没有看走眼,你确实是个通透的孩子。这事被国君知道倒也无妨,只是落在其他三家手里怕是会对我赵氏不利。”赵鞅看着我怀里的公子啼道。

    赵、智、韩、魏四家共同执掌晋国的军政大权,赵鞅身为四卿之首,深知调和制约其他三家的策略和手段。图谋政事,如履薄冰,一个不小心赵家就可能会步了范氏、中行氏的后路,被其他三家朝夕之间赶尽杀绝。权谋游戏,永远是世间最危险最残忍的游戏。

    辛垣夫人走后不久,无恤带回了一具女子的尸首。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细眉小鼻的少女,额间的一个血窟窿占了她半张脸的大小。我俯身细看了两眼,见血液凝固的样子,死了足有半个时辰。

    赵鞅的脸阴沉着,半天没有说话,无恤的脸色也愈加凝重。

    送水的小婢子死了,这就意味着没有人能证明无恤的清白。辛垣夫人虽然暂时被软禁在府中,但如果十日之内不能找出幕后真凶,那公子啼中毒的事一旦传出去,无恤恐怕也难逃一死。

    我让侍卫抱了公子啼进房间,又壮着胆子把剩下的一碗药端给了无恤:“我还要煎药,你端进去喂世子喝吧!”

    无恤看了一眼赵鞅,见他没有出声反对,就借机退下了。

    赵鞅看着地上已经气绝的婢子,缓缓道:“老夫知道人不是无恤儿杀的。但只怕今日之事还只是一个开端,好事之人还在暗处等着看我赵氏的好戏。子黯,我且将这四名侍卫交给你,此后几日,伯鲁和公子啼的安危就先托付给你了。你切莫让老夫失望啊!”

    “子黯敬诺!”我跪地领命。

    赵鞅微微颔首,对身后的侍卫吩咐道:“你们给我听着,以后十日,你们四人只听从巫士一人的命令,其他人如有异议,就让他们来找我。”

    “诺!”四人高声应道。

    赵鞅走后不多会儿,无恤端着空碗走了出来,“卿父走了?”他问。

    “嗯,世子怎么样了?”

    “喝了药已经睡了。”无恤看到我身后的四名侍卫惊讶道,“你刚刚说了什么?卿父怎么把‘司怪四卫’都交给了你?”

    司怪四卫?我看了一眼身后的四个冷面侍卫,不由暗笑,赵鞅此人果然如外界所传,笃信占星卜卦之术。赵氏分野属白虎七星宿之中的觜宿、参宿,而司怪正是觜宿的星官之一,属星四颗。

    “没说什么。”我摇了摇头,揶揄道,“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倒碗水都弄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此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此时天色已暗,青紫色的天光照在赵无恤阴沉的脸上,让人蓦地一寒。他这人有时嬉皮笑脸,有时毒舌刻薄,有时温柔似水,有时又难掩杀伐阴狠之气,我与他相处得越久,就越觉得他不像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简简单单的张孟谈。

    “世子这边我会照顾,你自己这几日要多加小心。四儿和无邪现在还在太史府,你待会儿能派人接他们过来吗?”我轻声问。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你先早点休息吧!他们两个我明天会给你送过来。”他心不在焉地说完,转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你们也下去吧,明日一早再来见我。”我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脖颈,对司怪四卫吩咐道。

    “诺!”

    入夜,我哼着秦地的小调,在昏黄的油灯下用蓼蓝的汁水替伯鲁清洗伤口。

    “没良心的丫头,我快死了,你还有心情唱歌?”伯鲁半睁着眼睛,声音听上去嘶哑干涩但却比下午要清楚一点。

    “这是姑娘们春日采蓝时唱的歌,我现在是把你的皮肉当作衣服染呢!”我微笑着扬了扬手上用来擦拭伤口的蓝布,“世子大可放心,有我在,老天不会这么早收了你,这蓼蓝除了能染蓝布之外,它的叶子和根茎都有解毒消肿的作用,你这伤口十日之内一定能生出新肉来。”

    “谢谢你。”伯鲁抿着嘴巴,微笑道。

    “等你好了,再谢不迟。”我拿干布压去伤口多余的蓼蓝汁,再细细地撒上了一层犀角粉。

    伯鲁吃痛皱起了眉头,咬着牙关断断续续道:“我要谢的是你对卿父说的那些话。”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内墙有茨(四)

    “你的喉咙还肿着呢,别说话了!”我把伯鲁搀扶起来,小心翼翼地替他裹上绑带,自嘲道:“我的嗓门很大吗,连你在屋里都听见了?你卿父可真吓人,我算是胆子大不要命的,你没见到辛垣夫人,在他面前连声大气都不敢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替伯鲁包扎好伤口,又拖了一条被子放在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伤患中间,“你今天晚上好好休息,明天同我讲讲,你为什么突然转性要去狩猎?又怎么糊里糊涂被一个七岁的小娃娃射中了胸口?”

    伯鲁轻轻地嗯了一声,我吹熄了屋里的灯盏,替公子啼拉了拉滑下来的被子,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现在需要的不是睡眠,而是这一连串事情背后的真相。死了的小婢子是谁的人?公子啼箭箙里的毒箭是谁放进去的?如果伯鲁中毒身亡,谁会是最终的获益者?

    我躺在黑暗之中,一个个问题像是发了光的丝线交织在我的脑子里,我要一根根地梳理清楚,我要解开敌人暗中撒下的罗网……

    公子啼因为解毒及时,第二日清晨就已经清醒了。只是幼童突遇变故又见不到母亲,难免紧张害怕,喝了一碗黄米羹后就缩手缩脚地躲在角落里,任我说什么,问什么,就是不开口。

    幸好临近正午的时候,无恤派人送了四儿和无邪来,公子啼貌似对雪猴很有好感,时不时拿眼睛去偷瞄它。我见状便拿出之前在伯鲁房中找到的一盒蜜饯贿赂雪猴,先来个倒立,再开始转圈,最后连着五个后空翻,只差让它当众表演舞蹈以博公子啼一笑。

    常年养在深宫的小公子哪里见过这么机灵有趣的猴子,他蹲在角落里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巫士,能让我和它玩会儿吗?”

    “当然可以!”我拿了一块桃干放在雪猴手里当做奖励,然后笑眯眯地把一整盒蜜饯递给了公子啼,“这小家伙狡猾得很,你可得握牢这盒子,不然它准能从你手上抢走。”

    “嗯!”公子啼点点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蛀得只剩下一半的大门牙,样子格外有趣。

    “玩去吧!”我拍了拍他的脑袋轻笑道。

    “小猴子,来——跳一个!”公子啼抱着盒子和雪猴欢闹追逐着满屋子乱跑。

    四儿收拾完带来的包袱,凑过来问了一句:“这小孩是谁啊?”

    “晋侯的小儿子,用毒箭重伤赵世子的凶手。”我看了一眼坐在床铺上的伯鲁调笑道。

    四儿刚进来见礼时,伯鲁还在一旁装深沉,好似自己身上的箭伤是战场奋勇杀敌所致,现在被我说破,脸色瞬间就垮了下来。

    偏巧屋里还坐着一个喜欢嘲笑人的无邪,他极配合地用手拍着地,哈哈大笑:“喂,我说赵世子你也太没用了吧!被一个没门牙的小儿射成重伤?”

    “无邪!不许乱说!”我端了新绞好的蓼蓝汁走到伯鲁身边,重重地拍了一下无邪的脑袋,“快,道歉。”

    “明明是你先说的!我——”无邪一脸无辜地指指我,指指伯鲁,极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世子见谅!”

    伯鲁配合着四儿把胸前的绑带解开,摆手道:“没事,我是挺丢人的,生平第一次行猎就被一个小儿射中了,而且还是在养花养草的园囿里。”

    伯鲁狩猎的地方是晋侯在城外的园囿,所谓园囿是将田地圈起来,里面种上各色树木花草,摆上溪涧里寻来的怪石,搭上台榭,圈养鸟雀走兽,供贵族们春日游玩,秋日行猎的场所。

    “你一向厌恶行猎,这次怎么突然转性了?”我检查了一下伯鲁的伤口,里面细小的脓包已经消了不少,看来医尘手卷上写的果然不错,蓼蓝和犀角确有解毒的奇效。

    “大哥已经两年没和我说话了,前几日他派人送了几件小孩的衣物给周儿,又来院中和我小坐了一会儿,他说他想邀我同去晋侯的园囿赏雪煮酒。我不想错过这次和他交好的机会,就答应了。”

    “一个两年没有和你说话的人,突然间要与你把酒言欢,你不会觉得奇怪吗?”

    “阿拾,人不可以在一个地方,犯两次同样的错误。两年前,我因为听了红云儿的话,拒绝了大哥园囿行猎的邀约,后来弄得我们兄弟二人心生隔阂,形同陌路。我们俩的院子只隔了一道墙,但私下里却没有说过一句话。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愿意原谅我。两年后,他再次邀我同行,我怎能拒绝他的好意?”伯鲁一激动,按着胸口又是一阵猛咳,“这事——和大哥,没关系——”

    “我知道同他没关系,你别说话了。”我帮着他顺了顺气,心中很是无奈,当初因为伯鲁仁善才愿意真心与他结交,如今却恼他榆木脑袋,分不清好歹。

    我把药汁交给四儿,吹了一声口哨,雪猴立马屁颠颠地跑了过来,一盒蜜饯已然落在它的手上。公子啼随后也跟了过来,红着脸,气喘吁吁道:“巫士,你的猴子太滑头了。”

    “公子你坐下。”我微笑着哄公子啼在我身边坐下,“你想不想见你娘亲?”

    “想!”公子啼使劲点了点头,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明亮的光彩。

    “你如果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就让人带你阿娘过来见你,可好?”

    “我如果告诉你,你把这猴子也给了我吧!”公子啼看了一眼旁边笑嘻嘻的雪猴,小声问道。

    “它可是雪山上的雪猴,你同它呆久了会被冻成冰块死掉的。”我一边说一边偷偷地捏了一下雪猴的腰,雪猴立马配合地龇出牙齿开始鬼叫。我拍了拍公子啼沮丧的小脸甜笑道:“不过你现在身上热毒未消,我倒是可以把它借你玩两天。”

    公子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我身后的伯鲁,委屈道:“其实——赵世子身上的箭不是我射的。”

    我顿时吃了一惊,急问道:“那是谁射的?”

    “是我新收的一名侍卫,他说树丛后面躲了一只熊,我当时一害怕,没拉紧弓弦,箭射到一半就掉地上了。”

    园囿里哪来的熊?!诸侯公卿的园囿里养的多是吃草的动物,食肉的顶多是狐狸,连狼都很少有人养,更何况是熊!这侍卫明显是在误导公子啼。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我说了,可是智颜和那个赵孟礼都一口咬定赵世子身上的箭是我射的,后来连阿娘也不相信我了。巫士,射伤赵世子的人是侍卫突,不是我,你一定要相信我!”公子啼说完嘴巴一撇,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我用手轻轻地抹掉他的泪水,柔声细语道:“你先别哭,那你知道侍卫突现在在哪儿?”

    “他,他已经死了……”公子啼哭得更凶了。

    “死了?!怎么死的?”

    “因为是他先喊的有熊,后来发现树丛后面中箭的是赵世子,他就拔剑自尽了。”

    哼,好一个死无对证!看来,赵孟礼和那个智颜是商量好要让公子啼背这个黑锅了。

    “世子,你也真是,园囿狩猎你躲在树丛后面做什么?”我见公子啼哭得厉害,只得回头责问伯鲁。

    伯鲁无奈道:“我没有躲在树后,当时大家在围猎一只小鹿,大哥让我从侧面包抄,我是追着鹿进了树丛。”

    “那这个智颜又是什么人?”

    “智颜是智瑶的长子,五日后就要被封为智世子了。”

    “智世子?我听说智瑶的年纪比红云儿大不了几岁,怎么智氏这么早就立世子了?”我惊讶道。

    伯鲁捂着胸口长喘了两口气,对着我缓缓道:“你有所不知,智氏一脉的男子天寿多不久长,好几代宗主不到四十就早逝了。因而晋侯特许智氏宗子十岁落冠,十二立嗣,以续族脉。智颜今年刚好十二,所以智瑶就急着要立他为世子了。”

    “这么说兰姬受智瑶之邀是为了赴册立世子之宴……”我低头喃喃自语。

    “这女人出现的地方总没什么好事!幸好咱们这回不用再和她搅和在一起。”无邪抢了雪猴的蜜饯,躺在地上翘着腿,一颗颗地往嘴里扔。

    我被无邪一语点醒,忙拽着伯鲁的袖子道:“智氏立世子,其他三家的宗主可要携自家世子一同赴礼?”

    “你怎么知道?这有什么不妥吗?”

    我没有理会伯鲁的疑问,径自又问:“那以前韩、魏两家立世子的时候,卿相除了带你去,还带过别人吗?”

    “按理只能由各家宗主带世子或嫡长子赴礼,所以以前两次卿父都只带了我一个人。”

    伯鲁这话一说,我的心中豁然开朗。赵家嫡出的四子和六子都住在各自的采邑,如果伯鲁出事,五日之内他们都不可能赶回新绛。那么陪赵鞅赴礼的人就一定会是赵孟礼,这也就是他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刺杀伯鲁的原因。

    可是,证据呢?

    侍卫突死了,倒水的小婢子也死了,智颜帮着赵孟礼诬陷公子啼显然也是同谋。这样一来,让我上哪儿找证据证明是赵孟礼企图鸠占鹊巢谋害伯鲁呢?

第一百二十二章 寒夜惊魂(一)

    “阿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伯鲁在我愣神发呆的时候突然叫了我一句。

    我回过神来,看到四儿在伯鲁胸前捆得歪歪扭扭的绷带就笑了:“这丫头的手只有煮东西的时候是灵巧的,其他时候还不如一个男子。这包扎伤口的活儿还是我来弄吧!”

    “不,她绑得挺好的。”伯鲁看着四儿歉疚道。

    四儿捂嘴低头一笑,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他可真是个老好人。”说完,起身走到无邪身边踢了踢,“小狼崽,走,给你烧肉吃去!”

    两个人加上公子啼和雪猴,哗啦啦地走了出去。我帮伯鲁包好伤口,披上衣服,起身道:“天气冷了,你先休息一会儿,我让侍卫端两个火炉进来。”

    “阿拾——”伯鲁叫住了我,却又半天不说话。

    “怎么了?你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伯鲁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道:“大哥的事,你别告诉卿父!”

    我知道!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赵孟礼打的什么主意,他心里也许都清楚!

    我一仰头长吐了一口闷气,回到伯鲁的床榻前:“你可是想告诉我,他如果想要你的世子之位你就让给他?”

    “他文采武功,样样都很出色。他……担得起赵氏的将来。”

    “可是他这里有问题!”我指了指伯鲁的胸口,“他的心是黑的,他今日要杀你,明日当上世子更容不下你。况且,这事没那么简单,如果我现在不告诉卿相,说不定不出十日,晋国的上卿就要换人来做了!”

    “怎么会?”伯鲁吃惊道。

    “怎么不会!我的好世子,你以后还是多听听红云儿的话,他总是不会害你的。”我扶着伯鲁躺下替他拉上被子,语重心长道,“别说这件事情由不得你来做决定,就算都由你说了算,你好好想想,他要是当上世子,当上宗主,第一个肯定先杀了你,接下来就是红云儿,还有你的大子周儿,兴许还有伯嬴,你舍得让他们都陪你一起死?”

    伯鲁涨红着脸,呼吸急促,半晌吐出来一句让我惊诧万分的话:“可我也不想大哥死,我六岁落水时,他救了我,我欠他一条命!”

    赵孟礼救过伯鲁?!这又是哪门子的事?

    “大哥长我两岁,他娘亲死的早,从小就跟我和伯嬴待在一起。我六岁那年冬天,掉进了后院的池塘,是他不管不顾地跳下去救了我,险些还送了自己一条命。”

    我伸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心里无比感慨。小时候不知嫡庶之分,不受权势诱惑,因而相亲相爱,看到弟弟落水,做哥哥的就奋不顾身地跳进冰水里救人。长大了,学礼了,知道嫡庶有别,尊卑有序,反而要千方百计地在暗地里谋划,谋划怎么才能杀死这个占了一切的弟弟。

    “他不会死的,我手里没有证据,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这次算你把命还给他了,下次想想你在乎的人,别再做那么冒失的事了!”

    这世上有些事情,你明明知道却说不得,因为你胆子太小,怕引火上身。

    赵鞅的秉性我还没摸透,如果现在冒冒然跑去同他说:“喂,卿相,你的庶长子想杀你的嫡长子呢!”这无疑是自寻死路,他便是要杀我,我也怨不得他。但此次中毒事件牵扯到晋国智氏,兹事体大,我又不能不告诉他。那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让别人去说。这人不能是赵无恤,因为赵鞅会怀疑他的用心。这人必须得是让赵鞅信服的人,而且与赵家诸子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想来想去,除了史墨之外,就没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了。

    当夜,我拎了一盏纱灯简装夜行进了史墨的院子。

    小院内,黄木制的糊纱推门大开,史墨正闭目端坐在屋檐下。他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来,还特地在身旁铺了一张长绒的白毛毡席,席旁放一方小案,案上搁了一个燃着炭火的小炉和一壶刚刚热好的香气四溢的九酝。

    “师父怎么知道今夜我会来?”我搓了搓冻僵的手,脱了鹿皮靴,在他身边坐下。

    史墨缓缓地睁开眼睛,替我斟了一耳杯热酒:“你若是为了赵家大子的事来找我,喝了这杯酒就回去吧!早些时候,无恤已经来找过我了,这事我也已经同卿相说过了。”

    “他已经来过了?他说什么了?”我就着双耳杯饮了一大口酒,热过的九酝入口烧舌,却极暖肚子,只喝了一口便散了我周身大半的寒气。

    “他想让我说的,自然和你要说的一样。这次智氏祭礼,赵孟礼去不得。”

    这个红云儿,动作也太快了!

    “那他可说什么缘由了?”我伸出冻得发红的双手,一边烤火一边问。

    史墨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沉下面色道:“进屋把为师的鹿裘拿来!”

    “诺!”我急着要听无恤打压赵孟礼的理由,起身冲进屋拿了鹿裘又赶忙冲了出来,一把盖在史墨背上。史墨回头瞪了我一眼,揪下裘衣塞到我怀里:“穿上!别冻出病来添乱!”

    “啊?”我抱着鹿裘低头瞧了瞧自己,今夜出来急,竟忘了穿夹袍,难怪一路上冷得厉害。

    我裹好裘衣复又坐下,史墨这才徐徐道:“无恤告诉老夫,他已查实公子啼身旁自裁谢罪的侍卫突早年受过智氏的恩惠,送水的小婢子也有亲妹在智府为婢,他现在虽无法证实智氏直接参与其中,但大子孟礼却极有可能成为智氏攻击赵氏的把柄。所以此番祭礼,赵孟礼去不得。”

    “那卿相怎么说?”

    “卿相已经决定此次祭礼带无恤同去。”

    “真的?!”

    “你替他高兴?”

    “那是自然,红云儿善良聪慧、有情有义,比那大子赵孟礼强了不止百倍。卿相早该看到他的好。”我丝毫不掩藏自己的喜悦。

    “善良聪慧,有情有义?小丫头,你认识的赵无恤,和我认识的,怕不是一个人啊!”史墨取了案几上的长柄玉质贝型勺给自己斟了一杯热酒,然后摊出一手,“我要的东西你可带来了?”

    我神色一凛,忙从怀中掏出那只双头雀鸟交到史墨手上:“这是师父要的东西,也请师父信守当日对弟子的承诺。”

    我与尹皋学习占星术的第二日,史墨就知道了我眼睛的异象。他那夜来尹皋院中看我,语气神情颇为古怪。之后,他收我为徒,我就找机会向他询问了自己的身世。可他却要我找到一只他当年送给夫子的双头雀鸟,用陶鸟来换他知道的关于我的一切。

    史墨接过雀鸟紧紧地握在手心,他神情紧张、犹豫,原本从容淡定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纷乱。我正欲开口安抚他,他却突然将陶鸟放在案几上,一掌拍碎了那只让他魂牵梦萦了三十年的雀鸟。

    “师父!你……”

    史墨的右手嵌满了碎陶片,可他听不见我的声音,他低垂着眼睑,在他消瘦凹陷的面颊上有两块骨头因为紧咬的牙关高高地隆起。在那堆破碎的陶片中俨然藏着一条细长的白绢布,绢布上墨迹斑斑似有书写。史墨用苍老干枯的手捏起那布条看了一眼,只一眼,他眼底的阴影里便生出了一丝不可言状的苦色。那凄苦的颜色如一层黑雾瞬间爬满了他颓然的面庞,吞没了他最后一点骄傲。

    那白绢布条上的字迹是谁的?三十几年前,他们三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夫子的故事我已无从猜测,如今逝者已逝,这背后的秘密,也就只有史墨一人知晓了。

    “师父……”我想要伸手查看史墨受伤的右手,他五指一握,将那白布条死死地捏进了手心:“子黯,你能否答应为师一件事?”史墨以手支案,勉强撑起了自己的腰背。

    “弟子恭听。”

    “待我百年之后,就让人把我葬在竹林里吧!挨着你夫子的墓,就在那棵刻了字的翠竹下面……别让他们把我葬在公陵旁,我死后不想再侍奉任何人。”史墨的声音因哽咽而嘶哑,我喉头一紧,端正身子叩首应道:“弟子敬诺!”

    “好,你既给了我要的东西,那你想知道什么,你便问吧!”

    悲哀的深夜下起了小雪,稀稀落落的雪花乘着冬夜的寒风斜斜地飞进屋檐,落在阶前,落在冰凉的酒液里。史墨和衣端坐着,我从脖子上解下贴身的玉环放在他面前,他微微侧首只略扫了一眼便道:“这是狐氏一族的玉佩,相传乃周王子狐之物,原是组佩有阴阳双环相扣,这是其中一环。”

    “狐氏一族可有月下碧眸的传说?”我轻问。

    史墨看着院中一株结了冰花的修竹,缓缓道:“一百多年前,狐氏封地在犬戎,宗主狐突曾娶外族碧眸女子为妻,生季姬,眸色淡,月下澄碧。季姬生重耳,目有双瞳,是为晋国文公。后百余年间,狐氏一支中又出过两个眸色有异的女子,但皆早夭。此一脉自七十年前已迁居北方鲜虞,晋国再无后人。”

第一百二十三章 寒夜惊魂(二)

    “可我阿娘既是狐氏后人为何会说晋语?这玉环的另一半又去了哪里?”

    “你阿娘为什么会说晋语我不知,这玉环的另一半在哪里我也不知,我只知道你不该来晋国,更不该来新绛!”史墨转头看着我,疼惜、怜悯、无奈,自责,他把他平日对我深藏的情绪一股脑全都溶进了此刻的眼神,叫我分不清坐在面前的到底是史墨还是夫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师父,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不想让我来晋国?阿娘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有些急恼,我想起了阿娘那些梦呓般的警告。

    “你可想知道那眸色有异的两个女婴为何早夭?”

    “为何?”

    “她们被人吃了,放在食鼎里,连汤带肉吃掉了。”

    “吃掉了?!”我大惊失色。

    “对,剥皮啃骨,连汤带肉。”史墨说着,将视线投在了我裸露的双手上。

    我被他看得发憷,放在案几上的两只手竟莫名地有些发麻。剥皮啃骨……我望着案上火炉中的两块红炭,心中却浮现出了一口兽头纹的青铜大鼎,鼎下堆着熊熊燃烧的木柴,旁边有人举着大斧要剁下我这双手扔进沸腾的汤水里,而周围全是拿着刀俎、食箸,面色贪婪的吃客。

    “师父的意思是,晋国有人想吃了我?”我把手藏进袖里,紧紧地握成拳,心狂跳不止,整张脸如着了火一般滚烫起来。

    “异者为妖,自古如是。鲜虞乃北方蛮国,传说众多。七年前,卿相讨伐鲜虞,鲜虞国几近灭国,国中贵族逃入深山不见踪迹,但侍奉王族的几个方士却一路南下到了晋国。”

    “方士,何为方士?”鲜虞乃燕、晋之间的异族小国,对于它,我知之甚少。

    “方士,其职类巫。但素日召神劾鬼,炼药以求长生。智瑶府中就收有鲜虞国来的方士,他们相信狐氏碧眸女婴可烹煮入药以得长生。”

    “荒唐,这简直太荒唐了!生老病死乃人之天命,自夏禹立国,扬扬数千年,哪有一个人可以与天齐寿?他智瑶莫非疯了不成!”我又惊又怒。

    “智氏一脉男丁多早亡,智氏一族也几度因此差点丢了卿位。所以,为保族脉,智氏自文子起,府中常年备有药人,以药喂哺,再由方士采血入药以养宗主精气。长生之方要的是女婴,你现已长成却也不必惧怕别人烹煮了你。只是,智瑶府上既有采血入药的惯例,他们难免不会觊觎你的血。所以,你现在最好马上离开晋国,明天我就可以派人送你去齐国。”

    “不,我不走!”我恼怒道。

    “为何?”史墨雪白的长眉猛地蹙起,“可是因为无恤?”

    “这是我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子黯,你自入我门下,为免引人注意,我便让你以男子之貌示人,但为师今日却要多说一句,他赵无恤再好,也绝非你的良人,你莫要在他身上失了心。留在晋国对你而言,实是百害而无一利!”

    “师父,我与无恤乃知己好友,并无男女之情。我要留在晋国,自有我非留不可的理由。智氏新立宗子,师父必在受邀观礼之列,届时请师父务必带子黯同去!”我伏跪在史墨身前叩头高声道。阿娘不让我来晋国是怕有人伤害我,可她疯疯癫癫的时候又要我一定要来晋国。为什么?阿藜,阿藜是谁?也许,我不是个孤儿。也许,我在这世上还有血脉相亲的亲人。鲜虞狐氏,智府药人,这是我目前唯一知道的和阿娘有关的线索。如果,这个阿藜就在晋国,我如何能一走了之?那样,我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娘亲,对得起我素未蒙面的亲人!

    “智府你绝不能去!”史墨厉声拒绝了我的请求,“智瑶此人生性狂傲,从不将别人放在眼里。他若是起了心思要抓你去做药人,别说是我,就算是卿相也未必奈何得了他。范氏、中行氏还在的时候,晋国上卿是六大家族的宗主轮着做。如今那两家被灭,便是赵、智、韩、魏四家轮流掌权。如今卿相年事已高,下一任上卿就是智瑶。伯鲁生性懦弱,为了赵氏的将来,即便是卿相也要忌惮智瑶几分。”

    是啊,如果智氏的计划成功,那第一个死的是伯鲁。公子啼如果也死在赵府,那第二个死的就是无恤。而赵孟礼如愿成为赵世子之后,智颜若是跳出来指责他当初弑弟夺位,毒杀公子啼,那任凭赵鞅权势滔天也救不了赵孟礼。到时候,恐怕连丧三子的赵鞅也会因此受累。智瑶之心如此歹毒,等他坐上上卿之位,现今如日中天的赵家,恐怕也也难逃任人宰割的命运。

    史墨见我久久不语,便起身将我扶了起来:“子黯,我自知无法和你夫子相比,但我既然收你为徒,就不能眼见着你引火上身。为了隐瞒你的身份,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如果你非要留在这里,那你必须对智氏敬而远之。”

    “师父放心,子黯绝非鲁莽之人。今夜,谢谢师父的酒。”我把耳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向史墨行礼告退。

    史墨紧拧双眉一脸担忧地看着我,他知道他的话我没有听进半句。

    智瑶,智瑶!这个名字似乎是我怎么都绕不开的一道坎。负了瑶女的人是不是他?在百里府里要杀我的人是不是他?天枢与他又有什么关系?这些问题困扰了我许久,如今竟连我的身世都同他有关。看来,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找个机会好好会会他!

    隆冬的寒夜静得有些吓人,宽阔的街道上空落落的只有我一个人。覆在地面上的露水结成了薄冰,人走在上面一步一滑,摇摇晃晃。之前出来时没有骑马,现在却后悔不已,照我这会儿的步速,走到天亮都不一定能回到赵府。

    晋国的冬天比秦国的更加难熬。秦地虽冷但冬日却极少下雨,那种冷是干燥的冷,单纯的冷。但晋地却不同,新绛这两日时不时会飘一阵小雨,寒冷的空气凝了水份湿答答的,阴气逼人。身上的衣服一天到晚总泛着寒冷的潮气,穿再厚的袄子都捂不热身子。

    前面的地上又躺了一只冻死的雀鸟,它雪白的腹部沾了灰突突的残雪,两只红红的小爪子直直地朝向天空,叫人看着可怜又可笑。雏鸟啊,雏鸟,既知隆冬难熬,为什么不早早南飞?我自嘲一叹,缩了缩脖子。之前的酒气到这会儿早已散光,凛冽的空气钻进衣袖让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寒冷中,我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我想起这些年做的那些梦,想起阿娘,想起她口中的阿藜。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希望智府的药人里就有我要找的阿藜,我是那么疯狂地想要有一个亲人,一个与我血脉相关的亲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定我此刻凌乱的心。

    街道的尽头传来马车奔驰的声音,我停下脚步回头去看。那自黑暗中驶来的马车在离我几丈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两匹黑色的骏马打着响鼻,呼着白气。驾车的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脸,马车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色帐子,看上去不像是女子的车驾。

    我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到车前,弯腰一礼:“在下太史府巫士子黯,急欲往卿相府去,冒昧请问主人家可否捎在下一程?”

    我话说完,车里没有一点动静,倒是赶车的车夫陡然抬起了脸。那是一张变了形的脸,额头中央的骨头高高地突起,下巴尖尖的歪向一边,稀疏的眉毛下是一双阴森可怕的倒三角眼睛。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像是从鬼域里爬出的怪兽。

    我心中一颤,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沉着嗓子对着车帐问了一句:“是他吗?”

    车帐稍稍掀开了一条缝,而后听到有人用手在车座上轻轻地敲了两下。下一刻,车夫已经从身后提了一柄长剑,腾身而起。

    我见状扔了纱灯转身就跑,可没跑出去几步就重重地扑倒在地上,失去平衡的身子蹭着地上的薄冰滑出去老远。

    “受死吧!”鬼脸车夫瞬间移到了我身前,一柄长剑冲着我的腹部狠狠地扎了下来。

    我翻身避过,从靴子里拔出于安送我的那把天水匕,趁那鬼脸车夫朝我冲过来时,在他脚踝上用力地划了一道。

    鬼脸车夫一吃痛猛地倒退了几步。

    我借机从地上爬了起来,拿着匕首紧盯着他。这路面太滑,我根本跑不了,万一再次摔倒,眼前的人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死我。

    “是谁要杀我?”我问。在天枢时,于安曾教过我几招对敌的杀招,天水匕上涂了致人昏迷的毒药,只要我能拖住他半刻钟,他就死定了。

    “你不需要知道。”他被我伤了脚踝后,谨慎了许多,一双三角眼紧紧地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伺机出击。

    “不管那人给了你多少钱,我出十倍的价钱。”我从怀里掏出一袋钱币扔在他脚边。他眼神一动,似是迟疑了一下,我趁机滑步向前,举起匕首朝他的胸膛扎去。

    可对手毕竟老辣,他即便中了我的毒,却在极短的时间里反应了过来,侧滑一步,挥剑直斩我握着匕首的手腕,我肩膀一拧避开他的攻击,匕首在手中变换一个角度,身子借势擦过他的另一侧,狠辣绝决地在他上臂内侧的血脉处割了一刀。

    当胸刺去的那一招是虚招,手臂上的这一刀才是真正的杀招!

第一百二十四章 寒夜惊魂(三)

    人和动物一样,身上总有几处血脉是碰不得的死处,你只要割开了它,就别妄想还能止住血流的速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话是于安告诉我的,他是巽卦的主事,也是天枢的第一号刺客,在他养伤期间教了我许多刺客惯用的杀招。在这样的乱世,我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先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男子的手臂血流如注,他扔下长剑,拼命地想要用手捂住伤口,但鲜血以不可思议地速度从他的指缝间涌出。

    我看着黑暗中喷涌而出的红色液体,皱了皱眉头:“没有用的,你既然以杀人为生就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流逝的鲜血带走了男子生命的气息,他的脸变得惨白一片,他瞪大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也许他的主子告诉他,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巫士,也许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死在一个瘦弱小儿的手里。

    男子的膝盖打着颤,他*着蜷缩在地上不停地抽搐。远处的那辆马车在他与我追逐打斗时就已经离开。车里的人大概觉得我今晚必死无疑,因而连留下来看的兴致都没有。

    我把沾了血的匕首在袖子上擦干净,重新插进靴内的暗袋。

    我从救了伯鲁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陷入了赵家的夺位之争,现在有人想要我死,这一点都不奇怪。很多年前,伍封告诉我,我把死亡看得太重了。如今,我终于像他说的那样,习惯了,习惯了算计,习惯了死亡。我看了地上的尸首一眼,漠然地转过身,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一个红发冲冠,衣襟大开的男子。他的肩上扛了一个女人,一个披头散发、昏迷不醒的女人。

    袒胸露腹的男子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往后退了一步,用戒备的眼神看着他。男子露齿一笑把肩上的女人往地上一放,旁若无人地走到尸体身边,蹲下来看了一眼车夫手臂上的伤口,笑道:“漂亮!伤口整齐干净,毫不拖泥带水。小东西,这活儿干得不错啊!”男子蹲在尸体旁,眼睛里盈满了亮光,这亮光如同一只野兽看见了猎物,一个色鬼看见了美人。

    隆冬腊月只穿一件大开襟麻布长袍就出来晃荡,深更半夜扛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走在大街上,看见死人两眼放光,异常兴奋,眼前的这个人,全身上下每一处都透着诡异。

    我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先生是?”

    红发男子站起身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跟我这么说话,听着头痛。小东西,你手艺不错,我挺喜欢你的,怎么样,到我家喝杯酒去?”

    到他家喝酒?!只要是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邀人回家喝酒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小弟还有急事,改日吧!”

    “真的不去?我那儿的酒可是刚从智府地窖里偷出来的椒浆,寻常人喝不到的。”

    椒浆,取花椒之辛香,酿为酒,用以降神。智府里贮藏的椒浆定是为了几日后册立世子的祭祀所用,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被人偷走?“大哥莫不是在吹牛吧,智府守备森严,你如何能从他家的地窖里偷出祭祀用的椒酒来,小弟不信。”

    “这女人也是我从智府里偷出来的,现在用完了正打算送回去。你不信,打醒她问问。”

    用完了要送回去?!我看了一眼男子大开的衣襟和女子散乱的头发,脑子里立马冒出一个非常糟糕的猜测——采花贼?杀人魔?不管他是谁,我都不能继续待下去了!

    “智府的女人都能偷出来,大哥厉害,小弟敬服。只是今天太晚了,明天,明天小弟一定带上好酒在城外的竹林恭候大哥。”

    “行,说定了!”男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转身扬了扬手,扔下一句,“明日你不来,我就剜了你的心肝下酒!”

    他说这话时的口气,淡得像是让我明天多带壶酒,省得不够喝。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男子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的出现和离开都快得让人迷惑。

    赵孟礼的事还没结束,我这儿又摊上了这么个麻烦的人物。我用手扶着脑袋,看了一眼地上被男子遗弃的女子。如果我把她丢在这里,估计再过一个时辰她就会被冻死,但要是把她背回智府我也没这个力气。况且,智府我还去不得。老天啊,难道要我坐在这里陪她一起冻死?!

    我用手拂开女子覆在脸上的乱发,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五官生得小巧,虽算不得美人,看着倒也可人,只是这会儿她鼻涕眼泪全都粘在脸上,脏兮兮的很是狼狈。女子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好几处,但样式和布料都属上品,看样子应是智瑶府上的妾室,运气不好,被入府盗酒的贼人顺带掳走了。

    我在女子嘴唇上方狠狠地掐了下去,她吃痛幽幽地醒转过来。

    “你醒了?看得见我吗?”我用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在听到我声音的一瞬间,女子猛地跳坐起来,她抱着身子大喊大叫,两只脚死命地踹向我。我连忙闪身避过,捂住耳朵默默地蹲在一旁,任她尽情地发泄。

    不知过了多久,她许是喊累了,没力气了,才最终安静了下来。

    “你好些了吗?劫你的人已经被我赶走了,你现在很安全。”我试探着朝她挪了几步,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帕递到她面前,“擦擦脸吧,我送你回去。”

    女子缓缓地抬起头,乱发之中一双凤目又红又肿。她愣愣地看着我,苍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眼泪一颗接一颗地翻滚而出。

    春日里,山野之间时常能瞧见与男子*的女子。名节对庶民女子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但对士族家的贵女而言却不一样。她们八岁学礼,最晚十岁便要和家中男子分案而食。若非重大庆典,很多人在出嫁之前都不会离开自己的住处一步,更别说是与其他男子纵情欢好了。这女子如今被歹人强夺了贞洁,一时半会儿怕是缓不过神来了。

    “你放心,这事我不会同别人去说,你只当它是一场恶梦,睡一觉忘了就好了。”我起身用路边的残雪打湿帕子,轻轻地擦去女子脸上的污渍。

    女子看了看我,又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上的一道淤痕,深吸了一口气抽噎道,“我忘不了……他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我丢了卿父的脸,我……”女子越说越激动,到后来整个人又再次陷入了癫狂。

    我叹一声气,半搂半抱地把她扶了起来:“刚才那人说你是被他从智府劫出来的,智府可有小门?我现在送你回去,今晚的事只要不被人发现就没事了。”

    “不被人发现……”

    “嗯,你回去之后找个机会把这衣服烧了,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你若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

    女子听完我的话先是一怔,死灰一片的脸渐渐显出了一丝希冀,她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臂,急声道:“西面偏院的墙角前两日塌了一块,府里忙着祭祀还没补上。”

    “太好了,那待会儿你就从那儿进去。”

    智府离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不远,我搀扶着女子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她说的那个地方。

    “别哭了,快进去吧!就当今晚被狗咬了一口。”

    女子抹了把眼泪,张开嘴像是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苦笑一声,同我行了一礼,转身钻进了墙角的破洞。

    我忍着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里面没什么动静了,才转身离开。

    这会儿夜里的寒气愈发浓重,我打着哆嗦一步一滑地往赵府走去。刚刚扶着女子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静下来了,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处地方是不疼的。和三角眼过招时摔的那一跤,可能伤到筋骨了,这会儿膝盖骨一阵阵地抽痛,停下来不走还好些,一走就痛得厉害。

    我这儿走得正辛苦,踢踏踢踏,黑暗中又驶来一辆马车。这会儿,就算有人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往前招手了。于是,身子一侧早早地闪到了路边。

    来的是一辆挂了垂幔的坐乘,马车顶上悬挂着两盏艳红的纱灯,那两点红光在夜色中一摇一晃,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车至身前时,我好奇地抬头张望了一眼,看见马车里隐约坐了一个女子。

    大半夜的,谁家的贵女这么晚了还在街上游荡?都说山上的恶鬼喜欢变作女子的样子在夜半时分捕食生魂,我这不是遇上真的山鬼了吧?

    这样一想,我便顾不上疼了,踩着碎冰就往赵府跑。

    可没跑两步,身后忽地吹来一阵香风,甜腻腻的还带了一丝酒气。我转头想看上一眼,可没等我看清,脸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个耳光。那凌厉的掌风蹭着耳朵扇下去,嗡的一声,我的右耳一阵轰鸣,眼前突然炸开了一片银光,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恶鬼盗跖(一)

    一阵晕眩之后,灰雾渐退,这才看清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一身彩锦深衣的兰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怒目圆瞪地看着我,脸色涨红,殷红的嘴唇和那只打得我发懵的右手微微地打着颤。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气瞬间爬上了脊骨。

    她怎么会在这里?!

    轰鸣的耳朵,火辣辣的脸颊,狂跳不止的心,待我反应过来想逃时,兰姬已经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正想着你,你居然就送上门来了!”

    “你放开我——”我起脚踢向兰姬的侧腰,她腰身一转避开我的攻击,手上的劲道陡然加重。

    “你的命还真是长,秦太子弄不死你,天枢的人也弄不死你。现在,你居然还攀上了赵氏!”她满嘴酒气,舌头打结,血红的眼睛里有滔天的怒气。

    “呃——”我顺着她的力道拼命地往后仰,终于在自己快要窒息前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

    我握紧匕首狠狠地往前一刺,兰姬松开手,大退一步避开了我的攻击。

    “就凭你也敢和我动手?”她看着我嗤笑一声,抬手拔下了头上一尺多长的发笄。

    那发笄露在外面的一段嵌了绿松石,藏在头发里面的却俨然是一截尖锐的刀锥。

    我往后退了一步,她欺身扑了上来,森冷的刀锥直刺我的咽喉。我用天水匕一硌,挡开了她手上的攻击,却没能躲开她脚下的偷袭。兰姬瞬间将我撂倒在地,起脚重重地踢了几下,直踢得我喉中腥气翻涌,方才作罢。

    她蹲下身子用刀锥紧顶着我的胸口,我以为她会一下刺死我,但她没有下手,反而缓下脸色端详起我的脸来:“你就是用这张脸迷惑了他?让他非但没有杀你,还处处护着你?”

    “他是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智瑶?”

    “智瑶?”兰姬眉峰一扬,嘴角漾出一个极艳丽的笑容,“你知道你这一路坏了我多少好事吗?我原打算割了你的头解气,可我现在改主意了。秦女,我们不妨来比比吧,看最后我们谁会赢?”

    “比什么?”我直视着她的眼睛。

    “比我们在晋国这场局里,谁能活到最后!”兰姬收了抵在我胸前的刀锥,挺身站了起来,纤手挽发,风情万种地将发笄插进了如云的黑发里,“你什么都没看清就跳进了晋国这场乱局。等着吧,将来自有你难看的死法!”

    “戴兽面的人不是智瑶?”

    “主人是谁一点都不重要,主人背后的是谁,那才重要。”兰姬瞟了我一眼,掩唇娇笑道,“看吧,我即便告诉你再多,你也还是个蠢女人。他要是为你这么蠢的女人前功尽弃,那真真是可怜!”兰姬拍了拍自己的衣角,轻笑着转身朝马车走去。

    “我会让你先死——”我冲着她离去的身影大喝一声。

    “把你的匕首收好吧,兴许它还能让你死得好看些!”兰姬飞身跳上马车,踢踏的马蹄声混着女子鬼魅的笑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等我回到赵府时,天已蒙蒙亮,吹了一夜的冷风,又受了兰姬的一顿毒打,我此刻头脑发胀,来不及和忧心忡忡的四儿说上一句话就扑倒在床铺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无论醒着还是睡着,兰姬的话都在我脑子里不断地回响。晋国的这场局,是说赵氏和智氏的争斗吗?兽面男子背后的人,又会是谁?我在团团迷雾中沉沉浮浮,等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的黄昏,微微睁开眼睛,发现床铺旁坐着一个人。太阳的余晖透过窗口的白纱映照在他脸上,迷蒙的光线让他眉梢的红云如一簇火焰徐徐燃烧。他闭着眼睛,神情肃穆,高耸的鼻梁下,一道暗金色的阴影让他的五官愈加深刻。

    为什么会有人说他丑呢?是因为他眉梢红色的胎记,还是他眉眼之间明显的外族痕迹?我的母亲留给了我一个成谜的身世,他的母亲却在他身上烙上了一个深深的抹不去的卑贱印记。

    无恤感觉到我的目光,睁开了眼睛:“你醒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四儿说你昨天早上回来一直睡到现在。”

    “我没事,只是这几天有些累,睡一觉就好。”我忍住身上的痛,笑着坐起身来。

    “你前夜去见了太史?”无恤问。

    “嗯,你去过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害我大冷天白跑了一趟。”

    “那你一定已经知道,五日后的祭礼,卿父决定要带我去观礼。”无恤说话时脸上竟有浓浓的悲色。

    “你这是怎么了?这事我知道,我原以为你会高兴。”

    “我也以为自己会高兴,但太史同卿父说的是:‘带上你最不可能成为世子的儿子,他的身份越卑贱,智氏就越不会在他身上动手脚。’阿拾,这话是我同太史说的,可我多希望,卿父选的人不是我,这府里还有其他几个侍妾生的儿子,他为什么不选他们?”

    “红云儿……”

    “你想说的我都知道,这院子外的人,就连荀姬都以为世子快死了。卿父留在新绛的几个儿子,这几天全都在密会大夫、家臣。智氏、韩氏、魏氏的人也都在眼巴巴地盯着,他们都在看,卿父会带谁赴礼,谁才是下一任赵氏世子。卿父无论是带了大哥、四哥、还是六弟,他们都有可能因此心生企图,继而垂涎世子之位。只有我不会,因为一个外族女奴的儿子就算顶了天,也做不了赵世子!”

    “不,你错了。”我把手轻轻地覆在无恤手上,“我想说的是,因为卿相知道你们兄弟情深,知道你不会为了世子之位加害伯鲁,所以才选了你。红云儿,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堂堂正正站在晋国四卿面前的机会。齐大夫晏婴矮小,秦大夫百里奚原是逃奴,此二人才华卓绝,世人只赞其贤明,又有谁鄙夷他们的相貌出身?这次祭礼,你且去,叫他们都知道晋国的骄骄男儿里,还有你赵氏无恤!”

    我一口气说完,无恤只怔怔地看着我,如大海般深邃的眼睛有一浪浪的波涛。半晌,他突然挺身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我问。

    “去做我该做的事。阿拾,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再不会放你走!”他扔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大踏步走了出去。

    “红云儿,你不像你的母亲,你更像卿父……”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

    无恤自那日走后就消失了,我瞒着四儿给自己上了药,所幸肋骨没被踢断,皮肉伤虽痛但也总有好的时候。此后又过了两日,伯鲁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但他听说赵鞅要带无恤去参加祭礼,就乐得躲在房里装病。四儿和无邪都已经跟伯鲁混得很熟,雪猴这几日被伯鲁和公子啼喂着吃了很多东西,整日里躺在地上晒它那圆滚滚的肚皮。

    “再喝两次,汤药就可以停了,不过外敷的药泥还不能停,等长了新肉才算真正好了。”我接过四儿熬好的汤药递给伯鲁,“今天我去见过卿相了,他让你好好养着,你大哥的事他自会处理。”

    “前天晚上雇刺客杀你的人,真的是大哥?”伯鲁接了药,皱眉痛心道。

    “他昨日在院外见到我,跟见了鬼一样,吓得脸都白了。我只稍微试探了几句,他就藏不住了。”

    “那你怎么还敢往院子外走呢!万一他又生了歹心怎么办?”四儿见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很是懊恼,她重重地拉了一把我的袖子,责备道,“你就是仗着自己命大,哪是险坑你往哪跳,上次是为了救百里府的贵女,这次又摊上赵家的……”四儿说到这儿,才想起伯鲁还在旁边,只能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摊上赵家的麻烦世子。”无邪接过四儿的话,对伯鲁道,“你这人啊,养养鱼,种种花还不错,这世子的位置,谁要谁坐去!不然哪一天又惹火上身,还害了阿拾。阿拾,你说对吧?”

    “你别骂他,他说的对。”我还没来得及张口,伯鲁就出声制止了我,“这两日我想了很多,现在总算想明白了。等智氏的祭礼完了,我会亲自同卿父说,让他另择贤人。赵家需要一个能保护族人的宗主,而我不想做赵氏的罪人。”

    “世子……”我望着伯鲁一脸释然的表情,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别皱着眉头了。我现在也好得差不多了,到后院看看我养的鱼吧!关在笼子里的,都听你的话放掉了,我可就剩这一池子的鱼了。”伯鲁笑了笑,示意四儿把他扶了起来。

    公子啼正巧牵雪猴的手跨进房门,一听说要去看鱼,也笑嘻嘻地凑了上来。

    “好,那我们就看鱼去吧!”我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这时,司怪四卫中的辰二突然出现在门外,垂首道:“巫士要查的事,鄙已经查清了。”

    “智府的女眷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第一百二十六章 恶鬼盗跖(二)

    两日前,我因为不放心半路上救的那名女子,特地让司怪四卫帮忙暗地里调查一下,看看智府内院的女眷们有什么异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魏氏嫁入智府的嫡女三天前暴毙了。”辰二沉声回道。

    “潭姬死了?”伯鲁听了辰二的话,惊问道。

    “你认识她?”我问。

    “我很久以前去魏府时见过一面,是个不爱说话,羞羞答答的小姑娘。魏侈对这个小女儿很是宠爱,怎么刚嫁到智家就死了呢?”

    “智府里有传言,说这新妇嫌弃智颜年少,私自出府夜会情郎。二人在府外作别时,恰好被人发现,潭姬羞愤之下拔剑自刎了。”辰二禀道。

    “潭姬嫁的不是智瑶,是智颜?十二岁的少年如何娶妻?”我惊愕不已。

    “智瑶是晋国的下任上卿,智颜是智氏世子,世子妇之位自然是晋国贵族们眼中的一块肥肉,谁家有合适的女儿都巴不得早早地送进去。合房的时日可以等,世子妇的位置却不等人。”伯鲁说完冲辰二挥了挥手,辰二行礼退下。我对四儿道:“你和无邪先带公子啼去后院看鱼,我和世子待会儿再来!”

    四儿点点头,拉着公子啼的手走了。

    “阿拾,你有话要同我说?”伯鲁见我一脸严肃,正色问道。

    “送潭姬回去的那个男人是我!”

    “可你是女人啊,怎么与她偷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伯鲁吃惊道。

    “事情是这样的……”我把那晚发生的事前前后后都同伯鲁说了一遍,之前不说是怕坏了那姑娘的名节,如今人已经死了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世子,我在想,这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一个入府偷酒的盗贼恰好掳了智氏的子媳,折辱完了还偏偏要送回去。她进去那会儿没什么动静,后来为什么又会被智颜发现?”

    “你的意思是有人安排了这一切?”

    “嗯,也许是有人不愿看到智、魏两家联姻吧!只是可怜了那姑娘……”我话说到一半,伯鲁的脸色已经变了。

    “阿拾,你不会是在怀疑卿父吧?”

    “这事未必与卿相有关。世子,你告诉四儿一声,就说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我明天再来看你!”我对伯鲁一礼,不待他回应就开门走了出去。潭姬之死虽与我无关,可我那日在回赵府的路上还遇到了兰姬,这事会不会与她有关,与天枢有关?虽然现在已经晚了两天,但我必须去一趟竹林,也许还有机会见到那个红发男子!

    我顶着寒风骑马到了城外的竹林,下马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却没有见到那晚的红发男子。此时天空阴云密布,厚厚的铅云在头顶翻滚着,粟米大小的冰粒子随着雨滴一同落在地上,沙沙作响。我抬头看了一眼,心道,这冰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于是重新上马,打算到浍水边的小院去躲一阵。

    因为伯鲁受伤,我这次从秦国回到新绛后,就一直住在赵府,这小院已经空了几个月。当初走的时候只留了赵府的一个小婢子帮我照管着,这会儿下了冰雨,屋子顶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加铺茅草。

    我到的时候,院门虚掩着,推门进去,见赵无恤送我的那几丛木槿花上斜斜地支了一个小架子,架上铺了一块苇席,冰粒子落在席子上,骨碌碌就滑进了土里,半点伤不到我的木槿。我心里不由暗赞,果然是赵府训练出来的婢子,即便主人不在,也照样打理得妥妥当当。

    “阿莠,我回来了。”我脱下沾泥的靴子,着袜进了屋子,叫了两声,小婢子却没有应声。四下看了一眼,没见着人,却闻到了满屋子的酒味。

    这天冷了,小丫头不会趁我不在偷酒喝了吧?

    “阿莠?”我快走了几步,打开了寝室后面的一扇小门。

    贮酒的小间里,满地都是大大小小的陶瓮,陶瓮中间赫然躺着一个歪头歪脑满身酒气的红发男子。

    这人怎么会在这里?!

    我大惊之余夺门而出,好不容易在院子里找到了一条麻绳,当下就把男子的手脚严严实实地捆了起来。

    “你醒醒!”我在水缸里舀了一瓢冰水一股脑全泼在了男子的脸上。

    “啊——”在冰水的刺激下,男子陡然醒了过来。

    “说,你是谁?”我拔出匕首紧贴着他的脖子。

    男子醒转过来后目光迷蒙,他看了我一眼,吃吃笑道:“好你个没心肠的女人,为什么我救了你,你倒抛下我跑了……现在,又来烦我作甚,滚!”他伸手想要推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已被我捆住,酒顿时就醒了。

    “快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掳走智家的子媳?”我冷下脸把匕首往下压了压。

    男子醒了酒看清是我,反倒放松了身子,大喇喇地躺在地上:“我柳下跖前前后后睡过的女人少说也有一百个,兴起而已,哪来什么原因?再说,智家偷出来的那个,太无趣,长什么样子我都已经忘了!”

    “无耻!”我在他那张笑脸上狠狠地甩了一个巴掌。

    “你找死!”男子吃了我一巴掌,顿时恼羞成怒,他瞪着眼睛龇着牙恶狠狠道,“你是什么东西?还从来没人敢在我脸上甩耳光子,你真是活腻了!”。

    我不理会他的叫骂,只径自从寝室里拿来了两个小盒子。

    “我们可以试试,到底是谁活腻了!”我打开红色的小盒,取出一小管用松脂封在骨节里的药粉,在男子面前晃了晃,“这里面装了七种毒药粉,你如果不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把毒药全都倒进你的嘴里!”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我一咬牙,用手捏着他的嘴大喝一声,“说,你是谁,为什么要劫智家的子媳?是谁指使了你?”

    “柳下跖,老子不是说过了吗?”

    “柳下跖……你是盗跖?!”我手一抖,装了药粉的骨节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他就是那个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恶鬼盗跖?那个挖小孩心肝下酒的——盗跖!

    我童年的噩梦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现在知道怕了?还不快把我放开,我饶你不死!”盗跖冷哼一声,厉声喝道。

    我打量了他一眼,勉强定下心神,算了,管他是谁,既然做了就做个彻底!我揭开骨节上的封脂,把一整管黑色的药粉全都倒进了盗跖的嘴里。

    “待会儿你的舌根就会开始发麻,你的嗓子会变得很烫很哑,慢慢地你身上的五种知觉都会消失,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就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兴许,我会把解药送给你。”我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另一个黑色小盒。

    “我是睡了你娘还是你姐?下这样的阴招!”盗跖扭着身子强坐起来,说话的声音已经开始发哑,“我五天前在城里喝酒,旁桌有人说智府里藏了两件宝贝,一是地窖里的十年椒浆,还有就是西院子里藏的绝世美人。我那天正好觉得无趣,就偷了酒,扛了女人。这天下能指使我柳下跖做事的人还没有出生!你,快把解药给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他说的话是对的,天下有谁能指使恶鬼盗跖做事?我放下匕首默默地解开了他手脚上的束缚:“我相信你说的。”

    盗跖的手脚一松,立马抓过那只黑色盒子,将我按倒在地:“小子,你找死!”

    “你打开盒子看看,里面是空的。你杀了我,不出一个时辰你也死了。我一个小人物有天下闻名的盗跖陪我一起死,倒也不算亏。”

    盗跖打开黑盒子一看,一脸不甘地松开了掐在我脖子上的手:“想不到我柳下跖居然有一天会栽在一个小儿手里。”

    我揉了揉脖子站起身来,从角落里捧出一个灰褐色的坛子:“这酒才是解药,但每日只能饮一耳杯,饮满一年才可真正解毒。而且这一年内,你不可以再喝别的酒。”

    “你在唬弄我?这顶多只够半年。”盗跖的嗓子已经哑得像个耄耋老人。

    “我只酿了这一坛,半年后你再来取。”

    “你就不怕我半年后取了酒再杀了你?”

    “你不会,到时候你也许还会谢谢我。”

    “笑话!”盗跖打开酒坛小饮了一口。

    “信不信由你!”我轻哼一声迈步走到了屋外。盗跖抱着酒坛子也跟了出来,同我并肩站在屋檐下看着外面的落雨。

    “柳下跖,那晚被你劫出来的女子死了。”

    “是嘛……”他语气冷淡,“是人总要死的。”

    “她是因为你死的,你被人利用辱没了她的名节,她的郎君被人利用逼死了自己的正妻。”

    “你要为她报仇?”盗跖转头看向我,红色的乱发和他的语气一样放肆嚣张。

    “不,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你是这屋子的主人?”盗跖问。

    “那是你弄的?”我指了指搭在木槿花上的架子,“你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居然还会怜惜花草?”

    “我高兴。”盗跖冷哼了一声,抱着酒坛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里,“半年后我再来!”

    “我的婢子……”

    “拿钱打发了。”他行至院门口,大步迈了出去。

    “你真的会吃小儿心肝?”我忽然想起来,又问了一句。

    他没有回答,高大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漫天的雨幕里。

第一百二十七章 智府夜宴(一)

    晋国四大卿族的斗争已经愈演愈烈,此事背后的主谋可以是赵家,可以是韩家,可以是躲在深宫里默默无闻的晋侯,也可能是我全然不知道的另一方势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无论此事背后的那个人是谁,他这一步棋下得的确狠辣、精准。他利用了盗跖的猎奇之心,轻而易举地毁了智氏和魏氏的联姻,还顺带着在魏氏宗主魏侈的心里埋下了一根毒刺。

    另一方面,赵鞅在知道了赵孟礼谋刺伯鲁的罪行后,对外另编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罪名把赵孟礼软禁在了府里,只等着春暖花开的时候,把他送到晋国北面的小城平邑去做邑宰。而原本属于赵孟礼的采邑晋阳,那座抵挡过范氏、中行氏大军围攻的坚固城池如今却空了出来,成了赵家诸子争相抢夺的一块肥肉。

    赵孟礼谋刺世子其罪当诛,但赵鞅只是把他贬到平邑,我和无恤为伯鲁不平,伯鲁却觉得这样很好,一副欣慰的样子。

    赵孟礼被软禁后,公子啼就被辛垣夫人带回了宫。赵鞅与辛垣夫人做了一笔交易,如果辛垣夫人不向任何人提起公子啼中毒之事,那公子啼误伤伯鲁的事他也不再追究。至于辛垣夫人一直想要知道的,关于公子啼中毒的“真相”,赵鞅明确地告诉她——这是智瑶在背后使了诡计,与赵家毫不相干。

    这件事说来真有些讽刺,牵扯在内的人,暗地里都做了不少肮脏的交易,到头来只有倍受指责的公子啼才是清清白白的。

    公子啼在离开赵府的时候,和雪猴难分难舍,我一冲动想让无邪把雪猴送给他,但无邪非常果断地拒绝了我,连挥带推地就把公子啼打发了。

    荀姬搬了回来照顾伯鲁,我乐得清闲,于是带着四儿和无邪重新回到了浍水边的小院。四儿把两个寝室稍稍打扫了一番,三个人就高高兴兴地住了下来。

    这一日正午,赵无恤带着烛椟和宓曹来看我。烛椟的样子憔悴了许多,头发胡子乱糟糟的,没有了之前洒脱不羁的豪气。倒是宓曹,虽然依旧和我没什么话说,但嘴角一直带着笑,像是得了什么喜事。

    他们二人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无恤却留了下来和我并肩坐下屋檐下,晒着太阳,聊着天。

    “明日就是智氏的祭礼了,可惜师父不肯带我去,不然我还能看到你戴高冠,着礼服的样子。哎,明明前两日都在下雨,怎么这天说晴就晴了呢!”

    “晴天定有皓月,莫说太史不让你去,就算他同意了,我也不许。”无恤看了我一眼揶揄道,“你这个小身板,若是被智瑶抓去作了药人放了血,估计等不到我去救你,你就死了。你还是给人省点心吧,好好做你的巫士,别去招惹你惹不起的人。”

    “师父都告诉你了?智瑶这人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是,现在的他很可怕。但总有一天,会出现一个让他也害怕的人。”无恤目视远方,沉声道。

    “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我扯了一把他的袖子,挑眉道。

    “你认为我做不到?”无恤转过头来,认真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的眼睛静得像一汪深潭,可底下却暗流涌动。

    “不,你有那个能力,但这条路很长也很难走。”

    “再难也是我想走的路。阿拾,你可会陪着我,像现在这样?”他握住我的手,温暖干燥的掌心有着常年用剑生出的厚茧,磨在我的皮肤上刺刺的,有种说不出的痛麻感觉。

    “我……”

    “你想要离开,对吗?无邪同我说了,你要和他一起走,去一个山好水好的地方,盖一间茅屋,行医治病。”

    “红云儿,我会陪在你身边,但我不知道会是多久。以前,我曾经许诺自己永远不会离开秦国,离开将军府,离开伍封。可现在呢?我不能许诺你什么,但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轻易离开你。”

    “阿拾,我第一次在秦太子府见到你时,我说过,我不要做你的朋友。那句话我是认真的。”

    “你不做我的朋友?那你要做什么?”我问。

    “你心里明白。”无恤说完站起身来,低头看着我,“明天乖乖地待在这里,不要冒险进智府。”

    “哦。”我乖巧地点了点头,他却信不过我,曲起两个手指狠狠地夹住了我的鼻翼:“明天如果让我在智府看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瞪了我一眼,按剑大步走了出去。

    无邪从门背后走了出来,轻轻地揉了揉我的鼻子:“你还没跟他说啊?”

    “要是跟他说了,他一定会找人把我关起来。明天我们万事小心点就是了。无邪,他说不要和我做朋友是什么意思啊?”我揉着被赵无恤捏红的鼻子,细细地琢磨他的话。

    “嗯——可能是想和你做敌人吧!”无邪想了想,认真地回道。

    “我真是个傻瓜,居然会问你……”我双手一撑站了起来,“我们还是商量一下明天的事吧!”

    智府因为要筹办册立世子的祭祀和晚上的宴乐,新雇了好几批仆役。无邪几天前就已经混了进去。他凭着俊俏的脸蛋和一身怪力气很快就得到了庖厨宰夫的赏识。祭祀这一天,宰夫让他采买宴会用的鱼鲜,我借机用草药涂黑了脸,扮成送鱼的渔夫混进了智府。

    智府十步一树,百步一阁,引水而入,长桥卧波,庭院错落有致,高台华丽*。可走在这富丽堂皇的府院里,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阿拾,这家的主人见了你的眼睛一定会很喜欢。”无邪凑到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为什么?”我疑惑道。

    “你看,他家到处都用了青碧色。”

    青碧色?无邪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抬头左右看了一圈,智府的长桥上、廊柱上、门框上只要是绘了图案的,通通用了大量的青碧色——我眼睛的颜色。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送鱼的,你走快点!”走在前面的胖管事回头冲我和无邪大喊了一声。

    “欸,来了!”我装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傻瓜样,点头哈腰地背着鱼篓跟了上去。

    智府的庖厨里,这会儿已经炸开了锅,来来往往的仆役、婢女总有几十号人,大家端着食材,捧着香料,你挤我我挤你,我才站了一小会儿就被撞了好几下。

    “送鱼的!”胖宰夫冲我吆喝了一声。

    “来了——”我哈着腰小步跑了过去。

    “拿了钱赶紧走,还认得路吗?”管事扔了一小袋子钱币给我。

    我接过来打开数了数,点头谄媚道:“认得,认得。”

    “那还站着干嘛,等我送你啊!”胖宰夫用鼻子冷哼了一声,似是很不愿和我这样的贱民说话。

    我连忙装出惊恐之色,行了一礼,快步出了庖厨。

    没过多久,无邪也悄悄溜了出来:“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拉着无邪躲到一个隐蔽的角落,脱下自己外面又脏又臭的麻布袍子塞进了鱼篓:“你不是说西院有个水井吗?把我昨天给你的药撒到里面,然后就回去庖厨帮忙。小心别让人发现。我四处转转,找找智府的地牢。”

    “我前两天都找过了,没有啊!”

    “不可能,这些卿大夫家里不可能没有地牢,定是藏得太隐蔽了。我再找找,天黑前在智府后巷的大树底下见!”

    “你小心点!”

    “知道了,你快去吧!”我推了无邪一把,转身把鱼篓藏在灌木丛里,理了理头发,走了出去。

    无邪前两日给我偷了一套仆役的常服,我穿在身上走了一路,并没有被人察觉。

    “前日里世子妇刚死,昨日北面来的鲜虞人又给世子送了个碧眸女人进来。”后院的小径上,迎面走来两个身穿蕊黄色夹衣襦裙的小婢子。

    “喜欢碧眸女人的不是家主吗?世子这年纪哪知道什么是女人。”

    “嘘——你小声点,不要命啦!”个子略高点儿的小婢子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她见我面色如常,自顾自走路,接着又说,“谁知道啊,不过那蛮地来的女人听说很会跳舞,晚上我们也去看看。”

    智瑶喜欢碧眸女子?我脑中突然浮现出当晚在百里氏花园里的一幕。他带着兽脸面具出现在醉酒的我面前,他明明可以一刀杀了我,却捂着我的眼睛吻了我。

    智瑶会是兽面男子吗?如果他是,他早就见过我的眼睛,为什么不抓我回来取血制药?兰姬说的兽面男子背后的人,又是谁?

    算了,既然都已经进来了,就算找不到关押药人的地牢,我也要见一见这个一直和我纠葛不断的智氏宗主!

    无邪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说要去看智瑶,他起初学着四儿的口气说了几句太危险之类的话,到最后听说兽面男子就是智瑶,好奇心变得比我都大,立马改了态度,果断地成了我的“帮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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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介绍:
(真实历史改编,非架空) 春秋末年,天下将倾,群雄争霸; 玉笄红颜,运筹花间,暗动棋局。 四岁前,她是贱民,是山鬼,是预言里月下碧眸的“亡晋女”; 十年后,她是巫士,是国士,是祭坛上君臣俯拜的晋国神子。 拜师阴阳家,讨教孔夫子,与春秋末年最卓绝的男子共赴一场倾世之恋。 两千年,竹简斑驳,不留只字片语; 二十年,不求闻达,却书浓墨重彩。 一卷青竹,一支刀笔,素手调漆,谱一曲竹书谣,唱一段战火流年,听一世爱恨离愁。 QQ群号:169990299 (入群密码:请填写书中狼娃的名字,两个字,书里的一个角色。) 微博账号:文简子竹书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竹书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竹书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