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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简子     竹书谣txt下载     竹书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八章 智府夜宴(二)

    我们混在一帮新来的仆役中间汗流浃背地闷头干了一下午的活,就等着晚上送食物和酒水的时候,趁机混进宴乐的高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等我们日入时分抱着酒瓮走到前院时,却彻底傻了眼。所有的器皿、食物、酒水,运到离高堂百步之外的地方就必须转交给另一拨由家宰亲自督管的美貌婢子,由她们再分批抬进去。

    我见状把无邪往旁边扯了两步,压低声音道:“今天的苦活怕是白干了,我们这个样子别说是要进去,就算离得近些,都会被门口那些卫兵抓起来。”

    “没关系,我有办法。”无邪冲我露齿一笑,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办法?”

    无邪看了一眼陆续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一众仆役,小声道:“我们走慢点。”

    忙了一整天,大家伙都已经累得不行,个个低着头闷声走路,没有人注意到我和无邪越走越慢,落在了队伍的尾端。

    “快说,你有什么办法?”

    无邪挑了挑眉毛,环顾了一下四周,拉我钻进了高堂背后的一条小径。

    “你别告诉我,你要从屋顶上爬进去!”

    “对啊!你抱着我的腰,我带你跳上去。”

    “要是被红云儿知道,他非杀了我不可——”

    “那你不去了?”

    “去——为什么不去?”我伸手抱住无邪的腰,看了看屋顶,心立马又虚了,“你可别把我摔下去啊!”

    “怕就闭上眼睛。”

    无邪大手一揽把我整个人夹抱了起来,快跑了几步,紧接着几次起落颠簸,待我睁开眼睛时,人已经立在屋檐之上,苍天触手可及,望眼尽处,残阳如血。

    “快低下身子,跟我来!”无邪拉了我一把。

    我反应过来立马伏下身子,猫着腰和无邪一起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明堂屋顶的正中央。这里赫然立着两张双目圆瞪,方口龇牙的青铜兽面。一张朝南一张朝北,宽幅总有七尺之余,我和无邪钻进它们之间的空隙,完完全全隐住了身形。

    “这地方可真好,前面和后面来的人都看不到我们,你是怎么发现的?”我喜滋滋地蹲坐下来。

    “我喜欢站在高的地方,到了一个地方总会先到屋顶上看看。”

    “赵世子的屋顶你也爬过了?”

    “嗯,他爹的屋顶我都爬过了。”

    “你居然上了赵鞅的屋顶!你胆子也太大了!下次可不许再这样了,小心被人用箭射下来!”

    “他们射不到我!”无邪冷哼一声,一副不屑的样子,“这世上还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无邪——”我用手掰过他的脑袋,从牙缝里冷冷地念出他的名字。

    他看着我,嚣张的气焰立马蔫了下来,不情愿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你现在乖乖听我的话,将来我陪你去攀这天下最高的山峰,随你抚云戏风,抱月摘星。”

    “阿拾——”无邪的眼睛里光彩毕现,重重地点了点头。

    冬日的天,黑得特别快,天边的半点残阳很快就沉到了大地深处,消散了它仅留的绛紫色光晕。天与地忽而漆黑一片。蓦然,智府通往正门的大道两侧亮起了千百点烛火,那烛火引了朦胧的水汽笼在自己周围,变身成一个个发光的小球在暗夜的风中摇摆跳跃,远远地看上去像是天上的星河无意落入了凡间。

    鼓乐齐鸣,繁星夹道,庭燎映天,智府的红漆大门在鼓点声积累到最高处时,应声而开。

    宾客们要入府了。

    正门处,身着华衣的士大夫们殷勤地递上拜帖和礼单;侧门,一摞摞的彩绘漆盒,布匹绸绢被仆役们络绎不绝地抬了进来。

    入夜的智府,热闹得如同三月里的市集。唯一不同的是,市集上交易的是庶民们新一年的希望;而这里交易的,是晋国士大夫未来的权利和地位。赵鞅老了,这个在晋国叱咤风云了三十年的人,已经是年逾六十的花甲老人,而下一任上卿——智氏的宗主智瑶正值壮年,未来的晋国无疑会是他的天下。所以,这一晚,晋国大大小小的官吏几乎都出现在了这场举国瞩目的宴席之上。

    大门口的宾客进了一拨又一拨,但我始终没有见到赵鞅和无恤的身影。约莫两刻钟后,从大门口突然跑进来一个黄衣小仆,他一路飞奔进了大堂。片刻之后,一个头戴玄黑高冠,身穿狐裘,外罩褐色裼衣的男子从高堂上大步走了下来。他身材高瘦,走路时袍袖鼓风,衣带飞扬。

    狐裘按礼只有天子、诸侯、卿族可穿,难道此人就是智瑶?

    我隐在青铜兽面之后,把头往外探了探,只见男子大步走到门口,与刚刚步下马车的赵鞅互行了一礼,立在赵鞅身后的无恤紧接着又向男子行了一个敬拜大礼。

    “原来他就是智瑶……”

    “哪一个,戴黑冠的那个?太瘦了,不像啊。”无邪凑出头来在我身后嘟囔了一句。

    我点点头,心里有几分失落:“我也觉得他不像,除了个子差不多外,看背影没一点相像。”兰姬当日的话又在我脑中响起,难道我真的什么都被看清就跳进了这场乱局?

    “认错人了,那我们现在是要回去了吗?”

    “不,既然来了,就再看看吧!”

    等宾客悉数进了大堂之后,我小心地揭开了屋顶的一片青瓦,探头朝里面望去。

    堂内,赵鞅和智瑶坐在高阶之上,席下众人赏乐饮酒好不热闹。

    自我来到晋国,就听闻智瑶是晋地有名的美男子。男子之美成若明夷,是风姿绰约,如花照影;但智瑶的脸,是一种几近完美的精致,眉眼唇鼻无论哪一处,似乎都不能改动分毫,否则就会毁了上天的一件杰作。可就是这完美的五官配上他精致的衣着、得体的笑容,没来由让我觉得他有一副虚伪、冷漠、对世事无动于衷的心肠。坐在智瑶右下方的少年应该就是智颜,比起他父亲,他的面目看起来就逊色了很多,额头太窄,鼻头太宽,眉目之间也没多少灵气。

    “阿拾,你看!”无邪凑在我耳边笑嘻嘻地说了一声,“赵无恤就坐在下面呢,他肯定不知道,我们现在就踩在他头顶上。”

    我低头一看,无恤不偏不倚刚好坐在我和无邪脚下,一个人正闷声喝酒。

    魏、韩两家的世子此刻都坐在智颜身边,三人谈笑风生,推杯置盏,无恤明明是跟着赵鞅一起来的,却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位置,跟几个瑟瑟缩缩的下层大夫同案挤坐在一处。

    “他们这样也太欺负人了。”我愤愤不平。

    “欺负谁了?”无邪凑过来看了一眼,笑道,“清清静静地喝酒,挺好的呀!”

    我瞪了无邪一眼,再低头时,却看到智瑶举着一只青铜爵站了起来,他按礼说了几句祝酒的话。随后,世子智颜便迈步走入席间,与宾客们共饮了一杯。

    “你看这臭小子,正妻刚死,怎么就喝起酒来了?”我看得正认真,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我回头一看,盗跖那头红发恰好贴在我鼻子旁边。

    “无邪!”我压低声音唤了一声。

    站在一旁的无邪耸了耸肩,无辜道:“这大叔说自己也想看看,我见他身手好,就把位置让给他了。”

    “什么?大叔!”盗跖猛地转过脸来,一脸愠怒地盯着无邪,“我看上去像个大叔?”

    “嗯,你脸上有褶子了。阿拾说,管这样的人都要叫大叔。”

    “我——”盗跖一个挺身站起来,伸手去抓无邪的衣领,无邪即刻反应过来侧身躲过。

    “身手不错啊!”盗跖一笑,以迅雷之势伸出右手直取无邪腰间,无邪顺势一倒,抓住盗跖的腰带将他掀了出去。

    盗跖在空中一个转身,轻轻巧巧地落在瓦片上:“小子,再来!”

    “你等着!”无邪兴致一来,居然旁若无人地跟盗跖在智府大堂的屋顶玩起了一个追一个逃的游戏。

    这是在智府的屋顶啊,晋国的大人物此刻有大半都在底下坐着呢!我胆颤心惊地看着他们,一颗心已然跳到了嗓子眼。

    “你们给我停下——”我低声呵斥了一句。

    他们两个耳朵倒是尖,相视一笑,飞身跳了过来。

    “你们俩要是想玩,找个没人的地方跑去,别引来了侍卫连累了我!”我看着无邪和盗跖咬牙切齿道。

    “年纪不大脾气倒挺大。”盗跖经过我时从怀里掏出巴掌大小的一个袋子丢了过来,“这里面的东西够问你买个位置了吧?”

    什么呀?我接住袋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的竟是三颗鸟蛋大小的珍珠,浑圆莹白,几无瑕疵。别说在这屋顶上买个“看位”,就是买下一座院落都不在话下。

    “你已经翻过智府的库房了?”我问。

    盗跖往下一蹲,笑道:“那是自然。这是齐国左相陈恒让世子盘送来的贺礼,等你这小丫头及笄时可以做根珠笄来带。不用谢我啊,我是看东西值钱才拿的,拿了又用不上,就便宜你了。”说完他双手一撑趴了下来,“哈,这里面怎么打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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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智府夜宴(三)

    “什么?”我也来不及问他是怎么看出我是个女子,忙把脸凑了过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果然,宴席间有两个侍卫模样的人正在比剑。

    “小子你猜,哪个会赢?”盗跖问无邪。

    无邪把脑袋顶在我们俩前面,笑道:“黑衣服那个。”

    “有眼光!我数到三,穿黄衣服的那个铁定会倒。一,二,三,哈,倒了!”盗跖数到第三声时,黄衣人被黑衣人一招击中下盘,应声而倒。

    我看了一眼盗跖,心想,这个能让小儿夜啼,小城惶惶的恶鬼盗跖还真有几分本事,这样远远地看上一眼就能知道胜负几何。

    “阿拾,那人走过来了。”无邪朝下面努了努嘴。

    黑衣剑士比剑获胜之后,在众人的夸赞声中大踏步走到了无恤面前,他弯腰一礼,大声道:“某,智氏家臣蔡仁,恳请与勇士比剑!”

    他此话一出,宴席上变得分外安静。智瑶噙着笑看了一眼赵鞅,赵鞅面带笑容依旧一副坦然淡定的样子。

    智颜这时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喝道:“蔡仁,那是卿相家的庶子,不是侍卫,还不快赔罪!”

    叫蔡仁的剑士握剑朝无恤一礼,转身对着上首端坐的赵鞅俯身一拜:“鄙听闻卿相府上,赵世子有一异族相貌的侍卫,剑术尤为了得,鄙恳请与之一战。”

    我趴在上面看不清无恤此刻的表情,但智颜一副看好戏的嘴脸却被我看了个正着。

    “剑士所说的定是无恤小儿。今日智世子初立,是大喜,无恤儿不妨下场一战。”赵鞅看着无恤,捋须笑道。

    “诺!”无恤站起身来,解下腰上的长剑握于手中。

    无恤的剑术我是见识过的,不说别的,单那日在月下刺鱼的功夫就足以让一众剑士汗颜,可刚才看蔡仁用剑,其势凶猛,其力蛮重,我不由还是有些担心。

    “依你来看,这蔡仁的剑术如何?”我转头问盗跖。

    “怎么,你担心这赵家庶子会输?”盗跖嘴角一勾。

    “他是输是赢与我何干?只是刚才见蔡仁几招就击败了对手,好奇罢了。”

    “蔡仁这厮原是蔡侯身边的剑士,三年前与我在蔡国交过一次手,除了腿脚速度我看不上眼外,剑术倒对得起他蔡国第一剑士的名号。”

    “蔡国第一剑士!”我心中一凉,这可如何是好?智颜找这样的人挑战无恤,不是明摆着要叫无恤在众人面前难堪嘛!

    “呵,赵无恤这回可要出丑了。”无邪啧了两声,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别人也许不知这场宴席对无恤的重要,但我却明白,他从一个任人打骂的女奴之子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艰难和辛苦。今晚,在晋国众臣的面前,在赵鞅的面前,他如果输了,那他就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

    宴席间的气氛变得格外凝重,不管是上座的晋国四卿,还是挤在角落里的下阶大夫,大家都放下了手中的杯盏,聚精会神地盯着大堂中央两个握剑对峙的人。在众大夫眼中,这也许不是一场单纯的剑术较量,而是一次新旧权力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智氏和赵氏究竟谁会胜出,大家都在拭目以待。

    除了安静,还是安静,席间的两个人如两尊石像岿然不动。

    他们身上隐隐散发出的凝重气息,让我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倏地,蔡仁的脚动了,他双手握剑,脚步稳稳地向前迈了一步,摆出进攻之态。

    无恤没有动,他低着头甚至连剑都没有举起来。

    蔡仁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愠怒,他大喝一声,快步逼近,剑光一闪,以破云裂天之势向无恤直劈下来。青铜之剑脆而易断,因而极少会有剑士在比剑时使用这般决绝的招式,可见蔡仁此人性傲,想以一招击败无恤。

    谁料无恤竟如山之峙,一动不动,待长剑到了眼前才闪身避过。蔡仁一剑落空,蓄势再起,这一次他剑走灵巧,频频出击,用剑芒将无恤团团罩住,最后纵身提剑一刺,直取无恤胸口。

    电光火石之间,无恤在剑入胸膛前的最后一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移开了身子。蔡仁的剑嗖地一声插进了一名宾客的冠帽,那人两眼一翻白,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便晕将过去。

    “闪躲之技,实小人之行!”蔡仁满脸怒容,抽剑回转大喝一声。

    无恤闻言,嘴角轻挑,他眉际殷红色的印记在烛火的照映下,如燎原星火骤然亮起。他右手猛地一翻,将剑举了起来,那一瞬,宴席两侧的烛火忽然静止了,穿堂而过的风仿佛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凝在了他的剑尖。站在无恤对面的一个婢子,被他此刻的气势吓得一抖,捧在手里的彩漆高颈壶陡然掉落。

    不知是否有人看清了无恤的动作,在我眨下眼睛的一瞬,他已经站在蔡仁的面前,空中寒光一现,蔡仁头顶的发髻已经被齐齐割下。

    而此刻,那只高颈壶才刚刚落地,酒液四下蜿蜒。

    所有的一切不过短短一瞬。

    蔡仁摸着自己的头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无恤手中的长剑,一张脸全都拧在了一起。

    因为就在刚才,无恤若把剑再往下移动三寸,蔡仁脖子上的这颗头颅已然落地。

    无恤收剑,颔首一礼。

    蔡仁披散着头发,疯癫了一般将自己手中的青铜长剑狠狠地劈向身旁的梁柱。一声重响之后,长剑应声而断。“三十年习剑,三十年……”他看着地上的断剑又哭又笑,完全不顾席上众人的目光,飞身奔出了堂外。

    大堂内,喝彩之声骤起,几欲掀翻屋顶。

    “小子,你哭了?”盗跖望见我眼中的泪水,吃惊道。

    “有吗?”我伸手抹了一把眼睛,笑得无比灿烂。

    席上,赵鞅笑了,智瑶也笑了。

    鼓乐声重新响起,身姿翩翩的女乐在兰姬的带领下鱼龙而入,踏歌起舞。

    无恤重新回到角落坐下,他身旁的几个人小心翼翼地举杯来贺,他一一与他们对饮致谢。

    献酒、酢酒(1)、酬酒,席间觥筹交错,宾主皆欢。我看到这里觉得有些乏了,便起身打算离开,可没等我把脑袋缩回来,就看见喝得满面通红的智颜离席朝无恤走了过来。

    无恤身旁的几个下阶大夫见状,立马起身把位置让了出来。

    智颜与无恤互行一礼后,大喇喇地坐了下来,随即就有侍酒给他奉上了一个红漆双耳小杯。

    智颜捏着耳杯轻轻一抬手,侍酒立即用三尺多长的酒勺在一旁大敞口的青铜方彝中舀了一勺酒液,准备斟满智颜的空杯。可这时智颜却把手微微一收,侍酒举着长勺的手便停住了。

    原本坐在无恤身边的几个大夫全都侧脸望着智颜,我们屋顶上的三个人也齐齐把脑袋往前顶了顶。按礼,这舀出来的酒是不允许再被倒回酒器的,可智颜这会儿不接酒,其他人也不敢接,所以侍酒只能举着长勺呆站着。

    “阿拾,他们在干什么?”无邪小声问道。

    “嘘——”我和盗跖同时给他比了一个闭嘴的手势。

    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在智颜和赵无恤之间缓缓流动,热闹非常的大堂里只有这个角落特别安静。智家的儿子和赵家的儿子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侍酒握着长勺的手渐渐地有些发抖,那清澈的酒液在红色酒勺里跳跃着,终是落了一些在了案几上。

    无恤侧头看了侍酒一眼,举起了酒杯,侍酒连忙把长勺里的酒悉数倒进了他杯中。

    可这会儿智颜却仍举着空杯,一动不动地看着无恤。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无邪忍不住又在我耳边问了一句。

    “这是智家的儿子要赵家的儿子给他作侍酒呢!”盗跖噙着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我瞪了一眼盗跖,低头去看无恤,只见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起身从侍酒手里取过了长勺,恭恭敬敬地替身高尚不及他肩头的智颜满斟了一杯酒。

    智颜随即大笑,少年之声将变未变,听起来格外刺耳。

    智颜扯着无恤在他身边坐下,两个人似是聊了几句,之后智颜又把嘴巴凑到无恤耳边一阵耳语。他们说了什么,我听不见,但我却惊讶地发现智颜端着酒杯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揽到了无恤的后腰,旁人或许只道他二人亲昵,可我趴在屋顶上却看得清清楚楚。

    智颜把一杯酒全都倒在了无恤背上!

    我的脸开始发烫,从两颊一直烫到耳根,一团心火烧得炽烈如荼。

    酒倒光了,智颜站起身,对无恤颔首一礼便拂袖走了。

    无恤起身回礼,他一弯腰,背上一大块暗黑色的水渍格外刺目。

    无邪似是察觉到了我的愤怒,他握紧我的手,小声道:“阿拾,我们走吧!”

    我低头看了一眼身下的赵无恤,从智颜离开到现在,他的姿势一动都没有动。

    你还好吗?我望着他在心中默默地问道。半个时辰前,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以神乎其神的剑术击败了蔡仁,以自己的实力赢得了众人如雷的欢呼,可现在,在这大堂的一隅,在众人看不见的暗处,他却受到了这样的羞辱。

    智颜,你怎么敢……

第一百三十章 一探虎穴(一)

    “我们走吧!”在怒火几欲将我燃尽前我站了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舞都还没跳完,你就走啦?”盗跖也站了起来。

    “嗯,别忘了喝我给你的药酒,否则偷香窃玉的事你就没命干了。”我转身走出了藏身之所。

    盗跖两步窜到我面前,一把把我拽到了他跟前。

    “你要做什么?”我惊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

    盗跖的神情变得很诡异,他的眼睛跟着了火一般红了起来,死死地盯着我。

    “你放开她!”无邪伸手去掰盗跖的手,但盗跖却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因为怕动静太大引来下面的侍卫,我们三人便这样僵持了片刻。

    “你是鲜虞狐氏的人?”盗跖终于开口问道。

    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忽而发现,月亮不知何时已从密布的云层中挣脱了出来,升至中空。它如水的月华,洒将下来,照亮了整座高堂的屋顶。

    “你知道那个传说?你见过鲜虞狐氏的人?”我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

    盗跖看了我半晌,突然笑了:“小子啊,小子,你生了这双眼睛居然还敢来智府,我该说你笨,还是勇敢?”

    “阿拾为什么不能来智府?”无邪看看我,又看看盗跖,一脸困惑。

    “屋顶上有人!”这时,一个巡夜的士兵突然发现了我们,他转头大喊了一声,顷刻间,站在高堂外圈的守卫全都提剑跑了过来。

    “分头跑!”我和盗跖异口同声。

    我拉了无邪转身朝高堂西面跑去,盗跖则飞身奔往东侧。

    一个纵身,无邪带我跃下了屋顶。智府的侍卫很快就拿着长戟追了过来。

    “别让他们跑了!”

    “无邪,快,去西院!”我和无邪势单力薄不能与侍卫正面交锋,只能凭借速度一路奔逃。

    逃到了智府的西院,无邪很快就找到了潭姬之前所说的那个缺口,在侍卫追上来之前,我们从破损的墙洞里钻了出去,逃离了智府。

    此后两日,新绛城人心惶惶,大街小巷,宫宇庙堂,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一件事情,那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盗跖进城了!

    他大闹了智氏的宴席,一个晚上杀了七个晋地有名的剑士,更有传闻说盗跖此人三头六足,口生獠牙,惯于暗夜之中,破门入,穿墙过,食人心肝。晋侯为此在宫外特别多加了三倍的守卫人数,新绛城尹命两千守军披甲持械,日夜不停地在城中各大街道巡逻护卫。

    但自那日之后,盗跖就再也没有出现,他突然消失了。

    虽然,时不时还有人自称在半夜遇到过一个恶鬼模样,尖角獠牙的男人,但我知道,那都不是真的。因为真正的盗跖,红发冲天,他的那张脸甚至有些孩子气。

    除了盗跖的事情之外,新绛城里传得最凶的另一件事,就是智府的人在祭祀时以水代酒惹了鬼神怨怒,一个府里有一半的人都生了怪病,包括智氏新册立的世子智颜在内。

    智府出了这样的大事,史墨早早地就被请去卜卦问神。最后,酬神的祭祀都做了三回,府里众人仍不见好。个中缘由,只有我与无邪知道。祭祀原来要用的酒大都进了盗跖的肚子,负责看守酒窖的人恐是怕因此丢了性命,就往酒罐里掺了水,结果却在祭祀途中被发现了。但智瑶府上的怪病与鬼神怨怒无关,是我命无邪在井水之中下了一种致幻的毒药。明日,我只需说服史墨让我入府替智氏消灾,就能光明正大地住进智府,寻找药人的线索。

    这一日,我还没来得及去找史墨,无恤就驾着车来了我的小院。

    院子里,无邪总是探头探脑地不让我同无恤自在说话,最后我只能携无恤去了浍水边。昨晚,新绛城窸窸窣窣地下了一长夜的雪,浍水河畔坎坷不平的荒地被白雪填满,变成了白茫茫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远处的山脊白了,近处的老树也裹上了洁白的外衣,偶有风过,两岸垂条如波荡漾。千万颗细小的雪粒离了枝丫在空中旋转,飞扬,阳光照在它们身上,晶莹璀璨,如漫天的繁星顷刻间落入天与地之间。

    “你今天来不是为了陪我赏雪的吧?”我拉着无恤的衣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昨晚下雪时我便想来了,怕你已经睡了,才作罢等到现在。”无恤弯腰捏了一个雪团,远远地丢进结了冰的浍水。

    “新绛城这几日被盗跖闹得这么厉害,你这个大剑客估计也闲不了。”我轻笑着,一路踩着无恤的脚印往前走。

    “小心摔跤……”无恤回头看了我一眼,把我拉在他衣袖上的手拿了下来,握在手心,我挣扎,他却握得更紧,“卿父派我和城尹一同搜捕盗跖,不过这事用不着我出力,智府的人个个拼了命地在找。那就让他们去找吧!依我看,盗跖此刻早已经离了新绛城。三头六足?亏他们想得出来。”

    “盗跖大闹宴席那晚,你可见到他了?”

    “见到了,可惜没有交上手。你不问我今天为何而来?”无恤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不是来陪我赏雪的吗?”我歪着脑袋笑盈盈地看着他,“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你当真不知?新绛城昨日出了件大事,智府上下一夜之间死了五十多人。”无恤松开我的手,沉声说道。

    “什么?死了!”我的心一下子缩了起来,“怎么死的?”

    “许是被人下了药,毒死了吧!”无恤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十四五岁的小婢子死了二十多个,现在智府后门还在一车车地往外运尸首。”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一片白光,天旋地转之后一下子坐在了雪地上:“怎么会这样,我,我……”

    “这事是你干的?”无恤转身走到我身边,惊疑道。

    我点了点头,又猛地摇头,眼泪止不住地往外落:“我只是让无邪下了点致幻的草药,他们不该死的啊……红云儿,我该怎么办?”

    “现在知道怕了,我早就让你离智府远一些,你可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啊!”无恤蹲下身来,用手捏着我的下巴,轻轻地拭干我脸上的泪水,“才死五十多个人就哭成这样,看来你的胆子还没我想得大嘛!你今日若答应我,以后老老实实听我的话,那我就告诉你该怎么办。”

    “嗯,我都听你的。”我狂点头,可转念一想,人都已经死了,又还能怎么办呢?心中的懊悔排山倒海般涌来,眼睛瞬间又模糊了。

    “我骗你的。”无恤凑到我耳边轻吐了几个字。

    “你说什么?”我一下子愣住了,直直地看着他。

    “我说我是骗你的,智府的那帮人都还好好地活着,等着你去救呢!”他嘴角轻挑,戏谑地笑道。

    “赵无恤!”我顾不上擦眼泪,整个人往前一扑,狠狠地把他推倒在雪地上,抡起拳头就往他脸上砸。

    他大手一抵,将我的拳头包在掌心,我咬牙死命往外抽了两下,却如蚂蚁撼树,丝毫动弹不得。“你放开我,你为什么要吓我!”我半坐在他身上,大声叱问。

    “只许你吓我,就不许我吓你了?”他哼笑一声,两脚轻轻一勾把我反压在了身下,“智府一出事,我就猜到是你干的。我之前和你说了那么多,你是完全没听进去啊!说,智府宴席那晚你在哪里?是不是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带无邪那小子混进去了?”

    “我……”提起那晚的宴席,我突然想起智颜浇在他背上的那杯酒,恼怒的心立马就熄了,呐呐道,“我没去宴席,和无邪下了药就回来了。”

    “说谎!”无恤放开我的手,坐了起来:“那晚你在屋顶上,对吗?”

    我支起身子,拍了拍背后的雪,故作轻松道:“真是什么都瞒不了你啊!嗯,你打败蔡仁的那一招我看见了,真是厉害,卿相以后怕是要对你另眼相看了。”

    “你看到的不只有这些吧?”无恤站起身来,径自往前走。

    我连忙赶了上去,伸手拦在他面前:“智颜那个臭小子,我以后一定会找机会帮你教训他,你无需为了这样的人难过。”

    “难过?”无恤嗤笑一声,大手一揽把我抱至身前:“他是智瑶的儿子,他爹当年砸了我一头肉酱,他现今又倒了我一身清酒,这父子俩我迟早是要收拾的。只是你……别用这种怜悯的眼光看我,我不觉得自己可悲。”

    “我没有……”

    “你有,你的眼睛骗不了我。”

    我伸手去掰他搂在我腰上的手,讪讪道:“我是想帮你呢,不识好人心。”

    “你给我听仔细了,不管你和无邪那小子有什么打猎行医的计划,现在最好都断了它!我不会放你走,我要做的事情我自会做好,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雪地反射出太阳耀眼的白光,无恤幽深的眼睛微眯着,他语气强硬,神情却有些哀伤。

    我什么都不需要做……这是第一次有人同我说,我什么都不需要做。

    “丫头,别这样看着我,我怕我会……”他话没说完,便俯下头深深地吻住了我。

    我瞪大着眼睛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鼻尖唇际全是他的味道,心在胸膛里砰砰乱跳,我瑟缩着,像避火一般想要挣脱。但他握在我腰间的手,贴在我唇上的炙热,好似有一种未知的力量,让我无处可逃,只能任由自己沉溺在无法承受的晕眩中。

    然后,我感觉到他柔软的嘴唇贴上了我的耳垂。“我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吧?”他轻声呢喃。

    我猛地醒转过来,狠狠地推开了他:“赵无恤!”

    “是吗?”他缠上来,不依不饶地问道。

    “不是。”我调转头,快步往回走。

    “是谁?伍封!”他几步走到我面前,样子很是可怕。

    “不是,一个无情冷血的人。”

    我说完,无恤突然呆住了,他不说话,越发让我觉得尴尬,于是低头自顾自地往回走。

    “阿拾。”他追了上来。

    “嗯?”

    “你不会走,你不会离开我,对吗?”

    “我……”

    “我刚才说的是认真的,无论我将来做什么,你都不要费心帮我。”

    “你确定?”我转头看着无恤的眼睛,我知道那里藏着多大的抱负,“我会的也许不仅仅是行医酿酒,我能帮你实现的,也许是你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知道,我也许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知道你的能耐,你不需要再和我确认这一点。”无恤牵起我的手一步步地往前走,“不要为我筹谋,留下来,替我种药酿酒吧!”

    “我这辈子没打算再嫁人了。”

    “嗯,我知道。”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探虎穴(二)

    自打无恤走后,我就一直靠坐在门口发呆,四儿许是看出了些端倪,因而没有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地乱打听,只是静静地搬了火炉和一壶温酒放在我身边,然后就扯着无邪到院外扫雪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于男女之事,我向来懵懂。情字何物,纵使到了今天,依旧不甚了解。这么多年来,住在我心里的人只有伍封一个,但他之于我却是一种特殊的存在。我从没想过我为什么要爱他,为什么要守着他,为什么要因为他的离弃而伤心欲绝,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我似乎没有理由爱上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可无恤呢,他又是什么时候偷偷地住进了我心里?

    是他半夜为我种花的时候,还是他陪着我躺在观星台上看星星的时候,亦或者是他在弥天战火之中不顾生死的守护让我动了心?

    正午过后,头顶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太阳躲入密云之后藏匿了身形,细雪有一阵没一阵地下着。四儿刚刚扫净的空地上,又积了薄薄的一层雪粒,西风轻轻地吹上一口,那些小粉末就打着旋地在地上飞舞,扰得我一颗心愈发烦乱。壶里的温酒已经见底,我刚想起身新灌一壶,就听到院外传来了踢踏踢踏的马蹄声。

    这个时候又是谁来了?

    我探头朝院外看去,跟在四儿身后进来的是一位长须褐衣的老者,他自称是智瑶府上的家宰,想请我过府替智世子去灾。我自然知道他是智府的家宰,那日我与无邪潜入智府时曾远远地瞧见过他,只是我这里还没去太史府和史墨打好商量,智府的人怎么就找上门来了?

    “子黯粗习巫术半年,如何能替智世子念咒去灾?家宰还是赶紧去太史府找我师父要紧!”我做出一副惶恐模样,连声推辞。

    “家主早些日子就请太史过府瞧过了,可世子所中之咒就连太史也解不了。太史说了,这新绛城里恐怕只有巫士一人能救世子脱险,鄙请巫士千万莫再推辞了。”老家宰越说越急,下雪天,额头竟冒出了汗珠子。

    史墨不是不准我与智氏有瓜葛吗?他怎么会突然举荐我替智氏去灾呢?莫非,他已经猜到毒是我下的……

    “家宰莫慌,师父既然这么说了,子黯哪有推辞的道理,待子黯焚香沐浴更衣……”

    “哎呦,巫士这是要了小老儿的性命了。府里已经备下一切,巫士就赶紧走吧!”老家宰一听我还要沐浴更衣,急得直跺脚,他一手抓住我的手腕,另一手推着我的背,不由分说地把我往院门外推。

    “老家宰,你先缓一缓,小巫总要随身带些草药啊!四儿,快拿我的药篓子来!”我话没说完,人已经被智府的家宰和赶车的侍卫塞进了马车。四儿提着裙子,背着药篓三步并作一步,才险险爬上了马车。

    虽说智府的毒是我下的,但为免智家人起疑,我还是按例询问了一下智世子的症状。老家宰说得吞吞吐吐,绕来绕去只说世子中了邪气,易怒,癫狂,大白日的还经常见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这世上的草药毒物成千上万,其中有一类可使人产生幻觉。有的人服食了此类毒物会兴奋、喜不自禁,有的人则沉郁、痛不欲生,但无论是喜是悲,都是中毒者心中最真实的反应。智颜个性暴躁易怒,因此中毒之后只会加倍癫狂失态,而家宰口中的不净之物,恐怕就是他刚刚死去的正妻——潭姬。

    马车到了智府以后,我跟在老家宰身后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智世子颜的院子。这里,东西两厢外加几间夹室,全都紧锁房门。过道里站着一排佩剑戴甲的武士,个个神情肃穆。

    “世子就在房内,巫士赶紧进去看看吧!”老家宰上前和几名武士交待了一番,急急拉着我上了台阶。

    我一边走一边急声道:“家宰使不得,使不得。此刻天色将暗未暗正是阴阳交替之时,子黯乃巫者,周身吸灵附魂太多,此时拜见世子恐冲撞了。”

    老家宰一听我的话,像是被火灼到了一般,立马松开了紧握的手,往后连退了两三步。

    “家宰莫慌,不如先带子黯在府中转上一圈,看看邪气是从何而来?”

    “这个……好吧,巫士请随鄙人来。”老家宰犹豫片刻,便引领着我出了院子。

    当日和无邪一同潜入智府时,我曾偷偷地在府里逛过一圈,但那时要避人耳目,躲躲藏藏,哪里有今日这般爽快。我光明正大地晃荡,身边还跟着个有问必答的家宰,但凡觉得可疑的能藏药人的房子,我就旁敲侧击地打听一番或者干脆让家宰开了门让我进去看一看有没有“邪气”。

    直逛到这日夜幕低垂,才检查了不到一半的屋子,药人依旧无踪迹可循,但老家宰显然没有耐心再陪我逛下去了,“巫士,咱们还是赶紧往世子那儿去吧!”家宰苦着脸哀求道。

    我抬头看了看天,点头应道:“好吧,这个时辰倒也可以了。”

    “巫士这边请!”老家宰松了一口气,忙引领着我往回走,“鄙已在世子后院为巫士备下一间厢房,巫祝所需的法器、香料、灵石一应俱全,另外鄙还挑选了四个机灵的童子专供巫士使唤。”

    “多谢家宰!只是子黯素日喜静,童子就不必了,多备些酒酬神才好。”

    “哎呀,老朽怎么把这个忘了!谢巫士提点。”老家宰回头冲一个大个子侍卫喊道:“你!快去抱两坛郁金酒送到世子院子里去!”

    “诺!”侍卫领命飞快地跑走了。

    待我们到时,酒、香料、法器都已经备好,我在智颜门外极正式的做了一场请神驱魂的仪式,而后推开了他的房门,把包括四儿在内的所有人都留在了外面。

    房间里一片阴暗,没有焚香,没有随侍之人,空气中弥漫着火炭燃尽后呛鼻的烟火味。在屋子的正中悬挂着四面用细杆苇草编织的帘子,帘子里燃着一点烛火,透过苇草间的缝隙隐约看见里面铺了一张床榻,床榻上躺着一个人。

    “巫士子黯拜见世子!”我跪坐在帘前,俯身一礼。

    帘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动静,于是我掀起帘子的一角,探头看了一眼。

    智颜散发平躺在床铺上,脸似喝醉了一般涨得通红,粗黑的眉毛下面是一双布满血丝的呆滞的眼睛。我用手支地移坐到他跟前,他的眼睛一眨未眨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

    智颜床头右侧放了一只长颈漆壶,漆壶旁是一只方形红底小碗,里面还剩了小半碗的清水。我端起小碗闻了闻,又用手指沾了一点水,放在舌尖上。青草味加上若有似无的甜味,若不是日日与草药打交道的人定然察觉不到水中有异,甚至还会觉得这水清冽可口。看来,过了这几日,井水的毒性已然淡了,我现在即便不配解药,府中中毒之人也可自行痊愈。

    但智府的人既然把我请进了府,我要是什么都不做,如何对得起自己呢!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四角香囊,轻轻地捂在智颜的鼻子上,他几乎没有任何挣扎,脑袋一歪就昏睡了过去。

    我在房内又坐了片刻,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开门走了出去。候在门口的家宰一见到我立马迎了上来:“巫士,世子中的是什么咒,可有解?”

    我沉吟片刻,皱眉道:“世子中的是死魂之咒。我刚刚施了安魂之术,世子已经睡下了,不过子黯这里有一事想要请教家宰。”

    “巫士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请问家宰,世子中咒之前身边可有一位嘴角长痣的姑娘,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

    我此话一出,院子里的人,包括台阶底下那些佩剑的武士全都露出了惊恐之色。

    老家宰身子一抖噗通一声跪倒在我身前,头低得几乎碰到了地,舌头更像是被打了结,含含糊糊听不清他在念叨着什么。

    “家宰为何如此惊慌?快请起!”我伸手把老家宰扶了起来,劝慰道,“家宰有话不妨与子黯直言,如此子黯才可解咒救人啊!”

    老家宰受了惊吓,哆哆嗦嗦说了几句,可我愣是一个字也没听懂。旁边一个戴黑冠的武士看了家宰一眼,快步走到我面前,垂首道:“世子的正妻,前些日子刚离世的潭姬嘴角便有一颗黑痣。”

    “原来是这样……”我叹了一声气,假意又道,“不知道这潭姬是因何亡故?若是与世子相亲,舍不得走倒是好办,若是对世子有什么怨言,可就麻烦了。”

    “巫士救命啊!”老家宰闻言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家宰这是?”

    “请巫士随鄙人来。”老家宰颤颤巍巍地领我来到一处小院,“不瞒巫士,世子妇死时确有些怨念……”老家宰看着空荡荡的院落把潭姬从入府到自尽身亡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探虎穴(三)

    原来,这潭姬因生性腼腆,胆小又不善言辞,与智颜虽已成婚,但因着二人年纪的问题,一直分院独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起初,智颜还会找她一同聊天戏耍,但自打郑女兰姬带着一群小舞伎住进了智府,智颜就再没进过潭姬的院子。据家宰说,潭姬是出嫁前早有情郎,如今见世子年幼不识男女之情便出府私会情人。二人在智府外分别时又恰好被兰姬瞧见,兰姬将此事告诉了智颜,智颜年少鲁莽,当即扬言要把失贞的潭姬送回魏家,潭姬羞愤之下便拔剑自尽了。

    潭姬失贞是事实,但私会情郎却是大大的冤枉。我送她回府时,且不说没有遇见兰姬,即便后来遇见她,也是在我回赵府的路上,她根本不可能看见我送潭姬回府。

    “家宰,你是说,是郑女兰姬瞧见了有男人送世子妇回府?”

    “正是,鄙还听说当时那男人衣衫不整,与世子妇在院墙外纠缠不清。”

    衣衫不整?

    原来如此……看来,盗跖此番入府劫人是兰姬一手所为,只是她没料到,衣衫不整的盗跖会在半路上把人丢给我。

    “巫士,你说世子妇的死魂为什么缠着世子不放啊?”老家宰见我久久不语,战战兢兢道。

    “死魂怨念愈深,其咒愈是难解,照世子中咒的情形看,此事恐另有隐情啊!”我摇头叹息道。

    老家宰听完一拊掌,激动道:“老朽早就看出来了,那郑女面相妖异,透着一股子邪气,让她住进府里总是要生祸端的。”

    “如今这兰姬可还住在府上?”我问。

    “早走了!世子妇一出事,她立马就攀上了齐国左相家的陈世子,现下恐怕人都已经不在新绛了。只可怜了我们世子……”老家宰说起兰姬满脸愤愤之色。

    “她既是此事的祸端,走了倒也好。子黯定当竭力为世子解咒。只是,解咒之前要劳烦家宰替我向智家宗主讨个赦令,今后几日,子黯若是对世子有什么不敬的地方,还要请宗主宽恕。”

    “巫士既有此顾虑,鄙现在就去禀告家主。”老家宰弯腰一礼与我辞别,小跑着出了院门。

    夜色中,失去了女主人的小院显得格外安静,原本服侍潭姬的婢子都已经被撤走了,这里只留下几间黑漆漆的屋子。我拾阶而上推开了紧闭的房门,用燧石点亮了门口的十五连盏树形灯。火光中,一间华美喜庆的婚房渐渐地显露在我面前。

    房间的正中央是一张红漆雕花的床榻,不甚宽,但胜在雕工精细。床榻的头尾各有两条横木,上面挂了一排缠着红丝线的花椒串。椒者寓意多子多孙,山野间,男人遇见心爱的女人便送一把花椒,告诉她我想与你合欢,生一堆的孩子。我撩起一串花椒闻了闻,原来潭姬这样的贵女也识得庶民男女之间示爱的小物,只是不知智颜当日见了这些花椒串,有没有读懂他害羞腼腆的新妇心中藏着的那份期许和柔情。

    如今,红艳艳的花椒串已经干瘪发黑,那个想要等待夫君成人,与他多子多孙的少女也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暗夜里哭泣的女孩,她什么都不知道就糊里糊涂地成了各方争斗的牺牲品。而我呢?在这场乱局里我又知道多少……这样想着,心里不觉着害怕,倒生出了一丝悲凉。在秦国是这样,在晋国也是这样,我总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到头来却是最糊涂的那一个。

    我在潭姬床榻旁的长案前坐了下来,心头像是堵了一团乱麻,想把它理清,却不知道从何下手。

    这样一坐便坐了一个多时辰,心底的疑问毫无头绪,眼皮却越来越重。我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跪得发麻的小腿站了起来,而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刻,房间里的烛光忽的一闪,后脑勺吹来一阵阴风。

    我心下一寒,猛地转过身来,只见背后的菱格木窗被人抬起了一条细缝。

    “谁在那里!”我大喝一声,几步冲到窗前。

    吧嗒一声,有东西从细缝里投了进来。我猛地推窗一看,只见夜色之中有人影一闪而过。掉在地上的是一块竹片,上面赫然写着“药人”二字。我来不及细想,拔腿就冲了出去。

    今夜无星无月,借着屋子里的灯火,隐约见有一条纤细的人影立在不远处。那人见我冲了出来便飞快地朝东面掠去。这夜行人对智府似乎颇为熟悉,七拐八拐就带着我极巧妙地避开了夜巡的卫队,但不管我跑得慢还是快,他与我之间总是隔了三四丈的距离。

    这人是要引我去见药人吗?他是敌是友?理智告诉我,我不应该冒冒然跟着一个陌生人在智府乱闯,但我对药人的好奇心却怂恿着我一路紧跟。

    最后,在穿过一片灌木丛后,前方的人影突然消失了。在我眼前伫立着一座极怪异的建筑,它四面环水建在一片池水之上,前后左右只一条架在水上的木桥与府中道路连接。世人皆知,房屋立足水中,只为临水观景,亲近自然。可这台榭之外却被人修了四面高大的围墙,且墙高一丈围得铁桶一般。

    这是什么地方?莫非这就是智瑶关押药人的所在?

    我停下脚步,夜风中,细长狭窄的木桥如一道漆黑的虹凌越于虚空之上,在虹的尽头是我企图探知的秘密,可一旦踏上这虹桥,行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我犹豫,害怕,却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

    我踩着吱吱嘎嘎的木桥来到一扇巨大的院门前,院门上没有锁,只轻轻一推,大门便开了。夜风呼呼地吹着,院门内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深吸了一口气,摸出燧石点了一小束木枝大步踏进了小院。

    高墙之内只有一间屋子,屋子两边的窗户上被人横三道竖三道钉了六条木板,而正中央的门环上还挂了一把半尺多长的青铜锁。

    这里绝不是住处,这是一处囚牢!药人一定就在这里!

    我心念一动,飞奔上了台阶。

    这时,身后的院门却砰地一声合上了!兰姬嘴角勾笑的脸消失在我面前,藏在院门后面的两具尸体也瞬间摔倒在地!

    我心下大惧,急忙冲到门边,伸手去扒木门,但院门已纹丝不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打斗声。是智府的守卫来了吗?我一看地上的两具尸体,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笼中鸟,瓮中鳖,这下可惨了!

    就在我心灰意冷之时,门外的打斗声突然停了。我把耳朵贴到门上,门哗地一下被拉开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惊呼一声斜斜地倒了出去。

    院门外站着一个头戴黑纱斗笠,手持利剑的黑衣男子。他一手扶起我,转身便走。我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臂:“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子没有回答我,我伸手去掀他面上的黑纱,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红云儿,我知道是你。”我轻唤一声,来人终于松手,任我掀开了他覆面的黑纱。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看着我的眼睛,脸上隐有恼怒之色。

    “你不喜熏香,但你身上有青草的味道,我的鼻子灵得很。”

    “你也有一种味道……”无恤把头凑到我的颈边深吸了一口气,他的鼻息拂过我的耳际,我连忙往后仰了仰,小声道:“是芳芷。”

    “不,是闯祸的味道!”他面色一沉双手一举就把我扛到了肩上,“你这人真是片刻都不让人省心。我真该找个地方把你关起来,省得我提心吊胆,睡不了一个好觉!”

    “我……”

    “我什么我?难不成你还想让我陪你进去瞧瞧?你当智府的侍卫都是死人?”无恤冷冷地说完,不顾我的反抗带着我飞快地离开了那座奇怪的水上小院。我倒趴在他肩上看着树木、屋宇在眼前飞逝而过,寒冷的夜风冻得耳朵生痛,但与他相触的地方,却有炙热的气息穿透夹衣驱散周身的寒意。

    “你快进去吧,我得走了。”无恤将我放在房门外,隔着薄薄的木门已经能听到四儿均匀的呼吸声。

    “无恤,刚刚与你过招的可是郑女兰姬?”我扯住了他的衣摆。

    “那人蒙着面,但身型确比普通男子要轻巧些。阿拾,这里是智府不是赵府,对你来说处处都是杀机。今夜我若没来,你当如何?”无恤话语之间怒气未消,我诺诺地替自己辩解了几句,就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无恤看着我长叹一声:“你要做的事情我拦不住你,但你至少要把自己的安危看得重一些。太史这次心里在想什么,我也能猜到几分。其实你若要走,我绝不会强留你,可你愿意留下来,我就不能让你有危险。解咒之事你一定早有自己的打算,但这件事务必要做得‘漂亮’些。有些人,堵不住,防不住,倒不如直面相击让他们忌惮你。智瑶这厮即便再嚣张,也还不敢撕破脸皮和所有人为敌。除了药人,你还有我,你得给我时间,你得活着看我如何击败智瑶。”

    “无恤……”我摸索着,在黑暗中寻到了那双给予我无数次温暖的大手。

    “哎——真想现在就把你带走。”无恤捏着我的手,将我轻轻地拉进怀里。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这让人迷恋的温度和味道。

    “谁在那里!”不远处突然亮起一片火光,几个手执火把的卫兵朝我们这边走来。

    我慌忙从无恤怀中挣了出来:“怎么办?你快走!”

    “这帮蠢货来得可真是时候!”无恤无奈一笑,低头在我耳边轻轻印下一吻,“我的麻烦精,别闯祸,解了咒,早点回来。”说完,身形一闪,消失在了黑夜里。

第一百三十三章 神子解咒(一)

    卫兵带着火把赶到时,我已经在四儿身边躺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兰姬与我的生死赌局显然已经开始,可药人之事她是怎么知道的?这女人与齐国陈氏又有什么关系?带着满肚子的疑问,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第二日,智府的家宰天没亮就顶着两个黑乎乎的眼圈敲开了我的房门。

    “巫士,昨夜睡得可好?”家宰迈进屋来,将一众仆从留在屋外。

    “挺好的,只是家宰形容憔悴,衣裳未换,可是一夜未睡?”我就着四儿递过来的帕子洗了把脸。

    老家宰欠身一礼:“让巫士见笑了。昨夜府里进了盗贼,闹了一整夜,幸好隔得远没吵到巫士。”家宰说完低头从怀中掏出一枚墨玉牌,呈到我面前,“这是我家家主随身的玉牌,且代由巫士保管。家主说了,解咒期间,恕巫士一切不敬之罪,即便是世子都要听从巫士的安排。另外,解咒之后,家主还会另奉百金酬谢。”

    “请家宰替子黯谢过宗主!”我从家宰手中接过智瑶的墨玉牌挂在腰间,心中一时懊丧不已,昨夜鲁莽打草惊蛇,如今即便有了这玉牌也不能再进那间古怪的院子了。

    “家宰,东西都备好了。”有寺人站在门外喊了一句。

    “巫士请随鄙人来吧!”老家宰带着我和四儿出了门,一路进了智颜的屋子。

    这会儿智颜还未起身,四面垂帘外跪了两排绿衣女婢,手里端着各色洗漱的器皿。老家宰领着我走到近前,两个婢子立马起身卷起了垂帘。

    “世子,该起了。”老家宰跪坐在智颜身侧,小声唤道。

    智颜一动不动沉沉地睡着,老家宰紧接着又唤了几声,他依旧没有动静。

    “让我来试试吧!”我上前一步微笑着提袖在智颜脸上轻轻抚过。他鼻头抖了抖,猛打了一声喷嚏醒了过来。

    “世子醒了?”老家宰此时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太史前日说巫士是神子入世,鄙还将信将疑,如今是真信了。”

    “他是谁?”智颜扶着额头坐了起来,没好气地问道。

    “这位是太史府的巫士,家主特地请来为世子解咒的。”家宰跪着往前挪了两步殷勤地向智颜引荐我。

    “巫士子黯见过世子!”我跪坐下来,颔首一礼。

    “太史都解不了的咒,他一个巫士如何能解?”智颜斜着眼睛瞥了我一眼,复又闭上眼睛胡乱挥了挥手,“家宰,给他五金,打发人回去吧!”

    “使不得啊!昨夜便是巫士念咒,世子才得安睡啊!”家宰俯身回道。

    智颜闻言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一脸狐疑地打量了我半晌,问了一句:“你是男是女?”

    我自入了太史府之后,史墨便叮嘱我,在外行走要做男儿打扮,加上这一年我的身量往上窜了许多,倒没有人再问我是男是女了。

    “子黯若乃巫女,岂有资格替世子除咒?”我颔首恭声回道。

    智颜看了我一眼,咳嗽了两声掀开被子走了出来,而后旁若无人地在我面前更衣洗漱,轻蔑之意显而易见。

    他这小儿不急,我自然也不急。但一旁的家宰却忍不住了,他起身附在智颜耳边说了几句话,智颜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他夺过婢子手中的革带胡乱地往腰上一系,然后冲众人大声喊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家宰带着众人全都退了出去,房间里只余我和智颜二人。

    “你说你昨晚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智颜的眼睛瞪若铜铃,眼白上的血丝看着越发明显。

    “子黯见一披头散发,嘴角带痣的女子俯在世子身上。世子难道不觉此刻右肩重过左肩?”我把视线移到智颜的右肩,假装那里压了一个女人的脑袋。

    智颜的右肩猛地往下一沉,他惊叫着跳了起来,一边甩手一边原地转了好几圈:“她在哪?你快让她走!让她走!”他的脸惨白一片,两只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落出来。

    “在帘子旁站着呢!”我伸手指着一方垂帘,不急不慢地回道,“世子若想将死魂赶走,怕是要受些罪了。”

    “我都听你的,你现在就让她走!”智颜对着帘子大声咆哮道。

    “诺!”

    见智颜上了当,我便吩咐四儿送上了事先熬制好的汤药。“这汤药专解死魂之咒,若身上有死魂之气则全身红肿,瘙痒难抑。若是没有,喝完则一切如常。”我把药碗双手奉给智颜。

    智颜接过药碗放到嘴边,嘴巴张了张又把药碗放在地上推给了四儿:“你先喝一口。”

    四儿看了我一眼,我轻轻点了点头,她端起药碗喝了一小口。

    一刻钟后,四儿面色如常,露在外面的双手、脖颈平滑光洁没有任何红肿的迹象。于是,我微笑着把药推到智颜面前:“世子这回可放心了?”

    智颜看了一眼四儿,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上下浮动的喉结心中暗笑,纵使你智颜再疑心也玩不过我的套中套,什么叫痛不欲生,马上就让你知道!

    智颜一碗药汤下去,不到半刻钟,脸上手上起了无数的红疙瘩,就连嘴唇都肿得翻翘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巫士,这是怎么回事?”智颜手忙脚乱地扯开衣服,用手在胸前一通乱抓,转瞬又躺倒在地不顾仪态的在地上猛蹭自己的背,样子狼狈到极点。

    我缓缓起身行了一礼:“这是死魂之气在世子体内挣扎顽抗的迹象,世子需忍上三天,等死魂力竭遁逃,世子的咒就算解了。”

    智颜在地上翻滚嘶吼着,我带着四儿行了一礼便退了出来。

    门口,老家宰正扒着窗户踮脚往里面瞧,见我出来了赶紧跑到我跟前:“巫士,世子这是?”

    “三日后,毒咒可解,只是这三日要辛苦世子了。家宰,今晚入定时分,召府内所有中咒的仆役和婢子到我院中来吧,我来为他们除咒。”

    “诺!谨遵巫士之命。”老家宰毕恭毕敬地回道。

    “家宰这几日辛苦了,体虚之时邪气易入,家宰年岁已高还是多多休养为善,否则恐有灾祸。”

    “可东面的那几间院子,巫士昨日还未看过。”老家宰一脸为难。

    “无妨,我与小婢两人足已。人多,恐邪气逃匿难寻。”

    “鄙拜谢巫士。”老家宰长出了一口气,对着我深深一拜。

    我带着四儿走在智府东面的园圃内,想起刚刚智颜的样子,心情顿时大好。

    “阿拾,那药为什么我喝了没事,智世子却变成了那个鬼样子?”四儿见周遭没人,忍不住小声问道。

    “你都不知道那碗里是什么,怎么刚刚就喝了?”我笑嘻嘻地看着四儿。

    “这不是你让我喝的嘛!”

    “我的好四儿,谢谢你这么相信我。”我捏着四儿的手,笑道,“我早就料到智颜此人会疑心我的死魂附体之说,所以就故意用毒葛给他下了毒。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去野地里采葛,总会碰上一种长的很像葛藤的东西,误采了它刚开始手上都会起红疹子,后来时间久了就没事了?”

    “嗯,我那时候痒得把手皮都抓破了。”

    “这毒对在野地里劳作过的庶民是没有用的,但对天天养尊处优,连野葛都没见过的智颜却是特别好用。哈哈,三天后,他身上怕是一寸好肉都没有了。”

    “阿拾,你花了那么多心思折腾这位智世子,可是为了给赵无恤解气?”四儿看着我,一脸贼笑。

    “谁说的?我……我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好让智氏的人敬畏我。死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呢?你看着吧,等我晚上给智府的仆役、婢子解了毒,用不了三天,新绛城的人都会知道我巫士子黯的神通。”

    “哦——是嘛?”四儿挑眉挤眼,一副我不信你的样子。

    这日黄昏时分,新绛城下了一阵小雨,前两天积的雪化了大半,只有院落的阴暗处还留了些灰褐色的残雪。我和四儿端坐在屋檐下,家宰命人在院子的四周支起了八盏立杆纱灯。一丈多高的黑漆立杆上,豆大的火苗隐在青碧色的薄纱之中,微弱的火光在寒风中颤抖着,变幻出一圈圈萤绿色的光晕。夜色愈来愈浓,寒气愈来愈重,待纱灯支好后,院中的枯草上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智府五十多个仆役、婢女在侍卫的带领下,你搀着我,我拉着你,陆陆续续进了小院。他们瑟瑟缩缩地站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脸色憔悴,神情恐惧,井水中致幻的毒药已经把他们折磨得虚弱不堪。

    我看着他们的脸,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愧疚。

    “巫士,人都到齐了,可以开始了吗?”家宰凑到我身边弯腰恭声问道。

    我点了点头站了起来,院子里一众人齐齐把目光投向了我。那些目光里有恐惧、有怀疑、有迷茫、有希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突然哭了出来:“阿姐,我怕……”她紧紧地抱住身边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婢子。那婢子一把捂住了女孩的嘴,惊慌失措地看着我。

第一百三十四章 神子解咒(二)

    家宰示意侍卫抓人,我连忙抬手制止:“无妨,先把人按我之前说的排好吧!”

    “诺!”

    侍卫按我之前的吩咐让所有的人手拉手站成了九列,家宰又选了九名身材高壮的武士站在每列队伍的正中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们得病是因为沾了死魂之气,要想活命的,都把手给我捏紧喽!待会儿巫士施术的时候,谁都不许说话!”老家宰站在队列里冲仆众高声喊道,那苍老干哑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威严。

    刹那间,院子里鸦雀无声。哭声、咳嗽声全都消失了,耳边只剩下寒风凄厉的呜咽。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我,我扫视了一圈后,在身后的铜炉中撒下了一把降真香。这时,天空中又飘起了小雪,雪花落在烧红的木炭上瞬间就消失了。我一边吟唱着巫词,一边在众人之间游走。在经过九名武士身前时,我会特意停下来,念一段巫词然后用事先调配好的朱砂,在他们眉间划开一道赤色的“天眼”。

    时间在飘飞的白雪和弥漫的青烟中缓缓流逝,待我走了一圈回到原点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在九名武士血红色的“天眼”中,陡然生出了九簇幽蓝色的鬼火,那鬼火吞吐着蓝色的火焰,在人群中飘忽摇摆。

    “啊——”惊呆的人们被一声尖叫声惊醒,他们松开紧握的手,四下逃散。那九名身材高壮的武士,有七个撒腿跑了,有两人拔出剑对着鬼火一阵乱砍。

    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我缓步走到了院子中央,那些鬼火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倏地一下全围了上来。我垂目念咒,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解下身上的红色巫袍,几个转身就把剩下的几簇鬼火全都兜进了巫袍。

    “巫士——”两个武士提剑围了上来,几个胆大点的仆役也战战兢兢地围了过来。

    “火没烧出来……火没烧出来!死魂被巫士收住了!”老家宰连滚带爬地从一棵大树背后跑了出来。

    “收住了,我们没事了?我们能活了!”众人从惊惧中回过神来,有人欢呼,有人晕厥,几个小婢子抱成一团,泣不成声。

    大家渐渐地都围了上来,等他们走得近了,我突然松开巫袍,双手合十。瞬间,一团蓝色的鬼火从我掌中猛然窜出,几个大男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轻笑一声,手掌翻转将鬼火装进了四儿为我准备好的一只玉瓶。

    安静,死亡一般的安静。没有欢呼声,没有痛哭声,没有尖叫声,甚至没有呼吸声,院子里的五十多个人都凝住了。

    四儿,这个知道背后一切真相的人也呆住了。她傻傻地望着我,用一种畏惧的眼神打量着我。

    一阵旋风吹卷起地上的巫袍,我伸手一接,顺势将长袍重新披到身上:“死魂已收,大家散了吧!”

    “神子——”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众人的沉默。于是,在这个寒冷漆黑的夜晚,五十多个人争先恐后地朝我扑了过来。不知是谁先撕开了我的巫袍,一声裂帛之声响起后,很快整件巫袍就在顷刻间被疯狂的众人撕碎了。

    红色的布絮在暗夜里飞扬,当众人挤成一团拼命争抢时,我带着四儿悄悄地离开了。

    房内,我解开发冠,用水搓洗着手心里的朱砂。

    四儿呆呆地站在我旁边,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阿拾,你真的是神子吗?”

    我白了她一眼,笑道:“我不是神子,我是骗子!早先不是同你说过了,我在朱砂里调入了医尘送的‘鬼骨粉’。这粉取自人骨,遇热即可燃烧,火势再大也不会烫手。”

    “我知道,可我刚刚看到的……阿拾,也许你真的是神子,只是你不知道。”四儿低头沉吟片刻,抬头看我时,依旧一脸痴迷。

    “好吧,那本神子就把衣服、发冠都送给你。这样,你就不用跟外头那些人一起去抢了!”我把脱下来的衣服往四儿手上一放,笑嘻嘻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傻丫头,赶紧睡吧,本神子困死了!”

    四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里的衣服,一脸迷惑地吹熄了烛火。

    这一夜睡得倒还踏实,只是第二天天没亮,房间里就涌进了一大拨人。端着青铜匜的寺人,捧着华美巫袍的婢子,拎着鹿皮靴的小童,全都围在我床边。老家宰笑眯眯地把一个装满珠玉配饰的红漆描凤纹盒子递给了四儿,而后恭恭敬敬地告诉我,智瑶要见我。

    智瑶,我终于要见到这个智瑶了。怕吗?也许有一点。

    我跟着家宰进了智瑶平日会见家臣的书房,熟悉的白檀香在我跨入书房的一瞬间就钻进了我的鼻子。当初,就是这来自遥远西方的谜一般的香木让我误以为智瑶就是隐藏在暗夜中的兽面男子。但一个人的声音可以变,味道可以变,举手投足间带给人的感觉却很难改变。我的直觉告诉我,兽面男子不是智瑶。

    “巫士,家主稍后就到,请巫士先在此等候。”老家宰引我在房间正中央的一方青碧色毛席上坐了下来,自己带着寺人躬身退了出去。

    我在屋子里上下左右看了一圈,脑子里来来回回就只有“古怪”二字。

    自打我进了智府,就觉得这府里到处都透着古怪。不漆红,不涂黑,到处都是不入正统的青碧色。不铸龙,不雕凤,屋顶上全是狰狞的青铜兽面。而最古怪的还是眼前这间屋子,我从未见过,有人会在墙上嵌几十面大大小小的铜镜。

    这会儿,我坐在屋子正中央,左右两边的墙上映出了十几张扭曲的脸孔。我侧过头去看它们,它们便同样侧过头看着我。虽然那些镜子里的脸都是我自己的,可看久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就好像每时每刻都有人透过那些镜子窥视着我。

    正当我如坐针毡之时,门口传来了寺人尖细的报唱声。

    随后,一阵风过,白檀之香愈浓。

    一双纤细苍白,十指涂朱的脚缓缓地从我身边走过,我微微抬眼,没有见到智瑶却看见一个全身白衣的碧眸女子拎着一个冒着青烟的镂空铜球站在我面前。那是一张异族人的脸,她低头看着我,一双碧眸美虽美,却和她苍白的脸一样透着一股死气。

    我抬头看着她,她轻启双唇,用我听不懂的异族语言唱道:“弈弈恒山,八鸾锵锵,狐氏生孙,在彼呕夷,其阳重瞳,兴国兴邦。弈弈恒山,鸾鸣哀哀,狐氏生孙,在彼牛首,其阴青目,失国失邦。”

    女子唱罢,将燃着白檀香的铜球在我头顶绕了一圈后,轻移莲步在高阶上的案几旁坐了下来。身后窸窸窣窣又是一阵衣袂拂弄之声,我连忙低下头,一双穿着青色软皮足衣的脚越过我大步走了上高阶。

    “你就是太史的高徒?”智瑶的声音自前方响起。

    我俯身一礼,恭声道:“巫士子黯拜见智卿!”

    “嗯,这‘竹书谣’巫士可曾听过?”

    “下卿恕罪,小巫寡闻,不曾听过。”我不通蛮语,因而这外族女子吟唱时,只觉得音律有些耳熟,没想到她唱的竟是那首生在竹皮上的“竹书谣”。而且听起来,似乎曲词也比当年伯鲁唱的要长一些,莫非连失传的另半首也在其中?可是智瑶为什么要让我听这“竹书谣”呢?早知如此,当年真该把北方蛮语也一道学了,弄得现在同个聋子一般。

    “没听过更好,抬起头来,让我瞧瞧你!”智瑶笑道。

    我依言抬头,两丈之外的案几后智瑶一手托腮歪着脑袋打量着我,他今天只穿了一件赤色绣黑色凤鸟纹的交领深衣,没有束发戴冠,只在头顶的发髻上横插了一根半尺长的青玉笄,模样没有那日宴席之上的端正老成,倒是十足的贵族儿郎做派。智瑶年龄比伯鲁尚少几岁,这两年韩氏和魏氏两名宗主的相继离世让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晋国的上军佐。对于晋国女子而言,这样的男子无疑是她们心中梦寐以求的夫君。可当我看着这张俊俏的脸,却只能想起药人的传闻和那些据说被剥皮处死的智府奴役。这样一副美丽的皮囊之下,到底藏着一颗怎样可怕的心……

    “子黯……果真如家宰所言生了一副天人模样。太史给你取的这个字,和你这张脸可着实不配啊!”智瑶一边打量着我,一边笑道,“你此番入府解我智氏之灾,智某早该酬谢,只是前两日国事耽误了,今日才得空。来人啊,把东西抬进来。”他话音未落,便有两个黄衣寺人抬了一只铜斛入门,稳稳地放在我身前。“智某听闻巫士喜爱珍珠,所以特备了一斛东珠作为此次解咒的酬劳。巫士瞧瞧,可还入得了眼?”

    摆在我身旁两尺多高的青铜斛里装满了清一色莹白浑圆的珍珠,我见到这珍珠,心中不禁一凉,我搜集珍珠只为替四儿缝制嫁衣,入绛以来也只在赵府问伯鲁讨要过几颗,智瑶是如何知道我喜欢珍珠的?他莫非是在暗示,我在新绛城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怎么?巫士不喜欢?”智瑶见我不说话,便提高了声音。

    我装出一副欣喜模样,俯身礼道:“子黯谢宗主厚赏。”

    “哈哈哈,这样才对嘛!”智瑶一挥手两个寺人便退了出去,随即有小婢子端进来一方小几,又有寺人捧来酒壶、耳杯。那耳杯是由一整块白玉雕琢而成,双耳之处又模仿人耳各垂了一只圆形的耳玦。

    “巫士,城外的浍水如今还结着冰吧?”智瑶示意寺人给我斟酒。

    “回禀下卿,河道窄的地方仍结着厚冰。”我看着寺人徐徐倒在白玉杯中的猩红酒液只觉得后脖颈处升起一道寒气。这是什么,是血,还是酒?

    我持杯不饮,智瑶也不催促,只噙着一抹古怪的笑,起身走到我面前:“巫士,春夏之季住在浍水边虽说惬意,但四季更替乃是天道,入了秋冬之季,巫士就不该住在那里了。智某有意在府中为巫士另开一座院落作为日常起居之所,巫士意下如何?”

    我一听这话,愈发惊惧。智瑶这是在借四季轮回之说暗示晋国朝局。赵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这个未来的晋国之主现在有意招揽于我。可即便没有狐氏之说,我又如何敢在这个时候离了赵氏,入他智氏一门?

    我放下酒杯,抬手恭声回道:“子黯谢下卿厚爱,只是太史年事已高,小巫希望日后能待在太史府专心侍奉师父。”

    “你要留在太史府?”智瑶在我身前青碧色的毛席旁蹲了下来,那一股子浓重的白檀香扑面而来,熏得我有些晕眩。

    “太史府从无四季之分,正是绝佳的住处。”我憋住喉中不适,端身回道。

    “善,大善!敬奉师长,其德可嘉,那智某也不好强留巫士在府上了。”智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如此,巫士就早些从城外的小院搬回太史府吧!”

    “敬诺!”我俯身应道。

    “巫士是个通透的人,很多事自然看得比旁人明白。智府的院子我先给你留着,你若是改主意了,随时可以住进来。不过,智某今日招巫士来,是另有一事想要劳烦巫士。”

    “小巫恭听。”

    “巫士可听说过盗跖之名?”智瑶在我身旁踱着小步,左手不停地把玩着自己腰间的一方兽面玉佩。

    “恶鬼盗跖入城偷盗,全城皆知。”

    “这盗跖十几年前曾盗走了我智府一样稀世奇珍,先祖父文子也因此气绝而亡。此人与我智氏有不共戴天之仇。此番我智氏立嗣,他又入府挑衅,实在叫人痛恨。更可气的是这恶盗行踪不定,十数年里竟没有一个人可以抓住他。智某今日正想请教巫士,盗跖此人现在何处?他当年从我府中盗走的珍宝又在何方?”智瑶说完,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我。左右墙壁上,铜镜里十几张扭曲的人脸也同时转头阴森森地盯着我。

    我被他问得有些发懵,盗跖?他为何会突然向我提及盗跖?莫非那夜有人在屋顶上见到了我和盗跖?可就算我见过盗跖,他早年偷了什么珍宝,藏在何方,我又怎么知道?

    “巫士可是有为难之处?”

    “小巫……”我缓缓地抬起头,智瑶微笑着看着我的眼睛。我心思急转,这一刻,生死之事仿佛就系在我嘴边,说晚一步,说错一句都可能万劫不复。“小巫……请下卿赐下灵龟,以断恶盗逃逸方向。”

    “好,巫士大善!”智瑶闻言大笑,迈步走上高阶落座,“一应灵器午后便有人会送到巫士房中,智某在府中静候巫士佳音。”说完他轻抬一手,随即就有寺人引我出门。

    我长松了一口气,起身行礼告退。退至门边,脚还没有迈出去,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刺目的亮光。惊愕之下我抬头看去,只见一道阳光透过屋顶高处的窗户斜斜地打在了左边的墙壁上。墙壁上的几十面铜镜倏地被点燃,像几十个熊熊燃烧的小太阳齐齐发出了耀眼的光芒。那光亮直射到右边,又点亮了另一面墙壁。一时间,整间屋子都被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中。

    赤衣玉笄的智瑶闭着眼睛高坐在案几之后,无数金色的微尘在他身边飞舞着,他慢慢地张开双臂,胸脯一起一伏,似在运行吐纳之术。

    方士者,问神劾鬼,平生所学只为长生。据传,在遥远鲜虞王的寝宫中就曾设有一间“光室”,此室可采日月精气以补阴阳。人若置身其中,呼吸之间就可去陈气,凝新气,通达九窍,长寿延年。眼前这间镶满铜镜的屋子,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光室”?这鲜虞人送进来的碧眸美姬原是个精通长生之道的方士?

    我思绪纷乱之时,白衣碧眼的女子又拎着她的铜香炉站了起来,她绕着智瑶走了三圈复又坐下,一双碧眸盯着我,似是在笑。在她的右手边,放着一只小盏,她玉手轻挽,从一只高颈壶里倒出一注浓稠的血色汁液,递到智瑶唇边。

    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头皮骤麻,在寺人的提醒下,几乎逃命般地离开了那间金光闪闪的屋子。

    回到住处,四儿见我神情恍惚便蹲在我身前,握着我的手道:“阿拾,你在想什么呢?这几日里你总是怪怪的,你不会是有事瞒着我吧?咱们这次来,可真的只是为了给这府里的人‘解咒’?”

    药人的事我一直没有告诉四儿,因为我不想让她平白替我担心。再说喝血吃人这样的事若是说给她听,她定会逼着我离开晋国。

    “没什么,只是智氏的宗主打算给我在他府里开个院子,我拒绝了。可这样一来,赵家给我的院子我也不能住了。这事若处理得不好,我怕卿相会疑心我转投智氏门下。我与伯鲁、无恤交往密切,对赵家的事又知道得太多,他绝不会允许我和智氏搅和在一起。”

    “那怎么办?这两家,咱们可都得罪不起啊!”

    “是啊,我这是一只蚊子困在两个手掌心里。谁动,我都得没命。”我抚着自己混沌发胀的脑袋,仰面倒在床上。

    四儿急忙爬上了床榻,坐在我身旁:“那要不我们托人去问问赵无恤,他一定有法子能帮你。”

    “算了吧,他现在肯定只想找个人烟不至的地方把我关起来。最好,永远别让人看见。”

    “你呀——”四儿在我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随即长叹一声趴在我身上,“你为什么就不能过几天安生的日子?我以后要是短命,肯定是被你害的。”

    “乱说什么呢?”我笑着伸出双手抱紧身上的人,“我的好四儿,你可要多子多孙,福寿百年的。你放心,再难办的事,我也会弄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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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贴错了版本,伯鲁唱《竹书谣》的那段在秦国卷《十年一梦(一)》,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倒回去看一下,有跟阿拾身世相关的重要信息。

第一百三十五章 红云入心(一)

    为了给智瑶占卜盗跖的行踪,我硬着头皮又在他府里住了两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两日,智颜身上的葛毒已经退了,但身上的皮肉能抓破的都抓破了,抓不破的也红红紫紫看上去瘆人。我推说潭姬之前住的西院邪气太重,就让家宰封了院子。这样一来,再也没有人在毒井取水,日子久了,等毒被地下水冲散,这件事的真相也就无迹可寻了。

    这一日清晨,我与老家宰告辞后,带着四儿出了智府。

    府门外停着一辆黑漆华盖的马车。马车旁,赵无恤一身青衣立在晨雾之中。白雾萦绕,初升的阳光在他身上投下淡淡的金色。他牵着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额角的一缕碎发被雾气打湿,倏地垂了下来。

    我的心忽而一颤,似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我走到他身前轻声问。

    他低下头微笑:“我来接一个讨人厌的麻烦鬼回家。请问姑娘,你可见着她了?”

    我脸一红,嗔怪道:“我可没见着什么麻烦鬼,先生怕是要再等等了。”说完径自转身跳上了马车。

    “我都等了你两个时辰,你居然想跑?”无恤翻身上马,长臂一捞就把我从马车上抱了起来,“四儿,你先坐车回去,我们待会儿就回来。”

    “不急,不急,晚点回来也没关系。”四儿满脸堆着笑,完全无视我的挣扎。

    无恤将我放在身前,大喝一声,策马飞驰。

    风从耳边呼呼地吹过,我把头靠在他胸前取暖,那里的衣襟有些湿润,一股青草的芳香混着露水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

    这么冷的天,衣服都被雾气打湿了,他是天未亮就在门外等我了吗?

    “你冷吗?”无恤圈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

    我摇了摇头,轻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带你去一个人烟不至的地方,然后把你关起来。”他低头笑道。

    我闻言立马坐直了身子:“你怎么知道?这话我只跟四儿说过!”

    “我的神子,这世间竟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他轻挑长眉。

    “你那会儿在屋顶上?你也不怕被智氏的人发现当盗贼射下来!”

    “坐稳了,小心待会儿摔下去。”他露齿一笑,重新把我按回胸前,骑马飞奔出了新绛城,一路朝南。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片碧蓝澄清的湖水。清晨的太阳透过云层漏下一柱绯色的天光,一缕轻风吹过,湖心粉红色的朝雾四下飘散,露出倒影着七彩云霞的湖水和水面上一对交颈而眠的飞禽。

    无恤翻身下马,双手一伸把我抱了下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儿吗?”他笑着牵起了我的手。

    “为什么?”

    “因为这几天我一直想做一件事。”他牵着我的手轻轻一拽,我便不由自主地撞上了他的胸膛。

    “你——”我脑中闪过一个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忙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上次雪地里的事我没同你计较,可不是说你以后次次都可以胡来!”

    “胡来?”无恤大笑一声,猛地将我打横抱了起来,“待会儿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胡来了。”

    “赵无恤!你要是敢……我,我饶不了你!”我涨红着脸死死地攥住他的衣领,有些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脸这么红……”他低下头用冰凉的鼻尖和炙热的呼吸轻轻地撩拨着我的脸颊,我耳根一阵酥麻,整个人腾地一下烧红了,心里乱成一片。

    无恤抱着我往前走了几步,我仰面望着他的脸几乎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仿佛此刻主宰我身体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无恤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迷人的笑意,然后两手猛地一松。

    砰——我被扔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冰火两重天……

    “赵无恤——”我呛了一口水,扒在岸边拼命地咳嗽。

    他弯腰握着我的肩膀把我拎了上来,而后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毛毡子把我紧紧地裹了起来。

    等我打着哆嗦喘匀了气,对着他就开始破口大骂。好些难听的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

    “你会的荤话可真多。”赵无恤不气不恼只一脸好笑地看着我。后来,他见我骂个不停就干脆牵着我的手任由我一路走一路骂。最后,我们在离湖边不远处的一间小木屋前停了下来。

    “进去吧,我去给你烧热水。”口干舌燥的我被他反手推进了屋子。

    这是一间普通的农舍,屋子的角落里升着火,正中央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木桶旁的案几上整整齐齐叠了一套女子的深衣和几件白玉佩饰。

    我脱下毛毡子坐在火堆旁取暖,无恤拎着两个水桶,屋里屋外走了好几趟,终于将一只大木桶装满了热水。

    “赶紧洗洗吧,小心待会儿着凉。”

    “怪人!着凉得风寒死了,才遂了你的意!”我冷哼一声,伸手去脱身上的湿衣服。

    他垂下眼眸转过身子背对着我:“今天的事我不会道歉。那日在智府救你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半夜三更,你跟着一个陌生人在智府乱跑,还被人设计关进了那样奇怪的一间院子。我根本不敢去想,如果那晚我没有去找你,结果会是怎样。你行事如此鲁莽,也许有一日,我真的会抓你去一个人烟不至的地方,关你一辈子。”说完他兀自开门走了出去。

    我抬眼望着细麻纱窗上模糊的人影,眼睛莫名地有些酸涩。曾经就是这个人为我在雨夜里点了一盏明灯,我刨了他家院外的竹胎,他收了我系在门环上的绢帕。到后来,他在太子府上替我解围,在公子府救了痛不欲生的我,他在半夜为我种花,陪我赤着脚在雍城的大街上追赶刺客。我突然发现,原来这一路,他一直都在,一直……

    我把自己沉入温热的水中,过往的一幕幕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本以为碎了的心,在这个初春的清晨又有了一丝悸动。

    待我换上干净的衣服打开门时,无恤已经在屋外升起了一堆篝火,火焰上两条肥鱼滋滋地冒着香气。

    “你还是穿女装时更好看些。”他走到我身边,从腰间的香囊里取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迎春俏别在我耳边,“刚刚抓鱼时,在湖边看到的,今春开的第一朵。”

    “它都还没开呢,就被你摘了。”我用手扶了扶蕊黄色的花苞,轻声问,“好看吗?”

    “嗯,花好看。”

    “哼。”

    “饿了吧?这湖里的鱼最是肥嫩,你尝尝。”无恤拉着我在火堆旁坐下,用树枝叉了一条金黄色的烤鱼递给我。

    “你常来这儿?”我用手撕了一块鱼肉扔进嘴里,焦脆的鱼皮混着鲜嫩的鱼肉,让我食欲大开。

    “这屋子是我自己盖的,想要安静的时候,就会来这里住上两日。等再过几月,住在湖边的雁群就该飞回来了,到时候我再带你来看。”

    “你这几日一直待在智府?”我迅速吃完第一条鱼,没脸没皮地把另一条也拿在手里。

    “你以为智府的守卫都是瞎子?我只去了四次,次次都要为你提心吊胆。”

    “我自己闯的祸,我自己会解决的,你不用替我担心。”

    “没良心的东西。”无恤夺过我手里的烤鱼,转身留给我一个大背。

    “那个奇怪的院子你后来有去看过吗?”我微微一笑,索性挪过去,同他背靠背坐着。

    “那院子据说是智宵的,他原是智瑶的兄长,当年智氏立世子的时候,智瑶差点输给了这个智宵,所以他当上宗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筑起四面高墙把智宵囚禁在了他以往最喜欢的地方。”

    “这么说,那间院子里关的不是药人,而是智瑶的兄弟?可智瑶既然那么恨他兄弟,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

    “杀人也是要理由的。而且,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受罪。”

    “嗯,这倒也是。”我想起那间不见天日的屋子,不由点了点头,“对了红云儿,你可听说过一首从北方鲜虞传来的歌谣,叫什么‘竹书谣’?”

    “只听过半首颂扬文公的,另半首不曾听过。怎么了?”无恤好奇地侧过头来。

    “智瑶让人将一整首歌谣都唱给我听了,可惜我不通蛮语,听不懂。”

    “他为什么要让你听这个?”

    “不知道。我打算回去之后问问师父。”

    “嗯,太史博学肯定会知道。我听说,智瑶要在府里给你新开一间院落?”

    “嗯,这事我会找机会同你卿父解释的,你不用操心。”我转到无恤面前蹲下来,指了指他手上的烤鱼,哀求道,“再给我一半,我没吃饱。”

    “你去说,这事只会越描越黑,我自有办法解决,你不用担心。”无恤一边说着,一边把鱼去了骨刺,盛在一片树叶上递给了我。

    我喜滋滋地接过鱼肉,乖巧地点了点头:“以后遇到麻烦事,我肯定第一个就告诉你!”

    “那盗跖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无恤一挑长眉。

    “呃,呃……”我非常不争气地噎住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红云入心(二)

    在无恤的逼问下,我将自己那日夜里如何遇见赵孟礼的刺客,如何碰上盗跖,如何与兰姬定下生死赌约的事都细细说了一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无恤听完我的话后,面色格外凝重。他陪我在湖边只坐了一小会儿就把我送回了家,然后急急忙忙地走了。

    无恤走后不久,我的小院里又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魏氏宗主魏侈。

    魏侈此前与我并无私交,我与他也只在太史府里打过几次照面。这次他只带了一个侍卫轻车前来,用一箱子珠玉换走了装有潭姬“死魂”的玉瓶。

    据无恤所说,魏侈此人生性多疑,心胸狭隘,对潭姬之死,他肯定存了疑心。无奈智瑶为人强势,他不敢公然质问,但暗地里却一定也做了不少调查。这回,我当着智府五十多个人的面取了作怪的“死魂”,他果然就坐不住了。

    魏侈向我询问了很多关于“死魂”作怪的事,我当初设局时,就料准他会来,因而故意说了一些听似玄幻,却暗示潭姬之死与智颜有关的话。

    四卿之中,赵智两家的争斗愈演愈烈,韩魏两家因为势弱就一直在中间摇摆不定。韩氏的现任宗主据说是个唯唯诺诺的人,平日里行事最爱看赵鞅和智瑶的眼色,谁强,他便向着谁,最后在大夫们中间得了个“墙头草”的名号。和他比起来,魏侈虽弱,却也有自己的主见。他起初靠拢智氏,但潭姬死后,魏氏一族恐怕要从亲智,变成亲赵了。

    第二日,我让无邪把魏侈来访的事告诉了无恤。无恤没有回复,只托无邪带了一株长茎谖草给我。谖草盛开在初夏的原野,花色多以黄、桔两色为主。如今入春尚不到一月,不知无恤是从哪里给我寻来了这么一株粉蕊白瓣的谖草。

    “阿拾,那家伙是什么意思啊?”无邪凑近花心闻了闻,鼻头一抖,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谖草有忘忧之意,他是想告诉我,一切事情他都会处理好,不用我多费心神。”我用手指轻抚着谖草细嫩的花瓣,心里有一丝丝的甜意。

    “是吗?我怎么听说,谖草有相思之意。这几日入春,天气一天好过一天,赵无恤不会是想约你出去踏青吧?”四儿捧了新挖来的竹胎坐在门边,一边用水清洗着外面的泥土,一边教雪猴帮忙剥叶。

    “说清楚不就好了,还让人猜来猜去。”无邪一脸不屑,径自拿了我的天水匕坐在四儿身边削起木剑来。

    “你削这个做什么?你若想要剑,和我说就好了。魏家昨天送来的那箱珠玉,至少能换十把上品宝剑。”我找了一只漆瓶,装上水,把花插了进去。

    “我早同他说过了,我们神子现在是满屋子的金银珠宝,正愁没地方花呢!”四儿抬头看了一眼无邪,调笑道。

    “大叔说我刚刚开始习剑,还是用木剑比较好。”无邪用手摩挲着木剑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大叔?哪个大叔?我和四儿不在的时候,你遇上什么人了?”

    “就是那个红头发大叔,他说他要教我用剑。”无邪握着木剑比划了两下,手腕灵活,有模有样。

    “盗跖?你这几日都和盗跖待在一起?他居然还敢留在新绛!”

    “盗跖?三头六足,食人心肝的盗跖!”四儿两手一抖,一颗洗净的竹胎“啪嗒”掉到了地上。

    “别怕。将军以前说的那些,都是骗我们的。”我帮四儿把竹胎捡了起来,“我见过那盗跖,除了头发颜色古怪了些,其他的倒和普通人一样。不过,他怎么还敢留在新绛?外面等着抓他领赏的人,少说也有百人。”

    “大叔跑得快,他们抓不到的。”无邪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木屑,“晚上你们就别等我吃饭了。大叔说,我今天得背石头跑两百里呢!明儿早上,说不定能赶回来吃早食。”

    “你这么拼命做什么?”我急忙起身拉住了无邪的手,“我可要同你先说好了,你将来就算剑法天下无敌,我也不会让你上阵杀敌。你要是存了什么建功立业的念头,趁早给我忘了。”

    “建功立业?我才不要呢!我只要能打败赵无恤那臭小子,让他承认我比他强就行了。”无邪笑着抱了抱我,“行了,我跑快点,晚上赶回来陪你吃饭。”说完他拎了雪猴放在肩上,一溜烟就不见了。

    我还纳闷呢,无邪怎么突然改了懒散的性子要跟盗跖学剑法,原来是被无恤和蔡仁的那场比试给刺激到了。

    “阿拾,其实,我也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四儿放下手里的活,小心翼翼地说道。

    “怎么?难不成你也开始习剑了?”我笑着问道。

    “不是的,我昨天回来时,赵府派人过来传信了。”

    “说什么了?”我把雪猴没剥完的一只竹胎拿了起来。

    “呃——是伯嬴贵女的口信,说她和将军的婚期定下来了,就在三个月后。”

    “哦,是嘛。”我心中一窒,脸上却装出一副恬淡不惊的样子,“那今晚咱们备上一份贺礼,明天一早我去赵府同贵女道喜。正好,魏家昨天送来的黄玉杯可以算一份。嗯,还要再拿一坛九酝。四儿,你说香料送哪一种好?”

    “阿拾……”四儿拉着我的手,小声道,“你若不高兴,可以不去的。”

    “傻四儿,我怎么会不高兴呢?”我努力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帮我一起想想,你说送杜若好呢?还是丁香好?”

    四儿把我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低声道:“杜若吧,将军喜欢。”

    “嗯,那你帮我理出来,我去抱一坛酒来。”我微笑着起身去了放酒的夹室。

    关上酒室木门的一刻,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个月后,他就要成亲了;三个月后,他就会把伯嬴的马车迎进将军府的大门;三个月后,我们便再也不能相见了……我靠在酒室的门板上,心里一片冰凉。

    第二日正午,我去赵府拜访伯嬴,恰好无恤和烛椟也都在。我本想放下贺礼,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走,但伯嬴却拉着我不放。

    “阿拾,将军平日里喜欢什么颜色?”伯嬴跪坐在我身前,喜不自禁。

    “衣服喜欢月白色,腰带喜用艾草绿。”

    “用香呢,他喜欢哪一种?”

    “熏衣的话喜欢杜若,书房里偶尔也放点芳芷。”

    “酒呢?他喜欢清酒还是甘醴?”

    我稍稍愣了愣,是啊,伍封喜欢喝什么酒呢?以前,他只喝我酿的酒,清的、浊的、浓的、淡的,他从来不挑剔。只说,小儿酿的酒就是他爱喝的酒。

    “阿拾,你怎么不说话?”伯嬴扯了扯我的袖子。

    “将军喝酒不挑,贵女不用费心记了。”我微笑着回道。

    “那……”伯嬴开口还想要问,却被无恤拦下了。

    “阿姐,这些事你若想知道,自己去问不就好了。她哪里能记得这么多?”说完他凑到我耳边轻声道,“我喜欢红色,还有我不喝甜酒,喜欢在屋子里摆些泽兰。”

    “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伯嬴歪着脑袋打量着我和无恤。

    “没什么,笑话阿姐以前只知道舞剑弄戟,如今要成婚了才赶着要学调香、酿酒,丢人得很。”无恤说完冲烛椟挑了挑眉,“阿匣,别陪阿姐聊这些女人的事了,咱们很久没跑马了,要不今天到城外跑跑?阿拾你也去,难得天气好。”

    我心里只想要赶紧离开这里,听无恤这么一说,连忙点了点头。

    “跑马啊,我也去!前几日刚让人做了几条戎人的裤子,我去换上,你们等着我!”伯嬴一拍双腿站了起来,喜滋滋道,“阿拾,我给你也找一条换上。对了,我们还可以叫上伍将军一起去!”

    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转头看了一眼赵无恤,他却只顾同烛椟说话。

    “你们去吧,宓曹这几日身子不适,日日犯呕。我得回去陪着她。”烛椟面有难色,起身推辞道。

    “她生病了吗?那我去看看!”我立马站了起来。

    “你去看那个恶心的女人做什么?再说了,她看到你去,说不定吐得更厉害!”伯嬴转头对烛椟道,“要走,赶紧走!一个成天想着攀高枝的女人,就你还当她是个宝。”

    烛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无恤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阿姐说话难听,却也是为你好。去吧,身子不适就给请个巫医看看。”

    “嗯。”烛椟行了一礼,默默地离开了。

    “阿拾,你不知道,那宓曹日日躺在阿匣的床上,背地里居然托人打听伯鲁的喜好和行踪。真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人。”伯嬴说起宓曹满脸鄙夷。

    “那烛大哥可知道?”我问。

    “我恼就恼在,阿匣他都知道,还这么纵着她。”伯嬴拉了我的手道,“不说这些没趣的事了。走,跟我换身衣服跑马去。伍将军后日就回秦国了,你们也该见上一面。”

第一百三十七章 四人游春(一)

    新绛的春天悄悄地来了,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原野在春风的吹拂下,渐渐地苏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青茅尖锐的细芽冲破干枯的茎干,探出了脑袋,半个月前依旧枯黄的大地,如今已添了一层新绿。马蹄轻轻地踏在初生的草芽上,几只受了惊的青蛙从草间窜出,跳了几下就不见了踪影。四个人骑着马默默地走着,伯嬴见了伍封一直红着脸不敢说话,无恤抓了一只云雀在手中逗弄也不开口,我和伍封走在中央,视线偶尔相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将军,你喜欢喝什么酒?”伯嬴开口打破了四人之间尴尬的沉默。

    伍封沉吟片刻,微笑道:“我不喜饮酒。”

    “可阿拾怎么说,将军喜饮酒,且从不挑剔?”

    伍封转头看了我一眼,轻声道:“我以前只喝一种酒,如今喝不到了,就不喝了。”

    我心下一恸,侧脸避开伍封的视线,只低头抚摸身下马儿的鬃毛。

    伯嬴闻言爽朗笑道:“将军喜欢喝什么酒只管说出来,我回头叫人去酿便是了,怎会喝不到呢!前几日,四弟从楚国买了几个能酿百酒的奴隶。到时候,我也问他要一个来,一并带到雍城去。”

    “阿姐,伍将军既然不喜饮酒,你又何必强求。”无恤笑着松开了左手,褐羽红喙的云雀儿在他手中扑腾了两下,嗖地蹿上了天空。“不过伍将军可知,酒这东西,除了喝到肚里,其实还有别的用处?”无恤拍了拍手,转头看着伍封。

    “愿闻其详。”伍封颔首道。

    “阿拾前些日子送了一坛药酒给我,不是用来喝,却是用来擦的。若是练剑时伤了手筋,擦上几日便好了。可惜,她只酿了一坛,回头我匀一些让将军带回去。”

    我闻言回头瞪了无恤一眼。无恤半眯着眼睛咧嘴一笑,像极了狡猾的狐狸。

    我这时转头再看伍封,伍封微笑着,神情温柔,可他的眉头微微蹙着,嘴唇也抿得太紧。他以往难过时,便是这个样子。

    “草药都是现成的,我今晚回去再酿一坛,明日让人送到馆驿。将军带回府里,放在酒窖三月就能用了。若是碰上阴雨天,身上的旧伤疼了,也可以拿出来擦擦。”

    “嗯。”伍封没有看我,只低头轻嗯了一声,随即一抽鞭子,骑着马,箭一般冲了出去。

    “将军等等我!”伯嬴两腿一夹,紧忙跟了上去。

    “酿酒的神女,你怎么不追?”无恤轻踢马肚踱到我身边。

    “你是故意的。你叫我出来跑马是早计划好的,你早料准了伯嬴会拉将军出来!”看着赵无恤微翘的嘴角,我忽然有种被人耍弄的感觉。

    “他后日便走了,我让你和他见上一面,难道不好?”

    “那你为什么要提药酒的事?”

    “那他为什么要提那种酒!他不是只喝一种酒,他是只喝一个人酿的酒!那个人现在不是他的,是我的!”无恤抿着嘴,涨红了脸,鼻梁上皱起了好几道细细的褶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像孩子一样地赌气。

    “我不是你的。”我讷讷回道。

    他愣了愣,突然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朝我扑了过来。我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他抱在怀里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

    “你再说一遍?”他一手扶着我的脑袋,另一手将我死死地压在身下。

    “我不是你的。”我瞪着他,一字一句道。

    他低头在我嘴上轻啄了一下:“再说一遍。”

    “赵无恤——”

    “答案不对,再说一遍。”他轻笑着又在我额头吻了一下。

    “你……”我又羞又恼,死命地推搡着他,他半眯着眼睛打量着我的脸,调笑道,“这回该亲哪里呢?”

    “别闹了!是你的,是你的,行了吧!”我伸手去捂他的嘴,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嗯,说得很对,有赏。”他俯身在我眼睛上轻轻印下一吻,男子的气息带着温柔的触感,像羽毛般拂过我的眼睛。“阿拾,我只是嫉妒了,嫉妒他比我早到了那么多年。”他把头轻轻地靠在我颈边,声音里有浓浓的懊丧。

    我在心里一声长叹,幽幽道:“疯子,那你便同他换,换你早来,换他晚到……”

    “不,我不换!现在,你是我的。”

    我们就这样在草地上静静地躺着,天空中时不时飘过一片白云,太阳的光线亮一阵,暗一阵。在这变幻的光影里,我放松了身子,闭上了眼睛。风中传来云雀的呢喃,风中传来我们此起彼伏的心跳声。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伯嬴的声音忽然钻进我的耳朵,我连忙伸手猛推无恤。

    无恤哀叹了一声,坐了起来:“阿姐,你怎么回来了?”

    “哈哈哈哈,是阿姐不对。将军,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我抬起头,闯入眼睛的是伍封惨白的一张脸。伯嬴扯着他的袖子,他却毫无反应,只怔怔地站在原地。

    “起来吧!”无恤伸手把我拉了起来,“阿姐,我们也该回去了。今日哺时过后,四哥和六弟就该到了,卿父到时候见不到我们两个定要怪罪。”

    “哎呀,我怎么把这事忘了!他们两个这么急匆匆地赶回新绛,定是有大事相商。”

    “贵女且去吧,伍某三个月后在国境恭迎贵女。”伍封抬手一礼。

    “这……”伯嬴看了看我,有些迟疑。

    “走吧,不能让卿父等着。阿拾,你替我们送送将军吧!”无恤捏了捏我的手,拖着伯嬴上了马,自己转身对伍封一礼,也坐上马背,飞驰而去。

    此时的气氛,忽然有些尴尬。

    “将军……”

    “小儿……”

    两人异口同声。

    “将军想说什么?”我低着头牵着马缰慢慢地往前走。

    “你和赵无恤?”他问得有些犹豫。

    “嗯,他待我很好。”我抬头微笑着回道。

    “是吗?那便好。”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听说,秦伯已经准备立公子利为太子了?”

    “嗯,周王已经派人送了册封的文书,祭祀大礼也都安排好了。两个月后,公子就是秦国太子了。”

    “真好,今年春天,雍城可是要好好热闹一番了。”我在没见到他之前有很多话想说,可这时与他相隔咫尺却不知从何说起。

    “小儿,和我归秦吧?”伍封冷不丁扔出一个响雷,瞬间把我震住了。

    “将军?”我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他。

    “如果你担心伯嬴,我来同她说。”伍封蓦地提高了声音,眼中闪出异样的亮光。

    “不,我若同你归秦,你如何同公子利交待?如何同赵氏交待?将军,我们早就回不去了。”

    伍封发觉自己失态,随即收敛了神色:“我知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之后,便又是沉默。

    “小儿,这一生便这样了吗?”

    “嗯,便这样了。贵女待你情深,你会过得很好,我也会过得很好。”

    “你,我,可还有相见之日?”

    我看着伍封鬓间的白发,眼泪顷刻间模糊了视线。时光改变了我们的容颜,消散了我们的誓言,告别他,就如同告别我少女时代那些瑰丽而美好的梦。当我一天天长大,当我越行越远,我只能在心里留一方天地,冰封一个旧梦。梦里,有男子抱着小儿行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这一次他们前方的路没有终点……

    我微笑着拭去眼角的泪水,轻轻地把自己依入他怀中:“将军,珍重。”

    “阿拾……”

    我用最快的速度挣开他的臂弯,翻身上了马背。

    不能回头,不可回头。

    我大喝一声,纵马飞奔而去。

    伍封离开新绛的那日,我没有去城外送他。

    四儿知道伍封的婚期后,一直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我心里其实早已释然,可她有意无意的那些安慰话,反而让我的心情变得焦躁。于是,我干脆从小院逃了出来,躲进了太史府。

    史墨这几日迷上了一种采自巴蜀之地的芳荼(1)。清晨,他派人去城外取山泉水回府。午后,便端一个小炉,捧一把木炭坐在院中煮饮芳荼。

    这巴蜀的芳荼与我平日里在野地里看到的苦荼颇有不同,它被烤干的叶片小小的,皱皱的,只有一个指节的长宽,一捏便碎。我原以为这芳荼是要直接投入水中与黍、稷同煮,煮熟便可以混着同吃了。没想到,却被史墨逮住机会好好地嘲讽了一把。

    “子黯,这么一小盒芳荼可值五十金,且新绛城内独我这一份。”史墨捻须自得道。

    “这么金贵的东西,师父是从哪里得来的?莫不是巴蜀的巫女们托鸿雁送来的?”我笑着往火炉里投了一块木炭,鼓着嘴把炉火吹旺。

    “是赵家四子赵季廷派人送来的,说是蜀地的巫女们今春制的第一盒芳荼,还新创了一种饮法。”

    “巴蜀之地离晋国相距不止千里,这赵家四子为何如此费心要给师父送这么一份厚礼?还恰巧送到了您心坎上。”

    “早料准了你这丫头会问,先不告诉你,等饮了我这碗芳荼再说。”

第一百三十八章 四人游春(二)

    陶罐里的山泉水已经煮沸,史墨先在水中撒了一小撮盐,放了一小块生姜,而后用竹签子在水中搅出了一个漩涡,再从丹漆小盒里取出一小把芳荼投进了水中央的涡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片刻,有气泡从陶罐底下咕咕地冒上来,汤水上忽然多出了好些白色的浮沫。史墨用竹片细细地将浮沫刮干净,又重新倒了一小盏泉水进去,再沸时,芳荼便煮好了。

    “快尝尝。”史墨用长勺给我舀了一碗。

    芳荼的汤色清澈微黄,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入口时有生姜的辛辣,回味时舌尖又微微地尝到些甘甜。

    “饮酒使人昏沉,此物却可使人神明,子黯以为如何?”史墨斜靠在长石上,满脸享受。

    “师父喜欢的,定是好东西。赵家四子不把这样的好东西送给他卿父,怎么反倒送到太史府来了?”我端着小碗往前靠了两步,笑问道。

    “卿相喜饮酒,他已送了楚国酿酒奴。我喜新奇之物,这芳荼自然是要送我的。”史墨说完看着我摇头叹道,“如此耐不住性子,哪里有半分神子的样子。”

    “神子?师父也取笑我。”

    “现在,整座新绛城的人都知道我太史府里住了一位能请神驱鬼的神子。说什么肉掌之上生地火,天眼之下取阴魂。子黯,你到底在智府做了些什么?为师可要好好听听。”

    “还不是师父把我诓进智府的,我只是做了师父希望我做的事。”自那日与史墨一席长谈后,他在我眼里就再也不是那个冷漠无情、高高在上的晋太史了。他和我离世的夫子一样,怜我,护我。而我是他年幼的小徒,爱他,敬他,却不怕他。

    史墨一捋长须,笑道:“这事可是你自己折腾出来的,你别以为我老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为师现在倒也想明白了,与其帮你瞒着,防着,倒不如想想别的法子让智瑶不敢动你。你这次做得很好,剩下的就交给为师来做吧!”

    “嗯。”我笑着点头。史墨要做什么,我不用问,因为我相信他的护犊之情,更相信他的手段。喝着爽口的芳荼,我把自己在智府里做的事都同史墨交待了一番。果不出我所料,他一听到医尘的“鬼骨粉”,立马就有了兴趣。

    “你将‘鬼骨粉’涂在额头、掌心,可是为了让它变热烧起来?”史墨好奇道。

    “正是,‘鬼骨粉’只可在冬日使用。要是到了夏天,不用放在额头、手心温热,就算被太阳一照也会烧起来。”

    “你可知这粉是怎么做出来的?”

    “我只听说是从死人骨头里熬出来的。”想象医尘沸水熬人骨的样子,我就一阵阵地发寒,“师父别说这个了,赶紧跟我说说赵家的事吧!”

    “赵家的事,我只说一句,你就都明白了。”

    “师父请讲。”

    “伯鲁日前已同卿相自请,说要让出世子之名。”

    “什么,他已经说了?”我虽然知道伯鲁自赵孟礼的事之后一直有意让位,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告诉赵鞅了。

    “现在明白赵家四子为何要送我芳荼了?”史墨轻笑一声,端起漆碗又喝了一口。

    “难怪伯嬴说什么四弟、六弟都从采邑赶回来了,原来都是着急回来抢世子之位的。”

    “大子赵孟礼被卿相送走之后,正妻所出的四子、六子最有可能继任世子之位。如今,六子年纪尚小,不成气候,但四子赵季廷却对世子之位志在必得。”

    “师父,这赵季廷是个什么样的人?”楚国的酿酒奴,蜀国的芳荼,这赵家四子“来势汹汹”啊!

    “才智平平,但为人圆滑,会使些小聪明。”

    “那比无恤如何?”

    “赵家诸子之中,唯无恤一人才情智谋、为人处事最肖卿相。可惜他是外族女奴之子,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与那二人争夺世子之位。”

    “现在智氏逼得那么紧,伯鲁自请让位也是为了赵氏未来的存亡。这一回,如果挑选世子不以才干为先,仍拘泥于嫡庶尊卑,那赵氏总有一日会步了范氏、中行氏的后尘!”

    “子黯,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无恤如今不争,便是争,争了反倒是死路一条。”史墨笑着又给我舀了一碗芳荼。

    “此话怎讲?”

    “以我对卿相多年的了解,他的心志岂是几个酿酒奴、几句谄媚的话能打动的。要赢得卿相的认同,首先要知道赵氏现在最需要什么?”

    “需要什么?”我急忙追问。

    “我这会儿告诉你,你后脚出门就告诉赵无恤了。不妥不妥……”史墨捻须故意卖起了关子。

    “说吧,您要我做什么?”

    “把你用剩下的‘鬼骨粉’都给了我。”

    “行,一言为定。”

    “赵氏现在最需要的,是一条后路。”史墨看着我一字一句道。

    “师父,你今天说话为什么我都听不懂,你能不能爽快些,直截了当地说?”

    “子黯,在黄池时,为师只给了你一个‘水’字,你便能猜到要以洪水为名逼走夫差。救伯鲁时,为师只说‘疮毒’,你便能编出一大堆火灼体内的鬼话来。如今我说了这么多,你竟然还没听懂,关心则乱啊!”

    “什么关心则乱?”我的脸微微有些发烫,捧了一碗芳荼,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赵家的后路在北方。”史墨看着我道。

    “晋阳城!”我脑中灵光一现脱口而出。

    “这才是我太史墨的徒弟。”史墨听完拊掌大笑。

    “当初范氏、中行氏进攻赵氏时,卿相不敌,最后退入晋阳苦守才保住了赵氏一族。将来,如若赵氏再遇劫难,晋阳城仍旧是它最好的一条后路。”

    “此言甚善,如今正巧有一个天赐的良机,就不知道无恤小儿能不能抓住了。”

    “什么良机?”

    “日前,晋阳城下地龙涌动,城中房屋倒塌一片,城尹铎传书卿相请求派人派物支援。”

    “不争便是争,争了反而是死路一条……”我细细地琢磨着史墨说的话,一个朦胧的答案在心中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师父的意思是,无恤现在最好离开新绛,前往晋阳,这样既避开了世子之争,又可以得到卿相的重视。”

    “正是。”史墨捻须笑道。

    “谢师父!”我急忙把手中漆碗一放,腾地站了起来,“弟子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你急什么?要见的人都已经来了。”

    我与史墨说话之时,赵无恤就一直抱剑站在院门口。他这会儿见我瞧见了他,才笑着迈步走了进来,先给史墨行了一礼,而后恭恭敬敬地从他手中接过了一碗芳荼。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坐到他身边小声问道。

    “在你高谈阔论之时就来了,怕打断你就一直在院外站着。”无恤转头看着我,一脸宠溺。

    史墨看了我们俩一眼,低头清了声嗓子。

    我脸一烫,赶忙在案几底下掐了一把无恤的手臂。

    无恤低头一笑,旋即抬手一礼对史墨正色道:“无恤今日是特地前来同太史告别的。今日一早,我已向卿父自请,要往晋阳城赈济灾民,监督城池修葺之事。”

    “哦?”史墨抬起头来一脸赞许,他冲我笑道:“丫头,无恤之智,犹在你之上啊!”

    “那你要去多久?”我问无恤。

    “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你不怕回来时,世子之位已定?”

    “不怕,我只怕等我回来时,你这已经把我忘了。”无恤满眼深情地看着我。

    “咳咳咳……”史墨猛呛了一口水,大声咳嗽起来,我瞪了无恤一眼,连忙起身给史墨拍背顺气。

    “没事。”史墨半天才缓过气来,对无恤道,“我让她陪你一起去,但是你别忘了之前答应老夫的事,否则……”

    “无恤谨记,谢太史成全。”无恤喜不自禁,连忙起身给史墨行了一个大礼。

    史墨看了我一眼,拍了拍衣摆上的几片落叶想要起身。

    我这时才忽然想到,自己今日到太史府这么久,全顾着询问赵家之事,竟忘了自己一开始想要问的一件极重要的事,于是连忙扶着史墨一起站了起来,问道:“师父,你听说过‘竹书谣’吗?”

    “为什么问这个?”史墨脸色一变。

    “我在智府的时候,智瑶让一个奇怪的女人唱给我听了。可惜我听不懂,就想来问问师父那另半首‘竹书谣’到底唱了些什么,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同你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顺着前半首又另编了几句颂扬文公功绩的话,智瑶让人唱给你听,是想自比文公吧。”史墨说完,也不等我回应,只留下一壶新煮开的芳荼就转身进了屋。

    “师父怎么奇奇怪怪?你呢,你又同师父暗地里定了什么约定?”我看着无恤道。

    “我们的约定,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你面皮薄,羞不起。”无恤笑着凑近我,用两个手指捏起我的下巴轻轻摇了摇,“听到了吗?太史让你跟我一起去晋阳呢,还不快去收拾包袱!”

    “知道了——”我推开他,笑着跑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北上晋阳(一)

    十五年前,赵氏家臣董安于在汾水西岸,据险地修筑晋阳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其城周六里,墙高五丈,是赵家在北方最重要的一座城池。

    这一日,我带着四儿和无邪在新绛城西门外等候赵家的车队。

    赵鞅此番对晋阳城的灾情极为重视,他下令停止了新绛城外赵氏私城的修葺,特调百名善于搭房建屋的能工巧匠,与运送钱粮的车队一同前往晋阳。日中时分,长街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孩子们拿着树枝在人群中追逐嬉戏,游侠儿抱着剑,坐在沿街的屋顶上翘着脑袋不住地张望。

    “来了,来了——”不知是谁在屋顶上高喊了一声。

    赵家的车队随即出现在了我们眼中,行在最前面的是几十个骑着高头大马戴冠佩剑的黑甲武士,其后是四辆华盖马车,再后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牛车队。

    “赵家可真气派啊!”四儿拉着我的袖子感叹道。

    “不就去修个房子嘛,弄这么大动静。”无邪斜着眼睛瞄了一眼,径自拿着木剑在身前比划着。

    “你的剑法练得怎么样了?这回在路上,找个机会让你和无恤比上一场如何?”我对无邪笑道。

    “不……不成,我还没练好呢!”无邪脸一红,低下头呐呐道。

    “难得小狼崽也有不敢的时候啊!”四儿跳到无邪身前,挤眉弄眼。

    “很多东西看似简单,只有自己学了才会发现其中的深奥,才会心生敬意。无恤习剑多年,你就算不敌他,也没有什么好难过的。到时候,你尽管去缠他比剑,就说是我的主意。”

    我和无邪正说着话,前头跑来一个黑甲武士,冲着我行礼道:“巫士,卿相有请!”

    “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下。”我交待了一声,便跟着武士朝队伍中央走去。

    黑漆华盖的马车旁,赵鞅正领着赵家诸子给无恤等人饯行。见我来了,他转过头来冲我招了招手。我一时受宠若惊,连忙加快脚步,走到他跟前,深深一礼:“子黯见过卿相。”

    赵鞅伸手将我扶了起来:“子黯,无需多礼。此番晋阳城地龙涌动,累及黎庶,实乃老夫失德之故。望巫士届时能消神怒,救苍生,老夫在此先谢过了。”

    赵鞅弯腰欲礼,吓得我急忙伸手扶住了他:“卿相折煞小巫了,这本就是子黯之责,子黯定会竭尽所能为卿相祈福,为晋阳城民祈福。”

    “如此甚好,巫士大善!”赵鞅一手按剑,点头赞道。

    “卿相,出发的吉时到了。”赵府的家宰凑了上来,小声提醒。

    赵鞅转身对赵无恤道:“无恤儿,此去晋阳山高水远,险阻重重,一路上多加小心。为父在这里等候你的佳讯。”

    “儿谨记!”

    “甚善,你们启程吧!”

    “诺!恭送卿相!”众人齐声道。

    赵鞅拍了拍无恤的肩膀,带着面色各异的赵家诸子离开了。

    我捂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赵鞅突如其来的器重和关照让我很不习惯。

    “巫士,今日怎么没见到老夫的千里良驹啊?”一个留着褐色山羊胡的老者走到我旁边,阴阳怪气地说道。

    “邮大夫,小白明明是小巫的坐骑,怎么成了你的千里良驹了?”我挑着眉毛装出一副迷茫无辜的样子。

    和我说话的人是赵鞅手下最受器重的家臣之一——大夫邮良,世称伯乐,极善相马。提起我和他的过节,还得从三日前说起。

    那一日,我带着四儿、无邪到赵府与伯鲁告别,顺便把雪猴寄养在赵府的园囿里。伯鲁辞了世子之位后,日子过得越发逍遥,半月不见竟胖了一大圈。反倒是荀姬,人也瘦了,脸也黄了,见到我们来,什么话也不说,带着婢子就走了。

    伯鲁带着我们在园囿中散步,乐呵呵地向我展示他新种的花草。就在那时,赵家四子带着邮大夫出现了。

    原来,赵季廷从西域搜罗了十几匹良驹,特意花重金请了邮良来相马。说是相马,说穿了就是想借相马之机,将良驹赠予爱马的邮良,好让他在赵鞅面前替自己说几句好话。

    楚国的酿酒奴、巴蜀的芳荼、西域的良驹,赵季廷的这些小伎俩,看在我眼里格外刺目。我当下心生搅局之意,于是便提出要与邮良比试相马。

    邮良自负相马之术天下第一,自然不会拒绝。赵季廷为了拉拢我这个名头正盛的“神子”,也毅然表示可以将我相中的“千里马”送给我。

    邮良绕着那十几匹良驹转了一圈,自称已心有所属,但为显示长者之风,大方表示可由我先来挑选。我心中暗笑,附在无邪耳边轻声交待了一番。

    无邪得了指示,猛地引颈长啸,狼嚎声带着裂天之势回响在园囿之内。飞鸟惊起,小兽逃匿,十几匹马挣脱了缰绳四下奔逃。但只有一匹浑身雪白的高头大马,不惧狼声,它双目圆瞪,扬蹄嘶鸣,其声洪亮如钟鸣,似要挣脱缰绳与狼一搏。

    “我就要它了!”我当下就将白马占为己有,邮良和赵季廷望着园中的一片狼藉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邮良属意的千里马被我抢走了,他失了兴致,拂袖便走了。

    没想到这次去晋阳,邮老头也要跟着去,这一路上肯定不会无趣了。

    我骑着小白和无恤走在队首,邮良和四儿坐在马车里,无邪干脆坐到了车顶上,认真地琢磨他的用剑之道。

    “卿相刚刚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我问无恤。

    “你是神子,卿父自然要对你好,这有什么奇怪的。”

    “你别唬弄我,这些天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整个新绛城的人都知道了我在智府取阴魂的事?”

    “事是你做的,我只不过是加了把柴,让火烧得更旺些罢了。如今,不止智氏给你开了院子,就连魏氏和韩氏的人也都向太史要过你。如此,卿父自然不会怀疑你与智氏做了什么交易。”

    “还是你想得周到,谢谢啦!”

    “谢我做什么,我做事总是要有报酬的。”

    无恤眯着眼睛看着我,我脸一热,转头不再理他。

    从新绛到晋阳,本可坐船沿西面的汾水一路往北,但无奈物资沉重无法逆流而上,因此车队只能由陆路穿平原,翻山越岭朝北方进发。

    这一夜,车队在汾水河岸扎营。赶了一天的路,大家都有些累了,月亮还未升到中空,营地里已经寂静一片,除了守夜的几个武士之外,其余的人都早早地歇下了。

    营帐外,一轮圆月高挂在空中,银白色的河水泛着粼粼的波光在夜色中静静地流淌。汾水的西岸,许是有另一支商旅在水边扎营,营地里暗黄色的火光像是落入人间的星辰,闪烁着点点光亮。夜风拂过,偶尔还会传来几句缥缈的歌声和男子醉酒后的呐喊。我站在水边,闭上了眼睛。风声、水声、歌声,让我的心找到了久违的平静。

    “想什么呢?”一个温暖的身子突然从我背后贴了上来,无恤把头搁在我肩膀上,两只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腰。

    “你为什么走路都没有声音?”我想从他怀中挣脱,却被他抱着坐到了草地上。

    “这世上能听到我脚步声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你这点耳力,差远了。”无恤圈着我,用长袄把两个人密密实实地包了起来,“大半夜的不睡觉,你跑来这里吹什么风,要是病了,谁替我祈祝神灵,安抚地龙?”

    “我不是什么神子,你说的那些,其实我根本无能为力。”

    “我知道,你只是来陪我的,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在我身边陪着我就好。”无恤把头埋进我的颈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脖颈酥麻一片,忍不住耸了耸肩想要避开。

    “怎么了,冷?”

    “不是,痒。”

    我话音刚落,耳边响起了无恤闷闷的笑声。其实,就算我不识男女之事,几日下来,也想象得出,他当年周游列国时的风流姿态。马上少年郎,水边多情女,亏他之前还大言不惭地和我数落烛椟的浪荡,如今看来,他赵无恤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以前有过很多女人吧?”我问。

    “如果我说是,你会生气吗?”

    我不知为何,一听到他的话,胸口便是一阵绞痛,于是低头闷声道:“你别回答我的问题,只当我没问过。”

    “阿拾……”无恤把我的手捧在掌心,柔声道,“我在秦太子府说的那些话是真的,遇见你之前,无恤从不知情爱是何物,更勿论相思。可现在,我便是一日也不想离开你。只这样抱着你,我就觉得心安。你可知,我这颗心,不安了多少年。”

    我扭过身子和他面对面,眼对眼地看着,我想从他眼中读出戏谑,读出敷衍,却只看到满溢的真心和深情,“以后你若是喜欢上别的女子,尽管告诉我,我不是那种纠缠不清的女人。”我垂下眼眸呐呐地说道。

    “不许,不可能,你休想!”他一把将我箍进怀里,死死抱住。他的手臂太过用力,箍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真可以幸福吗?关于爱,甜蜜之中,我总有一份淡淡的忧伤。那忧伤和悲凉似乎早就嵌入了我的骨血,它与任何人无关,它仿佛自我出生开始,就一直深埋在我的心底。

第一百四十章 北上晋阳(二)

    夜深沉,对岸的歌声和喧闹早已经归于平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贪恋着无恤怀中的温暖,不愿意离开。他紧拥着我的身子,仿佛一松开,我们就会永远分离。

    “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吧,十五年前范氏、中行氏进攻赵氏时,你在哪里?”我问。

    “不想说。”他闭着眼睛把我往他身上靠了靠。

    “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我小时候的事。”

    “所有的?”

    “嗯,所有你想知道的。”

    “范氏、中行氏进攻赵家私城时,我被关在柴房里挨饿受罚。”

    “为什么?”

    “因为我不小心给马喂了毒草,把一匹刚出生的小马驹弄死了。”

    “可你是卿相的儿子啊?”

    “卿父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么个儿子,又或许他知道,但府里所有人都只当我是个女奴的贱儿子。攻城的那天晚上,后院的女眷、仆役们都跑了,没人记得柴房里还关着一个我。”

    “那后来呢?”我把手覆在他手背上,努力想要给他温暖。

    “后来,我用燧石点火,烧了窗户上的木栏,自己逃出来了。”

    “疯子,你要是把柴房点着了,不就把自己烧死了吗?”虽然知道这些都已经是他的过往,我听着却依旧惊心。

    “留在里面横竖也是死,倒不如豁出去为自己挣一条活路。”无恤半眯着眼睛望着月色下的汾水,“我从窗口爬出来之后,头发烧焦了,衣服也烧没了,忍着痛追了二十里地才赶上赵家的队伍。”

    “幸好还能赶上。”我不由唏嘘。

    “可我刚一到,就听说卿父下令要把所有四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侍卫、仆役留下来拖延后面的追兵。”

    “拖延追兵?这明摆着是让你们去送死的!”

    “是啊,幸亏兄长当时在人群里看见了我,就把我救了下来。”

    “他知道你是他弟弟?”

    “傻丫头,他是世子,我是什么身份?他只当我是个牵马喂马的小童。那时候,他刚刚被立为世子,卿父让他学骑马,他胆子小不敢骑,就让我替他牵着马,在园囿里一圈一圈地绕。到后来约莫过了半年,他们才发现我也是卿父的儿子。”

    “那之后呢?你的日子可好过些?”

    “挨打挨饿少了,兄长到哪里都带着我,卿父于是许我做了他的侍卫。后来,我被派到齐国学剑,学成之后又被派到秦国做了两年的官。”

    “可你不是说,是张孟谈替你做的官?”

    “嗯,我那两年周游天下,拜访各国剑宗,研习剑术。”

    “红云儿……”我看着他的眼睛,不禁感慨,原来他自信洒脱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怎么,觉得我可怜了?”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他笑着把脸往我嘴边蹭了蹭:“那便安慰我一下吧!”

    我屏住呼吸,轻轻地在他唇上印了一吻。

    他的身子在我吻上他的一瞬间僵住了,我伸手抚上他的脸,那里滚烫一片。

    “你脸红了吧?”夜色中,我揶揄道。

    他点了点头失笑出声:“丫头,你定是上天生来折磨我的。”

    我笑着侧身搂住他的腰,窝在他怀里呢喃道:“红云儿,我有时候觉得,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咱们这两块贱骨头,居然还能在这个乱世活下来,还活得挺自在。”

    无恤把下巴抵在我头顶,叹息道:“我嫉妒伍封,也不喜欢他,但我仍旧感谢上苍让他救了你。”

    “你之前问过我阿娘的事,其实冥冥之中我总觉得自己其实出生在晋国……”我眼皮有些打架,说话越来越缓。无恤摸了摸我的头,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我不急,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听你慢慢说。天马上就要亮了,我先送你回去睡觉。”

    无恤把我送回营帐时,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外面的天越来越亮,四儿起床后,给我到河边打了一罐水,我胡乱洗漱了一把就钻进了马车。这一日,邮老头骑着我的小白在外头吹风,我则抱着四儿的腿躲在马车里睡觉。

    从新绛到晋阳,我们跋山涉水,起早摸黑,走得虽然辛苦,但好歹还算顺利。因为有赵家的黑甲武士开道,一般的匪盗也不敢对车队下手。走了半个多月,只在路过汾水河畔的霍太山时,碰到过一群不要命的抢匪。可那时还没等我冲出马车,三十几个匪盗已经被无恤他们砍瓜切菜一般地解决了。无邪饶是速度再快,也只分到了三个,事后在我耳边抱怨了好几天。

    北方的春天来得比新绛晚了一个多月,连绵的春雨在我们到达太谷时不期而至,而且一下便下了五天。无恤决定让车队在太谷城稍作整顿,待到天晴时再出发前往晋阳。

    太谷是晋阳城的粮仓所在,当日在太史府与栾涛比试演算之术时,史墨就出了一道从太谷往晋阳运粮的题目。兴兵打仗,粮草永远都是最重要的物资,因而太谷城的守备比其他同等大小的城池要更为森严。

    太谷的城尹祁力是一个身高九尺长须垂胸的大汉,在我们的车队刚到太谷城时,他正带着几个亲卫巡视粮仓,以致误了出城迎接的时间。无恤知道后并没有责怪他迟来失礼,反而夸赞了他几句,请他带着我们在太谷城逛了一圈。

    祁力在前头同无恤介绍城内粮仓的布局,粮仓外守卫的数量及轮换的方式,我跟在后面,直盯着祁力腰上的一个铃铛纳闷。

    “这次地龙涌动,晋阳城方圆百里都遭了灾。灾后易出暴民,太谷城的粮仓此后几月务必要守好。明日我给你列个单子,你按单子上的数目派人把赈灾粮运到各地去。”无恤事无巨细地跟祁力交待着此次救灾的事宜,祁力听得认真,时不时还会提出几条自己的意见,无恤因而心情大好。“子黯,你觉得粮仓的守卫布置得如何?”他笑着问我。

    “粮仓府库从里到外,从高到低都有士兵守卫,城尹安排得很是周全,只是这四处士兵轮换的时间再错开些就更好了。”我停下脚步,颔首回道。

    “巫士和我的想法一样,集中轮换容易让匪盗趁虚而入,城尹不妨把里、外、高、低士兵轮岗的时间错开,确保每时每刻都有人看守。”

    “诺!”祁力肃声应道。

    “城尹,小巫有些好奇,你为何佩了一个不会响的铃铛在身上?”祁力身上挂的铃铛有手掌大小,铃铛里面塞了一条粗麻布,因而他走路的时候铃铛并不会出声。

    “这是太谷城的警铃,当天负责巡视粮仓的士兵都要带上这个,一有情况就扯掉布条,摇铃示警。”

    我和无恤听完相视一笑,这太谷城尹说话不卑不亢,做事条理清晰,确是个可以信赖的君子。

    无恤见太谷城一切井然有序,才真正放下心来,休息了几日。

    春日的雨下得淅淅沥沥,分外缠绵,屋前一棵古柏被雨水洗得葱翠发亮。在古柏高大的树冠底下躲着一只圆头圆脑的小雀子,它一身漂亮的翠色羽毛被雨水打湿了,一撮撮贴在身上。小鸟许是懊丧,许是恼这缠绵的春雨湿了它的美貌,正一刻不停地用它红色的小喙梳理着身上的羽毛。

    “你瞧,这小家伙可真爱美。”我靠着斑驳的木柱坐在屋檐下赏雨。

    无恤拎了一壶酒侧身躺在我身边,嘀咕道:“我倒没见过哪个女人像你这样不爱美的,成天穿着男子的衣袍到处跑。”

    “这样多自在。”我伸手夺了他的酒壶,仰脖往嘴里倒了一口。

    “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还是换回女装吧!”无恤用手支着脑袋细细地打量着我的脸,“为什么我从未见你用过脂粉?我以为每个女人都会喜欢。”

    “原来红云儿喜欢满面脂粉的女人啊!那以后我便每日描眉、涂唇,着曳地纱裙,为你弹琴歌舞可好?”我把脑袋凑到他面前,用最甜蜜的嗓音娇嗔道。

    他看着我的脸,沉默了半晌,失笑道:“是我错了,我如何能让你成为那样的女人。你便是日日烂泥涂脸,也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哼!口是心非的男人。”我冷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走,陪我去个地方吧!”无恤用手捏着我的下巴,轻轻地在我鼻尖啄了一下。

    “不去!”

    “阿拾……”他的声音越发甜腻。

    “去哪里?”

    “昨日听祁力说,太谷城城北有一处山谷,谷中有一棵千年神木,有情人若在它身上刻下名字,便永世不再分开。”

    “我不去。”我拂开他的手,低头讪讪道。

    “为什么?”

    “和你捆在一处一生一世,那我将来若是遇上心仪的俊俏儿郎,岂不要后悔?”

    “你不想和我一生相守?你还是想走?”无恤怔怔地看着我,眉头紧蹙。

    我支起身子凑到他耳边,轻声道:“笨蛋,我骗你的。”

    “你……”无恤回过神来要抓我,我已经一个翻身跳到了院子里:“干嘛,只许你耍弄我,就不许我耍弄你了?”我在雨中笑盈盈地看着他。

    无恤迈步走入雨中,轻轻一拉将我揽进了怀里,一声悠长的叹息在我头顶响起:“随你现在如何耍弄我,只期望将来你不要狠心离了我……”

    “无恤,我刚才是戏耍你的。”我抬头柔声道。

    “嗯,我知道。”他用手扶着我的脑袋,声音里竟有浓浓的哀伤和不安。

第一百四十一章 路遇小盗(一)

    为了安抚无恤的心情,我答应雨停了便与他一同入山寻找那棵传说中许人一世相守的千年神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淅淅沥沥的春雨许是感应到了他的急切,下了没两刻钟就停了。太阳从浅灰色的云朵里探出身子,整个世界变得清晰明亮起来。

    我和无恤换上芒鞋正准备出门,四儿和无邪拎着一篮子绿油油的野菜走了进来。

    “不是说要拿葑苗炖米粥吗?这会儿换了鞋又要去哪?”四儿放下藤篮疑问道。

    “这一篮子葑苗可真嫩啊!”我翻了翻篮子里的野菜,对四儿道,“我们去去就回来,你先把粥煮上吧!”

    “你们去哪?我也要去!”无邪瞄了一眼赵无恤,扯着我的袖子开始了他最擅长的那套卖乖外加耍无赖的招数。

    无恤见惯了无邪平日里耍狠的样子,吃惊道:“他……他这是在干嘛?”

    我看着无邪可怜巴巴的眼睛一时哭笑不得,只能对无恤说:“带他去吧,不然他会一直这样的。”

    “那我也去!”四儿笑眯眯地抱住了我另一只手臂。

    于是乎,连要去哪里都还不知道的两个人也加入了我们寻访千年神木的队伍。晋北之地多山,这几日雨水充沛,沿路都能看到大大小小蜿蜒曲折的小溪。我们沿着山涧往山谷中走去,走了约莫两三里地,转了个弯看到了一面陡立的峭壁。几条藤萝从峭壁顶上垂了下来,在杂草丛中开出了几朵灰黄色的小花。

    “翻过这面崖壁应该就到了。”无恤拉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

    这时,从前面的小树林里突然窜出了一个满脸涂着黑泥的少年,他举着一把生了锈的长剑,用哆哆嗦嗦的嗓音,喊了一声:“打劫——”

    我看到少年一脸的泥巴,突然想起之前无恤说的那句——“我即便日日烂泥涂脸也是世间最美的女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你笑什么?把值钱的都拿出来!”这劫道的匪徒很没底气地冲我吼了一句,转头又对无邪道,“你,你把衣……衣服给我脱下来。”

    “你要我的衣服?我先脱了你的。”无邪猛地向前一步,一眨眼的功夫,匪徒身上围着的一块破布已经被他一把扯了下来。

    这一下,我们四个人全傻了眼。原来,这劫匪的破布底下居然什么都没有穿,这会儿被无邪一扯,摇身变成了一个光溜溜的肉团子。

    肉团子举着刀一时没回过神来,就这么岔着腿大喇喇地站在我们面前。

    “作死的,你出来抢钱干嘛不穿衣服啊!”四儿捂着脸大声骂道。

    “啊——”肉团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迅速用手捂着自己的重要部位转了过去,露给我们一个肉肉的屁股。

    无邪跳到他身后,咧着嘴笑嘻嘻地用手在他屁股上戳了戳:“喂,屁股露出来了。”

    那劫匪猛地跳了起来,撒丫子就跑。

    无恤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嗖地一声扔了出去,然后就听到一声惨叫,肉丸子噗通一声趴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他好可怜……”抢劫无恤和无邪,我该说他是瞎了眼?还是勇者无畏?

    “现在怎么办?”我问无恤。

    “看样子不像是惯于劫道的匪徒,恐是有什么内情,我们去问问。”

    无邪从旁边的溪涧里捧了一把冷水浇在肉团子脸上,而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肉背:“喂,醒醒,再不醒就一剑砍了你!”

    我伸手想把肉团子翻过来,结果手底下的身子却用上了力,死活不肯翻身,我心下了然笑道:“无邪,把外袍脱下来。”

    “为什么是我?”无邪用嘴努了努无恤,“他也有穿袍子啊!”

    “你下次比剑赢了我,就换我脱。”无恤挑高眉毛挑衅道。

    “好了!”我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肉团子身上,“我知道你醒了,如果你不说话,他们两个就会把你剁成两段,扔到山沟里去喂野狼。”

    “阿拾——”四儿推了我一把,嗔怪道,“你吓到他了。”

    肉团子听到有人替他说话,慢慢地把脸转了过来。

    “快,把衣服穿上吧!”四儿看着他温柔笑道。

    他抓过四儿手里的衣服,用细如蚊蝇的声音呐呐地说了一句:“谢谢姑娘。”

    “这会儿嗓门怎么变小了,刚才那句‘打劫’叫得还挺有味的啊!”无邪一个巴掌重重地拍在肉团子的后脑勺上,“打劫我们?你知道我红头大叔是谁吗?”

    无邪跟了盗跖半个月,说话的口气和动作竟多了几丝匪气,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头对无恤道:“算了,拿藤条先捆一捆,待会儿带下山去交给城尹发落吧!”

    “若是这样,按卿父当年定下的律法,他必死无疑。”无恤道。

    地上的肉团子一听这话,立马蹦了起来,跪在地上对着无恤使劲地磕头:“饶命啊,贵人!我这是被人给逼的,猴头山的人说,不劫道,不给粮啊!”

    我和无恤对看了一眼,把跪在地上的肉团子拉了起来。

    “不劫道,不给粮?你把这话说清楚了,我们饶你不死。”我正色问道。

    “谢贵人,谢贵人。”肉团子朝我猛磕了两个头,直起身子哽咽道,“我叫小九,住在晋阳城东的大石头村,前几月地动家里的房子塌了,粮也被埋了。这十几天,天天下雨,粮食挖出来,不是冒了芽就是发了霉。平时自个儿吃的旧粮不打紧,霉了也能吃,但开春那会儿城里给发的种子,霉了就不能种了。到了九月交不上今年的粮,一家人就都不能活了。”

    “我听说晋阳城的城尹是个通达的人,你怎么不把这事儿告诉他去?”无恤问。

    “城里的人说,城尹这些日子都忙出病来了,我们这些人怎么还能去劳烦他。前两天,猴头山上下来一伙人,背了上好的种粮,说是一家抽一个壮男丁上山就给一小斗种子。”

    “这是招兵买马,征壮丁打天下啊!”我惊讶道。

    “想要粮就得跟他们上山,要上山还要先劫道,有意思,真有意思。”无恤嗤笑道,“他们征了多少人?现在在哪里?”

    “我不能说。”小九闭紧嘴巴摇了摇头。

    “不说就剁两段,扔下山喽!”无邪吹了个口哨,笑嘻嘻道。

    “一百个,城里的合上城外八个村子的,一百多个。”小九很没骨气,一口气全招了。

    “看来我们要赶紧去晋阳了。”我拉着无恤正色道。

    “可惜了,让这小毛贼坏了你我今日的兴致。走吧,此时出发,明天天亮前兴许还能赶到晋阳城。”

    从山上下来后,无恤即刻命令车队整装出发,邮大夫和护卫队负责押送物资,我们几个则轻装快马朝晋阳城赶去。

    到了晋阳城外已经过了入定,城门紧闭,任我们如何叫门,表明身份,城墙上的守卫就只有一句话——没有城尹大人的命令,绝不能私开城门。

    “大白天的放强盗进城去拉壮丁,半夜三更,主人家倒要被关在门外。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城尹!”无恤气得火冒三丈,扬言明日一定要好好教训这个不识好歹的尹铎。

    无恤这个样子不由让我想起之前听说的一件关于赵鞅和尹铎的事。

    晋阳城是赵家重臣董安于所建,而尹铎十五年前只是董安于身边的一个小童。后来董安于在晋阳城自杀,尹铎就做了晋阳城的城尹。他从赵鞅那里接到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拆除当时为了防守范氏、中行氏进攻时修建的壁垒,因为那些被战火熏黑的土墙,总会让赵鞅回想起自己当日被困城中的狼狈和不堪。

    几个月后,当赵鞅巡视晋阳城时,他却发现城外的壁垒没有被拆除,反而被尹铎加高加固了,气急之下,赵鞅扬言,不先杀了尹铎,他就不入城半步。

    “丫头,你笑什么?”无恤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在想之前听到的,关于卿相和尹铎的事。其实,你的秉性和你卿父真的很相像。”

    “我一直很好奇,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你以前不是同我说,你在被送到百里府之前从未出过雍城?”

    四儿在火堆上烘着手,转头对无恤笑嘻嘻道:“我们将军的书房里可是装了一整个天下的事,她日日待在里面自然什么都知道。”

    “整个天下的事?呵,想不到秦人竟有如此野心。”无恤冷笑一声,陷入沉默。

    四儿的无心之语听在无恤的耳中,即刻变成了最机密的军情。如今周王室势微,天下诸侯蠢蠢欲动,秦国自穆公之后的两百年里一直困守西陲,默默无闻。晋楚相抗,齐鲁大战,吴越争锋,秦国通通没有参与。但是暗地里,几代秦伯早已将一张大网撒向了中原各国。秦国的眼线遍布天下,伍封的书房里,每一日都有新到的各国情报,大到军队布置,小到名门轶事。可除秦国之外,还有天枢,天枢背后站着的又是哪一家,哪一国?这看似平稳的天下,内里却暗潮涌动,危机四伏,各方势力波诡云谲,错综复杂。

    我抬头望向遥远的星空,紫微动,客星闪,这天下怕是要更乱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路遇小盗(二)

    我们在晋阳城外露宿的这一夜,已经不是“糟糕”两个字能形容的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因为前几日的雨,城外树林里的木柴大都被雨水浸湿。为了升火来抵抗北方夜晚的寒气,我们足足在树林里走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才捡到一些干燥的树枝升了火。岂料,夜半时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篝火浇了个透湿。呼啸的狂风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把我们临时搭建的棚子整个掀翻,树枝、树叶漫天飞舞。

    无恤抱着全身湿透的我飞奔到了城下,几声叫喊之后,城门依旧紧闭。狂风大雨之中,他只能把我圈在怀里紧靠在城门上,努力用身体帮我抵挡深夜的寒风冷雨。我不敢说冷,不敢发抖,我怕我此刻若是叫嚷几声,打几个喷嚏,明日尹铎就要承受无恤的千钧怒气。

    大雨下了一阵后,渐渐地变小,我们四个人就这样靠着城门熬了一个晚上。

    鸡鸣时分,身后的城门动了。无恤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我还未看清城门里走出来的人是谁,他抬腿一脚就把人踹飞了。

    “红云儿——”我急忙上前按住了他意欲拔剑的手,“你暂忍火气,一切等见了尹铎再做定夺。”

    无恤按捺下怒气,随手抓过一个小兵,高声喝道:“晋阳城尹现在何处?马上让他来见我!”

    小兵被无恤的气势吓傻了,半天才断断续续道:“贵人息怒,城尹病了,已经三日未醒了。”

    “病了?你们昨夜为什么不开城门?”

    “晋阳城有法令,日入之后鸡鸣之前,没有城尹的许可不能私开城门,违令者死。”刚才被无恤踢飞的人弯着腰捂着肚子走了过来。

    “这晋阳城没了他尹铎难道就瘫了!”无恤松开小兵的衣领,转头怒喝道,“你又是谁?”

    “鄙乃城尹府上的家宰,名蒤,特来恭迎使者。”家宰蒤捂着肚子刚要跪,我连忙伸手拉住了他:“家宰,日中之后,赵氏的车队就会到,你先安排人准备接运物资吧!另外再派个人带我去见见城尹。”

    “小哥是?”

    “她是太史墨弟子,巫士子黯。”无恤冷冷地扫了一眼,开口道。

    “巫士?巫士——救救我家家主吧!”家宰蒤神色一变,猛地跪倒在地。

    “家宰起来说,城尹怎么了?”

    “我家家主搭祭神坛时冲撞了神灵,已经三日未醒了。求巫士救命啊!”

    我和无恤对看了一眼,皆是一惊。

    “这里有我,你先过去吧,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无恤对我沉声道。

    “好。家宰,前面带路吧。”

    我带着四儿跟着家宰蒤往晋阳城内走去。之前在城外,我见城墙、城楼完好无损,只道地龙涌动之说言过其实,但此刻进了晋阳城才发现,城中民居或斜或倒,受灾程度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阿拾,这地龙也太厉害了吧,怎么能把房子弄成这样?”四儿凑到我身边小声问道。

    “当年董安于修建晋阳城定是花了极大的心力,你看此次地龙虽猛,但城中重要建筑一处未损。据传二百多年前,幽王在位的第二年,泾水、洛水、渭水,三川在同一日震动,电闪雷鸣,河水倒流,岐山崩裂,城池在顷刻间被夷为平地。”

    “就是那个点烽火戏诸侯的幽王?”

    “嗯,幽王失德,三川地动便是上天给他的警示。时人都道有恶龙居于地下,太平之世它便沉睡,若遇乱世便会苏醒祸害人间。”

    “你是说,那头崩了岐山的恶龙现在就躲在晋阳城底下?”四儿脸色大变,踮着脚连跳了好了几步,站到了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它这会儿要是又醒了可怎么办啊?”

    家宰蒤把我和四儿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转过头来也是一脸惊惧。

    我见状忙摆手笑道:“卿相乃治世贤人,地龙怎会在此时肆虐。这次的涌动,许是它睡久了伸个懒腰罢了,不用太担心,没事的。”

    “真的吗?”四儿轻手轻脚地从石头上爬了下来,家宰蒤瞪着他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心虚地笑了两声,点头道:“当然,人睡久了要伸懒腰,地龙也一样的嘛!走吧,走吧!”

    家宰蒤把我们带进了尹铎位于晋阳城西的府邸。此时院里院外,屋里屋外,挤满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灾民。他们中有*的伤者,哭闹的孩子,还有蜷缩在地上睡觉的白发苍苍的老人。女人们熬煮着野菜汤,男人们骂骂咧咧地背起挖地的工具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这些是什么人?怎么会待在城尹府?”我疑惑道。

    “他们的房子都倒了,家主就让人都搬到这里来住了。”家宰说完打开主屋旁边的一间小夹室,“家主把自己的屋子让给了几个有孕的妇人,所以……这儿暗,巫士小心脚底下。”

    “没事,劳烦家宰点个火吧,我先来看看城尹的病情。”我抬头环顾一周,这间屋子连一扇窗都没有,一合上门就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

    “蒤老,是谁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家主,你醒了?巫士果真神通啊!”家宰蒤点了一盏油灯,喜不自禁地跪在地上冲我磕了两个响头。

    呃,我貌似什么都没做啊……

    “巫士?卿相派来的人到了?”床铺上坐起一个人,他披散着头发,两只手抱着脑袋痛苦地*,“我睡了多久了,怎么没人来叫我?”

    我举着油灯在他床沿坐下,轻声道:“城尹睡了三日了。”

    男子闻言猛地把头抬了起来,乱发之下是一张孩子般稚嫩的脸,弯弯的眉毛,圆圆的眼睛,翘嘟嘟的嘴巴。我早就听闻尹铎年少,却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副可爱的童颜。

    “先生是?”尹铎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动着亮光。

    “太史墨弟子,巫士子黯。”

    “卿相的支援已经到了?”他咧嘴一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家主,您别着急起来,先让巫士看看吧!”家宰蒤按着尹铎,转头对我忧声道,“巫士,家主和民众们一起搭祭神坛的时候突然晕倒了,这可是冲撞了神灵?”

    “蒤老,我没事。”尹铎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我之前有五天没睡觉,那天是累晕了,没什么大事。”

    “贵人这觉睡得可真舒服,倒害得我们几个在城门外淋了一晚上的雨。”四儿低着头嘟囔了一句。

    “这是……”尹铎看着四儿疑问道。

    家宰蒤赶忙把昨晚上的事说了一遍,我以为尹铎会说几句道歉的话,没想到他居然当着我和四儿的面把家宰和城门守卫好好夸了一通,直赞他们纪律严明。

    “城尹既然醒了,那就赶紧去南门部署接运物资的事吧。小巫告退。”我轻笑一声起身对四儿道,“咱们走吧,城尹既然已经醒了,这晋阳城的天塌下来,也自有他顶着。”

    “且慢!”尹铎起身拦在我身前,正色道,“巫士对鄙人的话可有异议?灾荒之时,城民、守卫谨守规矩难道有错?巫士淋了一夜的雨就心生恼怒,可知这晋阳城里的人已经淋了一个多月的雨?”

    我看着尹铎认真严肃的表情,浅笑道:“城尹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

    “真话便是,这晋阳城城尹若是换我来做,恐比你尹铎好上数倍。”

    我这话一出,尹铎立马傻了眼。半晌,他拊掌大笑道:“好一个不要脸的巫士!家宰,送巫士下去休息,城里还剩下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给巫士送去,免得怠慢了太史的高徒!”

    我轻哼一声,笑道:“城尹睡了,病了,昏迷了,这晋阳城就转不动了。昨夜若是送粮送物的车队到了,没有城尹的许可,岂非也要在城外苦等一夜,等到今春的种子全都浸了雨水才好?法则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城尹订了法则却没想好,如果自己有一日睡死了,这要紧的事该交给谁来负责。城尹凡事亲力亲为,与黎庶同甘共苦,实属难得;严明纪律,赏罚分明,更是令人敬服。只可惜,一个好的城尹应该让晋阳城离了你,也仍旧好好的。”我说完拉着发愣的尹铎走到了房门外,“城尹看看这乱糟糟的院子,老人孩子就该找个地方统一安顿,尚有力气的男丁女眷也该编个队,从东城到西城,一丈一丈地清理,别今日在你家刨一坑,明日到我家拾块瓦。卿相派你做城尹,不是让你冲上去和村夫一起刨坑修房子的。”

    四儿看了尹铎一眼,摇头揶揄道:“阿拾,你讲太多,城尹可能都没听懂。咱们还是赶紧去城门口守着,别让盗匪大摇大摆地进城拉壮丁。”

    “盗匪?”尹铎这一下惊得身子一摇,险些摔倒在地。

    见尹铎慌张,四儿便笑了:“城尹不知道吧?这年头盗匪都是白日进城的,晚上城门锁得再紧都没用。”

    “你们是说,晋阳城里混进了盗匪?”尹铎大惊失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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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介绍:
(真实历史改编,非架空) 春秋末年,天下将倾,群雄争霸; 玉笄红颜,运筹花间,暗动棋局。 四岁前,她是贱民,是山鬼,是预言里月下碧眸的“亡晋女”; 十年后,她是巫士,是国士,是祭坛上君臣俯拜的晋国神子。 拜师阴阳家,讨教孔夫子,与春秋末年最卓绝的男子共赴一场倾世之恋。 两千年,竹简斑驳,不留只字片语; 二十年,不求闻达,却书浓墨重彩。 一卷青竹,一支刀笔,素手调漆,谱一曲竹书谣,唱一段战火流年,听一世爱恨离愁。 QQ群号:169990299 (入群密码:请填写书中狼娃的名字,两个字,书里的一个角色。) 微博账号:文简子竹书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竹书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竹书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