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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简子     竹书谣txt下载     竹书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三章 赈灾抚民(一)

    我见尹铎吓得不轻便缓下神色:“城尹莫急,这事我们也刚听说,不知是真是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把在太谷山中碰到小九的事与尹铎细述了一番,他沉吟片刻,懊丧道:“是我处事不周,才让盗匪有机可乘,我现在就去找人把今春的种粮再发一遍。”

    “太谷的储粮加上赵家从新绛运来的粮食,数量不少但也毕竟有限。这粮怎么发,发多少,还需计算,最晚只要不误了春耕的时间就好。”

    “巫士……”尹铎怔怔地听我说完,而后双手举至胸前对着我深深一拜,“鄙不才,这晋阳城尹还是换巫士来做吧!”

    “城尹折煞小巫了。之前的戏言,城尹莫要当真。子黯离开新绛前,卿相曾大赞城尹的才能,开荒地,轻田税,立法度,晋阳城的人如何能离了你。”

    “可我却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一个人再能干,也总有想不周全的地方,城尹也无需为此自责。只是,赵家此次派来的使者昨夜已在城外站了一夜,城尹还是先去迎接吧!”

    尹铎一拍脑袋,自责道:“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读书的傻子,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变啊!”正当我与尹铎说话的时候,无恤突然从院外走了进来。

    “你,你是——养马的疯子!”尹铎待无恤走近了,失声叫道。

    “你们两个认识?”我看着眼前两个神情怪异的人,疑问道。

    “不认识!”他们二人一起把头转向我,异口同声道。

    “哦——原来你们是老相识啊!那接下来的事可要好办许多了。”我了然一笑,吩咐四儿先去院中照顾伤者,自己则抱着手臂兴致盎然地看着这对分外别扭的旧友。

    “你这个放马的怎么到这里来了?世子升你作侍卫了?莫非,这次家主派了世子来?”尹铎歪着脑袋上下打量了一番无恤。

    “昨日在城门外淋雨的若是兄长,我看你这傻子要如何担待?”

    “这事是我思量不周,巫士已经教训过了。”尹铎面带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转头问无恤,“疯子,这次卿相到底派谁来了,人现在在哪?我得赶紧去见见啊!”

    无恤轻哼一声却不回答,我对尹铎笑道:“卿相对晋阳城极为重视,但这次来的不是世子伯鲁,是卿相的另一个儿子名唤无恤。”

    “无恤?疯子,卿相的儿子和你同名啊!”尹铎指着无恤大笑了两声,但很快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你,你是卿相的儿子?”

    “大善,傻子也有变聪明的一天。”

    原来,十五年前赵氏一族在晋阳城避祸时,无恤和尹铎就认识了。那时,无恤还是替伯鲁牵马的小奴,而尹铎则是服侍董安于的一个小童。因为年纪相仿,两个少年就经常玩在一处。据尹铎所说,无恤年少时经常闯祸,三天两头地找人打架,以至于次次都要他喊人来救。但无恤又说,尹铎生性愚钝,为人死板,一遇到棘手的问题就只会干瞪眼求他帮忙。

    听无恤说起他和尹铎的糗事,我突然明白了当初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听我说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原来在乎一个人,会不由自主地想要知道,在自己还未出现的那段时光里,对方做了什么。

    “巫士?”尹铎见我兀自发呆便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城尹有何吩咐?”我回过神来微笑道。

    “祭神坛要再过几日才能搭好,这几日就请巫士先在我府中休息吧!巫士之前说的,某一定会重新安排。”

    “你昨夜没睡,又淋了雨,要不先同四儿去换件干净的衣服睡一觉?这里有我呢!”无恤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没事,你放心。车队马上就该到了,你赶紧派人去搬东西,我先去外面照看伤者,匪盗的事我们今晚再从长计议。待会儿我在城里再转一圈,若还有什么需要城尹注意的,会一并记下来。时间紧迫,咱们这儿就赶紧散了吧!”

    “无恤,他说话的样子和当年的太史墨可真像。”尹铎看着我感叹道。

    无恤笑着拍了尹铎一把:“你赶紧走吧,卿父送了一百个搭屋建房的工匠来,你得先找地方把人安置下来。”

    “有了你们,我这心里总算踏实了。好,这可真是太好了!”尹铎笑着冲我躬身一礼,小跑了几步跟着无恤走出了院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几个都忙得脚不沾地。无恤负责督导工匠们推倒旧房盖新房,尹铎则忙着登录晋阳城内国民的伤亡情况,按户分发明年春天的种粮,而我白天带着无邪和四儿照看伤者,晚上就替尹铎计算赈灾所需发放的钱币和粮食的数目。

    按我们几个之前商议的结果,每家每户有遇难者年纪超过七岁的,就给予十五个币子的补偿;若一家之中有成年男子遇难,则免除半年田租;全家皆亡故则为之收殓尸身。

    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晋阳城外几个附属村庄的人得知之后,也纷纷涌进城来,我趁机建议尹铎,可以在庶民之中招募年轻力壮的劳工每日给半斛谷粮,雇佣他们加入修建晋阳城的队伍。这样既可以加快晋阳城的重建,又可以救活缺粮少粮的农人。

    这一日,晋阳城招收劳工的地方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小九——”我冲人群叫了一声。

    小九转头看见我和四儿立马从人堆里挤了出来:“见过贵人,见过四儿姐姐。”

    “小九,你那日回去之后,猴头山的匪盗可还有来找过你?”我问。

    “没有,这两天村里的人领了城尹发的种粮都赶着下地播种去了。”

    “那之前上了山的人呢?可回来了?”

    “别的村我不知道,我们村子里走的五个人。除了我,其他人都没回来。”

    “是嘛……”我沉吟片刻对小九道,“你这身板估计招劳役的人看不上眼,不如跟着我去采药吧,工钱也算你一天半斛粟,可好?”

    “谢贵人。”小九喜滋滋地点头应下,然后趁我不注意时低着头贴到了四儿身边,红着脸小声道,“四儿姐姐,你这几日过得还好吗?”

    我一听,扑哧一声笑了,敢情这肉团子是看上我们家四儿了。

    晋阳城的修葺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猴头山上的匪盗却再也没有出现。

    无恤派黑甲武士上猴头山搜寻了一遍,但无功而返。我自己也借采药之名瞒着无恤,带着无邪和小九上过一次山,但是除了找到有人烧火煮食的痕迹外,一个匪盗都没见着。那群匪盗带着一百多个新招募的男丁就这样消失了。

    如今这世道,活不下去的人凑到一起占一处山头,打劫来往的客商、落单的士族,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办事如此干净利落的却很少见。

    无恤担心此事背后另有玄机,因此昨日一早就带着无邪、小九和赵家的黑甲武士一起上了猴头山,城里的监督事宜全都交给了邮大夫。

    是夜,我和尹铎坐在粮仓旁的一处矮房内,统计着这次地动的伤亡人数。

    “巫士,疯子为什么总叫你阿拾?”尹铎一边拿刀削着竹片,一边问。

    “阿拾是我的小名,城尹如果愿意也可以叫我阿拾。”我趴在地上,把这些天用来登录伤亡人数的木板按着时间早晚排了个序。

    “好。”尹铎停下手里的话,小心翼翼地问道,“阿拾,你和无恤认识多久了?你们两个,你知道,两个男人他,他再恩爱也不能生孩子啊!”

    我手上的动作一迟,抬头大笑道:“城尹,你误会了。我和无恤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才,做娈童太可惜了。”尹铎把手里的工具一放,惋惜地看着我。

    我一听这话冲尹铎笑道:“城尹,我是女子,做不了娈童的。”

    尹铎的脸腾地一下涨红了,他圆瞪着眼睛看着我,刚想张嘴说话却突然打了一个冷嗝:“呃——你说你是女的?呃——”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以为你早看出来了。”

    尹铎捂着嘴,一直不停地打嗝,我站起身来歉疚道:“抱歉,吓到你了。我去给你烧点热水……”

    “不用不用,呃,我先出去一下,呃,马上就好了。”尹铎捂着嘴逃命似地冲了出去,我低头偷笑了两声,俯下身子继续之前的工作。

    晋阳城原本有国民七百户,但此次地动伤亡众多,因此要统计出一个新的数字上报给赵鞅,赵鞅手下负责征收田租的官员再根据具体的情况,定出今年晋阳城需要上交的粮食、布匹以及钱币的总额。

    普通士族靠自己的才智、武功从家主那里获取报酬,维持生计。而像赵鞅、智瑶这样的卿族,则要靠封地采邑的收入,来招募能臣、贤士,扩大宗族的势力。所以,像晋阳城这样拥有五百户以上国民的城池,对于赵氏一族来说,既是重要的军事壁垒,也是主要的经济来源。

    晋阳城遭了灾,但今年的田地依旧要耕种,岁末的税粮也还是得上交。我和尹铎如今能做的就是把幸存成年男丁的数量,成年女子的数量和老幼人数全都报给新绛的官员,争取能把晋阳城明年要缴纳的税粮总额再减下来一些。

第一百四十四章 赈灾抚民(二)

    “对不起,我刚刚失态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约莫过了两刻钟尹铎重新推门走了进来。

    “无妨的,我都已经算好了,明日你就可以派人把结果送到新绛城去了。”我把写了最后结果的竹片递给了尹铎。

    尹铎接过去看了一眼揣入怀中,微笑道:“这一份我自个儿留着,卿相那里咱们把伤亡户数再多报个五十户。回头我再写一封信,最好还能求卿相免了今年晋阳城国民的徭役。”

    “你疯了!谎报伤亡数据,被卿相知道了是要杀头的。”

    “不怕,这事儿我早些年就干过,卿相那时候没杀我,这回也不会要了我的命。”尹铎拿出一卷空白的竹简,皱着眉头道,“你说要不干脆多报七十户,说不定今年就能少交一百石的粮食?”

    多报七十户!少交一百石!

    这个人是在同我开玩笑吗?如果他不是在开玩笑,那我可不可以当作没听见?这种事,沾了便是要杀头的啊!

    “城尹,你怎么能拿自己的性命做这样冒险的事?要是有人在卿相面前说你借天灾中饱私囊,你当如何?”我努力想要规劝尹铎放弃这个可怕的想法。

    “因为董大夫留下的遗言,我十三岁就做了晋阳城尹。九年来,没有多拿一捧俸禄以外的粮食,我行得正,不怕那些小人去说。就多写七十户吧,这样晋阳城的灾民今年的日子就能好过些,等到了岁末,最好还能匀出点钱替死去的人做场祭祀,安抚一下亡魂。”

    昏暗的火光下,尹铎那张孩子般的脸写满了倔强和执着,我想起这些日子在晋阳城看到的、听到的关于他亲民爱民的一切,忽然觉得他原本清瘦的身影高大了许多。

    “你等等,让我把损毁房屋的数量和遇难男丁的人数再改改。嗯,发出去的钱粮数目也要改一改。”

    “不用这么麻烦了吧?”

    “我既然劝不了你,就只能做你的同谋了。你不怕死,小女子却怕得很。这数目必须要改,等我改完了,包管新绛那边的人看不出纰漏。”尹铎的心思其实我很明白,农户们上交了田租之后,通常只能余一点点粮食过冬,但如果此时多报几户伤亡,晋阳城的人就可以少交一些田租,那多出来的粮食就可以保证在地动中活下来的人不至于在这个冬天因为饥荒而死去。

    “看不出来,那是最好不过了。对了,阿拾,我听说赵家的大子被卿相流放到北面的平邑去了,这事儿可是真的?”

    “嗯,晋阳城现在又重新回到了卿相手里,之后要交给谁还没定。”我拿笔在竹片上新写了一组数字交给尹铎,“这样就行了,你明天派人送去新绛吧!”

    “好。”尹铎把竹片接了过去捏在手中,小声试探道,“赵孟礼这次被流放,莫不是他对世子下手了吧?”

    “你是从哪听来的?无恤说的?”

    “晋阳城本是卿相封给赵孟礼的采邑,他既被流放自有人会给我发公函,只是公函里没提到流放的原因。不过像他这样的人,有野心又有卿相的偏宠,怎肯久居人下?谋刺世子是早晚的事。”尹铎一副了然模样。

    “你既然早就看出来到了,怎么不早些提醒卿相?”

    “无恤那疯子,十几年前就看出来了,他都没说什么,我何苦讨这份苦差事。”

    “十几年前?他还在当马奴的时候?”

    “嗯,那时候赵孟礼派人给世子的马喂了毒蘑菇,那马颠得恨不得飞上天去。幸亏无恤那时死命拉住了缰绳,不然世子就算没摔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还有这种事……”

    “不过,无恤那疯子也算因祸得福了吧。世子自惊马之后,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没想到,他居然也是卿相的儿子。”

    “城尹,无恤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好奇道。

    “他呀,爱吵,爱闹,爱打架,脑子聪明,鬼点子也多。他闯祸,我和董舒替他背黑锅。”

    “董舒?”

    “董大夫的小儿子,当年我们三个最是要好。后来董大夫出事之后他就不见了,说起来我们也有十几年没见了,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

    “董大夫也算是对赵氏有恩的人,我听说卿相破例把他的灵位放进了赵氏的宗庙,世世代代接受赵氏一族的祭祀供奉。”

    “当年若不是董大夫提醒卿相早做防范,赵氏一族恐怕已被范氏、中行氏诛杀殆尽了。哎,不说了。”尹铎说起董安于时一脸悲伤,“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没事,我自己回去就行了。”我摆了摆手站起身来,“为晋阳城祈福的祭祀我已经安排好了,只等三日后无恤他们从山上回来就可以进行了。”

    “甚善,那就有劳巫士了。”尹铎起身一礼。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就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

    “你别动,我去看看。”尹铎神情一凛,拔出腰上的佩剑潜到了门边。

    我心中一紧,抽出鞋靴里的匕首,快步跟了上去。

    “不好!有人劫粮!”尹铎趴在门缝上往外瞅了一眼,大惊失色。

    “先看清有几个人……”我话没说完,尹铎已经推门冲了出去。

    门外,天上的明月被层层叠叠的乌云遮去了光芒,视线所及之处漆黑一片。只有粮仓外的地上扔了一支几欲熄灭的火把,火光照到的地方,四个原本看守仓门的士兵都已经瘫倒在地。

    “来人啊——有人劫粮——”尹铎高喊着,一个箭步冲过去拾起了地上的火把。

    “城尹小心!”我借着火把的微光看到两个黑影飞快地朝尹铎扑了过去。

    尹铎弯腰一避,两道剑光闪过,他手上的火把瞬间被砍成了两段,着火的一端在泥地上滚了两圈,倏地熄灭了。

    黑暗笼罩了一切,我握紧匕首往外移了两步。呛的一声,两剑相交火光四射。黑暗中,尹铎已经和两道人影缠斗到了一起。刀剑相击的声音震得我头皮发麻。

    “阿拾,快去喊人!”尹铎一边对敌,一边转头冲我大喊。我回过神来急忙拔腿朝院门外冲去。

    这时,又有两个人从院墙外跳了进来,举剑拦在我身前。

    我停下脚步屏息往后退了两步。怎么办?被包围了!

    两道黑影拔剑朝我冲了上来,我纵身一跃,跳上身旁的一块巨石。二人摸黑想要跳上来,我一个翻身借落势在其中一人背后狠狠地划了一刀。温热的鲜血喷到了我脸上,受伤的人发出一声惨叫,回手猛地一剑,气势依旧凛冽。二对一,长剑对短匕,正面打斗我绝不可能赢。我一边躲闪,一边寻找逃脱的机会,但几次尝试却始终无法脱身,反而被二人一步步逼回了院中。

    这时,月亮挣脱了云层升至中空,皎洁的月光驱散了黑暗,眼前逐渐明朗的一切让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在我和尹铎的身边,围了六个黑布蒙面的刺客,除去被我们刺伤的两个之外,另外四人正举着剑向我们步步逼近。

    “你等何人?谋刺城尹其罪当诛,还不快快退下!”尹铎握着剑大喝一声。

    蒙面人中,有一人冷笑了一声,提剑冲了上来。尹铎飞身迎战,眼看他二人的剑就要相交,那人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直直地躺倒在地。

    这是怎么回事?!

    我探头一看,发现蒙面人的额头竟嵌了一枚晋国的布币,布币的两足已经深深地埋进了他的额头。

    这人死了!

    剩下的五个人全都惊呆了,他们齐齐往后退了一步。须臾,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在我耳边响起,一道人影从院墙上飞扑了下来,我还没看清来人的动作,身前的五个人已经变成了五具尸体。

    杀人的是一位长须垂胸,腰背伛偻的老人,若不是他手中的匕首仍不住地往下滴血,我实在无法相信这么一个瘦小的老人居然可以一口气杀了六名身手不凡的刺客。

    “老丈……谢,谢老丈救命之恩。”我深吸一口气努力缓和自己紧绷的神经。

    老人面无表情地打量了我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跳上围墙,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和尹铎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刚刚的一切实在太过诡异,突如其来的刺客,神出鬼没的老人,一切发生得太快,又结束得太快,余给我们的只有六具不名身份的尸体。

    “快,看看粮仓有没有被盗?”我首先反应过来,一把打开了粮仓的门。

    尹铎冲过来看了一眼,长舒了一口气:“幸好,粮食都还在。阿拾,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喊人!”

    “你受伤了!”我盯着尹铎的手臂惊呼道。

    “我没关系。”尹铎掏出一块帕子递到我手上,“擦擦吧,你脸上都是血。”

    我讷讷地接过帕子,他转身大踏步跑了出去。

    尹铎走后,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些喷溅在面颊上的血液依旧温热。

第一百四十五章 倾城之恋(一)

    三日之后,无恤带着无邪和小九回到了晋阳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有发作,待人走光以后,扯着我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那眼神好似要把我一寸寸拆开来,按块儿检查清楚才算了事。

    “你还好吗?这手怎么肿了一块?脚呢?快走两步让我仔细瞧瞧!”

    “我没事……”

    “听话,快走两圈。”

    我的解释直接被他无视,于是被逼着在屋里走了两圈,“这回信了吧,就只有右手在下刀的时候太狠有点扭到了。”我把手伸到无恤面前,嘟囔道,“你摸摸,骨头没断,过两天就会好的。”

    无恤执起我的手,长叹一声把我搂进了怀里:“我这才离开了几日,你就出事了。你让我以后的日子要如何过下去?”

    “我这人容易招麻烦是没错,但每次也总能逢凶化吉啊!只是这回的事情太古怪,莫说刺客的来历我们不清楚,就连突然出手相助的老人是谁,我也不知道。”

    “那老人什么模样?”无恤问。

    “嗯,矮矮瘦瘦的,胡子到胸,眉毛很长都挂到这儿了。”我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

    “长眉?”无恤沉吟片刻,蹙眉道,“如果我没猜错,那老者的兵器是一把短匕,对吗?”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我挣出无恤的怀抱惊问道。

    “长眉,早年出没在吴越两国,一柄短匕亡了上百剑士的命,但凡习剑的人都听过他的名号。”

    “他把一枚币子直接打进了一个人的额头,这样的手段我还从未见过。红云儿,你说他是不是周游天下刚好路过晋阳,又刚好救了我和尹铎?”

    “世上哪有那么多刚好的事。”无恤望着我的眼睛,沉声道,“阿拾,看来智瑶已经知道了你的来历。”

    “智瑶?这事与他何干?”我被他问得一头雾水。

    “长眉如今是智瑶手下的第一剑士。”

    “你的意思是……智瑶派了他手下第一剑士在暗中保护我?”

    “嗯,不过智瑶派长眉保护的恐怕不是你,而是你的血,你的肚子。”

    无恤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心底深藏的那一团恐惧仿佛被针一下刺破了,慌乱和惶恐四下逃窜,手脚顷刻间一片冰凉。

    “你也别太担心了,这只是我的猜测。如今太史府的子黯是晋国上下皆知的神子,你又有卿父和太史关照着,智瑶他再狂妄也不敢强抓你入府。以后凡事小心些便是了。”无恤捏着我的手柔声安抚,可他却忘了,安慰的人时候,起码自己要松开紧蹙的眉头。

    智瑶现在的确不能拿我怎么样,可如果有一天赵鞅不在了,智瑶坐上了上卿的位置。到那时,他还会忌惮我这个“神子”吗?长眉既然能在如此危急的时刻救下我,那就说明从新绛到晋阳,这一路上他都在暗中跟着我们。这种被人跟踪和窥探的感觉让我如芒在背。

    救人的让人担忧,这杀人的就更伤脑筋了。无恤回来后仔细检查了那六具尸体,发现刺客的衣饰、兵器都极普通,唯一特别的就是六个人都带着燧石。

    燧石者,生火之用。无恤猜测,当晚这六人真正的目的不是要劫粮而是要烧粮,从而阻碍晋阳城的修复。至于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无从得知了。

    另一条线索便是刺客中有两个狄人。可如今,中原各国到处都有戎狄之人的身影,他们或从商或为奴,卿大夫家养几个夷狄戎蛮的剑客也是极寻常的事。

    哎,这事折腾到最后,恐怕也会和猴头山上的盗匪一样,变成一条断线。

    “阿拾,你已经叹了一百二十八下了,你到底在烦心什么啊?”四儿把刚刚晾晒好的草药都装进布袋挂在了墙上,转身走到我面前语重心长道,“刺客的事就留给赵家的人去担心吧,三日后的祭礼才是最重要的。”

    “祭礼的事你不用担心,一应物什我都安排好了。”我说完把半个身子都趴到了案几上,“哎,红云儿这几日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再这么拖下去,那些刺客的尸体就要烂成了一团了。”

    “城尹没跟你说吗?那些个尸体昨天就已经埋了。再不埋,尸虫都要爬出屋了。”

    “算了,算了,随他们去吧!”我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为什么我就不能开开心心地过几天安生日子?等明日的祭礼完了,我就什么都不管了,随他们折腾去!四儿,你去给尹铎换药,我去看看伤患。”

    “不劳烦四儿姑娘跑一趟了。”尹铎在我话音刚落的时候推门走了进来,笑盈盈道,“每天都让四儿姑娘跑来跑去实在不好意思,打今日起,我每日准点过来换药。”

    “四儿姐姐,我这几天老睡不着,你有没有什么药,也给我来一碗吧!”小九这几日被我派去跟了尹铎,他这会儿一见四儿立马笑着贴了上去。

    “小九,你这病啊,治不好了。”尹铎看了一眼在他身边忙碌的四儿,笑着说道。

    “城尹,小九听什么都当真,你不要吓唬他。”四儿解开尹铎臂上的绷带,转头对小九道,“你去求求巫士,让她给你煮碗安神的药,保证你喝完了一觉睡到天亮。”

    “巫士,我真的病了吗?”小九可怜兮兮地走到我身边。

    我点了点头,正色道:“你这病啊,是不是心头堵得慌,食不下咽,夜不安寝,每天脑子里从早到晚老想着一个人?”

    小九瞪大眼睛看着我,猛地点了点头:“巫士,你怎么都知道?我这会儿嘴里还泛苦,口干得很,心也跳得快。怎么办?这病还能治吗?”

    “能治啊,只要我把四儿许配给你,你这病一准就好了。”我说完仰头大笑。

    “作死的,自个儿不开心,就拿我来取乐!”四儿抓起手边的一个陶碗朝我砸了过来。

    我连忙伸手一接,对小九笑道:“小情郎,你的四儿姐姐恼了?还不快哄哄。”

    小九的一张圆脸涨得通红,他支支吾吾嘟囔了两声,拽着衣角不停地偷看四儿的反应。四儿这会儿正板着脸替尹铎换药,根本没有理睬他。最后,小九在我和尹铎的笑声中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四儿姐姐,你等着我!”说完拔腿就冲了出去。

    “啧啧,真是个傻小子,牙都没换全还想让我家四儿等着你?”我笑了两声转头瞥见尹铎正一脸堆笑地看着我,于是忙摆手道:“干嘛?难不成你也要问我讨四儿?不成,四儿心里有人了,这事儿成不了。”

    四儿红着脸啐了我一口,小心翼翼地帮尹铎穿上衣服:“城尹,你别跟着瞎闹,她这几日没见着赵家儿子正上火呢!”

    “死丫头胡说什么呢!”我沉下脸色瞪了四儿一眼,从陶罐里倒了一碗药汤递给尹铎,“我听说昨天有新绛来的信函,可是赵家有什么新动静了?”

    “世子伯鲁自请让位,赵氏诸子汇集新绛,料想赵家现在每日都会有新动静。只不过,这封信和世子之争没什么关系。”

    “信里说什么了?”

    “信里只说齐国左右两相陈恒和阚止撕破脸了,不日可能会有战事。卿相让无恤把晋阳的事交给邮大夫,尽快赶回新绛。”

    “陈氏终于忍不住了。”

    “齐侯宠信右相阚止多年,陈氏的人一直看在眼里。这次据说是阚止的族人在朝堂之上怒斥陈氏一族藐视国君,窃国窃权,左相陈恒盛怒之下上禀齐侯要严惩中伤者,这事一来一去就越闹越大了。”

    “可齐国内乱与赵家有什么关系?”我疑问道。

    “当年范氏、中行氏围攻赵氏失败之后,逃到了朝歌,后来卿相带兵攻陷了朝歌,他们又转道逃到了齐国。中行氏我不知道,但范吉射和他的后人都还活着,陈恒对他们极为照顾,想来日子过得还挺好。”

    “六卿之乱都过了那么多年了,这个范吉射竟然还活着?卿相这次莫非是想让无恤偷偷入齐,趁两相之乱伺机剿杀范氏后人?”

    “我猜是这样。”

    “不行,这太危险了!陈氏一族在齐国权势滔天,陈恒此人又心狠手辣,他要是和阚止卯起来,是要起兵祸的。卿相让无恤这个时候入齐,岂不是找死?”我心中顿生怒火,赵鞅这哪里是器重无恤,这分明是把他当作一把杀人的利剑了。

    “你说不行又没用,卿相要无恤去,他就得去。”尹铎道。

    “无恤现在在哪?我去找他!”

    “可能还在西城,那儿有座倾了的木楼昨日塌了,砸死了两个人。我刚刚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好。”我转身朝门外走去,才走了两步头突然一晕,摇晃了两下险些摔倒。

    怎么回事?难道是这两日没睡好,犯了晕症?

    “阿拾,你怎么了?”尹铎问。

    “没事。”我扶着脑袋站了一会儿,突然瞥见门旁的大水瓮里荡起一圈圈的波纹。

    “快跑!地动了——”尹铎一声惊叫,抱起我从门口跃了出去。

    大地陡然震颤,房屋上的黄土、粟杆全都落了下来,门上的铜环哐啷一阵乱响。

    尹铎带着我奔至院中,我回头一看却不见四儿的身影,脑子里嗡地一声,随即挣开尹铎的手就往屋里冲。

第一百四十六章 倾城之恋(二)

    这时,一道黑影猛地推开我冲进了屋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下一瞬,小九拉着四儿夺门而出。

    “四儿——”

    “小心——”尹铎大叫了一声。

    我脚步一顿。就在此时,原本支在土墙上的一根圆木重重地砸了下来,扬起一片尘土。

    “四儿!”我心跳骤停,飞快地跑了过去。

    尘土之中,四儿被小九稳稳地抱在身下,圆木的一头正好砸在小九的肩膀上。

    “小九,你醒醒!四儿——”我把圆木从小九身上推了下来,尹铎快速地把昏迷的两个人拖到了安全的地方。

    脚下的大地依旧在颤动,我望着摇摇欲坠的房子,心生战栗。原来,这就是地龙的怒气。

    “阿拾……”四儿在我怀里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别怕!”我一把搂紧了她。

    须臾,可怕的地动终于过去,刚刚发生的一切只在顷刻之间,却让我感到无比的漫长。

    “四儿姐姐……”小九幽幽地醒转过来,一张嘴却吐出一口的血沫子。

    “小九你怎么了?”一直处于惊恐状态下的三个人呼啦一下全都围了上去。

    尹铎把小九扶了起来,伸手在他肩背上捏了两下:“幸好没砸到脑袋,但肩膀脱臼了,得赶紧接回去。”

    “你们谁会?”四儿一脸的担心。

    “嗯,我试试吧!”尹铎轻轻地抬起小九的手,提醒道,“你忍着点,会有点痛。”

    小九看了一眼满脸焦虑的四儿,很豪迈地点了点头:“来吧!”

    “来喽……”尹铎话音刚落,我们就听到了小九杀猪一般的嚎叫。

    “接上了吗?”四儿急声问道。

    “好了,就是肩骨这块儿有些肿,得擦几天药。小九,现在觉得怎么样?手能动吗?”尹铎轻轻地放下小九的手,关切道。

    “能。”小九转了转手臂,抬头看了我一眼,怯声道,“巫士,我又丢人了是吗?”

    “没有,你很勇敢,谢谢你救了四儿。”我握着小九的手,心中感动。

    “那巫士就把四儿姐姐许配给我吧!”小九忍着痛扯起一个笑容,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块鸟蛋大小的白玉递到我手上,“这是我家祖传的,是我曾爷爷替贵人卖命的时候,贵人赏的。巫士你先收下,等今年大雁飞回来了,我再去打只雁子来提亲。”

    我这一年来跟着史墨,奇珍异宝见了无数,要说玉石,便是我家院子里用来压花泥的都比这块好。可我此刻握在手里的不是玉石,而是傻子小九对四儿的一片真心。也许,锦衣玉食的公子可以用一座城池作聘礼,但在我看来,那都抵不上眼前这块斑驳的白玉。我把玉石交到了四儿手里,叹声道:“你自己同他说吧!”

    我拉着尹铎默默地离开,把安静的小院让给了四儿和小九。

    “你在想什么?”尹铎问。

    “我在想,人这一生即便什么都没有,只要有一个肯为自己奋不顾身,付出所有的人,便值了。其它的,什么都不重要。”

    “想必这样待你的人早就已经有了。”尹铎看着我,目光深沉。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而后朝他深深一礼:“谢城尹救命之恩!明日的祭祀子黯定当竭尽所能!”

    尹铎望着废墟里新建起来一间间泥房,低声道:“你不用谢我,你是为了晋阳城的安危才到了这里,我自然要护你周全。去吧,去找他吧!”

    我微微一颔首,挽起下摆,朝西城飞奔而去。

    房屋、绿树、人群在我身边飞掠而过,我奋力地奔跑着,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云雀,振翅飞向我思念已久的天空。我要见他,疯狂地想要见到他!

    在一片坍塌的废墟前,我终于看到了和我一样飞奔的身影。

    “阿拾——”他像是一阵青色的旋风,瞬间刮到了我面前,双臂一揽将飞扑向他的我牢牢地接在怀里,“我正要去找你……”他把头埋进我的头发,声音难抑颤抖。

    我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把自己躲进了他怀里。

    “刚刚吓到你了?大家都还好吗?”他轻抚着我的头发,想要安抚我刚刚所受的惊吓。

    “嗯,都好。”我抱着他的腰,把脑袋探了出来,“红云儿,我想明白了,让我陪你去齐国吧,我再不想和你分开!”

    “你说什么?乖,再说一遍。”无恤独有的,那软软的,似撒娇,又似哄骗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抬头望着那声音的主人一字一句道:“我再不要和你分开,我要陪你一起去齐国,不管有多危险。”

    无恤低头凝视着我,他的眼睛似是在笑,他漆黑的瞳仁里有一片迷人的潋滟水光,我被那水光所迷惑,不自禁踮起了脚,在他火热的唇上颤抖着印下一吻。无恤握在我腰上的手蓦地一紧,而后便是叫人天旋地转的缠绵。我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一颗心仿佛置身在一片汪洋之中,只能随着他的动作跌宕,迷失。

    在我几欲窒息前,他离开了我的唇,转而在我耳边低语:“阿拾……”

    “嗯?”这声音是我从未有过的沙哑。

    “原来这就是幸福……”他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声音里有满满的爱意。

    我紧紧地抱着他,心里忽然涌入了一股暖流,那温热的气息瞬间驱散了隐藏在我心底的那份悲凉。原来,我也可以幸福。在这座被天神摧毁的城池里,在这片荒芜的废墟中,我们拥抱着彼此,温暖着彼此,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天与地之间只剩了我们两个人。

    “你会让我陪你去齐国,对吗?”我问。

    “嗯,为什么不呢?”

    “我以为你会说,那里太危险。”

    “再危险的地方,只要有我在,你就是安全的。”

    “大言不惭的男人!”

    “你不信我?”

    “我信你。”

    “既然这样,到了齐国,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好。”

    “骑一匹马。”

    “嗯。”

    “坐一张案几。”

    “嗯。”

    “睡一张床。”

    “别想。”

    “我带你去看大海。”

    “嗯。”

    “不许喜欢齐地的男子。”

    “嗯。”

    “万一我打不过别人,你一定要逃走。”

    “别想。”

    …………

    这一次地动把原先就倾斜的房子震倒了大半,但幸在没有人遇难,只有几个当时爬在屋顶上修房子的工匠摔断了腿,还有七七八八像小九这样被砸了脑袋,砸了背的人。地龙这么一闹,祭礼就被迫提前了两天。

    第二日清晨,晋阳城飘起了细雨,头顶的天空被灰白色的云层覆盖,脚下的泥土泥泞不堪,但这丝毫没有阻挡众人对祭礼的热情。城内的住户和城外几个村子的庶民早早地就等在了祭坛前,等我穿戴整齐走上祭坛时,下面已经跪了一片黑压压的人。

    我这次来晋阳,赵鞅给我的任务是祭祀请神,消除灾祸,因而他特地命人为我赶制了一件“千羽袍”作为此次祭祀的祭服。“千羽袍”,顾名思义就是用上千根鸟羽缝制而成的长袍。它比一般的外袍长了两尺,腰间没有系带,所用材料,从云雀肚下的绒毛,到雉鸡尾上的锦羽,从鹞鹰翅上的硬羽,到黑鸦头顶的软羽,穷极凡间鸟羽。整件巫袍精工细作,色彩斑斓,远远望上去像是七彩云霞落入了人间。但让我最吃惊的,却是缝在巫冠上的三根天青色长羽,据说那是神鸟青鸾的羽毛,可以助巫士通达神灵。

    披羽衣兮傲天际,破浮云而上求。

    赵鞅送我这件“千羽袍”,是想让我这“神子”为他飞升九重天,请天帝降福。所以,刚收到这件巫袍时,我惶恐大于惊喜。可如今,看着坛下这群饱受灾难的人们,我却期望这“千羽袍”真的能带我通达神灵。

    我在祭坛正中站定,身后的铜鼎里燃着降真香,青烟缭绕,香气盈鼻,坛下千人鸦雀无声。我闭上眼睛,轻启口唇,一曲赞美天地山川的祭歌带着神秘的音节从我口中流泻而出。

    神啊,即便我不是你的宠儿,也请你聆听我虔诚的祈祷,请收起你的怒气,照拂你的子民,接受我们的奉献……

    细雨之中,众人随我高声吟唱着从远古流传下来的祝歌,苍凉的歌声带着先民对自然的崇敬响彻在祭坛的上空。

    当所有的仪式完成之后,一轮朝阳驱散了密云,在空中挂起了一道七彩的虹桥。那道虹飘浮在晋阳城的上空,在它之上是一碧如洗的蓝天,在它之下是沐浴在阳光里的晋阳城。我的心里蓦地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激动,在淡金色的光芒中,我仿佛看见一座崭新的、迷人的城池在废墟上拔地而起。

    人们望着七彩虹桥欢呼雀跃,他们拥抱、奔跑,我看着他们的笑脸,竟感动得落下泪来。

    “我的神子,你刚刚哭什么?”祭礼结束之后,无恤带着我坐在晋阳城的城墙上。

    “不知道,也许是感叹他们在遭遇了这样的劫难后还能笑得那么开心。”

    “你不嫌他们低贱?”

    “不,他们比我高贵。红云儿,我刚刚在想,如果我真的是神子那该多好,那样我便可以为天下苍生祈福。”

    “我倒希望你不是神子。”无恤望着晋阳城外的旷野轻声道。

    “为什么?”

    “你心里若装了天下苍生,如何还能有我的位置?”

第一百四十七章 携手同归(一)

    “红云儿实是个心胸狭隘之人,我当初一点都没看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看着他揶揄道。

    “阿拾,昨天晚上你可来找过我?”无恤转头问我。

    “嗯,当时你正与邮大夫议事我就没进去。”我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来过了?门口的卫兵告诉你的?”

    “嗯,你找我可有事?”

    “没事,就想问问咱们什么时候回新绛?”我不敢看无恤的脸,因为我怕被他发现,我撒谎了。

    昨夜,我原是燃了一腔怒火跑去质问他的,但到了门口却又退了回来。

    这事的起因还要从无邪说起,他这个狼王自打从猴头山回来之后,行猎的瘾头就被重新勾了起来。他自请每日上山为大家捕猎改善伙食,我们自然不会反对。但昨日,他从城外回来时,却拎了一只鹞鹰神秘兮兮地交给了我。

    这鹞鹰的头顶有一撮白毛,尾羽上也有一半白毛,我之前在无恤房里见到它时还嘲笑过它未老先衰长了白发,因此一眼就认出了它。我本想责骂无邪猎杀了无恤的鹞鹰,结果无邪却从鹞鹰脚上解下一根小竹管递给了我。竹管里藏了一小块绢布,上面只写了四个字:“药而坠,亡。”

    药,下药?亡,何人亡?无恤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地用鹞鹰来传递讯息?我越想越恼,倒不是为他杀了什么人而恼怒,只是今天下午他还与我腻在一处,一副只谈闲事不谈政事的样子。结果背地里瞒着我,连杀人的勾当都做完了。这种被隐瞒的感觉,让我很不是滋味。

    我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宿却怎么也睡不着,最后气呼呼地披了件外袍直冲到了他院子里。可当我站在他门外,听到他和邮大夫说的话时,心头的火气瞬间就熄灭了。

    他早就和我说过,让我不要为他筹谋,让我什么都不用做只是陪着他,我自己早上也才刚刚抱怨过,说要撒手不管好好休息几日。他陪了我一下午,只谈齐地的大海,海上的日出,却完全没有提及安顿难民的琐事。如今,夜半时分,他居然还在和邮良商讨如何为晋阳城民免除一年徭役的事。而我这里,却要为了他的体贴去责问他,羞愧之下立马退了出来。

    “阿拾?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无恤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了过去,“你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啊?说着说着就出神了。”

    “你刚刚是说五日后回新绛吗?”我笑着问。

    “嗯,有尹铎和邮大夫在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你趁这两天赶紧让四儿收拾一下行李,草药什么的都交给尹铎府里的巫医吧!”

    “嗯,知道了。只是我怎么觉得尹铎和邮老头有仇啊?他们俩一见面就吵,我们走了以后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他们俩的仇结了多年了,但那是私仇,于公邮良还是很欣赏尹铎的。当年卿父因修筑壁垒的事要杀尹铎,还是邮良劝住的。”

    “公私分别,这么说,邮老头还是个通达之人。既然如此,我也不用担心他会为了小白的事公报私仇了。”

    “千里神骏竟取了个这么个不入流的名字,也难怪邮良数落你。这次回新绛,我们要坐船,你的小白就先留给邮良照顾吧。

    “嗯,也只能这样了。出来都快三个月了,连晋阳城的草都绿了,新绛这时候该是花团锦簇的好时节啊!不知世子他们怎么样了?”

    “我听说除了四哥和六弟,我那几个庶出的兄弟也都回了新绛。这个世子之位,他们怕是要争得你死我活,方肯罢休。倒是兄长卸了一身重担,说不定已经吃成个胖子了。”

    “胖子?”

    “我没同你说过,兄长没当上世子那会儿可是个白嫩嫩的大胖子?”

    …………

    我与无恤原先的计划是在晋阳城待上半年或者一年,等工匠们把城里塌陷的房屋都修好,等晋阳城外的良田都收成了,再带着工匠和征收的田税一起返回新绛。但是,因为赵鞅的来信,我们的计划被彻底打乱了。无恤那边被乱石、泥土堵塞的沟渠还未挖通,山上伐来的木头还堆在城外,我这边草药供应跟不上,最近一次新增的伤员都还来不及处理。因而,待在晋阳城的最后五日,我们两个根本没有时间见面,从天未亮开始,要一直忙到深夜才能稍微小睡一下。

    在我忙得天昏地暗之时,偏偏还有个甩也甩不掉的小九,天天跟在我身后,求我带他回新绛。

    “你求我有什么用?只要四儿同意了,我把她留在这里或是带你去新绛都没有问题。否则你就算磨破了嘴皮,我也不会带你走。”我从水井里打了一桶水,径自冲洗着草药根部的泥沙。

    小九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草药,一边洗一边讨好道:“四儿姐姐现在是没看到我的好,等过两年我再长高点,长壮实点,她就会喜欢我了。巫士,你就带我走吧,我什么活都能干,你只要给口饭吃就行。”

    “我倒是不缺你一个人的口粮,就怕我带了你,四儿嫌我多事,你以后见着了四儿喜欢的人又要自鄙。”

    “四儿姐姐喜欢的人长什么样?”小九犹犹豫豫道。

    “他啊,少年时俊俏温雅,长大后冷峻沉稳,剑术好,心地也好。你看看你这短手短脚的模样,我劝你还是算了吧!”

    “不行!”小九把头一昂,赌气道,“巫士你如果不带我走,我现在就去告诉城里的人,说你明天就要走了。”

    “到了明日他们自然会知道,你现在去说又有什么差别?我不同你说了,随便你说什么做什么,反正我不会带你走。”我把洗净的草药抓在手里甩了甩水,撇下小九进了房。

    “巫士,你不要后悔!”小九在院子里嚷了一声,撒腿跑了。

    在小九走后不久,尹铎拎了一壶酒前来与我话别。

    说实话,我平生最怕的就是与人话别,一来是因为离别而难过,二来是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两个人这会儿正尴尬着,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我去看看。”尹铎起身走到门边。我支起窗户,小九的大圆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吓了一大跳。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

    “巫士不带我走,你,你也走不了!”他结结巴巴地扔下一句话,就把脸移开了。

    在他身后,我看到了一个极吓人的场景。屋外十步见方的院子里挤满了人,抡着烧火棒的男人,赤着脚的女人,拄着拐杖的老人,还有哇哇乱哭的小毛头。院门外还不停地有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前几日砸伤了手脚的几个人还拄着木棍爬上了院墙。所有的人都神情激动,这让我不禁有些发慌,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大家这是做什么?”尹铎站在石阶上高声问道。

    “求巫士留下——求巫士留在晋阳——”所有人跟约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地叫喊着。

    院子正中央的一帮老人嘴里喊一声,就在地上磕一个头,我被眼前的场景惊得手足无措,呆愣了半天才醒转过来,急忙奔了出去大声叫道:“大家都快起来,这是做什么,有话我们慢慢说,别再这样了,子黯受不起啊!”我站在人群中央,扶起一个另一个又跪了,扶了另一个手边这个又跪了,“城尹,你快帮忙拉人啊!”情急之下我只能向尹铎求救,但他却好似没听见我的话,只交手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急噗通一声也跪了下来,这下大家都慌了。

    “使不得,贱民承受不起啊!”

    “巫士跪不得啊,这是要折我们的寿啊!”众人七嘴八舌。

    “你们要是不起来,我便也跪着。”

    这回总算是有人听进了我的话,几个老人把我扶了起来,其他的人也陆续站了起来。

    “老丈,你们这是做什么啊?”我拉着一个白发老者叹声道。

    “老朽是听说巫士要走,不得已才来求巫士的,咱们这晋阳城离不了巫士啊!”老人握着我的手,作势又要跪。

    “老丈千万放宽心。”我搀扶着老人干瘦的身子,恳言道,“都城来的工匠、卫兵都会留在晋阳。沟渠会挖通的,房子也会盖起来,不出半年,晋阳城就会变得比以前还要好。”

    “可巫士走了,地龙又来了,可怎么办啊?挖通的渠还会堵,建好的房还会塌,我们这几把老骨头死了不打紧,可孙儿还小啊……”老人这么一说,旁边的几个女人全都扯开嗓子哭了起来。

    看着他们期待的眼神,看着这一院子的老人孩子,我突然语塞了。我该怎么说呢?说我只是个骗人的巫士,说不管或不在,地龙要来,它还是会来。

    “这里好热闹,谁来同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正当我纠结万分之时,无恤带着两名士兵从院外走了进来。

    众人忙给无恤行了一礼,尹铎走到无恤身边把众人阻我离城的事细说了一遍。无恤听完朗声笑道:“原来是这样,子黯,快去把你的青鸾冠和千羽袍拿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携手同归(二)

    我狐疑地看了无恤一眼,他冲我轻轻一点头,一副淡定坦然的样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诺!”我恭声应下,进屋捧了袍冠出来。

    “这千羽袍是集百鸟之灵而成,受百巫祈福九九八十一天,是为福泽灵物。而这巫冠上的鸟羽取自神鸟青鸾,青鸾长居昆仑,以恶龙脑髓为食,是为地龙的天敌。只要有这二物在,晋阳城定能安然无恙。”

    无恤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副神往之色。我趁机高举袍冠,朗声道:“子黯将此二物存于晋阳庙堂之内,便可镇压地龙邪气,保晋阳百年安泰!”

    “城尹,收下吧!”无恤示意我将袍冠交给尹铎。

    “谢巫士!”尹铎跪地接过了袍冠。

    众人最终在他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我的院子。

    “呼——可难为死我了。”我长叹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

    “起来吧,和我进屋去,刚刚卿父又派人送了一份急函。”无恤笑着把手递给了我。

    “又有急函?是催你回去的?”我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不是,卿父把太谷城赐给我了。”

    “卿相把太谷城赐给你作采邑了?”我惊问道。

    “嗯。”无恤点头笑道。

    太谷城东临涂水,西临汾水,城外沃野千里,良田万顷,粟、梁、黍三谷皆有所种,是为晋阳城的粮仓所在。除此之外,太谷城唯一的一座山峰还盛产一种尖核红皮的珍果,其味甘甜爽脆,在新绛可卖得一斗十铢的高价。所以,任谁看来太谷城都是一块闪着金光的“大肥肉”,赵鞅这个时候下令把它赐给无恤,对赵家的其他几个儿子来说,恐怕不只眼红那么简单了。

    “卿相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无恤。

    “卿父的意思是,如果我能办妥齐地之事,这晋阳城便是我的了。”

    “太谷是晋阳城的‘后院’,没理由只送后院不送前厅。哈,这会儿赵家可要炸开锅了。你四哥送再多的礼,拉拢再多的人,都抵不上你自请赈灾这一招。不争,才是争。师父说的,果然没错!”

    “近处的人你不称赞,怎么倒夸起太史来了?”无恤挑眉笑道。

    “咳咳,红云儿运筹千里,智绝天下,小女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求来日能在您府上占一席之地作个谋士便感激涕零了。”我装模作样地给无恤行了一礼。

    “我赵无恤何德何能,能收晋国的太史作府中谋士。”无恤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又来取笑我?”我倏地收起了笑容。

    “急函上说太史墨请辞太史之职,静心著书撰史,卿父有意让你继其官职,出任晋国太史。”

    “胡闹!我是女子!”

    著史者,父让位于子,师传位于徒,是条不成文的规矩。史墨的师父是晋国的上一任太史,往上追溯一百多年,辅佐晋惠公的便是史墨的师祖史苏,我那顶白玉螭龙冠最初的主人。因为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我一直认为下一任晋国太史会是尹皋或者明夷。至于我自己,即便奉了师门重物,也不可能为成为史墨的继任者。女人就是女人,天下从没有女子为史的先例,更何况是晋国太史。

    赵鞅其人行事一向大胆,三十多年前他铸下刑鼎,以明文向晋国民众昭示了范宣子写下的法典,因而遭到了无数谩骂。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如果黎庶都知道自己犯什么罪,会遭到什么惩罚,那么他们就会失去对贵族的敬畏。因而,尊崇以礼治国的人对赵鞅此举极为愤慨。鲁国的孔丘叱责他铸刑鼎破坏了贵贱有序的制度,甚至放言“晋其亡乎!失其度矣!”此后,这个孔丘带着门下弟子周游列国时,都故意绕开了晋国。如果赵鞅这回让女子做了晋国太史,那么孔大夫恐怕又要大呼晋将亡国了。

    赵鞅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和无恤都猜不透其中的深意,只打算回到新绛后好好问问史墨。

    第二日,晨光中的汾水被初升的朝阳染成了金色,它穿过长满青苗的田野,静谧地流淌着。天空中,有鸟群从北方归来,它们拍打着翅膀,欢叫着俯身掠过水面。几只躲在水岸边打盹的野鸭被鸟群惊起,嘎嘎叫了两声飞上天空。

    我和无恤饮了尹铎的送别酒之后,便上了回程的小船。无邪被十几个崇拜他的小毛头团团围住,相处了几个月,临别时不论男孩女孩全都哭红了眼,就连无邪也瘪着一张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四儿迟迟没有上船,她踮着脚不住往晋阳城的方向眺望,她想与一个人道别,但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四儿,他不会来了。快上船吧,要走了。”我在心中轻叹一声,冲四儿高声喊道。

    “嗯。”四儿应了我一声,朝水边走了两步又回头望了一眼,远处依旧不见小九的身影。

    无邪听到我的声音后,放下手里抱着的一个小囡囡,从孩子们中间窜了出来,飞一样地跳上了船,然后钻进船舱再也没有出来。

    我们在众人离别的哭声中离开了晋阳城,船行在平坦的水面上,但每个人的心却都不能平静。

    “四儿姐姐——四儿——”河岸边,小九站在一棵桃树下大声地嘶喊着。

    “小九?”四儿从船舱里走了出来,看到小九便愣住了。

    “你等我,你等我做了将军来娶你——”小九跟着船一边跑一边喊,最后把一个用桃枝编成的花环扔了过来。

    船离岸丈余,花环轻盈掷不远,最终落在了水面上。

    墨黑的枝条点缀着朵朵淡粉色的桃花,花环在河水的波光中上下起伏。岸边的小九失神地望着它,身边的四儿惋惜地望着它,我心中一恸,便拿了船夫的撑船杆子想把它捞起来。

    “让我来吧!”无恤拿了竹竿往水底一插,足尖一点,借竹竿倾斜之势,飞身取了花环,而后拧身一跃落在了船板上。

    “这也是他的一番心意,你若对他有心,就戴上吧!”无恤把花环递给了四儿。

    四儿接过花环捏在手中,一双秀眉紧紧地蹙在一起。

    “你若愿意,我现在就让船夫靠岸,我们带小九一起去新绛。”我走到四儿身边。

    四儿紧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直到小九的身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她始终没有戴上那顶花环。

    此后,四儿和无邪都把自己关在了船舱里,我靠着无恤坐在船沿上,心情也似这脚下的流水,起起伏伏。

    “你还在想小九的事?”无恤问。

    “小九为人坦诚真挚,若不是四儿心里装了于安,我也许会带他回新绛,成全他的一番真情。”

    “于安?四儿心悦之人?”

    “嗯,你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天枢吗?”

    “记得,那个藏在华山之中的神秘组织。怎么?难道四儿的心上人也在天枢?”无恤皱眉道。

    “嗯,于安如今是天枢巽卦的主事。你不是说世子有办法联络上明夷嘛,我想让明夷给于安传个信,让他得空来一趟新绛。四儿今年已经十五了,我不想耽误她。”

    “那你呢?你可愿及笄挽发?”

    “你急了?”

    “我已经急了一年多了。”无恤握着我的手,装出一副委屈模样。

    我笑着把手抽了回来:“我可不急,婚约尚未有,谈什么及笄礼啊!”

    “这倒是,你虽无父无母,但六礼不可缺。等我们从齐国回来,我定执雁去求太史!”

    “狂徒,哪个说要嫁你?”我嘴上骂他,心里却甜滋滋的把头靠在了他肩上。

    无恤轻按着我的脑袋大笑,而后就着欸乃的桨声轻声唱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当年我送你桃花酿的时候,你好像就唱过这歌?”

    “嗯,这是送姑娘出嫁时唱的歌。等你和四儿办了及笄礼,就都嫁了吧!”无恤的声音里填满了笑意。

    “你卿父可想着让我作晋国太史呢,你敢娶太史为妻?”

    “我不娶太史,我只娶阿拾……”他俯下头,余下的话便悉数隐没在了唇瓣间。

    汾水由北至南,再加上春季多风,坐船顺流而下,来时走了近一个月的路,回去只用了不到半月。到了新绛城后,无恤和我直接去赵府向赵鞅汇报晋阳城的情况,无邪和四儿则雇了马车回了我在浍水边的院子。

    赵府门外,早有管事领了一众仆役、婢子,端着净手的青铜匜,捧着擦脸的丝绢候在门口。

    “你还从来没享受过这等待遇吧?”我凑近无恤小声调笑。

    “看这架势,晚上兴许还会有宴席,你待会儿见完卿父就赶紧溜吧,省得陪着受罪。”

    “赶我走啊?你可是怕待会儿宴席上卿相赐你三五个貌美的女乐,当着我的面不好意思收?”我挑眉揶揄,不等无恤开口就快走几步跨进了府门。哗啦一下,仆役婢子全都围了上来,倒水、递巾一阵忙活。

    净手洁面之后,管事带着我们进了赵鞅会见家臣的前堂。

第一百四十九章 鹤鸣九皋(一)

    大堂中央的案几之后,赵鞅正襟危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其下,左右两侧各坐了四名锦衣男子,位置最靠前的两人分别是赵鞅正妻所出的四子和六子。

    我们端端正正地给赵鞅行了一礼,而后无恤又一一与众人见礼。这下我才知道,原来在座的竟全都是赵鞅的儿子。伯鲁请辞,赵孟礼被贬,嫡出的四子、六子迟迟没有被封为世子,原先在外的庶子们全都坐不住了,一窝蜂都回了新绛。

    无恤将晋阳城的情况简单地向赵鞅回禀了一番,其间完全没有提及自己的辛劳,邀功之言更是一句都没有。赵鞅静静地听着,偶尔脸上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无恤讲完之后,赵鞅一言不发,只用眼神示意身后寺人将托盘上的一卷竹简放到了四子赵季廷的桌案前。

    “这是晋阳送来的书函,你们都传着看看。开沟渠,分赈灾粮,重建民宿,一条条一项项无恤儿都是怎么做的?你们当中又有谁能在半月之内给我办出这么干净利落的事来?之前一个个拐弯抹角地跟我要晋阳,一听晋阳地动,却全都推三阻四。亏得你们都不愿意去,这才让老夫知道,得子十人,终有一个像我的!”赵鞅一拍桌案厉声道。

    “卿父息怒!”赵家诸子哗啦啦全都跪在了堂中。

    赵鞅完全没有理会跪在底下的儿子,只转头对我笑道:“前日老夫收到了尹铎的信函,此番巫士祈福祭天竟能拨开乌云见天日,实乃老夫之幸,晋阳城民之幸。令师早先上奏晋侯有意退隐时,老夫还有些顾虑,如今看来太史后继有人了!”

    “卿相过誉,小巫如何敢与师父相比,况且小巫乃……”

    女子二字还未出口,赵鞅便把我的话截了过去:“巫士无须过谦,此事老夫不日便会向晋侯提议,巫士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回府向太史求教。”赵鞅说完站起身来,对堂下诸子道,“无恤儿回房洗漱一番,今晚吉士堂赐宴,其他的人跪思至日入。”言毕拂袖而去。

    赵鞅为什么要打断我的话?史墨为什么会同意举荐我为太史?我从大堂内走出来时仍旧毫无头绪。

    “你现在去哪里?太史府?”无恤问。

    “嗯,红云儿,你不觉得这事很古怪吗?我毕竟是个女子,这事万一被戳穿……”

    “你现在瞎猜也没用,等回去问了太史就都明白了。”无恤把我送出赵府,扶上了马车,“今晚的宴席,我若得了女乐就送你做婢子。”

    “我同你说笑,你居然还当真了。卿相若真送了就收下吧,晚些时候还可以送人。”我冲无恤摆了摆手,“赶紧回去吧!明日得空我再来看你,晚上若是见了世子,别忘了我之前托付你的事。”

    “嗯,放心吧。”无恤点头,目送我离开了赵府。

    在去太史府的路上我意外遇见了许久未见的烛椟,他手上拎着一只肥鹅,一脸春风得意。

    “烛兄,你这是哪里逮来的肥鹅,烤好了也给我那儿送一份啊!”我让车夫停下马车,冲不远处的烛椟高喊了一声。

    “阿拾!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烛椟见是我,立马跑了过来。

    “今天刚回来,见了卿相现在正打算往太史那儿去呢,可巧就遇上你了!”

    “我正盼着你回来呢,过些日子你上我那儿一趟?”烛椟笑嘻嘻的,自从他与宓曹相遇之后,我已经很久没见他这么高兴了。

    “这么好,要请我吃鹅啊?”我挑眉笑问。

    “宓曹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她说想吃炖鹅,我就给她逮了一只。下回你若能来,我给你也炖一只。”

    “恭喜你啊,要作阿爹了!”我被烛椟的喜悦感染,自己也变得高兴起来,“这两日恐怕不成,等我把手头的事了结了,我一准上烛府道贺!”

    “宓曹现在搬出来住在南郊了,你也知道爷爷前两年替我娶了邮氏的嫡女作正妻,邮家的女儿气量小,宓曹和她处不来就只能搬出来住了。”

    烛椟的正妻是邮老头的嫡孙女,因着两家老爷子是多年的挚友,所以这门婚事在烛椟周游列国时就已经定下了。烛椟的正妻我有幸见过一面,是个面色白净、温婉少语的姑娘。我素日作男子打扮,因着相貌比普通男子俊俏些总能得到不少女子的青睐。行在路上,坐在车里,桃李香草接了无数,但邮家的女儿从头到尾眼睛里都只有烛椟一人,可见用情之深。可惜,烛椟却对宓曹情有独钟,这三人生活在一个屋檐底下绝对是祸非福。

    “宓曹搬出来住,你爷爷没有反对?”

    “爷爷这会儿还在鲁国,宓曹现在有孕在身,我想他回来了也不好说什么。你下回来,也别送什么贺礼,宓曹这些日子老说腰疼得厉害,你来给她看看就好。”

    “好,我记下了。那你赶紧回去吧!”

    “对了,我和宓曹搬出来的事,你可别告诉赵家阿姐,免得她又责骂宓曹。”

    “知道了,你什么时候换了一副婆娘心肠?”我笑着点了点头,烛椟心满意足地拎着他的肥鹅走了。

    我看着烛椟的背影不禁有些可怜那个独守在烛府大院里的女人,她占着正妻的位置却完全得不到夫君的关爱,宓曹此番若生下烛椟的大子,她将来的日子恐怕更不好过。

    当我还在为邮家的女儿唏嘘不已时,马车已经到了太史府。

    早前离开新绛的时候,府门口的两树海棠还未开花。如今,那红蕊白瓣的海棠花一朵挨着一朵已然开满枝头,坠弯了枝桠。成群的蜜蜂、蝴蝶在花间穿梭,嗡嗡的蜂鸣,飞舞的蝶翼,给肃穆的太史府平添了几分春意。

    “师父可在府上?”我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太史府的门房管事即刻迎了上来:“在在在,太史知道巫士这两天要回来,一直让老朽在这儿候着呢!巫士的院子已经让人打扫好了,巫士喜欢的香,这几日也都一直熏着,巫士舟船劳顿要不要先去歇歇?”

    “我这会儿不累,还是先去拜见师父吧。”

    “好,巫士请随鄙来。”

    门房管事很快就引我进了史墨的院子,我脱了鞋靴推开房门,把跪坐在门边打盹的小童吓了一跳。

    “师父呢?”我问小童。

    “太史刚刚睡着了。”小童行了一礼奶声奶气地回道。

    我往屋里瞅了一眼,只见青烟缭绕之中,一袭褐色巫袍的史墨正背对着我侧卧在床榻上。在他的身旁,从床头到床尾堆满了一摞摞的竹简,史墨躺在中间,连块翻身的空地都没有。

    这寝卧里怎么多出这么多书简?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史墨身边,弯腰捡起了摊在地上的一卷竹简。这竹简上的墨迹未干,洋洋洒洒写的是史墨自创的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法门。我蹲下身子又翻看了其他几卷书简,上面写的却是晋国这两年发生的几件大事,包括去年秋天刚刚结束的黄池会盟,也包括晋国与卫国、齐国、秦国之间的往来事宜。

    “巫士。”小童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清水走到我面前。

    “嘘——”我接过装水的漆碗放在地上,起身把小童往旁边拉了几步,“师父这两日都在著书?”

    “嗯,昨晚一夜没睡,刚刚才躺下呢。”小童凑到我耳边小声回道。

    “你也一晚上没睡了吧?到我院里先睡一觉,这里我来守着。”

    “我不困。”小童瞪大眼睛使劲摇了摇头。

    “去吧,眼睛都红成兔子样了。师父待会儿醒了,我再唤你来。”我摸了摸小童的脑袋,“回头记得吩咐庖厨,晚上准备点粱米羹,再配几个爽口的小菜,师父一夜未睡,恐脾胃犯虚。”

    “诺!”小童行了一礼,轻手轻脚地走了。

    我看着满屋的竹简和史墨雪白的头发,不由叹了声气。

    史墨年事已高,著书写史又最耗精气,他白天要随赵鞅上朝,晚上又要彻夜写书,暮年残烛还要这样迎风烧,这身子如何吃得消。我若是男子,这太史之职于公于私都不会推辞,可我偏偏又是一个女子。

    我在史墨房里一坐便是两个时辰,待他醒来时,我正在埋头整理书架上几卷排错了顺序的竹简。

    “师父,我吵到你啦?”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早点叫醒我?”史墨虚咳了一声,想要扶着床榻坐起来。

    我放下手中竹简,忙跑上前搀了他一把:“见师父睡得好,就没舍得吵醒你。”

    “晋阳城的事情可还顺利?”

    “嗯,挺好的。”我扶着史墨在窗边的蒲席上坐下,又起身支起了窗子。

    “你这会儿来找我,是为了卿相要你做太史的事吧?”史墨一整衣襟,用手扶了扶自己睡乱了的发冠。

    “嗯,师父怎么也跟着卿相胡来?”我在床边的案几上翻了好久才找到史墨平日用的一把梳篦,“让子黯替师父理理发髻吧。”

    史墨微微点了点头,轻笑道:“不服老不行了,你去了晋阳之后,我有一日梦见你夫子了。他笑话我,头发都白光了,还死占着太史之位不放。”

第一百五十章 鹤鸣九皋(二)

    “夫子他是嫉妒自己的头发白得没你的好看呢!”我笑着取下了史墨头顶的发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丫头,你说好话来哄我,小心你夫子托梦来骂你。”史墨闷闷地笑了两声,徐徐道,“你若是愿意做这个太史,卿相和我自然有办法让你永远做个男人,只是这条路未免太过艰辛苦闷。”

    “艰辛苦闷,子黯倒是不怕。只是瞒得了别人,瞒不过自己,我终究是个女子。”我替史墨梳理着头发,才梳了两下,蒲席上便掉了好些白发。

    “你不愿坐这个位置,可是想着将来要嫁人生子?”

    “师父——”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正色道,“由古至今哪里有女子做太史的?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卿相不能做,师父也不能做。太史的位置还是让尹皋去做吧。我不会走,我会留在晋国,留在太史府。尹皋只管做他的太史,看他的星星,他做不了的事情,我替他做。”

    史墨听我说完,转过头看着我,长叹道:“子黯,你的身世是为师的一块心病,师父想让你做太史,是有自己的思量。可卿相不会真的冒险让你做太史,他要听的正是你这番话啊!”

    赵鞅的心思,赵鞅的算计,我即便知道又能怎样呢?到头来也只能心甘情愿地任他摆布。

    “师父,这件事你就别多想了。过两日,我搬过来帮你一起著书吧?你来说,我来替你写。”

    “不用,你不是一直想到齐鲁之地、郑卫之国看看吗?在被困在太史府之前,陪无恤出去看看吧,看看这天下。”

    “可师父你一个人……”我替史墨戴上发冠,又悄悄地把落在蒲席上的白发团了团收进了袖子。

    “我可不是你那病恹恹的夫子,你不用替我担心。听说卿相很快就会派无恤去齐国了,你不妨也跟着去,去临淄城看看,兴许别有收获。”史墨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笑道,“徒儿手艺不错,赏你留下来陪为师一起进晚食。”

    “谢师父赏!”我笑着放下梳篦行了一礼。

    史墨在晚食之后拉着我饮了不少的酒,他喝完酒迷迷糊糊地同我讲了很多他年轻时的故事。他如何当上晋国太史,如何获得赵鞅的信任,如何占星卜卦扬名天下,又如何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和未曾蒙面的孩子……

    我安安静静地听着,末了,只问了一句:“师父,站在云端之上,你可曾羡慕过在凡尘中打滚的夫子?”

    史墨看着我,笑着点了点头。他说,等你有一日站得和我一样高,你也会羡慕那些只知捻麻织布养孩子的女人。

    我笑着说,师父,我羡慕她们,一直都是。

    喝醉了的史墨迷迷糊糊地说了很多,他说他这辈子做了很多错事,原以为老了就会忘了,谁知年纪越大,得意的事忘了不少,这辈子犯下的错却记得越发清楚。他说他想要偿还,可他亏欠的人都已入了黄土。现在,他只剩下了我。也许,我是他这一生唯一一个可以弥补、更正的错误。

    史墨的醉话我听不懂,可他眼角浑浊的眼泪却叫我心疼。我唤来小童一起把喝醉酒的史墨扶上了床,然后自己晕晕乎乎地回到了浍水边的院子。

    四儿和无邪一路走了那么多天,也都累了,因此三人没等天黑就各自上床睡觉了。

    我这一觉睡得很沉,四儿什么时候起的,我全然没有发现。等我迷迷糊糊推开房门时,日头已经升到了中天,门外的院子里竟俏生生站了五个身材窈窕的美人。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四儿。

    “今早赵府里派人送来的,说是给巫士犁田种药的婢子。”四儿看了五个娇滴滴的美人一眼,俯在我耳边低声笑道,“天未亮她们就站在门口了,差点没被出门练剑的小狼仔当刺客砍了。”

    把赵鞅赏他的女乐送给我犁田种药?亏他想得出来!

    “你们都会些什么?”我走到院中,在五个美人身边转了一圈。

    “抚琴,歌舞。”

    “会犁田吗?”

    五个美人你看我,我看你,默默地摇了摇头。

    “识得草药吗?”

    五个人呆呆地看着我,仿佛没听懂我的话。

    “你们既不会犁田又不会种药,我强留着你们也没什么用。给你们一人两金,离了我这院子,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吧。”我转头对四儿道,“去拿十金给我,另外再给她们一人装一袋粟米。”

    “巫士要放我们走?”一名黄衣女子似是不敢相信我的话。

    一个出色的女乐若是卖给教坊起码能值二十金,五个便是百金。因而,她们对我的放人之举很是不解。

    “得一个自由身不好吗?还是你们愿意留下来跟我学种药?”

    “谢巫士赏!”一听要学种药,其中四人连忙跪地称谢,只有一个身穿葱绿色短衣桃红色襦裙的女子仍旧立在原地。

    “你要留下来?”我笑问道。

    “请巫士将奴退还给赵氏无恤。”绿衣女子跪地高声央求。

    四儿这时刚好拿着钱袋和米袋出来,一听到绿衣女子的话,立马拔高了嗓门呵斥道:“好大胆的贱婢!赵家子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其它四个女乐见情形不对,连忙扯了扯绿衣女子的袍袖。

    黄衣女子把头磕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巫士切莫恼怒。然女这人心眼死,脑子实,肯定是还没明白巫士的话。然女,巫士这是要还我们自由身呢,还不快道谢!”

    “奴与赵家无恤幼年相识相知,还请巫士成全!”然女挺起身子一脸无畏地说道。

    她这话似芒尖在我身上狠狠地扎了一下,既痛又酸,心口还微微有些发堵。

    “四儿,把东西给她们吧。”我看了然女一眼,转身离去,可还未等我走上台阶,耳边再次传来然女执着的请求。

    “请巫士成全!”

    “其他人都赶紧给我走,然女留下吧。”我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房。好你个赵无恤,你倒是大方,把旧相识都送到我这儿来了!我用湿绢布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四儿,我要去趟赵府,今日不用给我备晚食了。”我用玉冠把头发束好,快步走出了院门,然女忙不迭地跟了出来。

    赵府的马车一直停在门外,见我出来了,车夫连忙从车上跳了下来:“拜见巫士!”

    “回赵府。”我说完径自坐进了马车,然女随后踩着车夫的背也上了马车。

    “你今年几岁了?”我看着车外飞掠而过的风景随口问道。

    “二十有一。”然女恭声回道。

    “你二十一岁了?”我转头细细地打量了然女一番,见她雪肤朱唇,眼若点漆,看上去与十六七岁的少女并无两样。

    “你与无恤相识时,他还是个马僮吧?”

    “嗯,我幼时常与他玩在一处,他帮我打水,我帮他割马草。”然女点了点头,脸颊上渐渐升起一团红云。

    “你们既有这么深的情分,他为何会把你送到我这儿来?”我忍下心中酸涩,问道。

    “自卿相认无恤是亲子后,无恤便去了秦国为官。我们多年未见,他昨夜宴席上又饮了许多酒……”然女说话间两道秀眉轻轻一皱,虽只有一瞬却清清楚楚地落入了我眼中。

    好一个痴情的女子,竟心心念念了他那么多年。

    然女的出现,让我察觉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了许久的问题。通常男子行了冠礼之后就会迎娶新妇,但无恤早已落冠,院中却连个服侍起居的侍妾都没有。一来二去,我便忘了,有朝一日他也是要娶妻纳妾的。

    早前因为无恤出身卑贱又不受卿相的重视,所以没有人给他送女人,也没有贵族愿意把自家女儿嫁给一个不得宠的庶子为妻。但此番从晋阳城回来之后,无恤俨然成了赵家最受赵鞅器重的儿子。将来送他女乐的人会越来越多,想把女儿嫁给他的人也会越来越多。如果真是这样,那到时候我当如何自处呢?

    “巫士,我们到了。”然女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眼一看,马车已然停在赵府门口。

    “巫士,你不下车吗?”然女试探着问了一句,见我没有反应,便急不可耐地掀开帷幔跳了下去。

    相比然女的急切,我突然有了一股想要夺车而逃的冲动。

    “阿拾?”就在我百般犹豫之时,车幔却被人一把扯开了,“明夷说看见你了,我还不信呢!”一袭湖蓝色交领深衣的伯鲁站在马车旁笑得一脸灿烂。

    “明夷?”我往伯鲁身后看了一眼,只见久未见面的明夷穿着一件白底绣墨色石兰的巫袍临风站在府门口,发丝飞扬,袍袖盈风,依旧是一副颠倒众生的仙人模样。

    “明夷什么时候来的新绛?你们刚从府外回来?”我收起烦乱的心绪,微笑着跳下了马车。

    “他来了没两日,我们刚刚一起去骑了会儿马。我啊,可是有好些年没有骑马了!”伯鲁笑着携了我的手朝明夷走去。

    然女见状连忙跑了上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伯鲁注意到她,好奇道:“这是你新收的婢女吗?怎么不见四儿那丫头?”

第一百五十章 然女乱心(一)

    我对着伯鲁扯了扯嘴角道:“这是卿相昨日赐给红云儿的女乐,他今早派人送到我院里,说是帮我犁田种药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原来是这样,那你把人留在城外药田就好,怎么反倒把四儿丫头舍下了,我可是有些日子没见着她了。”伯鲁不以为然地笑道。

    “我哪里真敢把人留下。然女说她与红云儿是旧识,求着我把她送还给红云儿呢!”

    “有这种事?”伯鲁闻言停下了脚步,就连一旁低头走路的明夷都忍不住转头打量了然女一眼,然后似笑非笑地扔了一句:“好个没眼力劲的女人。”

    “阿拾,这事儿你得听我的。趁现在没见着红云儿,赶紧给几个钱把人打发了。”伯鲁沉下脸色认真道。

    “为什么?”我才刚开口,身旁的然女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请世子成全!”

    “你看吧,她这是铁了心要跟着他了,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看了地上的然女一眼,酸酸道。

    “行了行了,起来吧。”伯鲁朝然女挥了挥手,冷下脸道,“这会儿求得厉害,待会儿见了他,你可别后悔。”

    我和然女在伯鲁院中坐了没多久,无恤便来了。他今日穿了一身紫棠色的细麻夹丝夏服,腰间系了同色的腰带,头发似是刚洗过还有些湿,因而没有束起,只随意地披在肩上。无恤平日里穿衣非青即墨,这样紫中带红的颜色虽是第一次见,却是夺目的好看。

    “你入府了怎么不来找我,倒躲到兄长这儿来了?”无恤笑着坐下,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就来寻我的手。我不着痕迹地避开,只低头小口抿着杯子里的酒。

    伯鲁咳嗽了两声,笑道:“我可是有几月没见到她了,你才短短半日不见,怎么就披头散发地追到我这儿来了?实在是没出息啊!”

    “昨日醉得太厉害,怕早上一身酒气熏到她,就想先洗洗,没想到她这会儿就来了。”

    “那醉得一定极厉害,否则也不至于没认出旧相识就糊里糊涂地送到我那儿去了。”我看了无恤一眼,讪讪道。

    “什么旧相识?巫士可有解酒汤,赏我一碗吧!”无恤揉着眉心冲我可怜兮兮道。

    “奴家这就去熬。”一旁的然女突然开了口。

    “你是谁?”无恤这时才看见坐在一旁的然女,他沉下脸色呵斥道,“我与巫士说话,哪里容得你插嘴!”

    “红云儿,你可看仔细了再说话。”明夷垂目轻笑,两根玉指轻捏酒杯的小耳仰头饮尽。

    然女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无恤,一双明眸中隐隐闪出了泪光。

    “这是我昨日送给你的女婢?”无恤侧目看了然女一眼,不解道,“你若不喜欢打发了就是,怎么还带回府里来了?”

    “你不认得她?”我问。

    “我为何要认得她?”无恤转过头看向然女,脸上显出一丝愠怒,“我为什么要认识你?你同巫士说了什么?”

    无恤的相貌与细眼小鼻的中原人大不相同。他高鼻深目,漆黑的瞳仁天生带着一种让人无法逼视的光芒。他高兴时,墨玉般的眼睛和闪烁其间的微光是迷人的,可一旦生起气来,那双眼睛便冷若寒冰,让注视他的人如坠冰窟。

    然女被他这么一瞪,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一直徘徊在眼眶里的泪珠子吧嗒吧嗒落个不停。

    明夷嫌恶地看了一眼然女,拉着伯鲁道:“我最看不得哭哭啼啼的脏女人,我们走吧。”

    “那好,我们在园囿里等你们。”伯鲁站起身看了我和无恤一眼,而后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绢帕递给了然女:“别哭了,同他好好说。他今日若是记不起你,你这条小命就保不住了。”

    然女一听这话,猛地止住了哭声,她跪着往前挪了两步扑倒在无恤脚下:“无恤哥哥,我是小然啊!小时候,我帮你割过马草,你帮我提过水,你不记得了吗?”

    “你是小然?”无恤陡然一愣,伸出手指轻轻地勾起了然女的下巴。

    我心里一紧,闷声道:“记得就好……既是卿相赏你的人,又是昔日的故友,你就自己留在身边吧。我刚刚忘了和明夷说四儿的事,先走了。”

    “你别走!”无恤一把拉住我的手,愕然道,“你要我留她在身边?”

    “她与你幼年相识,是多年的情分,我自然是要成全的。”我心里难受,脸上却笑得越发灿烂。

    无恤盯着我的脸,眼神冷得吓人。半晌,他勾起一抹轻笑对趴在地上的然女说:“善!大善!小然,还不快谢谢巫士的成全!”

    “谢……谢巫士成全!”然女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

    “嗯。”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夺门而逃。

    原来,这就是嫉妒的滋味,似万蚁钻心,却又口不能言。

    我出了伯鲁的院子,却没有往园囿里去,反而一路直奔出了赵府。候在府门口的车夫一见到我,立马跑了过来,弯腰道:“巫士这么快就回去了?”

    “把赶车的马卸一匹给我!”我快步朝马车走去,伸手就要卸马。

    “使不得,让奴来!”车夫见我神色不对,赶忙加快了手脚把马缰递给了我,“巫士,您这是要去哪?”

    我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径自翻身上了马背,大喝一声,飞奔而去。

    就这样不知骑了多久,不知不觉竟到了汾水边。此时的河畔,野草漫长,纠结缠绕的葛藤匍匐在冬日落地的枯枝上,长出了一节节的绿叶。所有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野草都在春风的吹拂下,放肆地生长着。我跳下马背,深吸了一口气,踩着草茎慢慢地朝水边走去。

    波光粼粼的汾水边,有一树虬枝盘错的桃树默默地守在那里。灰黑色的枝丫上开满了一朵朵鲜艳的桃花,瓣影红绡,争妍弄色。偶尔风过,花枝随风摇摆,那娇艳的花瓣便嫁于春风赴了流水。

    我仰头望着这一树桃花,脑中竟浮现出瑶女温婉恬静的笑容。

    “你便是在这棵桃树下认识了那个人吗?他怀中抱着别人时,你的心也似这般痛吗?”我抚着树干心里一片酸楚。

    瑶女已经死了,回答我的,只有流水千年不变的响声。

    对于男女之情,我从未透彻地领悟。瑶女对兽面男子的无怨无悔,楼少康对红药的牺牲成全,燕舞和猎户不为磨难所屈的执着,我午夜梦回时曾想过很多次,如果换了是我,我能做到吗?对伍封,我做不到无怨无悔;对无恤,我做不到牺牲成全。在未知的磨难还未来临之前,我已经仓惶而逃。

    之前,我还在心里笑话过荀姬的善妒。为*者,首要职责便是为夫君纳妾、选侍,绵延子嗣。她既是名门大家的主母,就该有容忍其他女子的气量。彼时,伍府的那些侍妾从未在我心里扎过针,我窝在伍封怀里时,甚至希望他能有很多很多的孩子,那样他才不会孤单,将军府才不会冷清。但现在,我根本无法想象无恤抱着然女的样子,更别说他将来还要与其他女人生儿育女。我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忽然觉得这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无比丑陋。

    “你早该醒醒了?你在世人眼里是个男子,他终究不会娶你……”我对着倒影喃喃自语,头顶有花瓣飞散,落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细纹,模糊了我苦涩的脸庞。

    “汝乃汾水之君乎?”一个嘶哑的声音忽然从我耳边响起。

    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高大健硕、头发花白的锦衣男子拎着一只鱼篓站在我身后。

    我忙起身一礼,恭声道:“老丈过誉了,小可怎担得起神君之名。”

    “原以为这世间除了他,就再无第二个人配得上‘神君’二字。如今看来,上天果真厚待老夫啊!”男子看着我的眼神瞬间多了几分炽热和贪婪,他一把扔了手中鱼篓,两步迈到我面前,大臂一张把我抱在怀中。

    “你这是做什么!”我惊惧之下连忙用手去推他,“你放开我,我是男人!”

    “我知道你是男人,啊,你好香……”男人在我耳际嗅了嗅,双臂一夹将我死死地圈在怀中。随后,我眼见着他那张暗紫肥厚的嘴巴朝我的脸上凑了过来。

    “不要碰我——”我尖叫出声,拼命地把脸往后仰,双脚胡乱地踢踹男子的腿,但他却纹丝不动。一张带着酸臭味的嘴印在了我脸上,那湿漉漉的触感让我几欲作呕。

    “你娘的死狗,放开我——”我嘶吼、踢打,几番挣扎之后整个人已经筋疲力尽,男子趁机在我颈子旁一阵乱啃。我此刻肚中早已翻江倒海,终于受不住恶心吐了出来,污秽之物喷了他满身。

    “作死!”男子猛地放开我,他摸了一把脸上的秽物叫骂了一声,然后拖着狂呕不止的我大步朝往水里走去,“小儿,别坏了我今日的兴致,快把衣服给我脱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然女乱心(二)

    这*熏心的男子一味只顾埋头剥扒我的衣服,丝毫不理会我的挣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忍住恶心的感觉,俯身抽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朝他猛刺过去。但男子的反应出奇的快,他往后退了一步,匕首只险险划到他的手臂。

    “有意思,还会咬人。”他低头舔了一口手臂上的血,双眼一眯露出了更加淫邪的表情。

    “你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你!”我握着匕首往后退了两步,心中无比后悔自己前几日打磨匕首时,居然擦净了上面的毒汁。

    “老夫千军万马都不怕,还会怕你一个小儿?”男子往前走了两步,勾唇笑道,“你若从了我,我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大哥,救命——我在这里!”我的眼神陡然一转,冲男子身后的草地大叫了一声。

    男子一愣,转头去看,我趁机拔腿就跑。

    以我平日的速度,常人很难追上我,但这男子的脚程却快到惊人。

    我纵身跳上马背,他已先一步抓住了我的马缰:“想逃?”

    我作势挥刀向他的手腕砍去,他身子一侧,猛一缩手,我趁机把匕首扎进了他靠向我的右肩。

    “你!”男子吃痛松开了缰绳。

    我拔出匕首在马屁股上狠狠地扎了一下,马嘶叫着,撒开四蹄箭一般冲了出去。

    “我会找到你的——”男子在我身后气急败坏地吼。

    我憋着一口气,强忍下心中的恐惧一路狂奔。

    等到了家门口时,全身的力气早已耗尽,身子一软就从马背上栽了下来,重重地摔倒在地。

    重响之后,院门应声而开。

    门后,无恤本是一脸怒容,当他见到我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倒在地上时,脸色剧变,疯了一般冲了上来:“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哪里,哪里伤到了?”他急切地在我身上搜寻伤口,我猛地挣开他的手,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怎么了?”四儿从院子里冲了出来,我见到她哭得越发大声。

    “四儿,你去烧水,这里有我。”无恤在我身上检查了一遍,见没有伤口才松了一口气:“你这是怎么了?你是要把我的心都哭碎吗?今日是我错了,要杀要剐都随你……”

    “你为什么不在?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我抡起拳头在他身上一通乱砸,心里的委屈害怕一时间喷涌而出。

    “我在啊,我在这里,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无恤握着我的手臂一脸心疼地看着我。

    “痛——”我手臂两侧传来一阵剧痛。

    无恤慌忙松开了手:“刚才摔下来伤到了?让我看看!”他小心翼翼地卷起我的袍袖。

    “这是怎么回事!”当他看到我手臂上的淤青时不由惊呼出声。

    我想起刚刚在汾水边的可怕遭遇,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扑进他怀里哭得昏天暗地。

    等无恤把哭到虚脱的我抱进房里时,四儿已经备下了一大桶的浴汤。

    “你今天又闯了什么祸?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四儿把我从无恤手里接了过来,她嘴上责备我,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无恤拨了拨我的头发,柔声道:“你让四儿帮你先洗洗,我就在外面,哪里都不去。”说完他又转头对四儿说,“她手上有伤,你小心点。”

    “嗯,让我来吧。”四儿拧了一条绢帕擦了擦我脸上的泪水,无恤看了我一眼,悄悄地退了出去。

    “这水要凉了,我先帮你把衣服脱了。”四儿极小心地取下我头上的发冠,又伸手来解我的腰带。

    “我没事,你帮我拿套干净的衣服来。”我这时心情稍微缓和了些,便自己动手解开了腰带,脱下了脏污的外袍。

    四儿抹了一把眼泪,打开了床铺旁边的储衣箱。我脱去衣服爬进了大木桶,丁香特有的甜香和温暖的浴汤让我因为害怕而僵硬的身子渐渐地软了下来。

    “赵无恤来找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你们俩到底怎么了?早上出去不是还好好的嘛!是不是那个然女搞什么鬼了?”四儿抱着理好的衣饰唠唠叨叨地走了过来。

    “和她没关系,刚刚在河边被一只疯狗咬了几口。”我看着手臂上的淤青郁郁道。

    “啊——”四儿盯着我的脖子突然大叫了一声,手里的衣服、玉佩掉了一地。

    “怎么了?!”木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无恤冲了进来。

    “你出去!”我惊叫一声,猛地抱住前胸沉进了水里。

    无恤傻愣了片刻,闭上眼睛把身子转了过去:“四儿,怎么了?”

    “阿拾的脖子被狗咬了!”四儿惊惧道。

    “什么!”无恤转过身来,完全无视我的尖叫,一把撩开了我脖子上的湿发。

    “谁干的!”他盯着我的脖子一张脸变得煞白,那无法遏制的怒火带着轰鸣声在我耳边炸开。

    我和四儿被他的样子吓呆了,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四儿,快把镜子拿给我。”我对四儿道。

    四儿赶忙把镜子递给了我。我侧头一看,只见原本雪白的颈子上竟布满了一个个可怖的咬痕,黑黑紫紫一直延伸到了肩头。

    “该死的老畜生,最好别让我再遇见你!”我咒骂着,直后悔自己今天没在匕首上抹毒,否则定要给那个恶心的老男人一个最难看的死法。

    “什么老畜生?是谁碰了你!”无恤紧蹙着眉头,眼中杀气毕现。

    “我不知道。”我把镜子递给四儿,对无恤冷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院子里还有人眼巴巴等着你呢,你可以走了!”

    “对不起,是我没有护住你……”他轻轻地抚上我颈侧的伤口,蹲下身子在我光裸的肩膀上印下一吻。

    我脸倏地一热,随即把头一撇,不再理他。

    “四儿,你照看着她,我就在外面等。”无恤吩咐了一句,低头开门走了出去。

    “你们因为那个女人闹别扭了?”四儿缓缓地往我身上浇了一瓢温热的浴汤。

    我刚张开嘴,门外骤然传来赵无恤一声可怕的嘶吼,然后就听到“砰”的一声重响,刷拉拉有东西落了一地。

    “你快去看看,他在发什么疯?不是要拆了我的院子吧?”我急声道。

    四儿赶忙开门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她一脸不可思议地跑了进来:“阿拾,赵无恤把树劈了!门外那棵杏树被赵无恤劈断了!”

    “哎,他这又是何苦……”我轻叹一声把自己沉进了水里。

    等我沐浴更衣完已是日落时分,赵无恤靠着房柱坐在屋檐下。漫天的彤云被风吹卷着在他眼前掠过,他半仰着头望着天际,神情淡然平静,让人不禁怀疑,刚才盛怒之下劈了我一棵杏树的人不是他。

    我抚着湿发,倚门在他身后站了许久,他的思绪似乎跟着空中飞逝的云霞飘到了千里之外,完全没有察觉到我。

    “你在想什么?”我移步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拿起他放在身侧的一壶辛香四溢的椒浆。

    “我在想,原来我赵无恤也有弱点。”他靠着木柱转过头细细地打量着我,从眉毛到眼睛,从鼻梁到嘴巴。他嘴角噙着一抹笑,但眼睛却隐隐露出了一丝无奈和痛苦。

    “是人总有自己的弱点,你莫要太自负了。”我仰头喝了一口酒,把酒壶复又递给了他。

    “可我的弱点不在我身上,她会跑。你不知道她下一刻会跑到哪里闯祸,你也不知道她下一刻会在哪里受伤。她明明是我的弱点,却让我连防备的机会都没有。”

    “那你想怎么办?”

    “成大事者,无情无爱才无弱点。早知今日,当初我遇上她时,就该杀了她。惋惜一时,也总好过现在日日牵肠挂肚。”无恤看我的眼神温柔依旧,可我却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无比认真,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来自他最深的心底。

    我俯身解下他腰间的佩剑,递到他面前:“如今也还不晚啊,在她没有连累你、伤害你之前,你依旧可以杀了她。”我看着他的眼睛,一颗心出乎意料的平静,仿佛口中说的“她”与我毫无干系。

    “冷心冷肺的女人……”无恤拿了佩剑丢在一旁,身子一歪躺倒在我腿上,双手紧搂着我的腰,把头深深地埋进我怀里,“晚了,太晚了。当日下不了手,如今却是想也不能想了。”

    “红云儿,今日我恼了。”我抚着他的头发,喃喃道。

    “嗯,我知道。我也恼了你了。”他搂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

    “为什么?”

    “因为你把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塞到了我房里。”

    “我错了吗?”

    “你没有错。只是我私心希望你能做错一次,放肆一次,为我嫉妒一次。”

    “好吧,你把然女送走吧,我后悔了。”

    无恤在我怀中发出一声闷笑,摇头道:“不行。”

    我心中一痛,狠狠地推搡了一把他的脑袋,作势起身要走。

    “别走!她不是然女,是细作。”无恤双臂一收,无赖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然女乱心(三)

    “什么?”

    “记得我跟你说过范氏、中行氏进攻赵家的那晚吗?”

    “记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我给府里养马的时候,府里的仆役们都管小然叫小马尾,因为她那时天天跟着我。赵家被攻陷的那天晚上,我从柴房逃出来后,去过她住的屋子,可她已经死了。”

    “死了?!”我惊愕。

    “嗯,她那几天发着高烧,昏迷不醒。许是和她同屋的几个婢子不愿意背着她跑,就干脆用被子把她捂死了。”

    “怎么会这样?”我捂住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那这个然女?”

    “不知是谁的细作。幸好你把她送了回来,否则留在你身边太危险了。”

    “留在你身边,岂不更危险?”

    “我留着她还有别的用处,你不用担心。倒是你,你今天后来跑去哪里了?又遇上了什么人?”无恤说到这里端坐起了身子。

    “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是我的确不知道那人是谁。他咬了我几口,我扎了他一刀,倒也没吃多少亏。刚才落马只是吓到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你之前说要同我习剑的事,我答应你。”无恤叹息着将我贴在脸颊上的一缕湿发别到了耳后。

    “真的?”

    “嗯。”

    “太好了!这回去齐国的路上你就教我吧!对了,卿相让你什么时候去齐国?”

    “卿父这几日忙着和卫太子商讨送他回国继位的事,所以我还未来得及问,但最晚十日之内是一定要走了。”

    “卫太子?那个密谋刺杀南子,败露后逃亡到晋国的卫太子蒯聩?”

    “正是。卿父最晚明年秋天就会派五万大军送他回国夺位。”

    南子是宋国的公主,卫灵公的夫人。当我还是孩童时,她就已经艳名远播。据闻,南子不仅美艳绝伦,还颇有权谋手段。灵公在位时,卫国朝政皆要问于南子。这个卫太子蒯聩因为与南子不合而失宠于卫灵公,便意图谋刺南子,却被南子发现,因而仓惶逃到晋国依附了赵鞅。卫灵公死后,卫人立了他的儿子为国君,而他就一直待在晋国,为赵鞅驾驶战车冲锋陷阵,也算是赵家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

    “这人的事我早有耳闻,只是卫国依附齐国多年,卿相要送蒯聩回卫夺权,齐人恐怕不会坐视不理。”

    “齐晋争霸多年,之前因为国中六卿混战,导致宋、郑、卫三国皆唯齐国马首是瞻。如今国政已定,齐国又在艾陵败于吴国,此时正是拉拢宋、郑、卫三国最恰当的时机。卿父留着蒯聩多年,就是为了收拢卫国。”

    眼前的男人洞察分明,沉稳有谋,谈起政事时眉眼飞扬。我在心中不由暗自感慨,也许上天赐他这样一个贵贱相交的身份,正是对他的试炼,对他的恩宠。

    “阿拾,我回来了,今天有肉吃了!谁啊——谁砍了我种的树!”无邪暴怒的声音从院外传了进来。

    被无恤一剑斩断的那棵杏树,正是去年冬天无邪刚到晋国时从山上刨来的一棵野杏子树。野杏虽然个头小,入口青涩,但泡出来的青杏酒却清冽可口,一直是无邪的最爱。我和四儿从小嗅着将军府的杏花香长大,因而对杏树也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春风至,杏花开,我们三人都在期待着青杏挂满枝头的那一日。无邪这会儿见自己心爱的杏树被人砍断,在院外又叫又嚷,连着狼嚎了好几声。

    “这都不出人声改狼嚎了,你赶紧走,别让他撞见!”我火急火燎地推了无恤一把,“别走大门,赶紧翻墙出去!”

    “你让我翻墙走?!我又不怕他……”无恤话没说完就被我一手拽了起来。

    “是我怕你们两个拆了我这院子。”我把无恤的鞋子往他怀里一塞,急声道,“赶紧走,我先出去哄哄他!”

    “阿拾,我……”

    “赵无恤——”无邪踢开门,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我伸手一扯,只堪堪摸到他的一方衣角。

    无恤本来坐在台阶上一脸不情愿地套着鞋,这会儿见无邪提着剑杀气腾腾地冲进来,他拎着没穿好的一只鞋,嗖地一下就从墙上翻了出去:“狼崽,改天我赔你两棵——”短短一瞬,他的声音已经远得听不见了。

    “好了,追不上了。”我和四儿两面夹攻才把发了狂的无邪生生拽住。

    “你放开我——你都向着他!现在他砍了我的树,你还帮着他逃跑!”无邪甩开我的手怒气冲冲地进了屋子。

    “怎么办?好像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四儿瘪了瘪嘴,苦笑道。

    “我进去哄哄,你把他打的兔子炖一炖,待会儿端进来。”

    “好。”四儿点点头,拎起无邪甩在院门外的两只野兔转身进了庖厨。

    我轻轻地打开无邪的房门,他抱着膝盖坐在角落,听到我进来连头都没抬一下。

    “今日逮到的兔子很肥啊,四儿拿去炖了,待会儿就有的吃了。”我轻手轻脚地在他身边坐下,用袖子擦了擦他额际汗水,“恼我了?我刚刚可不是向着赵无恤,我是向着你啊。”

    无邪回头看了我一眼,闷闷道:“你骗我,你明明帮着他,你怕他被我打。”

    我低头一笑:“在晋阳城的时候你找赵无恤打过几回?”

    “四回。”

    “输了几回?”

    “四回。”

    “那你怎么知道这回你能打败他?”

    “红头发大叔说,我的剑术已经能打败很多人了,而且我每天都在进步,现在离上次比剑已经有大半个月了,你怎么知道我不能赢?在你心里,你就是觉得我不如他!你现在喜欢他,你不喜欢我了!”

    “我……我怎么会不喜欢你?”我摸着无邪的脑袋,细语道,“只是我对你的喜欢和对他的喜欢不一样……”

    “我就知道!”无邪闻言挺身站了起来,大吼道,“大叔说的果然没错,你这么说就是不喜欢我的意思!”

    “盗跖和你说了些什么?你不要听他胡说!”

    “那你亲我。”无邪嘟起嘴巴往我这边凑了凑。

    “我……这也是他教你的?!”我扯了无邪的手怒道,“盗跖在哪里?他打家劫舍,奸**子,渣到骨头里我也不管他,可他不能污了你!走,带我去见他!”

    “现在?”无邪惊诧道。

    “现在!你同谁学不好,要事事同他学!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难道你也要和他一样?”

    “阿拾——”无邪见我发了火,急忙两手一圈把我死死抱住,“你别恼啊,我不说了,不说了……”他呢喃着,用脸来来回回地磨蹭着我的头发。我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因为他不谙世事,不懂人情,我总把他当作一个稚童来看。可我忘了,他会长大,他会懂事,他也是一个男人。

    是夜,我们三人围在小几上吃饭,平时这时候是小院最热闹的时候,但今天却格外得安静。我和无邪不说话,四儿也只能跟着我们闷头喝汤。

    “明天早上我和你一起去见盗跖。”我给无邪碗里夹了一只兔腿。

    “你要找他吵架?”无邪小声问了一句。

    “我去和他聊聊天。”我恶狠狠道。

    “那我也去!”四儿突然抬头冒了一句。

    “你去干什么?盗跖那人用眼睛就能脱了女人的衣服,你去见他,包准把你啃得骨头都不剩!”我想都没想一口回绝。

    “不,我也要习剑。我以后不能再拖你的后腿,我也要保护你!”四儿放下陶碗,倔强道。

    “死丫头,说得好!明天我带你去见大叔,你是真不能再拖我们后腿了!”

    “狼崽子你说什么!”四儿一把夺过了无邪的汤碗,“不许吃了,你太费粮了!”

    “这兔子是我打的!”

    “是我炖的!”

    看着眼前你来我往的两个人,我萦绕在胸口的一股闷气倏尔散尽。

    咦,刚刚明明觉得吃不下了,现在舔舔嘴似乎还能再吃个兔腿!

    平时我和四儿起床时无邪早就已经出门练剑,这一日,鸡鸣刚过,院子里就点上了灯。四儿把准备好的干粮打成了小包,无邪把两个用牛皮缝制的水袋挂在了脖子上。我穿了一套素色的深衣,又从酒室里抱了一坛解毒的药酒。

    三人收拾妥当后,踏着晨露,迎着天际上的一颗残星,朝西郊走去。

    盗跖藏身的地方是在新绛城西的一处山谷,那里离晋侯秋日狩猎的园囿不过二十里,但因为谷幽林密,又多野兽出没,所以平日极少有人踏足。涉小溪,穿密林,我们跟在无邪身后弯弯绕绕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最终进入了那个被无邪叫做“迷谷”的地方。

    迷谷的一侧是陡立的崖壁,一条细长银白的瀑布从崖顶飞泻而下,其声隆隆,其势汹汹。但见崖高千尺,水至半途又被山风吹散,缥缈如烟,落在我们身上只有碎珠点点。飞瀑之下是一汪碧潭,潭边绿草如茵,荆萝丛丛。荆萝细长的枝条上开满了明黄色的小花,迎风招展春意浓浓。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四儿哼着小调俯身折了一朵小花别在耳际,两只躲在花丛中偷闲的大尾巴鼠被她惊起,飞快地从她脚边溜走,好奇地站在远处,歪着脑袋打量着我们。

    “你每日就在这里练剑?”我问无邪。

    “嗯。”无邪点了点头,拔出我新送他的一柄青铜长剑在身前挥舞起来。

    “狼崽,那个盗跖什么时候能来?”四儿放下包袱,找了一块光秃的大石坐下。

    “等太阳从那石缝里露出来的时候,他就来了。”

    “什么石缝?”我顺着无邪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崖壁之上有一处奇异狭长的裂缝隐在瀑布之后。它夹在两块巨石之间,如一道伤口嵌在光洁的石壁上。我退后几步仰头凝视,须臾,一道红色的霞光忽然从裂缝中迸射出来,它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将空中飞散的水珠染成点点血色。山风呜咽,血雾漫天,白衣红发的盗跖,扛着一柄长剑朝我们徐徐走来。他的嘴角噙着笑,那笑容如恶之花,鬼之魅。

第一百五十三章 恶鬼盗跖(一)

    “狼崽子终于开窍啦!知道大哥我住在这里少个温床暖被的女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盗跖纵身一跃,只见一道白影在血色中掠过,旋即四儿已经被他搂在怀中。

    “你放开她!”我往前奔了两步,盗跖勾唇一笑,抱着四儿往后飞身退了十几步。

    “啧啧,看着生嫩了些,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慢慢教……”盗跖邪笑着在四儿面颊上亲了一口。

    “大叔你赶紧放开她,她会哭的,这丫头哭起来吵得很!”无邪看了四儿一眼揶揄道。

    “叫大哥,不要叫大叔!”盗跖把四儿往旁边一推,气急败坏地朝无邪大喊了一声。我趁机把吓傻了的四儿护在身后。

    “你没事吧?”我问四儿。

    “小丫头,香一口不会少块肉的。”盗跖瞥了一眼四儿,把剑支在了地上。

    “没事。”四儿摇了摇头,依旧没有回过神来。

    “让你别来吧,还非要来。”无邪拍了拍四儿的背,嘟囔道,“大叔是喜欢你才亲你的,你怕什么啊?”

    我闻言心火一烧,抽出靴中的匕首,猛地朝盗跖掷了过去:“盗跖!你都教了他什么!”

    “教了什么?教了些男人该知道的事呗!”盗跖笑着用两指夹住了匕首的刀锋,“小丫头,你伤不了我的。”他手腕一动,天水匕随即朝我飞射过来。

    “哐——”无邪长剑一挥,匕首已落在几丈开外的草地上。

    “看到了吧,我都教了他什么。”盗跖大笑一声,转身朝山谷另一侧的树林走去,“今天你既然来了就到我那儿坐坐吧,我正想找你做笔买卖。”

    “什么买卖?”我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人命关天的大买卖。”他举了举手中的剑大踏步朝远处的树林走去。

    盗跖在山谷中的居所是一间废弃的草屋,草屋的木门大开,屋内空空如也,什么摆设都没有,仅靠里墙的泥地上有一方青色的菖蒲席,席上叠了一堆干草充作床铺。鉴于盗跖的名声,有床的地方我都不太想进。

    “站门口干什么?进去啊!”盗跖在我身后推一把,直接将我顶进了屋。“吃梅子吗?”他走到床铺旁大喇喇往下一坐,回身在杂草堆里掏出一小篮长着细白绒毛的新鲜梅子递给我。

    我微笑着摇头,趁机挪了两步给自己找了个好逃跑的位置。

    盗跖看了我一眼,笑着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青色的梅子。喀拉一咬,汁水飞溅,酸得他龇牙咧嘴,一阵咒爹骂娘。

    “你有什么人命关天的买卖要谈?赶紧说吧!”我催促道。

    盗跖酸眯了眼睛,一抖肩膀从嘴巴里蹦出一颗梅核,然后转身在床铺上又是一阵乱掏。

    这人在找什么?我往前迈了两步,想瞧个仔细。床铺那头却突然飞出一件黄澄澄的东西,我来不及细想已经伸手接住。这是什么?木偶?握在我手心的是一截弯曲的姜黄色杨木,木枝被人去皮打磨,削成了人型。眉眼所雕是个女人,一个齐耳短发,眉头紧锁的女人。杨木曲折的枝节是她高高弓起的背脊,那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的身体夸张地扭曲着仿佛在向世人隐藏着什么,保护着什么。

    “你认识她吗?”盗跖抱着他的一篮青梅盘腿坐在床铺上,他的眼睛盯着我,神情是少有的认真。

    我握紧手中的木偶,胸中一时心潮狂涌。我认识她,我自然认识她,她是我午夜梦回哭着想要再见一面的人。

    “你为什么会认识我娘?”我握紧手中的木偶,抬头死死地盯着盗跖。

    盗跖亦毫不掩饰地看着我,他起初脸上并无表情,但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

    “你笑什么!”我这儿想哭,他那儿却笑得放肆。

    “我笑天,笑你,笑我,也笑她。”盗跖望着我手上的木偶,又往嘴里塞了一颗梅子。这一次,他没有龇牙,没有眯眼,只安安静静地吃着他未成熟的酸梅。

    我看着手中栩栩如生的木偶,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极荒唐的想法。子归,子归,云胡不归?这恶名昭彰,浪荡不堪的男人不会就是我阿爹吧……这怎么可能?我阿娘至死不忘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是他!

    “你看什么看!老子不是你那个没用的爹!”盗跖猛地站起身,按着我的脑门就是重重的一推。我正纠结这人是不是我爹,哪里料到他会推我,身子一仰眼看就要摔倒。盗跖快手一伸,没拉住我,反而一把夺走了我手中的木偶,任我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好了,谈买卖吧。”他把阿娘的木偶塞进怀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咒骂了一句,伸手在脑袋后面摸了一把,青青黄黄、湿湿绵绵竟是一手的烂泥。天啊,我刚才真是着了魔,居然还怀疑他就是我爹!

    我恶狠狠地瞪了盗跖一眼。盗跖双眉一挑,似是明白了什么,然后姿态极潇洒地在我身旁躺了下来:“你是不是觉得这样躺着谈买卖,更舒服?”他转头笑着对我说。

    我看着他贴在泥地上的半边脸,一时好气又好笑。罢了罢了,这人本就是个异类,我同他置气才是真的傻。

    “你想和我做什么买卖?”我问。

    “我想问你买一条命?”他笑盈盈地看着我。

    “谁的命?”

    “我的。”

    “什么意思?!”我立马坐了起来。

    “我接下来要做一件大事,也许会累及性命。可我这人又惜命得很,还不想这么早死。所以,就想在你这里先买一条命备着。”盗跖双手往脑后一枕,躺在地上笑嘻嘻道。

    “同我买命?你有那么好的本事都没法活命,我又有什么办法能救你?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认识我阿娘的?你也认识我阿爹吗?”

    “小东西,你急什么!等我要说了,自然就会告诉你。唉,你怎么不问我要拿什么东西买命啊?”盗跖是目前唯一一个认识我阿娘的人,我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他却摆出一副要和我闲聊上一整天的架势。

    “你想拿什么买啊?”我硬着头皮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

    “自然是——你的命。”盗跖一个挺身坐起来,欺身朝我靠了过来。

    我瞄了一眼他手边的青铜剑,往后连挪了两步:“你什么意思?我可告诉你啊,那个什么神子之说是骗人的,我顶多只能算个医女,占卜之术也差得很,那种什么移命、换命之类的巫术一样也不会!”

    “我从不信什么鬼神,也从不听什么狗屁巫士算的什么狗屁吉凶。只是你我之间的事,的确有些意思。如果这真是什么神明的安排,我倒是想看看,他到底还给我安排了什么‘好事’。”

    “你说得我越来越糊涂了。”

    “这么跟你说吧。周王二十三年冬,智氏派兵攻下范氏府邸。隔月,智跞让鲁国公孙一族暗中在府里建了一间密室,就建在老头自己的寝卧底下。你猜那里面藏了什么?”

    “范氏的珍宝,你想要的夏禹剑。”我没好气地回道。

    “嘿,聪明。但是,错!”盗跖一拊掌,微笑道,“智跞的密室里装了你娘,你娘肚子里装了你。我救了她,自然就等于救了你。你可是没出生就欠了我一份天大的恩情,我今天才来同你讨债,你实在不亏。”

    智跞囚禁过我阿娘?盗跖救过我的命?这都是哪门子的事!

    “你把话说清楚些!智跞建了什么密室?他为什么要关押我娘?密室在哪里?”我一股脑问了一大堆的问题。

    盗跖这一次没有再卖关子,他将自己如何从鲁班那里偷得钥匙,如何千辛万苦搭救了我娘的事极夸张地说了一番。我静静地听着,最初的惊愕到最后全都化为了一腔怒火。我终于明白智瑶第一次见我时,为何会问起盗跖,为何会提及十几年前智氏被盗的“珍宝”,他早就已经怀疑我的身份,只有我自己,还傻傻地相信一顶纱笠就能瞒过所有人。

    如果盗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当初让阿娘出奔秦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智氏宗主智跞。她不是迫于生计,沿途乞讨,她是在带着年幼的我逃命。她怕别人找到她,她怕别人吃掉她的孩子,所以她夜不能寐,所以她整日惊恐疯癫。智氏的“稀世珍宝”?去他娘的气绝而亡!是智瑶的祖父害死了我阿娘,是智氏一族害得她尸骨无存,害得我家破人亡!如今,那恶人的孙子又想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智瑶啊智瑶,即便我阿拾只是一只沟渠里的老鼠,我都要与你这只吃人的老虎搏一个死活!只要我活着一日,就绝不会轻饶了你!

    “喂,你这副吃人的模样是要做什么?我的买卖你赶紧答应了啊!”盗跖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松了紧咬的牙关,正欲跪地拜谢他当年的救命之恩,可就在这时,我却突然想到了一件比复*谢恩更要紧的事。“阿藜,阿藜呢?你说你那夜进了智跞的密室救了我娘,那密室里可还有一个叫阿藜的人?”我紧紧地抓住了盗跖的手。

第一百五十四章 恶鬼盗跖(二)

    盗跖听了我的话似是一愣,然后极不耐烦地甩开我的手:“没有,没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什么阿离,阿合,我没见过。我的买卖,你赶紧答应了。这样,我们的债就一笔勾销了。”

    “好好好,我答应你!将来你万一落难,只要我能帮得上忙,我一定豁出性命去救你。可你真的没见过一个叫阿藜的人吗?那个密室你后来还去过吗?我听说智瑶府上一直关了药人,专门取血入药,会不会……”

    “你这小儿有完没完!啰嗦死了!就算我留了什么阿藜在密室里,这十几年智氏那帮人一有个头痛脚痛就拿他放血割肉,他还能活到今天?智跞那老头要死的时候,如果手里有你的什么兄弟姐妹,还不活煮了他?倒是你这个缺心眼的,你既然知道智瑶那帮人在打你的主意,你怎么还敢往他府里跑?你要是死在他手里,老子当年就白救你了!”

    “你真的……”

    “哎呀,娘的,女人就是烦!我走了!”盗跖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大步走出了草屋。我急忙追了出去,跟着他身后左问右问,他却是一个字都懒得同我说了。

    山谷之中,无邪和四儿正闹得开心,见我和盗跖回来了,齐齐冲了上来。

    盗跖许是和我谈妥了买卖心情不错,先陪着无邪练了一会儿剑,又忍不住同四儿卖弄起了剑法。我看着眼前笑呵呵的三个人,一颗心却越沉越低。智府里的药人真的与我无关吗?诚如盗跖所说,即便当初密室里真的有一个叫阿藜的孩子,那他现在肯定也已经死了。那天碧眼胡姬倒给智瑶喝的一定就是药人的血。一个大活人被这样日日取血,别说十几年,就是十几天也未必能熬下来。也许无恤说的是对的,智瑶府里的药人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与我不相干的人。

    “阿拾,红头发大叔说要教我习剑呢!”我正在发呆,四儿突然笑着扑了过来,阳光下她一张圆脸红扑扑汗津津的,整个人如出了牢笼的雀鸟兴奋无比,“大叔的剑法很厉害的,你也别等赵无恤教你了,咱们现在就一起学吧!”她拖着我的手,硬要将我拽起来。

    “你去吧,我就不去了。盗跖这人品行不太好,但剑术却好得很,他既然肯教你,你就赶紧去吧,免得他临时改主意。”

    “那你为什么不去?衣服弄脏了就弄脏了,我回家就给你重新洗。”四儿捏着我的手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死丫头,你到底练不练啊?”无邪在远处高喊了一声。

    “你别吵!”四儿大吼了一嗓子。

    “我没事,就是太阳晒得有点犯困。我到树影底下睡一觉,待会儿醒了就去看你练剑。”

    “好吧,那你记得把狼崽的衣服盖在肚子上,可别着凉了。”

    “嗯,你去吧。”我起身挪到树荫下,四儿给我盖好了衣服才回身跑到盗跖身边。

    我躺下碧水池旁的树荫下看了一整日的瀑布。那阳光下飞雪一般的水瀑如一片缥缈的烟云被山风拉来扯去,时而碎成两半,时而化为一片刺眼的白光。它明明是世间最自由的水,却因为自己的细小,被山风如此戏弄。世间万物以强者尊,也许只有自己够强大,才可以在这样的乱世里左右自己的命运。否则,即便旁人看来再美再风光,也只不过是一片任人摆布的烟云。

    太阳西沉,人待归,鸟还林。折腾了一整天的四儿已经在无邪的背上睡着了,盗跖扛着剑、提着灯送我们出谷。

    “我很快就要出发去齐国了,早上带过来的那坛酒便是余下的解药。”我走在盗跖身后,努力避开山路两旁齐腰钩手的蕨草。

    “你要去齐国做什么?”盗跖问。

    “没什么,就是想去看看。你那件要命的大事预备什么时候做?智府的人一直都在找你,我去齐国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年,你可别让我连还你人情的机会都没有。”

    “放心,我自然不会便宜了你。”盗跖把手里的油灯塞到我手上,“快走吧,前面的路你应该认得了。齐国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小心别把自己的小命送在那里,赔了我的买卖。”

    “知道了。”我朝盗跖行了一礼。他极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扛着剑,头也不回地往山谷中走去。

    “哎,他刻了那样一个木偶,却不问我阿娘是生是死,离了他之后又去了哪里……”我看着盗跖的背影。

    “你说什么?”无邪回过头来。

    “没什么,你知不知道盗跖到底要做什么大事啊?”我走到无邪身边,替他照亮夜路。

    “他要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叔在新绛城偷了很多值钱的东西,但前些日子都让人拿走了。”

    “拿走了?谁拿走的?”

    “我不认识,大叔只说他要做的事情费钱得很。”

    “很费钱的大事?”我看着黑暗中忽明忽暗的道路,再次陷入了沉思。

    待我们回到住处时,已是子夜时分。四儿依旧沉沉地睡着,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就披了衣服出了房门。

    屋外的夜静悄悄的,头顶的夜空高得仿佛要离开这肮脏的人间。我想起那夜在晋阳城遇见的长眉,想起智瑶那间诡异的“光室”,想起他贪婪的眼睛,猩红的嘴巴。那些可怕的画面在我眼前不停地交替摇晃,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猛地大叫了一声。

    黑暗中,那一声惊恐的叫声带着回响一圈圈地荡开。我捂着自己狂跳的心,不住地喘着大气。不一会儿,额头已满是碎汗,风一吹,嗖嗖的冷。

    “阿拾,你怎么了?”无邪披散着一头卷发,搓揉着眼睛在我身边坐下。

    我想也没想一头就扎进了他怀里。

    “你怎么了?你冷了?”无邪紧紧地圈住我发抖的身子,“我热,你贴着我就暖和了。”

    “我不冷,我只是害怕。”

    “怕什么?”

    怕有人要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怕有人要把我像阿娘一样关起来,然后吃掉我的孩子。我怕自己永远不能变强,我怕我一个不留神就会死在智瑶前头。我不能死,在智氏没有死绝之前,我绝不能死!

    “阿拾,你是做噩梦了吗?”无邪抱着我,小声问道。

    “嗯。”我深吸了一口气,从无邪怀里坐了起来,“我梦见自己死了,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怕死。”

    “死有什么好怕的,这辈子总要我死了,你才可以死。我在黄泉接着你,你什么都不用怕。”无邪抱住我,他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生与死的诺言说得这般轻巧,这般深重。

    我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

    白日里的愤怒让人无畏,但黑暗会让深埋的脆弱显形。恐惧和怯懦像是两只潜伏在黑暗里的猛兽,它们总是在寻找一切机会,吞噬人们脆弱不堪的心。而唯一能赶走它们的,便只有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比如友情,比如爱……

    这一夜,我靠着无邪的肩膀沉沉地睡去,梦中没有鲜血,没有药人,没有纠缠不清的权力厮杀,那里只有会唱歌的山林和林子里像风一样奔跑的男孩。

    四儿这一回是铁了心要练剑了,自山谷一日后,她每天早上都会跟着无邪一起去迷谷找盗跖练剑。他们整日不在,我干脆就住进了太史府专心帮史墨著书。这一日,伯鲁差人请我过府赏春,我正打算找明夷打听于安的行踪,便骑马去了。

    赵府的家宰让婢子引我到府中园囿,说是这会儿伯鲁和明夷已在园中等我。此时已近仲春,园囿之中绿树繁花,姹紫嫣红,一路行来,虫鸣鸟叫,风软花香。行经一处园中小径,两旁搭了弯曲的排架,紫色的藤萝满挂枝头,一串串垂挂在头顶,遮去蓝天白云,只剩一片绚丽的紫色和满耳野蜂的翅鸣。我穿过藤花小道,走了约莫半刻钟,身旁的小婢子忽然垂首停了下来:“巫士,再往前就是内园了,奴是不能进了。”

    “你若不引路,这么大的园囿我怎么能找得到世子?”

    “世子一早带了皮鼓入园,巫士只需寻着鼓声定能见到我家世子。”小婢子说完躬身一礼,碎步退了下去。

    鼓声?我此刻耳中除了流水的声音,便只有鸟叫声了,哪里来的鼓声?

    我将信将疑沿着园中溪水又往前走了一段,迎面而来的煦风中确是夹了一两点轻不可闻的鼓声。再往前走,鼓声渐明。

    击鼓赏春,呵,这两人可真真是好兴致。想来待会儿美酒佳肴也肯定少不了了。我正想着,落雨般的鼓声却戛然而止,环顾四周,仍不见伯鲁和明夷,只瞧见不远处的溪水长桥上立着一蓝一粉两个少女。

    “请问二位姑娘,可知世子所在?”我行了一礼,轻声问道。

    两名女子背对着我一动不动,我心下纳闷便轻咳了几声,可她们依旧不理不睬。无奈,我只得迈上木桥,走到二人身侧,这才发现这两个娇俏可人的怀春少女两双眼睛一颗心全都落在了对面绿荫丛中一片飞扬的衣摆上。

第一百五十五章 谪仙落凡

    “咚——咚咚——”点点鼓声忽又响起,那片衣角的主人展袖回风,执翎踏步,青丝飞扬之中露出半边绝世的容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站在我身旁的蓝衣女子媚眼如丝,胸口急伏,转头再看,绿荫繁花之中,明夷一袭红衣,披发赤足,踏鼓点舞云门,回腰抬袖,动静之间,已将满天光华都凝在他一人身上。在他身侧,白衣青冠的伯鲁坐在一面彩漆立鼓前面,饮歌击鼓。

    我从没有见明夷跳得如此酣然,从没有见伯鲁笑得如此肆意。一曲《云门》终了,明夷仰面躺倒在青草丛中,苍穹之下一袭红衣,如波荡开,美得炫目。伯鲁放下手中鼓槌,步入繁花丛中,弯腰寻了良久,终于寻得一支白兰轻轻地放在了明夷额上。明夷螓首微抬,似是一笑,一截白玉似的颈子带着令人迷醉的弧线从红衣中伸了出来。那艳丽的红,衬着莹润的白,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

    “宁做兰,勿做人……”身旁的蓝衣少女望着那一袭红衣幽幽一声长叹。

    这时,明夷轻抬广袖,檀口一张竟将那朵白兰含入了口中。

    女子的脸霎时通红,她身子微颤着,那神情仿佛此刻已化身白兰,被她仰慕的君子一口含入了口中,吞进了肚里。

    我离了长桥上怀春的少女,缓步朝谪仙似的两个男子走去。

    “你可来了!”伯鲁先看见了我,他推了推地上的明夷笑道:“快起来,阿拾来了。”

    “她来了便来了,与我何干?”明夷闭着眼睛在草地上翻了个身懒懒道,“她既来了,就让她给你跳吧,我可不跳了。”

    “他刚瞧了你的舞,哪里还看得上我的。”我轻笑一声在二人身旁坐下。

    “刚才进来的时候可瞧见我搭的花架了,那紫色的藤花可是我费了千辛万苦从国君的园囿里移栽来的,养了好几个月才养活的。”伯鲁在我身前放了一只彩漆的耳杯,满斟了一杯甘醴。

    “世子现在可真是这府里最逍遥的人了,养花养鱼不算,还日日有明夷陪你饮乐歌舞。我看再过些日子,我也用不着再替你配什么养身的药方了。你呀,一准比谁都有精神。”

    “啧啧啧,你这话听着可酸溜溜的,你是不是埋怨红云儿这些日子忙于府中杂事,不得空闲来陪你啊?你等着,我现在就让人去喊他来!”伯鲁作势要起身喊人,我连忙一手拉住了他:“我今天是来陪你赏春的,又不是来陪他的。再说,我找明夷还有事。”

    “你找我什么事?”明夷伸手一拂,拨开了一只绕着他飞了许久的彩蝶。

    “我是想替四儿问问,天枢巽卦的主事如今人在何处?巫士可有办法与他联络?”

    “自己的事不着急,还尽操心别人的。赵无恤这几日新收的侍妾叫什么来着?”

    “然女。”我笑着回了明夷。

    明夷斜了我一眼,道:“你问的人前些日子去了齐国,你若想见他,只管带着四丫头去临淄。”

    “于安也到齐国去了?可临淄城那么大,我到了那又该上哪儿找他?”

    “他是什么人,你们前脚踏进临淄城,他后脚便知道了。你不用去找他,他自然会来找你。”明夷红袖一抬,遮住晃眼的阳光,打了个哈欠。

    “明夷,于安他还能从天枢退出来吗?他若娶了四儿,总要过安稳的日子才好。不如——你先把他寄在你那儿的头发交给我吧?”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他要走,随时可以走。我可没留他的头发。”明夷抬眸看了一眼伯鲁,讪讪道:“好好的一日就叫这聒噪的丫头毁了,乏了,我们走吧。”他说完站起身,拎起红袍的下摆,露出白玉似的一双美足,“我的鞋袜呢?”

    “刚刚脱在溪边了,我替你去拿。”伯鲁一转身就跑了。

    “再过几天我和红云儿就要去齐国了。岁末之前,世子的身体就只能由你照顾了。”我看着伯鲁离去的身影对明夷轻声道。

    “我此番就是为了他才来的,否则我便是死也不会再踏进这府门半步。”明夷长眉一蹙,望着身前繁花却是一脸鄙夷之色。

    “佼奴?是你吗?”一个喑哑的声音忽然从我们身后传来,明夷面色一僵,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臂,那力道似是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我忍着痛回过头去,这一看,就看到了一个让我极度恶心的人。

    “是你!”我咬牙切齿地蹦出了两个字。

    “是你!”男人眸中精光乍泄,咧嘴狞笑道,“我看你今日还想往哪儿逃!”

    眼前一身戎服的男子正是当日在汾水边欺辱我的疯子,我挣开明夷的手,一把抽出靴内的匕首,愤愤道:“逃?今日要死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子黯,别放肆——”几丈开外的地方,伯鲁拎着明夷的鞋袜急奔而来,“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快把匕首收起来!”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与男子中间,背对着他冲我重重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认识他?”我厉声问道。

    “赵世子来的正好,你当年夺了我的佼奴,如今这个小儿就让与老夫吧!”男子伸手想来抓我,我闪身一避,却见明夷转过身来,在男子脸上重重地甩了一巴掌。这一掌,声音又脆又响,惊得我有一瞬的出神。这是怎么回事?

    “佼奴……真的是你?”男子被明夷打了一巴掌,却不见恼,一双昏黄浑浊的眼睛里倏地燃起了两团烈火。

    明夷此刻已完全失了平日里的神采,一张俊脸因为愤恨而扭曲。他猛地拂开男子伸向他的手,大步朝园外走去,可没走两步却迎面撞上了赵鞅和无恤。

    “这里好生热闹啊!”赵鞅扫了一眼众人微笑道。

    “见过卿相!”众人弯腰一礼,我不着痕迹地将匕首收进了袖中。

    “哦,子黯也在这啊。正好,快来给老夫与卫太子卜上一卦。明年秋日出兵卫国,是吉是凶?”

    赵鞅迈步走到我面前,拍着我的肩膀对男子笑道:“这便是我前日与你提起的神子,可通天伏鬼,你此番回国能否继位国君,问他便清楚了。”

    卫太子?伯嬴当日为了讥讽宓曹,曾说赵府里住了一个替她卿父驾车的太子,莫非指的就是眼前的卫太子蒯聩?

    我望向男子,他也恰好转头看向我,眼神交错之时,二人俱是一惊。

    “子黯见过卫太子。”我收敛神色朝蒯聩行了一礼,“太子若不嫌弃,便让小巫为太子占上一卦如何?”

    蒯聩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回过神来,颔首道:“那便有劳巫士了。”

    我就地而坐,用随身的巫卜之物为赵鞅明年的卫国之行卜出了一卦“天山大畜”。

    “如何?可是吉卦?”赵鞅问。

    “此卦上艮下乾。乾为天,行健;艮为山,笃实。畜者意为积聚,大畜者厚积多年,势不可挡,卿相此行大事可成。”

    “善,大善。老夫为了此次卫国之行筹谋已有十年,实为厚积啊!”赵鞅闻言拊掌大笑。

    “只是此卦却也有忌?”我神色一转。

    “何解?”赵鞅忙问。

    “此番行事者需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若失了德行,即便成了大事,也可能功亏一篑,死生难料。”我说完,盯着蒯聩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太子即将归国,还望多积德守行,否则苦等了十年,最后却落个无国无家,众人背弃的下场,怕是要辜负卿相多年的知遇之恩。”我说这话时,故意加重了“积德守行”四个字,别人可能不明白这里面的深意,但蒯聩却不可能不懂。蒯聩听了我的话,脸涨得通红,似有怒气要发却又碍着赵鞅的面不能当场发作。

    “为君者,积德守行方可安民心,服群臣,子黯此言甚善。无恤儿,前日巴国送来一把彩漆宝弓,我瞧着与子黯极配,你速去取来,权作为父今日的卦资。”

    “诺!”无恤看了我一眼,笑着转身离去。

    赵鞅与伯鲁说了几句话后,便带着蒯聩和一众随从朝园囿深处走去。

    他们走后,伯鲁拉着明夷的手一脸歉疚:“明夷,我不知道他今日会进府。”

    “知道了又如何,我既然进了赵府,碰到他是早晚的事。”明夷苦笑一声,甩开伯鲁的手径自朝园囿外走去。

    “明夷——”伯鲁拎着明夷的鞋袜连忙追了上去。

    我看着他二人的背影,突然忆起当日在黄池时伯鲁同我说过的话。他说,明夷有个仇人,因赵鞅接了他的仇人来晋,他一怒之下才离开了晋国。现在看来,这个卫太子蒯聩便是明夷不共戴天的仇人。

    卫国自卫灵公起便远晋国而亲齐国,由于卫国的封地夹在齐晋两国之间,几百年来它一直是两国极力争取的盟国。晋国要保持它在中原的霸主之位,就必须将卫国纳入麾下。赵鞅当年接纳了逃亡的卫太子,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扶持他成为卫国国君,从而促成晋卫结盟。所以,蒯聩死不得,明夷这样灵透的人定是认清了这一点,才愤然离开了赵家。

    可明夷与蒯聩之间有何仇怨呢?明夷背后的凤鸟图纹,公子利府上唤他佼奴的两个卫人,还有蒯聩那双浑浊淫邪的眼睛,我已然被自己脑中呼之欲出的可怕想法惊呆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弑兄夺位(一)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兄长呢?”无恤拎着一把彩漆美弓朝我走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红云儿,明夷他,他是卫太子的……”我张了好几次嘴却始终吐不出“娈童”二字,我心里那个谪仙一样的男子,那个最喜干净的明夷,他如何能与这两个字合在一起?

    “你们都下去吧!”无恤打发了身后的仆役,拉着我走到一处幽静的角落,“你都知道了?明夷告诉你的?”

    我心痛地摇了摇头:“蒯聩就是那日在汾水边折辱我的人,我当日说我是男子,他却还死抱着我不放。我不肯从他,他就扒我的衣服对我用强。他喜男色,他叫明夷佼奴,他把我咬成了这样,他当年又让明夷遭了多少罪?”

    “是他……”无恤眼中阴云骤起,他的脸绷得死紧,愤怒的雷声仿佛即刻就要从我头顶落下。可他忍住了,他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平息了自己猛烈起伏的胸膛,“阿拾,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后悔自己碰了你。”

    “可他现在死不得。”

    “我知道。”

    无恤后来对蒯聩做了什么我不清楚,只听说赵鞅派军队送蒯聩回卫国的戚邑准备明年的夺位之战时,原本骁勇善战的卫太子居然没有像往常一样,御车执戈站在队首,而是被人悄悄地抬进了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他是缺了胳膊,还是断了腿,我没有兴趣知道,但是明夷从赵府消失的事却让我忧心不已。

    明夷不告而别之后,伯鲁甩了侍从独自出城去寻他,半路淋了一场雨,又因着几日忧思难眠,回来后没多久就病了。待我去看他时,原本添了肉的两颊又陷了进去,面色也是不寻常的潮红。荀姬说,他每日晨起、入眠总要咳上许久。白日里稍好点,但吃不下什么东西,精神不济,人也有些恍惚。我给伯鲁煎了几天药,但他心有郁结,喝再多的药也不见好。

    这一头,明夷走了,伯鲁的病不见起色。另一头,无恤离晋的日子却越来越近了。

    四儿因为急着要见于安,早早地就把行李备好了,每日坐在院子里等日升日落,掐着指头数着要出发的日子。

    可我心里越发慌乱,总觉得这个时候离开新绛,会出什么乱子。

    周王三十九年,暮春,晴明。

    四儿一大早就把小院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不可久存的蔬果、肉脯都被理了出来,打算着一天内吃完,吃不完就明天带着上路。前两天洗净晾干的几箱衣服又被她淘了出来,一件件摊在蒲席继续晒太阳。

    “死丫头,现在是春天,你给我带熊皮袄子做什么?”无邪拆开四儿给他收拾的一个巨大的包袱,怨声连连。

    “小狼崽,你知道齐国有多远吗?走到那儿就是夏天了,我们要是再待上几个月,回来可不就得是冬天了吗?”

    “阿拾——我们要在齐国待那么久吗?我听大叔说,齐国到处都是死鱼的味道,臭得很,我们能不能不去啊?”

    “行啊,要不——你就留下来看家?”我把准备给伯鲁的草药打成了一个小包背在身上,一边套鞋一边对无邪说。

    “你送了药可早点回来啊。”四儿嘱咐了我一声,转头对无邪道,“狼崽最适合看家了,我看你还是别去了。”

    “那怎么成?我要是不去,谁看着赵无恤那小子!他要是想对阿拾使坏怎么办?”无邪拔高了声音颇是激动。

    “我会替你看着的。”四儿笑道。

    “你?等你见了那个于安,魂都没了,我还能指望你看着赵无恤?”无邪忿忿地把熊皮塞进自己的包袱,“臭就臭吧,死活不能让赵无恤那小子占了便宜!”

    “行了,我先去赵府把药送了,明天一块儿去齐国吧。”我揉了揉无邪的头发,离开了院子。

    等我把草药托付给赵府的巫医后,便去看望伯鲁。他今天似乎比前两日好了些,虽然咳嗽依旧,但精神已好了许多。

    “今天太阳好,我扶你出去晒晒太阳?”我陪着伯鲁进了早食,又提议去他的后院看看他养的鱼。

    “你明天就要和红云儿一起走了吧?”伯鲁顺从地让我在他身上多加了一件外袍。

    “嗯,在晋阳的时候就答应要陪他一起去齐国了,难得师父也同意。不过你放心,你的药我都托付给府里的巫医了,每天记得喝,会好的。”

    “你不用担心我,我这身子自己晓得,老毛病了,好得慢,但也死不了。”伯鲁拍了拍我的手,扶着门迈步走了出去,“倒是你们两个让我放心不下。齐国现在乱得很,你和无恤要多加小心,有些事若是成不了,也不要强求。”

    “嗯,我知道。我跟着他去了,也多个照应。有事在他身边提点着,总会好一些。”

    “自打遇见了你,红云儿变了很多,我看在眼里不知有多高兴。”伯鲁一侧头用袖子捂着嘴又连着咳了好几声,“阿拾,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是人总是会犯错的,红云儿以前要是做了什么让你难过的事,你别怨他,多想想他对你的好。”

    “怎么突然想到说这个?”我拍着伯鲁的背替他顺了顺气,心里想来想去也记不起来赵无恤做过什么让我难过的事。

    “没什么,随口说的。”伯鲁笑了笑,低头继续往前走。

    “明夷的事你也别太担心了,他不会有事的。”

    “要不是我中箭受伤,他就不会回来,他不回来,就不会遇上让他难过的人。”

    “这不是你的错,明夷一定不会怪你。”我扶着伯鲁在后院的鱼池旁坐了下来,“他许是有什么急事离开了,过些日子说不定就回来了。”

    “嗯,他一定会回来的……阿拾,我听说卫太子出发前一日在酒肆里和几个醉酒的游侠儿打起来了,这事你可知道?“

    “我不知道,怎么了?”

    “蒯聩的脚上被人剜了一块骨头,以后莫说驾车出征,能不能跑也尚未可知。”

    “哦?有这回事?”我挑眉笑道,“他若作了卫侯,自有人替他打仗,瘸了瘫了都不碍事。”

    “卫太子当年以骁勇著称,没想到临回国倒成了废人。”伯鲁拿了一陶罐鱼食,自己抓了一小把,剩下的全都递给了我。

    我接过连鱼纹黑漆小罐,用两个指头捏了一小撮鱼食撒进鱼池,原本躲在池底的红皮鲤鱼争先恐后地游了上来。我看着碧水之中争食的鲤鱼轻笑道:“骁勇善战的武将若是不能征战沙场,活着是没多少意思。不过幸好废人也能做国君,那些个没礼数的游侠儿总算没坏了卿相的大事。”

    “这事不会是你做的吧?”伯鲁试探着问了一句。

    我看着池中的红鲤,抿唇笑道:“我?我与卫太子无怨无仇的,何苦要找他的麻烦?”

    “嗯,这倒也是。”伯鲁笑了笑,便不再追问。

    这时,一个穿着褐色深衣的年轻男子突然从前院跑了进来。“世子——世子——”他大叫着冲到伯鲁面前。

    “郤理,何事惊慌?”伯鲁看了那男子一眼,起身拍了拍手中的鱼食。

    “世子,被卿相派到平邑的赵大夫没了。”男子喘着粗气抬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

    “赵大夫怎么了?”郤理嘴里说的赵大夫正是几个月前被赵鞅派到平邑去的赵孟礼。

    郤理看了一眼伯鲁,吞吞吐吐道:“赵大夫的马车在离平邑十多里地的一条山沟里被人找见了,听说是驾车的马疯癫了……”

    “你说没了是什么意思?”伯鲁双拳紧握,一张脸没有半点血色。

    “马车附近有两具尸体,脸都被野兽啃烂了,但其中有一个人穿了赵大夫的衣服。”

    “你是说,我大哥死了?!”伯鲁的身子猛地一摇,我伸手想要扶他,可还没等我碰到他的衣袖,他已经双眼一闭晕倒在了地上。

    “世子——”我冲上去抱起伯鲁的脑袋,大喊,“世子,你醒醒啊!郤理,快去叫人!”

    伯鲁被急忙赶来的侍卫背回了房间,府里的巫医桥很快就带着草药赶了过来。他又熏又掐又揉,折腾了好半天伯鲁才幽幽地醒了过来。可他醒后一言不发,任我们怎么安慰劝说,都只愣愣地盯着头顶的梁柱发呆。

    “巫医桥,这些是治惊厥的药材,府里若没有就赶紧派人上山去采吧!”我把写了药名的竹片递给了巫医桥。

    巫医桥把我写给他的药单读了一遍,待墨迹风干后慎重地收进了怀里:“巫士,这些药府里都有,只是——”他看了伯鲁一眼,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我问。

    巫医桥往前凑了凑:“世子不是中了什么妖邪吧?死了的赵大夫是因为世子才……”

    “巫医桥!”我即刻打断了他的话,“世子只是体虚受了惊吓,过会儿就会好的。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卿相平日最忌多言,和赵大夫有关的话同我说说没关系,若被旁人听去了,你是想步巫医吉的后尘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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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介绍:
(真实历史改编,非架空) 春秋末年,天下将倾,群雄争霸; 玉笄红颜,运筹花间,暗动棋局。 四岁前,她是贱民,是山鬼,是预言里月下碧眸的“亡晋女”; 十年后,她是巫士,是国士,是祭坛上君臣俯拜的晋国神子。 拜师阴阳家,讨教孔夫子,与春秋末年最卓绝的男子共赴一场倾世之恋。 两千年,竹简斑驳,不留只字片语; 二十年,不求闻达,却书浓墨重彩。 一卷青竹,一支刀笔,素手调漆,谱一曲竹书谣,唱一段战火流年,听一世爱恨离愁。 QQ群号:169990299 (入群密码:请填写书中狼娃的名字,两个字,书里的一个角色。) 微博账号:文简子竹书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竹书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竹书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