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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简子     竹书谣txt下载     竹书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七章 弑兄夺位(二)

    巫医吉那日从马车上摔下去之后并没有死,他瘸着一条腿好不容易回到了赵府,可一入门,还没见着赵孟礼,就被伯嬴拉去割了舌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后来,赵孟礼谋害世子的事被发现后,巫医吉很快就被赵鞅处死了。

    巫医桥听到巫医吉的名字脸色大变,他低着头往后退了一步,伏地颤声道:“谢巫士提点!鄙现在就去准备药材!”

    “有劳巫医桥。”我颔首一礼,巫医桥颤巍巍地站起来,离开了屋子。

    床榻之上,伯鲁消瘦的面孔青白一片,他的眼睛圆瞪着,眼眶下的黑影显得愈发阴沉。

    伯鲁的病皆由心起,赵孟礼这么一死,这些天的药看来又是白喝了。

    我用绢帕轻轻地拭去他额头的细汗,柔声道:“我知道你听得见,也知道你很难过。可生死有命,这事怨不得你,你不能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揽罪责。”

    伯鲁转过脸愣愣地看着我,两边的嘴角抽搐了两下。

    “你想说什么?”我俯下身子把耳朵凑了上去,可他却缓缓地闭上眼睛翻了个身,把自己藏进了被褥。

    性恶者,总在别人身上找自己的罪责;性善者,总用别人的罪责来惩罚自己。赵孟礼是前者,赵伯鲁却是后者,在这场夺嫡之争中败的人苦,胜的人更苦。

    我不是个善良的人,在发觉赵孟礼与智氏勾结意图谋害伯鲁之后,我就觉得他该死。到后来得知赵鞅只是草草地把他打发到平邑做邑宰时,我还抱怨了很久。我不懂伯鲁此刻的痛苦,也无法假装自己也在为赵孟礼的死而难过,所以面对伤心的他,我无从安慰。

    阳光从东面的窗口渐渐地移到了西面,暮春的黄昏依旧透着凉意。我起身关了窗户,见墙角的火炉灭了,便打算取几块新炭添上。

    一开门,伯鲁的家臣郤理正跪在门边。

    “先生怎么跪在这里?”

    “今日之事,郤理之责也。”

    “先生切莫太过自责,及时向世子传禀讯息本就是先生的职责。只是赵大夫的消息先生是从何得来的?”我把郤理扶了起来,示意他与我到院中说话。

    “平邑派了使者来,正式的信函已经送到卿相那去了。刚才那些话是送信的人亲口告诉我的。”

    “赵大夫的尸首……”

    “是进山砍柴的樵夫发现的,他见财起意就偷了赵大夫身上的玉玦和马车上装饰的丝绢去市集上贩卖。可世上哪有樵夫卖玉玦的,当下就被人给抓了。平邑的人按他的交代找到了山沟里的马车,可等他们去的时候,尸首都已经被啃烂了。”

    “是这样……”这死了的赵孟礼恐怕还得谢谢那个贪财的樵夫,要不是樵夫偷了他的玉玦,他恐怕就要曝尸荒野,做个孤魂野鬼了。“赵大夫的车驾摔下了山沟,那一起跟去平邑的卫队呢?”我问。

    “替大夫驾车的人摔死了,剩下来的六个因护主不利,怕被卿相降罪就跑了。现在抓到了两个,一并被送到新绛来了。”

    “这二人可要好好审审,对了……”我环顾了一圈,见四下无人便附在郤理耳边轻问了一句,“卿相那边有什么反应?”

    “司怪四卫已经带着人赶去平邑调查了。”郤理小声回道。

    赵鞅派了司怪去平邑,这是对赵孟礼的死起了疑心了。我想了想又道:“子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先生能够答应。”

    “巫士请讲。”

    “卿相派人去平邑的事,请暂时不要告诉世子,免得他思虑过多伤了身体。”

    “郤理明白。其实……我这儿还有一事没来得及告诉世子。”

    “赵大夫的事,先生还知道些什么?”

    “此事和赵大夫无关,是世子的庶弟无恤昨日在府里遇刺了。”

    “什么!”我大惊失色,拽着郤理的手臂急问道,“赵无恤怎么了,伤得可重?谁伤了他?”

    “我只听说他被刺客刺中了肩膀,伤势轻重还不清楚。”

    “巫医桥待会儿就会送药材来,先生留下来接应一把,我马上就回来!”我心下大乱,急匆匆和郤理交待了几句,就飞奔去了无恤的住处。

    刚跑到院门口,恰好碰见赵鞅带着府里的两个巫医从无恤房里走了出来。我不想被赵鞅瞧见自己衣冠凌乱,气喘吁吁的样子,只得闪身躲进了树后。

    屋前的台阶上,无恤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长袍正与赵鞅说着话,清朗挺拔的样子看上去与平日无异。我靠着大树长舒了一口气,低头把歪到腰侧的带钩拉回了原位。看来,是郤理说得严重了,无恤这样的身手怎么可能会被人刺中,也许只是擦破了点皮肉吧。

    我刚刚火急火燎地跑了一路,发冠也歪了,气也喘不匀了,和无恤这个“伤者”比起来,自己现在的样子才真叫狼狈。

    赵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走了,我捂着头上摇摇欲坠的发冠快步冲进了无恤的屋子。

    “你怎么来了?”无恤看到我显然吃了一惊。

    “我来给世子送药。”我一边往屋里走,一边伸手去拆头上歪斜的发冠,“嘶——”

    “怎么了?”无恤几步跟了上来。

    “卡到头发了。”我伸手一摸发现有一簇头发被发冠上的青松石勾住了,怎么都扯不下来。

    “小心别扯断了头发!”无恤抓住我的手,轻声道,“松手,我帮你解开。”

    我乖乖地放下手,任无恤整理着我一头的乱发。

    “你想来见我,也不用跑那么急吧?过了今日,我们日日都能见到了。”他笑着把青松石发冠取了下来,两只眼睛弯弯的笑得极得意。

    “我听说你受了伤,在哪儿?快让我瞧瞧!”

    “谁那么多嘴跑到你耳边去说了?我没事,擦破了点皮而已,别担心。”他迈步走到窗边,从一个黑漆撒金粉的奁盒里取出了一把梳篦,“坐这儿,我帮你把头发梳好。”

    “先别管我的头发,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我走到他面前伸手就去掀他的衣领。

    “越来越放肆了,白日里就要掀男儿家的衣服。”他大手一包把我的手握在了手心,“巫医刚给换了药,你要看又得重新绑,多麻烦。你看,我真的没事。”他执了我的手在自己左右肩膀上各敲了两下,面无痛色,嘴角还一直噙着笑。

    我半信半疑地收回了手,无恤趁机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了下来。

    “是谁伤了你?”我问。

    “是然女。”无恤从案几上取了一面铜镜交到我手上。

    “是她?”我把镜子往地上一搁,转过身子责问道,“你明知道她是细作,怎么还会这么不小心?”

    无恤看着我却不回话,我心中一凛喃喃道:“你是故意的?”

    “我有时候真希望你能再笨一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然女到底是谁的人?”

    “她是四哥的人,这女人几次三番说要跟我去齐国,我横竖不带她去,她被逼急了才在府里下了手。”

    “她想在去齐国的路上杀了你,然后逃之夭夭?”

    “也许吧。”

    “你告诉卿相了?”

    “四哥的名字死活不能从我嘴里说出来。那女人已经被卿父下令关起来了,能不能让她说出四哥的名字是狱卒们要做的事。”无恤把我垂在蒲席上的长发撩了起来放在膝上,“阿拾,有些肮脏的事情我不想让你知道,你要相信我,我不会有事,也不会让你有事。”

    “红云儿……”

    “别说你要帮我,我不要你为我筹谋,我是认真的。”无恤低头摩挲着我的手背,低沉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我的手早已经脏了,别再污了你的。”

    “我的手又哪里还是干净的?”我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小声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若不想说可以不回答。”

    “你问吧。”

    “赵孟礼是你杀的吗?”我抬头望着他,踌躇了半天,终于问出了这个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问题。

    无恤微微地点了点头,他面容淡然,镇定,墨玉般的眼眸里没有一丝闪躲。

    我以为他会拒绝,会隐瞒,会迟疑,却没料到他回答得这么直接。

    “你为什么不否认?我其实根本没有证据。”

    “我的确不想让你知道,可你问了,我便不能再瞒你。”无恤宽厚的手掌带着炙热的温度,我握着这双手,心里去始终无法相信就是它们在暗处翻云覆雨。在晋阳城时,我看到了鹞鹰脚上的密函——“药而坠,亡”。当时我只猜他暗中杀了一个人,却不知杀的是谁?为何而杀?但今日,当郤理说赵孟礼坐着马车摔下山沟时,我立马就想到了那封密函。

    “你派人给他的马下了药?就跟当年他给伯鲁的马喂了毒蘑菇一样?”我问。

    “毒蘑菇的事是尹铎告诉你的?”

    “嗯。红云儿,你为什么要杀他?是想为伯鲁报仇吗?”

    “不,阿拾,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好。当年,我为了要替兄长守住世子之位做了很多无法启齿的事。如今,我既然自己要争那个位置,自然也不会心慈手软。平邑在晋北,城虽小,但临水靠山易守难攻,而且再往北便是盛产良驹的代国。卿父这些年有意要往北方拓地,平邑可说是最好的据点。大哥他弑杀世子,却还得了一个厉兵秣马的好地方,我留着他终究是个祸害。”

    “可万一被卿相发现是你杀了赵孟礼,这又如何是好?”

第一百五十七章 鲜虞战俘(一)

    “四哥想要世子的位置想疯了,他派了然女在我身边,又派了两个武士跟着大哥去了平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六弟身边、卿父身边也都有他的人。他既然苦心安排了那么多,那这个罪就由他去顶吧。”

    “他安排了哪些人,你早就知道了?”我想起赵季廷刚回新绛那会儿,又送芳荼又送良驹,绞尽脑汁想要爬到世子的位置上去。没想到,他辛辛苦苦的设计和安排,最终却变成了了自己的绞索。

    “司怪四卫已经去了平邑,之后几日,四哥安排的那些人都会一个个被逮出来。他安排在别处的人且不去说,他实不该在卿父身边安插眼线,那会要了他的命。”

    我看着无恤嘴角那抹冷冷的笑意,心里一阵唏嘘,赵季廷是正妻所出的嫡子,赵无恤是割草喂马的小奴,一个立在云端上的人如何能看清地上的一只蚂蚁?他赵季廷以为赵无恤只不过是只刚出蛋壳的雏鸟,因晋阳城之事才得了赵鞅一点点赏识。可他哪里能料想,这个被他瞧不起的庶子早已经暗暗地长成了一只噬人的猛虎,只要他露出一点点破绽,就会被它连血带骨地吞掉。即便到了今天,赵季廷也未必知道是无恤在他背后动了手脚,这才是我眼前这个男人的可怕之处。

    我久久不语,无恤手掌一抬把我的脸捧了起来:“阿拾,我不想骗你,却也不想让你怕了我。我赵无恤不是个好人,却想在你心里做个好人。”

    在我心里做个好人?

    他杀了赵孟礼,嫁祸赵季廷,这两个人都是他同父异母的至亲兄弟,于礼于法他都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可我会埋怨他不是个“好人”吗?不,即便知道了这些,在我心里,他还是那个懂我怜我的“张孟谈”,护我爱我的红云儿,难道这就是女人的私心?

    “你为什么不说话?”无恤看着我,眉头越蹙越紧,在谈及那些腥风血雨的阴谋时,他一脸淡然,可如今却满脸焦急。

    “红云儿,对不起,我想……我也许……”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双手轻轻地扶上他的胸膛,就在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听我说话时,我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襟。*的胸膛上缠着一大片厚厚的白绢,左肩离胸口不到三寸的地方有一块碗大的殷红血渍。我抚上那鲜红的印记,指尖温热濡湿的触感让我的鼻头猛地一酸:“你是想让我知道你到底有多能忍吗?你告诉我你杀了自己的亲生兄弟,却不能告诉我你受了重伤吗?”

    “哎,终归瞒不过你。”无恤苦笑一声拉起自己的衣服,“我是不想让你担心才不愿告诉你的,伤口不深,血流得多了点而已,过两天就好了。”

    “伤口不深?你还想要我拆开来看吗?!”我看着他的脸,又气又恼。

    “好好好,算我服了你。”他抓着我的手,无奈道,“卿父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人,我既然走了这一步,就要走得真一些,险一些。伤口是有点深,但是真的上过药了,过些日子会好的。对了,你刚刚说给兄长送了药,他今日可好些?”

    “不太好。世子知道赵孟礼的死讯后,晕过去了。”

    “那现在呢?可醒了?”无恤把衣襟胡乱理了理,“我去看看他!”

    “你别去!”我一把拽住了他的手,“红云儿,我不想你对他撒谎,也不想让他知道是你杀了赵孟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无恤听了我的话愣住了,在赵孟礼的事情上,无论他说真话,还是假话,对伯鲁来说都是一次更大的打击。

    “红云儿,自明夷走了之后,世子的身体就没好过。如今他又受了这么大的刺激,怕是会一病不起。明日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了,我想在这里多留半个月,晚些时候和你在临淄城见面可好?”

    无恤长叹一声,轻轻把我搂进怀里:“这原是我的错责,如今却要你来替我赎罪。齐国的事,我会处理好,你就安心留下来照顾兄长吧。别担心我,照顾好自己,若累了,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半个月后,我一定去临淄找你。你身上有伤,就坐马车去吧,别骑马了。”

    “嗯。”

    “齐地多鱼鲜,但你身上有伤,得忌口。”

    “嗯。”

    “还有,齐相陈恒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你要杀的是范氏和中行氏的人,他和右相阚止的事千万别牵扯太多。”

    “嗯,我都知道了。”无恤把下巴轻轻地搁在我肩上,呢喃道,“女人,临淄城有天下最大的教坊,最美的舞伎,晋国的男人去齐国前,妻子总要叮嘱,莫要恋上教坊女,莫要醉酒雍门街。你嘱咐了这么多,怎么独独忘了这一条?”

    我笑着揽紧他的腰,轻声道:“到了临淄城,你先去趟雍门街吧。那里来往的齐国权贵最多,消息也最多。”

    “哎,这就是我的小女人啊!”身前人长叹一声,双臂收得愈发紧了。

    第二日无恤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他,我想无论再过多少年,我还是会像现在这样,讨厌送别,讨厌看着离人越行越远。

    伯鲁自那一日后便一病不起,早几日还清醒些,可越往后人越昏沉。到了第七日,几乎一天只有吃饭喝药的时候是醒着的,其余时间一直躺在榻上沉沉地睡着。

    这七天里,荀姬只来过两回,每回都只在伯鲁身边坐一会儿就走了。从伯鲁向赵鞅请辞世子之位后,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以往对伯鲁的执念,对府中侍妾的防范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她这个夫君一下子就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这个认知多少让我有些感叹夫妻情分的炎凉。

    另一头,然女忍不住酷刑供出了赵季廷谋刺无恤的计划,司怪四卫也在赵孟礼的随行卫兵中发现一人曾受过赵季廷的重赏,最后连带着还挖出了赵季廷埋在赵鞅身边的眼线。

    事情正如无恤之前预料的那样,赵鞅对赵季廷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的事发了雷霆之怒。原本赵季廷因谋刺之罪已经被送往西面的一座小城监禁,后来赵鞅派人连夜送去了一把匕首。

    自作聪明的赵季廷,还没走到那座要囚禁他一生的小城,就自裁在了路上。

    赵季廷死后,赵鞅便患上了风寒,史墨来府里做了一场巫祝,我也被召去煮了几副安神的药汤。赵鞅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对外,要调兵遣将准备和卫国的战争;对内,朝堂之上日日要与智瑶争斗,平衡各家关系。如今,家里连丧二子,再硬朗的身子也有吃不消的时候。

    可就在几日之后,离新绛城不远的九原又传来了灾情,说是今春刚刚抽条的秧苗一夜之间全死了。一时间,新绛城中议论纷纷。街头巷尾,酒肆教坊,无论国民还是士族,人人都在谈论此事。大家都认为这次灾祸是上天对国君和四卿治国不满的警示。

    晋侯自年初就一直噩梦缠身,隔三岔五就要召史墨进宫除厄。这会儿出了九原之事后,就火急火燎地召了赵鞅、智瑶、史墨一群人进宫商讨对策。

    新绛城内从上到下一片混乱。

    这一日,我把伯鲁托付给了巫医桥,自己背了竹筥去城外采药,回来时在赵府门口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邮大夫,你怎么来了?晋阳城的沟渠挖好了?房子也盖好了?我的小白呢?”我堵着蓝衣玄冠的邮老头一通追问。

    “沟渠没挖好,房子也没盖好,你的小白现在已经在赵府的园囿里了。”邮老头说到小白时依旧酸味十足。

    “那你怎么回来了?这可是失职哦。”我咧嘴笑道。

    “失职的另有其人,你最好进言卿相,赶紧免了他的官职。”

    我正纳闷邮老头说的是谁,身后便传来了马车行进的声音。尹铎着白衣戴青巾,正驾着一辆黑骏马车朝我们驶来。

    “阿拾?”尹铎勒缰,吆喝了一声停下了马车。

    “城尹,你怎么也来了?晋阳出什么事了吗?”

    “晋阳没出什么事。”尹铎笑着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好久没见,你过得好吗?”

    “嗯,我挺好的。你们什么时候来新绛的?来做什么?”

    “昨日到的,想来问卿相要些人。邮老头怕卿相一怒之下杀了我,就跟着一起来了。可惜啊,卿相今日不在。”

    许久不见,尹铎孩子气的脸庞晒黑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男子的阳刚之气。

    “你要问卿相要什么人?怎么动不动就说要丢性命?”

    “这个说来话长啊……”尹铎说完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看样子似是有什么难处。

    “话长就别站在大门口说了。你们进府去说,马车就留给老夫吧。”邮大夫从尹铎手里夺了马鞭,冲我微微一颔首就跳上了车。

    “邮大夫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我问尹铎。

    “邮老头的孙女怀孕了,老头急着要去看看呢!”尹铎看了一眼车上的邮良徐徐道。

    “是嫁给烛大夫嫡孙的那位贵女?”

    “嗯,那位贵女可是邮老头心尖上的宝贝。说是不想看我送死才陪着来,其实就是想找借口回来探望孙女的。”

    宓曹怀孕了,邮家女儿也怀孕了,没想到烛椟一下子有了两个孩子。

    我心中正感叹,邮良已经驾着立乘马车在府门口调了一个头:“巫士,帮我劝劝这小子。当年赵氏讨伐鲜虞国的时候,老夫是卿相的御手,那些个奴隶在战场上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们带进晋阳城!”

    “邮老头!你……我这都还没说呢……哎,你还是赶紧走吧!”尹铎一急在马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掌。

    “等老夫从烛府回来,再好好敲敲你这木头脑袋!”邮良说完驾着车飞驰而去。

    “鲜虞国的奴隶?你到底想问卿相要什么人?”

    “我们进府再说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鲜虞战俘(二)

    自无恤离晋之后,他的院子就变成了我平日休息和晒药的地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把尹铎引至房中,自己取了火炉、木炭、陶罐,又从竹筥里拿出今日新取回的山泉水倒进了陶罐。

    “我看这事你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我前几日刚得了一小盒蜀地的芳荼,不与稻、黍煮食,却能煎汤制饮,你可一定要尝一尝。”

    “蜀地的芳荼价值百金,是卿相赏你的?”尹铎在蒲席上坐了下来,随手打开装着芳荼的黑漆红盖小盒闻了闻,讪笑道,“这东西我只听巴蜀之地来的人说过,别说喝,就连见都是第一次见。今日托你的福喝上一杯,以后见了人也好吹嘘几句。”

    “找人吹嘘?兴许城尹明日见了卿相后就要被投进地牢了,同谁吹去,同死囚?”我从他手上把漆盒拿了回来,调笑道。

    “你这巫士,这么久没见,嘴巴还是这样不饶人。”

    “城尹想问卿相要什么人,说来我听听?”我把木炭一块块放进小炉,用蒲扇轻轻地扇着风。

    “其实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找人到晋阳修葺房屋,挖通沟渠,没什么新鲜的事。”

    “卿相不是派了百工吗?”

    “这会儿是春忙,按规矩这段时间是不能营建屋舍的。晋阳城的人都下田种地去了,这些工匠家里也都有田要种,所以前些日子我已经派船把他们都送回来了。”

    “你把工匠都送回来了?!你也太大胆了!”若说爱民,谁都比不上坐在我眼前的尹铎,当日他冒着杀头的罪名篡改了晋阳城的遇难人数,为那里的城民额外减免了两百多石的税粮。后来,赵鞅还应允了他和无恤的请求,免了晋阳城男丁一年的徭役。

    这一次,他体谅工匠们到年末有田税要交,就私自放人回了新绛,转过头又问赵鞅要什么鲜虞国的奴隶,这若是碰上气量小点的家主,他决计活不到明日日落。“工匠已经被你送回来了,我说再多也于事无补。你既然要找我帮忙,就赶紧说说奴隶的事吧。”

    尹铎笑了笑,取过我手上的蒲扇轻轻地扇着炉火:“八年前,卿相讨伐鲜虞国的时候带回了一批俘虏,七百多个人到晋国后没多久就被充作奴隶送到霍太山的山坳里采石去了。”

    “霍太山?”上一次从新绛到晋阳,我和无恤只在路过霍太山的时候遇见过几十个盗匪,因此,对那个地方印象颇为深刻。

    “国民、庶民都有田要种,只有采石的奴隶没有田地要耕,而且霍太山离晋阳城不远,从那里调人最方便。”

    “可邮大夫说得有道理,八年前赵家的人带兵灭了鲜虞国,如今你怎么能把这些带着国仇的外族人带进赵家的采邑里去?这太冒险了,不妥不妥。”

    “霍太山的采石场我去过,七百多个奴隶死的死,病的病,如今只剩下不到五百人。他们戴着锁链,挨着鞭打,衣不蔽体地从日升干到日落。阿拾,十年了,他们已经不是当年骁勇善战的儿郎。他们老了病了,开不动石矿了,但他们还刨得动土。我给他们在城外搭几个棚子,他们不进城盖房子,就住在城外挖沟渠。我给他们粮、水、工钱,他们不会造反的。”

    这些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诸侯国每年都会有好几场战役。战争中被俘虏的人就算你出身世家,也照样会沦为战胜国最下等的奴隶。女人还好些,或赏给有功的士卒,或收入贵族家中为婢,像无恤的母亲就是当年被赵鞅收入府中的女战俘。可相比之下,男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有的会被直接处死,有的则充作苦役干到死为止。

    陶罐里的山泉水咕咕地冒起了气泡,可我这会儿没心思煮荼,就随手往陶罐里倒了一碗冷水,“卿相行事一向大胆,不拘旧礼,明日你把刚才那番话同他说了,他兴许会同意的。”

    “可卿相这人一旦说了不,就很难再求他第二次了。我得找个让他不能拒绝的理由才行啊!”尹铎说着把身子往前凑了凑,满眼期待地看着我。

    “说吧,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在来的路上听说,九原的秧苗一夜之间全死了,现在城里城外大家都在议论,说是国君和四卿治国无方,上天才降下了灾祸。”

    “这事我知道,卿相这几日正在宫里和国君商讨平息此事的方法。”

    “晋阳地动,九原苗死,前些日子汾水霍太山一段又出现了几千条死鱼。这是先有人怨才有天怒啊!”

    “你的意思是……”我捏了一小把芳荼缓缓地投入沸水之中,抬眼看向尹铎。

    尹铎紧抿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吧,这事我们还得再商量一下,你在新绛再多住两日,等时机成熟了再去同卿相要人。”

    尹铎是想借天灾之名,求赵鞅免除霍太山五百多名战俘的苦役。但是既然提到了天灾人怨,就不能只提霍太山一处。此后两日,我与尹铎商量出了一套说辞,规劝赵鞅免除包括九原、霍太山在内的八个地方九百多名奴隶的苦役。

    赵家先是采邑晋阳地动,紧接着又连失二男,如今赵鞅自己也病痛缠身,如果按照赵鞅平日的行事风格,这事多半可成。但我却忘了一个最重要的常识——人力,即财力。即便晋侯同意免除这九百多个奴隶的劳役,尹铎也不可能把他们全都迁徙到晋阳城去。九百多个人,这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即便赵鞅愿意,智瑶也不会同意,魏氏和韩氏亦然。

    当年,赵鞅为了从邯郸君赵午的手中夺走五百户卫国的战俘,就引发了一场震动天下的六卿之乱。如今这些奴隶,四大卿族谁都想要,但谁都不敢要。

    最后,晋侯只免除了霍太山一百多个年龄已经超过四十岁的奴隶的苦役,尹铎再以借调的方式把他们从霍太山迁往了晋阳城附近的小城平陵,预备之后三月让他们像普通庶民一样到晋阳城开挖沟渠,赚粮为生。

    免除奴隶的劳役是晋侯和四大卿族彰显德行的方式,晋侯为了平息民众对他的议论,决定半个月后再在新绛城外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活动,而负责祭祀的巫士便是晋国太史墨和他门下的神子子黯。

    于是乎,我开始变得很忙,忙得脚不着地。

    在没日没夜的忙碌中,唯一的抚慰便是红云儿的来信。

    无恤临走时从府里带走了一只鹞鹰,以后每隔数日那只满身黑羽的鹞鹰就会从远方送来他的讯息。有时只是“安好”两个字,有时则是一块漂亮的小石,而我则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新绛城发生了什么,我又做了什么。只有一次,我忽然兴起在鹞鹰腿上绑了一个驱蚊的草袋,后来等鹰儿飞走才想起,等这草袋飞跃千山到了他手上,恐怕早已枯萎没了效用。

    鹞鹰来的日子越隔越长,新绛城外用以祭祀的高台也越搭越高。

    就在祭祀前的第七日,消失了许久的明夷突然出现在了赵府。那一日,我正坐在伯鲁床边,手里的药汤才倒了半碗,氤氲的热气中,一脸忧色的明夷就推门走了进来。

    他穿着灰白色的长袍,往日披散在身后的长发此刻高高地束起,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被烈阳晒得微微发红。整个人风尘仆仆,可就在那灰暗的尘色中又透出了迷人的粉红。这个男人即便狼狈也还是美得让人吃惊。

    我呆呆地望着他,可他却好像没有看见我,只在路过我身边时取走了我手上的药罐。

    他没有说话,伯鲁也没有说话,倒药,喝药,都在一片沉默中结束了。

    明夷微笑着用袖子擦了擦伯鲁唇边的药汁,然后把头轻轻地俯在了他腿上。

    他说,对不起,我回来了。

    我看见了伯鲁眼中的水色,听见了自己心中的叹息。刹那间,我突然明白,原来当初决定留下来,等的便是眼前这一幕。

    明夷回来了,我便可以安心地离开了。远方,也有一个人在等着我,等着我陪他去看传说中的大海,海上的日出。

    接下来的几日,我再没有去赵府。

    我告诉四儿,祭天之礼结束后,我们是真的要去齐国了。

    祭天前的第三日,我按例睡在太史府。夜半,睡得正沉,院中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好似有人在喊:“人在这里——家主,家主……”分不清这声音来自梦里还是现实,我迷迷糊糊地叫骂了一声,把脑袋埋进了被子。

    嘈杂的人声越来越响,那些声音像一个个小拳头不断地敲在我脑袋上,就在我头痛欲裂之时,一声重响,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呃——”我*着睁开了眼睛,对面的白色纱窗上,不断跳动的红色火焰瞬间将我惊醒。

    失火了?

    失火了!

    “快!快醒醒!着火了!”我猛地坐起身,用力摇了摇趴在床沿上熟睡的小童。

    小童咂巴了一下嘴巴,翻倒在地呼呼大睡。

第一百五十九章 乱世飘萍(一)

    我来不及披衣,赤着脚跑到门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开门,眼前的景象就把我惊呆了。

    深更半夜,院子里站了二十多个高举火把的卫兵,他们披甲戴胄围成一圈,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映得满院通红。

    “你们是哪个府上的卫兵?为何夜闯太史府!”我站在台阶上冲人群高喝了一声。

    二十几个卫兵齐齐转脸看向我,原本背对着我的七八个卫兵随即往旁边一退,白衣白发的史墨竟从卫兵身后走了出来。

    “子黯莫惊。”史墨穿着寝衣,披散着头发,白色的巫袍只是虚虚地搭在肩上。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我快步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呜——嗯——”史墨身后的草地上突然传来几声奇怪的叫声,闷闷的,却很用力,像是有人被扼住了喉咙或是堵住了嘴巴。

    我心生疑惑斜着脑袋往史墨身后探去,锦履,胡裤,再往上便是绑得严严实实的两条大腿。小偷?刺客?我正打算上前看个仔细,身前猛地闪出一个人,恰好挡住了我的去路。

    “烛大夫?”挡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玄冠,着儒服,面色肃穆凝重的老人,此人正是烛椟的爷爷,掌管晋国礼仪事务的行人(1)烛过。

    这些日子,我帮着史墨一起准备祭天之礼时曾和他见过几面。老爷子不苟言笑,极重礼数,谈起礼法头头是道,办起事来一板一眼。和烛椟狂放不羁的性子相比,这爷孙俩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截然不同。

    “子黯见过烛大夫。”我深知烛过最看重礼仪,因此,尽管此刻散发赤脚,只着里衣,也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一礼。

    烛过同我回了一礼,转身对史墨礼道:“不肖孙夜闯太史府,惊扰了太史乃鄙平日教导无方之过,他日鄙定登门赔罪。”

    “烛大夫无需介怀,令孙今夜之请也在人伦天道之中,只是祭天之礼在即,吾实不能……”史墨说到这里,眉头一蹙,满脸难色。

    “妇人之血带秽,太史三日后要为国君祭天酬神,此时绝不可沾染邪秽之气。这是祭礼的规矩,鄙既是行人,就绝不能坏了礼数。”烛老爷子说得慷慨激昂,转头又对卫兵喝道:“还不快把人给我带走!”

    烛过一提不肖孙,我立马就想到了烛椟。趁史墨他们说着话,我往草地上瞧了一眼。果不其然,被人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的正是多日未见的烛椟。

    我当下来不及细想,一把就冲上去扯掉了烛椟嘴里的破布:“烛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子黯,子黯,救救宓曹,快跟我回府救宓曹!”五花大绑的烛椟挣扎着被卫兵从地上抬了起来。他拼了命地又踢又扭,几个卫兵一时没抓牢,“砰——”地一声把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烛大夫,你这是要做什么?”我转头对烛老爷子喊了一声,蹲下身把烛椟扶了起来:“你让我做什么?宓曹她怎么了?”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人给我抬走!”烛大夫的脸色越发难看,他对卫兵怒吼了一声,转身抬手就狠狠地甩了烛椟一个耳光:“你这不肖的东西,还敢提那女人的名字!我这张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不断嘶叫的烛椟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了起来,我想要拉住他的手,烛大夫身子一侧拦在了我面前:“烛氏的家丑,让巫士见笑了。请巫士止步,莫送。”

    “烛大夫,可是你家孙媳出了什么事?”烛椟半夜三更闯进太史府闹了这么大一出,现在又被烛府的人杀猪似扛走,不用想,定是宓曹出了大事。

    “老夫的孙媳是邮氏的嫡女,巫士莫要听他人胡言乱语。”烛大夫面色一僵,冷言冷语道。

    “烛大夫,还是让小巫过府看一眼吧。我与烛大哥是至交,对他二人的事也有所耳闻,不管这事合不合礼法,宓曹如今毕竟怀着你们烛氏的血脉。”

    “巫士身负祭天之责,不可沾染半分污秽,为保祭礼,老夫宁可不要这点血脉。”烛大夫腰背一挺,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的要求。

    我转头想请史墨帮忙劝解,不料,史墨亦是一副冷硬的面庞。

    烛椟的嘶吼声越来越远,烛老爷子颔首一礼便带着剩下的卫兵离开了。

    “师父,你为什么不让我去?”

    “你今夜要是去了,三日后的祭祀若出了什么差错,太史府、烛府都要跟着你受难。”史墨拉了拉身上披着的巫袍,语重心长道,“子黯,你最大的弱点便是肚子里这副热滚滚的心肠。有朝一日,它若是能冷下来,为师才能真正放心把这太史府交给你,把这晋国的安危交给你。”

    “师父,此间利害我自是明白,但宓曹腹中的孩子……”

    “那孩子若死了,也是他应有的命数。不要多说了,快回去睡吧。三日后的祭礼不容有失。”史墨神色一凛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晋国太史,看着他冷漠的眼睛,我自觉地闭上了嘴巴,转身回了房间。

    死了,便是那婴孩的命数。

    那我的存在呢?当年,如果没有盗跖夜闯密室救出我阿娘,我也许早就成了智跞案上的一碗肉汤;当年,如果没有伍封大火中相救,我也早已经和阿娘的尸体一起烧成了灰烬。这世间的命数,如果不争上一争,又有谁能妄自断言呢?

    史墨派来侍奉我的小童是府里出了名的机灵鬼,今晚,他做护卫的兄长又恰好在史墨身边当值,于是众人走后不久,我便打发小童去替我打听烛椟夜闯太史府的事。

    据护卫们所说,烛府的嫡孙深夜入府求见太史是为了救他府上一名怀孕的侍妾,那侍妾因为冲撞了嫡妻被烛大夫罚了跪,没想到一跪便跪出了毛病。孙子急着求太史救人,后脚赶到的烛老爷子却不让太史救人,闹来闹去,烛椟才转而闯进了我的院子。

    烛大夫刚刚说妇人之血带秽,这妇人指的定是宓曹。孕妇出血是大凶之兆,若不及时用药,怕是要一尸两命。

    “宣儿,我出去一趟。你到床上躺着,谁来也别开门。”我掀开被子把小童拉上了床榻。

    “巫士,你要去烛府?”

    “嗯,算算日子那孩子再过些日子就要出生了,我今日不去试一试将来怕是要后悔。你躺下来睡一觉,睡醒我就回来了。”我把小童按在榻上,自己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套束身的青衣。待会儿能潜进烛府见到宓曹最好,万一见不到,好歹也得给烛椟递些用得上的草药。

    “巫士,你真的非去不可?”小童抓着被角不死心地问。

    “嗯,别怕。我保证不会被师父发现的。”

    “哎,太史早就知道巫士要偷溜出去呢!”小童学着大人的模样叹了口气,掀开被子,极麻利地从门外捧了一套婢女的粗麻布裙进来,“太史让巫士抹黑了脸以后,穿上这套衣服去烛府,还有带上这个药……”小童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小药瓶递给了我。

    “你刚才遇见师父了?”我打开药瓶闻了闻,里面装的是紫苏艾叶丸。

    “太史还让人给巫士备了马车。他说,巫士不去最好,要是非去不可就扮作送药的巫女去。”

    “小鬼头,你怎么不早点说!”我笑着在小童的脑袋上敲了一计,心道,师父啊,师父,原来你也有心软的时候。

    这会儿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月亮早已不见了踪影,漆黑的天幕上只留了两三点晦暗的残星。从太史府到烛府要经过新绛城最长的一条街道。在街道的这一头,醉酒的外乡人还抱着行囊和酒坛沉醉在昨日的旧梦里,另一头,早起的小贩已经挑着担子摸着黑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太史府的马车一路向西,踏碎了游人的美梦,赶跑了小贩的瞌睡,最终在烛府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顶着替太史送药的名头,我这个相貌乌黑丑陋的巫女顺利地进了烛府。

    烛大夫在前堂召见了我,他端坐在案几之后,半眯着眼睛满脸疲色。门房管事按他的吩咐举着一盏铜灯在我脸上照了一圈,他抬眼瞧了瞧,可往日如炬的目光还未落到我脸上就已经虚散在了空中。

    “是太史让你来送药的?”他问。

    “是。”我颔首垂目低声应道。

    “三日后的祭礼你可需参加?”

    “小女是太史府看管药材的巫女,尚无资格参加祭祀。”

    “哦,这就好……”烛大夫说完久久没有出声,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案几之后的老人已然合眼睡了过去。折腾了一个长夜,这个严苛的老人早已精疲力尽。

    “家主?”管事试探着唤了一句,烛大夫闷哼了一声,闭着眼睛朝我们挥了挥手:“下去吧。召长房家的来,即是姐妹也该送一程。”

    “诺。”管事行了一礼,带着我从前堂退了出来。

    长房的孺人,想来就是那位嫁给烛椟父亲的邾国公主,可叹一对姐妹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做了婆媳。

    “巫女沿着这条道进去,最里面点着灯的那间屋子就是了。”管事把手里的铜灯盏递给我,转身便要离开。

    “管事还是引个道吧,我怕走偏了路来不及救人。”灰蓝色的晨色中,一条弯弯曲曲的林荫小道不知通往何处。

    “流了一夜的血了,没得救了。这会儿,怕是胎都已经落了。巫女进去瞧一眼,替太史表个心意就回吧。我还得赶在那女人断气前把曹孺人引来,晚了可就来不及了。”管事说完小跑着离开了。

    孩子保不住了?我心下一凉,举着灯盏快步拐进了小道。

第一百六十章 乱世飘萍(二)

    “啊——嗬——嗬嗬——”

    小道的尽头坐落着一间矮房,灰蒙幽蓝的晨霭之中,四个头戴鬼面,身穿黑羽袍的巫人正张牙舞爪地在房门前大声叫嚷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们一会儿跺脚,一会儿扬手,一会儿又抱成一团仰头高呼。我虽然知道这是巫人们在驱赶觊觎凡人胎儿的恶鬼,但他们可怖的声音混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不由让我背脊发寒。

    “你是何人?”这时,一个素衣婢子端着一盆冒着白雾的热水从我身旁窜了出来。

    “这位姐姐好,我是太史府的巫女,专为救人来的。”

    “哦,太史府来的?这边的正门不开,和我从小门进吧。”婢子打量了我一眼,慢悠悠地端着热水朝小屋走去。她脚步轻缓,嘴角微扬,眉宇间似乎还带着一丝喜气。

    “姐姐可否走快些,救人之事缓不得啊!”我疾走两步越过了她,“小门在哪?在屋子后面?”

    “屋子里的那位平日恶事做得太多,这回是老天要收了她。巫女你啊,再急也是没用的。”婢子不指路反而停下了脚步,笑着朝我身后招了招手:“喂——这儿,这儿,里面怎么样了?”

    我一回头,从对面走来一个梳着总角的蓝衣小婢。她手里端着一个小盆,见到我先是一怔,随后朝我身旁的素衣婢子点了点头:“落了,你瞧——”

    她把手中的小盆轻轻一斜,我定睛一看,铜盆之中赫然是一个已然成型的血肉模糊的胎儿。胎儿圆圆的脑袋小小的身子浸在血水之中,随着小婢子的走动,不断地颤抖起伏。我猛地捂住嘴蹲了下来,腹中一时翻江倒海。

    “这是谁?”

    “哦,没事,太史府上派来的小巫女。对了,孺人还在里面坐着?”

    “嗯,总要坐到那女人断了气才……”蓝衣小婢见我站了起来,面色一变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巫女,小门在前面那棵柏树旁边,敲三下门环,里面的人就会给你开门了。”素衣婢子拉了自己的同伴到一旁说话,随手给我指了指路。

    我此刻粗衣麻裙,一张脸又涂得黝黑,这两个小婢只当我是太史府最下等的巫女,因而全然不顾忌我的存在,径自在一旁咬起耳朵来。

    烛大夫没有回晋之前,宓曹仗着烛椟的宠爱在烛府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但当两个小婢看着血水里那一团小小的身子露出微笑时,我仿佛透过她们的面庞看见了恶鬼的欢颜。

    宓曹,你究竟对这些人做了什么?这些人又对你做了什么?!

    怀了那么多个月的孩子,怎么可能跪一跪便落了,我早前一直觉得邮家的女儿可怜,可如今看来,这高墙深院里长大的贵女,怕没有一个是真正纯良无害的。

    我在心中长叹一声,抬手敲响了门环。

    开门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她得知我是太史府派来的巫女后,冷冷地瞧了我一眼,阴阳怪气道:“不是说不来人吗,怎么又来了?在这儿候着,等我禀过孺人再……”

    我承认自己不喜欢宓曹,在踏入这座府邸之前我甚至觉得烛椟不该为了宓曹这样只求权势的女人而冷落了自己的正妻,可这会儿听着老妪怪异的语调,想起门外小婢脸上的笑容,我的心里突然烧起了一把无名火。这是要做什么?把孩子弄死后,还要把失了孩子的女人也熬死吗?即便再怨恨,人命终究还是人命啊!

    “我自己进去,不麻烦嬷嬷了!”我一把推开老妪,大步走了进去。

    寻着浓烈的血腥味我很快就找到了宓曹的房间。床榻上,宓曹的脸褪尽了血色,原本顾盼生姿的一双凤眼紧紧地闭着,一头如云的长发混了血水和汗水蔫耷耷地披在枕席上。

    闷热腥臭的空气充斥着这间宽不到六步的房间,我屏住呼吸想要伸手打开墙上的小窗,却被颤巍巍跑进来的老妪拉住了手:“放肆!孺人,这太史府来的巫女太不懂规矩了!”

    “嬷嬷,你出去吧。”一个软软的声音从房间的角落里飘了出来。我认识这个声音,它属于一个面色温婉的女子,满心满眼只有夫君一人的女子。

    “巫女既是太史派来的人,自然知道此处污秽,开窗恐透了血污,不吉。”烛椟的正妻琼女缓步走到了我面前,她穿了一件红缘凤鸟纹的褐色深衣,一只手虚虚地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见过孺人。”我放下手行了一礼,心道,尹铎说得没错,邮家的女儿果真也怀孕了。

    “床上的妇人是府里的侍妾,刚刚已经落了胎。这会儿看样子,人也快不行了。巫女今日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敢问孺人,这侍妾是何时出的血?”我撩起床上的被子瞧了一眼,宓曹身下,深浅不一的血迹浸透了床褥。

    “这我倒不清楚了,是个犯了错的侍妾,在院子里跪了一天,什么时候出的血也没人瞧见。不过巫女莫慌,要是治不好,家主也不会怪罪……”

    琼女说话的当口,我已经取了桌上的热水混着紫苏艾叶丸调了一碗汤药。

    “巫女的手着实太快,哎,可惜了太史的良药。这妇人如今昏迷不醒是喝不进药的。”琼女皱着柳眉走到我身边,开口不提救人,倒先可惜起药丸来了。

    “小女既然调了药,自然有法子让人醒过来。”

    “哦?”琼女面色一僵,但很快就又恢复了柔色,“太史给的药自然是顶好的,早先良人在府上失礼惊扰了太史,没想到太史非但没有怪罪,还专门派巫女过府送药,真是心慈大度。良人如今正闭门思过,改日我夫妻二人定会登门向太史谢罪……巫女,妇人已经流了一夜的血,喝了你这药真就能好吗?”

    琼女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客套的说辞,想问的无非就是这最后一句。

    “紫苏、艾叶有止血之用。孩子虽然没了,但大人兴许还能保住。”

    “紫苏、艾叶竟有这般奇效?让我瞧瞧!”琼女伸手便来端那药碗,“哎呀——”她刚把陶碗端起来,下一瞬已经松开了手。

    “孺人小心——”我早料准了她的心机,候在底下的手稳稳地接住了陶碗,“孺人小心些,摔了这碗可就没有多余的药汤救人了。”

    “是我大意了,没想到这水这么烫……”琼女歉笑一声,伸手抚了抚鬓发,侧身在床榻上坐了下来。

    我伸手摸了摸宓曹的额头,又用手指探了探她的脉息,转头对琼女道:“孺人有孕在身,不如先到外面透透气,这里交给小女就好。”

    “不,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不用管我。”琼女摇了摇头,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仿佛要从我的脸上读出宓曹的生死。

    这是两个女人的战争,眼前坐着的嫡妻,她虽然击败了对手,但依旧紧张惶恐。刚刚那蓝衣婢子没有说出口的也许就是“放心”二字吧,孺人总要坐到那女人断了气才放心。

    正当我感叹唏嘘之时,窗外突然传来烛椟的一声怒吼:“把这盆东西给我拿开,这不是我的孩子!你们骗我!宓曹——宓曹——”

    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宓曹似是听见了情人的呼喊,眉头一皱低低地嘤咛了一声。

    我见她有了反应,连忙取出袖中装了药草的香包在她鼻下拍了两下。

    “呃——”宓曹猛抽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宓曹这一睁眼,把身旁的琼女惊得跳了起来,她眉头一皱,脱口而出:“她怎么醒了!”

    宓曹虽然睁着眼睛,但两颗瞳仁依旧迷蒙游离,她似是看不见我和琼女,只拼命地转动脑袋想要搜寻烛椟的声音:“珍匣……珍匣……”她颤抖着嘴唇呼唤着情人的名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翻滚而出。

    “宓曹——”烛椟的声音随着一声巨响冲进了我的耳朵,墙上木质的窗棂已经被他一剑劈成了两半。

    “不行啊!家主吩咐……”

    “滚——”窗外,满身戾气的烛椟一脚踢飞了一个试图想要拽住他的卫兵,“回去告诉老爷子,今天我就是死,也不会离开这里!”说完,他扯下脖颈上的一根断绳狠狠地甩在地上,双手一撑便要跃进屋来。

    “你疯了!你不可以进来!”面对满脸煞气的烛椟,琼女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张臂拦在了窗口,“爷爷不会让你进来的,你私逃出来会受重责的!”

    “你走开!”烛椟翻身跳了进来,一手拨开了挡在他身前的妻子。

    “不可以!”琼女踉跄了一步,转身不依不饶地扯住了烛椟的衣袖,“你别忘了,她是你的姨母,是你的姨母!”

    “是,她是我的姨母,可我现在不在乎了,不在乎!让天下人都笑话我去吧!琼女,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说让我给你一个孩子,我就给了你一个孩子,可你答应我的呢?邮良那日来,你同他说了什么?邮良又和老爷子说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你为什么要把她害成这样!”烛椟抓过琼女的肩膀一阵用力地摇晃。

    琼女被烛椟的怒吼吓呆了,她瞪大着眼睛,苍白着脸,纤细的肩膀似乎下一刻就会被暴怒的烛椟捏碎。

    可就在我以为她快要晕厥时,琼女突然疯了一般挣开了烛椟的手,她捂着肚子往后退了两步,厉声冲着她敬爱的夫君喊道:“是她逼我的,是她先来害我的,你为什么不问问她,她干了什么!”

    “她干了什么?她只想活得有尊严!”

    “可我只想活着,我只想我的孩子活着!”

    “可你现在害死了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我端着药碗立在一旁,这撕心裂肺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吼已经彻底让我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围绕在他们周围的汹涌的情感像夏日里迅猛的风暴瞬间席卷了这间小屋,而风暴中央的三个人早已体无完肤。

第一百六十一章 代天受礼(一)

    “珍匣……”在风暴之中,一声虚弱的*打破了可怕的对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宓儿,我在这里,我在这儿。”烛椟丢下满脸涨红的琼女飞身扑到了床边。

    “珍匣……珍匣……”宓曹的眼神依旧飘忽,她只能摸索着拉住了烛椟的衣襟。

    “我回来了,再不走了。你怎么样,可是疼了?”烛椟捏着她的手,眼中已满是泪光。

    “我不想死,我怕……我怕黑,珍匣,我怕……”此刻的宓曹褪去了她满身的利刺,她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紧紧地拽着烛椟的衣服,苍白消瘦的手背上布满了青紫色的血脉。

    “不怕,你不会死。记得我说过的吗?耳垂圆溜溜的女孩都能长命百岁。”烛椟笑着用指腹抹去宓曹脸上的泪水,然后拉着她的手,放在了她的耳垂上,“瞧,你的多圆。”

    “你骗我的,你那年失约没来,我就知道你是个骗子……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你们都瞧不起我,都想我死……我要让你们后悔……”宓曹的声音从初时的尖锐变得越来越弱,最后已经几不可闻。

    “宓儿,别睡,你醒醒——”烛椟一手把宓曹搂了起来,“我失约了,我负了你,我是个骗子,你起来骂我,我欠了你那么多,你不能就这样饶了我啊……”男儿的泪水洒满了衣襟,房间里的血腥之气也越发浓重。我掀开被褥一看,宓曹两腿之间俨然又多了一滩鲜红的血液。

    “先给她喂药吧。”我急忙端着药走到烛椟身边。

    “喂药?如今即便喂的是仙药,她也活不了了!”烛椟一把挥开了我,他低头握着宓曹的手吃吃笑道,“这回你高兴了,她死了,你们就都高兴了!”

    “是她先害我的,是她……”琼女望着烛椟,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哭泣。

    血崩之症,无药可医。

    看到宓曹身下的那滩血时,我就明白,这个骄傲的姑娘这回是真的活不了了。

    六年的时间,她逃过了邾国的政变,逃过了奴隶贩子的毒鞭,她甚至逃过了雍城的那场战火。可这一回,她却没能逃过一个女人的怨恨。

    高墙深院里的战斗永远都藏在暗处,当嫡妻有了孩子,她怎么可能会放过怀孕的妾室,尤其是一个仗着夫君的宠爱无视自己的妾室。

    宓曹尴尬的身份,咄咄逼人的脾性让她成了这场战斗里千夫所指的一方。烛过、邮良、琼女,包括这府中的奴仆,如果所有人都视她为敌,那么烛椟一人的爱又怎能护得了她?她既播了怨恨的种,就注定逃不开怨恨的果。

    我默默地看着屋里的三个人,不禁想,如果当初宓曹能再圆滑些,卑微些,那结果会不会不同?

    当我的视线落在宓曹痛苦却依旧倔强的面庞上时,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无比可笑。如果宓曹变得圆滑、卑微,那她便不是她自己了。这个从云端跌落谷底的小公主,也许就是靠着那几分咄咄逼人的骄傲和猖狂才坚强地活到了现在。

    “宓曹,君父来信了——”这时,房门外突然奔进来一个梳高髻,穿锦衣,手拿帛书的女子。一样的凤目,一样的长眉,只是眼前的女人比起瘦高的宓曹要圆润,富态。

    “阿姐……”宓曹听到女子的声音突然瞪大了眼睛,她挣开烛椟的怀抱,猛地坐直了身子,“阿姐,君父要来了吗?来接我回去吗?”

    “君父来信了,扶持邾子革的吴王打了败仗,越王已经答应帮君父回国夺位了。”曹孺人抓着宓曹的手喜不自禁。

    “珍匣,你听见了吗?君父要复位了,我又是公主了,你听见了吗?”宓曹苍白的面庞泛起一抹异样的潮红,她拽着烛椟的手,一刻不停地说着。

    “我听见了,你累不累?我们先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好吗?”烛椟见宓曹有了精神,一时间又惊又喜,他揽着宓曹的肩膀尝试着让她躺下来。

    “不!珍匣,君父要复位了!我又是邾国的公主了!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知道,我要让那些作践我的人都知道……珍匣,娶我为妻吧!你那年在清碧池前发过誓的,我不要做侍妾,我是邾国最尊贵的公主!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宓曹的嘴角绽开了一个美丽而骄傲的笑容,然后,她便带着那个笑容滑倒在了床上,再也没有醒来。

    男人的嘶吼,女人的尖叫,门外响起的纷乱的脚步声,在我回到太史府后的第二天,我的脑子里依旧回响着那些嘈杂惊恐的声音。

    宓曹死了,那个站在奴隶台上怒视我的女孩,带着她最美的笑容死在了情人的怀里。

    吴王败了,陷害宓曹的邾子革败了,她的君父获得了越王的支持。不久的将来,宓曹也许真的能如她所愿,风风光光地回到邾国,然后再用她公主的权势惩罚那些作践过她的人。

    但命运和她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她死了,死在了一切美好未来的前头。烛府的宗庙里不会有她的名字,她的尸体会被抬出烛府草草地埋掉,她会以一个获罪侍妾的身份被人彻底地遗忘。

    可我忘不了,十年,二十年,只要我看到无邪的脸,我就会想起当年她怨恨的眼神。

    她与我,都是这乱世洪流中的一片浮叶,明天会漂到哪里,没有人知道。如今,她的漂泊已经到了终点。而我呢?我的未来会在哪里,我的终点又会在哪里?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踏实,依稀做了几个和宓曹有关的梦,醒来却已不记得梦中的场景。身上覆了一层密密的细汗,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我披着外袍站在屋外的台阶上,远处的天际时不时落下两道明亮的闪电,照得天幕忽明忽暗。风吹起我的长发,扬起我的长袍,我闭上眼睛,任狂风卷着雨点重重地打在身上。

    这样的风,这样的雨,何时才能停息?

    这样的乱世,这样的纷争,何时才到尽头……

    今早,明夷派人送来了一封帛书,一筒苇杆。伯鲁要到南方的安邑养病,明夷决定同行。帛书上说,竹筒里的是刻了字的密函,天枢坎卦的主事因为它送了命。

    坎卦里的人,是负责搜罗天下各国信息的商人。坎卦的主事明里是齐国富甲一方的商人,暗中却负责收集、买卖各国讯息。明夷没说他是如何得了这份密函,只说这苇杆上似乎刻了好些赵家采邑的名字。他将密函赠给我,是想让我解密之后带到齐国交给无恤。若此事真与赵家有关,就当送无恤一个立功的机会,若与赵家无关便随我出售,一切所得,只当是这些日子我为伯鲁看病的诊资。

    天枢的坎主为了这筒苇杆送了性命,不难想象这上面记的会是怎样惊人的秘密。

    如果我在几天前得到它,我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想要解开其中的秘密。可从烛府回来之后,我忽然觉得累了,倦了。今天是一筒苇杆,明日也许是一封血书,我解开了这一个,还会有下一个。只要纷争不停,就永远都会有新的阴谋,新的牺牲。

    我不想再在洪流里挣扎,我想寻一处避风的湾口,避开这漫天的风雨,无尽的争斗……

    两日的狂风骤雨之后,新绛城终于迎来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知道,在既定的命运前,我避无可避。

    浅蓝明亮的天空上,鱼鳞般细小的云片被风吹拂着连绵到了远方苍茫的山巅。

    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把新绛城的大街小巷堵得水泄不通。

    食时,祭祀的队伍从公宫出发。黑甲武士队首开道,身穿五彩羽裙的百巫紧随其后,击皮鼓,且歌且舞。晋侯头带冕冠,身着饰有日月山川纹样的礼服坐在四骥马车之上。在他身后,是晋国四卿和上百名身穿礼服的各阶大夫。

    街道上围观的人们先是避让,车队通过后,便又自觉地跟在祭祀的牲品之后,浩浩荡荡地朝新绛城外的祭坛走去。

    此番为祭礼而建的祭坛是一个高十丈,径宽三丈的五层圆坛。在圆坛的顶层早已陈列好了祭祀所需的鼎、簋、卣、觥等一应青铜礼器。由于这次祭礼的目的与以往不同,因此从九原等地闻讯赶来的国民、庶民都被破例允许在离祭坛十丈之外的地方全程观礼。

    吉时一到,鼓乐齐鸣。

    晋侯在史墨的指引下,手持玉圭缓步走上祭坛。杀牲,点火,半个时辰之后,晋侯以青烟为讯,请求天神接受晋人的奉献。

    在祭祀中,天神无法直接享受牲品,因此需要为祭礼找一名通神之人,由他来代替天神受礼、赐福。这个人便是祭天仪式中的——“尸”。

    而今日,我便是那个代替天神接受祭享的凡人。

    为了这一刻,史墨拿出了他当年为周王祭天时所穿的巫袍——乌金袍。这是一件藏满玄机的巫袍,它曾让史墨成为世人口中的一个神话,也奠定了他在晋国多年来不可动摇的地位。这一次,史墨是想借由乌金袍的“神力”把他昔日的荣耀传给我。夫子过世时,放心不下他年幼的女徒。这个与夫子有着相同面貌的老人也希望在他百年之后,让这份接近神的荣耀,保护我不受他人的欺辱。

    那一日,当史墨把沉甸甸的乌金袍交到我手上时,他说,如果我穿上这件乌金袍当着百官黎庶的面接受了晋侯的献礼,那么我将和他一样再也走不出世人的视线,走不出无尽的纷争。这,便是荣耀的代价,保我平安的代价。

第一百六十二章 代天受礼(二)

    十一年的时间,三千多个日夜,从秦国到晋国,从一个绝望弃生的孤女到今日代天受礼的神巫,旁人看来也许风光无限,可只有我自己明白,这一路走得有多艰难,有多身不由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丑陋的铜石终于变成了锋利的宝剑,可没有人会去想,它经历了多少锤打,将来又会洒上多少鲜血。

    我仰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祭坛,每往上走一步,脚步就愈加沉重。

    “献——”鼓乐之后,礼官高亢嘹亮的声音直入云霄。

    面朝太阳升起的方向,我展衣落座,蔚蓝色的天空中有彩尾飞鸟展翅掠过。

    须臾,高台之下的人群爆出阵阵惊呼。

    阳光直射下,乌金袍闪出了点点耀眼的金光。从衣领到下摆,整件巫袍如同被骄阳点燃,迸发出夺目耀眼的金光。

    乌金袍,看似用最普通的丝绢缝制而成,但内里却藏有一层黄金制成的金衣。外层的丝绢采用了变换经纬线的特殊织法,让乌金袍只有在太阳直射的情况下,才会熠熠生辉。

    站在我面前的晋侯惊呆了,他身旁白须飘飘的史墨垂目而笑。

    献酒、献牲、献食,一套复杂的礼仪之后,便轮到我代替天神向晋侯赠饮答谢。

    晋侯俯身在我身前跪下。顷刻间,高坛之下的所有人,包括赵鞅、智瑶在内,全都俯下了身子。

    触目所及之处是大片大片黑压压的人头,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朝我扑面而来。鼓乐在这一刻停息,新绛城外的原野上众人皆伏,只我一人高高地站在祭坛之上。我忽然觉得害怕,我想要伸手抓住点什么,但身边却只有一缕触不到的青烟。

    恍惚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月白色身影。他远远地迎着风站在人群之后,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感受到了他温暖的目光。

    是他发现了我这块丑陋不堪的铜石,是他在我身上敲下了第一计锤音。

    将军,如今你眼中的这一幕是你高兴看到的吗?这,便是当初你想要为我编制的未来吗?像这样,站在万人之上……

    我怔怔地望着远处的伍封,他仰头看向我,然后一撩下摆,俯身跪了下去。

    那一瞬,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阿拾,认命了吧!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心里已再无恐惧、再无彷徨、再无激动、再无欣喜。

    “赐——”

    礼官一声高呼,鼓乐之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的祭祀出奇得顺利,祭坛之上那金光闪闪的身影成了天神降临的绝佳证明。目睹这一神迹的人们奔走相告,他们说,晋国的灾难终将结束了。

    正如史墨所预料的,祭礼上的神迹让百官、黎庶都记住了巫士子黯的名字。可他们不知道的是,祭礼结束后,那个闪耀着金芒的神子便病倒了。

    病了三日,睡了三日。

    睡醒,窗外已是昏黄一片,派去城外接四儿和无邪的马车依旧没有回来。

    伯嬴出现的时候,我正独自坐在屋檐下望着金红色的落日出神。

    伯嬴告诉我,她和伍封的婚礼就定在下月十五。半个月前,伍封带领的秦国迎亲队伍已经到了晋国西境。

    那日,在祭坛上看见伍封时,我就已经猜到了这个消息,只是没想到他入绛观礼竟没有告知伯嬴。

    “贵女今日来是想请师父占卜离晋的时间吗?”我给伯嬴倒了一杯清酒,自己陪着喝了两口热水。

    “离晋的日子和时辰早些日子都算好了。今日来,是想求太史赠一道得子的咒符。”伯嬴端起酒杯仰头饮尽,喝完又把杯子往前递了递,“子黯,我听说伍将军在秦国还有个儿子,你可见过?可好相处?我这刚嫁人就当娘,心里慌得很。”

    “将军有一个儿子叫伍惠,但平日不住在雍城,贵女无需多虑。”我微笑着替她斟满酒杯。

    “这就好。”伯嬴长出了一口气,自嘲道,“说了你可别笑话我,我这都有两日没睡觉了,心里慌得很。原以为女人到了我这年纪,什么都看淡了,没想到事到临头还是会害怕。”

    “等贵女过几日见了将军,心里自然就踏实了。”

    “我原本早就想来找你说说话的,都是那代国来的死胖子把我给闹的,耽误了这么多天。”

    “代国来的胖子?”

    “就是卿父请的一个宾客,这几日老缠着我带他东逛西逛,烦死人了。哦,对了,我今日来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烛椟府上那个不要脸的妾室三天前死了,这回他们府上总算是消停了。”

    “我听说了。只是苦了烛大哥……”

    “有什么好苦的,男人忘性大,等过两年让琼女再给他娶两个貌美的妾室,生几个闹腾的孩子,他一准就忘了。对了,你什么时候去齐国找无恤?”

    “明日一早就走。”

    “明日我手头有一批齐国虹织坊的绢丝要到,上回运来的颜色太鲜就全都做了我的礼服,这会儿特地订了些素淡的颜色,打算到时候带去秦国给将军做几身舒服的儒衣。”伯嬴说话间已经在我的水杯里倒上了清酒,“今天同我喝一杯,明早就不去送你了。”

    “谢贵女。”我含笑端起杯子,仰脖悉数饮下。

    “红云儿托付给你照顾,将军那里你可有什么话要我代传的?”

    我因为隐瞒了伍封入绛的消息心里总有些异样,所以当伯嬴提起伍封时,稍稍有些呆滞。

    “没有就算了。子黯,谢谢你的酒,我们后会有期!”伯嬴拍了拍我的肩膀,起身从小仆手里接过了马鞭,“我走了,别送!”

    “贵女珍重。”我站在院中朝她俯身一礼。

    伯嬴用力点了点头:“放心,我们会好的!”说完大踏步走了出去。

    是啊,他们定会一生一世好好的。

    我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夕阳为整座太史府染上了迷蒙的桔红色。这抹浓色是离人的颜色,每当遇上这样的黄昏,我的心里总会泛起一丝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愁绪。

    暮春已过,初夏新临。

    我辞别史墨,带着四儿和无邪在万籁俱寂的清晨离开了新绛。

    当马车经过城外那座高耸的祭坛时,四儿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她问,阿拾,那是不是一个女人一生能够站到的最高的地方?

    我顺着她的视线仰头望去,是啊,这也许是我这一生所能站到的最高的位置。可是,那个位置给我留下的只有一种无法挽救的孤独,仿佛平日亲近的、在乎的东西在万人皆伏的那一刻全都离我而去。

    “四儿,永远别去羡慕那些站在高处的人。高处风大,冷得很。”

    “我不羡慕,我将来只求有块田,有座屋就好了。”四儿摊开自己的绢帕,拿了一块桃干放在我手上,又取了另一块塞进了前头赶车的无邪嘴里。

    “嗯,再有一个疼你护你的良人就更好了。”我咬了一口桃干,甜甜的感觉瞬间布满口舌。

    “你老这么说,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娶我?”四儿低下头,左手不自觉地拉扯着短衣上的系带。

    “他上次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拼死在华山脚下救了你,单这份情谊就足以证明他心里是有你的。等我们到了临淄城见到了他,我再帮你仔细问问。他要是想娶你,我就把明珠美玉全卖了,换了良田美宅让你们好好过日子。”

    “那你呢?你会和赵无恤成亲吗?”

    “我?我不知道。有朝一日,他若是做了赵氏的世子,自有他要娶的嫡妻。我和宓曹一样,我不愿做侍妾,也做不来侍妾。他爱我一日,我便爱他一日,他若是哪日倦了厌了,我便放他离开。”

    “你不嫁人,可怎么和他生养孩子?”

    “咳咳咳……”一颗桃碎猛地呛进了喉咙,我止不住地咳嗽,到最后竟咳出了眼泪。

    “四儿,你说什么鬼话!快给我出来!”无邪猛地一拉马缰把车子停了下来,

    “呛到了,你别乱嚷嚷。”我忍住喉头的不适,钻出车幔推了推无邪的肩,“快走吧,天黑前还要赶到下一个驿站。”

    “可她说得你掉眼泪了……”无邪伸手擦去我眼角的泪水。

    “我没事。”

    无邪正欲执鞭拍马,我们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哀婉的歌声。一匹枣红马驮着一个披头散发浑身酒气的游侠儿慢悠悠地从我们身旁经过。那男子低着头,抱着马脖子,嘴里断断续续地唱着一首小调。

    “阿拾,谁在唱歌?”四儿瞪着一双明亮的杏眼从车幔里探出了脑袋。

    “人在那儿呢!”我用嘴巴努了努,“醉得不轻,歌唱得却好听。”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莫知我哀……”男子唱到一个哀字,身子倏地一滑,砰的一下从马上摔了下来。

    “无邪,快去看看!”

    无邪扔下马鞭,两步就跳到了男子身前:“阿拾,是烛家的那个人。”无邪把地上的人扶了起来,回头冲我喊道。

    “烛大哥!”我和四儿连忙跳下了车。

    “别碰我——你们谁也别碰我——”烛椟捡起滚落在地上的一个酒壶,摇摇晃晃地把它重新挂回了马上。

    “烛大哥,你这是要去哪?”我把他落在地上的青铜长剑捡了起来,“再往前面走可就要出新绛城的地界了,烛大夫和琼女会担心的……”

    “谁是你烛大哥?我是个骗子,只是个骗子……”烛椟一把抓过长剑,按着马背就想上马,但跳了两回都跳不上去。

    “烛大哥!”我一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逝者已逝,你得想想琼女肚子里的孩子。”

    “我没有孩子,我的孩子已经死了,死了……”他垂着脑袋,并不看我,声音里有浓到化不开的哀伤。

    “你要去哪里?”

    “你别管我——扶我上马——”他嘶吼了一声,把头转了过来,那是一双愤怒与悲伤交织错乱的眼睛,那眼睛里殷红一片。

    我怔怔地松开了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无邪,扶他上马。”

    无邪拎着烛椟的腰带把他放到了马背上。烛椟抓过马缰,摇晃着身子踢了一下马腹。枣红马喷了几个响鼻,慢慢地朝前踱步。

    “阿拾,烛大哥怎么了?我们不管他吗?”四儿抓着我的手臂,担心道。

    “我们走吧,能拦住他的人已经死了。”

    “为了宓曹那样的人……”

    “四儿!”我转头捂住了四儿的嘴,叹道,“烛椟心里的那个宓曹,我们谁都没有见过……”

    谁骗了谁,谁又负了谁,到头来终只能叹一声,原来不是每一个美好的开始,都会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晋国卷(完)

    明日会开始更新齐鲁卷,敬请期待。

第164章 夜入临淄(一)

    这个世界有多大,如果你没有亲自看过,你永远无法想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我在郑国开满鲜花的原野上奔跑,当我在卫女多情的目光中放肆狂饮,当我日暮西山饮马黄河,我忘却了一切的烦恼,一颗心完完全全沉醉在了沿途的美景之中。从新绛城出发,借道郑卫两国,当我越过齐长城到达齐都临淄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半月。

    临淄城,一座云集天下巨贾,吸引八方来客的城池。一座让天下游子乐其俗,恋其富,久居而不思归的城池。

    四儿望着远方暮色中的临淄城,脸上有无法抑制的激动:“阿拾,我们终于到了!”

    “无恤的院子在东城外淄水旁,我们可以先从西门进去,逛一圈再从东门出城。”我摸了摸身边狂打瞌睡的无邪,柔声道:“走了这么多天,累坏了吧?进去躺一会儿,待会儿到了我叫你。”

    无邪对陌生人多的地方一向没什么好感,因而非常痛快地把马缰交给了我,自己猫腰钻进了马车。

    我驾着车,沿着临淄城外宽阔的大道一路狂奔,很快就把火红的夕阳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天色越来越暗,当我们的马车来到临淄城高耸的城墙下时,灰紫色的天幕上已升起了第一颗明亮的星辰。

    临淄城四面环水,分大小两城。大城是官吏、商户、黎庶统居的地方,南北有九里之长。大城的西南方连着小城,那里是齐侯富丽堂皇的宫殿所在。

    我们的马车缓缓通过西大门,一座繁华喧嚣的城池出现在了我面前。

    夜色之中,宽阔的街道上商铺林立,灯火通明。人、马、牛、车,来来往往,穿梭在本该归于宁静的市集上。身穿冰纨细缯的贵人和脚踩草履芒鞋的庶民挤在同一间商铺里;高鼻深目的狄人披着毛色绝佳的狼皮、狐皮大声吆喝着;三五成群的孩子光着脚丫,拎着水桶从我们马车旁经过,一转眼就跑进了沿街的一家二层酒楼。

    “最新鲜的银面鱼到了——”站在酒楼门口的黄衣小仆亮开嗓门高唱了一句。

    “二楼四人桌的要两条,门口靠窗的秋大夫要一条……”酒楼里一时人声鼎沸。

    在离酒楼不到五步的巷口,一群游侠儿正围着两只互相啄斗的雄鸡嘶叫着,呐喊着。齐人好斗鸡、走狗、六博,两只雄鸡飞来跳去竟叫一帮子男人吼得面红耳赤。

    临淄城没有夜晚。我望着前方灯火璀璨的街道和川流不息的人潮,终于相信了这句流传在晋国商人之间的话。

    “大家看呐,清乐坊的车子来了——清歌姑娘来了——”酒楼上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

    “哪里?哪有清乐坊的车子?”几个围在一处斗鸡的游侠儿腾的一下全冲到了街上。六个人扛着剑,大敞着衣襟正好挡在我的马车前面。

    “几位大哥,可否让一让?”我拉紧缰绳,冲他们高喊了一声。

    “楼上的兄弟,你可看清了吗?别唬弄我们哥几个啊!”一个留着大胡子,发髻里插了一根柳条的游侠儿冲酒楼上的人吆喝了一声,其余的几个人也纷纷仰头往酒楼上看,好似完全没有听见我的话。

    “来了,来了!”二楼的男子一出声,沿街的酒楼食肆里,顿时探出了无数个脑袋。街道旁挑着担、推着车的小贩也都停了下来,个个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兴致勃勃地张望着。

    “看看看!没钱,你看了也吃不着!没出息的东西……”一个包着靛蓝头巾的农妇朝身旁的男人啐了一口,那男人倒也不恼,用手抹干了脖子上的唾沫,依旧满脸痴迷地看着街道尽头。

    叮铃,叮铃,风中传来一阵悠扬的铃声,整条街忽然静了下来。

    所有的声音似乎都为了这几点铃音停止了。

    “俊脸小哥,把车往旁边移移,别挡着道!”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操着一口生硬的齐腔扯了扯我的衣袖。

    “阿拾,怎么了?”四儿揉着眼睛从车子里爬了出来。

    “不知道,说是有什么车子要来,让我们往旁边移移。”我掉转车头在街道右边的一处空地上停了下来。

    此时,耳边的铃音愈发清晰,空气中飘来了一股馥郁的甜香。在街道的拐角出现了一头体无杂色,颈带花环铜铃的白牛,白牛身后拉着一辆翠色轻纱覆五彩锦幔的车子。

    “清歌姑娘——清歌姑娘——抚一曲吧!”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安静了许久的人群忽然又沸腾了起来。

    “车里坐的是这临淄城里的伎人吧?这么会有这么大的排场?”四儿凑到我耳边惊奇道。

    “临淄城的歌伎、舞伎足有千人,这清歌姑娘那么出名,定是个中翘楚。”

    香车眼见着就要行到我们身边,驾车的小婢子是个**岁的女童,梳着总角,两颊泛着桃红,眉眼之间已经可见将来的绝色之姿。我和四儿咬着耳朵说着悄悄话,那驾车的女童突然转过头看了我一眼,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可我却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的惊讶和莫名的敌意。

    “小枣儿莫加鞭,白牛车儿迟迟行……”几个刚送完鱼鲜的男童抱着湿答答的木桶跟着车子边敲边唱。

    驾车的女童朝他们一嘟嘴,偏生狠狠地甩了一鞭,白牛哞哞叫了两声,加快了速度。

    夜风吹拂着五彩的车幔,在幔布之后隐约坐着一个手抱瑶琴的女子。她头戴面纱,让人看不见容貌,但直觉会是个不可多见的人间绝色。

    “四儿,明天我们也去逛逛清乐坊吧。”

    “先别惦记着逛教坊看姑娘,这会儿可有人在淄水边火急火燎地等着你呢!”四儿捏了我的脸颊,打趣道。

    “死丫头,过两天见了于安,看我怎么笑话你!”我想到无恤,脸上一热,也顾不得什么貌美的乐伎,驾着车朝城东飞快驶去。

    无恤临走前告诉我,当初他在临淄城学剑时,就住在淄水旁的一座院落里。院外,有两棵需三人合抱的大槐树。此刻天色虽晚,但借着明亮的月光我们很快就找到了他说的那两棵槐树。

    “阿拾,门没锁。”无邪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一脚踹开了小院的大门。

    “是没锁还是被你踹坏了?”四儿抱着一个大包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跟着无邪进了门。

    我栓好马车,走进了这座黑漆漆的小屋。很明显,无恤这会儿并不在家。

    “阿拾,屋里没人,咱们不会找错地方了吧?”四儿从包袱里掏出一盏豆灯,放了点鱼膏,蹲在地上用燧石点燃了烛钎。

    无邪笑嘻嘻地走到我身边,说:“阿拾,这个时候赵无恤不在家,不会是去教坊喝酒玩女人了吧?”

    “胡说什么呢!”四儿狠狠地敲了一下无邪的脑袋,“赵家儿子不是那样的人,你这狼崽什么都不懂,不要乱说话。”

    看着空落落的屋子,若说我此刻没有一点失望,那肯定不是真的。但若说无恤是因流连教坊,以致深夜不归,我却也不信。无恤这回本就是奉了赵鞅之命,趁齐国内乱陈恒无暇顾及之时,暗杀范氏、中行氏的族人。夜深人静之际,正是他行事之时,我能做的便只有等在这里祈祷他平安归来了。

    “无邪,你去瞧瞧后面有没有可以煮食烧水的地方?有的话,我们煮上一锅菽粥,再尝尝前日买的小鱼干好不好吃。”

    新绛城虽临着汾水和浍水,但鱼鲜依旧是金贵的食材。一般士族家里若是烧了鱼,总要省着吃上两天,最后还要用菽团子沾着鱼汤把盘子抹干净。可齐国就不同了,齐国国中河道纵横,湖泽遍布,一串小鱼干不过一个刀币的价钱。我和四儿路过前一个渔村时,一口气买了一大袋足有百来条鱼干。

    “吃菽粥配鱼干,太好了!我肚子早就饿了。”无邪把身上的包袱通通扔进了屋子,自己纵身一跃跳上了屋顶,“有,屋后面有庖厨,地里还种了菜。”

    “行了,下来吧。”我端着油灯进了里屋,这是一座两厢一厅堂的院子,在东边的厢房里,我找到了一件无恤平日爱穿的墨底绣紫色暗云纹的长袍和另几件深衣儒服,但行动方便的劲服、胡裤统统都不见了。

    “找到什么了?是这间院子没错吧?”四儿来来回回好几趟,终于把车上所有的东西都搬了进来。

    “是这儿没错。东西先放下吧,咱们先去煮点吃的,我也饿坏了。”

    等我们几人吃饱了肚子,屋外已经月上中天。无恤迟迟未归,四儿怕我胡思乱想,便提议回屋试试这一路新买的衣裙。

    齐国出产的冰纨细缯天下闻名,历代周王衣冠带履皆出齐地。在晋国,公室、卿族家里的孺人、贵女都以穿着齐纨所制的衣裙为荣。若是谁家还有几个齐国来的女工,那就能在女眷们的聚会上好好风光一把。伯嬴此次筹备的嫁妆里,有八成布料都来自齐国。她的嫁衣更是由齐国闻名天下的虹织坊所制,所费不下千金。

第165章 夜入临淄(二)

    在晋国冰纨尚可见,但对于远在西陲的秦国来说,一丈冰纨的价格就抵得上一户人家一年的口粮,价格之高便是大夫之家也无力购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再加上秦君不以奢华为美,秦人着衣也只求结实耐穿,所以,秦国大夫出使晋国、齐国时,常常沦为他国贵族口中的乡野鄙夫。伍封同我说起时,我愤愤然只觉得那些用华衣、美冠装饰自己的大夫才是真正的俗人。可这回到了齐国,面对琳琅满目、做工精美的衣饰、布料时,我和四儿彻底地沦为了大俗人。从半个月前进齐国开始,我们一路走,一路买,好几次都是无邪看不下去了,才把我们从商铺里拖出来,扔上车,逃命似地奔出市集。

    这样狂买的后果是我们身上的钱没了,马车里的东西却多得差点挤不下人。

    “这件好看,白底紫线,难得绣的还是你喜欢的木槿。嗯,再配这条紫晶带钩素腰带,挂这件碧玉串。对了,上回买的那对白玉耳玦放哪里了?”四儿把包袱全都拆开,衣服、裙子、腰饰、耳饰,摊了满满一地。

    “红云儿待会儿回来,可别以为家里遭了盗才好。”我看着满屋子散乱的衣物,捂住嘴吃吃地笑起来。

    “不是遭了盗,是成了分赃的贼窝。你快去换上衣服我瞧瞧!哈,耳玦在这儿!”四儿笑盈盈地把一对莹润白皙的玉玦交到我手上,“在新绛你就没穿过几回姑娘家的衣裙,待会儿赵家儿子见了你,可要好好谢谢我呢!”

    “那你也换,换那套短衣、襦裙上都绣了粉色芍药花的,配那条烟青色的腰带。”

    “我穿那套——好看吗?”

    “好看,保准把你的于安哥哥迷得魂灵出窍。”

    “你们好没好啊?我要进去睡觉!”无邪在屋外大叫了一声。

    “没好!”我和四儿异口同声。

    “那我就试试?”四儿红着脸,很快就把我说的衣裙找了出来。

    “你们再不好,我可就要踹门进来喽!我真的要踹喽!”无邪在屋外晃来晃去,早就已经失去了耐性。

    “好了——”四儿摸了摸自己的长发,哗啦一下打开了门,“狼崽,姐姐好看吗?”

    无邪上下打量了一眼四儿,非常给面子地点了点头:“好看,看来红头发大叔说的是对的,女人还是要靠衣服打扮。”

    “无邪,那我好看吗?”我放下手中的梳篦,拖曳着及地长发缓步走到门边。

    无邪转头看向我,脸上的笑容突然凝滞了。他看着我,目光中闪过一丝奇特的光亮,那不是一个男孩天真无邪的眼神,它深沉得像是夜空,炙热得像是火种。

    “怎么?不好看?我太久没穿女装,你看着是不是不习惯?”我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整个人突然有些发窘,“果然还是不好看啊,那我还是换回来好了。”

    “好看,怎么不好看!他一个臭小子懂什么!”四儿连忙拽住了我。

    无邪推了我一把,嘟囔道:“不好看,不好看,换了它!趁赵无恤没回来前,赶紧换了它!”

    “不许换,好不容易出了晋国,干嘛还要穿男装!”四儿顶上了无邪。

    换,还是不换?正在我犹豫不决之时,院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是无恤回来了!

    我心中狂喜,拎起裙角跑了出去。

    一轮溶溶的弯月躲在薄云之后羞答答地望着人间,我轻轻放下裙角在那扇微合的木门前停下了脚步。见到他,我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的脸热得发烫,一颗心似是要从胸膛里跳将出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身后有人笑着推了我一把,我踉跄了两步,一头扎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甜甜的金桂的芬芳带着一丝酒气盈满鼻尖,这味道让我想起了那辆在闹市酒楼前经过的白牛香车和车里坐着的蒙面美人。

    我把头抬了起来,眼前的男子一脸错愕地看着我。我微微一撇头,便瞧见了他身后那位手抱瑶琴,轻纱覆面的美人。

    “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你那么久……”我把手轻轻地抚上男子的后背,男人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

    美人抱着瑶琴,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清歌——清歌——”

    “阿拾,他是谁啊?”四儿凑到我身边小声问道。

    “他?他是赵无恤啊!”我看着飞跑出去的男子,掩唇笑道。

    追着女子狂奔出去的男子,正是当年在太子鞝府上假扮赵无恤的张孟谈。之前在晋国没有见到他,我还纳闷这个被无恤称为手下第一智士的张孟谈去了哪里,今日遇上他才知道,他居然被无恤派到了齐国。

    “刚刚跑掉的是咱们在白牛车上见到的美人吧?你气跑了张先生的美人,他要是恼了,可怎么好?”四儿望着清歌和张孟谈离开的方向,担忧道。

    “他那会儿在秦国,可没少帮着赵无恤骗我。再说了,他要是想跟美人解释清楚,明天带我去清乐坊走一趟,不就没事了?”我笑着冲四儿眨了眨眼睛。

    “哦——我知道了,你是怕赵无恤拦着你,不让你去教坊寻欢,就故意陷害了张先生。”

    “哪里是陷害?我只是不小心认错人罢了。”我拉了四儿的手转身往屋里走去,想到张孟谈刚刚错愕的脸,心情大好。

    约莫过了两刻钟,无恤依旧没有出现,追丢了美人的张孟谈却垂头丧气地回了小院。

    “姑娘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可是走了水路?”张孟谈坐在我身前,神情有些恍惚。

    “是走了一段黄河水路,顺风顺水就快了半个月。张先生怎么会在这里?刚刚的姑娘是……”

    “家主前些日子出发去了北边的广饶城,他怕姑娘来了临淄见不着他会担心,所以特地让孟谈在这里等着。”张孟谈许是刚才跑得太急,这会儿额头上还满是亮晶晶的汗珠。我看在眼里,就把自己手边的蒲扇递给了他:“无恤去了广饶城?去了几日?何时能回来?”

    “七天前走的,如果事情办得顺利,本该赶在姑娘前头回来的。家主是没料到这个时节雨水这么多,姑娘居然还敢冒险走黄河水路。”

    “天气越来越热了,我们也是急着想赶在入夏前到临淄城才冒险走的水路。不过幸好,那天在黄河渡口遇上了楚国的大商人,搭着他们的船,连马车都一道运来了。”

    “张先生,那楚人的船可比咱们这间院子还要大呢!”四儿抱着水罐,拿了陶碗进了屋,听见我提起在黄河边搭船的事,忍不住感叹。

    “姑娘运气真好,这么大的船,的确少见。”张孟谈接过四儿奉上来的清水,笑着回道。

    “先生,无恤去广饶城做什么啊?”我问。

    张孟谈见我问及广饶城,面色突然一改:“广饶城的事,恕孟谈不能相告,家主临行前特地嘱咐,姑娘此番是来赏景寻乐的,我们做的那些事,不能告诉姑娘,免得污了姑娘的耳朵。”

    “有什么事是我听不得的?恐怕是先生你不肯告诉我吧?”我端着水碗垂目而笑。

    张孟谈抬手礼道:“姑娘恕罪!家主待孟谈虽说亲厚,但终归是孟谈的主人,家主之命,不可违。”

    我见张孟谈一脸惶恐,便故意往他身边挪了两步,小声道:“那小女等你家家主回来时就再好好抱先生一回,权当是谢谢先生对我这双耳朵的体恤。”

    张孟谈一听我这话立马把水碗放了下来,跪着往后连退了好几步,几乎将半个身子都坐到了蒲席外面:“姑娘这是想做什么?孟谈虽不才,却还想跟着家主多混几年食禄。姑娘如今是家主的眼中宝、心头肉,可别做这样荒唐的事。”

    “那我再问你一遍,红云儿去广饶城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张孟谈盯了我半晌,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姑娘实在好手段,孟谈敬服。家主此番前去广饶只因中行氏家臣中行临交代,他们的宗主与陈恒生分后,如今正躲在广饶城内。”

    “中行寅在广饶城?”中行寅曾是晋国六卿之一,当年攻打赵氏便是他带的头。后来,赵鞅率兵攻打邯郸、朝歌、鲜虞,都是为了要抓到他。如果无恤这次可以手刃此人,在赵鞅那里定是奇功一件,“这中行临的话可靠吗?无恤带了多少人去?”

    “此事需隐秘行事,所以家主只带了三名信任的剑士。如果不和卫队起正面冲突,他们三人取中行寅的首级绰绰有余。至于这中行临,我们扣押了他的老父妻儿,他要是所言不真,我们就会杀了他们。”

    “连老人、孩子都杀吗?”四儿小心翼翼地问出了我心里的话。

    张孟谈不看四儿,只对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的,此事还望姑娘不要插手。”

    明明是自己要问,问了心里又添堵。哎,随他们去吧,男人自有男人做事的方法。

第166章 齐地巨贾(一)

    我在心里长叹一声,对张孟谈道:“消息可靠便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无恤说得对,以后这些暗里的事,我还是不问的好。广饶那边若来了消息,你只要告诉我他是否安好就行了。”

    “诺!”张孟谈抬手一礼。

    “夜深了,先生早些安寝。明日我陪先生去一趟清乐坊,向清歌姑娘解释今晚之事。”

    “姑娘如何知道她是清乐坊的人?”张孟谈话一说完便摇头自嘲道,“让姑娘见笑了,孟谈明日一定带姑娘好好逛逛临淄城。”

    “谢先生。”我俯身一礼,张孟谈还了一礼,起身走出了房门。

    “阿拾,赵无恤真的抓了别人的老父妻儿?”四儿皱着眉头把我从蒲席上扶了起来。

    “他有他做事的方法,我也不好多过问。睡吧,攒足了精神,明日才能痛痛快快地逛市集。”

    “嗯。”四儿收拾了地上的水罐、陶碗,又给躺在角落里呼呼大睡的无邪盖了一条薄毯,最后,擦了擦脚,爬上床睡了。

    我吹熄了屋里的灯火,把窗户轻轻地推开一条小缝。月色中,张孟谈背对着我站在小院中央。太子府一次,雍城郊外一次,这是我第三次见到他。太子府上,他谦恭平凡;雍城郊外,他机灵狡黠;今天,他虚假。

    刚刚在屋里,他的恭敬,他的频频退让,他无奈而惶恐的语气都让我觉得这个男人和夜色中匆匆离去的美人一样,戴着一层让人看不穿的面纱。

    张孟谈,你究竟在掩饰什么?

    月色中的张孟谈好似听到了我的心声,他猛地转过身,向我所站的地方投来一束冷冷的目光。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我抬着窗子的手僵得快要发抖时才转身进了西厢房。

    当门板关合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时,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哎,我这赏景寻乐的好日子看来已经到头了……

    临淄城,有民六万户,每户若算五人,这里便住了三十万人。张孟谈带我们进城之前特别叮嘱,待会儿到了人多的地方要拉紧手,否则容易被人群冲散。

    被人群冲散?张孟谈说的时候,我和四儿相视而笑。今天,既不是祭春又不是岁末,哪里会有这么多人?但很快,富饶的临淄城就让我们见识到了什么叫作——在汹涌澎湃的人潮里,随波起伏。

    我和四儿拉着无邪的手,被四面八方挤上来的行人撞得东倒西歪。那些挑着担子、推着车的小贩从我们身边如青鱼般穿梭而过,偶尔视线交合,他们好似都在笑着说:“瞧这几个外乡人,定是新来的,连走路都没学会。”张孟谈在临淄住久了,这样的场面许是见惯了,什么时候停,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侧身,游刃有余。

    当我们最终走过那段最拥挤的道路,一个巨大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市集出现在了我面前。张孟谈说,这里就是临淄城最有名的两个市集——康庄和唐园中,以天下百货闻名的康庄。而以酒乐艳色闻名天下的临淄三十六教坊,就坐落在离康庄不到半里地的雍门街上。

    教坊做的是夜里的营生,所以雍门街上的三十六座教坊,不管名头大小,一律要等到食时之后才会开门。于是,张孟谈就先带着我们在商贾云集的康庄市集逛了起来。

    齐人“三重”,天下皆知。齐桓公称霸诸侯之时,齐相管仲曾在齐地施行了一套完备的重农、重工、重商措施。其中,重商一条发展到今日,已经使齐国成为了天下商人的乐土。在郑国、卫国行路时,我们三天两头地迷路,有时在道上走了五十多里地也找不到一家可以投宿的驿站。但自从进了齐国,无邪偷到了一张商人的“券证”后,我们这一路走得无比轻松。在驿站里,好吃好喝不说,就连拉车的马都有小童帮忙喂养。

    为了吸引天下商人,齐国一共有十六条对外通商的官道,每条官道上每隔几里就会注明前方道路的险易和离临淄城的距离。官道上每三十里设一处驿站,备足饮食、宿处。在大城附近的驿站还会有常备的车马和车夫,随时准备为外国商人及随行人员运送行囊。

    这样贴心周全的安排,再加上雍门街上的满楼红袖,一时间,列国商人蜂拥而至。

    “自上次和先生在雍城一别已有两年,先生这两年一直待在临淄城?”我和张孟谈走在闹市之中,时不时会有商贩上前与张孟谈互礼,并称呼他为高东家。

    “孟谈只是在临淄做点小买卖,替家主攒些钱财而已。”张孟谈带着我熟悉的谦恭笑容一边帮我挡开路上拥挤的人流,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姑娘这两年可是风光无限,孟谈一直很好奇,伍将军怎么舍得让姑娘这样的人才离了秦国,做了我们晋国的巫士?”

    原来,他昨晚的古怪神情就是因为这个。

    我笑而不语,继续低头往前走。

    张孟谈几步跟了上来:“姑娘笑什么?”

    我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打算要接他的话。

    张孟谈嘴角一弯,没有继续追问,只抬手指着前面一家青瓦朱门的商铺说:“那就是虹织坊,姑娘可以进去看看,若有喜欢的,只管记在我账上。”

    “这钱可是要记在高东家账上?”我蹲下身子,拿起路边小摊上的一条文绣腰带,微笑着问道。

    “姑娘通齐语?”张孟谈的眼睛愈发深沉。

    “幼时学过两年,没想到现在竟还没忘。”

    “看来伍将军对姑娘真是寄予厚望啊!”张孟谈淡淡一笑,取过我握在手里的腰带塞入了袖中,又取了一枚刀币递给了卖家:“可够了?”

    “够了够了,谢谢高东家!”小贩哈着腰恭恭敬敬地收下了张孟谈的钱。

    “高东家帮无恤做的是大买卖吧?”我问。

    “呵,小买卖而已。”张孟谈引着我上了虹织坊的台阶。

    “东家,你可来了!昨天你让人送去清乐坊的礼,被退回来了!”虹织坊的大门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冲着张孟谈大声喊道。

    虹织坊的主人是张孟谈?!我一下便愣住了。

    在秦国,穿得起齐纨的人少,穿得起齐国虹织坊出的衣服的人,少之又少。当年在雍城,我只听说百里府的主母冉嬴每年会从齐地的虹织坊定制两套礼服,一套为春日祭神,一套为岁末祭祖。这一回,伯嬴的嫁衣也是虹织坊所制,前前后后花了足有千金,而且听她的口气,似乎不知道这虹织坊与赵氏有什么关系。如果齐国虹织坊的生意都算是小买卖,那张孟谈心里的大买卖是什么,我就真猜不到了。

    “姑娘先在这儿看着挑着,高修随后就来。”张孟谈朝我一礼,转身带着小厮进了虹织坊的内堂。

    高修?这事情越发有意思了……

    “阿拾,这儿的东西可真贵啊?”四儿在虹织坊里逛了一圈,问了一圈,灰溜溜地回到了我身边。

    “今天用不着咱们自己掏钱,去挑几方喜欢的丝帕,再给无邪挑两套冰纨制的夏衣,告诉掌柜就说是记在他们高东家帐上。”

    “这行吗?”

    “没事,去吧!”

    我在虹织坊里转悠着,期间不停地有人上门询价、订衣,也有蚕农上门兜售自己家的蚕丝。站在虹织坊的大门口,看着南来北往的商队,看着抹着汗、数着钱、满脸笑容的小贩,我忽然觉得齐国之所以强大,除了临山靠海得盐铁之利外,安民所居,劝民所业,利民富民的政条,才是它屹立东方,傲视群雄的真正原因。

    “姑娘在想什么?”张孟谈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后。

    “我在想,齐国强盛百年,也许,管相之功高于桓公。”

    “站在我虹织坊的锦衣美饰里还想着天下大事的女人,怕就只有姑娘你了。”

    我微微侧脸,见张孟谈手中捧着一只手掌大小的红漆木盒,想来里面装的就是被乐伎清歌退回来的礼物。

    “虹织坊天下闻名,不知先生是如何做了这里的主人家?”我问张孟谈。

    “我不是这里的主人,虹织坊是家主当年在齐地学剑时所置,我只是这里的管事,赚一点小利,混一口饭吃。”

    “这虹织坊的主人是无恤?!这事赵氏的人知道吗?”赵鞅派无恤到齐地学剑,是为了让他回去给伯鲁当侍卫的,没想到他十几岁就在齐国闯出了这样一番天地。

    “家主以高息为名在齐地置业五处,赵家无人知晓。”

    原来如此……

    无恤给伯鲁做侍卫,一年也只得谷物八石,但他平日里与新绛城的豪杰侠士相交,出手却极为阔绰。我怕他入不敷出,好几次都想送他些可以变卖的金石玉器,但通通都被拒绝。当时,我以为是他男儿的自尊在作怪,没想到他是真的“财大气粗”。

    “高东家把你的礼带上,咱们走一趟清乐坊吧。”

    “姑娘不问家主的另外四处置业在哪里?”张孟谈右眉轻挑,似是很惊讶我没有继续追问。

    “我为何要问?”我看着张孟谈的眼睛,轻笑道,“先生,我不是秦人的细作,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

第167章 齐地巨贾(二)

    张孟谈乍听到我的话,先是一怔,随即拊掌大笑:“姑娘真不愧是通神之人,鄙人心里想什么,都瞒不了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虹织坊里,四儿正帮无邪挑着衣服,她甫一听到张孟谈的大笑声,便向我投来了询问的目光。我微笑着朝她摆了摆手,转头对张孟谈道:“先生过誉了,女儿家心思细一些罢了。”

    张孟谈弯着嘴角低头轻咳了两声,待他再抬首时,俨然已经收起了笑容,也收起了那份虚伪的惶恐:“姑娘既然已经挑明了,那孟谈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姑娘是秦将军府上悉心教养的孤女,容貌无双,心有七窍。两年前,孟谈第一次见姑娘,姑娘还是秦太子府的歌伎。两年后,秦太子换了人,姑娘却摇身一变,成了我们晋国太史的高徒,四卿的座上宾。姑娘这样的际遇,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实在有些离奇。这让孟谈很难不起疑心。”

    “秦人的细作?因着我是赵世子亲自带回来的人,在晋国倒真没有人像先生这样置疑我。先生在担心什么?怕我奉了秦伯之命在晋国兴风作浪?”

    “秦晋相邻,一个身世成谜的秦女竟成了晋人的神子。晋国将来若与秦国动兵,还要向一个秦女求问是战是和,是吉是凶,难道这不够令人担忧?”

    我微微一愣,低声道:“秦晋如今是和,非战。”

    “姑娘,那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张孟谈笑着望向虹织坊门外车马交织的市集。

    “齐地的富庶,列国的商户。”

    “那是明面上的。”张孟谈看向我,一双深棕色的眼眸里暗潮涌动,“在这个市集上,有南来北往的货,就有南来北往的消息。这里有北方燕人的暗探,南方楚人的密使,晋国、郑国、卫国、宋国统统都有,可只有秦人的暗探最隐秘也最可怕。我代家主在秦地做了几年官,我了解秦人的虎狼之心。穆公虽然死了,但秦君想要冲破晋国,东进中原的野心却从没有断过。姑娘有没有受命于秦人,孟谈不知。只是如今家主的喜怒哀乐都攥在姑娘手里,对谋臣而言,实非幸事。”

    张孟谈的话瞬间让我联想到了幼时在将军府看的一封封军报,一摞摞密函。这是我第一次来到齐国,但临淄城的地图,十二岁那年,我就已经能凭着记忆依样在山羊皮上画出来。齐宫之内,殿台楼阁,寝居布局,秦人的密函上也都有详细记录。秦人绘制地图做什么?攻城?行刺?五十年内,也许不会。但再过一百年,两百年,也许就要用到实处了。

    我无法反驳张孟谈,因为我知道秦人在各国的暗线早在两代国君之前就已经布下了。公子利如今虽与晋人结盟,但上天若赐他一个踏马中原的机会,他决计不会放过。秦国这些年蛰伏于西陲,表面上不与中原各国相争,但他们注视东方的眼睛从来没有闭上。

    我不愿和无恤谈论秦国,也不会和伍封、公子利论及晋国。我站在秦晋之间,只想把我知道的秘密都烂在自己心里。张孟谈对我的戒心,是他保护无恤的一种方式。于他而言,这是尽忠,并没有错。

    我自知身份特殊多说无益,便笑着避开了他咄咄逼人的视线:“阿拾原想,先生既痴心爱慕教坊女子,定是我辈性情中人。没想到,先生只对自己宽容,对无恤却严苛得很。”

    张孟谈嗤笑一声,看样子是料准了我不会回应他有关秦国密探的话题,“家主肩负重责,沉溺儿女私情只会毁了他多年的心血。孟谈只是一介庶民,况且我与清歌,也不是姑娘想的那样。”

    “是不是我想的那样并不重要,阿拾只知先生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清乐坊。”我瞄了一眼张孟谈一直攥在手中的红漆礼盒,笑着步下了台阶。张孟谈似是轻叹了一声,随即也跟了上来。

    “先生昨日说,中行临所言不真就扑杀他的老父妻儿是故意骗我的吧?”我行在路中,努力避开拥挤的人群。

    “姑娘聪慧。家主说,姑娘刚到临淄,地气未接,要多纳福积德。所以,等他从广饶回来后,不论消息真假都要放人。”张孟谈说着一扯我的衣袖把我拉进了临街的一条小巷,“这边走吧,人少些。”

    青石垒起的两面院墙在繁华的长街一侧隔出了一条安静的小道,我弯腰避开头顶晾晒着的几排鱼干,狐疑道:“先生难道不希望无恤放人?”

    张孟谈不屑道:“中行临只是个无能小人,他的家人是杀是放,其实并无所谓。孟谈只是不愿家主行事多受姑娘左右。”

    我此番入齐,原只想在无恤身边帮衬着做一些事情,好让他能早日平安归晋,没料到却惹得张孟谈因我而心生顾虑。我默默停下脚步,思忖片刻,正色道:“是阿拾让先生费心了。其实,只要无恤安然无恙,齐国的事我可以不过问。至于细作之说,实是无稽,我不想辩解什么,先生日后与我相处久了,自然就明白了。”

    “谢姑娘!”张孟谈淡然一笑,抬手施礼。

    “走吧。”我回头望了一眼无人的巷口,继续迈步向前。

    从康庄到雍门街走了不过半刻钟便到了。这里没有嘈杂的人群,遍地的商贩,站在雍门街的一头深吸一口气,只有扑鼻的香气。脂粉香,美酒香,女人香。

    足下之地不染一点尘埃,平整光滑的青石板上还留着洗刷过后的水色,骄阳一照,点点金光一直延伸到了路的尽头。

    三十六座闻名天下的教坊临街而建,浓妆淡抹,各有特色。跨马执剑,有多少游侠儿来到齐国,就只为了看一眼这满楼的红袖。

    这会儿食时刚过,教坊门前,美婢、小仆正拎着水桶,拿着抹布打扫着各家门庭。

    一百多年前,齐相管仲在齐国设女乐七百,开出了天下第一座教坊。此后,齐地立税法,征女子夜合之资,以通国用。齐桓公当年称霸天下,这雍门街上宽衣解带的女人也有一份大功。

    如今天下各国,教坊遍地开花,但最出名的,还要属临淄城的这条雍门街。这里不分贵贱,不论出身,只要你有钱,便可一夜赏尽天下美人。

    我仰头注视着每一扇半合的窗户,在心中勾勒着此刻倚在窗后,懒起梳妆的美人。

    “我们到了。”张孟谈一抬手拦下了浮想联翩的我。

    “这里就是清乐坊?”比起雍门街上另几家披红戴绿的教坊,眼前的清乐坊青瓦白墙,看上去更像是一间素淡的文士小院。

    “两位,里边请——”蒙纱珠帘一掀开,里面走出来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

    “清歌姑娘这会儿可在?”张孟谈掸了掸衣袖,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我瞟了他一眼,心道,不管他张孟谈如何否认与乐伎清歌的关系,只这说话的调子和眼神,就把他的小心思暴露无遗。

    “姑娘在,高东家先请进吧。”少年露齿一笑,恭敬地把我们引了进去。

    清乐坊内别有洞天。

    入了那一帘明珠,便有四个白衣粉裙的小婢迎了上来,两个扶着我们,两个恭恭敬敬地跪下身子拿湿布、干布轮流擦净了我们的鞋靴。在我左手边靠墙的地方有一排彩漆木架,从上到下共分了七层,上头齐齐摆着绘了各色花草的木牍。只最上层的一片木牍与旁的不同,简简单单只用黑漆在髹红底的木牍上画了一张五弦琴。

    “高东家今天还是老位置?”引路的少年问。

    “老位置,今日不喝梨花春,喝醉曦,上细白骨杯。”

    “好嘞,马上给您送来!”少年微微一礼,小跑着进了右边的一个小门。

    张孟谈支开了服侍的四个小婢,驾轻就熟地带着我穿过长廊,庭院,走进了一处明亮的厅堂。

    厅堂之中熏着芳芷香,地上铺着淡青色的蒲席。屋子的角落里放了四盏一丈多高的青铜艺人跪俑灯台。张孟谈带着我走到一张靠窗的小几旁坐下,很快就有六个长相甜美的妙龄女子推开蒙纱的木门,抱了瑶琴走进来。

    “你喜欢哪一个,点吧。”张孟谈接过婢女送上来的酒壶,低头看着小几上的细白骨杯,眼前的六个美人似乎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裙摆上绣泽兰的那个吧。”我伸手一指,其他五个没被选中的女孩随即微微一礼,动作极优雅地合上门退了出去。

    好一群貌美如花,进退有度的女人啊!那些出身低贱的商人只要在清乐坊里花上一金,就能感受一番卿家士族的待遇,难怪齐地的教坊闻名天下。

    “这齐国有这样好的去处,难怪各国的男人们来了,就不想回去了。”我打量着眼前抱琴的美人,微笑道。

    “现在时辰还早,到了晚上这雍门街才是真正的**之所。”张孟谈讪笑一声,只顾低头饮酒。

    “先生要听什么曲子?”美人抱着瑶琴走到我们身前跪下,那声音如清晨枝梢上黄鹂鸟的叫声,又脆又甜。

    “别抚清歌平日抚过的就好。”张孟谈抬手一扯房梁上垂下来的一枚金穗子,一层如烟似雾的烟云纱随即飘落而下,把抚琴的女孩隔在了纱幕之外。

    “呵,这清乐坊里难道就只有清歌姑娘一人能入得了先生的眼?”我看了一眼轻纱外满脸委屈的美人,揶揄道,“那小弟待会儿可得好好瞧瞧,这名动临淄的乐伎清歌到底有多美。”

    “我没见过清歌的脸。”张孟谈把几碟干果往我这边推了推。

    “什么?!”这个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第168章 乐伎清歌(一)

    “清歌的容貌被陈世子买下了,临淄城里的男人除了陈盘之外,没人能瞧见清歌的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张孟谈挑开纱幔往门口看了看,佳人始终没有出现。

    “这就越发奇了,先生怎么会心仪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我的好奇心瞬间被勾了起来。

    “我和清歌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我把身子往前凑了凑,一心要问个明白。

    张孟谈放下酒杯,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被清歌退回来的红漆小盒:“我喜欢作琴曲,世上也只有她一人能弹到我心里。有没有看见脸,有没有说上话,一点都不重要。”

    风月之所,不问姿容,知音识情。张孟谈这样一说,我顿时觉得自己昨夜的玩笑开得过分了。

    “昨夜之错在我,待会儿清歌姑娘来了,我一定替先生解释清楚。”

    “她是喝醉了才说要同我回家的吧,酒醒了,恐怕还要埋怨我。走了,更好。”张孟谈拿起酒壶给我满斟了一杯,“这酒别处没有,你既善酿酒又通医理,就一定要尝一尝。”

    细白的骨杯中,碧绿色的酒液微微荡漾。那翠色如三月里最鲜嫩的竹叶,带着清香,带着露珠。我低头轻抿了一口,醇厚绵长的滋味瞬间在口中漾开。

    “我只听说替大禹酿酒的女神仪狄才能酿出碧绿色的神酒来,想不到今天托先生的福,还能有幸喝上一回!”我放下酒杯,感叹道。

    “此酒是清歌所酿,名曰醉曦。”

    “醉曦,好名字。”我心生欢喜,忍不住又多喝了几口。

    纱幕之外,一曲琴音终了。蒙纱木门微微一动,一个梳着双总角的小婢推门走了进来。

    “小枣儿,你家姑娘可愿见我?”张孟谈放下手中的酒杯,一把撩开了垂纱。

    外面站着的正是昨晚给清歌驾车的小婢,她笑着给张孟谈行了一礼,娇声道:“姑娘说昨晚去了不该去的地方着了凉,今日就不见客了,高东家还是请回吧。”

    “这位小妹,昨日是我……”我起身想要解释,张孟谈一抬手制止了我:“姑娘真不愿意见我?那这盒中的琴谱,她可看过了?”

    “姑娘看了,但她说,谱曲的人心思不真,琴音再好也打动不了人心。”小枣儿小嘴一撅,娇滴滴回道。

    “是嘛……她竟觉得这曲子用心不真?”张孟谈讪笑一声把手中漆盒往小几上一放,“这琴谱是在下为清歌姑娘所谱,姑娘既不喜欢烧掉便是,不必费心差人送回来。修今日叨扰,先告辞了。”张孟谈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欸……小妹,高先生待你们家姑娘是真心的。昨夜都是我不好,是我认错了人,才引得你家姑娘误会了高先生。真心人难遇,小妹帮忙劝劝你家姑娘吧!”我抓着小枣儿的肩膀一口气说完,不等她回应转身就追出了房门。

    方才进园是跟着张孟谈一路赏花赏景进来的,这会儿心里急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跑岔了路,没追上张孟谈,倒把自己丢了。偌大的园子,无论怎么转,怎么走,死活就是折不回原来的房间。曲廊回折,树影凄凄,明明是卖乐卖笑的教坊,竟建得犹如迷宫一般。

    正当我耐心尽失,几欲翻墙而出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悦耳的琴音。

    是何人在抚琴?我心神一凛,竖起了耳朵。

    瑶琴似人,初起时,难免会有几分干涩。可方才这一声琴音分明是初音,却似从叶间晨露中翻滚而出,又润又透,落在耳边,倏地便渗进了心里。这一渗,越发觉得心里渴得厉害,整个人仿佛久旱的秧苗,受了一滴春雨,就渴求不能自已了。

    我随着琴声一路寻去,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竹楼前。

    此时,楼内急如骤雨的琴声“铮”地一声扬到了最高处,而后,戛然而止。

    一段余音留白,几点低沉颤音,*过后的悲鸣之音来得突然,只一个乐句就让我瞬间红了眼眶。无边的凄凉感涨潮似地漫上胸口,晴空消失了,竹楼消失了,我怔怔地站在花草葳蕤的庭院里,眼前却只有一片被大火烧尽的焦土。焦土烈焰之上,有女子纱衣飞卷,风中长泣,凄厉哭声,直上云汉。

    “停了吧……我怕是永远都听不完这一曲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自楼中响起,悲怆的琴音瞬息而停。庭院之中,晴空依旧,骄阳耀目。哪来的女子?哪来的毁天灭地?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低头一笑,转身离去。

    这时,身后的竹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竹门中立着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玉冠束发,腰配长剑,一袭烟青色的深衣松松地套在身上。流水之上,阳光刺目,我瞧不清男子的眉目,只站在石桥上遥遥同他行了一礼。男子没有回礼,只愣愣地站在耀眼的阳光下看着我,他抓着竹门的手良久未动,竟似僵住了一般。

    这人怎么了?我被那人看得有些尴尬,却不知该上前见礼,还是转身离去。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小枣儿的惊呼声:“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厚脸皮!都说我家姑娘不见你们了,你居然还寻到这里来?快走,还不快走!”小枣儿一把拉住我的手就往石桥另一头走,我不好意思同一个小童拉扯,只得由着她乱拉一气:“小枣儿,我是迷路了才寻到这儿的,你家姑娘既然就在楼里,你就许我进去替高先生解释几句吧!这样他们两个也不用各自难过,对不对?”

    “谁难过啦?我家姑娘好着呢!”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一张嫣红小嘴,刀子似的。

    “你听我说,你家姑娘现在一定很伤心,你没听见她刚刚弹的那首曲子……”我弯着腰正与小枣儿讲道理,一缕清雅的江离香忽然随风而至,我匆忙一抬头,原本站在竹门中的男子顷刻间从我身旁经过,堪堪只瞧见他袖口绣的一朵暗紫色的木槿花和手背上一大片因烧灼而留下的疤痕。

    “瞧,你家姑娘的客人都走了。我出钱买她一曲的时间,多少金,随你开口。”我拽着小枣儿停了下来。

    这厉害的小丫头根本不领情,鼻子里一哼气,恼道:“你以为我家姑娘是谁?他高修就算把整个虹织坊都送给我们,我们说不见就是不见。青奴,送客!”

    小枣儿一招呼,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个极瘦小的少年。那少年冲我弯腰一礼,我就知道自己今天是真的见不到清歌了。

    清乐坊外,张孟谈背手而立,见我出来了什么也不问,转身就往雍门街的出口走去。

    我急忙追上去道:“张先生,你就这么走了?!”听了清歌半首叫人落泪的曲子,我就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二人和好如初。七七八八劝男女相和的话说了一大通,可张孟谈却好似一句都没听进去。

    “张先生,我说的话你听没听见?”

    张孟谈闻言终于停下了脚步,他转身冲我抬袖一礼,道:“此事无需姑娘操劳。孟谈为家主效力,这些私事早该有个了断。昨晚的事,还要多谢姑娘。”

    “你?公事是公事,先生为红云儿效命总不能误了自己的终身吧?昨夜的事,我已经同小枣儿解释过了。你明后两日再多去几趟,清歌姑娘一定会原谅你的。”

    “清乐坊的事到此为止,请姑娘不要再插手了。明日,我会命人在淄水上放一叶小舟,姑娘带四儿和无邪好好玩乐便是了。”

    “可你和……”

    张孟谈双眉一拧,冷冷地打断了我:“姑娘刚刚在巷弄里说的话,难道这么快就忘了?清乐坊在齐地,齐地的事请姑娘信守诺言,不要再插手了。”

    “好你个尽忠的张孟谈。好了,我不说就是了!”我嘴一闭,再不说话。

    虹织坊门口,四儿和无邪一见到我就扑了过来。一个吵着说要去唐园看杂耍,一个嚷着说要去剑舍看人比剑。我从清乐坊出来后就被张孟谈堵得有些憋气,当下便答应了。

    唐园在西城的另一头,离我们所在的康庄市集隔了好几条街。康庄以天下百货闻名,唐园则以歌舞杂耍著称。

    在唐园市集上表演的优人多是北方的狄人和来自齐国西南面的莱国人。其中,狄人以力大著称,扛巨石的,舞重剑的,他们总能在集市里聚上一大拨看客。和身材魁梧的狄人不一样,莱国人长相秀美,能歌善舞,多集中在集市周围的小酒馆里卖艺为生。点上一壶酒,要两个小菜,就能让他们给你唱上一曲。点上一条鱼,要上一锅汤,便能看一段被鲁人批作俗乐,实则妖娆动人的莱国舞蹈。

    无邪和四儿各有所爱,因此分了两头。一个去看狄人举巨石,另一个进了酒楼,点了小曲。而我则在路边的小摊上要了一碗清凉解渴的浆水,听周围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第169章 两相相争(一)

    “浆水老,给舀两碗浆——娘的,没入夏就热成这样!”一个穿着白色粗麻短衣的男人揭了头上的竹笠抹了一把汗,一屁股坐在了小摊旁的树影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哥,我们在这儿多坐一会儿,行不?我可实在走不动了。”和他同行的是一个面色蜡黄的瘦小男人,他拿下竹笠扇着风,一手扶着树干瘫坐了下来。

    “像你这样的人,种种菜,卖卖瓜就好了,你当什么差役啊!”穿白色短衣的男子抓起地上的一块干土就朝黄脸男子扔了过去。土块在半空中散成了两半,一半砸到了黄脸男子身上,另一半则恰好掉进了一个蹲在地上喝浆水的老农碗里。

    “哎呀,老丈,对不起,我给你再买一碗。”白色短衣的男子一个打挺站了起来,“浆水老,这里再来一碗!”

    “不用不用,不碍事,喝足了。”老农摆了摆手,把和了泥的浆水往地上一倒,“小哥是我们城里的差役吧?”

    脸色蜡黄的瘦小男子拍了拍身上的土,笑呵呵地猛点头:“是啊,是啊,我们两个都是临淄大夫手底下的差役。”

    老农一听连忙挪到那黄脸男子身边:“小老儿听人说,两月前在街上杀了人的那个陈逆要被砍头了?”

    “是啊,老丈认识他?”穿白色短衣的男子接过摊主递来的浆水,自己猛灌了一口,另一碗递给了老农。

    “左相家里的人,小老儿怎么会认识。”老农连忙摇了摇头,脸上却难掩哀色。

    “右相已经下了令,下月十五处斩。老丈如果以前也受过这陈逆什么恩惠,到时候就去刑场送一程吧。”白衣男子说完,咕咚两下把一碗浆水喝了个精光。他抹了把嘴,把碗往我身前的小几上一搁,对黄脸男子吼道:“走了走了,都等着我们回去交差呢!”

    “来了!老丈,你慢慢喝啊!”黄脸男子对老农笑了笑,自己仰头猛灌了两口水,拿起地上的竹笠赶忙追了出去。

    差役口中的左相正是齐国陈氏的宗主陈恒,而他的死对头正是如今深受齐侯器重的右相阚止。

    陈恒和阚止是齐国朝堂上最有势力的两个人。四年前,齐侯子壬从鲁国回到齐国继承君位时,这二人便是他的左膀右臂。但时间一久,左手恨上了右手,右手也在寻求一切机会砍掉那只多事的左手。这个杀了人的陈逆,恐怕只是颗倒霉的小火星,在这节骨眼上,落在了急于燃烧的干柴堆里。

    “老丈,杀人就是要偿命的,你干嘛替那陈逆难过啊?”我端着碗往老农身边移了移。

    老农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叹道:“先生不是齐人吧?”

    “我是晋国来的商户,昨天才到的临淄城。”

    “难怪先生不知道。陈逆是我们临淄城里的大豪杰,他杀的那个是右相府上的门房,平日里横行乡野做尽了缺德事。好人杀了坏人,坏人的主子要砍好人的头。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啊!”老农叹了声气,拄着膝盖站了起来,“这才安生了没几年,又要乱了,作孽啊!”老农看了看天上的日头,弯腰挑起了装满刺瓜的担子,一晃一晃地走出了浆水摊。

    陈逆,一个颇得民心的杀人犯。阚止想借这样一个人拉陈氏下马,恐怕没那么容易啊!

    我沉吟片刻,起身刚想要离开,却发现卖浆水的老头正躲在墙根底下偷偷地抹泪。

    “阿爷,阿爷,你怎么了?”原本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小丫扯着浆水老的衣服,不停地用小泥手去擦老人脸上的泪水,擦着擦着,突然自己一瘪嘴也哭了起来。

    “丫啊,哭吧!你陈叔就要死了,阿爷带你去大牢门口给他磕头。”浆水老抹了把眼泪,扯着大哭不止的小孙女,丢下摊子就往外走。

    “浆水老,你别走啊,我这钱给谁啊?”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坐在旁边休息的几个游侠儿瞅我一眼,把一个空碗往我手边递了递:“嘿,外乡人,放这儿!”

    “哦。”我从怀里掏出钱乖乖地放进空碗,“几位大哥,你说这卖浆老哭什么啊?左相家里的人怎么又成了他们家的亲戚了?”

    “外乡人,看到那光屁股的小丫没有?陈逆头朝下,倒吊进水井里,捞出来的。四年前,咱齐人在艾陵跟吴人打仗,十万人都没回来。陈逆一个人背了手底下十一个兄弟的脑袋回来了,有三个人头就是卖浆老家里的。亲戚?这不是亲戚,什么叫亲戚!”满脸刀疤的游侠儿越说越激动,最后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喝什么浆啊,都跟老子喝酒去!操他娘蛋的临淄大夫!”

    “大娘子,收钱!”几个游侠儿把钱扔进空碗里,骂骂咧咧地扛着剑走了。

    一人多高的黑木浆桶后面,站起来一个头上包着破布巾的老妇人,她拍了拍身上的土,摸索着走到了我身边。

    这是个瞎眼的女人吗?我把装了钱的碗放在她手上,又用手在她灰白呆滞的眼睛前晃了晃。

    老妇笑着接过碗,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谢谢姑娘,眼睛哭坏了,但还能看得见影。”

    “对不起啊!我以为你……”我尴尬地看着老妇毫无生机的眼睛,心里即刻生出了一丝愧疚。

    艾陵之战,吴王歼敌十万。那时的我坐在伍封的书房里一心只知赞叹吴王夫差的勇猛,却听不见十万齐兵的身后,他们年迈的母亲彻夜哭泣的声音。如今,匆匆四年,当我站在齐国的土地上,再听到艾陵两字时,心里感慨万千。

    “大娘,你看错了,我不是姑娘。”我从怀里摸出钱袋子,把里面剩下的十几个刀币全都倒进了妇人的碗里,“找个巫医看看眼睛吧!兴许还能好。”

    “我不能拿姑娘的钱,老头回来要骂的。”妇人一慌,连忙把碗推到了我怀里。

    “阿爷问起,你就说有人买了一桶浆,忘了扛走了。”我把装了钱的碗往桌上一放,飞也似地跑出了浆水摊。

    走在康庄热闹的集市里,我已经失去了看物选物的兴致,毫无目的地随着人流游荡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之前和四儿、无邪分手的地方。四儿这会儿还没回来,无邪却已经早早地等在了那里。

    “阿拾,阿拾,这里——”无邪见到我,兴高采烈地冲我扬了扬手。

    “玩什么了,弄了一头的汗?”无邪刚刚不知做了什么,这会儿满头大汗,一张俊脸红得发亮。

    无邪见我从袖口抽出绢帕,很自然地就把脑袋凑了过来:“我和人比力气,赢了一袋粱米,一把匕首,还有一个女人。”

    女人?我微微一撇头,发现无邪手里拉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拴着一个披发坦胸的女人。“你从哪里绑来的女人?还不快把人放了!”我一把夺过无邪手中的麻绳,急道。

    “是那个人的,他和我比丢石头输了,就把自己的女人送给我了。”无邪伸手一指,只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正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

    “还不快给人还回去!你要这女人做什么,她这年纪都能做你娘了。”

    “卖了她啊!你不是说,临淄城里什么都能卖吗?”无邪伸手把那妇人推到了我面前。

    “胡闹!”我解开捆在妇人手上的麻绳,用齐语对那妇人道:“快回你男人那里去吧,你自由了。”

    妇人看看我,又看看无邪,一脸迷茫。

    无邪走过来,冲着妇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最后,女子跪地叩了一个头就跑回了她男人身边。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话?”我看着无邪无比讶异。

    “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我听得懂,也会说一些。”无邪把麻绳往地上一甩,拉了我的手道,“阿拾,我们现在去剑舍吧!哦,不,还是先吃饭吧。”

    我抬头打量着无邪微微卷曲的头发、高窄的鼻梁,突然发现自己也许犯了一个错误。无邪当年是在晋地的恒山被人抓到的,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的父母会是晋人。但我忘了,恒山的北面和东面原是鲜虞人的领地。如今看来,他也有可能是北方外族的后代。

    “阿拾,你怎么了?”无邪用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没什么,我们走吧。我的钱花光了,咱们把四儿丫头叫上,换了你这袋粱米,中午好好吃上一顿。”

    这是一间闷热潮湿,臭气熏天的牢房,黑压压的蟑螂站满了牢房的天顶,成群的老鼠肆无忌惮地在墙角打着洞。我一不小心惊扰了它们,就有两只硕大无比的黑毛老鼠呲着尖牙跳到了我的肩膀上。

    临淄城的死牢,关押着齐国罪大恶极的犯人。这里暗无天日,有进无出,这里的一切像是一场噩梦。

    我抱着膝盖坐在满是老鼠屎的地牢里,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陈逆。

    和四儿在剑舍看无邪比剑,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在我为无邪的精湛剑术拍手叫好时,我绝想不到,十天后,自己会和杀人犯陈逆坐在同一间牢房里,听老鼠磨牙,看蟑螂飞舞。

    而这一切都开始于淄水泛舟的那一日……

第170章 两相相争(二)

    那天,天格外的蓝,张孟谈在城外的淄水上替我们准备了一叶小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舟上鱼竿、鱼弓、鱼食、鱼网皆备。他甚至还贴心地帮忙准备了烤鱼用的木柴和调料。四儿和无邪被他友好的举动收买,一口一个张先生,叫得无比亲热。可我心里明白,张孟谈的贴心另有目的,他一方面排斥我这个“秦国奸细”,一方面又应了无恤的嘱咐要照顾我,所以,只能尽其所能让我醉心游玩,远离齐国之事。

    那一日,我躺在小舟上,看着蓝天,吹着微风,高兴时起来撒两回网,累了便支着脑袋在波光中睡上一觉,说来倒也惬意。可惜,这悠闲美好的时光,最终结束在了一个女人的哭声里。

    我遇见阿素的时候,她正躲在淄水旁的芦苇荡里嘤嘤地哭。耳尖的无邪先听到了她的声音,一甩鱼钩把她从芦苇丛中钩了出来。

    阿素是个其貌不扬,瘦高干瘪的贫家女,二十多岁的年纪却依旧与生病的老父住在淄水边的一处破屋里。她说,她今日哭泣,是因为她得了重病的老父夜夜哀嚎,已经不久人世了。阿素讲得情真,惹得四儿也跟着抹了好几把眼泪。

    按理说无恤此番行动隐密,我也不该与齐人有太多瓜葛,但身为医者又不能见死不救。最后,在四儿的苦苦哀求下,我跟着阿素回了家。

    那是一间破败的草屋,屋顶上的茅草已经被风掀走了一半,木头的房门因为齐地潮湿的气候长出了斑斑青霉。阿素把我带到病床前,在那张一碰就吱呀乱响的木床上躺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他的脸已经肿得看不出样貌,手指和脚趾的骨节又红又肿,我轻轻一碰,他就发出了凄厉的哀嚎。

    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家贫如洗的人身上看见痛症。

    痛症,是一种被医尘戏称为“贵人病”的病症。得病者多肥胖,喜食肉,喜饮酒,不事劳作。一旦患病,先是脚趾指节红肿,最后全身剧痛,不可立,不可走,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直至死去。

    眼前的男人已经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他痛哭着,求阿素再给他一壶酒镇痛。

    我试探着问阿素,她父亲平日喜欢吃什么,喝什么。阿素说,她老父曾是右相阚止府上的宰夫,烧什么,吃什么。

    是我多心了,原来只是个贪嘴的厨子。

    我打消了疑虑后写下了一剂药方,更特别叮嘱阿素,她父亲此生再不能饮一滴酒,否则不出半月,即便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他的命。阿素一一应下,最后跪地长拜不起。

    这个身材瘦削,面色苍白的姑娘告诉我,她想同我学医,哪怕只学如何治愈痛症。

    我无法拒绝她,记忆里那个跪在阿娘身旁痛哭不已的我,不许我拒绝她。

    此后,每日清晨我都会划着小船到淄水边的破屋去探视阿素的父亲,然后带阿素在野地里、山林间寻觅半边莲、苄草根、车前草的踪迹。我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和痛症有关的事都告诉了她。

    几日来的相处,让我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认真、执拗、勤奋好学的姑娘。我教会了她许多常见草药的特性和用法,我希望在自己离开齐国之后,她可以成为一名医者,给和她一样贫穷的庶民看病,赚些口粮,养活她的父亲。

    可就在阿素的父亲能下地走路的第二天,我失去了她的消息。她就像一缕青烟消失在了淄水河畔。小破屋里空无一物,如果不是倒在门外的药渣,我几乎要怀疑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姑娘,我认识你吗?”坐在我身前的陈逆用他低沉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陈逆是临淄城里人人皆识的大豪杰,明日日中就要人头落地的杀人犯。阚止想利用他拉陈恒下台,陈恒为了保护陈氏一族,决然抛弃了他。

    我看着这个满脸血污,头发胡子上粘满了秽物的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但我兄长认识你。”

    “你兄长?”

    “四年前,你从艾陵背回了他的头颅。”我起身把装了淘米水的漆桶拎到了陈逆面前,“壮士就要去见我阿兄了,洗洗头吧!明日,我抱你的头颅去城外见他们。”

    浆水老告诉我,陈逆当年从艾陵背回来的十一个头颅都被埋在了临淄城西南面的时水旁。那些头颅的主人都是陈逆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我想,他也许会想和他们埋在一起。

    陈逆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地把头浸在了淘米水里。

    我知道自己今日要走的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

    “让我来吧。”我撩高自己的衣袖,细心地帮陈逆搓去头发上的污秽之物,“狱卒我已经打发了,盒子里还有些酒菜,壮士待会儿可以吃一点……”

    “我不要什么酒菜!”沉默中的陈逆突然抬头擒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猛似是要将我的手骨捏断,“你是谁家的小妹?”他问。

    “痛——”我惊呼一声,急声道,“崔辽是我长兄,我九岁时被卖进教坊做了舞伎。”

    “你是崔辽被卖进教坊的幺妹?”陈逆一愣,忙松开了手,“妹子,对不起,这酒菜我不能吃。”

    我苦笑一声,收回了手,侧过身子,胡乱地把大开领的轻纱外袍拢了拢:“壮士是嫌我卑贱,嫌我带的东西和我这个人一样不干净?”

    “不!不是!”陈逆握着拳,目光炯炯,他那两片开裂蜕皮的嘴唇张了两次,又紧紧地合上,最后,只默默地又把头发沉进了水桶里,“将死之人,谢姑娘厚爱。”

    眼前的陈逆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他沉默,不善言辞,他有敏捷的身手,却有一张愚笨的嘴,在他刀刻一般的面庞下,藏着的是一颗重情重义的温暖的心。

    我轻轻地把手放在了男人的脑袋上:“你为什么不逃?你的脑袋不该掉在西门外的臭泥里,你的脑袋该和阿兄的一样掉在战场上。”我撩起早已变了色的淘米水一把把地浇在他头发上,这几日,我对他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不该死在污秽不堪的刑场里。

    “我不能逃,我不能让陈氏一族的百年基业毁在我手里。”

    “贵人的事,我不懂……我只觉得,你该死得像你自己。”我轻叹一声,喃喃道。

    陈逆把头从水桶里抬了起来,深褐色的水滴沿着他的头发不断地往下流,流过他血迹斑斑的额头,流过他脸上的鞭痕,流进他的嘴角。

    我抽出绢帕拭去他嘴角的污水。

    “你叫什么名字?”陈逆看着我,沾了水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杜若,雍门街上的舞伎都以花草为名。”我把绢帕拧了拧放在他手边,“擦擦吧,这水脏了,我去求求他们,看能不能再换一桶。”

    “你给了狱卒多少钱?”

    “我陪他们过了三日。”我低头不去看陈逆的眼睛,起身站了起来。

    “别去了!”陈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对不起,杜若。我若早些遇见你,我会赎你出教坊。可如今,我的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你明日拿我的头,去左相府找世子陈盘,他会替你赎身的。”

    “赎身?赎了身又能去哪里呢?”我从自己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壶九酝递给陈逆,“喝一口吧,明天刑场上人多,怕没机会同你饮一杯送别酒了。”

    “嗯。”陈逆接过酒壶,窒了窒,然后仰头狂饮。

    我看着他嘴角蜿蜒流下的酒液,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句,陈逆,对不起了。

    喝了那一壶九酝,陈逆很快就晕睡了过去。

    趁着夜色,我悄悄地离开了死牢。张孟谈交给我的事情已经完成。剩下的,便要看他的了。

    晚上,陈逆会被人偷偷地运出死牢,有人会报信给右相阚止,告诉他陈世子陈盘谋反作乱,铤而走险救走了他的挚友陈逆。

    如果事情不出我们的意料,那么,齐国左右两相的争斗不会在明日结束,反而会从明天起愈演愈烈。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让无恤有足够的时间,找到失踪的范吉射,那个被我无意中救活,又放走的范氏宗主。

    陈逆被救后的第三日,我坐在淄水边的小院里,抱着酒坛,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阿素,范氏素祁,阿素,范氏素祁……”

    淄水河畔那个面黄肌瘦,单薄谦恭的女子让我心甘情愿地救治了与赵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范吉射。她用了四天的时间,骗取了我的信任和怜悯。最后,还带着我对她的喜爱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素消失后,我把遇见她的事告诉了张孟谈。张孟谈细细盘问了我和阿素相遇后发生的每一件事。当我告诉他,阿素父亲的左手比常人多出一根小指时,他深褐色的瞳仁里燃起了滔天的怒火,他攥成拳的右手似乎下一刻就会挥上我的脸庞。那时,即使他还没有说出范吉射的名字,我也已经猜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糟糕的事。

    初到临淄城不过十日,我就掏心掏肺地帮了对手一个大忙——这个认知让我懊丧,更让我害怕。设下这个局的人,她了解我,知道我懂医术,知道我会到淄水泛舟,她甚至清楚我不会见死不救的脾性。而我对她,却一无所知。

第171章 范氏素祁(一)

    为了将功补过,我提议张孟谈派人假冒陈氏救出被关在死牢里的陈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陈逆是被齐侯判了斩刑的罪人,如果有人强行救他出狱,则罪同谋反。陈恒与我无仇,但这个时候,我需要在齐国引发一场更激烈的内乱。

    彼时,张孟谈听完我的话,又惊又喜。最后,只笑着说了一句“好一条毒计”,便依言在五天之内安排下了所有的环节。

    朝堂之上一片混乱,临淄城内剑拔弩张。

    阚止上奏齐侯,请求以谋反叛乱罪严惩陈氏一族。

    陈恒联同崔氏、子尾氏状告阚止,以假乱真,诬陷陈氏,其心歹毒。

    阚止调兵围了陈府,陈氏兄弟彻夜不眠商量对策。

    一切,都是我要的结果。

    “中行寅已经伏诛,家主后日就该到了。”张孟谈拿了一只红漆双耳杯坐在了我身旁。

    “你说,阚止这回能扳倒陈恒吗?”我端着酒坛给张孟谈斟了一杯酒,酒液漾出耳杯洒了好些在他衣摆上,他却也不恼,笑道:“陈逆只是陈恒的远亲,他当街杀人,动不了陈氏的根基。但这次右相阚止若能死死地咬住是陈世子劫狱谋反,兴许就能耗去陈氏大半的元气。”

    “那陈逆现在何处?”

    “不知道,也许已经远走他乡了吧。”张孟谈抿了一口酒,转头颇有深意地打量着我,“你是如何骗得陈逆喝下了那壶酒?我与他有过几次交往,他不是个迷恋女色的人。”

    “他不迷女色,先生之前为何不说,还费尽心机替我备下那一套勾人的轻纱。”我把自己的酒杯伸进坛子舀了满满一杯梨花春,笑着凑到嘴边啜饮了一口。

    阚止的私心是希望陈逆逃狱或者陈氏劫狱,所以,负责看管陈逆的只是两个六十多岁的老狱卒。以陈逆的才智和剑术想要逃出死牢,逃出齐国,简直易如反掌。可他没有逃,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逃。因而对我们来说,解决狱卒是小事,如何把剑术超群的陈逆带出死牢,才是真正的难事。于是,张孟谈让我诱之以情,趁其不备下一剂蒙药。

    张孟谈饮了一口酒,笑道:“我想,姑娘既然连我家家主的心都能迷惑,陈逆那样心思简单的男人自然不在话下。事实也证明,姑娘果然是个有手段的女人。哎,只可惜了我那一套冰蚕丝的纱裙啊!这光买丝,就花了虹织坊整整一百金,结果只穿了一回就弄得勾丝拉线,还粘了一堆的老鼠屎。”张孟谈看着我一脸惋惜,他如今和我说话虽然还是不太友善,但眉目之间已经没了最初的咄咄逼人。

    “虹织坊的管事还会心疼一套衣裙?再说,先生若能以剑术制伏陈逆,又何需小女子来耍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如何迷惑男人的心,这是天枢兑卦的女乐们必学的一项。当时,教习嬷嬷只说,一个聪明的女人要做的,便是读懂男人的心,读懂他们要的是什么。我打听了许多陈逆的过往,尝试着通过那些已逝的人去了解他,揣摩他。于是,临淄城的死牢里,便有了一个杜若。她美丽,哀伤,坚强,她是他生死故交的幺妹,流落风尘却不忘情义。试问,世间又有多少男人能拒绝这样一个女子在临刑前夜奉上的一杯送别酒?

    张孟谈见我耻笑他的剑术,不气不恼,大大方方道:“这齐地能与陈逆比肩的剑士不出五人,即便有一百个张孟谈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姑娘,后天家主回来,还请姑娘信守和孟谈的约定,*陈逆之事,姑娘万不能告诉家主,姑娘放走范吉射的事,我也会代为隐瞒。”

    我听罢轻笑一声,把耳杯里的剩酒往地上一泼:“先生还真信了我的约定?我既是秦人的奸细,又怎么会放过此番离间你和无恤的大好机会?”

    “你……”张孟谈面色大变。

    “先生放心,*陈逆之事,我不会告诉红云儿。但我受阿素所骗,放走范吉射的事,我却不能瞒他。设局之人了解我的脾性,也知道你何时在淄水放舟,如果我们两个都不是范吉射的人,那就意味着无恤此次齐国之行早已经被人盯上了。左相陈恒如今是自身难保无暇分身,但再过些时日,阚止万一落败,待陈恒稳定了局面,无恤再留在齐地就太危险了。”

    “陈氏的人如今还不敢直接同晋国赵氏为敌。”

    “不然!去年冬天,智氏新立世子,陈氏不仅送了价值连城的海珠为礼,私下还派陈世子住进了智府。他们两家若是互相勾结,有所图谋,那赵氏就岌岌可危了。”

    “陈盘见过智瑶了……”张孟谈闻言双眉一蹙,陷入了沉思。

    “张先生,陈恒与阚止如今胜负未分,你我也无需太过担心。倘若阚止将来占了上风,我们便可趁势与他结盟,支持齐侯除去陈恒。齐国若少了陈恒,二十年内,不足为惧。哎呀,喝多了,话就多。先生莫怪,这些齐国的军政之事等红云儿回来以后你们再作筹谋吧。”我说完拎起地上的酒坛,摇摇晃晃地朝房里走去。

    “阿拾姑娘!”张孟谈快步走到我面前,深深一礼,“待家主回来,还请姑娘与我们共议齐国之事。”

    “先生说什么玩笑话!难道你不疑心我了?”

    张孟谈一窒,低头不语。

    我偷笑一声,转而问道:“先生,我前日让你帮忙打听的人可有消息了?”

    “哦,暂时还没什么消息,但我已替四儿姑娘在鹿鸣楼包下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那附近聚的最多的便是各国来的剑客和游侠。姑娘说的人如果也在临淄城,就一定会在那里出现。”

    “多谢先生费心,四儿此番若能觅得良人,成婚之日,定请先生喝一杯水酒。”

    “谢姑娘抬爱。”

    我朝张孟谈一摆手,扶着墙晕乎乎地进了屋。

    无恤在齐国的五处置业多半都交给了张孟谈打理,因此每天天蒙蒙亮,张孟谈就会雷打不动地驾着他那辆黑漆马车入城巡视各处的生意。无邪自从发现齐地有剑舍这样的好去处后,也日日搭着张孟谈的马车往城里跑,太阳不下山之前,基本见不到人影。

    我昨日因为多饮了一些酒,睡了一夜之后反而更加头痛目胀。原本答应四儿要陪她去鹿鸣楼附近找于安,最后也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等到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晒到了脚背,小院里空空荡荡只余了我一个人。大家似乎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只有我突然间变成了一个大闲人。忙了这么久,累了这么久,一下子空下来倒真有些不习惯。

    今天做什么好呢?泛舟?游水?种花?不如钓鱼吧!我脑中灵光一现,胡乱扒了几口早食,就拎着鱼竿、鱼篓去了淄水。

    阳光下的淄水清澈耀眼,我找了一处岸边的树荫坐了下来,用草丛里抓来的一条蚯蚓给自己做了鱼饵。河水静静地流着,河岸边的水草又细又长,似美人碧绿色的长发,在水中招摇飘荡。我盯着水面发呆,几只细脚黄翅的蜉蝣忽然间被水波漾到了岸边。落叶水草之间,蜉蝣用力地弹动着翅膀,想要挣开河水的牵绊。阳光下,他们不断振动的淡黄色薄翼闪耀着迷人的光泽。

    我轻轻提竿朝河心甩出了鱼饵,蜉蝣挣开水波,尾巴轻轻一点振翅而飞。

    看着眼前扑扇飞舞的美丽虫儿,我突然想起了一首流传在晋地的曹国小调。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这曲子来自曹国,赞的是蜉蝣翅美,叹的却是乱世之中人们朝生夕死,一生须臾的悲剧。我轻轻地哼唱了两遍,蓦然想起了曹宋交战,家破人亡的黑子,原本悠闲的心情一时间变得有些沉重。

    呆坐了片刻,河中鱼线猛地一紧,我急忙拉竿,提上来时,鱼钩上早已空空如也。

    失了心情,没了兴致,最后,我顶着一轮**辣的艳阳扛着鱼竿回到了住处。

    推开房门依旧空无一人,看来今天日落之前,他们三个是不会回来了。

    我在房子里来回转了两圈,突然想起临行前明夷交给我的那筒刻了密函的苇杆。

    当日因为宓曹之死,我对阴谋斗争心生厌倦,所以把它收了起来。如今百无聊赖之时,这份密函却成了我打发时间的最好物什。

    打开厢房的窗户,我盘腿而坐,一边吹着风,一边尝试着用不同的编制方法把苇杆上的字拼凑起来。密函上刻的是齐国文字,上面确如明夷所说零零散散地记了一些晋国的地名,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用横、竖来表示的数字。过了一个多时辰,我虽然还没有找到密函正确的编织规律,但直觉告诉我,这很有可能是一份齐人的账目。

    齐国最多的便是商人,商人们记得最多的便是账目。可一份账目为什么会祸及天枢坎卦的主事为它送了命?它上面到底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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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9038/ 第一时间欣赏竹书谣最新章节! 作者:文简子所写的《竹书谣》为转载作品,竹书谣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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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介绍:
(真实历史改编,非架空) 春秋末年,天下将倾,群雄争霸; 玉笄红颜,运筹花间,暗动棋局。 四岁前,她是贱民,是山鬼,是预言里月下碧眸的“亡晋女”; 十年后,她是巫士,是国士,是祭坛上君臣俯拜的晋国神子。 拜师阴阳家,讨教孔夫子,与春秋末年最卓绝的男子共赴一场倾世之恋。 两千年,竹简斑驳,不留只字片语; 二十年,不求闻达,却书浓墨重彩。 一卷青竹,一支刀笔,素手调漆,谱一曲竹书谣,唱一段战火流年,听一世爱恨离愁。 QQ群号:169990299 (入群密码:请填写书中狼娃的名字,两个字,书里的一个角色。) 微博账号:文简子竹书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竹书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竹书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