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献计立功(一)
阅兵之后,在国中受尽权臣压迫的晋侯和鲁公,对夫差这样一呼百应的国君敬仰万分,于是轮番邀请这位新生的霸主同往山中狩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昨日是鲁公,今日又轮到了晋侯。因为赵鞅要作陪,赵无恤便邀我同去。我果断地拒绝了,有赵鞅在的地方,我多少还是有些害怕和紧张,更何况伯鲁在仪式过后不久又病了。
“我这药还要喝上几回?”伯鲁跑到屏风后面陪着我煎药。
我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这儿有烟,你到外面坐着去。”
“没事,我这几日好多了,夜里不常咳嗽了,白日里头晕的次数也少了许多。”他扯了一张席子坐在我身边,感叹道,“和你这样坐着,倒叫我想起以前明夷还在的时候,他也喜欢躲在屏风后面给我熬药。”
“明夷当初为什么要走?”我打开陶罐看了一眼,轻声问道。
“他有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卿父留了他的仇人在晋国,他一气之下便走了。”伯鲁苦笑道,“你也知道他那个脾气,他若想走,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明夷有仇人?”我惊疑道。
“哎,他的事别人不好说,等哪日他看开了,也许会自己告诉你。”
伯鲁不想说,我也不好继续问,转而道:“这药你再喝上两天就好停了,我这半吊子的医术也不敢给你使什么重药,既然是老病根了,总得慢慢调养。今日风小,待会儿喝完药,我陪你出去走走?”
“不了,待会儿还有客人要来,你还是先走吧,这里交给婢子就行了。晚点等红云儿打了猎物回来,你再来。”
“好,那我晚些时候再来。药已经好了,你让婢子倒出来就可以了,记得趁热喝。”我拍了拍身上的烟尘,起身告退出了营帐。
其实,在公子利的婚宴上我就对明夷的身份有所猜测,那两个卫国人因为我身上的巫袍将我认作了他,还唤我作“佼奴”。
佼奴,佼奴……我咀嚼着这两个字,努力地在脑中勾画明夷可能有的过往。
“小哥,请问这里可是赵氏的营地?”我正想得出神,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刻意压粗了声音,嗯了一声拔腿就跑。
“喂——”后面的人高喊了一声,我已经转了好几个弯,躲进了一个帐子。
符舒怎么会来这里?难道他就是伯鲁所说的客人?还是说——公子利也来了!
我在士兵的营帐里躲了一会儿,见符舒没有追上来,又蹑手蹑脚地回到了伯鲁帐外,掀起白布篷悄悄地钻了进去,藏在屏风之后。
“公子此番前来是为了……”说话的是伯鲁。
“利这次来,一则是奉了国君之命拜见吴公送上贺礼,二则是请世子兑现当日在雍城与利定下的约定。”
我透过屏风的间隙朝外看去,坐在伯鲁对面的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公子利。
“公子这回终于下定决心了?”伯鲁笑道。
“是,还望世子到时能施以援手。”
“只要公子将来能兑现与我晋国赵氏的承诺,伯鲁定当竭尽所能。”
伯鲁这么说,公子利像是松了一口气,他从符舒手中接过一个红色漆盒递给了伯鲁:“听闻世子喜爱蓝色的琉璃珠,前个月锻造处的工匠们恰好得了几颗好的,利这次特地带来送给世子,还望世子能再帮利一个忙。”
“公子太客气了,若有什么我帮得上的,公子尽管开口。”
“我听闻赵家长女至今仍未出嫁,可有此事?”
“长姐伯嬴自小就受卿父宠爱,幼年时便许给了中行氏的宗子,后来中行氏作乱,婚事也就作废了。这些年,长姐一直没找到心仪之人,卿父也就任由她这样拖着,没想到拖到现在赵氏老女的名声都传到秦国去了。”
“不,不,是贵女的德行美貌传到了秦国。”公子利忙笑着回道。
“公子刚刚大婚,娶了百里氏的嫡女,这次莫不是想纳伯嬴为妾?长姐年纪虽大了些,但始终是卿父最宠爱的女儿,这桩事情我们恐怕谈不拢。”
“世子误会了。其实,利这次前来是想替秦将军伍封向赵家求娶贵女的。”
“是伍将军想求娶长姐?!”伯鲁一顿,转而笑道,“卿父一直对伍封将军称赞有加,这件婚事许是能成。”
“那就劳烦世子了,若是赵卿相有意,三个月后,伍将军自会使媒臣到晋国向赵氏提亲。此事若是能成,秦晋两国就又多了一桩美谈。”
公子利与伯鲁又寒暄了几句便走了,我呆呆地坐在屏风后面,连伯鲁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有发现。
“你怎么在这里?”伯鲁握着我的肩膀摇了摇,“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我先回去了,晚点再来!”
我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掀开布篷走了出去,头昏沉沉的,脚也有些发软。走了许久,等天渐渐黑下来了,才发现自己没有走回帐子,反而绕着大湖走了半圈。我仰面躺在湖边的草地上,心里空荡荡地只余了一句话,他要成亲了……
年幼时的我曾坐在他的臂弯里,小声地问他,将军你为什么不成亲?连庖厨的大头师傅都娶亲了。
彼时,他笑着拍了我的脑袋,戏谑道,小儿可想成亲?你若不想,那我便也不想。
“我现在依旧不想,可你为什么食言了呢?”我望着头顶高不可及的夜空,轻声呢喃,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消失在草丛中。这么多年,我把他的话当了真,他却只把它当作搪塞孩子的戏言。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黑暗中有人一把把我从草地上拉了起来。
我甩开他的手,退了好几步,怔怔地看着眼前满脸怒气的赵无恤,怯声道:“你别管我!”
“你自然不用我管!若不是世子让我来找你,我才不会来看你这副鬼样子!走,跟我回去!”他迈了一步,紧紧地拉住我的手。
我被他硬拖着走了两步,终于还是忍不住蹲了下来,哽咽道:“红云儿,让我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我不想这个样子回去。”
“你在难过什么?你当日既然决定离开秦国,离开他,难道你还想着有朝一日他会哭着喊着求你回去?”无恤无奈地在我身前蹲下,“你醒一醒好吗?他已经忘了你,你何苦还记着他?人在不能回头的时候,就只能继续往前走,你明白吗?”
“我明白,可是我做不到……”我鄙夷自己的怯懦,我在不能承担的痛苦面前选择了逃避,我远远地逃到了晋国,可是关于他的一切还是如影随形,逃都逃不掉。
“你既然做不到,那我今日便再帮你一把。这是前日从秦国送来的信函,我本想瞒着你,但今日既然已经弄成这样,就索性都让你知道。”
“这是什么?”我从无恤手中接过一块写了字的绢布,就着月光迅速看了一眼。
“写这封信的人囚困了四儿和无邪,他希望和我私下做一笔交易。”
“他要你替他杀了太子鞝……”我被无边的绝望吞没,一时语窒。
“你若难过,便哭吧!”无恤把浑身僵硬的我轻轻地搂进怀里,柔声道,“今天哭完了,以后就再也不要为他落泪了。”
伍封发现了无恤留在雍城驿站里的两名侍从,他让那两个人给无恤带来了一封信,告知他,四儿和无邪就在伍府,若想要回他们两个,就必须拿太子鞝的命去换。
伯鲁当日奉了赵鞅之命在雍城与公子利定下了一个盟约,若太子鞝谋害公子利或是勾结巴蜀两国反叛,那么赵家就会出手助公子利登上太子之位,条件便是公子利上位后,促成秦晋结盟,而且赵家将来若是有何危难,公子利都必须出手相助。
太子鞝亲楚而远晋,若他上位对晋国来说绝非幸事,而同是君夫人所出的公子利则恰恰相反。考虑到伯鲁的身体和性格,赵鞅此举也是为了能在自己百年之后,尽可能地稳固赵氏基业。但是,刺杀太子鞝一事却不在约定之内。
“四儿和无邪我自会想办法给你带回来,你可以不插手此事。”昨夜无恤将我从湖边带了回来,今天一大早又和伯鲁一起来看我。
“我没事,只是刺杀太子鞝的事,公子利可知晓?”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应该也是知道的,这事他不能做,伍封也不能做。太子鞝必须死,而且必须死在不相干的人手里。卿父已经知道,而且也默许了这件事。”伯鲁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而后缓缓道,“还有,卿父已经同意将长姐伯嬴许配给伍封,如果不出意外,三个月后,伍封的媒臣就会上门提亲。”
“嗯,那你什么时候动身去秦国?”我转头问无恤。
“不急,此事关系重大,等我们回到晋国周密安排后再动身。”
“我们在黄池也待了快一个月,不知吴越之间怎么样了?”
“越国已经攻入吴都姑苏,吴国太子兵败自刎,姑苏台被勾践一把火烧了。”
“那夫差怎么还天天与三君夜宴寻欢,山林狩猎?”无恤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想不到越王勾践的速度那么快,这几年他厉兵秣马,终于被他等到了这个天赐的良机。
“卿父暗地里已经派人截杀了七个吴国的信使,所以夫差这时候还不知道姑苏被攻陷的事。”伯鲁轻声道。
伯鲁的话让我想起了那天从史墨帐中走出的几个黑衣劲服之人,深谋远虑的赵鞅怎么可能会让信使活着见到夫差。
“为了不让越国此番一口吞下吴国,卿父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必须想办法让夫差尽快离开黄池,回到吴国。”无恤沉声道。
“这倒是难了,昨日晋、鲁两国国君还约了吴公明日黄池泛舟呢!”伯鲁为难道。
第九十九章 献计立功(二)
我们三人正在商议着,忽听门口小童报信,说是赵鞅和史墨要见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先过去了,晚点再议。”我起身到屏风后整理了衣冠,出来时伯鲁已经走了,赵无恤却还站在帐外。
“怎么了?”我问。
“卿父应该已经知道你是伍家的养女,他若问起,你只需回答,你是因为不愿意做公子利的妾室才逃走的,你与伍封的种种就不要提了。”
“别担心了,就算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在卿相面前乱说话。”
待我走到赵鞅大帐外时,恰好见到史墨从对面走来,我停下来给他行了一礼,他从袖中掏出一小块竹片递给了我。
我翻过竹片一看,上面只写了一个“水”字。
“师父?这是……”
“你好好想想吧!”史墨说完带着童子进了帐,我也连忙跟了进去。
赵鞅此时正和几名近臣议事,见史墨进来便站起身来,将他迎至左侧案几前坐下:“太史来的正好,夫差归吴的日子已不能再拖,太史可有何良策?”
“众位可已有对策?”史墨在帐内环顾了一圈,捻须问道。
“我等以为,吴国还会派人再传军报,届时我们只要不下手,夫差得知姑苏陷落之后,自会拔营归吴。”一名长须蓝衣男子起身回道。
“不成,不成,这都是第八个了,夫差到时候要是追究前面七个去了哪里,难免不对我们起疑心。到时候撕破了脸,这四十万大军就得在黄池先打一仗了!”黑脸大汉摇头道。
“要让夫差在不知姑苏沦陷的情况自请回吴当然最好,只是我等才智有限,只能请教太史了。”长须男子望向史墨恭声道。
“老夫倒也没想出什么好对策,不过小徒子黯却有良计要献给卿相。”
史墨话音一落,大帐里面所有的人,包括赵鞅在内都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心下一惊,暗道,我哪里有什么良计要献,史墨这不是要害我吧?
“太史,你这弟子眼生的很啊,莫不是前月里刚收的那个稚子吧?”一个穿着皮甲的大胡子斜着眼睛打量了我一番笑着说道。
帐里的其他几位谋臣也都露出了一副轻蔑的笑容。
“子黯,你有何良策,尽管说出来。”赵鞅看着我道。
我一时语塞,看着众人的笑脸,脑子里空空如也,莫说良策,连句推脱的话都想不出来。
“方才在帐外,你与为师说了什么,就尽管说予卿相听。莫怕,说错了也不碍事。”史墨环视帐中一圈,众人便自觉收起了笑容。
帐外?竹片!
我心念一动,走至帐中,跪地道:“子黯所献为水计。”
“何为水计?”赵鞅问。
“黄池为上古水泽,水泽内孕育了一种灵鱼名为赢,此鱼银鳞而生双翅,现之则其邑大水。明日吴公与晋、鲁两国国君泛舟湖上之时,若有船夫进献此物,而吴国太宰伯嚭恰好识得‘赢鱼’,那吴公必不会让其数十万精兵困于黄池而遭洪水之祸。”
“这‘赢鱼’我们要上哪里去找呢?”黑脸大汉问。
“黄池本就产银鳞之鱼,我们只需取银线缝鸟翅于鱼皮之上即可。况且死鱼腥臭,若再有点腐烂便看不出线脚的痕迹了。”
“‘赢鱼’此物,某等闻所未闻,那吴国太宰伯嚭又如何能知?”又有人问。
“这个容易,伯嚭此人贪财又好功,这件事就交给窦鸣去办吧!”赵鞅出言打断了大胡子的话。
“诺!”长须蓝衣男子起身应道。
三日后,我正在帐中筛选新采的草药,伯鲁带了一群婢子端着大大小小的食器进了我的帐子。
“小儿,快来吃吧,卿父特别赏赐给你的。”伯鲁指使婢子把东西放下后,就让她们都退到了帐外,自己则凑近我小声道:“夫差昨日已经辞别国君,今日就要拔营归吴了。小儿,你当日既然早有对策,为何还要瞒着我和红云儿?”
我打开一个只有手掌大小的陶罐,拿食匕叉了一块炙肉放入口中:“嗯,好吃,你吃吃看,这是什么肉?”我叉了一小块肉递给伯鲁。
“是炙烤的鹿肉。”伯鲁一咬到嘴里便知道了,“小儿,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那是师父的计策,不是我的。”我把史墨在赵鞅帐外给我递竹片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伯鲁。
“看来太史还挺喜欢你的,特地给了你一个在众人面前露脸的机会。不过要是换了我,太史就算写上一百个‘水’字我也想不出来,用什么长了翅膀的鱼来蒙骗夫差。”
“吴国濒海又多水泽,每年夏季因洪水和大潮死掉的人不计其数,因而对水的敬畏自是远胜中原各国,所以以洪水为托词是最好的。”我说完站起身来,把另外几个大一点的食盒叠了叠,对伯鲁道,“我把这些东西给师父送去,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伯鲁摆手笑道:“去吧,太史总算没白收你这个徒弟。”
我把东西端到了史墨帐前,却得知他此时并不在帐中,于是放下东西便离开了。半路上,遇见了遛马回来的赵无恤,就把他拉到了自己帐中。
“我一人吃不了这么多,你若喜欢都搬回去好了。”
“小儿实在偏心,怎么只让红云儿搬回去,我就没有份了?”伯鲁挑起眉毛佯怒道。
“你才咬了一口便知是鹿肉,看来平日里没少吃。对你而言,这鹿肉就不够珍贵了,不珍贵的东西我怎么能送给心中敬仰的世子呢!”我说完和无恤相视一眼,便笑开了。
伯鲁见我们两人笑得开心,双手一枕躺在地上,轻叹一声道:“小儿,你当日在太史府上对黄池会盟的预言竟然都成真了。‘你说,弱水遇旺火,焚尽’,越王这把积了十年的火真的焚尽了夫差苦心修造的姑苏台,焚尽了他称霸的美梦。你说,‘晋为金,金生水,故晋救吴’,结果那条长翅膀的鱼真的生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大水,引了夫差归吴,给吴国留了最后一口气。”伯鲁说完,一骨碌坐了起来,盯着我惊问道,“莫非你真的是上天派下来的神子?”
我沉下脸色,以无比认真的眼神看着伯鲁,为难道:“世子我本不想告诉你,但既然已经被你看穿……”
伯鲁身子往前一倾,惊讶道:“真的被我猜中了?”
我看着他,又往嘴里放了一块肉,咀嚼片刻倏尔咧嘴大笑:“世子聪慧,这果然是鹿肉!”说完我和无恤抱着肚子笑成了一团。
伯鲁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嘟囔抱怨了两句,趁我没注意,一把夺走了我手里的食罐,逃奔了出去。
吴国的大军走后没多久,晋军和鲁军也都拔营启程回国了。此次黄池会盟对晋国来说可谓是全胜,对鲁国而言无得无失,对吴国则是一次天大的灾难。当夫差看到满目疮痍的姑苏城时,他的霸主之梦就该彻底地醒了。
“你在想什么?”无恤问我。
“我在想夫差一怒之下会不会杀了施夷光?”
“他是败给了勾践,败给了自己,与女人无干。”
“你倒是英明,没说红颜祸国,褒姒妲己那一套。”
“这次害夫差兵败的红颜祸水,若非要说一个,那也不是施夷光。”
“那是谁?”
“总是有的,谁知道呢?”
……
我们从黄池回到了新绛,刚到府里就听闻伯鲁的一名侍妾替他生了一个儿子,赵鞅一高兴立马赏了那侍妾三十金,又另加了纱绢十匹。
“这可是世子第一个孩子啊!”众人此刻都围着伯鲁和孩子,我和无恤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分享着伯鲁初为人父的喜悦。
“他这孩子长得和他真像!”我看着伯鲁怀中胖乎乎的小脸,对无恤兴奋道。
无恤淡淡一笑:“只可惜孩子母亲的位分太低,若是他日荀姬生下嫡子,这孩子就可怜了。”
“你小时候也受了很多苦吧?”
“你在同情我?”无恤低头瞥了我一眼,笑道,“我可比这孩子可怜多了,他的生母好歹是个大夫家的女儿,我的生母却是充作奴隶的战俘。若不是兄长照拂,卿父恐怕都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儿子。”
他笑得坦然,我却越发觉得他可怜。其实,赵无恤能力卓绝,若是生在赵伯鲁的位置上,将来定有一番作为。只可惜他出身低微,就算如今得到了赵鞅的赏识,赵家的人还依旧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剑士,就像此刻闷闷不乐的荀姬,她就从未正眼看过自己这个小叔子。
“来,来,来,这是无恤叔父,这是阿拾姑姑。”伯鲁抱着粉雕玉砌的婴儿朝我们走来,“你们两个,可有贺礼要送我大儿啊?”
“自然是有的!”无恤从怀中掏出一只小漆盒交给伯鲁身旁的侍妾,然后低头对婴儿柔声道:“叔父可没有你父亲这般阔绰,只有早年在东海之滨得到的一颗明珠送你将来镶在冠上戴。”
圆脸的侍妾笑眯眯地打开漆盒,众人探头一瞧都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颗鸟蛋大小的明珠啊,红云儿,你这礼一送,我该怎么办啊……
第一百章 秦道未明(一)
伯鲁见我面有难色,笑着把婴儿放到了我手上:“阿拾姑姑的礼啊,咱们二十年后再问她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手足无措地抱着手上软绵绵的婴儿,一时间全身僵硬,深怕不小心就会伤到他。
“你想给大儿讨什么礼啊?”无恤笑问道。
“等我大儿行了冠礼,就娶了阿拾姑姑的女儿,到时候定要羡慕死天下男儿!哈哈哈……”伯鲁说完一个人乐开了。
无恤把孩子从我手中抱了起来交还给伯鲁,一字一顿道:“她的女儿如何能嫁你的儿子?兄长真当糊涂了。”
他这话一出我和伯鲁皆是一愣,旋即伯鲁一拍脑袋,连连向无恤赔罪:“那就问阿拾姑姑要个妹妹,到明夷叔父家娶个女儿,也一样漂亮。”
我明白过来后,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赵无恤,然后摸着婴儿柔嫩的胎发轻声道:“回头阿拾姑姑给你绣套襁褓做贺礼可好?”
话音刚落,小婴儿居然露出光溜溜的牙床笑了。
“这么小就认得哪个是美人啦?好色之徒啊!”伯鲁大笑着把孩子交给身旁的侍妾,然后拉了赵无恤,小声道:“你跟我来,有事情与你商量。”
我见状也忙起身告辞,独自回了城外赵鞅赐我的那个小院。
虽然拜师之礼后史墨在太史府里给我新开了一间院落,但住在别人府里终归没有浍水边独门独户来得安静自在。因此,从黄池回来后的半个多月时间里,我白天就待在太史府跟着史墨、尹皋学习阴阳八卦、五行占星之术,吃了晚食就骑马出城回自己的院子里睡,日子过得倒也平静舒坦。
时间转眼已到夏末,浍水边的野荷开了一茬又一茬。夜里的河风已有稍许凉意,但白日里大日头晒着依旧暑气逼人。这一日黄昏,阴云密布,一场大雨浇灭了地上的热气,我索性把院门、房门大开,自己拿了一张香蒲席坐在屋檐下乘凉。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赵府送来的两个小婢子把无恤种的那两株木槿花照顾得很好。这会儿,翠绿色的枝条上三三两两地开了好几朵花。白紫相间的花朵沾了滴滴雨水,娇慵地垂着头,似羞赧的少女饮了夕阳酿的酒,醉得妩媚。
木槿,是阿娘生前最爱的花。每次路过别人家的庭院,若有两三朵花开到了墙外,她就会抱着我在那儿站上一会儿,痴痴地望着。郑卫之人将木槿唤作“舜华”,它那一瞬间的华美,像极了母亲的爱恋。朝开夕谢,花朵再美却只开一日。
往常我出门时,它已经开了,晚上若回来迟了,它便已经谢了。好好的两株娇花,却无端叫我平添了许多感伤。
可这两日因为天气炎热,我一直留在院中,才发现原来木槿的花期虽只有一日,但却日日能开新花。每一日清晨,它都在用自己最美的姿态迎接新一日的朝阳。我忽然觉得在这细弱的花枝下隐藏着的这份坚定和执着,才是阿娘真正爱它的理由。
“无恤啊,这小儿若是不说话,日日这样倚门坐着,就是让我把心掏出来给她都行啊!”烛椟右手按剑站在院门口长叹了一声,“可惜啊,终归不是个哑巴!”
“你们怎么来了?”我刚想穿鞋下来迎他们,无恤忙抬手道:“你就别下来了,地上湿,别污了你的鞋。”
无恤和烛椟笑着进了院子,在他们身后又陆续进来七八个佩剑的游侠儿。我的小院子立马就被挤满了。
“再拿两张蒲席来!”我吩咐了婢子,自己又进屋搬了两张小几放在门口,“这会儿虽刚下过雨,但屋子里还有些闷热,大家不如就坐在这儿聊吧!我半月前新做了一坛浆水,都先喝上一碗消消暑气。”
“你别忙了,坐下吧,让婢子去端。”无恤拉了我的手,让我坐下。
烛椟咧开一个大笑脸凑到我们面前调侃道:“去了黄池才两个月,怎么跟老夫老妻似的?无恤,你到底做了什么,得了美人心?”
“烛大哥不要以为人人脑子里想的都和你一样,见到女子便是情啊爱啊,难道女子就做不得挚友了?”我把婢子捧来的浆水倒了一大碗递到他面前,“多喝点,醒脑子的。”
无恤听了我的话垂下眼帘,淡淡道:“说正事吧!七天后,我们从新绛出发去雍城,到了以后……”
刺杀太子鞝的事,无恤早已做好周密的打算。事成之后,参与之人都可得金五十。刺杀之事分工其实有轻有重,有安全些的,也有危险些的,但眼前的这帮人对赵无恤言听计从,没有丝毫疑虑,皆是一副性命相托的样子。
“你觉得这计划可还有什么纰漏?”无恤讲完,转头问我。
我抿唇笑道:“没什么纰漏,只是据我所知,太子鞝当初意图攻晋之时,曾瞒着秦伯将渭水以南的大片土地许给了巴蜀两国,如今仗没有打成,债却不得不还。”
“欠没欠债都是那秦太子自己的事,与我们何干?”烛椟解下腰间佩剑,两腿一盘箕坐在香蒲席上。
无恤沉吟片刻对我道:“你是怕巴蜀两国逼秦太子割地,秦伯却不许?”
“嗯,当初秦、晋、吴三国若是开战,秦国得了晋国的地,那秦伯忍痛舍几座城给巴蜀也是无妨。可太子鞝这次却是无功而返,巴蜀两**队也分毫未损,秦伯自然不肯平白割地。对太子鞝而言,巴蜀两国乃其外患。咄咄逼人,觊觎他储君之位的公子利则为内忧。”
“内忧外患之下,你怕他会联合巴蜀,谋反夺位?”
“这正是我的担忧,若你们到秦国时,碰上战乱……”
“那到时候,我们要做的就不是暗杀,而是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了。”无恤脸上毫无惧色,反而冲几个游侠儿笑道,“你们之中,可有人怕了?”
“怕什么!到时候,爷这颗脑袋就不只五十金了,让他们秦人花一百金来买!”一身型高壮,袒胸露背的游侠儿朗声笑道。
“好,若果真如此,事成之后,一人便得百金!”无恤高声允诺。
商量好了出发的时间和地点后,游侠儿们就各自骑马离开了。无恤抱着我送给他的浆水,站在院门旁:“这个我带回去喝,今日来你这儿果然没有白来,我就知道你这小儿总能找出我的纰漏来。”
“那你可得庆幸我与你从来是友非敌。”我倚着院门笑道。
无恤眼神忽的一凝,倏尔又笑道:“七日之后,我派人来接你,莫要带太多物什,你的东西我自会帮你准备好。”
“好。”我点头。
“那我走了!”
无恤翻身上马,我想了想又拉住了他的缰绳:“浍水到风陵渡虽是顺流,但从风陵渡到雍城却要改走陆路。这样在路上耗掉半个月,到了秦国可能真的已经开战了,你千万记得要带上甲胄。还有,秦地比晋国要冷许多,记得带上厚点的夹衣。”
无恤听我絮絮地嘱咐着,眼中有五彩闪烁的光晕,他从马上俯下身子,用手狠狠地揉了揉我的头发:“你以为我没想到这些吗?啰嗦的女人,我不会让你冻着的,走了!”说完,一踢马肚,一骑绝尘。
在我拜别史墨和尹皋后的第二日清晨,有赵府的马车来小院接我。
我嘱咐了婢子几句后,就背上包袱跳上了马车,刚一掀开帷幔,却发现车子里居然端坐着一个头梳双高髻,身穿赤色黑缘曲裾深衣,腰配长剑的女子。
“原来你就是那个让荀姬夜不能寐的秦女啊!”我还未来得及开口,女子已经用一双杏眼在我脸上转了一圈,脆生生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佩剑实属罕有,我不由地多打量了她两眼:“太史门下弟子,子黯。敢问贵女是?”
“赵家的老姑娘,伯嬴。”女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朗声道,“坐吧,我听卿父说过你的事,看着倒是个让人喜欢的孩子。”
“谢贵女!”我行了一礼,挪到她身侧坐下。
马车跑在颠簸的路上,伯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笑,笑得我浑身不自在。
“贵女可是觉得我这身装扮太奇怪了?”我此刻一头长发用金瑗在脑后束成了马尾状,身上穿了一套墨绿色的男式儒服,里面又加了一条胡人的裤子,看起来是有些奇怪。
“不是,就是觉得你好看。”她伸手撩起我垂在身后的长发,轻轻地摸了两把,调笑道,“晋国若有男子长成你这样,我就不用去秦国找什么良人了。子黯,你既是秦女,可曾听说过秦将军伍封?”
既然决定要回去,有的人有的事就避无可避了。我点了点头,缓声回道:“在秦国时曾有幸见过伍将军一面,他们府里有人还说我长得像将军收养的一名族女。”
“他有个长得像你的族女?”伯嬴放下我的头发,按剑低头笑道,“这下可得换我以后夜不能寐了。”
“我听说伍府的族女半年前落水死了,贵女无需介怀。”我语气平静,仿佛口中说的只是千里之外与我无干的一个人。
第一百零一章 秦道未明(二)
“落水死了?那可真是个薄命的女子,伍将军一定很伤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伤心吗?也许是吧,起码他养了我十年,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便“死”了……
伯嬴见我垂目不语,又问:“子黯,你既见过他,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女只见过伍将军一面,也说不出来什么,贵女此番到秦国亲眼见了便知道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此行甚是无礼?”她凑到我面前,小声问。
我摇了摇头,低声道:“毕竟嫁到秦国的人是贵女,以后要与伍将军过一辈子的也是贵女,事先看清楚些总是没错的。”
“哈哈哈,我是越发喜欢你这小儿了!”伯嬴大笑着从身后取出一个小木盒,“吃吧,今年春天新做的果脯,可甜了!”
我颔首谢过,用手指轻轻捏了一个放入口中,满心满身的酸涩。
等我和伯嬴到了会合地,浍水边只停了一艘木船。上了船才知道,除了无恤和烛椟外,其余的人三天前就已经乘船先行离开了。
几日的酷热之后,晋地的天气突然转凉,站在船头,迎面吹来的河风夹着一丝初秋的清冷钻进了我的衣袖。暗青色的水面上偶有几片金黄色的落叶随波漂过,提醒着我这个夏天的结束。
“卿父昨天才同我说,长姐要跟着一起来。”无恤将一件长袍披在我肩上。
我拢了拢长袍把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弯起嘴角笑了笑:“贵女是个有趣的人,待人也和善,只是此行凶险,你要特别留心保护好她。”
“长姐剑术超群,用不着我保护。”无恤看了一眼正在船尾和烛椟比划拳脚的伯嬴,“长姐唯一的嗜好就是找人比剑,烛椟好几次都输给了她。”
伯嬴笑脸盈盈,举手投足间没有一丝贵女的扭捏之态,反而带了一股子爽朗的侠士之气,整个人像是颗沾了露水的脆梨,让人看着就觉得清新爽利。
“到了秦国之后,你打算怎么安排她?”
“虽然不合礼数,但我答应了长姐,会带她一起去拜访伍封。”
“我和你一起去。”
“你要与他相见?”无恤长眉微蹙。
“有伯嬴在,他是不会同我相认的。”我始终无法相信伍封会为了刺杀太子鞝之事囚困四儿和无邪。因为,对赵无恤和赵氏而言,我并没有那么重要。赵鞅要扶持公子利上位,势必要除掉太子鞝。这事公子利与伯鲁私下商议便好,伍封完全没必要掺上一脚。我想,他故意写那样一封信给赵无恤,也许只是为了把我逼回秦国,想要听我一个解释。
半月过后,秦国大地吹起了我最熟悉的西风,渭水边的芦苇丛褪去了今夏最后一点残绿,开出了一蓬蓬如雪似的芦花。我们沿着渭水一路骑行,在离雍都五十多里地的时候,遇上了一群拖家带口,背着衣被、炊具的庶民。
“阿婆,你们从哪里来啊?”我翻身下马拉住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老妇人看了一眼我身后骑在马背上的赵无恤,颤巍巍地把年幼的孙子往怀里搂了搂。“阿婆,我们不是戎人,我们是从晋国来的,想去雍城见个朋友。你知道去雍城的路怎么走吗?”我从身后的包袱里取了一块肉干递给妇人怀里的小儿。
“你们还是快回去吧,雍城要打仗了!”老妇人一听我要去雍城就拼命地摆手,“城门今天早上就关了,你们进不去的。”
“谢谢你,阿婆!”我点头谢过,翻身上马。
“城门都关了,不知道阿蓼他们几个是不是已经进城了?”烛椟对无恤道。
“他们三日前应该就到了,既然现在还能在这里看到出逃的庶民,说明巴蜀两国的军队还没有到。”无恤回道。
“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走吧!”伯嬴打马走到我们身前。
“嗯,走吧!”
天色渐暗,四人飞骑到了城下,城门已关,无恤打马欲上前叫门,我连忙下马拦住了他:“让我来吧,你带着剑,守城的兵士容易起疑心。”
“那你小心点,这是伍封随信一块儿送来的信物,他们若是要凭证,你就把这个交给他们。”无恤从怀中掏出半块玉璧放到我手上。
我把玉璧放入袖中,快步走到城下。
“城下何人?”城门上的弓箭手见我走近了,齐刷刷把箭头都对准了我。
“晋国赵氏使者,求见伍将军!”我高声回道。
“走到亮处来!”有士兵大喝了一声。
我慢慢走到有火光的地方,把玉璧高高地举在手上:“我这里有伍将军的信物,城楼上若有将军府的人一看便知。”
“贵女?!快!快把吊篮放下去,是将军府上的贵女!”城楼之上有人大喊了一声。
吊篮很快就被人放了下来,我坐在篮子里被人一路拉上了城楼。一个穿着甲胄的武士不等我自己爬出来,一把握住我的手臂将我拽出了篮子:“贵女,我就知道你没死。”
站在我面前的是许久未见的豫狄,一道暗红色的伤疤从耳朵到嘴角贯穿了他消瘦的左脸,我往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拂开了他的手,沉声道:“军士,我不是什么贵女,我是晋国赵氏派来的使者。这是伍将军的信物,请务必转交给将军,尽快放我的朋友进城。”。
“贵女?”豫狄愣了一下,收起了先前激动的神色,转头对身后的一个小兵道,“赶紧把玉璧送给将军!”说完又冲着我道,“将军今天遇袭受了伤,现在就住在对面的木楼上,应该很快就能传讯过来。”
“将军受伤了?谁伤了他?”我心中一紧,不假思索地问出了口。
“是太子留在城里的刺客,功夫很高。幸亏将军及时发现,才保住了性命。”豫狄说完一脸探究地看着我。
我木木地走到内墙的一侧,望着脚下熟悉的街道、屋舍,心绪却飘到了十一岁那年的夏天。
那一年盛夏,雍城出奇的热。府里的池水都干得见了底,一到午后,树上成群的知了就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吵得人头昏脑胀。彼时,我被夫子关在书房里习字,忽听门外有人说将军从边关回来了,于是扔下笔,顾不上穿鞋就一路狂奔去了他的院子。
一推开门,我像往常一样朝我等待了许久的人飞扑而去。但那一次,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他的身上被戎人刺了一个血窟窿,苍白的嘴唇,带血的绷带,我顿时就被吓哭了。他轻按着我的头想要安慰我,我却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从白日一直哭到了晚上。那一天,十一岁的我第一次惊恐万分地意识到,原来像天神一样的他,也会受伤,也可能会死……
“神啊,求你不要让将军受伤,不要让他死,一切的苦难都让我来受……”那是一个孩子跪在星空下一遍又一遍的祈求。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我全身僵硬地转过身,伍封披着一件墨色的长袍站在我身后,内里月白色的儒服被褪到了腰际,*的胸前用绷带来来回回缠了好几圈,腰侧有两处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
我见此情形像是被人当胸狠狠地捶了一拳,心一抽一抽地痛,喉咙却紧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哭,我没事的。”他上前一步,用指腹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我哭了吗?我用手摸了一把濡湿的脸颊,突然发现长久以来垒砌的心墙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已经轰然倒塌。
“开门让他们进来吧!”伍封挥手对守城的士兵高喊了一声,随即身形陡然一晃。
我连忙上前扶住他,急问道:“医潭没有给你上药吗?怎么血还没有止住呢?你要先坐下来吗?”
“小儿,别扶着我,不能让士兵看到我伤重的样子。”他笑着拂开我的手,拉紧外袍,挺起身子,阔步走下了城楼。
我揣着一颗心紧跟在他身后,生怕他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无恤三人很快就被士兵带进了城,伍封与他们一一见礼后,便命人在他暂居的木楼旁收拾出了一个临时住人的庭院。
“城里现在还有不少太子的人,这里有重兵把守,会安全些。”伍封把众人带到了住处。
“伍将军费心了!卿父临行前有嘱咐,此番我等一律听从将军的安排。”无恤行礼回道。
此刻,伍封的脸上已全无血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眼神倏然飘向了我。
无恤看了我一眼,人已经挡在了我和伍封之间:“大战在即,将军还是早些休息吧!”
院子里突然变得安静,他们二人面对面地看着,片刻之后伍封的声音淡淡地响起:“诸位早些休息,伍某告辞。”
见伍封要走,我急忙往前走了两步,却被无恤一手拦住。我抬头不解地望向他,他只冷冷地看着我,待伍封走出了院门才对我道:“你想去哪儿?”
“他受伤了,我是医者,我得去看看。”
“伍将军受伤了?难怪脸色那么难看。”伯嬴两步走到我身边,“子黯,你出发前太史不是给你带了一大包的好药?你怎么不跟去看看?”
“我这就去!你们先休息吧,不用等我。”我拂开无恤的手飞奔出了院子。
第一百零二章 风雨如晦(一)
走进伍封的房门,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两步开外的地方,他双目紧闭斜靠在墙壁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赶忙合上门,快步走到他身旁掀开他身上的外袍,不停涌出的鲜血已然浸湿了大片绷带。
“真不该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伍封睁开眼睛,冲我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
我理不清心中纷乱的情绪,只低下头用最快的速度解开了他胸口的绷带。而就在伤口显露的一刹那,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重的剑伤,这么危险的位置,他居然没有上过药!
“你这是在做什么?医潭呢?他在哪里?我去找他!”我一时又急又痛,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别去!”伍封伸手拉住了我,“太子鞝在离雍之前,在城西的水井里下了毒,我让医潭去解毒救人了。”他仰头靠在墙上,声音有些虚浮,额际不停地渗出密密的细汗。
我甩开他的手,急声道:“那你呢,你自己的命难道不要了!”
“我……”
“别说话了!”我轻喝了一声,转身飞快地从史墨给我的包袱里取出一块麒麟竭,用匕首刮了一些粉末,和着桌上的清水调成了药糊,“你忍着点,会有一些痛。”我把药糊一点点地抹在伍封的伤口上,他闷哼了一声,我连忙按住了他,“很痛吗?你忍一忍,血一定要止住才行。”
“我不痛,我现在很高兴,比什么时候都高兴。”伍封微笑着闭上了眼睛,然后身子一滑仿如一个破损的木偶顷刻间摔倒在地。
“将军——”我大叫着扑上去抱住他,但他已毫无知觉。不,不要死,不要给了我生离,又要与我死别……“来人啊!来人啊!”我擦了一把眼泪,冲到门口大喊。
“贵女?”从院外跑进来一队士兵,带队的正是将军的亲卫由僮。
“由僮!你进来,其他人留在门口守着。”我一手把由僮拉进了屋。
“将军!”由僮看到房内的情形,脸色一变,立马把躺倒在地的伍封扶了起来,“将军怎么了?”
“他失血过多,晕过去了。你帮我扶着他!”我死死地咬着下唇,颤抖着把剩余的药泥全都涂到了伍封的伤口上,“这里可有干净的麻布?”
“在床铺上的漆盒里!”由僮用袖子帮伍封拭了拭额头的冷汗。
我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他所说的漆盒,取了麻布,却在麻布底下看到了一样我以为永远都不可能再见到的东西。它怎么会在这里?我明明看到叔妫把它丢到井里的啊?
“贵女,你找到了吗?”由僮的声音把我从迷茫中拉了出来。
“找到了!”我重新盖上盒子跑回伍封身边,“将军怎么会伤得那么重?你们怎么会让太子鞝的刺客有机可乘!”看着伍封皮开肉绽的伤口,我不由心火中烧。
“将军是回府取东西的时候,被埋伏在水井里的刺客击伤的。”由僮脸色晦暗,眉头皱成了一团,“刺客剑法诡异,当时我们就站在门外却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对不起,我不该……”我打完最后一个结,按着额头尽力平复自己激动的情绪,“现在不要挪动他,你给我取一罐清水,再取些木柴来,我要熬药。”我取了被子垫在伍封身下。
“诺!”由僮立马跑了出去。
将军府除了明堂后面的一口水井外,只有我的小院中还有一口水井。你是要去我院中取什么?为什么要一个人进去呢……我呆呆地看着昏迷不醒的伍封,手脚冷得发麻,不一会儿牙齿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我像是蓦然回到了十一岁的那个夏日,无力、惊恐、害怕占据了我的脑子,我开始疯狂地担心,担心他再也醒不过来。
由僮很快就把我要的东西送了过来,另外还背来了一筐医潭留在房里的草药。
“贵女,你可认得这些药?有能用的吗?”他一掀筐子把草药全都倒在了地上。
“太好了,有这几样就够了!”我欣喜地从里面捡了几株止血的草药,转头对由僮道,“其他的你先收着,兴许还有用。这些绷带你找个地方烧了,别让士兵们看见。”
“诺!”由僮把地上的草药收了收装回了藤筐,“贵女……”他站在我面前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高兴,你终于回来了。”由僮说完一低头抱着绷带大步走了出去。
调药,熬药,做完一切之后,我趴在伍封身边沉沉睡去,直到东方渐白,几声鸡鸣把我从梦中惊醒。
晨光中,伍封半眯着眼睛看着我,唇边有若有似无的笑意:“小儿,你一双桃核眼,今日如何见人?”
我揉了揉眼睛,掀开他的衣襟看了一眼,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血已经止住了。
“我让人做了粱米羹,你先吃一碗,晚点我把药热给你喝!”我把伍封扶坐起来,转身打开炉子上的陶罐,从里面盛了一碗温热的米羹。
“你被人抓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为什么不肯认我?”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口气问完了所有的问题,然后将两片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留给我满室的寂静。
当我以为自己即将要失去他的那一刻,所有的迷惘和怨恨,所有当初逼自己离开他的理由都变得不再重要。当我发现他藏在发冠里的白发,一颗心便再也硬不起来了。不管孰对孰错,不管是谁负了谁,起码这一回,我想和他生死与共。
我握住伍封冰冷的手,轻声道:“这些事情我们先不提好吗?等把太子鞝的事情解决了,我再细细同你说。”
伍封的视线温柔地扫过我的脸庞:“好,你回来了,我便不急了。只是这里太危险,我已经让四儿和无邪在陈仓城里等你,趁太子鞝的军队未到,今日我就派人送你出城。”
“不,我哪里都不去。”我一听他说要把我送走,立马拼命地摇头,“我要留下来,我要和你在一起。等我们一起活着熬过这场恶仗,再来听彼此的解释,好吗?”
伍封知道每次只要我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就代表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因而他只能点头收敛了哀色,叹声道:“帮我把由僮叫来吧,军务紧急,不可再耽搁了。”
“我把晋国赵氏的人也叫来吧,兴许他们也能帮上忙。”我伸手把伍封扶了起来。
“好,小儿别管我了,快去叫人吧!”
“将军……待会儿,你不要在赵家人面前再唤我‘小儿’,我是晋国太史墨的弟子,我叫子黯。”说完,我不等伍封回应便开门走了出去。
“你在那里待了一整个晚上?”晨雾之中,无恤抱着他的剑倚在伍封的木楼外。
我点了点头低声道:“你先进去吧,将军在等着了,我叫了烛椟他们就过来。”
“他受伤了,你就这么难过?”无恤一把拉住我的手,强迫我抬头看着他。
“红云儿,我四岁那年是里面受伤的那个人把从我大火里救了出来,又悉心爱护了我十年,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依旧是我最重要的人。这座城池,也许对你来说只是暂时停靠的一处驿站,但对我来说,却是我生长的故土,我不希望它就这样毁在太子鞝的手里。求你,求你帮我一起守住它,好吗?”我看着无恤的眼睛哽咽道。
无恤伸手抚过我红肿的眼睛,轻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去叫人吧,我在里面等你!”
等我叫齐了晋国一行人时,伍封已经和众人端坐在堂上,除了脸色略微苍白些外,根本看不出他受了伤。
“这是晋国行人烛过的嫡孙,烛椟,善用剑。”
“这是太史墨的弟子,子黯,精通占星演卦之术,且通医理。”
“这是……”赵无恤在向众人介绍伯嬴的时候,迟疑了片刻。
“我是赵氏的家臣,小嬴,善用剑。”伯嬴接过无恤的话,高声回道。
伍封与众人见过礼后便开始介绍雍城目前的情况,伯嬴凑到我耳边小声地问了一句:“伍将军他真的受伤了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他昨日伤重昏迷了一夜,刚刚才醒的。”我在她耳边极小声回道。
“哦,是嘛!”伯嬴看着伍封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太子鞝在半月前以狩猎为名,带着亲随卫队从南门而出直奔巴蜀之地。公子利在控制了城内大部分太子鞝的势力后,上禀秦伯,揭发了太子与巴蜀两国联军勾结企图叛乱之事。秦伯闻之大怒,命上将军伍封和护军将军祁安谷带兵剿灭叛军。
如今东门由伍封驻守,南门由祁将军驻守,西北两门因城外地势狭隘,高低不平,易守难攻,分别交予公子利与百里大夫驻守。太子鞝聚集了七万巴蜀精兵,不日便会兵临城下。现今,雍城守军却只有革车两百辆,武士三千人,徒足杂役六千人,派出去求援的信使也还没有任何消息。战争形势孰优孰劣,显而易见。
第一百零三章 风雨如晦(二)
“我们才这么点人,还要分散到四个门去,如何能与太子鞝的军队抗衡?”一个黑衣带甲的军士忧心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将军,东门外沃野千里,太子鞝的部队定会临河驻扎主攻东门,武士、革车起码要留一半在我们东门啊!”说话的是家臣冉。
“东南西北,哪一处的城门不重要?如今以我们的兵力绝对无法抗衡七万敌军,唯一能做的便是死守,守到东西两路援军到的那一天。”伍封环视堂内一圈,高声道,“太子鞝假意出城狩猎之时,我已命人快马去调绵诸的一万驻军和公子利在泾阳的三万精兵,我们现在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守城半月。”
“为何援军要半个月才能到?”伯嬴轻声问我。
“大军拔营不是想走就即刻能走的,要考虑粮草、兵器许许多多的问题,半个月能到的话,说明绵诸、泾阳两地早就已经为今日一战做好了准备,否则两三个月也未必能到。”我小声解释。
“伍将军,雍城之中粮草可足?”赵无恤问。
“谷仓盈满,足可供应半月。”
“时至九月半,城郊的粟米应该已经半熟,将军应速速派人收割,运入城中以备不时之需。若是留在外面,倒是为敌军屯了粮草。”我提醒道。
“城郊的粟米,我已派人收割完毕运进城了。”伍封回道。
“就算援军到了,四万对七万,将军有几成胜算?”说话的是秦伯派来的左吏。
“十成。巴蜀联军因利而来,军心不坚;太子鞝联敌叛国,师出无名。况且上兵伐谋,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雍城将士只守不出,他十人攻城便杀他十人,千人攻城便杀他千人,万人攻城便屠他一万,杀到巴蜀两国心疼了,自然就退了。”伍封此话一出,屋内的人个个显露出激昂之色,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城楼与敌军厮杀一番。
伍封这话倒也不假,巴蜀之兵,带甲七万,粮草胶漆,日费千金,只要我们守城半月,耗到他们心疼了,就能不战而胜。
“报——”门外有士兵一路快跑进了木楼。
“说!”伍封厉声道。
“城外发现敌军的车马!”
“来得这么快,走,随我去看看!”伍封站起身来,阔步走了出去。
站在城楼之上,只见远方一片尘土飞扬,轰隆隆的车马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眼前的一切不再是我的想象,这里是真正的战场,一场生死攸关的战争即将来临。
东方的天际线上,出现了无数的旌旗,鲜红的一片像是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想要一口把整座雍城吞进肚中。紧随其后的是载着皮甲精兵的革车,密密麻麻,车轮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我突然觉得有些害怕,于是迈了两步站到伍封身后。伍封仿佛察觉到了我的不安,伸手一揽把我带到身前,用宽大的袍袖遮住我们紧握的双手。
“你们之中可有人怕了?”他冲城楼上的士兵高声喊道。
“不怕!”训练有素的士兵齐声回答。
“看清楚他们的样子,因为很快他们就会夹起尾巴灰溜溜地逃回去!你们手中的矛,手中的戟会让他们一个个都从城墙上滚下去!”
伍封作为将领能轻而易举地激发起士兵的斗志,那我呢?我该为他做些什么?
“秋季雍城少雨多风沙,为了防止敌军放火烧城门,需要在各个城门再布置两支小队,轮流取城内河水,浇湿城门,再在城门两侧叠一些沙袋,万一城门着火的话,就用沙包迅速把门堵上。”我思索片刻说出了自己的考量。
“你可听清了?”伍封转头对身边的秦猛道。
“诺!”秦猛经过我身边时,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丫头,等这一仗打完了,你可要把欠我的酒都送到我家去!”
“嗯!”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城内恐怕还有不少太子鞝的人,由僮你带人日夜看守谷仓,绝不能有半点闪失。”伍封对城墙上的人一一下达了命令,最后只剩下赵无恤一行人。
“不知我等能为将军做些什么?”无恤问。
“如何擒杀太子鞝,我们还需从长计议,如今伍某只希望各位勇士能在暗处帮我守住城内谷仓,有了粮草我们才能坚守下去。”
“将军放心,我们一定会守好谷仓的!”伯嬴按剑朗声回道。伍封之前的一番话,让她激动得如同一名新招入伍的士卒,壮志满怀一心等待着将领的命令。
“小兄弟,谢谢你!”伍封微笑着在伯嬴肩上拍了拍,而后越过她走到了赵无恤身边,小声和他说着些什么。
“子黯,我好高兴我这次能来!”伯嬴把我拉到城墙的一角,声音激动得甚至有些发抖,“他是我见过的最英武,最温柔的男人,你看见他刚才的笑了吗?”伯嬴像个刚刚得了奖赏的孩子,急不可耐地要把自己得到的好东西展示给别人看。
“我看到了。”他的笑容陪伴了我几千个日夜,我就算闭上眼睛也能分毫不差地想起来。
“你看着,我一定会让他对我刮目相看!子黯,谷仓在哪?我现在就去。”伯嬴抓着我的手急切道。
“贵女先别急,待会儿会有兵士带你们去的。只是贵女要记得,将军是让你们守在暗处,这样蓄意破坏的人即使躲过了守军,也会被你们发现。”
“嗯,我明白他的意思。伯鲁总说你医术好,你这几天可要好好帮我照顾他的身体。”
“诺!”我行礼应道。
夜幕降临,太子鞝的部队在雍城东南面的渭水边安营扎寨,敌营里连绵数里的篝火照亮了雍城半面的夜空。大战前可怕的宁静似乎将所有人的心都悬到了半空中。街道上,到处都是来来往往,忙于备战的士兵。城里的住户们早早地关紧了门窗,一家人躲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担忧着明日的生死。我和无恤一路行来,只见到几个不懂世事的孩子还一脸好奇地趴在窗口,看着暗红色的天幕下熟悉而又陌生的雍城。
“这个你待会儿拿回去试试看。”无恤递给我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包袱。
“是什么?”
“你打开来看看,我让人按你的身量做的。”
我低头解开包袱上的十字结,里面装的竟是一件五重犀牛皮做的软甲。
“马上就要开战了,你怕吗?”无恤问。
我看着手中的软甲,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很抱歉,把你也拖到这里来。”
“你抱歉什么,我这次来又不是为了你。明日一战,我即便有性命之忧,你也不用觉得愧疚。”无恤迈步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挡在了我面前,“阿拾,如果这次我们都能活下来,你还会和我一起回晋国吗?”
这个问题他也许已经在心里藏了很久,可我的心却还没有答案。
“我不知道,我现在只希望这场仗能赢。”
“你放心吧,伍封是个出色的将领,他说能赢就一定会赢。如果有朝一日,我与他在战场上相逢,他会是我最强的敌人。”无恤抬头望着远处的木楼,目光深沉。
我一想到他与伍封对决沙场的情形,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那我祈愿自己有生之年永远不会看到这一日,否则就是硬生生要将我撕成两半了。”
“哦?”无恤闻言脸上忽然就有了笑容,他弯腰将脸凑到我面前,调笑道,“这么说,我还能拿到半个你喽!那倒也不错。”
“你还有心思和我开玩笑?快把你的人安排一下,只有守住谷仓,我们大家才能活。”
“知道了,女将军!”无恤笑着把我转了个身,“去陪你的伤员吧,明日若开战,恐怕会有人要同他叫阵!”
“嗯,你们也要小心。”我朝无恤一点头,拔腿往小木楼跑去,跑到楼边一回头,无恤却依旧站在原地。
我走进伍封的房门,迎面碰上了秦猛。
“丫头,你来得正好,快进去劝劝将军!南门交给祁将军把守,就等于是把城门的钥匙送给了叛军。当初如果不是因为祁安谷竭力扶持,公子鞝也坐不上太子之位。”
“秦大叔,你放心,我会和将军好好商量的。你早些休息,明日还有硬仗要打呢!”
“我走了,你好好劝劝将军!”秦猛叹了一口气,扛着剑走了。
我把之前煮好的药热了热,端进屋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伍封皱着眉头坐在案几前:“你的药很好,血早就止住了,伤口也没有溃烂。”
“再喝两副药吧,明日叛军可能会送战书来,我们要找个人先去敌营和他们谈判,拖上几天,等你的伤口好些了再与他们开战。”
“我也是这样打算的,但目前最大的问题不是我的伤,而是守在南门的祁将军,他的确是一大隐患,我怕太子鞝到时候会利用这一点。”
“祁将军为人耿直,他既然领命平叛就不会轻易投靠叛军。如果你还是不放心,我倒有个主意。”
第一百零四章 雍都暗影(一)
“什么主意?”
“你把药喝了,我就告诉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把药递到伍封手上。
伍封一手接过,两口就喝完了:“说吧!”
“公子鞝和公子利同为君夫人所出,当初祁将军坚决主张立公子鞝为太子,无非是遵循了长幼有序的礼制。这也说明祁将军是个极重礼法的人,若是太子鞝不小心纵容巴蜀两国士兵偷挖了南面陵园里陪葬的宝物,或是偷盗了宗庙里祭祀用的金鼎,那么祁将军一定不会再对太子鞝抱有任何幻想。等过个两三日,你只要让刺探敌军情报的人再‘不小心’把祖陵失窃的消息透露给祁将军,那到时候不管太子鞝有没有做这样的蠢事,他都没办法跑到祁将军面前来解释了。”
“哈哈哈,善,大善!小儿果真多智计!”伍封眉头一舒,拍案大笑。
“你轻点力,别震裂了伤口!”我急忙俯身去查看他胸前的伤口。
伍封借机长臂一揽将我紧紧抱在怀中:“驿馆那晚,我知道那巫童就是你,可你却对我摇头,那时我以为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再抱到你了。”
我低头贴在伍封胸前任由他抱着,没有挣扎,却也没有回抱他。
“你在晋国过得可好?”他在我头顶轻语。
“我过得很好。”我听着耳边平稳的心跳,微笑道,“我拜了晋国太史墨为师,在浍水畔有一个自己的院子,每日读卷、卜卦、晒药,日子过得很清闲。我还有一个师兄叫尹皋,他是个怪人,他不仅认识天上每一颗星星,还能叫出它们的名字,但是除非院子着了火或是刻星图的木板没有了,否则他就永远不会出门……”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伍封只是抱着我,静静地听着。桌案上的青铜豆形灯里盛了满满的鱼脂,裹絮的细竹条吸了那微腥的油脂燃得分外明亮。
夜渐渐地深了,我趴在伍封胸前,只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灯盘中央裹絮的竹条将要燃尽,“啪啦”一声响,自烛钎上爆出了一枚闪亮的灯花。我看见那一闪而过的灯花,猛地从伍封怀里坐了起来:“将军,我有主意了!我想到让太子鞝只围不攻的办法了!”
太子鞝不日便派人送来了战书要求与伍封城外一战。伍封按我们早先的计划先是写了一封言辞婉约的书信拒绝了他的挑衅,而后又派使者送去了一封秦伯的劝降书。
劝降书毫无悬念地被太子鞝退了回来。可紧接着伍封又让人送去了一份议和书,还装模作样地派了三名大夫前去敌营商讨停战的条件。
太子鞝非常清楚雍城的守备力量,自然以为伍封和公子利此举是因为惧怕他身后的七万大军,于是就心安理得地坐下来,与三名大夫商讨条件。
这样一来二回,讨价还价,不觉就过了十日。使者带回了最终的议和书,但这份议和书却被伍封当着太子鞝的面在城楼上烧毁了。太子鞝气急败坏,扬言明日入定之前一定会攻下雍城,亲自砍下公子利和伍封的头颅以雪今日之耻。
“明日就要开战了,你要千万小心!”我解开伍封身上的绷带替他检查伤口,麒麟竭果然是疗伤圣品,短短十日,伤口已经长出了粉红色的新肉。
“我知道,只是你明天不能待在这里了,你必须和赵家的人一起退到西面去,那里比较安全。”
“我不去。”
“小儿,这又不是我第一次上战场。”他握住我替他包扎伤口的手,柔声道,“明天晚上你再来检查,我保证不会再受伤。”
“你不用同我保证,我再也信不过你的保证了。”我抬眼去看他,眼中是责怪,还是悲伤,自己也说不清。
伍封面色一痛,松开了紧握的手,我低头在他身上一圈圈地系着绷带。
“将军,赵无恤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由僮进来禀告。
“让他进来吧!”
“是你让他来的?”我惊问。
“阿拾,我不知道城外的敌军何时会发动攻击,你最好今晚就跟他们一起退到西面去。”
“我不去,我要待在这里!”飞箭,长戟,不断爬上城墙的敌军,万一,万一他明日再受重伤……我拼命地甩了甩头,想把这个可怕的念头从自己脑子里甩出去。
“去吧,人已经来了。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即便你不信我,这依旧是我的承诺。”伍封用手捧着我的脑袋,脸上是我最熟悉的温暖的笑容。
“你不可以受伤,你不可以死,你还欠我一个解释。”我说着说着眼泪便出来了。
“喂,你还走不走啊?”无恤倚着门冲我喊了一声。
我抹了眼泪回头瞪了他一眼,他冷笑一声,径自走过来把我扛了起来:“没人会死的,有什么话,等仗打完了再说也不迟!”
“你放开我——”我大叫。伍封却也不阻拦,只默默地看着赵无恤将我一路扛了出去。
“给我一张弓,三个箭箙,明天我也要上城楼!”我趴在无恤肩上大叫。
“巴蜀之地多虎狼之兵,你以为他们会像靶子一样站在那里等你来射?还是跟鱼儿一样不会反抗?我怕你到时候上了城楼,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无恤猛地将我从肩上丢了下来。
我勉强稳住身形,急声道:“那万一明日开战,你们都上了城楼,我在城里遇上太子鞝的刺客怎么办?我总得有样防身的兵器啊!”
无恤盯着我,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良久,他长出了一口气道:“明日你跟紧长姐,弓和箭我自会找给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你尽管说!”
“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不许冲动行事。就算你为了他不要命了,也要让我陪着你!”
“红云儿,我不会不要命的。”
“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无恤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往城西去,我快跑两步追上他,讨好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花结递给了他:“前两日,我回了一趟将军府,这是我以前做的平安花结,只剩这一个了,送给你。”
“你不把它给伍将军?”
“他的我已经缝在他战袍里了。”
“哼,我就知道。”无恤白了我一眼,却依旧把平安结揣进了怀里。
这一晚,我睡得很浅,几次三番地惊醒,梦里全是弥天的战火和血肉飞溅的沙场。到最后实在睡不着,就干脆背了弓箭坐在屋顶上等天亮。
深夜的雍城静悄悄的,除了偶尔有列队整齐的士兵从眼前经过外,这个大战前的夜晚似乎比平日更加安静。
黎明时分,右手墙根下的几道暗影引起了我的注意。伍封明明已经下令城中国民在今日不得出门半步,这几个人这时候鬼鬼祟祟的想做什么?
我蹑手蹑脚地从屋顶上爬下来,摸进了赵无恤的房间。刚一推开门,就被赵无恤一把压倒在地,一柄银白色匕首离我的咽喉不到一寸的距离。
“你要干什么?!”无恤放开压在我身上的手,厉声喝道。
“你跟我走!”
“去哪儿?!”无恤拎了剑,赤着脚,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就被我拉了出来。
在街道的一个转角,我终于又发现了那几个暗影:“红云儿,你看!那几个人鬼鬼祟祟的像不像太子鞝的奸细?我不敢一个人跟着,就只好拉你来了。”
“亏你还记得我的话。”无恤把衣服随便系了一下,拉着我小心翼翼地跟着那帮人。
七拐八拐,前面的人突然窜进了一条巷道。这巷子通——公子府!
“红云儿,你快回去叫人!他们这是要去公子府上劫人,只要劫了百里红药就能逼开西北两座城门!”
“你在这儿等我,不要轻举妄动!”无恤飞身跳上屋顶,几个起落就消失不见了。
我小心谨慎地往前移了几步,如果我没有记错,巷道的这一面就是公子府的后墙,只要从这里翻进去就能轻易地找到红药的住所。
等那几个暗影翻进了高墙,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巷道的拐角处,找到了记忆中的那棵大树爬了上去。坐在树杈上能清楚地看到院中几个暗影的动向,眼看着他们接近了公子利往日的寝居,我灵机一动冲着府内大喊一声:“走水啦——救火啊——”
“火?哪里?”几个赤着身子的仆役很快就从房子里跑了出来。
“快去拿叉斧!有人要劫你家主母!”我用手一指,大声喝道。
几个入府的刺客被我这么一喊,立马转身朝我冲了过来。我坐在树上搭箭拉弓,一下子就射中了两个人。被我射中的人躺在地上浑身抽搐,没一会儿便死了。剩下的几个人看情形不对,纷纷跳上围墙想要逃跑,结果被随后赶来的赵无恤几人几招便杀掉了。
“你看看,我就说她会爬树吧!”烛椟指着树杈上的我对赵无恤笑道。
“你快下来,跟我进去看看。”无恤冲我喊道。
“公子府大着呢,从这儿走到正门要一刻钟呢!要绕你绕,我先进去了!”说完我扒着树杈跳进了院子。
第一百零五章 雍都暗影(二)
无恤无奈也跟着我跳了进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在箭上涂了什么?”伯嬴看见地上几具尸体面色发青,口吐白沫,惊疑道。
“我在箭头下了死咒,贵女走远点,别碰到!”我小心翼翼地把箭从尸体上拔了出来,用白布擦干净后重新放回了身后的箭箙。
“死咒?”几个拿着斧头站在我身旁的仆役满脸惊恐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快去穿衣服吧,你家主母待会儿要出来了!”我一说完,几个仆役飞扑进了屋子,我摇了摇头嘟囔道,“光屁股拿着斧头还真是奇怪啊!”
烛椟一听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你果真还是不说话的时候好啊!”
“这是怎么回事?”红药穿着寝衣,在两个婢子的搀扶下走出了房门。
我怕被她看见,急忙往后退了两步躲在伯嬴身后。
“晋人赵无恤见过孺人!”无恤向红药行了一礼,正色道,“几个歹人趁夜色潜入贵府,怕是想要劫持孺人威逼公子和百里大夫打开城门,幸而被我等察觉,现已伏诛。”
红药这会儿才看到地上的尸体,她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撇过头干呕起来。
无恤上前一步,对两个婢子道:“快扶你家主母进房去,再把府里的家宰给我叫来。”
“家宰随主人去西门了。”婢子惶恐道。
“那你们快去把叔妫叫来。”红药取出帕子擦了擦嘴,声音虚弱无力,“让先生见笑了。”
“孺人,当务之急是要请孺人把府里的家眷都移居到一处空旷的院子里去,然后命府中侍卫在院外寸步不离地守卫。这场仗结束之前,要务必保障孺人的安全,不可让太子鞝的人再有可乘之机。”
“谢先生救命之恩,此仗过后夫君必重谢先生。”红药对无恤欠了欠身子,感激道。
“孺人言重了,事不宜迟赶紧把人都叫醒吧!”
“主母——”刚刚去叫人的小婢子这会儿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跪倒在红药身前,结结巴巴道:“贵,贵妾不见了,伺候她的五个婢子也都死了!”
“你说什么!”红药大惊失色,“是太子的人劫了叔妫吗?这可怎么办……夫君最爱重叔妫,她如今又怀着身孕……”
红药的话犹如平地惊雷,我心中大喊不妙,太子鞝定是派了两拨人,一拨被我们劫杀,另一拨劫了叔妫赶去西门了。
“不好,快走!”无恤三人提剑飞奔了出去,我转身朝主屋左侧一拐,直冲马厩,挑了一匹快马,紧追了出去。
我骑着马从大门口冲了出去,路上空荡荡地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他们去哪儿了?算了,不管了!
“喝!”我一踢马肚直奔西门而去。
那些人劫了叔妫要做什么?是要逼迫公子利开城投降吗?不,这是公子利和太子鞝的生死之战,公子利绝对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就打开城门。太子鞝明明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等我赶到西门,看到城楼上稀稀拉拉的几个守兵,心中顿时恍然大悟——太子鞝今日主攻不在东门,而在西门!劫持红药、叔妫,不是为了打开城门,而是为了在攻城之时,扰乱军心!
我快马赶到城门下,守卫的几个步卒居然还打着鼾靠在城门上熟睡。一怒之下,我抡起马鞭狠狠地在他们身上抽了几下,高声喝道:“都给我起来!”
几个步卒吃痛,爬起来拿了长矛把我团团围住:“什么人找死?”
“公子呢?符舒呢?大仗在即,你们居然还有心思睡觉!”我怒气冲冲,心急如焚,“看什么!还不快去喊人!”
也许是被我的凶狠模样吓到,一个步卒扔下长矛飞奔了出去,很快就从城楼上走下一个身穿甲胄的军士。
“什么人?”来人高声问了一句。
“符舒!太子鞝今日要攻西门,快鸣鼓,调精兵和箭手上城楼!”我对来人高声喊道。
“贵女,你不是已经……”符舒先是被我吓了一跳,醒转过来后,立刻命人击鼓备战。
我跳下马背急问道:“公子呢?为什么城楼上才这么几个人?”
“昨夜太子鞝在东门外列阵击鼓,公子半夜就调兵赶去东门了!”符舒忙回道。
“趁现在天还未亮,你立马派人把公子叫回来,东、西两门今日恐怕都会被攻。”说完我又对符舒身后的随从道:“不管这里还剩下多少人,全都拿上武器、旌旗到城楼上去,马上!”
雍城西门外是一片低洼地,如果想从西门攻入的话,不管是步卒,还是冲撞木,都需要爬上一个陡坡。即使没有真正上过战场,只要还有一点常识的士兵都知道,攻城最重要的就是速度。速度越快,死的人越少;越慢,死的人越多。爬坡仰攻,无疑会拖慢军队的速度,到时候死的人可能就是原来的两倍甚至是三四倍。
太子鞝坐拥七万大军已经狂妄到了极点。不过七万对九千,即便强攻西门,他也有极大的胜算,更何况他现在手里还有叔妫。如果战斗进行到紧要关头,公子利身陷东门,他怀孕的妾室又被拉上城楼,届时群龙无首惊慌失措的西门守卫恐怕片刻就会落败。这样一想,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从现在开始稍微踏错一步,就可能会带来无法承受的后果。
我在城楼下急得团团转,脚下的地陡然开始颤动——太子鞝的军队拔营进攻了!
我飞奔上了城楼,如血的朝阳在天际缓缓升起,乌压压的军队正排成整齐的方队向城门移动。顷刻间,我的心直窜到了嗓子眼,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大的压迫感迎面袭来,我的膝盖竟抑制不住地发软。
此时,城楼上每个士兵都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兵器,他们僵硬的脸透露了他们此刻内心的恐惧,但他们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远方的敌人。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争,他们只能奋力一搏!
“公子带兵回来了!”一个小兵奔上城楼大声喊道。
太好了,城楼上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长舒了一口气。但很快大家又都紧张了起来,因为敌军已经在城下列队。
我转身欲下城楼,迎面却撞上了公子利。如果命运可以自己安排,我绝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与他相见。
“阿拾?!”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公子,你总算来了。你府上的……”我刚一开口就被公子利紧紧地抓住了双手。
“阿拾,这是我的幻觉吗?”
“公子,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解释,太子的人抓了你府上的贵妾妫,为的是要在进攻的时候扰乱你的心智。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请给我五名士兵,我会帮你救出贵妾。只是无论待会儿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往城里看一眼,也请命令你的士兵,抗击外敌时,谁都不要管城里发生的事。”
公子利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话,他怔怔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惊讶、哀伤、喜悦,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脸上飞快地变换。
“公子——”我心中焦急不由拔高了嗓门。
“今日你不管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但今日之后,若我还活着,我想知道为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
“好,今日之战不管有多惨烈,阿拾请公子一定要活下来。”
说完,我挣开公子利的手飞快地跑下了城楼。
站在城楼下,耳边不断地传来凄厉的惨叫声,我不敢回头看,也不能回头看,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盯紧眼前的这条路。
两刻之后,一辆黑篷马车突然出现在长街上。我默默地举起长弓,从箭箙里取了一支了剧毒的白羽箭。临走前,史墨给了我许多东西,这见血封喉的毒药便是其中之一。
我把弓拉到最满,半眯着眼睛,死死地瞄准我的目标。嘣——弓弦猛颤,毒箭直飞了出去扎进了御车人的胸口。
这一仗,居然把太子府的地鼠都逼出来了!前方中箭的人正是当日看守地牢的守卫之一,他们终年不见天日,难怪能逃过公子利和伍封的搜捕。
马车里很快又钻出来一个人,同样也是太子府的守卫。这人一手御缰停车,一手拿匕首紧紧地勾住叔妫的咽喉。
“前面什么人!快把弓箭放下,不然我就杀了你们公子的贵妾!”来人把匕首横在叔妫的脖子前,冲我大声吼道。
“谁都不许放!你们今天只能听我一个人的命令!”我冲身后的五名士兵厉声喝道。
“去,把你们公子叫下来,我要出城!”男子把匕刃逼近叔妫的脖子,“如果他不下来,我就杀了这个女人,一尸两命!”
“公子是不会下来的,你把匕首放下,我可以考虑留你一条性命。”我笑着往前走了几步。
“你别过来!如果公子利的宠妾和孩子有什么闪失,你十条命也赔不起。快!把公子利给我叫下来!”我的步步紧逼让男人焦躁不安。
“贵妾妫,公子让我转告你,今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迈下城楼一步,希望你能明白他的苦衷。待你死后,公子定会厚葬于你。”
“不,我不想死啊……夫郎,夫郎,救我啊!”叔妫突然冲着城楼大叫起来。
但此刻没有人理会她,仿佛除了我之外,再没有人能看见他们。
“现在你相信我了?”我又往前走了两步,对男子柔声道,“你有两个选择,其一,你和她一起死,她死后厚葬,你死后喂狗;其二,你和她一起活,她继续做她的贵妾,你继续做你的守卫。也许这次还不用待在地牢里。”
第一百零六章 情深且止(一)
“你是谁?”男子见我知道他的来历顿时惊慌失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自然知道你是谁,我还知道你家中几人,现在何处。等你死了,我便杀了他们剁成肉糜和你混在一起喂狗,这样你们一家人也算能死在一处了。”我说完从背后取出一箭搭在弓弦上,“看到那人的死法了吗?我在这箭上下了死咒,你即便只擦破点皮都必死无疑。今日,我送你们二人一程。我们离得那么近,箭从贵妾妫的身体里穿出去,再射进你的身体,只需费我一支箭,倒也省事。”
那人听着我的话,眼睛越瞪越大,像是白日里活生生见到了恶鬼。
我微笑着举箭对准了叔妫,她身后的男子大叫一声,扔下匕首,撒腿朝城内逃去,逃出去不到五十步,就被巷弄里跑出来的赵无恤一剑刺死了。
我收了箭,忙伸手去扶瘫倒在地上的叔妫:“你没事吧?”
“别碰我!你这个贱奴,你居然敢拿箭对着我!我定要夫郎砍下你的头!”叔妫抬起头来看着我,咬碎了一口银牙恶狠狠道。
我身后的几个兵士吓得立马跪倒在地,拼命地磕头:“贵妾饶命啊!贵妾饶命!”
我一把甩开叔妫的手,冷冷地站了起来,对兵士们喝道:“都给我起来!跪在这里做什么?要想活命?就上城楼杀敌去!”
兵士们看了我一眼,拎起长矛,头也不回地冲上了城楼。
“放肆!竖子——”叔妫将之前所受的惊吓全都化成了怒火,劈头盖脸冲我一通恶骂。
“你做什么了,把人气成这样?”无恤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身边。
“你还笑!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们杀了七个刺客,跑了两个,烛椟他们去追了。没有找到贵妾妫,我又不放心你,所以就到这儿来看看。”
“贵妾妫在这儿呢!”我朝坐在地上的女人努了努嘴,对无恤道,“我送她回去,你上城楼去帮公子利吧!”
“你一个人能行吗?”无恤担忧道。
“城若破了,我也活不了。你赶紧去吧,千万小心!”
“你也小心!”他按了按我的肩,提剑奔上了城墙。
“走吧,我送你回去。”我蹲下身去扶叔妫。
她重重地甩开我的手,厉声道:“我哪里都不去,我要在这里等夫郎。”
“好吧,那我就在这里陪你一起等。”我找了个能挡流箭的地方,盘腿坐了下来,对叔妫喊道,“你也过来坐吧,不然被流箭射死了,没办法跟你的良人告我的状!”
叔妫瞪了我一眼,讪讪地支起身子走到我身边坐下:“你是谁?是男,是女?”
“我是鬼,一个你有三分像我,我有三分像你的鬼。”我看着她微笑道。
“你是……”她捂着嘴巴,一脸惧怕地看着我。
“是,就是我。所以你猜,待会儿你向公子告状,他会帮你,还是帮我?”我伸手拿下她捂在嘴巴上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嗤笑道,“而且,我觉得我跟你长得没有半分相像,也许待会儿要让公子好好看个清楚,那样他才会明白,叔妫就是叔妫,阿拾就是阿拾。”
“我要回府!送我回府!”叔妫摇晃着站起身来,朝公子府走去。
我轻笑着摇了摇头,心道:为什么有的女人非要我这样撕破脸皮才肯听话。
把叔妫送到公子府门口后,我没有跟着进去。因为不知道与红药面对面时,我该说些什么,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绝不会为了我还活着而高兴。一个性格乖张的叔妫已经够她受的了,再加上一个死而复活的阿拾,估计会把她逼疯。
雍城的战斗从清晨一直持续到了黄昏,当残阳染红了天空,双方的兵卒都已经精疲力尽。日入时分,太子鞝终于收兵了。
我爬上东门的城墙,却被堵在了石阶上,士兵们正在向下搬运城墙上的尸体。这些尸体面目模糊,残缺不全,可今天早上他们还都是活生生的人,会说会笑的人。我屏住呼吸冲上了城楼,支着膝盖深吸了一口气,却差点被浓郁的血腥之气熏晕。东门外的沃野上,到处都是尸体,外墙根下更是叠满了想要冲入城内的巴蜀士兵,他们中有的连脑壳都已经被石头砸碎,只留下一个大大的血窟窿,像一双双狰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颤抖着往后退了一步,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拾见过公子!”我立马跪地见礼。
“起来吧!”公子利的眼睛布满了厮杀过后残余的血丝,他的发髻凌乱,皮甲带血,手臂上被划了好几道伤口,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却比记忆中那个谦谦贵公子要更像个成熟的男人,沉稳的主将。
“陪我走走吧!”他看着我的眼睛,温柔依旧。
“诺!”
我们一前一后地爬上了城门左侧的一座箭塔,他伸手一拉,带我坐上了箭塔高高的木架。
此时天色已暗,城楼下有一队士兵正借着夜色的掩护,收集尸体上的羽箭,脱取敌军兵卒身上的皮甲。
“在渭水里找到你的尸体时,我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你,直到发现这把匕首。”他从怀里掏出那把镶满宝石的匕首,“我把它送给你,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会在你的尸体上把它拿回来。”
“我当时同红药在城外观礼时被人打晕了,等醒过来时,人已经离开了秦国,衣服和匕首也都被他们拿走了。不过,我还留着这个。”我从颈项里拉出了那枚碧玉环,“这玉佩许是有些灵气,我后来虽几番遭难,都化险为夷。”
“这玉环是城外的猎户在摩崖山的深潭里捞到的,据说是上古神兽口涎所化兼具山中灵气才献给了我。我见它玉色与你眸色相仿,又特意送给你,若它真能护你平安,也不枉费我当初一番心意。阿拾,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抓走了你?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公子利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紧得让人发痛。
“当日国君城外祭祀,太子鞝找了刺客想趁乱杀了红药,阻碍你和百里氏的联姻。为了救出红药,我只能以身相替。”
“果然是大哥所为。当日红药被救而你莫名失踪时,我就已经猜到了。”
“抓我的那些人倒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他们发现自己抓错了人后就放我走了。只是在放我之前给我下了咒术,夺去了我的声音也让我忘了自己是谁,直到巫士明夷救了我。”
“巫士明夷?那日婚宴上能通鬼神的小童……”
“小童既济就是我,只是我当时虽然记起自己是谁,却为时已晚。”为了隐瞒在天枢的一段过往,为了不让公子利迁怒明夷,我只能编了一个谎言来骗他。
“所以,你才会在婚礼上哭,所以你才知道我们那么多的过往。”公子利如梦方醒,他仰天苦笑道,“我和你面对面坐着居然没有认出你,你明明就在我手边,我却没能抓住你。我还能怨恨谁?我该恨的是我自己。”
“公子莫要自责,巫士说,阿拾是被天神选中的巫女,这一生注定不能嫁人,如果有违神意,上天就会降下灾祸。今日,我把公子从东门叫回来,救下你的贵妾和孩子,也都是受了神旨。公子,你注定要成为秦国的国君,你既然承了天命,也就必须割舍掉一些无法属于你的东西。”
“就比如你,对吗?”公子利低下头怔怔地看着我,“阿拾,这就是你回来的理由?告诉我你还活着,却永远不可能属于我?”
“公子……”
“不,我不会再放开!这一次,我绝不会放开你!”他猛地一拉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我与他年幼相识,这却是他第一次那么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的心意。“阿拾,留在我身边好吗?我不管上天会降下什么灾祸,所有的惩罚都让我来领。”他用手指摩挲着我的长发,声音哽咽艰涩。
“我长叹了一声,在他耳边幽幽道:“公子,你是天定的君主,上天不会惩罚你,但它却会让我死。”
公子利抱着我的手蓦地僵住了。
“鸿雁于飞,中心藏之。吉士顾我,何日忘之?公子,你若想我好好活着,便忘了我吧!阿拾今生,注定是要负你了……”
公子利听了我的话怔怔地松开了双臂,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他哀伤的眼睛一遍遍地抚过我的脸庞。良久,他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当初我已经差点害死了你,我不能再害你一次。你是不是我的人,我无所谓,我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阿拾谢公子怜惜。”我按捺下心中感动,轻声回道。
“伍将军知道你没死吗?”
“和公子一样,是这两日才知道的。”
“那你以后还会住在将军府吗?我还可以和以前一样去找你吗?”
“我如今拜了晋国太史墨为师,此后几年应该都会住在新绛。公子若想见我,每年祭天的时候可以派人来晋国接我。无论我将来人在哪里,都会虔诚为公子和秦国祈愿。”
“阿拾,我曾经以为自己争过了伍封就可以得到你,没想到我们两个最后都没有争过天命。”公子利把宝石匕首重新递给了我,“这是你的,如今还给你。还有,我不要每年只见你一次,我若想见你,便会派人去晋国接你。来了以后,不管你是要祭祀,还是小住,我都随你。”
他深情而真挚的眼神让满口谎言的我羞愧无比,只能含泪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七章 情深且止(二)
我和公子利肩并肩坐在箭塔上,头顶辽远而清冷的夜空上挂起了无数星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公子利望着渭水边连绵数里的敌帐和尸横遍野的平原,神情黯然:“阿拾,你说我要争那个位置究竟是对是错?如今为了我一个人的野心却要这么多人为我而死。”
“那公子以为,太子以秦国之地换取巴蜀联军的支持,是对是错?”
“自然大错特错!”公子利双眉紧蹙,眼神异常的坚定,“当年,周平王被犬戎侵夺了岐、丰之地,才无奈把岌岌可危的镐京旧地封给了秦人,自己带着王室迁都到了洛邑。穆公时,秦人强逐西戎,开地千里,才有了今日的秦国。我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满了秦人的热血,莫说拱手相让五十里沃野,只要我还活着,我连一寸都不会割让给巴蜀。”
“所以,错的人是太子,上天也因为他的无德抛弃了他。有朝一日,若公子登上国君之位,请务必牢记,只有行德政,才可以得天道。”
“如果雍城能够度过此难,利必定会遵循天道施行德政。在我有生之年,也定要像先祖那样成就一番伟业,叫中原诸国再不敢小觑我秦国。”
“公子,你看!”我遥指着头顶上的一组繁星,缓缓道,“那是鬼宿众星官之一的‘弧矢’,‘弧矢’星动则其下分野有兵乱,因而我才能预知秦国今日之乱,才会奉天命来助你。如今,‘弧矢’定而岁星出,说明一切都将有好的转机,公子只需静心等待,不日太子定会兵败。”
“阿拾,你何时习得占星之术?”公子利疑惑地看着我。
“太史墨乃是当年替周王祭天的神巫,他精通阴阳占星之术,能预卜天下十年之事,我如今只是学了点皮毛。”我被夜风吹得不禁打了个冷战,搓了搓手臂笑道。
“起风了,我带你下去,你的事我们以后再说。”
我随着公子利从箭塔上爬了下来,不远处城楼的台阶上排了一条长长的人龙。
“公子,他们在做什么?”我问。
“他们在领护胸皮甲。这是伍将军战前设下的奖赏,凡步卒者杀敌十人便可以领一件皮甲护身。”
“这里少说也有百来号人,雍城哪里还有这么多皮甲?”
“死人身上扒的,有秦军的,也有巴蜀士兵的。他们明日若是战死了,这皮甲还是要扒下来换给别人穿。”
士兵们如获至宝地抱着那些沾满血污的皮甲从我们眼前经过,他们的脸上带着骄傲和欣喜,因为怀里的皮甲是他们今日奋勇杀敌的证明和奖赏。我看着他们的笑颜,心里却不由地生出一丝哀恸,在他们中间,不知又有几人能活到明日此时。
“他是你的朋友?”公子利指着远处的赵无恤问。
“他是晋卿赵鞅的庶子。”
“此人剑法卓绝,不在伍将军之下,实是个人才。”
“他身上藏了很多秘密,是个复杂得让我看不透的人。不过我相信他是个好人,是个可以信赖的朋友。”我望着远处抱剑的赵无恤微笑道。
“公子——”一个戴冠的侍卫从西面跑来,附在公子利身旁一阵耳语。
“阿拾,我现在要赶回西城,你可与我同去?”公子利问。
“我与将军还有事相商。”
“那这几日你要千万小心,等战事完了,我再来找你。”公子利说完翻身上了侍卫牵来的马,跑出去几步又折了回来,高声道,“阿拾,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我笑着挥手,他策马离去。
“看来,你果真不缺爱慕之人啊!”无恤抱着剑走到我旁边一脸戏谑。
“你没受伤吧?伯嬴和烛椟呢?”
“你放心,这天下能伤得了我的人没几个!”他嘴角微扬,眉眼之间是他天生的一股傲气,“长姐正在里面和她未来的夫君争辩谷仓守卫之事,烛椟今日从刺客手里救了一个貌美的秦女,现在恐怕已经钻到人家姑娘的被窝里去了。”
“他们抓到刺客了?”
“只抓到一个,剩下的那个据说凭空不见了。”
“烛椟送秦女回家,你和伯嬴都在这里,那谷仓那边岂非没人守着了?”
“烛椟说他会在守卫交替之前赶回去的。只是我有些奇怪,伍封今天难道没对城内国民下禁出令吗?”
“禁出令?昨天夜里就已经下了啊!”
“哦,原来是这样……”无恤哼笑一声,对我道:“走吧,赶紧同我找长姐问问那秦女的住处,烛椟那小子怕是要闯祸了。”
“闯祸?”
“待会儿再同你说!”无恤带着我一路冲进伍封的房间,却正巧撞见伯嬴红着脸被伍封抱在怀里。
“咳咳。”无恤假意轻咳,伍封抬头看到我们,连忙招手道:“你们快过来,帮我把剑士扶出去。”
“小嬴,你怎么了?”我走过去,扶起伯嬴的一条手臂。
“他今日追杀刺客的时候扭到了脚,刚刚又差点摔倒。你到门口找个兵士,背他回去休息。”
“不劳烦将军的侍卫,我来吧!”无恤走过来,背起了伯嬴。
伯嬴百般不情愿地趴在无恤背上,转头对伍封道:“将军,那谷仓的事?”
“剑士不用担心,我自会安排。”
“小嬴可是发现了什么?”伯嬴走后,我问伍封。
“他觉得谷仓的守卫太松散了,在轮岗的时候又有空隙,要我再多派些人过去。”
“她这几个晚上定是彻夜不眠地守着,所以今天才会不小心扭到脚。”
“嗯,知道你在晋国有这样一群朋友,我就放心了。今天你见过公子利了?”
“见过了。”
“他可有为难你?”
“没有,我说我是被神选中的巫女,今生不可嫁人,否则就会夭亡。所以,他不会再强求我。”
“不嫁人?可你才……”
“将军,以前我说不嫁人,是为了留在将军府和你在一起。如今我说不嫁人,是因为不想被困在一个院子里。齐鲁之国,郑卫之地,有机会我都想去看看。”我若无其事地笑着,伸手揉了揉伍封紧皱的眉头,“再说,等将军今年成亲了,就有人能照顾府里了,到时候我了无牵挂,做个仗剑走天下的游侠儿,岂不快哉?”
伍封的脸不动声色,可放在案几上的手却紧紧地握成了拳,十指关节没有一丝血色。我轻轻地把手覆在他手上,呢喃道:“没事的,我没事的……”
“报——”一个士兵在这时突然冲进房门,他跪倒在地,惊慌失措道,“将军,谷仓着火了!”
一听谷仓着火,我和伍封立马站了起来。随即赶来的几个大夫把伍封团团围住,我努力退出包围,快步走出木楼,只见谷仓方向火光冲天,夜风夹带着草木烧焦的灰烬迎面而来。这时,被禁止出户的国民全都跑到了大街上。一时间,整个雍城里惊叫声,哭声,不绝于耳。
“红云儿!”无恤骑马从我身边经过,我赶紧大叫了一声。
无恤听见了我的声音,调转马头走到我身前,厉声道:“你站在外面做什么!快回房子里去!”
“你去哪儿?”
“我去找烛椟!”
“我也去,这城里的路我比你熟!”我把手伸向赵无恤,他看了一眼远处的大火,无奈地把我拉上了马。
“你是不是早就已经发现那个秦女就是失踪的刺客?她一定是从烛椟那里知道了守卫轮岗的时间。”
“那小子总有一天会栽在女人手里!”无恤大喝一声带着我朝西市飞驰而去。
到了我们要找的那座房子,无恤拔出剑来一脚踹开了房门,我跟在后面冲了进去,却看到了一副让人面红耳赤的场景。男子和女子的贴身衣物撒了一地,烛椟正光着身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床铺上,身上一点遮盖物都没有。我用手指捏起地上的一件外袍,递给无恤:“快给他盖上!”
无恤嗤笑一声,走了过去,把衣服往烛椟身上一扔,用剑指着他的咽喉,喝道:“起来!”
不料,烛椟却毫无反应。我心中一顿,忙快步走了过去:“他可能是被下了药!”
无恤把剑收了起来,在房子里四处转了转。
我翻开烛椟的眼皮看了一下,然后用拇指狠狠地掐按在他嘴唇上方的位置。他吃痛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你醒啦?”我惊喜道。
“我好高兴……”他拉住我的胳膊,猛地一翻把我死死地压在了身下。
我替他着急,他倒好,还沉醉在温柔乡里呢!
“红云儿——”我扯开嗓子大叫了一声。
无恤的反应快到让我震惊,从他冲进来到一脚把烛椟从我身上踹开,真的只有一眨眼的功夫。而接下来的事更是让我大惊失色,无恤阴沉着脸,对着烛椟的胸口,手起剑落,划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你疯啦!”我连忙拿衣服按住烛椟胸前的伤口,“烛大哥,你怎么样了?”
“无恤!”烛椟捂住胸口猛地坐了起来。
“谷仓被烧了!”无恤说完猛地一踹门就出去了。
烛椟看了一眼胸前的伤口,苦笑道:“他是真生气了,不过幸好准头没失。”说完在衣服上撕了块布条随便绑了一圈,“只是破了点皮,没事,你赶紧出去,我要穿衣服啦!”
我连忙把地上的衣服收了收扔给他:“没事就好,你快点!”
第一百零八章 情深且止(三)
等我们三人赶到谷仓时,大火已经被扑灭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士兵们的脸都被熏成了焦黑色,因而显得他们眼下的两道泪痕格外明显。粮草就是雍城所有人的命,粮草被烧没了,就意味着如果几日之内援军不到,雍城就撑不下去了。
“将军在哪里?”我们回转到木楼,正好撞见从门里出来的由僮。
“和公子利、祁将军、百里大夫在内室说话呢!”
“我去向他们请罪!”烛椟取下腰上的剑递给我,视死如归地往里走。
“你等一下!”我拉住了烛椟,转头问由僮:“纵火的人可找到了?”
“嗯,关在后院了,小嬴带人看着。”
“跟我来!”我扯了烛椟往后院走去。
一轮残月之下,一个白衣女子披头散发地跪在院子中央,伯嬴阴沉着脸,一连扇了她好几个巴掌,接着又拿剑指着她的脸颊,一字一句道:“其他人在哪里?城里还有没有你们的人?”
伯嬴此刻像是变了一个人,森寒绝决,下手狠辣。
烛椟大步流星地窜了上去,一把挥开了伯嬴的剑:“阿姐!”
伯嬴看到烛椟立马缓下脸色:“你们来了,快,这就是那个烧了谷仓的女刺客。”
烛椟跪下身来,迟疑着撩开了女子覆在脸上的头发。待他看清女子的脸,他的声音和他的脸色一样,顷刻间颓败下来:“真的是你?你是秦太子的刺客。”
女子啐了一口血,抬首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虽然女子两颊红肿,嘴角滴血,但是我立马就认出了她。
“宓曹?”我蹲下身子轻唤了一声。
宓曹见到我,显然被吓了一跳,她身子往后一挪,惊恐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你认识她?”无恤问。
“她是别人送给太子鞝的侍妾。”我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宓曹,她如今的样子比那日站在奴隶贩卖台上还要狼狈。我掏出帕子想擦去她嘴角流下来的血,却突然被她一口咬住了食指。
我吃痛想把手指拉出来,宓曹却咬得入骨。
无恤见状,猛地用剑在宓曹脊背上一击,她两眼一闭晕倒在地。
“子黯,你怎么样了?”伯嬴凑了上来,“天啊,肉都被咬掉了一块!”
“要赶紧把血止住。”无恤拿帕子在我的伤口上缠了几圈,竖起眉毛责骂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你和这女子到底有什么仇怨,让她这样恨你入骨!”
我看着帕子上不断渗出的鲜血,心中暗道:宓曹能不恨我嘛,当年公子利是为了我,才拿她和楼府的人换了无邪,她今日沦为太子鞝的刺客,我也逃不了干系。
“我没事,现在关键是要问出其他刺客的下落。”
“把她留给我吧!”烛椟缓过神来,双手一揽把躺倒在地的宓曹抱了起来,根本不理会我们几个的反应,径自把人抱进了房间。
“他这是想干嘛?”伯嬴张大了嘴巴,“他不是又开始发疯了吧?”
“现在不是追究刺客的时候,城内粮草被烧,我们撑不了几天了。”无恤沉下脸,对现状忧心忡忡。
“谷仓里被烧的只是粟米的茎干,雍城的粮草藏在别的地方。”我正色道,“为了稳定军心,今天晚上每个士兵都会领到三天的口粮。”
“你早知道了!”无恤惊愕道。
“我刚到雍城的时候就和将军说了这事,我建议他把粮草从谷仓里挪出来,再放些易燃的麦秆,粟叶在里面,引诱太子的人来烧。这样一来,太子鞝看到城中冒出火光,自然就以为粮草被烧了。”
“巴蜀之人今日攻城死伤无数,一旦知道城内粮草被烧就必定会围而不攻,想要逼伍封自己开门求降!可是这几天,我们几个日日守着谷仓却从未见有人来转运粮草啊?”
“对!这是我原先的打算,但是早在我们进城之间,将军就已经这样做了。”
“这么说,我这几日不眠不休,只是守着一堆干草!”伯嬴听完我和无恤的话才突然觉醒过来,“怪不得我说谷仓守备有漏洞时,伍将军一点都不在意。”
“你不会怪他吧?”我小心问道。
“我的嘴巴藏不住秘密,要是告诉了我,今日烛椟恐怕就会一五一十地告诉那个秦女。”伯嬴自嘲大笑,看样子丝毫不介意自己这几日的辛劳,反而很佩服伍封的谋略和远见。
“哼,你这张嘴巴用剑撬都未必能撬出东西来,还是长姐这样的女人更可爱。”无恤看着我揶揄道。
“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现在就只能期望援军早点到了。”
我话刚说完,烛椟房间里突然传出女人凄厉的哭声。大家开门冲了进去,只见宓曹把头深埋在烛椟的怀里,肩膀剧烈地颤动着,发自喉咙深处的沉重的哭声像是要把心底的痛楚全都翻吐出来。
烛椟只是紧紧地抱住她,一声不吭,脖颈上青紫色的血脉因为激动的情绪突浮起来,不断地跳动。
这不是浪荡不羁的烛椟,眼前的这个男人分明在为怀中的女人心痛万分。
我忽然觉得,烛椟和宓曹,他们之间的牵绊,绝对不仅仅是一夜的欢愉……
宓曹最终哭累了就在烛椟的床上睡着了,烛椟站起身来合上了门,突然双膝一屈跪倒在伯嬴面前:“阿姐,求你放她一条生路!”
“我放了她?!”伯嬴按着额头原地转了两圈,勉强平稳下心绪,语重心长地对烛椟说,“我不知道你这次又在发什么疯,但里面这个女人是敌军的刺客,她刚刚药倒了你,烧掉了雍城的谷仓。如果伍将军没有事先把粮草运走,她这样做就是要了雍城所有人的命。这样居心叵测的女人,你到底在迷恋什么啊!阿匣,如果你不是晋人而是秦人,现在早就已经被拖出去砍头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待会儿我自会向伍将军请罪,珍匣只求阿姐能让伍将军饶了宓曹一命。”
“伍将军如何会听我的?”伯嬴拉住不断磕头的烛椟,心痛道,“阿匣,这女子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咒啊!你快醒醒啊!”
“阿姐,你如果告诉将军你是卿相的长女,他一定会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了宓曹的。”烛椟拉住伯嬴的衣角,想了半天只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真当是疯了,他一没有上门提亲,二没有问名纳彩,我这样跑去求他,你是想让我丢死人吗?”伯嬴掰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好几步,对无恤道:“你来同他说!”
“烛椟,你求错人了,你若想留下屋里那个女人的命,该求这位神子才是。”无恤把愣在一边的我推到了烛椟面前,“且不说伍将军,她若是问公子利要座金山银山,只要公子利有,绝对眼睛都不眨一下。等打败了太子鞝,公子利就是秦国太子,到时候说要放个刺客还不容易?”
这个赵无恤,烛椟急成这样,他居然还不忘打趣我。
“子黯,你真的有办法救宓曹?我不知道宓曹和你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如果你能留下她的命,我现在就去砍下她的指头给你赔罪!”烛椟红着眼睛,忍痛道。
我和宓曹之间的恩怨?今日之前,她对我来说,只是个一心想要爬上高位的势利女子,得宠时拿鼻孔看人,沦为舞伎也不忘给我难堪。但是烛椟今日的反应却让我很是意外,一个说起天下女人头头是道的浪子,怎么会对宓曹这样的女子一见钟情?不,看他此刻的样子,简直就是情根深种。
“我不要她的指头,你只要告诉我,她到底是谁?和你又是什么关系?”我把烛椟拉了起来。
烛椟看了一眼我身后的赵无恤,声音低沉沙哑地说:“她是邾国上任国君邾子益的小女儿,宓曹。”
“就是她?!”赵无恤呵了一声,凑到我耳边道,“这个故事可长了,你若要听,待会儿我来同你说。”
他们俩果然是旧识,宓曹居然还是国君之女?我按捺下心中震惊,对烛椟道:“你现在先别去找将军请罪,等我同他说过了你再去。”
“你肯帮我?”烛椟攥紧我的手,连声道谢,“子黯,只要你这回救了她,我以后随你差遣,绝无怨言。”他说完放开我的手,拎起之前扔在地上的剑,杀气腾腾地往外走。
“你又要去哪?”伯嬴追上去问。
“去杀了其他躲在城里的刺客。”烛椟抛下一句话就跑没了影。
“长姐,屋里那女子可是阿匣找了五年的小姨母,你可要看好了。”无恤坏笑一声道。
“那你呢?”
“我给这人讲故事去了。”说完他拖着惊呆的我上了屋顶。
从小到大,我最喜欢听故事的地方就是屋顶,空旷、安静、没人打扰。恰巧,赵无恤也喜欢在屋顶给人讲故事,所以我们俩在这一件事上倒是一拍即合。
“你先说,还是我先说?”无恤指了指我受伤的指头,笑问道。
第一百零九章 邾国曹女(一)
“你先说吧,太子的侍妾怎么会是邾国的公主?她和烛大哥又是什么关系?”
小姨母?如果赵无恤不说,我就算想破了脑袋,想到明年也猜不到这层关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烛椟的爷爷是晋国掌管仪礼的行人,负责接待他国的国君和贵宾。七年前,他派了烛椟的父亲和十五岁的烛椟去鲁国向大夫少正卯学习周礼。当时,邾国的公子何恰巧也在鲁国学礼,他们一来二往就成了好友。因为邾国与鲁国接壤,所以公子何便邀请他们父子到国中做客。”
“烛椟在邾国宫中认识了宓曹?”
“正是。烛椟在宫中做客时,意外结识了当时最受邾国国君宠爱的小公主宓曹。两年后,烛椟同我说,他要去邾国求娶心爱之人,那晚我们两个大醉了一场,可酒还没醒就见到了邾国国君派来的使者。”
“使者来做什么?”
“邾国国君为了拉拢晋国烛氏,把自己庶出的二女儿许给了烛椟的父亲作继室。这样一来,宓曹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烛椟的小姨母。邾国虽是小国,但临近鲁国,礼法制度森严。烛椟想要求娶宓曹的事就化为了泡影。”
想不到烛椟和宓曹之间还有这么一段过往,我心里一阵唏嘘:“那宓曹此刻应该在邾国做她的公主,怎么会沦落到秦国来?你刚才说烛椟找了她五年又是什么意思?”
“就在同一年,吴国攻陷了邾国,俘虏了宓曹的父亲,改立太子革为新国君。公子何和宓曹是一母所出,在宫中得宠多年,太子革一直怀恨在心,所以他上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公子何赶出邾国,把十三岁的宓曹许配给了年逾五十的大夫向氏。”
“把十三岁的女孩许给一个白发老翁,这太子革也太无情了!后来呢?”
“后来便要问你了,烛椟得知此事后立马就跑到邾国去找宓曹,但她那时已经不知所踪了。烛椟后来抛下烛氏嫡孙的身份,遍游列国也是为了能再找到她。”
好好一桩郎才女貌的佳事,到最后竟阴差阳错沦落到这般伤心的田地,一个浪迹天涯,一个被卖为奴。
我把自己如何在卖奴场遇见宓曹,如何用宓曹换了无邪的事一一告诉了无恤。无恤听到最后,也不禁感叹道:“如果真是这样,也难怪她恨你了。”
我点了点头,瞥了一眼宓曹休息的房间:“我和她其实只见过几次面,但是次次都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也许,是我们两个天生相克吧!”
我和宓曹的命运就好像是极端的两面,一白一黑,一阴一阳,截然相反。她出生高贵,幼年倍受隆宠,却辗转沦落为奴;我出生寒微,行乞为奴,最后反而得到了将军和公子利的怜爱。
“宓曹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幸好还有烛大哥对她一往情深,人生自古福祸相依,也许今日之事恰是宓曹苦尽甘来之时。”
“说到情深之人,我倒想问问你公子利的事。听说,他在婚礼当日还让人捧了你的旧衣入府?”
“是明夷同你说的?”想不到冷若冰霜的巫士也喜欢背地里谈论别人的事。
“秦国未来的国君待你如此情重,你为何不愿嫁他?你当日若是嫁了,靠着伍氏手中的兵权和夫君的宠爱,若生下儿子定能一争秦国大位。这样的好事,换做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拒绝。”无恤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到问题的答案。
“你说的我之前怎么没有想到?”我拊掌而笑,“一个无父无母的乞儿如果能变成国君之母,那该是多大的荣耀!将军很快就会迎娶你们赵氏的贵女,我又何苦为难自己?”我抬手理了理发鬓,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去问问公子利,他可还愿意接我入府。”
“你当真?”无恤神色一凛,腾地站了起来,拽住我的手臂,“你这人平时倔强难驯,今天怎么那么听话?公子利待你虽好,但你甘心只做一个高墙内院里的妾室吗?”
我拂开他的手,板起脸来:“好与不好都是你在说,我自有我的决定。”说完便从屋顶上爬了下去。
“不许去!”赵无恤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拦在我身前。
“我若不去,宓曹待会儿被人拉出去砍了头,到时候你同烛大哥告罪去?”我看着无恤一本正经的脸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红云儿,我是去救人,不是去嫁人,你可以放我走了吗?”
“你戏弄我?”他面色一僵,难掩尴尬之色。
“谁让你先调笑我的!”我轻哼一声,绕过他跑了出去。
宓曹身陷太子府,皆因我而起,这事理该由我来结束。这回她虽然烧了谷仓,但城内粮草毕竟无恙,所以当我去求伍封和公子利时,公子利很爽快地便答应了,但伍封要求在大战结束前,宓曹不得再踏出房门半步。
是夜,烛椟提了三个人头去见伍封和公子利,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是这件事到此也算有了个好的了结。只是宓曹对我积怨已深,知道是我替她求的情后,对烛椟大发雷霆之怒。五年的时间改变的也许不仅仅是宓曹的相貌,更多的是她的心。她现在就像当年四处乞讨的我,仇恨着世间的每一个人,仇恨他们的蔑视,仇恨他们苍白的怜悯,而我比她幸运的是,我从未站上过云端,因而也感受不到坠落深谷的痛楚。
烛椟日夜守在宓曹身边,企图弥补她过去五年所失去的。但我知道,一切痛苦的离开都需要时间,痛得越烈,需要的时间就越长。
上一役,太子鞝损失了至少一万兵卒,因而谷仓被烧后,他再也没有对雍城发动过任何攻击,反而把作战的重心转移到了即将到来的援军身上。
围城打援,六万对三万,他的确还有胜利的希望,不过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如何让他的希望破灭……
在和敌军僵持了十日之后,东西两路援军终于传来了消息。从绵诸调来的一万精兵已经听照伍封的命令悄悄地潜伏在雍城西北面的密林里,而公子利的两万援军则在离雍城五里的地方安营扎寨,和太子鞝的军队遥遥相望。
兵贵速而不贵久,伍封和其他三名主将连夜商讨作战事宜,力图以少胜多,击溃太子鞝的军队。而我和赵无恤毕竟是晋使,所以没有直接参与他们的讨论,忙里偷闲地坐在后院东拉西扯地聊天。
“自从进了雍城就没见到你之前带来的那几个人,他们可是混出城去了?”我一边小心翼翼地拆下手指上的布条,一边问道。
无恤把手边捣好的草药递给我,放低声音道:“他们如今已经成了太子鞝在军中的护卫,只要这边有所动作,他们就会杀了太子鞝扰乱敌军军心。”
“巴蜀联军的军心从未凝聚在太子鞝的身上,他是死是活对公子利来说很重要,对巴蜀两国而言,却不然。只要攻下雍城,即使没有太子鞝,他们也能从秦伯手里强要到土地和城池。”这一次秦军是免不了要和巴蜀联军对决了,一旦打开城门,就意味着我所有关心的人都要走上战场与敌军近身厮杀。单是这样想,就让我不寒而栗。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右手的食指,当日被宓曹生生咬去了一块肉,这几天下来虽然伤口愈合了,但仍是血糊糊的一块,别说射箭,连屈起手指都会觉得巨痛无比。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无恤仔细地帮我缠好手指上的布条,“我现在倒是要谢谢宓曹咬你这么一口,否则你明天怕是要站上革车冲到城外与敌军拼杀了。”他打上最后的结,抬头好奇道:“你昨天晚上和伍将军说了什么?他为什么一早就开始在城里收集耕牛?”
我按了按包扎好的手指,装模作样地凑到他耳边,小声道:“秘密!”
“到了明日我自会知道。”他冷哼一声拔出腰上的佩剑就着昏暗摇曳的灯光,用白布细细地来回擦拭。三尺菱纹长剑在火光的照射下发出凌厉的寒光,一如它主人此刻的神情。
我拿签子挑了挑案几上的那盏黑漆古猿顶豆灯,让火苗烧得更旺了些。“我是想让将军命人在耕牛的角上捆上匕首,在牛尾上系上苇草,等明日太子鞝开始攻击东面的援军时就打开城门,让尾巴着火的牛群冲入敌阵。到时候,躲在西北面密林里的一万精兵再以火光为讯,攻击敌军的侧后方,和城中两百辆革车和剩余的六千兵卒一起发动奇袭,希望能借此打太子鞝一个措手不及。”
赵无恤听了我的话,默默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隔着灯火凝视着我,喃喃道:“阿拾,你真是个可怕的对手。”
“这话你可已经说过一遍了。”我捏了捏他僵硬的手,微笑道,“等这一仗打赢了,我就去将军府的酒窖给你搬酒,到时候我们好好醉上一回。”
第一百一十章 生死一战(一)
我相信很多年以后,雍城的老兵们依旧会清楚地记得这风云色变的一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一个阴沉的秋日的正午,灰黑色的云朵同远处暗色的山峰连在一起,如同一张大网囚困住了天与地。秋风透着森冷的寒意,夹带着枯萎的树叶在地上打着转,从西到东,扫起一片黄沙。
东门的城墙上只零星站了几个箭手,太子鞝的军队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就趾高气昂地直奔五里外的两万援军去了。
我站在城楼的一角,转头望了一眼城内。
一门之隔的长街上,站满了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的士兵,他们手握戈戟,表情肃穆,六千人挤在一处却鸦雀无声。
站在兵卒最前排的是伍封训练了三年的一百名武士,他们带甲执兵可以日行二百里,体力、速度都不是普通兵卒可以匹敌的。三年的时间,他们在静默中积蓄着力量,三年后的今天他们将成为一把直插敌人心脏的利刃!
伍封将一支火箭点燃,举臂射向天空。三个城门瞬间开启,几百头发狂的公牛,角带尖刀奔涌而出。一时间,地动山摇,沙尘滚滚,巴蜀两国的步兵仓皇四散,受惊的战马拉着革车在自己的队伍里横冲直撞。城外敌军的军阵,顷刻间乱成一团。
“发——”慌乱之中,城楼上万箭齐发,数以千计的敌军士兵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经中箭倒地,凄厉的叫声在东郊的荒野里此起彼伏。
箭雨过后,两百辆革车从中央的城门内鱼龙而出,六千名兵卒在伍封的带领下和及时赶到的一万精兵一起截断了敌人的后路。
从正午到日暮,城下的呐喊声,厮杀声,尖叫声没有一刻停止。
在两面夹击之下,秦军越战越猛,巴蜀士兵节节败退,溃不成军。许多人跳进渭水想要渡水逃跑,却被赶到的箭手射死在河水里。
原来这就是战争的模样……
我悄然退下了城楼,没有战胜的喜悦,没有澎湃的心潮,有的只是紧张过后的茫然和对战争无限的迷惑。
一个愚蠢的野心勃勃的男人和两个贪婪的不自量力的国家,他们联手策划了这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悲剧。为什么上位者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却要几万条年轻的生命予它陪葬,到底是谁给了他们这个权力?
太阳未落之前,战事就已经结束了。巴蜀联军大败,一口气奔逃出三十多里。
黄昏,士兵们在战场上做着最后的清理,将领们归城喝酒庆功。
我焚香沐浴,换上纯白的巫袍,披散下长发,用朱砂在额间轻轻地划了一道镇魂印,而后悄悄地拿了一盏送魂灯出了东门。
人有魂魄,魂为气,魄为形,死后魂气归天,魄形入地。可是战死异乡的亡魂被怨气遮蔽了双眼,若没有巫士的指引,就无法找到归家的路,只能永远地游荡在没有尽头的黑暗里。
战场上大部分秦军的尸体已经被运走,剩下来的尸体多是巴蜀之人,由于数量过多,士兵们没有办法一个个掩埋他们,于是只能用车子把尸体运到一起,然后放火烧掉。
缺了胳膊和掉了脑袋的尸体被特别集在一处,和一些断臂头颅堆在一起。虽然不一定相配,但是出于对死者的敬畏,士兵们还是不厌其烦地在战场上收拾着残骸。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味道,我垂目站在那些熊熊燃烧的火堆前默默吟诵着巫词。风,吹卷起我白色的长袍,在赤色的烈火前,我将自己化身成了一面招魂的白幡……
冰冷的鲜血从尸体上缓缓流出,坑坑洼洼的平原上,积聚了无数个大小不一的血坑。它们像是一双双血红的眼睛,幽幽地控诉着头顶这片冷漠无情的天空和自己悲惨的命运。
“魂兮归去,北方不可以久些……”
一轮弦月下,我吟唱着巫祝之词,轻摇着送魂灯,指引着几万亡魂一路朝南。身后,夜风卷带着落叶,发出潇潇飒飒的呜咽声,落在我的耳中便成了亡魂的悲鸣。
魂兮归去,求来生,莫要再作异乡战魂……
送亡魂渡过渭水,我吹熄了送魂灯,转身往回走。
这时,渭水边的芦苇丛中突然传来一声*。我心下大惊,提着灯慢慢地走了过去。
“谁在那里?”
一团黑色的东西蜷缩在芦苇丛中,我借着水边的月光细看了一眼,发现是一个散发覆面的军士,他的大腿上插了两根羽箭,倒在地上一直不停地颤抖。
我急忙跑过去,把人转了过来,低声问:“你是秦人,还是巴蜀人?”
“秦人……”他满脸血痕,声音嘶哑,“水……给我水……”
水?我出来时没有带帕子,只能把衣袖放进河水里打湿,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水拧在他干裂的嘴唇上:“怎么样,能睁开眼睛吗?你叫什么名字?”我一边问一边用袖子擦去士兵脸上的血污,“你等一下,我去叫……”
怎么会是他!当我看清血污下的那张脸时,顿时呆若木鸡。
太子鞝怎么会在这里?无恤不是已经派人把他杀了吗?难道阿蓼他们失败了!
正当我满心疑问之时,太子鞝睁开了眼睛,他用虚弱涣散的眼神在我脸上转了一圈后,松开了紧攥的双手,仰面躺在了野草丛中;“原来我已经死了……”他闭上眼睛,一声长叹。
我站起身来往后猛退了几步,瞥见地上有一柄断剑就赶紧拿了起来,死死地抵在太子鞝的胸口。
白日里喧嚣的战场,如今只剩下最后几堆熊熊燃烧的尸体,打扫战场的士兵不知在什么时候都已经走光了。
“你给我站起来!”我用剑抵着他,厉声喝道。
“你是来给我引路的吗?”他闭着眼睛露出了坦然欣慰的笑容,那样子仿佛是一个追逐奔波了一生的人终于到达了他的目的地。
“是,我是来为你引魂的。”我语气陡然森冷。
“我死了,大家都很高兴吧?你看,引魂路上一滴雨都没有。”太子鞝极费力地把手伸向空中,似乎努力想要抓住些什么。
“对,大家都高兴得很。没有人会为你这样的人流泪,所以你的引魂路上,根本就不可能会下雨。”我狠狠地扯下他身上的皮甲,然后举起断剑,将尖端对准他裸露的胸口。我没有亲手杀过人,我想一剑刺穿他的胸膛,可握剑的手却抖得厉害。阿拾,想想靶场上无辜死去的小虎牙,想想没了舌头惨死的瑶女,想想那一堆堆如山的残肢断臂,他是所有人的敌人,他罪有应得,杀了他,杀了他!
太子鞝看了一眼我抵在他胸口的剑,没有挣扎也没有闪躲,只笑着对我说:“你死的时候,很多人都哭了吧?同我说说那雨是什么样子的?我听巫士说,引魂路上的雨是暖的,有七彩的颜色,对吗?对吗?你告诉我!”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的喉头突然开始发硬:“你这样的人不配看到七彩暖雨,也不配知道那雨的样子是什么样子!”我一把扔了手中的断剑,心绪焦躁地在原地来回转了好几圈。如果他还是当初那副盛气凌人,残暴无情的太子鞝,我一定会把剑狠狠地插进他的胸膛,但如今,他却像个可怜的亡魂,因为没有人愿意为他哭泣而痛苦万分。
我思前想后,最终只得长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罢了罢了,他现在已经是败军之将,秦伯也已下令废黜了他的太子之位,留他一条命应该对公子利构不成威胁。
“你现在还没有死。”我在太子鞝的伤口上重重按了一下,痛得他全身发抖,“看吧,你还会痛,说明你还没死。”
太子鞝闻言蓦地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这两支箭没有伤在要害,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找些止血的草药。待会儿天黑了,你就赶紧走吧,再也不要回秦国来。”
“你为什么要救我?”他勉力撑起身子半坐起来。
“因为杀了你也换不回那些人的命!如果你真的想在引魂路上亲眼见到七彩暖雨,就好好想想自己接下来该怎么活。”
太子鞝垂下头,半晌,哽咽着吐出两个字:“谢谢。”
我四处寻找草药时,心里还一直在纠结,我今日留太子鞝一命到底是对是错,可等我再次回到渭水河边时,却发现太子鞝已经不见了。他一个人没有马匹根本不可能逃走,唯一的可能就是巴蜀的探子发现了他,把他救回去了。我沿着河岸走了一圈,确定他已经离开后,就独自回到了城里。
等我收拾妥当,已经到了入定时分,躺在床铺上,脑子里却嗡嗡地乱响,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临近天亮时,好不容易迷糊了一会儿,却梦见太子鞝走在干涸龟裂的引魂路上,一遍遍地问我,为什么没人为他落泪?为什么没有雨?
第二天早上,我精神恍惚地去木楼找伍封,想把昨天在渭水边发现太子鞝的事情告诉他,但还没到门口就遇见了带着由僮行色匆匆的伍封。
“你来得正好,巴蜀两国派使者来了,现在正在东门外,你和我一起去看看!”伍封道。
我点了点头,心想这个时候肯定是送降书来了。
第一百十一章 生死一战(二)
东门外躬身站着两个细眼圆鼻头的红衣使臣,他们解了佩剑,一人捧了一个漆盒候在门口,见伍封出来了就急忙迎了上来,叽里呱啦一通乱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阳光直射在我脸上,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睛,我本来就不通巴蜀之语,再加上昨晚睡得不好,头昏脑胀,因而他们的话听在耳朵里格外刺耳。
好不容易等他们讲完了,伍封上前打开了高个子使者手中的漆盒,里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卷降书,他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放回盒中,递给了我。
我双手接过牢牢地抱在胸前。这时,伍封又打开了第二个盒子,里面赫然装着一颗人头。伍封撩开那头颅的散发看了一眼,低声对刚刚赶来的祁将军道:“是罪太子的人头。”
砰的一声,我手上的漆盒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脚上。
“怎么了?!”伍封回头。
我忍住脚上的剧痛,把地上的漆盒重新抱了起来,躬身回禀道:“子黯见这头颅怨气太重,因而才失手落了书盒,请两位将军恕罪!”
“怨气这么重,怎能面呈国君?”祁将军听了我的话很是担忧,对伍封道:“不如请巫士先行施咒,你我待会儿再入宫面君。”
伍封看了我一眼,道:“那就有劳巫士了!”
“诺!”我把手中的漆盒交给由僮,转而接过装着太子鞝人头的盒子,面朝北方跪下,缓缓打开。
太子鞝的脸比我昨晚见到时还要狼狈,杂草一样的头发带着血污粘在灰白色的脸上,两只紧闭的眼睛像是两枚黑色的铜币嵌在凹陷的窟窿上,幽幽地透着死气。他被巴蜀人带回去之后应该受了一顿毒打,脸颊上有两块乌黑发紫的淤痕和一道带着血渍的泪痕,红肿的嘴唇在死后外翻着,露出森白的牙齿。
我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悔意,我应该在昨晚杀了他,为什么我要给他一次生的希望,却让他死得这样不堪……
我念完巫词,把漆盒重新盖上递给了伍封,轻声道:“见完国君之后,请带他再见一次君夫人,见一次公子利。如果可以,让巴蜀之人把他的身子送回来。”
伍封担心地看了我一眼,点头道:“你先下去吧!”
“诺!”
半天之后,伍封终于回来了,他还来不及脱去鞋靴就被我一把拉住:“君夫人哭了吗?公子利哭了吗?”
“小儿,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伍封脱了鞋子牵着我进了屋,“早上见你就怪怪的,可是昨天吓到了?”
我摇了摇头,把昨晚在渭水边遇见太子鞝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伍封。
伍封听后沉吟了片刻,摸着我的脑袋,柔声道:“罪太子和公子利都是君夫人所出,但是生罪太子的时候据说君夫人受了很大的苦,还差点丢了性命。巫士便说他生而克母,所以君夫人一直偏爱公子利,厌恶罪太子。但是今天,她见到罪太子的人头时,当着我和祁将军的面抱着漆盒就哭了,她再怎么厌恶他,也终究是他的母亲。”
“是吗?那就好。”我喉头一颤竟有些哽咽。
你现在可是亲眼看到传说中的七彩暖雨了?再去看一眼你的母亲,然后安心地走吧……
巴蜀两国联军在呈上降书之后,很快就退兵了。太子鞝残缺不全的尸身隔了五日后也被使者送了回来。君夫人命人把他的头颅和尸身重新缝在一起后,葬在了南门外的陵园里。因为太子鞝兴兵叛国,所以死后没有办法进入秦国宗庙接受祭祀,最后只有君夫人在自己的寝宫里给他设了一个小祭坛,日夜焚香。他一生都没有享受过母爱,到死后总算如愿以偿了。
秦国的事情结束之后,无恤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归晋。烛椟要带着宓曹回家,因而也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很是忙碌。
我每日坐在屋顶上发呆,不见伍封,也不见公子利,只是单纯地发呆,偶尔拿出陶埙吹上一曲,只当他们的忙碌与我毫无关系。
伯嬴虽然舍不得走,但无奈没有理由可以留下来,因此心中烦闷,爬上屋顶坐在我身边唉声叹气道:“子黯,你说伍将军会到晋国跟卿父提亲吗?他会嫌我太老了吗?”
我一言不发继续吹我的陶埙。
“我已经二十九岁了,自从中行氏的宗子死了之后,我就以为没有人会愿意娶我了。没想到,居然还能被我等到这么好的一个男人。”伯嬴笑盈盈地拉着我的袖子道,“要不,我现在同他去说,让他和我们一起回晋国?你说,他如果知道小嬴就是赵家的伯嬴会不会很高兴?”
伯嬴根本不管我有没有在听,她只是想找个人听她说话,可她的每一句话落在我耳中都是一次煎熬。敌军围城时,我们谁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因而我彻底地遗忘了之前对伍封的疑问和怨恨,只想着不管生死都要和他站在一起。如今,巴蜀联军已经败退了,我之前逃避遗忘的东西,又再次浮上了心头,而伯嬴的存在也让一切变得更加复杂。
“子黯,伍将军派人叫你过去。”烛椟在院子里仰头喊了我一声。
“知道了,你先打发人回去,我待会儿就去!”我答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陶埙,在我没有理清自己的思绪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子黯,你之前在晋国的时候是骗我的吧?”一直在旁边絮絮叨叨的伯嬴突然安静了下来,问出这么一句吓死人的话来。
“我骗了你什么?”我心中一顿。
“其实你就是伍将军的养女,对吗?”伯嬴把玩着腰间的一块鸟形白玉佩,语音平静,“我虽没有红云儿敏锐,但是这半个多月来多多少少还是看出些端倪来了。”
“贵女,我和将军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没办法说清楚,我怕你胡思乱想所以才瞒着你。”
“我长了你十五岁,很多事情我不说,并不代表我不懂。”伯嬴看着我的眼睛微笑道,“子黯,我很喜欢你,但我从小到大从不和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剑是这样,男人也是这样,即使那个人是我的朋友。我听说伍将军府上如今没有一个侍妾,我希望以后也能一直这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伯嬴的这番话让我如闻惊雷,难道她之前絮絮叨叨说的那些小女儿心思都是为了和我强调伍封是她的?我看着她的笑脸,看着她弯弯的蛾眉,忽然觉得刺眼,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刺入我的脊背,然后蔓延到我的全身。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她恢复了往日的笑容,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朗声道:“将军既然叫你,你就快些去吧!”说完纵身一跃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黄昏,站在将军府前,我怔怔地望着眼前两扇红漆大门,却始终没有勇气敲开它。这里曾是我的家,我心心念念的家,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时间仿佛停止在了我离开的那一日。
前院落了叶的李树伸了半面枝丫在墙外,神情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两个拿了木棍侧身躲在墙边的小女孩。前面的那个略高些,散着头发赤着脚,手里拿着一根粗木棍一脸凶相。躲在后面的那个,梳着总角,战战兢兢地拿着一根小树枝。
秋日,将军府的李树结了果子,总有那么几个野小子,叠了人梯来偷果子。我和四儿时不时地就要搞一次“埋伏”,趁他们叠了人梯不能动作时,拿棍子劈头盖脸一顿乱打,打完了就赶紧跑进府里躲避报复。
到后来,将军从边关回来了,每到李子成熟的季节,都会让人把果子收下来分发给附近的孩子。看到那几个野小子来要时,我总会从自己那份里多掏几个给他们,毕竟他们往年挨过我不少闷棍。那时将军不知道个中缘由,还抱了我在手上,笑盈盈地夸赞,瞧,我家阿拾,多善良……
“贵女?是你吗?”
我一回头见柏妇站在我身后,忙迎了上去拉着她的手道:“柏妇,这些日子都还好吗?那日喝了你的甜汤就一直没机会再去看你。”
“好,都好……”柏妇的脸比起两年前消瘦了些,眼角也长出了两道深深的皱纹。
“这就是那日你抱在怀里的小儿?”我摸摸了她背上的孩子感叹道,“都长这么大了,眉眼跟他阿爹真像。”
“他爹那日回来说你淹死了,我一直都不信。”柏妇攥着我的手,眼眶泛红,哽咽道,“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自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是啊,我的命硬得很,跌跤、爬树、摸鱼、打架,水里都掉了好几回了,怎么会淹死?”我忍住心里的感伤,嬉笑道。
“嗯,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柏妇抹了一把眼泪,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背后的孩子突然哇哇大哭起来,“让贵女见笑了。”柏妇用手托着孩子的屁股颠了颠,柔声道:“别哭了,阿娘回家给你做黍羹……”
“你快回去吧,别把孩子饿坏了!”我轻轻抚了抚她背后的孩子,“我得空再去看你。”
“今年春耕后,我就回府里帮忙了,以后日日都能见到了。”柏妇喜滋滋地给我行了一礼,然后唱着小调,哄着背上的孩子渐行渐远。
十年前我刚到将军府时,因为想念阿娘睡不着觉,她就是这样背着我,唱着含糊不清的秦地小调,绕着院子不停地转圈哄我睡觉。转眼间,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而我也不再是蹲在井边看她洗衣的小阿拾了。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在我们尚未察觉的时候,它已经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我们每一个人。
第一百十二章 少时旧梦(一)
我最终还是敲开了将军府的大门,是家宰秦牯替我开的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四儿之前在百里府时只同我说他在家乡生了一场重病,却没告诉我他苍老衰弱成了这个样子。
秦牯的脸色蜡黄,面颊上长出了很多深褐色的斑点,以前花白的头发已经变得雪白,挺拔的背也已经伛偻了。
“家宰,你身子都还好吗?现在可有吃什么药?”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后院,担忧地问道。
“我没事,贵女不要挂怀。人老了就是这样,病不起了。”他回过头来冲我笑了笑,“将军在书房等了一天了,贵女快点去吧!”
“嗯。”我跟着秦牯一起加快了脚步,“四儿的大哥可回来了?”我想起四儿之前说家宰的长孙被人拉去当了兵,孙媳也跟人跑了,现在秦国的战事已经了了,想来应该已经回家。
“回来了,可前几天在城楼又被人射死了。”秦牯咳嗽了两声,声音沙哑黯然,“还好尸首是全的,让人运回老家安葬了。这也算是回家了,起码以后不用担心他出征到他国,身子也回不来。”
宁做故乡鬼,莫做异乡客。家宰悲痛的声音里,夹带了一丝欣慰,而这丝欣慰却让我更加难过。在这样的乱世,白发苍苍的老人只求儿孙能留一具全尸,归葬故里。儿孙满堂、生活安泰,对他们而言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将军就在里面,贵女快进去吧!”家宰行了一礼后便退下了,我在门口脱了鞋子,理了衣冠,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四角的树形凤鸟顶灯座已经点上了烛火,伍封和以前一样捧了一卷书简斜靠在案几上,见我进来了,他抬首轻轻地问了一句:“你回来了?”那神情仿佛我只是刚刚送蔡夫子出门,现在要进来陪他读卷,扯他说话聊天的。
我在伍封身前跪坐下来,颔首低声道:“后日,我就要和赵家的人回晋国了。”
“这么急,我以为你会想回来多住几日。”他神情一窒,端坐起身子,想要再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只得胡乱地把案几上摊开来的书简卷了卷堆在一边。
房间里一时变得很安静,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面对面坐着。
书房靠南的窗子开着一条小缝,夜风从外面嗖嗖地钻进来,吹熄了案几上的一点烛火。我起身默默地关上了窗,又取了一小截引火木重新点亮了那盏陪了我多年的跪俑豆型灯。“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我吹熄了手上的引火木,望着木枝顶上那一炷袅袅升起的青烟轻声问道。
“因为我没办法看着你的脸,告诉你我的决定。”伍封低垂着眼睑,睫毛在他的眼窝下投出两片半圆形的阴影,显得他此刻的脸更加萧索。
“你答应过我,只要我及笄之前心意不变,就许我永远留在你身边。如今我心意未变,你为何食言了?”
“我……”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这些问题我在心里藏了很久,你先听我说完。”我往前挪了一步,深深地看进他的眼里,“你十年前救下我,待我那般好,为的可是有朝一日我能替你拉拢权贵,左右朝政?你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为的可是让我心甘情愿地嫁给别人,为你所用?”
“你便是这样看我的?”他望着我,脸上是一种几近绝望的神情。
“你不用再骗我,你和叔妫见面的那一晚,我就坐在梨花树上。”我一想起当日在树上听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心中顿时升起一团火来。这火烧红了我的脸,也烧红了我的眼眶,“从始至终我都是你手心里的一颗棋子,一颗养了十年却在最后关头出了错的棋子。我不仅让你前功尽弃,还逼得你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送进了公子府,把亲生儿子留在边关受苦。我……”我说道最后已哽咽难言。
“小儿,你是在恨我?”伍封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双臂一环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对不起,让你听到了那些话……那不是真的,你从来都不是棋子,你是我的一颗心,我承了剜心之痛才决定让你嫁给公子利,你走了以后这里便是空的……”
“不!不要再骗我,不要再用好听的谎言骗我!”我嘶喊着,拳打脚踢,疯了一般挣出他的怀抱。
“阿拾……”他的眼角濡湿一片。
“你说你要给我一个家,你掀掉了我身上的硬壳,拔掉了我的尖刺,可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我如果不是你的阿拾,我又是谁?”我瘫坐在地上,把许久以来压抑在心里的痛苦一口气全都倾倒了出来。
伍封紧紧地抱着我,紧得像是要把我嵌入他的骨头:“如果恨我能让你觉得好受些,你就恨吧,永远不要原谅我。”
“告诉我为什么?告诉我你的原因。”我抽泣着抬起头来。
他伸手擦干我的眼泪,脱下外袍披在我身上,轻声道:“你现在可还愿意听我给你再讲一个故事,我的故事?”
我喜欢在屋顶上听故事的习惯,是从小养成的。
以前每到夏天,雍城就会变成一个大火炉。晚上如果闷在房里,不到半刻钟就会腻一身的汗。于是,伍封就常常带着我到屋顶乘凉,讲天下间正在发生的故事。这些故事对于有心者来说,是秦国收集的各国情报,对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来说,却只是单纯的故事。
伍封讲过很多人的故事,鲁国的孔丘,齐国的陈恒,卫国的南子,吴国的孙武,他甚至还同我讲过赵无恤的父辈、祖辈,但惟独没有讲过他自己。
夜的寂静笼罩在雍城的上空,月亮躲在云层后面幽幽地向大地投射出清冷的光线。深秋的夜晚透着寒意,屋顶上降了露水坐上去有些冰冷,却恰好缓解了我此刻的燥热。
我像个久病不愈的病人,在焦急地等待着医者口中的判决,手心不断地有细汗渗出,一颗心恐惧不已,但又带着视死如归的勇气。
“我是楚国人,我的祖父是楚平王的太子太傅,我的父亲是伍氏的宗子伍尚。”伍封帮我拢了拢衣襟,淡淡说道。
我知道他与伍子胥之间的关系不简单,但从来没想到他会是伍尚的儿子,伍子胥的亲侄。
“伍氏一族自曾祖父起便辅佐楚王治国行政,世受倚重。但三十年前楚平王受佞臣费无忌的挑唆拘禁了我祖父,他们还以祖父之命为要挟,想要设计将我父亲和叔父骗回都城一同剿杀,以绝后患。”伍封的眼睛里有两簇暗火,即便他极力隐藏自己的仇恨,但回忆起当年突如其来的灾祸,仍旧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
“你父亲为什么没有和你叔父一起逃走?他明知道回去就是送死,楚王是不会放过你爷爷的。”
“父亲自然知道这是楚王的奸计,但他是伍氏的嫡长子,他不忍心让年迈的祖父一人赴死,他也不能在伍氏一族惨遭灭门后一个人苟活。他不像叔父,能斩断一切牵绊,只靠着满腔仇恨活下来。他的心太软,他放不下的人太多,如果不能一起活,那便只有一起死……”
当生和死摆在面前的时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选择生。
伍尚回到楚都后很快就和父亲伍奢一起被楚王杀害了,二人死后,楚平王还下令灭了伍氏满门,不管是白发老妪,还是襁褓里的婴儿,通通都没有幸免。这也就是为什么伍子胥当年带着吴军攻入楚国时,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挖出楚平王的尸骨鞭尸三百,因为他积攒了十几年的仇恨需要一次发泄,即便他的仇人已经死了,也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
“当年是伍子胥救了你?”
“父亲死前把我交给了叔父,叔父投奔吴王阖闾之前把我寄养在了齐国,后来我才辗转到了秦国。”
“那叔妫?”我迟疑了许久才说出了这个名字。
“父亲在世时让我与陈侯的庶长女定了亲,后来伍氏遭难时我只有两岁,本以为这桩婚事就此作废了,没想到十三年后孟妫知道我没有死,就带着妹妹叔妫到齐国来找我,履行了她父亲当年对伍氏许下的承诺。我当时虽然人在齐国,却要时时刻刻逃避楚国刺客的追杀,她们两姐妹跟着我吃了很多苦……孟妫十六岁时因为难产死在了从齐国到秦国的路上。”
“那孩子活下来了吗?”
“孟妫怀的是一对双生子,男孩活下来了,女孩没过几天就死了。”伍封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着我,“阿拾,我救你的那一年,如果那女婴没有死便和你一般大。当时,我将她系在胸前,可前方林子里埋伏了弓箭手,当胸一支火箭,我没有死,她却再也哭不出来了。她的身子着了火,林子里的刺客又冲出来砍杀,我只能先把她放下,可回来时,她已经烧成了黑乎乎的一团。阿拾,她是我的女儿,可我甚至还没有记清她的样貌……”伍封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仿佛那死去的孩子还系在那里,身上插着一根熊熊燃烧的火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