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去国离家(一)
周王三十八年春,我离开了伍封,离开了秦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我坐着晋国赵氏的马车缓缓驶出秦都高大的城门时,不禁感叹世事的无常。来了又走了,见了又散了,从天枢到雍都,我千里迢迢地回来,仿佛只是为了奔赴一场痛彻肺腑的离别。一夜梦醒,家已不是家,人也再不是那个人。
心冷,身寒,车外却是秦国无边的春色。没有离别的凄风苦雨,没有飘零的黄叶衰草,有的只是绿波荡漾的原野和山雀轻啼的翠林。可这满目的春光,这繁花的香,野蜂的翅,落在我死灰般的心里,恰如黄土坟旁开出娇艳的花,对比之下更觉心中凄凉。
我一路呆坐不语,任滚滚车轮将我带往未知的命运。
离了雍都,近了摩崖山脚,有煦风穿幔而过,闭目养神的明夷突然睁开眼睛,望着车外道:“小儿,有人来送你了。”
我怔怔地抬头,摩崖山苍然依旧,一抹月白色的身影骑着马立在道旁高高的崖壁上,大风吹起他的衣袂,飞扬的白袍一如我夜夜梦中所见。
我既没有认你,你为何还要来?
一眶泪水不知从何而生,流尽了,只一见便又满了。
“你以为,他昨夜真的信了我的话?”明夷的声音自我耳畔响起。
“不,他早就知道我是谁。”我望着山顶那抹越来越小的身影,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不留下?他才是你回秦的理由,不是吗?”明夷伸手替我放下车幔,一层薄纱隔去了我心中最后一丝执念。
“我以为我可以接受他任何的解释,任何的安排。但是我错了,我做不到无欲无求,做不到甘之如饴地活在谎言里。所以……至始至终,我都没能明白瑶女的选择。”
我不自觉提起了瑶女,原以为明夷不会应我,没想到他却毫不避讳。
“她和你不同。”明夷合上双目,绝美的脸上没有一丝尘世间的情感,“她死了,便是圆了她的梦。与其活在痛苦的现实里,倒不如死在幸福的幻觉里。”
“巫士,瑶女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这重要吗?”明夷抬眸看了我一眼,反问道,“小儿,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非要求一个赤·裸裸的真相?”
我黯然沉默,明夷又问:“真的不和我回天枢?”
我摇头:“我此番若再回去,就没那么容易出来了吧?”
明夷笑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出城往南,行至渭水,坐船顺流而下,不过几日就走了将近一半的路程。行程虽快,但乘舟晕浪,伯鲁的身子却吃不消了。因此,众人又在高陵城上岸,改走了几天陆路。
这一日,月亮升起时,车队在一处河岸扎了营,升火煮起了稷食。
伯鲁坐了一天的车,样子虽比坐船时好些,但脸色依旧苍白。他垂手坐在篝火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明夷说着话。明夷侧着头微笑,神情宁静而安详,似乎只有和伯鲁在一起时,他才是个活生生的人,有灵魂有温度。
“小儿,别发傻了,陪我去抓鱼如何?”张孟谈走过来按着我的肩膀道。
我点了点头,把篝火让给了眼前的两个人。
说是抓鱼,其实对我来说,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发呆。张孟谈脱了上衣,挽了裤脚,蹚进河水里。他宽肩窄腰,月光照在他光裸的背脊上,映出一片精壮发亮的肌理。
“你是个文士,为何穿了胡人的裤子?”上衣下裳是中原男子一贯的装束,裤子则是北方戎狄的服饰,士族们穿了是会被人耻笑轻贱的。
“这样骑马更方便些。”他猛地将剑插进水里,旋即一条银色的大鱼就被死死地钉在了剑尖,“接着!”可怜的鱼儿在他手里挣扎了两下被扔到了我身边,“你此番离了秦国要去哪里?”他低头看向幽暗的河水随口问了一句。
我沉默了片刻,回道:“晋国。”
“你要和世子回新绛?”他又刺了一条鱼,然后举着冷光四射的剑走上了岸。
“不,我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下来。如果待在晋国,也方便你把无邪和四儿的消息带给我。”
“那找到他们以后呢,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对于未来,我早已失了方向。
“那就先别想了!走吧,炖鱼汤去,我炖的鱼汤可比稷食好吃。”张孟谈把剖开洗净的鱼在我面前甩了甩。
“我嘴上有伤,沾不得荤腥。还是我炖了你们吃吧!”我站起来接过他手里的鱼,冲他弯了弯嘴角。许是我太久没笑,张孟谈见到我的笑容,竟愣住了。
“你想开了?”他问。
“是不愿再想了。”
乳白色的鱼汤在铜锜里汩汩地冒着泡,香气把失踪了好几天的黑子引了过来。他给一旁的张孟谈行了一礼后,大喇喇地坐到了我身边:“丫头,我几天不在,你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了?要是有人欺负你了,只管告诉哥哥,哥哥帮你去揍他。”
“没人欺负我,这几日你去哪里了?”我给黑子盛了一碗鱼汤。黑子抬头看了一眼在旁边喝汤的张孟谈,凑到我耳边小声道:“秘密。”
他摆明是想同我卖关子,可我却无心细问,只用脚踢了踢他,道:“去把世子的碗拿来,就说我给他炖了药。”
“哦!”黑子脖子一仰,把碗里的汤咕咚咕咚喝个干净便应声走了。
“你怎么连世子都骗,这鱼汤哪里是药?”张孟谈一边说一边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这不就是了。”我从随身的小袋子里取出几根干枯的草药,用手轻轻掰断扔进了汤里。
张孟谈这时却突然收了笑容,提剑冲着我身后黑漆漆的树林大喝了一声:“谁在里面,都给我出来!”他这一声喝,篝火旁的十几个兵士全都把剑拔了出来,小小的营地一时间寒光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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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去国离家(二)
“哇——”树林里突然响起一个孩子的哭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一会儿,六七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乞儿跌跌撞撞地从林子里走了出来。他们中大的不过十来岁,小的连站都还站不稳。看着士兵们手中的利剑,他们瑟缩着身子挤成一团,沾满黑泥的小脸上只留下一双双黑白分明,恐惧万分的眼睛。
“别怕,都别怕!告诉我,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伯鲁走到孩子们身旁,笑着弯下腰来。
他面色柔和,孩子们却吓得倒退了好几步,一个两岁多大的孩子两腿一软噗通一声摔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走过去想把那孩子抱起来,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却拦在了我身前,她戒备地看了我一眼,低头抱起地上的孩子,朗声回道:“瑕城。”
瑕城在晋,他们是晋人?可为何到了秦国?
“别怕,我们也是从晋国来的。”伯鲁让兵士们把剑收了起来,微笑道,“你们为什么要躲在这里?阿爹阿娘呢?”
“秦人烧了我们的村子,抢了我们的粮食,我们是逃出来的。”女孩回道。
“那怎么会逃到秦国来?”
“都是阿羊带错了路!我们回不去了,我们要死在秦国了……”一个男孩指着我身前的女孩放声大哭。
叫阿羊的女孩在哭声里低下了头,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伯鲁拉了她的手,问:“你阿爹阿娘呢?”
“死了。”她哽咽道。
“你爹娘是死了,可我阿爹还没死,他逃出去了。贵人,求求你送我们回去吧!”男孩跪在地上拼命地磕头,其他几个孩子也都跪了下来,营地里顿时哭声一片。
瑕城是秦晋边境的一座小城,太子鞝的军队就驻扎在瑕城附近。杀人烧村,难道吴王夫差没有退兵?秦、晋、吴三国已经开战了!
伯鲁让兵士把孩子们带到了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又派人端了一釜煮好的稷食给他们。看着狼吞虎咽的孩子,我轻声问身边的张孟谈:“吴王攻晋了?”
“没有,吴王已经应了晋、鲁两国会盟的邀约。周天子也已经许了他们两个月后在黄池会盟。”
“那秦军……”
“秦军想来也应该退了,烧村抢粮怕是秦太子临走前的泄愤之举。”张孟谈冷着脸道。
是啊,这倒很像是太子鞝会做的事。他这次暗中联络巴蜀两国联军执意出兵晋国,本想着一战扬名巩固自己的太子之位,没想到仗没有打成,反倒让公子利与百里氏结了姻亲,趁虚夺了他北面的兵权。他自己无能自大,却平白让这群孩子成了他怒火的牺牲品。
“孟谈兄,敢不敢和我做场比试?”我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比什么?”
“抓鱼。”我不等他回答,又冲篝火旁的黑子喊道,“黑子,走啊,我们抓鱼去!”
伯鲁喝着我煮的鱼汤,转头对身边的明夷轻笑道:“她呀,还是吵一些看着舒服。”
明夷看了我一眼,淡淡回了一句:“她不在吵,她在逃。”
我假装没有听见明夷的话,转头问身旁的兵士借了一把轻弓试了试手,又对张孟谈和黑子道:“我们比比谁抓的鱼多,输了的那个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件事。”
“哈哈哈,和我们比抓鱼?丫头,你也太狂了,小爷今天要是输了,趴下来给你当狗骑!”黑子抽出剑来大声叫嚣。
“你呢?比吗?”我冲张孟谈抬了抬下巴。
“你输定了。”张孟谈低头轻笑一声,拔出了剑。
伯鲁扯了一把明夷,起身笑道:“我们也去看看,给红云儿做个见证!”
一伙人走到河岸边,我用绢带把头发高高束起,又用绳子把下裳挽至膝上两寸:“五条鱼,先得者为胜。”
“好!”身旁二人齐声应道。
此时,夜空如洗,没有半丝云雾,蓝晶晶的,又高又远。一轮圆月升至中天,驱散了水边的暗影,连岸边水草的茎干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拿着弓箭,背着箭箙慢慢步入水中。春日的河水凉意中透着一丝温暖,让人心生舒爽。站定后,我把刚刚在岸边抓来的一把草籽均匀地抛洒在水面上,然后聚精会神地等待。
不一会儿,水中便有几条黑影朝我慢悠悠地游了过来。我从箭箙里取了三支箭横咬在嘴里,搭箭上弦静静地等着,等猎物游得近些再近些……
到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我以最快的速度,松弦,搭箭,旋身,只眨眼的功夫已经射出去了三支箭。三条肥鱼在浅水里挣扎着游了几圈,然后带着箭矢从水里浮了上来。
接下来,又是安静的等待。河水翻着小浪轻轻地拍打在我腿上,我收了气息,幻想自己是一根随波招摇的水草等待鱼儿从我身边经过。
此时,身后水流又是一动,我旋即回身拉了一个满月弓。可箭矢所指之处没有鱼儿,只有张孟谈一张微微出神的脸。
“你已经抓到五条了?”我无比挫败地收了弓箭,把箭矢重新放回身后的箭箙。
张孟谈站在月光下的河水里,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的眼睛轻轻颔首。
“喂,黑子哥哥你抓了几条了?”
黑子这会儿还蹲在水里用剑一通乱戳,听见我喊他便直起身子道:“两条!你呢?”
“你输了!”我从脚底抓起一块卵石朝他扔了过去,笑得很是得意。
张孟谈帮我捡了鱼,又拉了我的手,紧紧一握:“你再这样笑下去,小心世子绑了你做侍妾。”
侍妾?我看了一眼岸边满脸笑意的伯鲁立马收起了笑容。
三人各自提着鱼上了岸,伯鲁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一番,回头对明夷笑道:“月下有女,衣红眸碧,立于春水,非知而见之者以为神。”
他这一夸,立马让我想到了张孟谈刚才的提醒,于是连忙摇头摆手道:“世子就别取笑阿拾了,明夷立在水边才是湘江神君,汉水游女。”我说完忽又觉得自己把明夷比作神女有失他的男儿气概,但话已出口就收不回来了。
所幸他们二人都没在意,打趣了我们几句就转身走了。
张孟谈把手上的鱼交给了伯鲁身后的两个兵士,吩咐道:“把鱼炖了汤给孩子们送去。”
我微微一怔,心道,这人倒是懂我的心思,知道我这番比试只是为了要给孩子们弄一锅鱼汤。
“丫头,你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黑子凑过来蔫蔫地问了一句。
我指了指地上,笑道:“你不是说好了,输了就趴下来给我做狗骑,难道你要食言?”
“换一个,换一个,这儿人多,你好歹给哥哥留张脸。”黑子缠着我开始百般耍赖。
“那好,我只要你说句话就行了。”
“好,让我说什么都行!”黑子一拍胸脯,豪气冲天。
“不是对我说,是对小秋说。再过几天就要到风陵渡了,等你回天枢后,只需告诉小秋你喜欢她,就成了!”
“你…谁说我…你……”黑子被我戳中了软肋,羞得像个女孩。
“你长得也算不上俊,功夫也不佳,我劝你还是早点说吧,省得小秋看上你们院里其他的儿郎,到时候你可别后悔!”我揶揄道。
“死丫头……”黑子举了拳头来打我,我扯了张孟谈的手臂躲到他身后,笑道,“被我说中了就恼,你也不害臊!”
黑子叫骂了两声,高声道:“不就是说喜欢她嘛,说就说!你待会儿回了营地,可不许和人说我输给了你!”
“知道了!”我探出头来应了一声,黑子羞恼之下转身就跑了。
“现在该轮到我了吧?”张孟谈把我从身后揽到身前,低头问道。
我大方地点了点头:“你赢了我,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张孟谈低头看着我,眸光微敛,明明是同一张脸,同一个人,周身气场却忽然变得与平日截然不同。我正迷惑纳闷,他修长的手指已从我颈间滑过,轻轻一撩,缠了一束青丝在手:“等你及笄的时候,我来帮你挽发。”
他看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迷离。我看着纠缠在他指间的长发,心里百转千回。从小到大,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自己及笄挽发的场景。戴木笄,还是玉笄?穿青衣,还是朱衣?在我的幻想中,变换的永远是物件,不变的是身后替我挽发的那个人。
“你不愿意?”张孟谈见我神色黯然,眉梢红云微凝。
“不,女子有婚约才可十五及笄。我此生不会与人再许婚约,你若想要为我挽发,怕是要再等六年,等到我年过二十,不得不挽发的时候。可世事难料,六年之后,你我也许已经隔了天涯。”
“天下事确实难料,你若愿意只管应下。至于等多久,那是我的事。”溶溶月色之下,他目光如炬。
我心神恍惚,丝毫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深意,便点了头。
第八十六章 赵子无恤(一)
瑕城离风陵渡不过两日的路程,伯鲁决定绕路先把孩子们送回家,再渡河回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为了加快行程,他把车驾让给了几个小儿,自己则跑到明夷的车上同我们挤在一起。
“你家世子一向这样善待庶民吗?”我坐在驾车的张孟谈身边,好奇道。
“世子生性仁厚,贵族、庶民、飞禽走兽在他眼里都是生灵,并无高低之分。你若哪日去了赵府,进了他的院子一定会被吓到。”
“为什么?”
“小到翘尾鼠,大到吊眼白额虎,就连庖厨要宰杀的豚猪他都养了一只。所以,他的院子吵得很,也臭得很。”张孟谈捏着鼻子,一脸夸张。
“是什么样的奇人会把老虎和豚猪养在一处,老虎天天看着豚猪却吃不到,豚猪日日看着老虎又逃不掉,两个都是顶顶可怜。”我想到这个画面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个赵伯鲁果真是个有趣的人。
“别人听了这事都赞世子仁善,唯独你,倒可怜起臭烘烘的畜生来了。”
“世子是个好人,我自然知道。只可惜我学医不精,治不好他的病。”我朝后面车里望了一眼,就算隔着帷幔我都能想象得到伯鲁此刻的难受。
“你可听过神医扁鹊之名?”张孟谈道。
“嗯,说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人。”
“神医扁鹊周游天下,若能请到他为世子治病就好了。”
我点了点头深表赞同。医尘对这个神医扁鹊也颇为崇敬,他的好多医卷,据说都是几年前偶遇扁鹊时从他那里得来的。另外还有三卷则是二人坐而论医时的记录。这些医卷对医者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珍稀之物。不知我将来能否有幸见神医扁鹊一面。
“前面就到瑕城了,找个大点的孩子前面带路吧!”张孟谈对车旁的一个兵士吩咐道。
“诺!”兵士得令离去。
我看了身边的男子一眼,心中疑惑又添了几分。
“你为何这样看我?”张孟谈察觉到我的目光,转过头来。
“没什么,只觉得你这人不像个谋士,倒像是个剑士。”
“你这话是赞我,还是贬我?”他好笑地看着我,眼睛微眯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你张孟谈以谋士之名做了赵氏家臣已是事实,现在又有女子夸赞你兼具武者之风,这样高的赞许,道谢都来不及了,你居然还怀疑起别人的话意来。啧啧啧,想来是小女子看走了眼,先生骨子里原是个狭隘多疑的小人。”我摇头叹息,做足懊悔之状。
“真该封了你这张嘴,才好了没几日就口出恶言。”他冷哼一声,转头只管驾车不再理我。
“我日日发呆不语,你们嫌我烦闷。我抛下过往,开口说话,你又要封我的嘴。做人实是不易啊!”我摇头叹息。
“你果真认为我是个小人?”他回头一脸正色,看来是把我的话当真了。
“我只再说一句话,就把嘴巴封了向你赔罪可好?”我用手捂着嘴道。
“说吧!”
“你若是个小人,我何故视你为友,赠你桃花酿?又何故许你为我及笄挽发?我虽算不得聪慧,却也不是个傻子。”其实人与人之间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我早先与他虽只见过两面,却在心底认定他是个可信之人,有识之士。太子府上说要与他交友,也绝非酒后虚言。
“说完了?”他冷冷地看着我。
我捂着嘴点了点头,他终于冷不住脸,笑了。
“你那桃花酿,他可没喝着,一整壶都被我偷去喝了。”伯鲁从车里探出身子,瞥了一眼张孟谈又对我笑道,“小儿,你何时再送他一壶,省得他一直埋怨我。”
“我何时埋怨过你?”张孟谈即刻反驳。
“唉,嘴上没说,心里肯定没少埋怨。”伯鲁见前面带队的人停了下来,就拉着明夷从车上跳了下去,“红云儿,你替我去看看村子里的情况。明夷,你也去看看,若有死灵舍不得走,就送送吧!”
“诺!”
二人行了一礼便走了,我扶着伯鲁在路边的草垛子上坐下:“世子既然把人都送到村口了,为何不进去看看?”
伯鲁苦笑一声,吐出口中止吐的杜若根,又新换了一片:“我怕见到尸首。身为赵氏世子却见不得杀戮,卿父常以为耻。”
伯鲁性善,原是件好事,只可惜他生在赵氏,又偏偏是赵鞅的嫡长子。赵鞅其人,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他主政的这十几年里,晋侯在他面前形同虚设。攻楚,伐卫,剿杀晋国二卿范氏、中行氏。士兵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他就在箭雨乱石之中击鼓以振士气。这样的盖世豪杰肯定不会喜欢伯鲁这样羸弱的继承人。身为赵家的嫡长子,旁人以为是天大的幸运,于伯鲁而言,却未必是好事。
“世子仁厚,必能使手下能士对世子忠心耿耿。况且,像你卿父这样的人,世间又能有几人?若是人人都像他这样东征西讨,这天下不是要乱成一锅粥了!”
“小儿,若让卿父听到你这句话,要不就许你个女谋士做做,要不就直接拖出去砍了。”伯鲁一边说一边用手在我脖子上轻轻砍了一记。
我自嘲笑道:“刚才这话加上我这双古怪的眼睛,赵卿相无须细想,定会治我个妖言惑众的罪名拖出去砍掉。”
“你因为这双眼睛吃了不少苦头?”伯鲁见我这样说,便收了笑意,柔了神情。
“还好吧,只是世子当日在泾阳馆驿说的可是真的?晋文公的生母狐姬也是月下碧眸之人?”
“我自然不会骗你。即便是现在,戎人之中也偶有碧眸者。狐姬之母原就是外族人,眸色与常人不同倒也不足为奇。况且,你的眸色白日里看着也比旁人淡一些。日光太盛、烛火晕黄,许是只有月光的清冷才能显出它真正的颜色。天生万物自有其道理,这不是你我能想明白的。你若真想寻个究竟,不妨跟我回新绛去问问太史墨。他通达天地,兴许能为你解答一二。”
今日继续双更。
第八十七章 赵子无恤(二)
太史墨,那个无所不知,无所无能的晋国太史?
我心念一动,连忙跪地谢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既然我已经决定要去晋国,自然要借赵氏之名见一见这位被世人称作晋国第一智者的人。
“起来吧!你愿意去,我才要谢你呢!一路上,还要麻烦你照料我这破烂身子。”伯鲁笑着将我扶了起来。
“世子,晋国有很多异族人吗?我看谋士孟谈也不像中原人,高鼻深目的倒像是北方来的人。”
“他母亲确是北方翟族之人,他面容肖母,所以旁人一望便知。”
“那他眉上的红印子,也是天生的吗?”我在路边的沟渠里拔了几株大叶草放在怀里,又挑了几根长茎坚韧的野草坐在伯鲁身边编起草袋来。
“嗯,母胎里带出来的,刚出生时也就粟粒大小,后来长大了才看着显眼。怎么?小儿觉得他丑?”
“这倒不觉得,只怕他这长相也不讨他父亲喜欢。”
“卿父倒不是因为长相……小儿,你,你诓我的话!”伯鲁突然反应过来,羞恼不已,“明夷一直说你狡诈,我果然还是大意了。”
“世子就算不说,等我到了晋国自然也会知道,原来他‘张孟谈’才是真正的赵无恤。”
“这事红云儿自会找机会跟你讲明,如今被我说破,他定要恼了。”
“世子装作不知就好。到晋国前,他若告诉了我,我便视他为知己。若依旧隐瞒,那就只能做个泛泛之交了。”
“你是何时起的疑心?”伯鲁疑惑道。
“只要有心,马车、服饰、佩剑都可以隐瞒,但手下人的敬意和服从是瞒不住的。秦太子府遇见他时,他虽坐在末席,但那‘赵无恤’与太子鞝交谈之时,眼神总会时不时地飘向他,不似询问,倒像是寻求肯定。后来,雍城外我为他饯行,整支车队都停在那里等他一人,兵卒脸上却毫无责难之色。这几天更是明显,我都要怀疑,世子这帮侍卫是不是他给你训练出来的。”
“对,正是红云儿训练的。”伯鲁见我猜中了,忍不住拍手笑道。
“世子,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近身之人全是庶弟之兵,如果不是你太信任他,就是他赵无恤的身份过于低贱,威胁不到你的世子之位。”
“这世子之位他若想要,我即刻双手奉出。可惜他不要,非要扶着我这个废人。”
伯鲁无奈之中还透着几分惋惜。在秦国,太子鞝和公子利为了权力你争我夺,暗地里不知用了多少心计,死了多少人。眼前这对兄弟却不为权力所惑,推心置腹,着实让人感叹。
过了一会儿,赵无恤和明夷从村子里走了出来。我见伯鲁一脸不自然,急忙咳嗽了一声。
“禀世子,此村原有四十三户人家,九十六口人,现在余下二十一人,其中,壮劳力十五人。重建这个村子需要至少三个月的时间。我方才已经留了几个善于搭屋的兵士在这里,尽量赶在雨季来临之前帮村人把烧毁的房子搭起来。”赵无恤有条不紊地回道。
“大善!”伯鲁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阿羊,又问,“其他几个孩子都找到家人了?”
“嗯,两个找到了,四个被村民分开收留。阿羊不愿留在村里,就让巫士带走吧!”
“甚善,那我们就赶紧上路吧!”伯鲁拍了拍身上的杂草站了起来,“明夷,走,坐我的车子去!”
明夷看了我一眼,领着阿羊跟着伯鲁走了。
赵无恤找了车夫驾车,自己钻进车里和我坐在一起,问:“刚才你和世子说了什么?”
“世子邀我去新绛,我答应了。”我笑了笑,依旧编我的草袋。
“你之前不是说……”
“我改主意了,我想去见见晋太史墨。听说他精通巫卜之术,又有惊世绝伦的才学。”
“那你要住在哪里?世子的院子你恐怕待不了,一大堆的鸟兽住不得人。”他嘴角一弯,凑到我面前道,“不如,与我同住?”
“怎么,你在赵府也有自己的屋子?”我看着他的眼睛,揶揄道。
“你何苦非要揭穿我,我隐瞒身份也是情非得已。”他嘴角笑意不变,坐着给我赔了一礼。
“你说什么?我可听不懂。”
“你自然是懂的。我少年时曾被卿父派到秦国为官,说是为官,其实也没有什么正事可做。再加上我出身寒微,秦人也不会重视我,所以就干脆和孟谈对换了身份,他替我做官,我替他周游列国。”
“你倒是做的好买卖。你怎么知道我已经猜到你的身份了?你身上可毫无破绽。”
“兄长的脸永远说不了谎,瞒不住秘密。他刚才急急地把明夷拉走,不就是想给我留个说话的地方嘛!阿拾,我是张孟谈还是赵无恤,对你而言有差别吗?”
我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之前拔的大叶草,撕了两片叶子放入草袋之中挂在他腰间:“待会儿进了林子,草蚊子多的很,你带着这个就不会被咬这么多包了。”
“你不生气了?”赵无恤低头看着我。
“兴许,我这几片叶子不是驱蚊而是引蚊的。等到了晚上,你自然就会知道我的答复了。”
“什么!”他一脸惊愕,我心情大好。
暮春时节,山里的野蚊子开始猖獗起来。只一夜,赵无恤露在外面的脖颈就会被咬得满是红疙瘩。可他这人却极能忍,白日里,我从未见他用手去挠,或是面露心烦之色。但他能忍,我却看不下去了。自那日后,一路上只要看到有驱蚊的药草,我都会拔下来替他留着,等入夜时捣碎了抹在他脖颈上。起初,只要有赵无恤在的地方,其他人都是安全的。这几天,他解脱了,倒是累得别人遭了殃。
“这几天山蚊子咬人咬得厉害多了啊!”黑子在手背上来回抓挠,样子像极了雪猴。
“你皮糙肉厚的,多被咬几口也是应该的,蚊子都还没嫌弃你硌牙呢!”我笑着打趣。
“哼,就你细皮嫩肉。”黑子把屁股挪了挪,挨着我坐下,“明天我们就要分开了,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你都没什么话要和哥哥说吗?”
“有,自然是有的。”我看着黑子期待的眼神,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只愿哥哥的功夫能再长进些,以后不要叫妹子丢人就好。”
“你这丫头,也不说点好听的。”黑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发火,闷闷地嘟囔了一声就低头不说话了。
我见他样子沮丧,忙笑着安慰:“怎么会见不着呢?你以后得了空,就到晋国来找我。明年岁末之前,我都会在那里。”
“你又哄骗我,晋国这么大,我怎么知道你在哪?”
“你只管到赵府来找我,我会知道她在哪儿。”赵无恤接过话茬,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说的,可对?”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反驳。
几日过后,我们在风陵渡惜别。明夷、黑子带着阿羊回了天枢,我则跟着赵氏兄弟渡过大河,一路往东。
不远的前方,古老的中原大国——晋国正默默地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第八十八章 晋都新绛(一)
晋国是中原大国,新绛是它的都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我而言,晋,却并非只是晋。四岁之前,它活在阿娘神志不清的呓语里;四岁之后,它活在将军府一封封的密报里。也许,我的阿娘是晋人;也许,我未曾蒙面的父亲也是晋人;也许,新绛城是一座我该来,却又不该来的城池。
这么多年来,对这座陌生而又特殊的城池,我有过许多漫无边际的想象。这一次,当我们的马车缓缓驶入新绛城的大门时,我即刻被城内的景象惊呆了。
在那十里长街的尽头,伫立在我眼前的是一座云上的宫殿。巍峨堂皇的宫室建在千尺高台之上,青瓦朱栏,飞檐绣角。云雾环绕之中,偶有群鸟从它身边掠过,落入眼中也不过一点渺不可见的黑色。此情此景,若有人登台凭栏远眺,必有腾云驾雾,飘飘如仙之感,俯瞰城内众生皆是蝼蚁一般。
“怎么,看呆了?”赵无恤凑过头朝车外望了一眼,“前面就要到集市了,那里更热闹。”
我点了点头,用袖子遮了半边脸往外看去。
不远处,是新绛城热闹的西市。市集上车马熙攘,人山人海,我们的马车很快就走不动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着各色衣裳,抱着布匹,顶着陶罐,背着粮袋,你挤我,我挤你,拥来拥去,身子瘦小的还能钻上一钻,个头大点的,挪都挪不动。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看见什么摊子,碰见哪国商人,都要凑上去看一看,不管买与不买,总得开开眼。
我被眼前热闹的景象感染了,起初还遮着脸偷偷地看,后来干脆把整个脑袋都探了出去。
“这车反正也走不动了,要不,我们下去逛逛吧?”看着车外热闹的集市,我心里像是闯进了一只雀鸟,坐都坐不住。
“不行,你现在若是下车,我们走到天黑都回不了府。”赵无恤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我心有不甘,挑起车幔又把脑袋伸了出去。
这时,几个奇装异服的游侠儿恰好扛着剑从马车旁经过,他们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几个人猛地都把脸凑了上来,吓得我急忙缩头,用手把车幔严严实实地捂上。
“怎么了?”赵无恤问。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车幔已被人一把掀开。
“哎呦,这是哪家的大美人啊?”一个头上编着发辫的游侠儿探着脑袋笑嘻嘻地伸手来摸我的脸。
赵无恤抬手一挡,脸色骤冷。
那游侠儿一看到他,似是大吃了一惊,立马就把头缩了回去。
“现在可还想下车逛逛?”赵无恤看着我道。
我瘪了瘪嘴,乖乖地摇了摇头。
市集的路被城郭里来的庶民堵了个严严实实。最后,车队只能掉头换了一个城门进入新绛。
等我们到赵府时,已近黄昏。府外,早已有人迎候。
“世子回府——”面白音细的寺人在府外高声吟唱,立刻就有家宰模样的人领了仆役出来,牵马的、做人凳的、掌灯的,很是热闹。
我随着赵无恤一起下了车,候在伯鲁身后。府门内有一美妇领了众侍婢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向伯鲁行了一礼后,侧身站在他身后。
我和赵无恤退了一步,跟在人群后面进了府。
早就听说赵伯鲁的正妻荀姬,是已故智宣子之女,智氏宗主智瑶的妹妹,所以我刚才不由地多打量了她几眼。深绛色白缘曲裾深衣,华而不艳,莹白色花型玉簪,娇而不媚,一张圆脸眉目如画,顾盼生姿,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卿父可在府上?”伯鲁问荀姬。
“卿父前日带卫队行猎去了,要过两日才会回来。”荀姬柔声回道。
“红云儿,你先回自己的屋子吧,等卿父回来了,我们再一起去拜见。”
“诺!”赵无恤行了一礼退下。我想跟着他一起离开,却被伯鲁叫住了,他对身旁的荀姬道:“你给这小儿在府里安排间屋子,再送两个伶俐的婢子过去伺候。”
“这是……世子新收的人?”荀姬看着我,神情有些尴尬。
“是个聪明的孩子,打算找机会送到太史那儿去。不过,这几天还要劳烦你多照拂了。”伯鲁说完又对我笑道:“其实,我那院子有趣得紧,不闹也不臭,你别听红云儿瞎说。明日我带你到处看看。”
“谢世子!”我行了一礼候在原地。荀姬跟着伯鲁进了院子,隔了很长时间才带着侍婢慢慢地踱了出来。
“抬起头来我看看。”她语气不善。
我微微把头抬了抬,依旧垂目,做恭顺之状。
良久,她轻咳了一声,声音略微有些发紧:“几岁了?哪儿的人?怎么遇见世子的?”
“刚满十四,秦人,在秦伯四子府上遇见的。”
“带她去西院的夹室安顿,明日吃过早食,穿戴整齐带来拜见世子。”荀姬对身后的婢子吩咐道。
“诺!”
两个侍婢带着我绕着赵府走了许久,最终在一间幽静的小室前停下了脚步。小小的屋子建在花园一角,看上去有些破旧,但是大小物什一应俱全,也算是一处安身的好地方。
我打发了两个婢子,取了一张苇席坐在屋檐下。
远处苍茫的山巅上挂着一轮火红的残阳,嫣红色的晚霞团团的围在它边上,似是在山顶上烧了一把噬天的野火。春日天空中最后的一抹蓝消失了,周遭的一切都被笼进了暗红色的光影里。高墙、假石、围栏,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庭院,我的心里突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居然到了晋国,我居然住进了晋卿赵鞅的府邸……
一年前,如果有人告诉我,将来我会离开秦国,离开将军府,我一定不会相信。其实,就算到了今天,我依旧觉得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像是一个陌生而迷乱的梦。
“你在想什么?”出神间,有人已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
我没有回头,只深吸了一口气道:“没想什么,就是奇怪自己怎么兜兜转转就真的跟你回了晋国。”
“那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当初在秦太子府上没有直接跟我走?”他笑着在我身边坐下,脸上满是调侃之色。
我看着院中暮景,轻声叹道:“若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你就算拿剑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跟你归晋。人总是要痛过了,才有可能放下。”
“那你现在可放下了?”
“痛是痛得彻底了,什么时候能放下却未可知。”我自嘲一笑,低头再不言语。
赵无恤看了我一眼,也只安安静静地陪我坐在暮色里。
时间如水流去,夕阳的影子在屋檐下缓缓游移。有风过,一片洁白的花瓣带着微颤恰好落在苇席光亮与阴暗的边界。
无恤俯身捻起那枚勺型的花瓣,轻轻地放在我手中:“这是晋地最出名的白玉木兰,仲春花谢,暮夏亦能再开。花别有期,人亦当如是。这府里的西院种了上百株这样的木兰,且都是十年以上的老树,开起花来颇有些景致。你若愿意,改日我带你去看。”
我低头看着手中洁白如玉的花瓣,启唇道:“你们赵氏为什么会愿意带我这么个无用之人回晋?”
赵无恤闻言一愣,但很快又笑了:“无用?像你这样貌美的医女,自然不会无用。倒是你……”他两指一伸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的脸转了过来,“你心里在想什么?秦国公子送到嘴边的荣华富贵你都不要,却为何跟着我们这群不相干的人回了晋国?依我看,这里最奇怪的人应该是你吧!”
“我……”我原想从他口中探到点什么,可这会儿却被他一句话就堵住了嘴。
是啊,不管晋国赵氏与天枢是什么关系,不管他们带我回晋的原因是什么,决定跟着来的那个人,终究还是我自己。
今日继续双更,快夸我啊~~~
第八十九章 晋都新绛(二)
“巫士明夷,是赵氏的人吧?”我拨开无恤捏在我下巴上的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无恤把身子往墙上一靠,淡淡道:“明夷是我兄长的故友,他原是卫人。五年前,他在新绛跟着太史墨学习巫卜之术时,一直住在我们府上。如今,他虽然行踪不定,但与兄长却一直有联系。”
“你是说,明夷是太史墨的弟子?”这个答案我始料未及。
“算是吧。”
“这个太史墨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和神一样的人。”山巅残阳终落,无恤看着越飞越薄的深紫色晚霞,微笑道。
“神?”
“二十八年前,卿父曾见一赤身小儿在他梦中合乐而舞,次日便有日蚀。卿父以此二事问卜于太史,太史答曰,‘六年及此月也,吴其入郢乎,终亦弗克。入郢必以庚辰,日月在辰尾。庚午之日,日始有谪。火胜金,故弗克。’太史墨以五行相克相生之法,预言南方蛮夷小国吴国将进军大国楚国,并最终攻入楚国都城郢。时年,楚国强大而吴国羸弱不堪,世人皆道太史墨妄言,但是……”
“但是后来证明他是对的。伍子胥攻楚五战五胜,不但进了楚都郢,还掘了楚王的墓,鞭了他的尸。”
“嗯,至此太史墨便以问卜之事闻名于天下诸侯。卿父凡有大事,皆要问卜于太史。”
“我刚才入府时,听世子说要把我送到太史府去,这太史墨可也收女弟子?”
“还没到入寝的时间,你怎么就做起梦来了!”无恤坐直了身子,认真道,“太史墨收徒只收男不收女,他上一次收明夷为徒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他门下只有两名男弟子,皆是不世出的人才。我和兄长商量着把你送到他那儿,无非是想替你求一个巫女的名头护身。否则,以你的相貌,荀姬的肚量,不出十日就会有人登门向世子讨要你。到时候,给或者不给,把你给谁都是个麻烦。”
巫女……是啊,女人终究是一件送来送去的物什。就算我不属于他们赵家,可真到了那个时候怕也没有说不的权利。
“阿拾,你要明白一件事。在世人眼里,你这样的女人和夜明珠、麒麟角是一样的,若没有主人,便会被歹人争来抢去,永无尽头。若被普通士族得到,就会被当做礼品送给上位者,然后不停地更换主人,直到你有一天年老色衰,容颜不再。所以,我现在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给你找一个靠山,一个没人敢向他要你的靠山。他不是公族,不是王族,只能是天神。”
赵无恤的话,我懂。因而心中虽满是无奈,却也感动有人能这样费心为我筹谋。
“我明白,谢谢你。”
“你先别急着谢我,太史墨性情冷傲,见你这生得副祸水模样,说不定连作巫女都不愿意收你。到时候,我就只能把你毁了容貌送给自己做小婢了。”
“那倒也省心了。”我颔首而笑,不经意间瞥到赵无恤放在腿侧的手。他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精致,但此刻沾染了风尘,微微有些发灰。再往上看,他的身上还依旧穿着之前行路时的外袍,鬓角也有些凌乱。
“对了,路上走了半个多月你怎么还不回去休息,找我可是有事?”
“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他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站了起来,“我怕你一个人刚到这里觉得陌生害怕,就想着过来陪你说说话。现在,你既然已经要赶我走了,想来已经没事了。”说着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陶埙丢到我怀里,“路上听明夷说你喜欢吹埙,就回院子里拿了一个,你留着玩吧,我走了!”
“多谢。”我呐呐地捏着还留有他体温的陶埙,眼眶忽的一热。去国千里,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竟还有一个人知道我的迷茫,我的快乐,我的害怕,我的无助,连我自己都不确定的感觉,他却知道得那么清楚。
在赵府的第一夜,我睡得还算踏实。
第二日清晨,有婢子捧了一套女子的绢制短衣襦裙给我。蕊黄色短衣,配上绿底绣花草纹的襦裙,再加上一条织彩的发带,硬生生把我打扮成了一朵娇俗的春花,让我哭笑不得。
还在秦国时,我就听闻,晋国上卿赵鞅曾在新绛城的东北面给自己修建了一座私城,城内宫宇华美,台榭林立,堪比公室。但此城却在十五年前的六卿之乱中被范氏、中行氏所毁,如今仍在修葺之中。
赵鞅反攻二卿获胜之后,晋侯在新绛城给他另赐了府邸,正是我如今的借居之所。这座府院虽是临时所建,却依旧大得让我瞠目结舌,且不说高台之上精雕华饰的明堂,错落有致的寝室,光是园囿就有半个伍府之大。
在婢子的带领下,我弯弯绕绕走了半天才到了世子伯鲁的院中。伯鲁见了我很是兴奋,急匆匆地拉着我去了他的后院。
百步见方的院子里,养满了大大小小的飞禽走兽,因为日日有人清扫,倒也不像无恤说的那样吵闹、发臭。只是路过老虎和豚猪的笼子时,我还是忍不住笑了。
“你就别笑了,明日我就让人把豚猪放了。”伯鲁那日在车里定是听见了我对老虎、豚猪的一番论调,所以现在见我发笑,脸上不免露出尴尬之色。
“放了豚猪做什么?你该把这老虎放了才是,天天要拿肉喂着,既浪费你的钱财又浪费它一身捕猎的本事。”伯鲁越是不自在,我就越想调侃他,“还是世子觉得,养猪委屈了你的身份,养着老虎才能显示你的威严?”
“你说我养猪……我,我又不是宰夫,你……”伯鲁一时词穷,脸涨得通红。
“世子的威严和仁善,其实无需用这些畜生来显示。养猪、养虎,倒不如养士。以世子的仁德去善待有才之士,那么他们自然会效忠于你。你虽不在乎这天生得来的位置,岂知别人没有觊觎。多养些谋士、能士、力士、勇士,到时候不求与人相争,也得保住性命不是?”
“小儿……”
“世子的兄弟怕是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吧,我可不信人人都像你的红云儿,一味只想着站在你身后,扶着你,撑着你。就算他们个个都和你兄弟情深,但这赵府外头呢?智氏、魏氏、韩氏,哪一家是容易对付的?你总不想将来赵氏的宗主只是一只任人宰割的豚猪吧!”我一口气说完,伯鲁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紫,半晌没有出声。
我敲了敲旁边关着长尾雉鸡的笼子,柔声道:“既然爱惜它们,就放了它们吧!世间万物没有一样是喜欢住在笼子里的,生死之事就都由它们自己吧!”
“哎,我到今日才总算明白了红云儿的话。”伯鲁有片刻的失神,醒转过来后又道,“我忽然觉得把你送到太史那儿做巫女有些可惜了,不如你留在我身边?”
我一听急忙摇头:“世子的好意,阿拾心领了。你还是赶紧把我送走吧!我这样诡计多端的小儿怎能留在身边呢,世子可要牢记明夷的忠告啊!”
“也对,我就算留了你,也治不住你。”伯鲁唉声叹道,“太史那儿,今早我已经派人送了拜帖,明天就带你过去。今日日中之后,让红云儿先陪你出去逛逛吧!新绛城还是有很多好玩之处的。”说完他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摇头道,“这样的装束虽然好看,却显得轻浮。荀姬穿衣一向不俗,怎么给你挑了这样一套衣服?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找几件好的。”
伯鲁啧了两声转头走了,我在心中暗道,这个赵伯鲁还真是个心思单纯之人,荀姬自然是知道这衣服显轻浮,才故意送来给我穿的。哎,为人·妻也真不容易,除了照拂家中大小事宜,还要时时提防着夫君领些花啊,草啊的回来。
伯鲁很快就抱了一大堆的衣服从房里走了出来:“你回去试试这几套,太史喜欢素色、赤色,明天我们可不能因为一套衣裳就被赶出来了。”
“谢世子!”我收下衣服行礼拜谢。
“这会儿,红云儿一定在你院子里等着了,你快去吧!”
“诺!”我行礼退下,走到院门外时,听到伯鲁朝仆役们大喊:“你们,快把这些笼子都搬出去,找个地方把它们都放了。分开放啊,别开了笼子把老虎和豚猪放在一处!”
第九十章 得遇故人 (一)
春风和煦,莺啭蝶飞,等我一路缓缓回到小院时,木兰花树下已立了一个素冠青衣的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那人听到我的脚步声回过身来,看到我即刻又笑了。
当他还是“张孟谈”的时候,他的笑容和他的眼睛一样清澈,易懂。可当他变回了赵无恤,他的眼神,他的笑,便多了许多我看不清的深意,就像现在。
“把衣服换了吧,这怀春少女的装束和你实在不搭。”赵无恤走到我面前,低头扫了一眼从我怀中抽出一件白底织暗云纹的红缘深衣罩在了我头上,“换这件。”
我一把抓下头上的深衣,瞪了他一眼。
他微笑不语,只用手指了指我身后的房门。
“知道了。”我叹了口气,闷闷道。
待我进屋换好了衣服,刚一开门,手里便又多了一个挂了白色薄纱的竹笠子。
又是……
“这样的竹笠,以前有人送了你很多吧?”赵无恤步下台阶,冷不丁回头问了一句。
我暗暗吃惊,这人也太可怕了,为什么我心里想的,他好像都能听得见?“嗯,以前府里是有过几顶。”我戴上竹笠,走下台阶。
无恤看了我一眼,没好气道:“你可别以为男人送这个是为了你好,他们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罢了!”
他在说谁?公子利,还是他自己?我轻笑一声,将调侃藏在肚里,乖乖地跟在他身后一路出了赵府。
“留在秦国驿站的人有传消息来吗?”走在新绛热闹的长街上,迎面看到手挽着手的姑娘,我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
“还没有,不过那晚公子利府上也没有抓到什么刺客,你的那两个朋友也许只是有事暂时离开了,你不要太担心。”
“嗯……”
“你今天可有东西想买?”赵无恤见我闷闷不乐,就拎着一个钱袋子在我眼前晃了两下,“我这回可是带足了钱,你要买什么,尽管问我借。”
“那就借我两个布币吧,我想买一尺绢布缝几条帕子。”我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染了绿色草汁的帕子,就着阳光看了一眼,“洗了好几遍,还是留了印子,这可是最后一条了。”
“这花是你自己绣的?”赵无恤指着手帕下方淡蓝色的木槿花道。
我点了点头,他突然停了下来,笑意满满地看着我。
“怎么了?笑得这样奇怪。”
“你今天借我两个币子,来日却要还我二十个了。”
“哪里有你这样的人,凭空就多要了十倍。十足的小人。”我冷哼了一声,径自往前走。
赵无恤伸手一把拉住了我:“小贼,被我逮到了还想跑!说,两年前你是不是在雍城一户人家的院子外刨了颗竹胎,还留了方帕子在门环上?”
“我……那是你的……”想起当日青竹丛下的一片狼藉,我顿时变得结巴。
“你这小贼趁着雨夜乱刨一气,伤了我青竹的根须,我多要你十倍的币子难道不对?”无恤掀开竹笠前的轻纱,把头探了进来,和我眼对眼,鼻对鼻地看着。
他的脸离我不到一寸,炙热的鼻息拂在我脸上,让我不由两耳发烫。“还,还你钱就是了。”我红着脸退了一大步。
“可怜我当年还以为是哪位佳人留下的定情信物,没想到是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他轻笑着执了我的手,迈步往前走去。
我侧过头,隔着一层轻纱看着他弯翘的嘴角,心中不禁感叹,原来,那夜在漫天风雨之中为我点了一盏明灯的人就是他;原来,那一方纱窗上模糊不清的人影就是他;原来,我们曾隔着薄薄的一块门板,在那样寒冷狼狈的夜晚遇见。
“红云儿……”
“嗯?”他转过头,一双眼睛满是笑意。
“遇见你真好。”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他掀起我脸上的轻纱,俊美的面庞明亮如四月晴朗的天空。
我只笑不语地看着他,他不急也不恼,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我身前,带着浅笑,带着光亮。
“无恤!”这时,忽然有人从我身后窜了出来,一拳捶在赵无恤的肩膀上,“回来了也不告诉我!莫不是怕我抢了你带回来的美人?”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赵无恤笑着把我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昨晚上才到的,正打算明天去找你呢。”
“这就是你藏在车里的美人?”男子笑嘻嘻地冲我抬了抬下巴。
我隔着轻纱打量着来人,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青色的长袍配上绣玉片的革带,看穿着应该是个士族,但说话动作却是十足的游侠儿作派。
“今日我还有事,明日去烛府找你。”
“既然都碰上了,还等什么明日啊!走走走,到前面的酒馆喝上几碗,我可是有好久没见到你了。”男子不由分说,拉起无恤就往前走。
去酒馆的路上,男子又碰到了几个相熟的少年,于是也一并招呼着进了酒馆。
“你若不自在,就另外找张案几坐下,等我一会儿就好。”赵无恤在我耳边轻声道。
我摇了摇头,接过酒娘送来的一只长柄黑漆鱼型酒勺,熟练地替众人斟上了酒。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就算看不到脸,我都知道一定是个美人。”男子朝赵无恤挤眉弄眼。
“你周游列国什么美人没见过,今日怎么调笑起我来了。”赵无恤笑着饮了一杯。
“对啊,烛大哥快说说,这天下哪里的女人最美?”几个少年喝了两杯酒就开始哄闹起来。
“这女人嘛,越女清丽,楚女发美,郑卫之国的最识风情,齐鲁之地的最为难缠。”他说完神秘兮兮地往前凑了凑,小声道,“不过最让人魂牵梦萦的却是……”
“是什么?”几个少年全都凑了上去,个个面红耳赤很是急切。
“是秦女。”
“咄——烛大哥可真会骗人,西陲荒蛮之地,都是些粗鄙的女子。哪来什么美人!”少年们全都摆出了一副不屑的样子。
赵无恤转头冲我挑了一下眉毛,极尽调侃。
“喂,你们别不信啊!我几年前在秦国的市集上遇见过一名少女,她远远地站在那儿就像是薄云遮盖下的一轮明月,走近了又像是清水中初放的一朵芙蕖,你若看了她的眼睛便再也移不开你的眼睛,你若抱了她的腰肢便再也舍不得放开自己的手。最**的,是她右眼角下的一颗小痣,像是泪珠儿似坠非坠。哎,隔了那么多年还在我心口挠着呢!”男子一脸痴迷,说完还用手在自己心口上抓了几把。几个少年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只有赵无恤铁了一张脸坐在旁边猛喝酒。
“这么说,你还抱过那名女子了?”赵无恤端着酒杯冷冷笑道。
“抱到了吗?什么味?可是一捏就碎的小细腰?”少年们来了劲头,七嘴八舌地闹起来。
“那是自然。”男子一脸得意,“我与她在市集上相遇,两情相悦,嬉笑追逐,原可成就一段美事,但后来被她的家人硬生生拆散了。”
我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时间,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这儿也有一个关于秦女和游侠儿的故事,不知大家愿不愿意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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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勤快,给点鼓励吧!
第九十一章 得遇故人(二)
“哈哈哈……说,赶紧说!”除了赵无恤外,其他的人都很是兴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有一日,一个衣衫不整,满脸络腮胡的游侠儿在秦都遇见了一名少女,他下马放言,要以二十个币子买下这个少女。谁料,少女不愿。于是,他便用强想将她抱上马去,结果……”我故意顿了顿,男子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他的嘴角微微抽搐着,神情极为尴尬。
“结果怎么了?”众人问。
“结果,身高八尺的游侠儿被怒火冲天的少女一棍子打破了头!他恼羞成怒追着少女一口气跑了好几条街,最后还被一位路见不平的侠士痛打了一顿,灰溜溜地跑了。”
众人听完都哈哈大笑,只有烛椟一人沉着脸腾地一声站了起来,连推带踢地把几个少年都轰了出去,“听够了吧,喝够了吧,滚滚滚!”
“你真的打了他?”赵无恤凑过头来小声问了一句。
“打得都出血了。”我笑道。
“哈哈哈……”赵无恤拊掌大笑,起身冲站在门口的烛椟高声道:“阿匣,来来来,快坐下!”
烛椟讪讪地跪坐在我面前,一脸愤愤之色:“我刚开始说到秦女时,你怎么不说话?等我说完了才开口嘲讽我!”
“你的装束与那日不同,胡子也修整过了,我哪里能认得出来。再说,我没料到你居然能说出两情相悦,嬉笑追逐这样的话来。”我说完捂着嘴笑个不停。
“你们原来还是旧相识啊,再喝一杯吧!”赵无恤笑着替烛椟满上了耳杯。
“我的脸算是丢尽了,不喝了,不喝了!”烛椟懊恼地推开酒杯,“只要遇上这个小儿就要丢死人。”
我取了赵无恤的杯子对烛椟道:“这一杯算是小妹为当年的无礼之举向烛大哥赔罪。”说完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一杯,“这一杯是为了感谢烛大哥方才对小妹的赞美。”两杯饮尽之后,我又满满地斟上一杯酒双手奉到烛椟面前,“若是烛大哥肯原谅小妹,便饮了这杯如何?”
烛椟看了我一眼,无奈笑道:“怎么能不喝?被你这丫头挠了这么多年。”他接过酒一口饮尽,凑过头来小声问道,“你到现在都还没有束发及笄吗?那我当年碰见你时,你是什么年纪?”
“十二。”我笑道。
“啊——”烛椟一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我烛椟识女无数,竟栽在一个十二岁的小儿手里!”
“他是行人烛过的嫡孙,名椟,字珍匣,武艺超群,义薄云天,不是个坏人,只是在女人方面浪荡了些。”
“我知道,当年见他使剑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坏人。”
“你当年真的只有十二?不是十五或是十四?”烛椟不死心,趴在案几上又问了一句。
我笑着摇头,他紧接着又是一通捶胸顿足。
最后,赵无恤付了酒钱,把满脸懊丧的烛椟拉出了酒馆。
“这事我保证不会让人知道,你就放心吧!”
见我还在一旁吃吃地笑,烛椟用鼻子冷哼了一声,挑拨道:“无恤,你别看这丫头现在一副柔弱识礼的样子,爬起树来比猴子还要快!”
听了他这话,我一下子就笑噎住了。这个人还真是……
“你拿棍子打人,还会爬树?”赵无恤笑得更加开心,“哎,今天真是让人畅快,我可是许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在街上碰到烛椟之后,我们便三人一行在西市里闲逛。我拿无恤的钱买了几尺白绢和各色针线,又被迫答应烛椟绣一条腰带向他赔罪。
“无恤,那不是太史府的尹皋嘛!他今天怎么出来了!”
我顺着烛椟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弯着腰,背着五六块厚重的木板摇摇晃晃地朝我们走来。
“真的是他,我们去帮帮他!”
赵无恤刚往前迈了一步,那少年恰巧踩到一块卵石,身子一斜,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皋,你怎么样了?”等我们在木板堆里把人扒出来时,少年已经流了一滩的鼻血在地上。
“他晕过去了。”我拍了拍少年的脸,掀开他的眼皮看了一眼。
“这人半年也不出一趟门,怎么一出来连个仆役都不带。”烛椟叹了口气把少年背了起来,“我们送他回去吧,省得太史找不到他着急。”
“好!”赵无恤一手夹着木板,一手扶着趴在烛椟背上的尹皋。
到太史府时,府里的管事一见到受伤的尹皋,就急忙把我们迎了进去。无恤和烛椟帮忙把人和东西抬到后院,我则一个人候在前院的园子里。
这里是明堂右侧一个百步见方的小庭院。主人从院墙外引了一眼清泉,流水漫过五彩斑斓的鹅卵石汩汩地流入一方池水之中,池边怪石嶙峋,花木萋萋,就连铺在地上的白沙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何人在此?”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我身后传来。
我忙转过身,摘了竹笠行了一礼。
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个苍然古貌,鹤发酡颜的老人。他打量着我,我呆望着他。半晌,有眼泪从我眼眶中翻滚而出。
“夫子……”
我的夫子已经死了,他死在我十二岁的那年冬天,死在我面前。是我替他收拾的遗容,是我替他书写的墓牌,可眼前的人是谁?一样的白发,一样的眉眼,我抑制不住内心翻涌的情感,站在原地痛哭出声。
“无恤见过太史!”
“烛椟见过太史!”
“小儿,你怎么了?这是太史,莫要失仪!”赵无恤见我哭个不停,急忙走到我身边。
“免了,带她到我屋里来。你们都回去吧!”史墨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认识太史墨吗?”烛椟问我。我擦干眼泪,对无恤道:“这事我晚些时候再同你说,你们先回去吧!”说完匆匆跟着太史府的家宰一路进了后院。
“你见过我?”史墨坐在案几后,一脸威严。
“不曾。”我摇头。
“那你便是见过我兄长蔡书了。他如今……可好?”
“夫子过世两年多了。”我抬头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老人,他的脸比夫子的要胖一些,额头的褶皱要少一些,他的眼神犀利、深邃、隽冷,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他是晋国如神灵一般的人物,他是那样的高高在上,他即便长了这张脸也绝不是我谦卑、慈祥、可怜的夫子。
“他葬在哪里?可有留下什么话?”史墨语气冷谈,仿佛死去的是一个与他全无干系的人。
“夫子葬在秦雍城南郊,走前有一句话留给弟弟蔡墨。”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这一生终有一样东西强过你。”
“什么东西?”
“弟子。”我仰头盯着史墨的眼睛。
“他在秦国收了很多弟子?”
“不,仅小女一人。”眼前的这个人是害得夫子一生颠沛流离的人,我现在虽有求于他,但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喜欢他。
史墨站了起来,讪笑一声缓步走到我身前:“你讨厌我?”
“是。”
“你自觉能胜过我门下所有弟子?”
“不。”
“那你可愿为你夫子一试?”
“求之不得。若小女赢了,请太史收我为徒,再派人去秦国收了夫子的遗骸回来,葬在浍水边的竹林里。夫子说,那里有他年轻时最快活的记忆。”
史墨先是一怔,随后声音沙哑地问道:“他的后人呢?妻子呢?”
“夫子离开晋国几年后,他的妻儿就双双得病死了。夫子把他们烧成了灰带在身边三十多年,只希望有朝一日他若死了,一家人还能埋在一处。太史派人移骨时,莫忘了把那两个黑色的陶罐一块儿移来。”我挺起身子忍住眼泪,一字一句地把话说完。
“孩子死了,她也死了,都死了……”史墨踉跄了一步,一张脸瞬间苍老了许多,“你回去吧!他们的尸骨我自会派人去移。”
“请太史示下比试的题目!”
“我是不会收女弟子的,你回去吧!”他朝我挥了挥手,起身便走。
“太史莫非怕输?依我看来,夫子一生赢过太史的何止一样。”
史墨慢慢地转过身来,他的眼里有氤氲的水汽,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微微地打着颤,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半晌他才开口道:“很多年前,也有人这样告诉我,他蔡书胜我蔡墨何止一样……好,我便给你一个机会!以黄池会盟为题,七日后与尹皋比占星、解卦,与栾涛比演算、摄魂。你若赢了,我便收你为徒,若输了,答应赵伯鲁的巫女之位我也不会留给你。”
“谢太史!”我躬身深深一礼。
第九十二章 晋太史墨(一)
等我回到赵府时,伯鲁和无恤二人已经等了我许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疯了!你知道尹皋、栾涛是什么样的人吗?你以为你跟明夷胡乱学的那几句咒语就是巫卜之术了?”伯鲁自打知道了我和史墨的约定后,已经在我面前走了不止二十圈。对他而言,我是硬生生断了自己的一条出路。
“你夫子可教了你占星、卜卦、演算、摄魂之术?”无恤的样子比伯鲁要冷静许多,但语气中仍透着浓浓的不安。
“夫子只教了些皮毛,他说单巫卜一项,他与太史便是天与地的差别。”
“那你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和太史的弟子比试?七天,七天你如何能赢啊?!”
“和我说说黄池会盟的事吧,黄池在哪里?”
伯鲁一听这话差点没晕过去,他一拍脑袋长叹一声:“红云儿,你同她说,我去给她找把毁容的匕首。”说完便走了。
“你有把握能赢吗?”无恤满脸担忧地看着我,“若不行,我即刻派人送你出城,找个没人的地方先住下,等找到你的朋友后再做打算。”
“红云儿,我只是想为夫子争一口气。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每一个人都有别人无法比拟的长处,即便很小很小,但也总是有的。夫子不是史墨的影子,史墨也不可能事事都比他强。你就让我试一试吧!”
“你既然已经决定了,我自然不会反对。黄池在宋、卫、郑、晋四国交界之处,是济水和黄沟的交汇之所,两个月后鲁公、晋侯会和改称吴公的夫差在此地会盟,共议中原霸主之位。”
“你可知到时候夫差会带多少兵卒来?”
“据闻有四十万。”
“他这回可是要倾尽全国之兵了。”我沉吟。
“你还想知道什么?”
“没了,你只需给我一套胡服,一匹马,呃——再给我几个币子就可以了。”
“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的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我微笑着把赵无恤推了出去,“明日一早记得叫我一块儿去看望尹皋。”
第二日,我厚着脸皮跟着赵无恤去了太史府,尹皋一见到我们就从床铺上爬了起来,努力给我们挪出一个能坐的位置。
尹皋的屋子是我出生以来见到的最大的一间屋子,也是装得最满的一间屋子。
屋子的正中央摆着一个一丈见方的紫红色木制星盘,星盘共分两层,上一层圆代表天,下一层方代表地。上层中间刻的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一组勺状的星辰,四周按东西南北四方刻的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周天二十八星宿。除此之外,房间的各个角落都垒满了大大小小的星盘,连个让人踏脚的地方都找不出。
“你那日出门,就是为了买木板做星盘?”我问。
尹皋红着脸点了点头:“平日给我送木板的老伯病了,我又等着急用,就只好自己去取了。”
“你刻这么多星盘是做什么用的?”我随手捧起一块木板看了一眼。
“周天星辰的走势每月都有不同,我是想记录它们的走向和周期,到时候师父算卦时就能预判了。”
“原来如此……那这满天的星宿要怎么找呢?它们都叫什么,平时是什么走向?”
“你根本不懂占星之术,对吗?”赵无恤在旁边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我。
我点了点头,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对尹皋道:“要不,趁这两天你给我好好讲讲,不然咱们俩的比试也太不公平了,你说对吧?”
赵无恤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像我这样临阵磨剑的人,他叹了一口气走到门外:“你们聊,我去门口看着,省得被太史知道,你想从他弟子那里偷师。”
“无妨的,师父同我说过了,你若来问只管都告诉你,只是不许提跟黄池有关的事。”尹皋语气很是诚恳。
“太史他早知道我会来?”我丧气地往墙上一靠,“他是料准了夫子不会占星术,也不可能教过我。”
“你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尹皋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师长的样子,我不好再放肆,也恭恭敬敬地向他请教起来。
谈了一日,我总算明白,其实所谓的占星之术就是用天上星辰的变化来对应人间的吉凶祸福。司星官将全天的星宿对应着人间的州、国进行了划分,以做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观妖祥。
除了二十八星宿之外,又有对应五行之说的五星,每一星又有其精气所化之妖星。星辰的大、小、入、离、聚、散、合、逆、迟、疾诸般变化都有它对应人间的不同含义,因而我要看、要学的东西多得让人难以想象。
是夜,我们三人坐在屋顶上仰望漫天星辰,在深不可测的高空中,无数的星星散发着璀璨的光芒点缀在墨色的天幕上,织成一幅幅美丽而神秘的图案。
“掌握人间生死祸福的,就是这些漂亮的星星吗?”我仰望着星空不由感叹。
“你能找到岁星和荧惑吗?”尹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径自抱着一块木板用匕首在上面划划刻刻。
我茫然地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它们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散散乱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它们每一颗都不一样,光亮大小不同,颜色不同,走向不同,急缓不同,而且排列有序,怎么会是散乱的呢!”这时的尹皋一反白日的腼腆,整个人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力量,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如同天上的星辰突然落入了他的眼中,“你看,那是青龙,那是白虎,那是朱雀,那是玄武,你明明已经记住它们每一组的排列,为什么放到天上就认不出来了呢?”
“你别那么激动,给她点时间,她会找到的。”赵无恤按了按尹皋的肩膀让他平静下来,“看在你眼里,每一颗星星都是活的,是一幅图,是一个人,但是在寻常人眼里,星星只是星星。阿拾既然已经记下了所有的名字,所有的星图,她就一定能把它们一个个对应起来。”
看着赵无恤坚定的眼神,我突然有些心虚,我真的能行吗?
黄池会盟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因为这本就是我的主意。最初,我献计兽面男子提出三国会盟,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避免秦、晋之间的战争,以会盟为由,间接引发吴越之争,削弱夫差的力量。因此,黄池会盟的问题绝对逃不开吴越两国,而此二国星野分布属玄武,那我便从玄武七宿开始找吧!
这一夜,我在天空中找到了星图上所示的二十八星宿和五行对应的辰星、太白、荧惑、岁星、镇星。但是,星辰动向却始终看不出来。尹皋耐心地为我讲解,他对星辰的专注和狂热让我自叹弗如。有的人似乎生来就是为了仰望这片星空,为了告诉世人这些星辰背后蕴藏的秘密。
第九十三章 晋太史墨(二)
翌日,月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迫不及待地来到太史府找尹皋,可当我走进昨夜观星的小院时,却意外遇见了一身青色巫衣的史墨。
史墨负手立在白沙池旁,池内细小如雪屑的白沙和他满头的苍发在月光的照射下,笼上了一层银白的朦胧的光晕。他抬头望着天,我远远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迷蒙的月光和周遭的静谧,让我恍惚间觉得这个白发巫衣的老人似乎真的在与永存的昊天做着凡人听不见的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史墨察觉到我的存在,侧脸看了我一眼。
我站在原地一礼,回道:“夫子唤我阿拾。”
“阿拾……可有姓?”
姓……我心中蓦地想起一个人,但随即摇头道:“没有。”
“那你是哪里人?生母是谁?”史墨转过身,隔着一地清辉与我面对面站着,月光在他身后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小女是秦人,生母是泾阳城富户的侍妾。如太史所料,阿拾不是士族之女,只是个没有身份的贱民。”史墨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询问我的身世?难道出身卑贱就连与他弟子比试的资格也没有?我对史墨本就心存偏见,愤然之下语气自然有些犯冲。
史墨倒没有责怪我的不敬,他只是抬袖冲我招了招手:“你走近些,让我看看你。”
我长吸了一口气,依言往前走了几步。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史墨怔怔地看着我,两片干瘪的薄唇似乎有些微颤。
“王二十四年。”我不卑不亢地回道。
“可是生于岁末?”
“正是。”
“雪天?”
“阿娘曾说,小女出生当夜,大雪蔽天。”面对史墨的追问,我心中渐生疑窦,但仍旧老老实实回答了他所有的问题。
“大雪蔽天……好,很好。”史墨听了我的回答哑然失笑,他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左右踱了两步,然后大踏步走到我面前,“你抬起头来,让我再看看你的眼睛。”
我依言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史墨那双冷得仿佛可以冻结一切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急切与惊愕,无奈与怆然。月光下,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瞳仁,可他视线的焦点却仿佛穿过了我,落在一个遥远的,我看不见的地方。
他在看什么?他在我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太史?”我微微皱起了眉头。
史墨窒了窒,整个人突然间又恢复了清明:“尹皋在城外的观星台等你,你快去吧!”他撇下我默默地转身朝主屋走去。我连忙转身追了上去,他一抬手将我隔在了三尺之外:“五日后的比试你若是输了,就永远不要再想踏进我晋国半步!”他瞪着我,那愤怒的神情似乎在责备我为什么要出现在晋国,出现在他面前。
我看着他的背影,抬手摸了摸自己套在手臂上的骨环,夫子啊,夫子,他当初也是这样赶走你的吗?五日之后,我定要让他蔡墨为你低下他尊贵的头颅!
史墨砰地一声关上了主屋的房门,我看了紧闭的房门最后一眼,转身大踏步离开了太史府。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自到了新绛城后,我每夜出入都会戴着无恤送的竹笠。别人虽瞧不见我的眼睛,尹皋昨夜却看得一清二楚。史墨今夜出现在这里,显然就是冲着我这双眼睛来的。可他的反应为什么这样奇怪?我这双异瞳的背后,难道还藏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之后几日,我白天在赵府睡觉,晚上就去城外观星台与尹皋会合。
无恤将伯鲁送我的女装全都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骑马用的胡服和男子所穿的素色深衣。在他看来,我现在的目标已经不是成为太史府的巫女,而是成为太史墨的弟子,打扮成男子会让此后的一切顺遂许多。
我其实有些好奇,赵无恤与我在秦国只见过两面,他知道我会击筑歌咏,会识药酿酒,却为什么那么笃定我能在占星卜卦、演算摄魂上与尹皋、栾涛一战?
我将心中疑问坦然告知无恤,无恤却只神秘兮兮地告诉我,直觉。
好吧,我直觉会输,他直觉会赢,算是扯平了。
一切,都只看明天的比试了!
这一夜,我几乎是睁着眼睛等天亮。鸡鸣一过,就急忙起床打水梳洗,妥妥地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俊秀的少年。等不及婢女送来早食,我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喝了一碗井水,就小跑着去了伯鲁的院子。
走到伯鲁院外,发现平日里守在门口的侍卫和婢子都不见了,往里又走了两步,忽然听到正屋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荀姬之前同我说,你带了一个秦女进府,我原想也不是什么大事,收了留着或是之后送人都可以。可你呢?你把人送到太史府上去了,你这是在逼太史收她为徒吗?荒唐!荒唐至极!你真是太胆大妄为了!”
屋里说话的人是谁?!难道是赵鞅?晋国四卿之首,名震天下的赵鞅!
这几年,我在来往秦晋之间的密报上看到过无数次他的名字,而每一次,赵鞅这个名字都是和强悍、多智、勇猛、胜利联系在一起的。当一个原本只写在书简上的人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欣喜难抑。但很快,最初的激动就变成了内疚和歉意。屋内,伯鲁正因为我在史墨面前的无礼要求,受到了赵鞅暴风骤雨般的责骂。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像我,你让我百年之后如何放心把赵氏的基业交给你!”
“卿父,夫君他也是一时糊涂,才着了那秦女的道。”
“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不敢也不能在这时候闯进去,因此只能跪在门外等他们出来。
“今天跟我一起去向太史赔罪,前几日智瑶送了些人给你大哥,那个秦女就让荀姬送到智瑶那儿去吧!”赵鞅说完打开门走了出来,见我跪在门口又道,“不识相的东西,不是让你们都退下去吗?还跪着做什么!”
“秦女阿拾,拜见卿相!”我俯身行了叩拜大礼。
“就是你……抬起头来!”赵鞅的声音如同寒冬结冰的河水,冰冷刺骨,让人不禁为之一颤。
我慢慢抬起头,壮着胆子打量着眼前这个叱咤风云的老人。没有锦衣玉带,没有金冠华履,赵鞅只穿了一件墨色白缘深衣,配了一柄青铜长剑,他身形高大,腰板挺直,全然不似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方脸高额,长眉入鬓,一双眼睛明明蒙了一层岁月的浊色,却依旧炯炯有神,凌然生寒。
“可惜了这相貌。荀姬,找人把她送到女乐住的地方去。两日后,你亲自送人去智府,就说是我送给你兄长的生辰之礼!”
“诺!”荀姬一副温顺贤良的模样,颔首应道。
“请卿相允许小女参加今日的比试。”我端正身子高声说道。
“嚯——大胆!”赵鞅双目一瞪,右手按剑呵斥道,“不管我这不肖子许了你什么,在我这里都做不得数。”
“卿父,这秦女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不能……”伯鲁颤抖着开口,却被荀姬一把拉住。
我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世子从未给小女许下任何承诺,此番比试是太史与小女之间的约定。卿相此刻若是将小女留在府上,半个时辰后,恐又要派人来接,这委实太麻烦了。”
赵鞅听了我的话,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他仰头大笑,伯鲁却煞白着一张脸惊恐地看着我。
赵鞅笑罢,转头对身边侍卫道:“带上她,待会儿若太史没问起,就直接割了她的脑袋扔到浍水喂鱼!”
“诺!”侍卫一手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喝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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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们的佩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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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是我2011年就开始写的文,当时还住在地球的另一边,窗外是教堂,到点就敲钟,生活安静,却也孤单。于是,动了要写小说的念头。
写春秋的故事是因为我一直都深爱那个时代。一翻史书,国与国,家族与家族,全是好戏。还有那个时代的人,他们浪漫,奔放,自由。他们生在乱世,命如蝼蚁,朝生夕死,却活得绚烂,活得极致。当生命变得不那么重要,当爱情、友情、道德、忠诚、自由凌驾在生命之上时,你会发现很多感人的东西,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缺少的东西。
我想为你们描绘一个真实的春秋,从秦国到晋国、齐国、鲁国、宋国、楚国,公元前497年之后的三十年里,我要借阿拾的眼睛请你们去看一段春秋风云,体验一番春秋人生。
《竹书谣》从2011年到2016年,历时近六年,期间我翻阅了无数的资料,每一个章节,每一句话都读过不下十遍,甚至二十遍。没有水文,没有废句,我对得起自己付出的时间和青春,也会对得起你们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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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才惊四座(一)
到了太史府外,我在马车里候了不到半刻,就有太史府的巫童出府把我迎了进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史墨与赵鞅端坐在大堂之上,下首并排摆了三张红色长案,案后分别坐着尹皋和另一位中年长须的男子,想来就是精通演算、摄魂之术的栾涛。
伯鲁站在赵鞅身后一脸忧虑,我投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容,却被赵鞅抓了个正着。很显然,这位严父已经将我看作了引诱他赵氏世子的妖女。我今天要是输了,估计离死期也不远了。
我行礼后端坐在中间的位置上,等候太史墨的安排。
史墨今日的气色与我那日夜里所见全然不同,他穿了一件雪白广袖大摆的丝袍,丝袍下端用紫线由下而上绣了层层祥云,整个人看上去典雅安详,脱于尘世之外。他见我坐定,便轻轻抬了抬手指。
有白衣巫童高声吟唱:“第一轮,栾涛与秦人比试演算之法。”
唱罢,又有两个青衣小童用漆盘捧了算筹和竹片上来。
年少时,夫子所用的算筹是两百多根长短不一的榆木枝,为怕我木刺扎手每一根他都亲手打磨干净,而太史府送上来的算筹却是清一色触手生温、莹润细白的玉条,只一根就足够普通人家半年的用度。此刻摆在案几上的算筹足有二百多根,可谓奢华至极。
“演算之题已经写在竹片上,鼓声响起后方可看题。速度最快,且答案正确者为胜。可都明白了?”史墨看了我一眼,沉声问。
“明白!”我与栾涛齐声应道,而后互望一眼便凝神静气地等待着。
“咚——”一声鼓响,我迅速把竹片翻了过来,只见上面写了两列字,大意为:“从太谷往晋阳运粮,空车一日行七十五里,重车一日行五十二里,十日往返三次,如此太谷距晋阳有几里?军队日行八十里,从晋阳出发多久能到太谷?”
我看完竹片上的字心中一喜,这样的题我十岁时就已经玩过许多。夫子给我出题,我给夫子出题,谁要是能把对方难倒,就可以得一枚树叶,集好了十枚就可以问四儿讨一壶甜酒喝。时年,每隔几日便会看到我幕天席地地躺在将军府的院子里睡觉,不是因为学业劳累,而是因为白日醉酒。
我用算筹在桌子上摆了几个相乘得出的大数,只瞄了一眼便在竹片上写下了自己的答案,交予小童呈了上去。
“你算好了?”史墨看了一眼明堂中央一人多高的沙漏,不可置信地问道。
“是。”
栾涛见我已经呈上了答案,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他用算筹摆出两行数字然后不停地用手去变换它们摆放的位置。单个数时,一横四竖为九,换到双位时一竖四横为九,演算过程越复杂手上的动作也越多,而且稍不留神就会出错,出错便又要从头算起。
栾涛额发间不断地有汗冒出来,手上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好了!”在最后时刻,他终于长吐了一口气,把答案写在竹片上呈了上去。
史墨把两个竹片摆在案几上,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最终开口道:“太谷距晋阳一百零二里又一百零八步,行军一日半内必至。”说完他把两片竹片都递给了赵鞅,“二人均对,但秦拾神速故而赢。”
“第一轮秦人胜!”白衣巫童接到史墨的示意后,高声吟唱道。
我能明显地听到伯鲁长舒了一口气,坐在我左手边的尹皋冲我笑了笑,右侧的栾涛则涨红了脸,一脸羞愤之色。
“太史,她只是用算筹摆了几个数字,没有演算过程,如何能知道答案?”赵鞅问。
“卿相若是有疑,尽可再试!”史墨捻须徐徐道。
赵鞅想了想,于是又问:“我赵府有下人每日食粟十斗,其中男子三十七人每人每日食粟两捧,婢子食粟半捧,我府**有多少婢子?”
他的话音刚落,我已经脱口而出:“若十捧为一小斗,大人府上有婢子五十二人。”
赵鞅许是没料到我这么快就答出了他的问题,略微怔了怔,转头以眼色向史墨询问。史墨捋须正色道:“她的演算过程皆藏于心,无需算筹。”
史墨言出,屋里的人个个都瞪圆了眼睛,几个小童张大嘴巴看着我,一脸的惊奇。
夫子虽不通阴阳巫卜之术,但却精于演算。他见我记忆异于常人,就把儿童们所唱的九九歌里的数字从一到九相乘,变成了一到九十九相乘。
等我熟记下来之后,他就把算筹收了起来,以后一切皆由心算。六年下来,我已自有一套独创的演算之法。
“弟子愿与秦人再比摄魂之术!”栾涛站了起来,显然刚才的惨败让他很是难堪。
“你先退下吧,让尹皋与她比试!”史墨看着自己的弟子,慈蔼道。
“师父!”
“尹皋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屋里原本来看热闹的人见史墨下了命令,全都跪退了。
“以黄池会盟为题,占星以测吉凶。你们谁先来?”史墨问。
尹皋面带忧色地看了我一眼,也许是我这几日的表现让他觉得与我比试太不公平。
“让她先来!”赵鞅冷声道。
“诺!”我站了起来,把事先写好的竹简递给了太史墨,而后高声道,“小女几日夜观天象,发现司危星昨夜强入北天玄武之境,聚蓬絮星于斗、牛、女三宿之间。妖星强入是大凶之相,所聚蓬絮星又主兵伐杀戮,因而三宿所对应的吴、越之国必有一战。”
赵鞅把身子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问道:“此二国哪国能胜?”
“吴在东方五行为木,会于黄池水泽本是对它有利,但若驻留的时间太长,水烂木根,便会腐蚀倾倒。”
“你是说,夫差不可在黄池久留?”
“是!越国位于吴国南面属火,夏季五行亦属火,因而时机百利于越国,此其一;其二,吴国居越国之北而为水,水克火,原是常道。但当年吴王阖闾进攻越国时,岁星在越,越虽败但吴国亦受岁星之冲,其势日衰。弱水遇旺火,焚尽。吴越一旦开战,越王定可直取吴都姑苏。”
赵鞅一直板着的脸此刻露出了一丝笑容:“吴将亡国乎?”
“晋居吴越之西,为金。金生水,故晋救吴,使越不能一朝亡吴。”
我这话一出,赵鞅腾地一下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厉声问道:“此女何人?”
史墨半眯着眼睛看着我一字一句道:“白泽捧书。”
白泽乃上古神兽,居昆仑,识人语,通万物之情,可问鬼神之事。若遇圣人治天下,则捧书而至,是为辅佐。史墨将我比作白泽,自是将赵鞅比作了治世圣人。而赵鞅许是没料到,我一个小小秦女竟能居斗室而知天下大势,因而对白泽之说也不置可否。
两场比试之后,史墨就决定沐浴祝告天地,七日后正式收我为徒。赵鞅也没有再提起要把我充作女乐送给智瑶的话,反而把赵家在浍水岸边的一个小院送给了我,作为暂时的居所。
“你那日是怎么赢的尹皋,快,再给红云儿说说!”伯鲁拉了赵无恤来我院中小坐,一直不停地要我重复当日的情形。
“我都同你说过三遍了,你还要听?”我给伯鲁倒了一碗新煎的药汤递到他面前,“你自家府里不是有巫医嘛,为什么要到我这儿讨药喝?”
“太史都说你是白泽所化的神子,我不喝你的药,喝谁的去!快快快,再讲讲那天的事!”伯鲁一仰脖把药全倒进了嘴里,转头对无恤道,“幸亏你那日不在,卿父说要把她送给智瑶的时候,可把我吓死了。她倒好,老神在在地跪在那里说,‘卿相此刻若是将小女留在府上,半个时辰后恐又要派人来接,这委实太麻烦了。’你听听,有这么不要命的嘛!”
“那卿父后来说什么了?”赵无恤喝了一口酒,笑着问道。
“卿父说带着她去,若太史没说要见她,就直接杀了扔进浍水喂鱼!”
“太史真的问起她了?”
“太史见完礼,第一句话就是‘秦女何在?’,你没瞧见,卿父当时脸都僵了。”伯鲁说完哈哈大笑,才笑了两声又开始闷闷地咳起来。
无恤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了拍,看着我道:“她其实对占星之术一窍不通,当日如何赢了尹皋,我也挺好奇的。”
“她讲的那些天象,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只是讲完之后,尹皋就认输了。”伯鲁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哑着声音道。
“尹皋跟你认输?这会儿是换我在做梦了不成?”无恤勾起嘴角笑得很是夸张。
我把自己当日的占星之说告诉了无恤,又解释道:“尹皋是觉得自己漏判了晋国在吴越两国间的作用才认输的。”
“司危星入玄武之境?你连司危星是哪一颗都不知道吧!”无恤一脸的不信任,转头又对伯鲁道,“她根本就是这几天才跟着尹皋偷学了点皮毛,要是她真能两日通天,那神子之说我倒也信了。”
我见他二人一脸好奇,便抿了口酒,笑道:“占星之术我是没学好,司危星聚蓬絮星于玄武之境,是尹皋告诉我的。”
“可尹皋那天明明同我说,他从未跟你提过有关凶星入境的天象啊!难道,他这样的老实人也会替你扯谎?”伯鲁皱着眉头,很是疑惑。
“我不善占星,却善摄魂。他前夜里在观星台同我说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我眯起眼睛神秘兮兮道。
第九十五章 才惊四座(二)
“摄魂?此话当真?”无恤皱着眉头凑了上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笑问。
“红云儿是怕你当日也对他使了摄魂之术。”伯鲁一副很了然的样子。
“什么时候?哪一日?”
伯鲁咳嗽了两声,笑道:“呃——还能是什么时候,不就是他第一次在秦国见到你就说要把你带回来的事嘛!”
我大笑:“红云儿,那日宴席上我可没对你使什么摄魂术,是你自己喜欢见到什么受难的歌伎、舞伎就想往家里带吧!说吧,你的院子里现在藏了多少个啊?”
伯鲁听我一说,咳得越发厉害。我急忙给他倒了一碗水来,嗔怪道:“我调笑他,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的院子空得很,你若愿意,哪天可以自己去看看。”无恤说完站了起来,“世子的药你这还有吗,我带回去让人煎给他喝,省得他日日跑到你这来。”
“你们这就走了?”我起身不解地看着他,刚才不还聊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
“今天晚上,卿父要在家里宴请魏氏宗主魏侈,是该早点回去了。等你拜师那天,我们一定来观礼!你这几日就先好好休息吧!”伯鲁站起身来,脸色有些异样的潮红,许是同我们在院子里吹了太久的风,又烧上了。
“那你们赶紧回去吧!红云儿驾车的时候你别说话,省得喝进了冷风。”我把装药的小罐递给赵无恤,嘱咐道,“这里的药,煎着喝三回就可以了。若有好些,你再回来问我要。”
“好。”无恤接过药罐,扶着伯鲁上了马车。
他们走后,我闲着无事就背了藤筥去了浍水边的竹林。临水的竹林里总会长些喜阴的草药,若是找到贵重些的,说不定还可以拿去卖了,给自己攒点钱。
浍水边的这片竹林是夫子心心念念了一辈子地方,它离河岸不过十步的距离,再小的风从这里吹过,都会引发竹林和流水的齐声吟唱。
此时,正当盛午,耀眼的阳光透过翠绿色的竹叶洒在地上,变成一个个或大或小,不断荡漾、跳动的光斑。我跪在地上,欣喜地把一株重楼连根刨了出来,丢进背后的藤筥。
“阿鸾?”一个苍老颤抖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回过头去用手擦了一把汗,史墨就站在离我不到十步的地方。
夫子,他还是来了……
“阿拾见过太史!”我站起来,走到他跟前。
“你在这里做什么?”史墨收了脸上的悲色,冷声问道。
“禀太史,采药。”我指着身后的藤筥道。
“这也是他教你的?”
我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这个满面冰霜的老人。
“你既然这么怨恨我当年赶走了你夫子,如今为何还要拜我为师?”他一甩袍袖迈步朝竹林外走去。
我轻移步子跟了上去:“夫子临终前曾嘱咐我,若将来有机会来晋国一定要向太史学习阴阳巫卜之术。他说,这些是他没办法教我的,也是他一直的遗憾。”
“是啊,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史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背手慢步踱至浍水旁。
白发长须,腰背挺立,他身上墨色阴绣金云纹的长袍被河风高高地吹起,飘然如仙。当日,我怎么会觉得他和夫子相像呢?夫子那被岁月压垮了的腰背总是伛偻着,莫说这样绣金纹的丝袍,他是连一根绢腰带也舍不得用的人啊……
“他蔡书便这样自信,我会收你为徒?”史墨看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沉沉道。
“不,夫子给了我一样物什。他说,如果我把它交给你,你就一定会答应收我为徒。”
“什么物什?”
“一个孩子出生后一直留着的胎发和一个女人风华正茂时生出的白发。”我说完静静地看着史墨的脸。
史墨紧紧地盯着我,两根雪白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他的嘴角开始不自主地颤抖,脖颈干皱的皮肤下暴出了几根青色的筋络。
“在哪?”他朝我伸出一手。
我把袖子撩了起来,从左臂上取下一个半开口的骨环:“这骨环里面是空的,太史只须把两头的松脂融了就能看到藏在里面的东西。”
史墨伸手接过骨环,用眼神细细地抚摸着它:“既有这东西,你一开始为什么不拿出来?”
“这是夫子最珍贵的东西,我也知道它对太史意味着什么。我当日若是拿出来,在太史眼里,它便成了夫子向你乞求的一件物什。你也许会收我为徒,然后心安理得地收下它,或许你还会忿忿然觉得这骨环里的两样东西,本该就是你的。可是,在阿拾看来,当年太史狠心把夫子和那个叫阿鸾的女子赶出晋国时,这就已经不是你的东西了。该向夫子乞求的人是太史,该为这东西对夫子心怀感激的,也应该是太史。”
史墨听了我的话怔了半晌,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竹林,苦笑道:“他的确收了个好弟子……东西我收下了,你走吧!”
我向史墨行了一礼便离开了,走出去很远,转头还能望见那位白发青衣的老人孤独地站在浍水河边。
夫子,也许他明日还是那个通天彻地的晋国太史,但此刻,他是在想念你吧,想念那个早夭的孩子和那个叫作阿鸾的女子。
人,总以为一生的时间很长,长到可以让自己有犯错的机会,错过一次坦白,错过一次相爱,错过一个人。可等一切都过去了,才会突然发现人生居然那么短,短到你再也找不到记忆中的那个人,说曾经想说的那句话,做曾经想做的那件事。你想要回到过去,把曾经错过的都找回来,但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接下来的几日,伯鲁和无恤都没有再来,我去竹林采药也没有再遇见史墨。
初夏的夜,清凉里带着一丝柔和的温暖,我喝了一碗爽口的果酒,仰面躺在床铺上。
白色细纱新蒙的窗棂上,高高低低的树影和着浍水细腻温婉的波涛声在我眼前轻摇慢晃。明日,就是拜师的日子了。我摸了摸已经空落落的上臂,突然觉得释怀。不管这次来晋国是对是错,起码我完成了夫子的遗愿。
这一夜,我梦见了青翠的竹林,梦见了年轻时的夫子。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浍水岸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那规律跳动的声音裹着迷蒙的夜色由远及近,一路轻奔到了我的院门外。我嘟囔着翻了一个身。
马蹄声在门口停了下来,有人翻墙跳了进来。
吱呀一声,院门应声而开。
我猛地惊醒,一骨碌爬了起来。
是谁来了?我摸出匕首握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偷偷地往外看。
明亮清透的月色下,有男子从他的黑骏上拎了一白一紫两株木槿花走进了院子。他朝屋里看了一眼,然后轻轻地脱下长袍挂在了右手边的树丫上。灌木丛中有虫轻鸣,树梢上原本停着的一只草莺子被他惊醒,吱吱地叫了两声就扑展着翅膀飞走了。男子卷起袍袖,蹲在我院门旁的墙角下刨起土来,月光在他眉梢的红云上投下了一片迷离的光晕。
他这大半夜的不睡觉,来我这院子里做什么?种花吗?
无恤将两棵木槿种下,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土,然后重新披上外袍,把门从里面锁上,翻身跳上了土墙。
“你要走了?”我猛地一下把门打开。
无恤身形一顿,站在院墙上失笑出声:“还是把你吵醒了?”
我看了一眼墙角下的两棵木槿花,对他笑道:“忙了这么久,要不要进来喝口水?”
“这花是我从安邑回新绛的路上看到的,白、紫两色颇为少见,想着你会喜欢就顺手挖了来。路上跑了五日还没回过府,若有酒喝,我就讨一碗醒醒神,水就不喝了。你快去睡吧!明日还要拜师。”他说完转身就走,我急忙喊住他道:“你等等,我这儿有新酒,给你倒一碗解渴。”
“你才来晋国几日,已经酿好新酒了?”无恤笑着从墙上一跃而下。
我藏好匕首,转身从屋里倒了一小碗果酒走了出来:“这不是我酿的酒,是我拿野浆果和你们府里的清酒新调的,你若想喝,勉强也能入口。”
“喝了你这碗,你可还欠我一壶桃花酿。”无恤笑着走到我面前。
我将酒碗递给他,他却不接,只摊着一双满是泥土的手,勾唇看着我笑。
我扑哧一笑,踮起脚来把酒碗凑到他唇边:“夜半栽花的君子,好饮。”
无恤低下头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然后掀起两片羽扇似的睫毛,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我疑惑蹙眉,他抿了抿唇,咽了酒,哑声道:“你可知,我从不喝甜酒。”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我睨了他一眼,缩了手。可眼前的人却比我更快,长指一勾已抢过我手中的酒碗,仰脖一饮而尽,而后笑着把空碗塞到了我怀里。
既不饮甜酒,怎么又喝尽了?
我低头呆呆地接过酒碗,再抬头时,眼前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墙角,两丛初放的木槿花在夜风的轻抚下婆娑起舞,飞了一圈的草莺子又重新回到了它挚爱的树丫。我站在夜半的小院里,头顶的月光和草虫的微吟让我仿佛坠入了另一场梦境。
第九十六章 黄池会盟(一)
第二日平旦,有太史府的十个童子捧了行礼用的各色物品来院中接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日中时分,太史府外已停了数十辆马车,观礼人数之多远超过我的想象。焚香、祝巫、拜礼,整个仪式足足持续了有一个多时辰。
礼毕,伯鲁、无恤和尹皋坐在史墨新配给我的院子里帮我清点各家送来的礼物。
“如今你可是晋国最风光的人了,连晋侯都给你送了贺礼。”无恤打开晋侯派人送来的一箱书简感叹道,“这箱子里的古籍原都是周天子当年的赏赐,别人想看一眼都难,现在居然全送给你了。”
“卿父送她的那座碧玉星盘,拿出去都可以换一座城池了。”伯鲁走到尹皋面前坐下,好奇道,“太史把你们师门那个白玉镂的螭龙发冠都送给她了,你难道一点都不生气?我可听说那是你们祖师临终前留下来的。”
尹皋捧着赵鞅送我的那只手掌大小,却刻满了周天几百颗星辰的碧玉星盘道:“那是师门最贵重的东西,师父交给阿拾总有他的道理,况且她确是天赋异禀,远胜于我。”
听了尹皋的话,我脸一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尹皋刚刚见了我,还一直感谢我几天前的夜里把在观星台睡着的他送回了太史府。他哪里知道,我就是在那天夜里对他下了迷幻之药,骗他同我说了关于司危星侵入玄武之境的星象。
“我那日只是侥幸,这星盘你若喜欢就留着用吧!”我心虚地对尹皋说道。
“这怎么可以,这是卿相送你的东西。”尹皋连忙把手里的星盘放在地上,“只是可惜栾师兄无法释怀当日之事,已经和师父请辞了。”
“他要走?去哪里?”虽然知道栾涛一直反对史墨收我为徒,但是听说他要走,我仍然大吃了一惊。
“不知道。”尹皋摇了摇头,“栾师兄志向高远,要走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没料到这么快。”
“刚才太史把玉冠交给阿拾的时候,他的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了。这也难怪,栾涛一直深受太史器重,年纪又是三个弟子中最长的,现在见太史把师门重物交给一个新人,心里一时想不开也在常理之中。不过,太史也真奇怪,天下哪有女子戴冠的,而且还赐字子黯,配上他今天让你穿的那套巫服,来观礼的人都以为你是个男子。”伯鲁把玩着智氏送来的一组金制雕花算筹,絮絮叨叨。
“最好天下人都以为我是个男子,那我就高兴死了!”我转头对无恤道,“可惜我得了这么多东西,没一样是能卖掉的,欠你的那几枚币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要不,你拿几根算筹去?”
“我要你这几根算筹做什么,你欠我的就依旧欠着吧!”无恤看着我道。
“她做演算任是多复杂的题,用的都是这里。”伯鲁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调笑道,“这金算筹她是用不上,才推给你的。”
“谁说我用不上了!”我把摊在地上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咱们还是说说两个月后黄池会盟的事吧,尹师兄你也会去吧?”
“我一向不喜出门,这次就不跟你们同去了。师父前几日命人给你做了几套出行的衣服,现在就放在我那儿,我去给你拿过来。”尹皋说完起身行了一礼就走了。
“他可是生气了?”我轻声问无恤。
“你别多想了,自我认识尹皋,他就没出过新绛城的城门。这次会盟对卿父来说很重要,太史已经卜得了出发的时间。你若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就赶紧张罗吧!”无恤从身后取出一个包袱递给了我,“这是我让人做的几条狄人的衣裤,到时候你若愿意,可以和我们一起到黄池骑马狩猎!”
“谢啦!”我喜滋滋地接过包袱,转头又对伯鲁道:“我也有东西要给你,这次你随你卿父一同出门,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样一路吐到底了。”
伯鲁一声苦笑:“他早见惯了我没出息的样子,多一次也无妨了。”
“上次是没有齐备的药材,这一次我定会让卿相对你刮目相看!”
“这次黄池会盟除了鲁公和晋侯外,周天子还派了单国的国君同去。看来,今年夏天黄池要好好热闹上几个月了。”无恤说完与我对看一眼,我们心里都知道,这将是吴王夫差人生最后的辉煌了……
黄池在宋、卫、郑、晋四国边境,两条大河于此交汇,在山峦之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湖泊。我和无恤清晨出来跑马,正午便牵着马儿在湖边散步。夏日的暖风轻轻地吹着,近处的湖水显出一层细密的粼粼波纹,远处的湖水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偶有几处炸开似的光点,亮得让人无法直视。在湖的另一侧,白色的营帐高高低低一片连着一片直蔓延到了山边。除了鲁公、单伯带来的兵从,仅晋吴两国就有革车千乘、兵士四十多万人驻扎在黄池。数日之间,黄池这个原本荒无人烟的地方忽然间变得热闹喧嚣起来。
“听说夫差把美人施夷光都带来了,你可想一见?”我放马儿在湖边吃草,自己寻了块干净的草地坐了下来。
“这样祸国殃民的美人不见也罢。”无恤松了马缰在我身旁坐下。
“我倒是想见上一见。听说,当日施夷光、郑旦入吴前曾在越国的高台上展露美貌,想看一眼的人就要交上一丈钱。三日过后,越王收到的钱币装了满满五车呢!”
“你若愿意我也给你寻一处高台站着,得了的钱币,咱们一人一半如何?”无恤微笑着拿马鞭将我披散在肩头的一缕长发撩到了身后。
“不和你说笑。红云儿,你觉得夫差此人如何?”
“勇猛有余,谋略欠佳,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无恤说完,转头看着我道,“那你觉得勾践此人如何?”
“心胸狭隘,心狠手辣,忘恩负义,趁人之危。”我一口气说完,无恤的眼睛里已满是惊诧,我嘴角一弯揶揄道,“怎么?你以为我会说他忍辱负重,深谋远虑,知人善用,审时度势?”
“越国攻陷吴国只在朝夕,我以为你至少会认为他隐忍有谋,没想到你一口气说了他那么多坏话。”
我轻哼一声,把抓在手里的几颗小石子远远地扔了出去,正声道:“我不喜欢他。他对自己太狠了。他在吴国的三年做尽了人世间所有屈辱的事,为的就是让夫差相信他没有复仇之心。可一个对自己都那么狠的人,对别人只会更狠。可惜夫差看不到这一点。伍子胥看到了,却被勾践使计害死了。”我望着远处吴国的连营,叹息道,“夫差只是个单纯的可怜人,他是吴王阖闾的儿子,他这一生都想要恢复吴国往昔的荣光,所以就算黄池会盟给他的只是一个霸主的虚名,他也会奋不顾身的前来。”
“你为他难过?”无恤一个翻身蹲在了我身前,“阿拾,如今的天下只有勾践这样的人才能活,才能赢。夫差不该对一头狼心生慈悲,也不该对狼献上的毒药甘之如饴,更不该听信狼的谗言,杀了伍子胥这样的能臣。”
“那你以为越国攻陷吴国之后,范蠡、文种又能活多久?他们在吴国见证了勾践人生中最耻辱的时刻,以后当勾践高坐在明堂之上时,看到他们的脸,就会想起自己替夫差舔过屎尿的事。他怎么还会容忍他们日日以功臣自居?”
“你这么厌恶勾践,可是因为伍子胥?”
无恤淡淡的一句话,对我而言却如当头一棍。
是啊,难道这就是我讨厌越王真正的原因?
其实当我渐渐长大,我便多多少少知道伍子胥对于伍封来说并不仅仅是族叔。吴王阖闾在位时,伍子胥与孙武同朝为臣,是为挚友。当年我在书房里日日研读的那部兵书,应该就是孙武送给伍子胥,而伍子胥转送给伍封的。
赵无恤见我发愣不说话,突然拿马鞭在我头上重重地敲了一计。
“你干什么!”他下手毫不留情,我痛得几乎跳起来,“是,是,是,你说的对,我自小在伍府长大,自然是讨厌勾践。”
“可你别忘了,逼伍子胥自杀的人可是夫差。”
“那又怎么样?你若去问死了的伍子胥,他是恨夫差还是恨勾践,你猜他会怎么回答你?他一定会告诉你,他痛恨夫差始终听不进去他的话,却想把挑拨离间的勾践扒皮去骨吃个干净。”
“算了,你这人想问题的方式永远与旁人不同,我是争不过你的。”
“那你以后就都别同我争,只要认定我说的都是对的,就行啦!”
“无耻的小东西!”无恤伸手捏住我的笑脸。
我拍开他的手,指着他身后道:“喂,想不想看美人?想看就赶紧跟我来!”
不远处的湖边小路上驶来一辆重帷马车,马车赤色的帷幔上绣满了五彩斑斓的蝴蝶,风过时,帷幔轻扬,上面的彩蝶振翅欲飞,美不胜收。马车的四角各挂了一串青白相间的玉饰,珠玉相击,叮叮当当,清脆悦耳。
我翻身上马,冲无恤喊道:“快!这会儿不花钱就能看到美人了。”说完右脚轻踢马腹朝着马车飞奔而去。
“你要做什么?”无恤打马赶了上来。
“你待会儿去停下惊马就行了!”
“哪来的惊马?”
“来了!”我把之前抓在手里的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了驾车的马腿上。
第九十七章 黄池会盟(二)
左边的马吃痛抬起了前蹄,右边的马不明状况仍往前跑,华美的车驾眼看着就要倾倒,无恤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飞身跳上了那辆摇摇欲坠的马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呵,原来用石头打马真的跟打狗一样简单。我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庆幸小时候的绝技还没有丢。
等赵无恤把马车停下来时,驾车的白衣婢子已经吓到魂飞魄散,跳下车坐在地上半天都没起来。
车幔掀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绿衣女子,发丝高束,星眸琼鼻,右手轻轻地搭在腰间的银鞘长剑之上,整个人全无惊慌之色,如一支傲雪寒梅绽放在我面前。
莫非她就是传说中的越女夷光?夫差爱慕的竟是这样英气逼人的女子?!
我心里正犯着嘀咕,那绿衣女子看了我一眼,弯腰从马车里扶出了一个颤巍巍的美人。那美人低着头,从我这边只能看到她微微蹙起的两道笼烟眉。
这才是真正的美人啊,连蹙眉都这样好看。我在心中暗暗赞叹,连忙跳下马走到她身旁:“姑娘没事吧?刚刚车轮溅起石子,恰好打中了马腿。幸好有我兄长在,不然姑娘这漂亮的马车怕是要毁了。”
女子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一下便呆住了。好一个泪光点点,娇喘吁吁的绝世美人,她眼中的泪珠儿若是流下来,纵是石头做的心都要化了。
“你等何人?为何会在此地?”绿衣女子见我盯着美人发呆,一解长剑挺身挡在她身前。
“襄儿,无妨的。”美人从绿衣女子身后走了出来,欠了欠身子,柔声道,“谢侠士相救之恩。”
我把赵无恤往身前一拉,笑道:“是我兄长救了你,姑娘要谢就谢他吧!”
美人和无恤互见了一礼,我笑着又道:“姑娘,我看你这驾车的婢子吓得不轻,不如让我兄长送你们一程?”说完我又在无恤背后悄悄地推了一把。
赵无恤回头冷冷地瞪了我一眼。我心道,你瞪我做什么?能为天下第一美人驾一回车,回头告诉烛椟,还不羡慕死他。
“这样就有劳勇士了。”美人没有反对,道谢之后在白衣婢子的搀扶下重新坐进了马车。佩剑的绿衣女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我和赵无恤,转身也进了马车。
“兄长莫要让车驶得太快,颠簸了美人姐姐。”我笑着冲赵无恤摆了摆手,他冷着一张脸,抓起缰绳大喝一声,驾车飞驰而去。
我牵了两匹马踱着小步行在湖边,想起自己刚才看着美人发傻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哎,原来她就是施夷光啊!听说夫差为了她,花三年的时间聚材,五年的时间日夜赶工,累死了无数工匠,才建成了高三百丈,宽八十四丈的姑苏台。后来,夫差又令王孙在灵岩之上修建了馆娃宫,铜勾玉槛,饰以珠玉,供她平日游玩嬉戏。宫中另有一条特殊的廊道,工匠凿空廊道下面的岩石,用大瓮铺平,再在上面覆以厚板,当施夷光穿着木屐从上面走过时,就会发出铮铮锵锵的声音。
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宠爱,这便已经是极致了吧……
等我慢慢走回营地时,伯鲁和无恤已经在我帐中端坐。
“怎么样?夫差见你救了他的美人,可赏你什么东西了?”我微笑着跪坐在他们身前。
无恤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纹饰精美的玉佩放在案几上:“他解下自己身上的佩玉送给我了,你若喜欢便收着吧!”
“小儿,你怎么知道那车里坐的就是施夷光?”伯鲁笑问。
我拿起玉佩看了看,笑道:“我听说夫差为施夷光在馆娃宫建了一条‘响屐廊’,又在廊上挂满玉片,想来他们两人中间一定有一个人喜欢听珠玉相击的声音。那马车的四角挂了足有一尺长的玉串,且都是美玉,相撞相击很是悦耳。这个时候在黄池的,除了美人施夷光,还有谁配用这样的香车?”
“这个我也有所耳闻。只是夫差怎么会让这么一个大美人独自出行?若是半路遇上的不是你们,而是贪色的歹人,那可就惨了。”伯鲁感叹道。
“世子还没见到美人的面,就心疼起来了啊!”我捏着下巴调笑道。
“她身边佩剑的女子身形矫健,只看她刚才解剑的速度和气势就显然是个以一当十的剑客。幸好她刚才随施夷光坐在车内,不然你的小伎俩早就被她看穿了!”无恤瞥了我一眼,嗤笑道,“打马腿?我今日总算信了烛椟当日之言,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这小儿不敢做的?万一我制不住惊马,你又当如何?”
“我自然是知道你的能耐才使了这个手段,如今没有花钱就见了美人,还得了夫差的赏赐,这不是一举两得嘛!”我笑嘻嘻地把玉佩递给无恤,“留着吧,兴许以后还能派上用场。”
伯鲁喝了口水看着我直摇头:“秦国的伍将军对你真是太过纵容了,像你这样放肆的小儿,若是生在我们赵府,恐怕早就被打死了。”
我听到伍封的名字心中一硌,伸手夺了他的杯子正声道:“好了,世子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登台观礼呢!”
“没事,现在还早呢!”伯鲁笑道。
“明日要检阅四十万兵士,一千两百辆革车,你一站至少要三个时辰,若不想到时候晕倒,现在就赶紧回去休息!”我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高声道,“恭送世子!”
“她这是怎么了?这脸色说变就变。”伯鲁站起身来一脸无辜。
“兄长是提了不该提的人,没关系,明天她自然就好了,我们走吧!”无恤看了我一眼,扶着伯鲁出了我的帐子。
我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都说了要忘却前尘一切重新开始,为什么一想到那个人,心还是会隐隐地痛。
第二日,鸡鸣过后半个时辰就听到士兵们集结的号角,我蜷缩在床上想多赖一会儿,但很快就被史墨派来的两个童子拉了起来。
白色绢丝里衣外套了一件青色朱红缘的深衣,腰间系以同色革带,配双夔龙金带钩,长发齐束用白玉螭龙冠固定,转了一圈迈了几步,觉得自己像足了翩翩美少年。
走到帐外,天还未亮,目光所到之处皆是整装待发的士兵。
“太史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我一边走一边问小童。
“是卿相要见巫士。”小童低头回道。
是赵鞅要见我?
我加快了步子,远远地看见有四个黑衣劲服之人从史墨的帐子里走了出来,待我走到跟前时,他们已经消失在迷蒙的晨色之中。
“子黯见过卿相,见过太史!”我进了营帐,给坐在上首的赵鞅和史墨行了一礼。
“听说你昨日使计让无恤儿救了夫差的爱妾?”赵鞅问。
“然。”我躬身回道。
“甚善!”赵鞅捻须点了点头,转头对史墨笑道,“昨日,吴国的司礼因为军队检阅的顺序,在我帐中吵闹了一天。后来夫差见无恤儿救了他的女人,立马就同意了我们之前的安排。哈哈哈,太史,你这弟子果真是一颗福星啊!”
“这是卿相的福泽所至,小徒只是碰巧罢了!”史墨颔首微笑着回道。
赵鞅心情大好,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帐外,高喝一声:“好,今日我倒要见识一下吴国的千乘之师,走吧!”
吴国受检阅的军队排在晋国之后,车马兵卒绵延足有十里。
中军士卒百人一行,百二十行皆是白舆,白旗,白甲,夫差披甲戴冠手持一丈多高的大面素色旌旗,立在革车之上,一时间马嘶角鸣,尘土飞扬,望之使人叹服。
紧随而上的是吴国左军,赤舆、赤旗、丹甲,远远看上去像是平地里升起了一路燎原之火。而后又有王孙骆带领的右军,黑舆、黑旗、玄甲,右军将少儿郎意气风发,引得众人啧啧称赞。
东方初明之际,兵阵已定,夫差亲自击鼓,军中万鼓皆鸣,三军哗吟,响震天地。
高台之上,晋侯与鲁公脸上皆是一副殷羡之色。
这两位国君说来也是可怜,晋侯无权,国内有赵鞅主持朝政,鲁公同样大权旁落,贵卿季氏横行鲁国。如今,他们二人看到夫差这般风光,心里除了羡慕之外,兴许还有些苦涩。
我原本站在史墨身后,忽然一阵轻风吹过,一缕淡淡的幽香蓦地钻进了我的鼻子。我侧过脸,眼角瞥见一道红影立在高台左侧,于是就向史墨告退,慢慢地挪了过去。
此时,美人的身边有绿衣女子护着,我不敢靠太近,只能隔着几个人,偷偷地去看她。
施夷光站在那儿,全身像是蒙了一层雾气,笼了一圈清辉。你盯着她看,不知不觉便会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专注,施夷光突然把头转向了我。那是一双悲伤的眼睛,它们隐隐透着水汽,藏匿着不能描绘的情感。
她在为谁悲伤呢?我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高台之下,夫差正张开双臂接受万军欢呼,他在享受着他人生最辉煌,最骄傲的时刻,当然也是最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