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行道迟迟(一)
无恤抽走我握在手里的薄皮卷,我暗呼一声想夺回来,幸而他只随意瞟了一眼就放下了,俯身抱起我道:“妇人有孕不是应该会变胖吗?你这小妇人怎么轻成这样?”
我松了一口气,抓着他的衣襟责怪道:“我不怨你,你还敢来嫌我?臣子为君守丧需服斩衰(1),三日不食粒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肚子里装了一个,还要一连三日不吃不喝,跪诵巫辞。若不是于安谏言新君让尹皋出任丧礼司祝,又暗中为我偷送米粥,你此刻怕都见不到我了。”
“我既无能也是该受你一顿骂。骂吧,我好好听着。”
“算了,你若能来,一定会来。你不来,总是身不由己。想来却不能来,也未见得这几日就比我好过。”
“不是不好过,是度日如年。”无恤双手一收将我抱到面前,低头用冰凉的鼻尖蹭着我的额头直滑入我的颈项。我怕他放肆急忙伸手推了他一把:“于安那里你可要好好谢一谢,他和四儿都以为你负了我,对你可是满肚子的怨气。”
“知道了,待得时机成熟,我一定好好谢他们。不过这次除了要谢小舒,你还得再谢一个人。”无恤贴着我的脸喘了一口气,弯腰将我放在书库角落的卧榻上。
“谁?”
“你师父。”
“我师父?”
“定公大丧,宫中诸人皆要禁食。董舒即便再得君宠,也不敢让司膳房为你生火做饭。那三日,整个宫里,国君就只许太史一人一日两碗清粥。可他见你不适,就托董舒将粥全都留给了你,自己忍饥挨饿了。”
“什么?!”我惊诧,史墨在灵堂上晕厥的画面即刻钻进了脑袋。
那日,我见过公输宁后匆匆入宫,见到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才想起来,丧礼前三日是要禁食的。可人已经入了宫,我也只能安慰自己,三日不食,咬咬牙也就熬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可哪知有了身孕,一切都不同了。正午未至,饥饿的疼痛已绞得我肠子打结似的痛,送魂的巫辞没力气唱,犯起恶心时,连张嘴做样子都变得困难至极。
史墨那会儿与我半句话都没说,可他将我的痛苦全都看在了眼里。那日午后,我从于安那里得了一碗清粥,史墨却在第二清晨昏厥在了晋公灵床前。
“你既知道我师父在做傻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他是什么年纪的人了,我若知道,定不会喝他那两碗清粥。你当年既进得了齐宫,怎么就进不了晋宫了?你进不来,你在宫里总有耳目,随手塞我一个黍团也好,你可害死我了!”我想起史墨双目紧闭的样子心里不由一阵阵发痛,这种痛叫不出来,吼不出来,只得逮着无恤出气,可气没出完就叫我想到了一个更荒唐的可能,“赵无恤,你不进宫给我送吃的,不会是一开始就是算计好我师父的吧?”
“太史气傲,你又倔强,老牛顶上小牛,我总得拉拉。”
“赵无恤!”
“你先别生气。”无恤捏着我的手,柔缓了声音道,“你和太史公闹了这么久的别扭,也该和好了。再过些日子,你就要离晋了。三年两载的,谁能说得准你回来时,太史就一定还在。我这回出的是下策,可我懂你,我不想你将来后悔。太史在灵堂上晕厥,国君当日就叫人另添了饭食。算起来,你饿了半日,太史也饿了半日。你若怨我,我再回去饿上三日,赔你可好?”
我不回答,只瞪着无恤。无恤皱眉,求饶道:“可好?”
“好,当然好,最好饿你个十天半月,饿得你肚内空空再出不了这样的馊主意!”
“十天半月?我的小芽儿,你阿娘有孕不长肚子,光长脾气,她这样心狠,你将来可不能学她。”无恤哀嚎着将脸贴到我肚子上。
我一把推开他的脑袋,愤愤道:“是千万别学你阿爹,恶人还嘴贫。”
“我也不是真的狠心要让你和孩子受饿。白日里几百双眼睛盯着,我进了宫,也进不了正寝殿。你入宫那天夜里,我其实已经带了你爱吃的东西翻了宫墙,可怎么都找不到你。你到底睡在哪里?”
“我……”定公死后,新君姬凿夜不能寐,我虽是守灵的巫士,却要每夜跪在活人的榻上陪他入寝。怀孕的妻子陪国君入寝?这事要解释给无恤听时,怎么就变得那么奇怪。
“我在姬凿房中。他梦魇缠身,惊恐难眠。”
“你在国君房中守夜?那你这些日子岂非都没好好睡觉?”无恤脸色大变,一把扯过薄被将我牢牢盖住,“赶紧睡觉!居然还躲在这里看什么人皮机关图!”
“你怎么知道那是机关图?!”
“先睡觉。”无恤不理会我,只把我抬起来的脑袋又重新按回榻上。
“你是不是偷拿了我的机关图,快还给我!”我扯着无恤的袖子猛坐起身,他冷哼一声避开我的手道:“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出宫了不来看我,倒去了馆驿,看来古怪都出在这机关图上。人皮图卷、密室暗道,这图上画的难道都是智府密室里的机关?”无恤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微黄的薄皮卷。
“快还给我!这图与智氏无关,与你也无关。”我急忙伸手去抢。
“与我无关?这样险恶的机关,新绛城里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你既要救你兄长,还藏着掖着做什么?”
是啊,新绛城里除了他,没人能帮我。可万一公输宁给的钥匙开不了阴阳锁,无恤和阿藜就都活不了了。我想要救阿藜,又不敢让无恤去冒险,我到底该怎么办?
“怎么了?一副要哭的样子。这若真是智府密室里的机关图,你该高兴才是啊!”
“晋侯大丧第一日,鲁国公输宁来太史府找过我了。”我轻叹一声,如实道。
“公输宁?鲁国公输宁?”
“嗯,你手上的人皮卷的确就是智府密室里的机关布局图,这只‘黑虎’就是密室大门的钥匙。”我从怀中掏出“黑虎”放在无恤手中。
无恤由惊转喜,大笑道:“这么好的事,你瞒我做什么?我早先还担心你因挂念药人之事不肯离晋,如今这密室的钥匙既已到手,我就可以替你救出兄长,送他到楚国与你团聚了。”
“这事没那么简单。公输宁说,这钥匙是只‘新虎’,它背上的虎纹若有一处与当年的不同,密道中的石门就会落下。到时候,水淹密室,里面的人、外面的人都活不了。阴阳锁,隔阴阳。红云儿,我不是信不过公输宁,也不是不想救阿藜,我就是……”
“你就是不敢让我去冒险,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危险。”无恤轻叹一声,将我揽到胸前。
“一分的危险,撞上了就是万劫不复。”
“你要救他,却不想让我去。难不成,你深更半夜躲在这里研究机关秘术是打算带我们的孩子一起进密道?届时,叫智瑶得了你和孩子,再发个善心放了你阿兄?”
“当然不是。”
“那你除了我,可还有别的人选?”
“没有。”我脑中闪过赵稷阴沉的脸,但随即摇头将他赶了出去。
“那就好了,这机关图你且容我带回去再多研究几日。我向你保证,阿藜若还活着,他就一定有机会听你喊他一声阿兄,听我对他说声谢谢。你信我,好吗?”
“我信你,可这钥匙……”
“我的小妇人,你孕后这般痴傻,我到底是该喜,还是该忧啊?这世上既有‘新虎’必有‘旧虎’,待我找到那只‘旧虎’换了来,不就行了。公输宁可告诉你,密室入口在何处,钥匙又存在谁身上?”
“他没说,他只说一应机关由他铸造,密室建在何处却毫不知情。”
“不知?那石门落闸,大水灌室的话可是他告诉你的?”
“是他,难道这话另有蹊跷?”
“我只是有个猜测。”无恤微眯着眼睛,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我的面颊。
“什么猜测?”
“既是猜测就未必是对的,如果不对,何必让你空欢喜一场。先睡吧,你这些天太累了,我在这里陪你。”
“你不说,我怎么睡得着?密室到底在哪儿?你把机关图拿来我再看看!”
“睡吧!小芽儿累了,芽儿娘快睡。”无恤将我重新按在榻上,强迫我闭上眼睛,“一盏灯的时间,你闭上眼睛让我这样陪你一小会儿。什么都别想,等这盏灯盘里的灯油燃烬后,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说话算数?”我睁眼偷偷瞄了一眼床头灯盘里所剩无几的灯油。
“算数。”无恤一笑,轻轻合上了我的眼睛。
石门……大水……大水……我抓着被角,心里想的全是密室所在,可不知怎么的,想着想着脑袋越来越浑,不一会儿竟真的睡着了。
沉沉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人不在藏书库,无恤不见了,机关图也不见了。我努力想要回想起机关图上画的一切,可我引以为傲的好记性似乎抛弃了我,有那么一刻钟,我的脑海里白茫茫的,只有一个声音在高喊:“饿——饿——饿——”
天啊,怀孕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它不仅在以一种全然陌生的方式改变着我的身体,还在一点点地企图控制我的思想。小芽儿,小芽儿,你可要害死阿娘了,除了吃,除了睡,咱们还有很多要紧的事要记住的呀!
第309章 行道迟迟(二)
这一日,我没有机会再见到无恤就被迫重新入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周王四十四年秋,定公的噩梦随着他的死亡结束了,他哀而不伤的丧礼如一层结在冬日冰湖上的白霜遮住了稀薄的冰层,也遮住了冰层下从未消失的危险。新绛城陷入了一种虚假的宁静,所有人都屏息而行,生怕一句高呼就会震碎这座脆弱的城池。
半月前,无恤暗通史墨以晋楚两国共祭三川为由请新君姬凿派我前往楚国。
晋楚东南边境,自今年夏末就一直深受干旱所苦,入秋后多地更是滴雨未降,河道干涸。楚人将干旱归结于贤人令尹子西的亡故,而晋人则纷纷传言大旱是定公薨逝,公族衰弱的噩兆。
对于我出使楚国之事,智瑶是严词反对过的。但楚王的信函上写着我的名字,新君姬凿的坚持也逼得他不得不做出让步。
待定公的棺椁运出宫城,在宗庙停放后,我肩负着使楚的君命离开了宫城,回到了太史府。此时的我与之前见肉就呕的模样完全不同,每每与史墨在府中同吃早食,都恨不得一口能吞下一只豚猪。
“再添一份。”我将手中陶碗交给身后的巫童,巫童接过又给我盛了满满的稷羹。
史墨抬头看了我一眼,将自己身前的黑陶高脚豆推到我面前。
我看着黑陶底上淡黄色夹着翠绿色苗菜的鸡肉丸子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嘴上却说:“为主君守丧,年不过七旬,不可食肉。”
史墨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径自夹了一颗鸡肉丸子丢在我碗里。
我盯着那丸子看了半天,终是低头把它吞进了嘴里,吃得太快,是咸是淡都没尝出来。
“后日何时出发?”史墨问。
“日出,从南门出。”
“好。到了楚国替我问候楚国国巫,共祭三川的事,你要尽心。”
“嗯,弟子明白。”
“都吃了吧。”史墨将另一豆青梅羹也推到我面前。
我低头默默吃着,寂静占据了整间屋子。出宫后,我每日都会与史墨一起吃上两顿饭,说上几句话,就是我们奇怪的“和解”。没有掏心挖肺的解释,没有涕泪横流的道歉,我在太史府住下,他亦没有再搬去竹屋。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着。
“我吃好了。”我狼吞虎咽般将桌上吃食一扫而空,陶豆里最后一点青梅酱也用手指抹了塞进了嘴里。吃罢抬头,却见史墨正望着我出神,苍老浑浊的眼睛里隐约似有一片水光。
“师父,你怎么哭了?”
“人老了,眼酸。”史墨转头,再看我时已一脸常色。小童撤了食具,离开时替我们带上了房门。史墨净了手,将水匜放到了窗边的木架上:“子黯,你此番能有机会离晋,实属难得。楚国山水灵秀,既然去了,就别急着回来。”
“弟子明白。”
“嗯。有朝一日,你若得以归绛,而我已不在人世,切记得你与为师的承诺。动土移棺,我不会怪你,还要谢你。”
“师父……”史墨这番话说得极平淡,却听得我喉头发硬。
“好了,退下吧。”
史墨挥手命我离开。我讷讷地起身,走了两步,却忍不住停了下来。静室之中,史墨站在窗前,雪白的长发映了阳光,晴雪一般。十四岁的我,第一次看见他就哭了,二十岁的我想要记住阳光下这张静默的面庞,然后微笑着离开。可泪,怎么忍得住。史墨年迈,这一转身是生离,亦或许是永别。
“师父,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我都会原谅你。我原谅你,所以也请你不要那么自责。弟子不孝,求您等我回来,等我陪您终老,为师父您洗发换衣,孝服送行。”我跪地端端正正行了大礼。
史墨没有回头,他的侧颜融化在阳光最温暖的光华里模糊不清。半晌,他道:“不用原谅我,无妨的,这样已很好了……”
秋日大约是最适合离别的季节,阳光那样淡,天空那样远,站着站着,一回头,就在他的眼里落了泪。
雁湖畔,我与无恤相拥了一整日,看着南飞的群鸟从头顶飞过,鸣叫着,变成遥远天幕上的一道道孤影。无恤出奇地安静,他知道我不喜道别,道别的话就真的一句也没有说。我躺在他怀里,静静地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难过了便在他衣襟上蹭一蹭泪,想他了便勾下他的脖子叫他细细地吻我。
“红云儿,我要走了。我们再没有朝朝暮暮了。”
“不,我们活百岁,我们还有数不清的朝朝暮暮。”
强忍着悲伤的男人展开他漆黑宽大的袖袍俯身将我团团抱住。这世间,共死不难,共生竟这样难。
流云飞逝,时间乘着枝头落叶从我们身旁翻飞而去,抓不住,留不住,终还是飘入了暮色下金红色的湖泊。薄云散,寒雾聚,不道离别,离别却依旧会来。
“今夜在这里等我。”无恤在我耳边呢喃。
“你要去哪里?”
“我去带一个人来见你。”
“你要……”
“对,等我,我会把他带来见你。”
秋日的金轮坠落远山,山巅苍茫的绚丽随着无恤远去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天边。又惊又喜,又慌又惧,我捂着一颗狂跳的心站在草屋前,看一片湖水轻波荡漾,从金转暗,又从暗中浮出一层月的银白。
今夜,就在今夜。
阿娘,我找到阿藜了,我就要见到你的阿藜,我的阿兄了。
“大水灌室,石门落闸”。那一日公输宁临走时对我说的话,其实就已经告诉了我智府密室的位置。智府之中唯一可以启动密室机关的“大水”只有一处。
六年了,那漆黑的湖面上细长狭窄的虹桥,虹桥尽头高墙围筑的奇怪小院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夜,我几乎已经到了他的牢笼前,却走了,再没有回去。智瑶封水榭囚禁智宵是假,囚禁药人才是真。残酷的真相就摆在我面前,而我居然视若无睹。阿兄,如果那天夜里你听见了我的声音,请你不要对我失望,也不要对自己绝望。你等我,这一次我不会再抛下你,这一次让我来护着你。我带你走,我们去比邯郸城还要美的地方,我们找一片绿地为阿娘种一片木槿花,然后我们再不分开,再不。
从清晨到夜半,这是我离开晋国前的最后一日。面对与无恤的离别,我哀伤却仍怀着对未来的希望;面对与阿藜的相聚,我担忧却夹杂着幸福的狂喜。
这一日,于我而言如此重要;这一日,于我而言本该如此美好。
是啊,本该。
当赵氏的黑甲军冲进草屋时,我见到了赵鞅病中苍老的脸。他按着长剑站在如龙的火光中,面色萎黄,形如枯槁,可盯着我的一双眼睛却闪着慑人的光芒。那光芒里有惊愕,有怀疑,更多的却是愤恨。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在我离晋前的最后一晚,他终于知道了我的秘密。
无恤不在,面对黑甲军的剑阵,我无力挣扎,也无处可逃。
我被人捆了手脚丢上了轺车,有军士在我头上罩了一只粗麻布袋。布袋之下,我什么也看不见却清楚地知道月光下美丽的雁湖已离我越来越远。
我等不到他,也等不到阿兄了。
第310章 鸾鸣哀哀(一)
再睁眼时,人已身在赵府之中,没有阴寒刺骨的地牢,也没有勾肠破肚的可怕刑具,在我眼前是一扇淡黄色的梨木蒙纱小门,门上透着温暖灯火的薄纱,还是我去年夏天亲手挑来送他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伯鲁……赵鞅为什么要带我来见伯鲁?
我疑惑回头,赵鞅盯着我,愤然道:“当年是老夫灭你族亲,毁你邯郸,可我大儿不曾,我大儿待你诚如赤子,你何故歹毒至斯!”
歹毒至斯?
在赵鞅悲愤的目光下,我愣愣地推开了眼前的房门。
昏黄的房间里,伯鲁仰面躺在床榻上。秋夜微凉,他屋里竟一列摆了三只青铜高炉,炉里烧着木炭,半炉赤红,半炉已成灰烬。炙人的火气闷热难抵,可床榻上的人却还紧紧地裹着一条厚重的灰褐色毛毡,一动不动,犹如一颗巨大的沉睡的茧。
我低唤了一声伯鲁的名字,趴在床榻旁的明夷转过脸来。苍白、憔悴,明夷往日绝美的面庞上没有一丝活气,只一双红肿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化了水般不住地往下淌泪。
“你怎么了?他怎么了?”明夷的模样叫我慌了神,我几步冲到伯鲁榻旁,急问道,“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医尘呢?”我伸手想要掀开伯鲁身上的毛毡,可两只手却虚虚的一点劲儿都使不上来,扯了半天,灰褐色的蚕茧纹丝不动,蚕茧里的人也纹丝不动,“这是怎么了,前几日不还好好的吗?明天,我们就要出发去楚国了呀,你们的行囊不都装上车了吗?伯鲁,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我拍着伯鲁的脸,可怕的猜测已经让我浑身发抖。
“走……快……”床上的人终于醒了,他想要睁眼,但发肿的眼皮只堪堪掀开一道细缝,又紧紧地合上了。“明夷,明夷……”伯鲁颤抖着,他梗起脖子想要说些什么,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除了“明夷”二字依稀可辨外,其余的都只是咕咕的闷响。可伯鲁不停,他张着嘴,不停地*着那些旁人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话。
“不要对不起,我不要你的对不起……闭嘴,不要说了,我不要听了!”榻旁痛哭的明夷忽然起身扑上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伯鲁眉头一皱,就真的停了。
明夷收了手,他低头颤抖地捧住伯鲁的脸:“你……你说话啊!”明夷的泪一颗颗,一串串地落在伯鲁的脸上,可伯鲁不动了,他淡青色的眼窝里蓄了一汪他怜惜之人的泪,可他却只能任它们冰冷,满溢,然后滑落。
凄厉的悲鸣声自明夷喉间溢出,他扑上去死死地抓着伯鲁的肩膀。门口呼啦啦冲进来一群人,有人去拉明夷,有人去掐伯鲁,我被人拖着像麻布袋子一般丢到门外。疯了一般的明夷被一群人拽着衣襟,扯着袖子,拎着大腿,又摔又扭地抬出了房门。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我不知所措。我在喊,却不知道自己喊的是明夷,还是伯鲁,又或者从始至终我只是随着明夷一同哭号。
“妖人,你不要演了。医尘都已经找到你放在药里的毒物了!”有人踩着我的手,将一只湿漉漉的青铜盆丢在我面前,她说:“卿父,这就是妖人下毒的证据。”
“盆里装的是什么?”赵鞅问。
有巫医将铜盆从我面前端走,半晌回道:“禀家主,是苍耳子。巫士……妖人掩埋的药渣里,每一层都有这毒物。”
苍耳子?药渣里怎么会有苍耳子?!
我惊愕抬头:“不是我。”我是赵稷之女,可我从没有下毒害人!
“替你煮药的婢女都畏罪逃走了,你还敢狡辩!”姮雅瞪着我,蜜色的面庞狰狞可怕。
“四儿!你们把她怎么了?”
“你那婢女替你下毒杀人,今日一早就已经逃走了!”
“逃走?不可能,你休要血口喷人!”
“谁血口喷人了!卿父这几月的药就只有你们两个碰过,如今有药渣为证,你还敢狡辩!要不是大伯试药,体虚毒发;要不是国君薨逝,医尘得以出宫;我们一府的人就都叫你们给骗了!你这妖人好恶毒的心肠!”
“禀卿相,亚旅不在府中,只抓到那女婢的儿子。”黑衣侍卫奔到赵鞅身边。
董石!我混沌的神识里骤然劈下一道电光:“你们抓一个小儿做什么?这事与他们府上无干!与四儿无干!”我一把推开姮雅踩在我手上的脚,猛地起身,赵鞅周围的侍卫即刻又来按我。
“阿娘,小阿娘,小阿娘——”漆黑的院外传来董石稚嫩的哭声,我因悲伤而消失了的恐惧在那一声声凄厉的尖叫声中直冲心头:“你们要干什么?!”我厉喝。
姮雅恨道:“你那女婢下毒害人,大伯若有个三长两短,自然是要她的儿子替她抵命!”
“你……他只是个孩子。”我知道姮雅恨我,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夜她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她一个北方的外族人却好像知晓这纷乱背后所有的秘密。
“他是个孩子,可卿父当年灭邯郸时你仍在母腹,一个女婴尚且能惹下今日的祸事,更何况一个五岁的男童!大伯就是因为仁孝才遭了今日之难,卿父,你切莫心慈手软……”
“好了!”赵鞅抬手制止了姮雅的话,他转头对院门口的侍卫们喝道:“抓到罪婢格杀勿论!把罪婢的孩子带进来!”
侍卫们握剑飞奔而去,一句“格杀勿论”让我的理智荡然无存,我冲赵鞅大喊道:“是我,都是我一人所为!四儿不知我身世,亦不通药理。赵鞅,你不能不查不问就定人死罪!他董安于为你而死,这门外是他唯一的孙子!”
“果真是你要杀我父子,为你邯郸一族复仇?”赵鞅怒瞪着我往前迈了一步。
我僵立着,董石尖锐恐惧的哭声如一根根长针刺入我的耳朵,扎进我的心口:“是——是我,四儿无辜,她什么也不知道,这事与她无关,与董氏无关。董氏一门忠心奉主,求卿相收回成命,放过董舒,放过四儿,也放过孩子吧!”
“带下去!”赵鞅瞪着我,对院中众人高声道,“今夜之事若有谁密告世子,杀无赦!”
“诺!”众人齐应。
卫士反扭住我的双手往院外走去。廊柱旁,同样被人拧住手脚的明夷抬起头来。我忍着泪拼命地冲他摇头,他的视线从我脸上移过,落在远处梨木蒙纱的小门上,一滞,复又见他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我没有下毒,下毒的不是我。可除了我和四儿没有人碰过赵鞅的药,我该如何解释一件连自己都解释不了的冤事?
第311章 鸾鸣哀哀(二)
赵府的地牢里没有一丝天光,对于终日陷在黑暗里的我而言,无论外间日月如何轮转,我的世界始终停留在那个悲伤的叫人癫狂的夜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抱着肚子蜷缩在阴湿的墙角,头顶不时有腥臭刺鼻的粘液顺着墙壁滑下。这里曾是刑室,落在我头顶的也许是死人的血,也许是他们死前被刑具勾出身体的肠液,亦或者是他们腐烂的身体的残余。可我不敢动,我看不见,但我的耳朵告诉我,此时与我同在的,除了无数的虫蚁外,还有满室饥肠辘辘的老鼠。
这数月里,是谁在我备的药里下了毒?那一日,又是谁将我的身世告诉了赵鞅?四儿去了哪里?于安又去了哪里?无恤有没有救出阿兄?他知道我在这里吗?我的小芽儿,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此前在赵府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被关进地牢后,外面又发生了什么,无边的恐惧下,我脑中层出不穷的猜想已让自己濒临崩溃。
赵鞅来的时候,啃咬争夺我足衣的群鼠一哄而散。
没有随从,没有施刑人,他一个人拄着拐杖走进了地牢。
赵鞅是真的老了,病入膏肓了,他强撑着精神站在我的牢房前,我看着火光中的他,却仿佛看到一截被岁月和虫蚁摧残的朽木正在烈阳的炙烤下一寸寸地崩离塌落。不管这数月里,是谁在他的药中下了毒,我的父亲都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
“赵稷在哪里?”赵鞅问。
“我不知道。”
“你不肯说,是想一试我府中刑具的滋味,还是想求得一死好护你父周全?”
赵鞅神情肃穆,我低头自嘲一笑,兀自走回角落坐下。
“好,很好,老夫知道你不怕死,可不管你的嘴有多硬,等你尝过我赵府刑师的手段,你自会同我说实话!”
“卿相,我方才同你说的本就是实话,赵稷身在何处,我是真的不知道,也不想胡乱说一处让黑甲军空跑一趟,徒增卿相的怒气。但我的实话,你不肯信;我那天夜里明明是被逼着说了假话,你却信了。所以可见,真真假假,信或不信,都只由卿相一人,与我无关。卿相今日来,若还想好了要听我说些什么,就直说吧,不必劳烦刑师,我定一字不差地把你要听的‘实话’都说给你听。”
“你的意思是——我药中之毒不是你下的?”
“不是。”
“那就是你的女婢——”
“也不是。数月前,卿相在院中晕厥,我入赵府为医,第二日,有人神鬼不知地在我备的药材里偷放了一包苍耳子。我识得此物有毒,深怕有人要在药汤中下毒加害卿相,才特意招四儿入府相助。此后,一应汤药,洗、切、熬、煮,从不假第三人之手。卿相,我是恨你,可我心里除了恨,除了邯郸,还有伯鲁,还有无恤,还有天下,我想要你活着,哪怕只再活三年、五年,活到无恤羽翼丰满,不再受智瑶欺凌。所以,要你死的人,根本不是我。”
“那是谁?”
“是……”
“是你的父亲赵稷,是他要我死,要赵氏亡。”赵鞅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他透过牢栏看着我道,“二十年前,因你邯郸一城叛乱,使晋众卿齐齐伐赵。我乃文子(1)之孙,赵氏若在我手中灭族,我有何颜面去见昔年赵氏死去的万千族人。你父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心中之恨,不死不休,我赵志父亦然!我不会再招刑师来,你且在这里耐心等着,不管他赵稷现下躲在何处,我定要将他捉来,叫你父女团圆,共赴黄泉。”赵鞅说完,深深看了我一眼,弯腰曲背而去。
我慌忙起身抓着牢栏冲着他的背影大叫道:“卿相留步——”
赵鞅沉沉咳了两声,停住了脚步,他转过头看着我叹息道:“子黯,你说的很对,真真假假,信与不信都在老夫一念之间。所以,你该知道,你有没有下毒,我信不信你,都不重要。只要你承认你是赵稷的女儿,那你现在无论再说什么,求什么,你照样都得死。”
“子黯明白。”我当然知道自己不管有没有下毒,仅这身血脉,他就不会叫我苟活,所以我根本没打算向他求饶,我整理了衣袖,跪地端端正正地朝牢笼外的人行了大礼,道了一句,“稚子无辜,望卿相念及旧人。”
赵鞅闻言久久没有出声,半晌,才道:“阏于(2)于我赵氏有恩,董舒前夜负荆入府,他的小儿已叫他带回去了,你不用担心。”
“谢卿相恩德。”我俯身顿首,赵鞅却看着我怆然道:“你幼时曾在黄池助我,前岁又替我出征伐卫,老夫本该也谢一谢你,可你不该是赵稷的女儿,更不该害我连失二子。将来黄泉地底,莫要怨怪老夫寡恩无情。”
二子?
连失二子……
赵鞅走了。我又悲又惧,浑浑噩噩哭了几场,便昏睡不醒。睡梦中好似看见了无恤,他手里牵着阿藜跑得极快,在他们身后跟着一只斑纹扭曲的黑虎和一片血色的惊涛骇浪。
我惊恐不已,明夷将我从噩梦中唤醒。我睁开眼,见到天人似的他,便恍惚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可等我真正醒过来,看清明夷怀里的人时,便只能抓着地牢里发霉的木栏嚎啕大哭了。
伯鲁的脸被洗得很干净,头上戴着他最喜欢的那只墨冠,他半躺在明夷怀里,眼睛轻轻地闭着,像是睡熟了一般。可他的下巴、脖颈上布满了死人才有的青紫色斑点,他苍白的鼻翼下两片干裂的唇翻翘着,露出一列青白的牙。我伸手握住他的手,冰冷的触感让我泣不成声。可明夷没有哭,他只是像平常一样抱着伯鲁的脑袋跪坐在我面前,他递给我一只青玉小瓶,他说:“阿拾,我们要走了。楚国路远,他现在身子重,我带不走,你把他的魂魄交给我,好不好?”
我凄然地看着明夷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告诉眼前的人,我不是神子,不会取魂,我该怎么告诉他,他的伯鲁已经死了,再不能陪他去云梦泽,为他捉鸟解闷,与他弹琴鼓瑟,相守一世。
“明夷……”
“不要说你不会。”我一开口,明夷眼中已滚下两行泪来。
“不——我会。”
“那就好。”明夷霎时破涕为笑,他低头抚着伯鲁的面颊,柔声道:“阿鲁,你且随她到玉瓶里歇一歇,等我到了云梦泽,我就带你去你说的那片漆树林,我等你化魂为鸟,叫我的名字。你不用怕,也不用着急。你可以变一只笨鸟,没关系的,我能等,我这一生已无余事,我等得起。”明夷说完伸手握住我的手腕,他玉葱似的手指冰冷如霜:“阿拾,你快一些,天要亮了,他们要来找他了。”
“明夷……”我忍住眼中酸楚,深吸一口气道,“取魂绝非易事,我现下秽物沾身引不了魂。你赶紧去找师父,取魂摄魄是他教我的。”
“师父?你可是想骗我叫师父来救你?”明夷喃喃道。
“不,你不用告诉师父我在这里。”当年智府“取魂”后,我将剩余的骨粉都送给了史墨,如今只求史墨能替我骗一骗明夷。
明夷看着我,久久应了一个“好”字,他伸手取走我手里的玉瓶,低头自言道:“很多年前,在我还不是明夷的时候,师父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这世间种种不论何人何事,终必成空。能不在乎的就不要在乎,在乎的少了自然就得了解脱。’我听了他的话,便连自身也不在乎了,这样果真就得了解脱。后来,这世间我只在乎一样东西,仅此一样,可现在也叫你们夺去了。我知道下毒的不是你,你就算要杀赵鞅,也不会眼见着他日日试药饮毒。可我没办法原谅你,永远不能……我不会告诉师父你在这里,也不会告诉无恤你在这里,我们从此——后会无期吧!”明夷俯身艰难地抱起伯鲁的尸体,伯鲁宽大的衣袖被明夷腰间的麻绳卷带着高高扯起,露出一条惨白的手臂在空中不断地晃动。我憋着一口气,憋着憋着,终忍不住放声大哭。
伯鲁死了,明夷走了,原本预备着要同行一路的人,还没启程,竟就这样永别了。
第312章 鸾鸣哀哀(三)
当墙上的火把熄灭,当无边的黑暗再度降临,我闭上了酸痛潮湿的双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我身体的深处,有个小小的生命正紧紧地依附着我,它知道我的悲伤与恐惧,可它无法言语,只能挪动身体让我感觉到它微弱的存在。
“你放心,你阿爹会来救我们的,他和我阿爹不一样,他会来的,一定会。”我抱着肚子,哀恸过后随之而来的疲乏和困倦让我有些眩晕,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明夷的话,无恤没有死,他只是我不知道我在这里。
有一个噩梦,我做了很多年,梦里总有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密室的角落里总蜷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我。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个噩梦,逃离我既定的,与阿娘一样的命运。可如今,这个噩梦还是成真了。只是我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噩梦尽头的那张脸,不是智瑶,而是赵鞅。
当我从噩梦中醒来,我忽然有了一个极可怕的念头。赵鞅将死,倘若他当年讨伐北方鲜虞时,也曾听过方士们的胡言乱语,那他会不会也像智瑶一样为求长生,为昌赵氏,将我剖腹取子?即便我腹中所怀的是他赵家的骨血?
红云儿,你在哪里?你为什么还不来?
孤独和黑暗里漫长的等待滋养了我心底的恐惧,牢房外一丝丝的动静都会让我浑身汗毛直立。
耳聋眼瞎的狱卒有时会来送饭,有时错过了这扇门便不来了。对他而言,我与之前死在这里的任何一个囚徒没有两样。他看不见,听不见,好几次,我都曾试图抓住他的手,让他起码知道我是个女子。可他从不靠近我的牢笼,每一次都像泼水一般将馊烂的吃食泼在木栏前。我够不够得到,能吃到多少,都只凭他当时的手劲。
这样过了半个月,又或许是一个月,我可怜的小芽儿竟也在我肚里长大了,他顶起了我恶臭无比的衣裳,我抚着他,他也能动一动身子告诉我,他还活着,还在和我一起煎熬,一起等待。二十年前的我,也许也这样陪着我的母亲,告诉她我一切都好,将来一切都好。我这一生所能拥有的关于阿娘的回忆,在漆黑的等待里一一地浮现,有时候我甚至不敢呼吸,怕松了一口气,她就会从我眼前消失,她赠予我的勇气也会就此消失。我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爱她,也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恨我的父亲。
可有的时候,你再爱一个人,她也不可能出现,而你恨之入骨的那个人却会在你最脆弱的时候站在你面前,轻轻巧巧地说:“我的女儿,你可想我了?”
赵府地牢,又聋又瞎的狱卒倒在了我牢房外的走道里,他没有瞳仁的雪白的眼睛瞪得极大。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黑甲军的尸体横七竖八堵塞了整条地牢的通道。
赵稷不是一个人来的,在他的身后还站红发冲天的盗跖。当我趴在盗跖的背上,像鸟儿一般飞过赵府的堵堵高墙时,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远比我想象的要更加复杂、疯狂。赵稷、盗跖,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会在一起?
盗跖将我放下时,顺手脱下自己的毛褐短衣将我紧紧裹住,然后一脸嫌弃地扯起我的头发,鄙弃道:“你怎么和她一个模样。”
我听了他的话约莫是笑了,浑浑噩噩的竟扯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隆起的小腹上,我说:“爱吃小孩心肝的恶鬼,当年我躲在阿娘肚子里没瞧清楚,你救人时的模样很是英武,不似恶盗,似君子。”
“谁要做什么狗屁君子。”盗跖冷哼了一声,收回了手。
我想再调笑他两句,可双眼一黑,人已经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中,有人一直坐在我床前,他身上清凉微辛的江离香让我梦见了初夏之日大河之畔那座天下最美丽的城池。梦里有河风徐徐,有花海荡漾,有将我放在肩头带我飞奔嬉闹,大声欢笑的父亲,那个我从未见过的,让阿娘思念一生的父亲。
“阿拾,你醒了吗?”梦醒,香散,一身碧色衣裙的阿素坐在我床头关切地摸着我的额头。
“醒了。”我闭上眼睛。
烧水洗浴、换水再浴,当我洗尽全身的污秽,从阿素手里接过那面幽王璇珠镜时,我看到了镜中形同骷髅似的一张脸。阿素替我穿衣,一层又一层,她叹息着说:“对不起,是阿姐来迟了,叫你受苦了。”
我靠坐在床榻上,我已无力分辨她是真情还是假意:“这是哪里?”我问。
“还在路上。”
“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往东南去,阿姐带你去郑国。”阿素坐在我身旁,轻轻地握着我的手。
郑国?齐人的盟国。
“四儿呢?你又把她捉去了哪里?”
“冤枉,我这回可没捉她,是你阿爹派人把她从赵府救出来了。”
“是嘛。”他赵稷有时间从赵府救走四儿,却任我后知后觉地留在无恤身边,他这是借了我的药罐下毒害人,又要借赵鞅的手让我死了对赵氏、对无恤和一份心啊!阿爹呀,阿爹,为什么过了那么多年,你还在算计我,你到底有没有一日,哪怕只有一刻,真的把我当做自己的女儿?我心中郁愤,眼睛发酸,只得撇过脸,闷声道:“四儿现在在哪里?我要见她。”
阿素摸着我的头发道:“四儿姑娘比你早走半个多月,这会儿兴许已经到郑国了。等我们也到了郑国,你自然就能见着她了。小妹,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赵无恤的吧?”阿素伸手来摸我的肚子,我头皮一麻,整个人已不自觉地往后挪了一步。
阿素倒不见恼,只笑看着我的肚子道:“你这肚子里的孩子可真是个命硬的,这么连番折腾,你都没了人形,他居然还有力气扒着你。可见啊,他是有多喜欢你这个阿娘。不像我以前肚子里那个,颇没良心,我才跑了一跑,哭了两回,他撒手就不要我了,和他阿爹一个模样。”
第313章 故人故城(一)
孩子?阿爹?!阿素的话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听得心惊肉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之前怀过一个孩子?谁的,张孟谈的?难道张孟谈当年真的没有死!
我正欲详问,阿素却捧着我的肚子,微笑道:“小娃娃,再等两日我们就不坐车了,姨母带你阿娘坐船去,到时候也叫你这暖心的娃娃好好舒服舒服。”
“阿素?”
“哦,对了!那案上的镜子是盘让我转送给你的,他说你娘不在了,送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阿素指着案上的幽王璇珠镜道。
“阿素,你的孩子是张先生的吗?那年在齐国,张先生没有死,驾车落在湖里淹死的人不是他,对不对?是你救了他吗?”
“是,当年是我鬼迷心窍救了他,藏了他,硬叫他同我过了这几年糟心的日子。好在,他前月里又死了,他的孩子也没了,省得我一个没出嫁的姑娘,还要拖着个没爹的孩子浪费大好年华。”阿素莞尔一笑,款款起身,“行了,阿姐走了,你先好好休息吧,晚些时候,你阿爹还要带你去见一个人呢。”
“我不困乏,我们再出去走走吧!”我连忙拖住阿素的手,阿素大笑,拍着我的手道:“小妹,你这不是可怜我,想出门说些什么好听的话开解我吧?放心,我不过是没了个孩子,一块黏答答的血肉罢了,痛过了就忘了,没什么好安慰的。”
我紧紧地握住阿素的手道:“我如今这副鬼样子,哪有资格去安慰你。不过是许久不见阳光,想出去走走罢了。”
“行,我这人最听不惯那些安慰人的好话。你若说了,我一准是要翻脸的。我若翻脸,你可又要怕我了。”
“知道了,走吧,我没力气安慰你。”我将身子靠向阿素,阿素笑着将我扶了起来。
寒山苍翠,秋水潺湲,柴门之外是秋日山林最美的景色。只可惜,我在赵府的地牢里待得太久,秋日午后慵懒和煦的阳光落在眼里竟也觉得刺目。阿素见我频频落泪,便扶着我走到溪旁的一棵苌楚(1)树下。仲秋时节,苌楚果熟,金色的阳光下,一颗颗褐中带绿的果子挤在一起,坠在枝头,看着倒叫人舒心。
“别看了,我都不知道你这样流泪,是心酸,还是眼酸了。”阿素抬头摘了一个果子,捏了捏,掰开,递了一半给我。
我擦了眼泪,低头咬了一口苌楚绿色的果肉,眯了眼道:“这回不是心酸,也不是眼酸,是嘴巴酸了。”
“酸吗?我倒觉得还好。”阿素啃了自己那一半又来拿我的,我顺势抓了她的衣袖道:“今日无人相扰,你不如同我说说咱们邯郸氏和范氏以前的事吧?”
“不省心,我就知道你要问!”阿素睨了我一眼。
我轻笑道:“总是要有人说给我听的,与其待会儿听那个人说,倒不如听你说。”
“那个人可是你阿爹。”
我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阿素轻叹一声道:“你果真要听?过去的那些事可多少都带了些血光,恐你现在听了,对孩子不好。不如等我们到了郑国,你养好身子,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了,我再说给你听?”
“血光都见了那么多,难道还怕听吗?再说,我这孩子若真要走,怕是十个,我也留不住了。”
“哎,赵无恤那小子死不撒手的臭脾性落在他孩子身上倒也不是坏事。你既要听,我就索性趁今日都告诉你吧!”阿素挪了身子坐到我对面,开口徐徐道,“你的祖父叫赵午,原是邯郸大夫。你娘是我爹的表妹,嫁了赵午之子赵稷为妻,我范氏与你们邯郸氏就算结了姻亲。我父亲与你娘一起长大,又存了对她的恋慕之心,所以你爹娘成婚后,范氏与邯郸氏就走得格外近了。赵鞅那会儿属意是要往北扩地的,所以才叫董安于在北方修建了晋阳城。可他又放心不下赵氏南面的故地邯郸,怕时间久了,邯郸城会被我们范氏一族夺去。所以,他就想了个主意找借口杀了你祖父,以此警告你父亲,叫他休弃了你娘,与我范氏一族划清界限。你阿爹那会儿虽瑶琴不离身,却也是血性男儿,怎能叫赵氏杀了自己的父亲,羞辱了自己的妻儿,还巴巴地为了一个邯郸大夫的官衔跪在仇人面前低头认错。”
“所以他自立邯郸君,起兵讨伐赵氏。你说的这些事,我以前也听说过,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智氏的人会抓走我娘,为什么他赵稷弃守邯郸后,从来没有找过我们?”
“有些事我也不明白,但当初你娘和你阿兄被智跞抓走,却不能责怪你阿爹,那根本就是蔡墨为救赵氏施的诡计。”
“我师父的诡计?”
“对,就是他!蔡墨乃你外祖生前挚友,却利用你娘对邯郸城施下了一招毒计。”
“什么毒计?”
“这些年,你可曾听说过一首‘竹书谣’?”
“在智瑶府里曾听过一次,可我不通北方蛮语,未曾听懂。”
“那今日我来唱给你听。”阿素放开我的手,在地上寻了一块宽大平薄的青石,又从头上拔下一根紫金铜笄,一边击石一边合拍唱道,“弈弈恒山,八鸾锵锵,狐氏生孙,在彼呕夷,其阳重瞳,兴国兴邦。弈弈恒山,鸾鸣哀哀,狐氏生孙,在彼牛首,其阴青目,失国失邦。”
“其阴青目,失国失邦……”
晋文公重耳的母亲与我母亲一样都是北方鲜虞狐氏族人,重耳母亲居于呕夷水畔,歌谣中提及的牛首水则恰好流经邯郸城,所以歌中所唱的那个青眼亡晋的女子就是我。亡晋?我要亡晋?我一个小小巫士如何亡晋?!
“这‘竹书谣’与我师父蔡墨有何关系?”我惊疑道。
“赵鞅当年擅自处死你祖父赵午已犯了‘始祸者死’的罪名,众卿齐而伐之,若不是后来智氏临阵倒戈,我阿爹和你阿爹如何会败?而智氏倒戈,全因你师父借驱病之由送了一名鲜虞方士给那重病的智跞。可巧,那方士非但懂得长生之术,还唱得一手好歌谣。非说你阿娘肚子里怀的是亡晋女,还说吃了你就能得长生。”
“所以——智跞想让我阿爹交出我娘?”
“是交出你。蔡墨让那方士告诉智跞,只要吃了你娘肚子里的你,就能定血气,祛百病,得长生。所以,智跞就要以你入药,以换得他对邯郸,对范氏、中行氏的支持。”
“我爹同意了?他把阿娘送进了智府?”
第314章 故人故城(二)
“你那时不过是个新结的珠胎,你族中叔伯自然都叫你阿爹应下智氏的约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他硬是没点头,他怕族人羞辱伤害你娘,还秘密派人将她和你阿兄送到了我家。可你娘刚到,智跞当夜就引了三千亲兵攻进我家府门。我范氏一族立府百年,一夜之间,全府之人竟叫人屠鸡戮犬一般残杀殆尽……我阿爹那会儿恰巧领兵出城,家宰拼死护着我和幼弟逃出城去,才留得性命。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夜里,我阿娘死了,我待出嫁的阿姐不甘受辱也惨死府中。至于你娘和你阿兄,我们原以为他们也死了。智跞那夜在雪地里引火烧尸,火光三日不灭……你师父玩得好谋术,好心术,他一个巫人,编一首胡说八道的歌谣就将我范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阿拾,我在临淄见到你这双碧眸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他史墨编了那后半首‘竹书谣’,上天便真叫你娘生下一个青眼女婴来。好,既是这样,那么我们何不就随了神意,好好送他们一个‘失国失邦’!”阿素一番控诉过后,眼眶里已盈满了泪水,可她这人骨子里有一股拧劲儿,越想哭,越不肯叫自己落泪,她抬袖抹了一把眼睛,扯出一个笑容对我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自己先记下吧,今日我不想说了,明日路上再说予你听。”她匆匆起身,飞奔而去,只留我一个人独自坐在苌楚树下,出神地看着一地半腐的果实,破碎的谎言。
原来,他不是守护我的神明,他是双手沾满我母亲鲜血的恶鬼,是他一笔笔绘出了我惊恐一生的噩梦,一锤锤为我铸造了一方烹骨的食鼎!
没有什么鲜虞来的方士、没有狐氏可怕的传说,从始至终就只有他史墨的一张嘴,骗了我,骗了全天下的一张嘴。
为什么会是你,你是我的师父,我的亲人呀!大火烧尸,三日不灭……因为我,因为一个未成人形的我,那夜的大雪里到底有多少人命赴黄泉?又有多少人痛失了他们的至亲至爱?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为什么幸福时的我心底总有一份挥之不去的哀伤与悲凉,那是因为在我生命的最初,在我未降临人世前,我就已经亏欠了太多太多的人,我的灵魂沾满了他们无辜的鲜血,那悲凉是对我的惩罚,是早已嵌入我骨血的罪。
月色笼山,清溪流银,有人提了一盏红色的纱灯,迎着哗哗作响的山风来到我面前。
明月的清辉里,他被岁月精心雕琢的面庞上有着未来得及褪去的哀伤与疲倦,他站在苌楚树下凝视着我的眼睛,我那幽蓝的,给他的妻子、他的族人带来灭顶之灾的眼睛。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再追问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利用、陷害我。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为我奋不顾身地反抗过,努力过,可我却让他失去了所有。歉疚与痛恨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此刻却因为同一个人在我心底交错撕扯。
“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赵稷开口打破了苌楚树下的沉寂。
“什么人?”
“你想见的人。”他脱下外袍丢在我怀里,转身提着纱灯默默地走出树影,远远地站在溪旁的小路上等我。没有刻意的亲昵,没有咄咄逼人的阴沉,月光下,他高大疲倦的背影透着冷漠与疏离,可我却觉得,这才是褪去层层伪装后,我最真实的父亲。
“赵鞅药里的毒是你派人下的?把苍耳子放进我药筐里的也是你的人?”我跟在赵稷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溪谷里染霜的枯草。
赵稷好似没有听见我的话,只提着灯慢慢地走在我身前。
我不死心继续追问,他却始终一言不发。
待我们一路默默地走到溪谷深处的一间草屋外,赵稷才突然蹙着眉头转过身来,对我道:“他怕火光,你别吓着他,也别让他吓着你。”
他……谁?!
我惊愕地看着赵稷,赵稷低头一口吹熄了纱灯里的火苗。
黑暗来袭,我心中的惊讶、慌乱、激动在这短短一瞬间的黑暗里幻变成了一种极恍惚的感觉。当清冷如霜的月光再次盈满整个溪谷,我望着萧草丛中被月光和树影包裹着草屋,便如同望着我曾经的梦境和遥远的过去。时间如潮水般在我脚下退去,如果我打开野径尽头的那扇小门,是不是就可以回到当初我离开他的那个夜晚?
我踩着发软地步子走进半人高的萧草丛,有山风拂过草尖,我听到风里有阿娘若有似无的哀唱:“山有藜兮,藜无依……”
阿娘,是他吗?会是他吗?
当我的手触到冰冷的柴门,我恍惚的心突然又害怕了,我怕屋里的人是他,又怕屋里的人不是他。
“嘎吱——”身旁的赵稷替我推开了房门。
门外的月光尚来不及驱散屋内的黑暗,黑暗的深处已冲出了一声凄厉的,近乎疯狂的叫声。
赵稷丢了纱灯冲了进去,可刺耳的尖叫声却一声高过一声,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沉睡的溪谷被叫声中的恐惧惊醒了,林中有小兽哀鸣,有群鸟扑翼,可我听不见了,眼泪从我的眼眶中翻滚而下,我走进草屋,垂手站在床榻前看着赵稷怀里那个不断哀叫挣扎的人影。
“阿兄?阿藜……”在近乎空白的声音世界里,我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声音。
床榻上拼死挣扎的人停住了,他转过一张被巨大的血色蛛网吞噬的脸怔怔地看着我。我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决堤的泪水湍急无声地流过我的指缝,我看着月光下他疤痕纵横的脸,看着他糜烂结痂的头皮上仅余的几缕枯黄的发,当他颤抖地朝我伸出的只有二指的手时,我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悲号。
“对不起,对不起……阿兄,对不起……”
“阿娘?”有两根扭曲变形的手指轻轻地落在我脸上,我大哭着抬头,泪水里的阿藜温柔地看着我道:“阿娘,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嘛,不用来看我了。每次来,你都要哭,我没事的,我等阿爹来,我等妹妹来,妹妹就快来了……”
“阿兄,我来了,我来了呀——”我哭喊着张开双臂一把将眼前的人紧紧抱住。我的阿兄,我的阿藜,我是妹妹呀,我来了,我终于回来找你了!
我抱着怀里的人,不顾一切地哭喊着。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我这二十年兜兜转转走的长长一路,我这二十年磕磕碰碰做的种种努力,都只为了能活着来到这里,替阿娘再抱一抱这个曾被我们舍弃的,这世间最亲最爱的人。
已无人形的阿藜一动不动地被我抱在怀里,温顺而安静,我久久地抱着他,一如那些漆黑的夜晚阿娘温柔地抱着我。我忍着泪想要给予怀里的人我所有的温暖,可就当我以为他已在我肩头熟睡时,阿藜却突然直起身子看着我的眼睛,哽咽道:“你不是阿娘,你是妹妹,我阿娘是不是已经死了?”
“阿兄……”我看着阿藜的脸泣不成声。
阿藜紧闭着双唇,有一滴泪从他的眼眶中落下,那是一滴很大的眼泪,当那滴眼泪划过他眼下两条交错的刀疤流向他的鼻翼时,他突然张开双臂将我死死地抱在怀里。他紧贴着我的头顶低声呜咽着,压抑的哭声叫我心碎。
“阿藜——”我哽咽地唤他的名字。
他猛地把头深深地埋进我的长发:“阿娘,阿娘啊——”我听到他的呼唤,他痛苦的哀鸣,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轻,却一声比一声更加绝望。我紧紧地回抱着他残缺的身体,我不知道这生不如死的二十年里,他是如何用这千疮百孔的身体抗住了智瑶一次又一次残忍的伤害,我只知道这二十年来,他从没有绝望的心,在这一刻,绝望了。
赵稷跪在我身旁,他哭着抱住阿藜的脑袋,我的肩。然后,我便听到了阿藜大力的呼吸和一声摇山震岳的哭声,眼泪从他压抑的心底不停地往外倾倒,打湿了我的发,也打湿了风中阿娘的低吟。
齐国卷番外(一)
(一)
“士孟礼不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赵庶子无恤将至。”
陈盘听到这个消息时,刚被一颗青梅酸倒了牙,他在心里咒骂着赵孟礼,却不知这消息的后半句远比前半句更加糟糕。
陈盘醒了。昨日教坊品酒听琴,暮色未至,他就与一屋子新来的卫国舞伎醉在了一处。夜里,也不知是哪个淘气的给他嘴里塞了一颗硕大的青梅子,叫他酸酸含了一整夜,这会儿嘴巴发僵,牙齿发酥,好不难受。不过,更叫他难受的还是手里的这封密报。
赵孟礼死了,居然死了?!
他在他身上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替他安排得那样妥当,他杀不了赵伯鲁,夺不了世子位已是气人,现在居然还把命丢了。如今,赵氏好端端的,智氏好端端的,晋国好端端的,但齐国要的可不是一个好端端的晋国。赵氏内乱,智赵相斗,晋国乱象,这才是相父要的,这才是齐国要的。
赵孟礼啊,赵孟礼,亏你有满腹野心,却连颗棋子都当不好,真真是个废物!赵庶子无恤……这又是什么人?
陈盘看着密报上的名字,右眼皮突突跳了两下,他皱了眉头,立马将这名字听起来就寒碜的人归为贼人恶徒之流。
“醒了就别躺着了,你约的人已经在鹿鸣楼了。”沉吟间,有人往他头上扔了一堆红红绿绿的衣服,那串原本系在他腰带上的翠玉组配不偏不倚恰巧砸在他脑门上。
哎,能让他陈盘喜欢了二十多年的人就是这么有脾气,惹不起。
陈盘一个打挺坐了起来,一边乖乖地套上翠色的里衣,一边笑嘻嘻地抬头看向一旁的陈逆:“陈爷,相父昨夜又找我了,你又替我挨骂了?”
墨衣墨冠的陈逆一脸沉静,按剑不语。
陈盘微微一笑,三两下就用宽大的衣袍裹住了自己纤细瘦弱的身子。
绿纱小窗外是鸟语啁啾的清晨,齐国初夏日蓬松温暖的阳光斜照进屋里,在满室薰然芬芳的少女们身上泛起一层细白如纱的朦胧光晕。陈盘起身,他脚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懵懵然睁开了眼:“世子要走了?”
“嘘——”陈盘笑着轻比一指,俯身拾起地上一件薄纱舞衣盖住少女白嫩的后背,“你叫小罗?”
伤心的少女看了身旁另一个熟睡的女孩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陈盘白净的脸上不见半分尴尬,他俯身撩开少女肩上披散的青丝,凑到她小巧的耳廓旁轻声道:“美人,你后颈上这颗红痣极美,以后叫嬷嬷给你多做几件敞领的舞衣,记得要梳斜高髻,那样才能扬名临淄,叫我记住你。”
“世子——世子还会再来吗?”少女半支起身子怯怯地看着这个在齐国比天还高的男子。
“来,当然来,来了给你带我新制的唇脂,二月朱砂梅的香,甜里还带着酒韵……”
“我到外面等你。”一直垂目观鼻的陈逆沉着脸转身朝门外走去。
陈盘生吞了半句没说完的话,摸了一把少女的脑袋,一边系着玉佩香囊,一边小跑着追了出去:“陈爷,我好了,你等等我。”
雍门街,三十六座教坊林立两侧,青石道,红漆门,日上飞檐,可绿纱窗后不知还有多少男人正枕着玉臂,沉浸在无边春梦里不愿醒来。
陈盘从不做春梦,因为只要在他身上刮下二两艳屑就足够那些可怜的男人们做一辈子的春梦。他陈盘的梦,他陈氏一族做了两百年的梦,是禁忌,是永不可与外人道的秘密。
“想什么呢?”陈逆放慢脚步,好叫身后宿醉的人赶上来。
“想你呢。”陈盘系好腰间的香囊,几步跑到陈逆身旁。
陈逆合上嘴,他知道治这油嘴滑舌的人最好法子就是沉默。
陈盘无趣了,只得唉声叹气道:“陈爷,相父让我去晋国办的事,我办砸了。”
“哦,害人没害成?”
“没害成。赵氏平安无事,晋卿赵鞅就要派兵送前卫太子蒯聩归卫了。你也知道我相父的脾气,赵鞅要想夺卫,他是不会袖手旁观的。齐、晋、卫三国怕是要开战了。”
“盘,若开战,我想随军出征……”
“出征?”陈盘猛地停下脚步,他紧着两片冷象牙色的颊,直瞪着陈逆道,“陈爷,我同你说了多少次,当年活着从艾陵回来不是你的错,你那些死了的兄弟也不会怪你如今还活得像个人。出征的事,除非你哪天替我四叔做了齐国大司马,否则再也不要同我提了!”
陈逆握着剑柄,没有说话。
陈盘长出了一口气,愤愤道:“都是那该死的赵氏,多好一个早上,心情全叫他们赵家人毁了。等那赵无恤一到临淄城,我立马就找人结果了他!明知道我相父如今与右相斗得正厉害,偏挑这个时候来,非奸即盗。”
赵无恤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正端着一盏热水站在薄纱小窗后,他墨色的眼隐在氤氲的水汽里,默默地注视着两个一黑一朱的背影在雍门街上渐行渐远。
“那个就是左相之子,陈世子盘?”他问。
“正是。”张孟谈应道。
…………
鹿鸣楼,齐都临淄最热闹的酒楼。这里盛菜的盘比别家的大,盛酒的杯比别家的深,里里外外传菜的小厮们张口就能来一段风起云涌的想当年。南来北往的商客,浪迹天涯的游侠,但凡心里还有一丝豪情的男人,聚在这里吃一餐饭,喝一顿酒,准能生出一段惺惺相惜的兄弟情来。
陈盘是这鹿鸣楼的主人,可他的义兄陈逆才是鹿鸣楼里的大红人。一堂子男人见“义君子”陈逆来了,纷纷起身施礼。陈逆谦逊还礼,然后低着头跟着陈盘往楼上走。
“你怎么跟上来了?”陈盘回头,他这义兄素来不喜看他耍那一套尔虞我诈的好功夫,因而从不陪他见一些特殊的人。今日倒新奇了。
“素说此人极危险,叫我千万护着你。”陈逆抬头看了一眼顶上挂着红纱灯的房间,他知道那屋子里坐着的人若拔出剑来,就算是他,也未必能护着陈盘全身而退。
陈盘心若明镜,却还是一贯没心没肺的模样,他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胭脂香,笑着道:“今日这人早先刺杀过我相父,他的手段我也见识过。不过,他毒在手,我毒在心,是谁要防着谁,还不一定呢。对了,咱们刚刚进门的时候,有个穿黄衫的女娃红着脸瞅了你半天,你可瞧见了?”
“没有。”
“哎,陈爷,你这般避讳女人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女人是极可爱的东西,浅尝细品都有不同风味。待我今日回府另挑几个知情识趣的给你,你早点开荤是正经,否则将来万一动了情,一颗心抓在一个女人手里,是要吃大苦头的。”寥寥几级台阶硬是叫陈盘磨蹭了许久,磨得陈逆原本就绷紧的心弦愈发紧了。“你走快一些。”他催促着。
“没事,叫他多等一会儿也好,横竖是他有事要求我陈氏。陈爷,我前段时间去晋国还收了名扬天下的兰姬为妾,那可是个厉害女人,今晚我叫她去你房里可好?”
“陈盘——要不要我先给你灌两碗解酒汤你再上去?”陈逆心弦崩断,终于大吼出声。
狐狸样的陈盘,眼珠儿含笑,讨好道:“好了好了,当我没说。你知道的,我见生人就紧张,开开玩笑,松松神嘛。”
“满嘴鬼话!”陈逆冷下脸拎起瘦弱的陈盘,几个健步,足尖一点,已落在红纱灯下。
门后,一方屏风,一扇暗门,那暗室里坐着的人抬起头来,一张脸无悲无喜,垂在案下青衫上的苍白五指却遽然紧握成拳。
今日,此时,他人生仅余的最后一点自尊,终也要离他而去了。空了,空出一副躯壳,才可盛下他要的一切。
“哈哈哈,于安兄,久等了。”暗门轻启,有人弯腰而入,一双眼流转如狐。
齐国卷番外(二)
(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战局里的他们都以为自己是那只赢到最后的黄雀,可他们却像是忘了,他们中总有一个是那只在黑暗里蛰伏了一辈子,却注定只能鸣唱三月的夏蝉。
于安见过陈盘,那是周王三十二年,巽卦得令刺杀齐相陈恒,他与四个巽卦兄弟一夜杀了陈府二十四人。他手里的这柄长剑只差两寸便能刺入陈恒的心脏。可就在那时,陈盘一支毒箭毁了他所有的计划。他失手被擒,神志迷离,昏昏沉沉中一直有人叫他说出背后指使之人。“赵鞅”二字,他已含在嘴里,却始终没有说出口。直到——那个浑身笼着一层江离香的男人出现,直到他沾着他的血写出他的真名,告诉他那个他早就知道,却始终不愿承认的故事。
“你走吧,回晋国去,每夜入睡前都记得想想我今日对你说的话。”
那个男人的话是世间最毒的咒,最灵的药,它刻在他心上,支撑着他一路从临淄回到天枢。那一夜,他高烧不退,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可上天又让他在生死之间遇见了那个少女,那个与他在雍城长街上狂奔逃命的少女,那个倚在晨曦雪光里为他静绣木槿花的少女。只可惜,少女治好了他的伤,却终究解不了他心里的毒。所以,他又坐在了这里,坐在这不见一丝天光的地方,预备着交出最后一点自己。
“陈世子今日来,可是替你相父传话的?”他松开紧握的拳头,平静开口。
“是,于安兄所求的,相父都答应了。只是盘好奇,于安兄为何偏偏选在此时入齐?如今,右相阚止可正紧咬着我陈氏不放啊!”陈盘娴熟地倒着酒,一杯递给于安,一杯自己低头轻嗅。
“锦上添花自然是好,雪中送炭方显诚意,世子以为如何?”
“雪中送炭,哈哈,说得极妙,那盘今日就要好好看一看于安兄的诚意了。”陈盘说话间一缕含笑的视线已落在于安手边的红漆双耳杯上。
于安垂下双眸,两指捏住杯翼一口饮尽。
“好,于安兄既如此豪爽,那盘这里也有一句好言相赠以示诚心。”
“陈世子的好言,在下洗耳恭听。”
“好说。”陈盘笑着跪起身,以指沾酒,在案几上写了一个字。那弯弯曲曲的字带着幽幽的水光,透着辛辣的酒气映入于安的眼帘,继而在他漆黑的瞳仁中幻变出两簇摇曳的火苗。
“君?”
“对,君,国君。晋侯姬凿。”
“世子糊涂,我晋国国君乃姬凿之父,姬午。”
“我知道,可晋侯有宿疾,晋太子凿总有一日是要为君的。于安兄若有意叫董氏一族入朝封卿,倒不如先与这晋太子相识相知一番。姬凿此人与其父不同,年轻气盛,还颇有些骨气。晋国四卿在他眼中早有可怖面孔,顺水推舟,雪中送炭之事,想来于安兄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做。”陈盘一双流光溢彩的杏目一眨不眨地看着于安,于安讪讪一笑,道:“陈世子真是说笑了。我投奔陈氏,只求为先父讨一份公道。入朝封卿,太过无稽。”
“是吗?封卿一事,于安兄竟从未想过?”
“讨好晋太子有何用,晋国公族早已无权,晋侯姬午若有实权在身,也不至于夜夜噩梦缠身。”
“哈哈哈,非也非也。公族无权,却还有‘名’。如今右相阚止将我陈氏逼得这样紧,不就是因为手里还捏着一个齐侯嘛!”
“世子放心,阚止手中即便有齐侯,但他与我一般无根无基,终究难以与树大根深的卿族相抗。两相之争,右相必败。”
“于安兄太过自鄙了。你与那书袋子阚止可不同。你手中有剑,心中有计,身前若能站上一个宠信你的晋侯,身后再得我齐国陈氏相助,何愁心中夙愿不了?赵鞅已经老了,你的时机到了。盘的好言已经说完了,听不听,做不做,都是于安兄自己的事了。现在,我们不妨来说说我相父想听的事吧!于安兄既要舍赵投陈,不知要拿什么以示诚心?”
于安直直地看着陈盘,他的下颌紧绷着,嘴角像是因紧张而不停颤抖。可善查人心的陈盘知道,那不是紧张,是痛。因为就在刚刚的一瞬间,他看着这个男人一剑刺心,杀死了那个一直在他心底呐喊挣扎的自己。
“陈世子可听说过‘天枢’?”于安张开了口。
“天枢?”
“天枢八卦,隐匿世间。兰姬出自天枢,我出自天枢,赵氏未来的世子赵无恤亦出自天枢。赵无恤如今已身在临淄,预谋刺杀邯郸君赵稷、范氏宗主范吉射、中行氏宗主中行寅。世子若能答应助我董氏一族铲除晋国四卿,我便将知晓天下所有机密的天枢拱手奉上。”
“很有意思,说下去。”
陈逆站在陈盘身后,这暗室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他们口中正在谋划的未来,对他而言犹如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这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黑白分明的世界,他看着他守护的那个人如一尾灵巧的海蛇游戏其中,自己却痛苦如篓中之鱼。
当年,齐吴争霸,一场艾陵之战死了十万人。战场上,秃鹰蔽日,尸骨如山。如今,这刺客要乱晋,齐国要谋晋,晋国要夺卫,天下乱象已生,却不知又要引多少人战死异乡,尸骨化尘。
陈爷,给我们添壶酒吧。陈盘回头将近乎全满的酒壶递给陈逆。陈逆握着壶颈僵立了片刻,还是无言退了出来。
起风了,齐国要起风了。
正午的阳光合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穿过赵无恤身前的一道贝帘,白玉螺叮铃相击的声音叫他放下手中的密函抬起头来。
这里是清乐坊,雍门街上最声名远播的教坊,再桀骜不驯的风入了这里也会被这里千姿百态的女人化成一道醉人的香风。可他不是来吹香风的。他来,是为了等一个人。
这三日,一个个以花为名的女人从这道贝帘里穿过,又离去。她们伏在他膝上,仰着桃花似的醉容唤他良人。他本可以将一个温柔的情人演得更好,可现在,有的话,他对着那些脸再也说不出了。
自离晋后,他疯狂地想念着那个将月光植入他心底的女人。他想她,这不讲道理的感觉随时随地都会冒出来,然后完全不受控制地在他心里左突右撞。就像现在,耀阳白日下,他坐在这里却像个不经人事的少年,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月光下她清凉圆润的一抹肩,都是她踮着脚将那碗甜滋滋的凉酒凑到他唇边时醉人的眼。
“红云儿,红云儿,我再不要与你分开……”
她现在可离晋了,到哪了?她来了,定不叫她再离他半步。
“家主?”
无恤睁开眼,一身儒服的张孟谈带着一个奉酒的小婢站在贝帘之外。
“坐吧。”他收了手中密函,回了神。
齐国卷番外(三)
张孟谈行了一礼在他身前坐下,小婢子跪地将一溜五只彩漆长颈壶摆在案上:“这是坊里清歌姑娘酿的五种酒,‘白露’、‘杏期’、‘醉曦’、“扶摇”、‘梨花春’,客且都尝一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今日天热,这一碗是解暑的果饮,浆果汁兑了清酒的。”
“我来吧。”张孟谈知道赵无恤从不碰甜酒,便将小婢手上的果饮端到了自己面前。不料想,赵无恤竟破天荒将那装甜饮的大碗又端走了。
“今日有些热,尝尝也无妨,不醉人,颇解渴的。”张孟谈有些诧异。
赵无恤端了酒碗却不喝,只低头闻了闻气味又放下了:“算了,只觉得想念。真喝了,定也不是那个滋味。”他把淡紫色的酒碗推到张孟谈手边,转头对小婢道:“你家清歌姑娘今日可有好心情了?”
小婢莞尔一笑:“客问的真不巧,清歌姑娘今日纵有大好的心情,也不会登台抚琴了。”
“为何?可同她说,是我要找她?”张孟谈看了一眼赵无恤,低声问道。
“自然是告诉姑娘了。只是姑娘有一熟客,每年只在夏初园中木槿花开得最好的那两日来听琴,只要他来的日子,姑娘一律是不见外客的,还请高东家见谅。”
“哦?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雅客。也难怪清歌姑娘看不上你我这等俗人了。”赵无恤轻挑左眉,低头笑道。
张孟谈轻咳一声,对小婢道:“无妨,退吧。”
“诺。”小婢子低头退了出去。
张孟谈正了容色对赵无恤恭敬一礼:“恭喜家主,大约就是今日了。只待稍候琴楼中琴声一起,一切就能见分晓了。”
“嗯,若能杀了邯郸君赵稷,我这趟临淄也算没白来。孟谈,卿父寻了十年的人,你两个月就寻到了,委实替我长脸了。”无恤笑着给张孟谈倒了一杯酒。
张孟谈小啜了一口,笑着回道:“家主就别取笑孟谈了,那人是不是邯郸君赵稷还未可知。但若真是,家主是打算在这里与他动手?”
“怎么?怕我伤了你的清歌姑娘?”
“自然不是。只是那邯郸君与范氏、中行氏一族乃姻亲,当年六卿之乱,他们兵败逃入齐国,一藏就藏了十数年。如今我们若能找到一个邯郸君,说不定就能牵着他找到范吉射、中行寅及他们的后人。杀一个是折枝,杀一群才是伐根。家主此番若能替卿相了结这桩陈年宿怨,何愁世子之位旁落。”
“杀一群才是伐根?你呀,也只有为了我才会这么心狠。想十六年前,邯郸叛立,引晋国六卿大乱,赵稷、范吉射、中行寅叫我赵氏一族险些灭族,这仇不能不报。至于后人,随他们去吧!我怕我这双手要是再染太多的血,她就要嫌我手脏,不与我执手了。”无恤想起心中之人,不由浅笑着摸了摸腰际一枚早已褪色的花结。
“家主说的,可是咱们在秦国遇见的那位姑娘?”
“她过些日子也会到临淄。该办的事,我想在她来之前都办了。我今春订在你虹织坊的嫁衣可做好了?”
张孟谈甩开不安的心绪,回道:“做好了,只差了腰带上的百子珍珠。蚌中产珠,珠珠不同,可家主非要寻一模一样的。也不知家主那八十四颗珍珠是怎么寻来的,叫我寻十六颗凑上,孟谈只觉得比登天摘星还难。其实,像赵家阿姐那样随意的性子,是真瞧不出家主的良苦用心的。”
“谁告诉你,我这嫁衣是要送长姐的?”赵无恤给自己浅倒了一杯“杏期”。
“不是给赵家阿姐的?”张孟谈一惊,心中不详之感愈发浓重,“家主备这嫁衣,莫非是想娶那秦女为妻?这可怎么行?”
“她若肯嫁,有何不行?”赵无恤笑问。
“怕是卿相不许。”
“这话你说,我倒是奇怪了。你我年少相识,我真心想要的,你何曾见我放弃过。世子位和她,我都势在必得。除非她不肯,否则我绝不会放手。行了,你凑不上的珠子先空着,等我寻来再给你。”
“诺。”张孟谈垂下头,满脸担忧。秦女,这古怪的秦女。
月上柳梢,琴楼之上琴声却犹未起。窗外无休无止的蝉声吵得张孟谈有些坐不住了。
“家主,莫非赵稷知道我们在这里,所以不来了?”
“木槿花日落而谢,他今日恐怕不会来了。你去问问守在外面的人,看他们有什么发现?”
“诺。”张孟谈皱着眉头开门走了。
赵无恤瞥了一眼挂在树梢头的初月,给自己倒了一杯扶摇,踱步走到窗边。
赵稷,邯郸,六卿之乱……十六年前,他是赵府养马的小奴,却也差一点死在那场祸乱里。一座绝美的邯郸城,引得晋国大乱,亡者不计其数。这其中,孰对孰错,早已经算不清了。可卿父心里有恨,邯郸君赵稷心里也有恨。赵稷当年逃入齐国不是偶然,齐人早就有了谋晋之心,只要晋国一起纷乱,他们就会趁机而入,鼓风升火。若要晋国太平,齐国不得不抗,陈氏不得不防。
“主人好雅兴,到了临淄,竟一个人躲在这软玉温香之地品酒赏月,也不唤奴家相陪。”兰姬执着一把青竹小扇走到无恤身边,软软地将头靠在他肩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巽主告诉我的。”
“哦?他也在临淄?我没看到他,他倒先找到我了。”无恤漠然侧身,不着痕迹地与身旁美艳妩媚的女人拉开距离。
兰姬以扇掩唇,一个扭身紧紧地贴了上去:“主人既来了临淄,怎么也不差人告诉我,我若知晓……”
“你当如何?”无恤看着眼前娇中带嗔的面庞,冷冷道,“你如今是齐国陈世子的妾室,我与你也早已没了干系。我不想在这里见到你,你的夫主定也不希望你来这里见我。”
“主人,你还在生我的气?”兰姬握住无恤的手臂,她有太久太久没有碰到这叫她心悸心痒的温度,她将自己依上去,恨不得即刻化做一滩春水渗进他细薄的夏衣,贴在他胸前,好叫他再也不能推开自己,“那夜在智府是我迷了心窍,做了错事,说了气话。我就是恨她在秦国坏了我们的好事,害死了瑶女。可主人若真喜欢那女娃,我以后不为难她就是了。你别再这样冷着我,求你了。”
“我已放你自由。”
“可我不要自由!”
“兰姬,你什么时候见我赵无恤会重拾舍弃之物?”无恤低头看着胸前泫然欲泣的女人,他往后退了一步,兰姬抱着他的手臂慌忙又跟了一步。
“放开。”他音调不高不低,却足够叫人胆寒。
兰姬硬装着笑容的脸僵住了,痛苦与挣扎一点点地爬上她的嘴角:“为什么,我跟了你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装神弄鬼的小丫头弃了我?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杀了那么多人,她为你做过什么?她能做的,又有什么是我做不了的?从前,你总说你没有真心可给,那你现在给她的又是什么!她只不过比我年轻了几岁,她过去与那伍封在秦国浓情蜜意,朝夕不离,身子也未见得就比我干净!”
“放肆!我忍你,不代表你可以无礼。”无恤瞬间抽出自己的手臂,大手推开房门。
兰姬看着洞开的房门,咬着精心描摹的朱唇凄然一笑,低头从腰间的佩囊里取出一物朝无恤用力掷了过去:“这是给你的。”
“什么?”
“中行氏家臣中行临的手指。”
“什么意思?”无恤打开木盒,里面血淋淋地装着两截断指,断指切口处细白的筋条仍新鲜翘着。
“我剁了中行临两指,他告诉我,中行氏宗主中行寅就躲在广饶城。主人若想诛杀中行氏,最好今夜就启程。”
“中行寅在广饶?”
“是,中行临一家老小都被我锁在主人昔日习剑时住的草屋内,主人若不信,亲自去问便是。”
“你已离开天枢,嫁入陈府,为何还要做这些?”赵无恤合上木盒,若有所思地盯着屋里面色古怪的女人。
“因为我想等你,等你有朝一日回心转意。”
“那你不用等了。”
兰姬站在清冷的月光中看着赵无恤的背影消失在庭燎桔红色的光晕里,她吃吃笑了两声,又闷闷哭了两声,便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她败了,她知道自己今夜就算散尽一生光华,也留不住眼前的人。
“美人,想明白了是好事,何必伤心呢?”一方翠色的绢帕从她背后递了上来,兰姬回头,那绢帕的主人轻摇着头,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嘴角咬花的口脂,一边柔声道:“你放心,我在广陵城的人不会杀了他。待我陈氏大业得定,我一定将他锁了送给你。到时候人是你的,随你怎么爱他。”
“陈世子言出有信?”
“我从不骗女人。”陈盘笑着将兰姬手里捏成泥渣的木槿花轻轻拨掉,然后捧着她的手看着中天一弯凉月道,“你之前同我说那月下碧眸的女娃叫什么来着?”
“阿拾。”兰姬咬碎了一口银牙,蹦出两个冰渣似的字。
“阿拾——”陈盘将这两个字在嘴边细细品了品,然后笑着回头冲漆黑的夜色道:“邯郸君,她叫阿拾。”
黑暗中无人回应,那一直像影子般存在的人已经不见了。微凉的夜风里,只余下一缕淡淡的江离香犹挂在木槿枝头。
须臾,漆黑的琴楼里响起了一声悲凉的琴音,琴音裹风,直上云天。
起风了,要起风了。
第315章 故人故城(三)
这一夜,我睡在阿藜身旁,我捏着他仅存的两根弯曲的手指,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草屋顶上垂落的一束干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天黑到天明,我心里想的只有智瑶,我想要剖出他的心,我想要碾碎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我要让他为自己做的一切后悔,我要让他残忍肮脏的家族从晋国消失,我想要让他那些短命的先祖在黄泉地底哀戚痛哭、无能为力!
智瑶——智瑶——
复仇的火焰在我的体内熊熊燃烧,当我愤怒到不能自已时,掌心里传来了微弱的触动。
我慌忙转头,身旁的人依旧熟睡。
我的阿兄有着一张形如鬼怪的脸,却有着世间最温柔的睡颜。也许,我现在不该只想着智瑶,想着复仇,我真正要想的是如何才能让阿藜好起来,如何带他离开这里,离开赵稷,离开所有的危险。
我正思量,但见柴门轻启,赵稷拎着一个竹篮站在门外:“他还没有醒?”
“他太累了,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吧!”我松开阿藜的手,下了床榻。
赵稷将竹篮放在窗边的柴堆上,伸手按住身上叮当作响的白玉组佩轻轻地走到榻旁坐下,他低头看着熟睡的阿藜,轻声问:“他昨夜睡得还好吗?”
“夜里虽哭喊过几声,倒也还算安稳。”
“你呢?”
“我也还好。”
“你的性子随我,怕是恨了一夜,气了一夜,没闭过眼吧?”赵稷瞥了我一眼。我抿唇不语,他复又转头看着阿藜,道:“恨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失败才可耻。当年,我已经失败了一次,不想再失败第二次。我已经失去过你们一次,也不想再失去第二次。我会让阿藜好起来的,伤害他的人也一个都跑不掉。”
“仇要报,但阿兄现在最需要的是……”
“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你,是我——”赵稷一句话堵了我的嘴,我沉默,他伸手轻抚着阿藜耳畔几根萎黄细幼的发,柔了声音道,“你知道吗?你和你阿兄的头发都随了你娘,阿藜出生时就有满头的乌发,别人家的小娃到三岁时还只薄生了一层黄毛,他那会儿就已经能梳一个极漂亮的总角了。你阿娘爱打扮他,总要自己给他绣包巾,你祖父怕他落冠时戴不了寻常的发冠,还特地托人到楚国玉山采买了一块半尺宽的碧玉,只等着他长到二十岁时,给他制冠戴。可你看看他现在……”赵稷一手拂开一只停在阿藜头皮溃烂处的蝇虫,那蝇虫嗡嗡作响,飞旋而去,他才回头对我道,“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可如今我们每个人都是局中之人,我不能停,你也不能,我们今日就出发去郑国。”
“你果真要去郑国?阿兄体虚,行那么长的路会要了他的命!”
“我们去渡口坐船,再晚些日子河水结冰了,你和他就都走不了了。”赵稷看了一眼我的肚子,起身而立。
“我和阿兄离开晋国就好,为什么非要急赶着去郑国?新绛到新郑,旱路难行,水路也多风浪。半路若遇上风雨,有谁敢在大河(1)里行舟?我们——不如南下去王城吧?王城有名医,路途也好走些。”
“不用多说了,明年开春之前,我们必须赶到新郑。”
“为什么?”赵稷此刻赴郑一定有所图谋,所谋之事也一定与晋国有关。
“你真的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郑国?”赵稷走到我身边端详着我的脸,他似乎在评判我对他郑国之行的目的到底猜到了几分。
“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要我跟你走,这理由总该由你来告诉我。”
“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才能唤我一声阿爹?”赵稷一声苦笑。
我撇开脸,只听得他轻叹道:“晋侯死了,赵鞅不出一个月也要死了。到时候,智瑶和赵无恤再斗上一斗,晋国的天就塌了。晋国一乱,那郑人积了多年的仇,也就到了该报的时候了。”
“晋国早年是替宋国惩戒过郑国,可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再说,郑是小国,就算晋国的天塌了,谅那郑伯也不敢冒然出兵伐晋。这一次,想趁晋国内乱出兵的是齐国,是陈恒,是你邯郸君自己吧!”
“呵,就是我。郑伯不敢伐晋,所以我才要赶到新郑去借他几个胆子。若不出意外,明年春天,齐侯就能召集五国诸侯在廪丘会盟,一同举兵替郑国讨伐晋国。”
“你要聚五国之兵伐晋?!”我大惊失色。
“是啊,多好的事,对不对?”赵稷大笑。
“你疯了,你是晋人,我阿娘是晋人,我们都是晋人。晋是我们的故国,有我们的故土啊,你怎么能引外敌攻晋?”
“我疯了吗,是吗?可我辛辛苦苦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不就是为了带着我的儿子,我的女儿,回我的故国,回我的故土吗?我错在哪里,又疯在何处?”赵稷眼里有难以遏制的怒火和悲凉,我望着他,不觉竟酸了鼻头。
赵稷转头看着床榻上的阿藜道:“你阿娘死了,你阿兄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你且想想,真正疯了的人到底是谁?有朝一日,我若能让智瑶那恶人跪在你面前,你会做什么?你会因为他与你同是晋人,就饶了他的罪吗?就放他离去,再去挖别人的肉,喝别人的血,吃别人肚子里的孩子求长生吗?”
“不——”我不会饶恕智瑶,绝不!
“那你会做什么?”
“我要亲眼见他人头落地,我要叫智氏一族从晋国消失。”
“好,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赵稷的脸涨得发红,他一手按住我的肩膀,起伏的胸膛久久难以平复,“你相信阿爹,总有一天,阿爹会带你和阿藜堂堂正正地回晋国,回邯郸,回我们的家。这一天,不会远了。”
当阳光爬上草屋的泥墙时,阿藜醒了。赵稷冲到床边轻唤他的名字,我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
阿藜迷茫的视线在我们身上转了一圈后,停在了他木枕旁的半尺阳光上。深秋的清晨,阳光并不耀眼,暖暖的还带着两分迷人的霞色,阿藜侧过身子伸出自己的手,在阳光里僵硬地摊开掌心。与阳光分别了二十年的他,像个初生的婴孩般默默地凝视着落在自己掌心里的阳光。
可我的眼里看不到阳光,我只看到他扭曲的掌心里一个硕大的坑洞,坑洞上后生的紫红色皮肉收紧了他昔日的伤口,却也让他的手掌再也无法平展。
“阿兄,你饿了吗?”我哽咽着移开自己的视线。
“你们昨日都没吃东西,一定饿坏了。”赵稷连忙起身从门外搬进一方松木小案,又从柴堆上的竹篮里取出四只对扣的黑陶大碗,“阿藜,这里有黄粱米蒸的栗子饭,有新炸的多籽鱼,都是你爱吃的。桑子酒,你还小,阿爹替你喝。不……等你身子好了,阿爹陪你喝。”赵稷手忙脚乱地摆好一桌饭食,然后垂着手,紧张地看着床榻上神情木然的阿藜。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害怕的神情,他怕阿藜已经忘了他们的“子归”,忘了他,他怕自己是真的来晚了。
阿藜怔怔地看着黑陶碗里炸得金黄酥脆的多籽鱼,他面如木刻,可眼睛里却闪动着微光。他伤痕纵横的脸让他失去了常人应有的那些传达心灵的微妙表情,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记得我们,记得所有的一切。
赵稷将阿藜从床上抱了下来。阿藜没有说话,却示意赵稷自己要独坐,不用像孩子一样被抱坐着。赵稷应承了,从床榻上扯了木枕、薄被替他做了背靠,又在他身旁坐下。
“阿兄,趁热多吃一些。”我在案几的另一边坐下,将饭食分装了些,放在阿藜的碗里。
阿藜看看我,看看赵稷,突然低头用残破的右手解开自己的衣襟,从脖子上解下一根长长的发辫。他将那发辫恭恭敬敬地放在阳光下,放在案几最后的一个空位上,然后微笑着用右手仅余的两根指头夹起一条金黄色的多籽鱼放进自己的嘴里。
阿藜笑了,我望着空位上的那根发辫却泪如雨下。
我把她烧了,我用一把束薪把她的尸体烧成了灰烬。我从没有想过,我这一生还能再见到她身上的任何一样东西;我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竟还能亲手再摸一摸我阿娘的头发……泪水迷眼,阿娘的发辫就静静地躺在阳光里,温柔地与我对望。
子归,子归,三子同归。阿娘,你看见了吗?你看见我们,对吗?
这一餐,流泪的人不止我一个。
赵稷哭了,他哭得比我隐忍,却哭得比我更加悲伤。那是他挚爱的女人的发,是曾经蜿蜒在他膝上,他抚摸过无数次的发。那一年,那一日,他明明想要送她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却再也没有见到她。当年,他们没有从容的告别,今日阳光下别样的重逢一下便击碎了这个男人荒芜多年的心。
“阿娘,我们一起吃饭吧!”阿藜咽下嘴里的炸鱼,对着洒满阳光的发辫温柔笑道。
备注:(1)大河:黄河的古称。
第316章 廪丘会盟(一)
霜薄风清的秋晨,我们离开了宁静安详的溪谷,远方等待我们的是飒飒秋风里波涛汹涌的大河和一场足以撼动整个中原大地的战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企图抗拒,妄图逃离,但我怀揣着复仇火种的父亲却迫不及待地带着我们一路奔向那未知的,让他心情激荡、热血沸腾的战场。
大河之畔,呼啸的秋风从荒凉的北岸吹来蔽日的黄色尘雾。昏暗的天空下,大河奔流咆哮,狂悖的风助长了它的愤怒和力量,千尺浊浪排空而起,击岸之声轰鸣有若雷响。我带着阿藜躲在渡口的草棚里,我的父亲独自迎风立在河岸旁落尽了枯叶的古树下,他不佩剑,他腰间拖着长长丝线的白玉组佩在狂风中叮铃作响。
齐欲伐晋,会鲁、卫、郑、鲜虞四国国君于廪丘。晋抗联军,必将拖宋国同入战局。当年,他摔裂瑶琴,拔出利剑,引得晋国六卿大乱;如今,他不抚琴,不佩剑,一个人一张嘴,竟又要再燃一场七国大战。此刻,在大河不可抵抗的威力面前,他在想些什么?是杀声震天,血流成河的战场,还是昔日大河之滨迎风婆娑的木槿花海?
“冷了吧,披件冬衣吧!”阿素走进草棚递给我一件夹丝的长袍,我接过,她又给在我怀里熟睡的阿藜披上了一件厚重的狼裘,“今日风大,浪也大一些,但你别太害怕,齐国临海,齐人的造船术不比吴人、楚人差,待会儿来接我们的船是义父手里最好的船,驶船的船夫们也都出过海,驭得了风浪。只要河水不结冰,我们月末就一定能赶到新郑。到时候,你和阿藜便可以在郑伯的宫城里好好休养了。”
“宫城?你们二人是齐使,我和阿藜算什么,郑伯怎会收留我们住在宫内?”我抱着怀里眉头紧蹙,牙关紧咬的阿藜,低声道。
“你这就太小瞧你阿爹了。在郑伯面前,你阿爹说的话就是我义父要说的话,我义父要说的话就是齐侯要说的话。郑伯如今急着想把女儿嫁进齐宫,他此番非但要收留你和阿藜在宫中长住,还要好好款待你们呢。”
“可我不想要他的款待,更不想沾一身血水。”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素撩衣在我身旁坐下。
我看着一身男服的她,恳言道:“我不想跟你们去郑国。如果我答应你,绝不会向任何一个人泄露廪丘会盟之事,你能不能放我和阿兄走?我阿兄吃的苦已经够多了,他这些日子的情形你也都看到了,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安稳和治疗,而不是阴谋和战争。”
“阿藜和你都经不起奔波,这我都知道。可阿拾,你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你我早已是棋盘上的棋子,除非死,否则摆在我们面前的选择就只有输与赢。而我不想输,更不想死。”
“阿姐,我们有选择!除了输赢,除了死,我们永远还有第四种选择!”
“我们有吗?”阿素凝视着激动的我,她紧抿着双唇,淡褐色的瞳仁里闪过一抹浅浅的哀色。
“有!”我斩钉截铁。
“我曾经也以为自己有,以为还能拉住一个人的手与命运搏一搏,可后来我知道自己错了,我的错误让我失去了我四个月大的孩子,失去了——失去了很多很多……”阿素蹙眉,我捏住她的手,她即刻又换上了温柔的笑容:“阿姐知道你现在不想去郑国,也知道你心里还放不下赵无恤,但阿姐不能放你走,更不能让你带着阿藜走。”
“你怕我会把廪丘会盟的事告诉无恤,你信不过我的承诺?”
“告不告诉赵无恤是其次,单将会盟一事告诉你,你阿爹就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你生性善良,心中又有大爱,当年冒险从齐宫带走齐君吕壬多半是为了阻止齐、晋两国因卫国一事开战。如今,眼见着五国伐晋,天下大乱,你又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不瞒你,不骗你,是你阿爹对你的歉疚,是他作父亲的对女儿的善意,但绝不是信任。你这人太聪明,也太会惹祸。那年在齐国,我拼了全力想在宫中护你周全,你却给我惹了一箩筐的祸事。你阿爹让陈盘赶去密林给你一条退路,你却伙同赵无恤把阿盘绑上了山。此番会盟事关重大,我无论如何都要看好你,不能让你毁了我们的计划,也不能让你横生枝节,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他护着我,你护着我,我在齐国九死一生,倒都是自己的错了?”
“你要是乖乖听我的话,哪里会有什么九死一生。你阿爹从没想过要伤你,你被困齐山时,若不是他急智在临淄城找了游侠儿偷袭了山下的陈辽,你和赵无恤早就死了。”
“你的意思是,我不能怪他,还要谢他?”
“阿拾,他不是个坏人。”
“我知道。可秦在西,齐在东,东西相隔何止万里?阿娘死时,我才四岁,我能活着走到他面前不容易,可他不认我,却还费尽心机利用了我。”
“他那会儿……只是还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
是啊,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多想像阿藜一样唤他一声阿爹,可时至今日,我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做他邯郸君的女儿……
我沉默无言,阿素亦再无声音。低垂的天幕下,我们转头默默地注视着大河岸旁那个孑孑独立的背影。
“船到了,我们走吧!”赵稷在我们的注视中转过身来,狂风吹卷起他的衣袍,在他的身后,一艘巨大的木船正缓缓向我们驶来。
大河四季分明,春季平和,夏季涨水,秋季多浪,冬季结冰干涸。一场秋雨过后,一连数日,每日我都能在打着漩涡的河水里看到被巨浪击碎的船板、被河水溺毙的牲畜,就连浮肿发泡的死尸也撞见过两回。
阿素晕浪,从不见她在船板上走动。阿藜体虚,本就睡得多,醒得少。
每每清晨日出时,都只有我和赵稷两个人站在船板上看朱红色的朝阳跃出河面,染红半江浊浪,又看红日升空,将两岸山、树、林、屋,镶上耀眼的金边。我们两个从不说话,不说话,也许也是一种默契。
第317章 廪丘会盟(二)
这一日午后,船近新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阿藜见两岸车马、行人多了,便狂躁不安,难以入睡。我只能坐在他休息的木榻上,让他对着我的肚子和肚子里的小芽儿说话。五个月大的小芽儿颇喜欢阿藜,阿藜说话时,他便会挠痒痒似的在我腹中动上几下。
“阿兄,明日下船时,人会有些多,你若害怕就牵牢我的手,好吗?”
阿藜点头,将手从身上的狼裘里伸了出来,两个指头用力扣住我的手背。我温柔微笑,反掌将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
阿藜比我年长,阿娘和赵稷又都是身量高挑之人,所以身为男子的他,原也应该比常人长得高一些,可他二十年不见天光,身材瘦弱彷若十三四岁的少年。我每每与他相处,总会不由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变成了阿娘,身旁依偎着的人不是阿兄,而是自己亏欠了二十年的孩子。
“想睡就睡一会儿吧,我在这里陪着你。”我轻轻地拍着阿藜的背。
阿藜往我身旁缩了缩,极小声道:“阿爹给我备了几顶纱笠,你待会儿帮我找一顶出来吧。我的模样把柳下先生都吓哭了,明日渡口若有玩水的小娃,怕会被我吓出病来。”
“阿兄……”
“没事,我不难过,就是怕吓着别人。”阿藜仰头看了我一眼,又急忙避开我的眼神。
我鼻尖发酸,心疼道:“盗跖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被你吓哭。他哭定有其他缘由,阿兄切莫胡思乱想。”
“嗯。”阿藜点头,良久,又担心问道,“纱笠……你会帮我找出来的吧?”
“会,你别担心,我待会儿就去找,找两顶来,明天我陪你一起戴。”
“好。”阿藜总算舒了心,我的心却揪成了一团。幼时只因我生了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睛就担了多年山鬼之名,如今阿藜这张脸、这副身子不知又要遭世人多少异样的眼光,多少无端无情的猜测。盗跖是个活得极明白,极洒脱的人,他会为阿藜落泪,或许是因为他心里一直有一份隐藏多年的亏欠。可他没有亏欠我们,他救了阿娘,救了阿藜,又救了我,他一个误入棋局的“恶人”,却是我们最要感谢的人……“阿兄,把你从智府救出来的人是盗跖吗?”
“是盗跖和你阿爹——”阿素惨白着一张脸瘫坐在我脚边,*道,“还有杜若根吗?再给我一片!你们邯郸城的人是天生不会晕浪的吗?”
“他也去了?难怪他右手臂上有道那么长的伤口……”
“你看见了,居然还能熬到今天才问?你们果真是亲父女!”阿素低头在我佩囊里翻到一片晒干的杜若根急忙含进嘴里,半晌过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我被赵鞅关起来那天,无恤也应该去了智府,为什么到最后是你们救了阿藜?无恤去了哪里?公输宁的机关图是不是叫盗跖偷走了?”
“公输宁的机关图在我这里,至于为什么在我这里,赵无恤又为什么没能救出阿藜,我不能告诉你,这件事也不该由我告诉你。”
“为什么?你难道是想让我去问我‘阿爹’?对啊,他既打算以后不再骗我、瞒我,总该告诉我实情。”我冷笑起身,阿素拖住我的手道:“这事早晚你都会知道,可不该听我们说,这对那人也不公平。”
“那人是谁?”
“这是公输宁的机关图,你有空可以再看看,若能看出点什么,猜到点什么,过几日那人来了,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阿素扯开衣襟从胸口取出一方淡黄色的薄皮卷递给我。
“谁要来?”
“你自己看吧!”阿素将薄皮卷塞到我手里,我正欲再问,脚下的船板却突然猛晃了两下,阿素急忙扶稳我,蹙眉道:“怎么好像船靠岸了?我先出去看看。”她松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奔了出去,我转头再看阿藜,阿藜不知何时已闭上眼睛睡着了。
不一会儿,阿素没回来,赵稷来了,他亲自告诉我,说我们不去新郑了,所有人都要在这里下船。他俯身背走了熟睡的阿藜,我抱着肚子满心疑惑地走出了临时搭在船板上的木棚。
大船靠岸,手脚麻利的船夫们已经架起了下船的木桥。
临近初冬,大河岸边仍开着大片大片雪白的芦花,芦花背后是一片平坦的灰黄色的原野,原野上几树高大的红枫红得正炽。我举目再望,远处临近山脚的地方,影影绰绰似有几处低矮的宫室。这是哪里?郑伯的别宫?
众人下船,很快便有几架马车驶到跟前。
“我们要去哪里?”我问赵稷。
“这里是郑伯在都城外的别宫,宫中有四处温汤,对阿藜养病有益。”赵稷将阿藜放上马车,又从车夫手中接过缰绳,“你与阿素同车,待会儿下了车,勿要多言。”
“郑伯不在都城,在这里?”我转头看向远处的宫室。
“郑伯不在,后日才到。”赵稷深深看了我一眼,一拉马缰,驾车而去。
“咱们也上车吧!”阿素走到我身边。
“转道别宫,你也才知道?”
“许是郑伯觉得此处风景好,临时改了主意吧。”阿素扶我上车。她自然知道我们住在这里是赵稷早就安排好的,至于赵稷为什么没有如实告诉她,缘由她肯定也猜到了。
郑是小国,郑国的宫室若论华丽大气自然不比齐、晋,但这别宫依山而建,轩窗掩映,幽房曲室,倒也称得上精巧。从宫门到内院,一路指引众人的宫婢皆着竹青色细麻短衣,系蕊黄色轻薄襦裙,行动时,风拂裙摆,个个飘逸若仙。但此时凉秋已过,寒冬降临,宫婢们身姿虽美,近看全都冻得面色雪白,涂了桃红色口脂的双唇一开口说话,就止不住地发颤。
“冬着夏衣。没想到郑女爱美,竟到如此地步。”众宫婢合门离去,我不由唏嘘感叹。
阿素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笑道:“不是郑女爱美,是郑伯爱美,孔姬善妒。”
“孔姬,郑伯当年从卫国娶来的如夫人?”
“是啊,孔氏一族的女眷可都不是好惹的。郑伯六月曾与这孔姬在别宫中小住,结果郑伯撇下孔姬,看上了一名淋了雨的小宫婢,回都城时一并带回去了。孔姬迁怒,怨恨宫婢们轻衣薄裙勾引了郑伯,所以故意叫宫中司衣扣下了这群宫婢的冬衣。我看,此番若非我们来,这群宫婢怕是全要活活冻死了。”
“郑伯的家事你倒是清楚得很啊!莫非这次要嫁到齐国的就是这孔姬的女儿?”我说着掀开竹帘走进里屋。
阿素笑着跟上来道:“有君夫人生的嫡女在,她的女儿顶多是个右媵(1)。”
“郑国君夫人只有一个女儿,且是出了名的病秧子,这孔姬之女只要做了右媵,恐怕不出两年就是齐夫人了。”
“是不是齐夫人,与我们也无干。在船上颠了那么久,你也累了吧,陪阿姐睡一会儿?”阿素爬上内室的床榻,拍着里侧的床褥对我道。
我见她眼下发青,心有不忍,便解了发髻,脱了外袍,上了床榻:“我不睡,你恐怕也不敢睡。你这么不放心,要不要我再拿绳子将咱们的手捆一捆?”
阿素笑了,她捏了我的手,闭上眼睛道:“四儿在新郑,方才我已经使人去接她了,你耐心再等几日就能见到她了。”
“多谢。”
“别谢我,你只要乖乖待在这里养胎,我便感激不尽了。过了这么些年,咱们两个还是老样子,和你待在一处,我这些日子别提有多累……”阿素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沉沉的呼吸声。
我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低头从怀中掏出温热的人皮图卷。曲、折、勾、直,公输宁设计精妙的各式机关瞬间在我面前显现。
小芽儿,小芽儿,你先别睡,我们先找一找你阿爹到底去了哪里?
第318章 廪丘会盟(三)
红日西沉,窗外鸦雀高噪,我陷在机关陷阱之中难以脱身,忽听到屋外有宫婢轻轻叩门,说是奉了宫中司宫之命来请齐使入宴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阿素闭着眼睛含含混混应了,我急忙将人皮图卷收入袖中,闭目假寐。
郑伯与诸夫人未至,因而今晚的宴席只是小宴,司宫请的也只有赵稷和阿素。宫婢请阿素移步兰汤赴宴,阿素婉拒了,只让人将饭食送到这里来。
“郑伯不在,你还这么不放心我?”我起身掀帘而出。
阿素整了衣冠在案几旁坐下:“郑伯不在,但他待嫁的三位女公子就住在后山的别院中同姆师学习妇礼。你方才入院时,同引路的小婢说了几句话,想必那婢子都已经告诉你了吧?”
“这别宫里有没有住什么女公子与我有何关系?我方才就是问问小婢子什么时候能吃晚食呢,可饿死我了。”我从青铜匜里倒水洗了手,微笑着坐到阿素对面。
阿素看了一眼我隆起的肚子,没有说话。不稍片刻就有捧着高脚豆、端着黑陶盆的宫婢鱼龙而入,为我们备好了一桌的饭菜。
“吃吧!”阿素睨了我一眼,将食箸放到我手中,“你见不到郑伯,最好也别打那三个女公子的鬼主意。你想得到的,你阿爹也一定想得到,该暗中布置的,他一样也不会落下。通往后山别院的路只有一条,你若冒冒失失想另找野径攀上去,伤了自己还好,万一伤了孩子,必要后悔莫及。”
“阿素,你大我几岁?”我听完阿素的话,笑着提腕给她倒了一杯奶白色的甘醴。
阿素怔愣,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们都说女人老了就爱唠叨,我就想知道我再过几年会变得和你一样。”
阿素刚饮了半口甘醴在口中,一阵猛咳险些呛死自己。
“好了,你就放宽心吧!如今,我日等夜等就等着看智瑶人头落地呢,会盟之事我不会捣乱的。”我塞了帕子在阿素手中,又夹了一片炙肉放进嘴里,一口咬下,满嘴肉香,“哎,这郑伯也忒有福气,宫中美人如云,就连这宰夫也是一等一的手艺。”
“郑伯好吃,天下闻名。”阿素缓过气来,哑着嗓子道。
两天过后,好吃的郑伯带着他的夫人和两位如夫人住进了别宫。身为使臣的阿素再没有时间看管我,只好派了两名宫婢寸步不离地“照顾”我。为了叫她和赵稷省心,我每日除了睡觉、吃饭,就是陪着阿藜在院中散步、晒太阳。
郑伯想要将三个女儿嫁入齐宫,赵稷想要劝服郑伯给齐国一个名义举行五国会盟攻打晋国。这本该是一拍即合的“好事”,却硬是拖了小半个月,宴席一场接着一场,却一直没听说有什么结果。我不由猜想,赵稷或许根本没有权力允诺郑伯嫁女之事,又或者郑伯即便与齐国结了姻亲,却还是没胆量以郑国的名义召集诸侯讨伐晋国。但无论真相是什么,对我而言都是有利的。我想要智瑶死,可我不想叫五国攻晋,一个家族的仇恨不该让数万无辜黎庶为之陪葬。
齐国伐晋,必须师出有名,而这个“名”除了两次被晋国攻打的郑国,谁也给不了。所以,晋国的命运掌握在郑伯手里,数万士兵的生死也都在郑伯一念之间。我的父亲天天与郑伯喝酒、周旋,而我连郑伯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更遑论说服他拒绝齐国的“好意”。
时间在我的焦虑与无奈中匆匆流逝。转眼,我已在温汤别宫住了大半个月。
四儿来的那一天出奇得冷,清晨有微微的阳光,过午便开始飘雪,我出门要去看阿藜,她穿了一件水红色的短袄站在院外的初雪里,面庞苍白,一如她发梢上的白雪。
“阿拾……”四儿见到我,堪堪只唤了一声我的名字,眼泪便一颗颗漱漱地往下掉。
我一把拉了她的手,将她拖进屋。两个随侍的宫婢互看了一眼,识趣地退了出去。
“对不起——对不起——”人一走,门一合,四儿抱住我大哭不止。
“赵鞅药里的苍耳子是你放的?”我伸手抱住她,有的事我虽不愿相信,不敢相信,可我不得不问,因为我还欠明夷一个解释,欠伯鲁一条命。
四儿抱着我只哭不语,我长叹一声,捧起她的泪脸道:“你怎么这么傻?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四儿看着我的眼睛,啜泣道:“夫君说,那长刺的果子煎的药是叫卿相喝了生病的,卿相生了病就没办法抓到你阿爹,你阿爹才有机会把你从晋国救出去。阿拾,你是邯郸君的女儿,被赵氏的人知道了,他们会杀了你的。我怕你会死。你死了……”四儿的眼睛里积了一层透明的水帘,眼睑一颤,便滚下两串长长的泪珠。
我又痛又气,可对着她的眼泪却只能无奈道:“你在新绛城时见过我阿爹?”
“嗯。”四儿点头,抓着我的手道,“我知道我不该瞒着你在药里放刺果儿,可你阿爹说的对,赵无恤和赵鞅都是无情无义的人,你越聪明,越能干,对他们的威胁就越大。你对赵无恤执迷不放,我又怎么能眼睁睁地见你为了一个负了你的男人去送死。”
“伯鲁呢,你下药的时候可想过他吗?”
“伯鲁?他怎么了?”
我抽走自己的手,四儿一把拉住我的衣袖:“赵家大子也病了吗?不会啊,夫君说了,刺果儿没有毒,就是会让生病的人好不起来,没生病的人吃了是没事的。我不放心,自己也偷偷吃过好几颗。赵家大子每日只喝几口药汤,他怎么会生病呢?”
“你……”她也吃了苍耳子,若赵稷当初给她的是新鲜的果子,那我岂非连她都要失去了?
“阿拾,病的人不止卿相吗?赵家大子也病得很重吗?”四儿被我看得慌了神,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伯鲁没事,只是小病。”我心里纷乱似麻,只得转头朝里屋走去。
四儿见我要走,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拉住我的衣摆,哭道:“阿拾,我知道错了,我叫赵家大子吃了苦,叫你吃了苦,你想怎么骂我都行。可我求你老实告诉我,董石和于安是不是也叫卿相关起来了?他们还活着吗?”
“你现在知道怕了!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拿孩子的性命和自己的性命冒险!赵稷和于安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我不想哭,却还是落了泪。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她没想要杀赵鞅,更没想过要杀伯鲁,可如果她是无辜的,那伯鲁呢?
四儿哭得伤心,我蹲在她面前,无力道:“你放心吧,于安和孩子都没事,赵鞅没有怪罪他们。”
“真的?”四儿仰起脸来。
“嗯。”我点头,她松了一口,瘫坐在地上。
“四儿,你那会儿离开新绛,可是于安劝你把孩子留下的?”
“嗯,夫君说董石不能走,走了的话,我们一家子就都活不了了。”
“我的好四儿,你可真是嫁了个聪明的夫君啊!董舒,好个有胆有谋的董舒。”我仰头苦笑,我想起伯鲁死的那一夜,想起那天夜里董石一声又一声的尖叫,于安既然狠得下心利用自己的孩子逼我就范,又有本事用一根荆条让赵鞅相信他的无辜,我被他骗了那么多年,骗得将整个天枢拱手让出,也着实不冤。可笑当年,我还以为扳倒了一个五音,自己就赢了,岂料,竟是输得一败涂地。
“四儿,于安和我阿爹早就认识了,对吗?他是在哪里引你与我阿爹见面的?”
“在——在我们自己家里。”
“家里!赵鞅派他去查封‘嘉鱼坊’,他竟把赵稷藏在自己家里?他怎么敢!”
第319章 廪丘会盟(四)
“夫君早年修缮范氏旧宅时,悄悄在府里建了密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你阿爹藏在密室里,没人能瞧见的。”四儿被我的模样吓住了,怯生生道。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于安刚从天枢回到新绛,赵鞅为他在国君面前请了功,除了守卫都城的官职外,国君还另赐了他一处范氏的旧宅。赵鞅原意是叫圬人将宅子修缮好了,再叫他们一家人搬进去住。可那么热的天,于安却坚持自己动手修整了所有的房间。我那时还以为,他是初到新绛,不愿劳师动众引人注意,没想到他竟是早计划好了要在自己的府里辟出一间密室来。他想防的是谁?谋的又是什么?
四儿见我恍神,便有些急了:“阿拾,你是在生我的气吗?这事不是我故意不告诉你,我也是那晚见到你阿爹才知道自己家里有间那么奇怪的屋子。夫君瞒着赵氏偷建密室是不对,可他们董氏一族以前遭过大难,他这么做也是怕自己将来万一有什么不测,起码董石还能有个地方先躲一躲。天不塌,最好。天若塌了,总不能砸了孩子。”
“四儿,董氏的事、我阿爹的事,我们晚些时候再说。我现在只再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我撇开心中对于安的种种猜测,紧紧地握住了四儿的手。
四儿一愣,点头道:“你想问什么?只要我知道,一定都告诉你。”
“你离开新绛前,无恤可去你们府上找过于安?”
“好像来过两次。”
“去做什么?”我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
“不清楚,他们两个只是关在屋子里说话,夫君没让我侍奉,我就连水都没送。怎么了?”
“没什么。”无恤真的去找过于安,聪敏如他一定早就发现了公输宁机关图上的另一个秘密,所以那晚他不是一个人去了智府,于安也去了。为了救阿藜,他竟将自己的生死托付给了于安……
“阿拾,你脸色好难看,要躺下来休息会儿吗?”四儿担忧地看着我。
“我没事。”我解了身上厚重的外袍,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对四儿道,“走,里屋有炭火,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我把我的身世都告诉你,你把于安的事也同我好好说说。”
“天啊——你,你有孕了!”四儿瞪着我藏在外袍里的肚子,呆若木鸡。
守着一炉炭火,望着一窗飞雪,我将自己与无恤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四儿。她听说狄女的儿子乃是府中马奴之子后,就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负心”二字。我不知道她心里有没有真正原谅无恤,但对我,她没有半句指责。以前她最怕我有孕,千叮咛万嘱咐,警告的话虽难听,却也说了一大堆。可如今我真的有了孩子,她却竖起了她的翎羽,像母鸟守护雏鸟般全心守护着我腹中的孩子。她怪我不懂为母之道,不懂养胎之法,怪我不知道羸弱的身子是没办法熬过生产之痛的。
此后,四儿开始每日忙进忙出,一面细心照顾着我,一面又一日两顿亲自到庖厨给阿藜做清淡的饭菜。我知道,她是在强迫自己不要停下来,因为只要她一停下来,哪怕只有片刻,我立马就能在她眼中看到她对于安、对董石蚀骨的思念。
我回不去的晋国,她也回不去了。
董氏与赵氏的恩怨,邯郸与赵氏的恩怨,能说的我都说了。可同样的事情,四儿听于安说过,听赵稷说过,单纯如她在我们截然不同的说辞里完全迷失了方向。我心疼她误闯了这个可怕的世界,她却心疼我一直活在这个可怕的世界。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岁末将临,冬日寒冷的北风冻结了大河的波涛,一场连下三日的大雪过后,我们终于又见到了久违的阳光。松软、洁白的雪厚厚地积满了整间院子,平整的雪地闪着金色的碎光,被宫婢们踩出深深脚印的雪洞里又透着迷人的淡淡的幽蓝。阿藜裹着狼裘、抱着火炉在门口看雪。我同四儿一起到庖厨蒸稻米,浸槐花,打算做几个清甜的夏花团子给他吃。天冷,阿藜周身发痛,昨夜一口饭菜都没吃。
我们这厢刚在青铜甑(1)里铺上荷叶,放上越国来的稻米,就听到有人来找掌管庖厨的宰夫,说是宫里的巫臣卜了日子,郑伯两日后就要出发回都城了,让宰夫准备好路上的吃食。
寺人走后,我急忙嘱咐了四儿几句就匆匆往住处走,路上果然遇见了一脸喜气的阿素。阿素问我去了哪里,随侍的宫婢即刻恭恭敬敬地替我答了。我询问郑伯是否要回都城,阿素点头喜道:“我们的事成了,郑伯已经答应明年春天到廪丘与诸侯会盟了。”
我心里凉了一大截,脸上却不敢显露分毫:“会盟之事既已定了,那我们现在是要回临淄,还是与郑伯同去新郑?”
阿素擒着我的手,微笑道:“不是我们,是我与你阿爹要先随郑伯回新郑,再回临淄同我义父禀告这个好消息。你和阿藜就尽管安心留在这里。这里的温汤能通气血,阿藜的腿脚怕寒,呆在这里过冬最好不过。你自己的事也大可放心,你阿爹已经留了暗卫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到你和孩子。待明年暮春你生产时,我一定赶来陪你。”阿素正说着,我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赵稷。赵稷见我看见了他,就迈步走了过来。阿素见来人是他,便推说自己要整备行囊,带着宫婢速速走了。
“恭喜邯郸君,终于得偿所愿。”我对赵稷轻施一礼。
赵稷低头看着我,张口呼出一口白气,却没有说话。半晌,当我以为他对我无话可说时,他突然开口道:“之后几月,阿藜要劳烦你照顾了。你自己身子重了,也要记得多休养,别总是半夜不睡,坐在院子里吹风。”
“劳邯郸君挂心,坏习性不好改。”我知道自己这些日子都活在他的眼皮底下,却不知道夜里他的眼线睡了,他的眼睛却还能看到一切。
“你阿娘生你兄长时很不容易,我怕你随她,所以已经送信让陈盘将他府里善接生的产婆送来。你自己通医理,该准备的也早些准备好。外面的事有我,你就不要太操心了。”赵稷说完迈步就走。
我转身唤住他道:“攻晋之事郑伯几个月都没松口,你最后到底同他说了什么才扭转了他的心意?”
“你以为我这几个月都在劝说郑伯攻晋?”赵稷转身看着我。
我不置可否。
他浅浅一笑,道:“女儿,记住,人的心意是不能强扭的。谋心之事,需顺时、顺势、顺情,才能于无形之境得常胜。我这几月,与郑伯谈了两国婚嫁之事,谈了齐、郑此后三年的盐铁买卖,唯攻晋一事,只字未提。你可知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在等一个人死。他死了,郑伯自然就会听我的话。”
“谁死了?”我直直地盯着赵稷幽深的眼睛。有阳光移过树梢,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很亮很亮,一阵不知方向的风从积满白雪的屋顶吹落大片大片晶莹的玉屑似的雪末儿,赵稷冲我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我呆立,良久,轻轻吐出一片白色的叹息。
赵鞅死了,那个驰骋晋国朝堂数十年,铜铁铸成的男人死了。
压在郑伯心上的最后一根稻杆落了,七国大战的夔鼓之声已然敲响。乱世,史墨说的真正的乱世,已经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