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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简子     竹书谣txt下载     竹书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93章 长夜未央(二)

    “人走到这个坎上都会怕,国君也一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史墨喝了一口粥,又夹了一根小盘里的春笋放进嘴里。我放下篦子,将那一小盘白嫩的春笋端下案几放到了自己身后。史墨转头看着我,笑道:“师父老了,难道笋也不能吃了?”

    “一夜只睡了半夜,刚起来就吃凉笋,小心待会儿肚子痛。先吃几口热菜,还有肉糜。”

    “好,听你的。”史墨笑着拿起木勺吃了一口肉糜,而后抬头对我道,“待会儿你去寝殿给君上问个安,然后自己收拾收拾,日落之前就出宫去吧!”

    “出宫?为什么?”

    “驱病的祭礼已经做完了,人多眼多,你一个女子在宫里起居多有不便,还是及早出宫的好。”

    “君上答应了?”

    “答应了。”

    “好吧。”我将史墨的头发梳成发髻,套上发冠,复又在他身旁坐下,“师父急着催我出宫,可是想让弟子去赵府照顾卿相的身体?”赵鞅自上次卫国一役摔下战车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之前还有医尘在赵府为他精心调养,如今医尘被智瑶“举荐”进了宫,他身边就再无良医可用了。

    “卿相也无大病,你每隔两日去探视一番就好。半年多了,你身上的鞭伤可都好全了?”史墨放下食箸转头看着我,我回晋已两月有余,这还是他第一次问起那日我在太史府被姮雅鞭打的事。

    “都已经好了。”我低头回道。

    “好了就好。你要记住那个女人给你的羞辱和教训,记住你如今的身份和世人曾给你的荣耀。你将来要走的路还很长,怎么才能走得自在,走得坦荡,你且回去好好想一想。”

    “徒儿明白。”

    “走吧,和为师一起去见君上,问了安,早些出宫去。”史墨起身,披上了挂在屏风上的外袍。

    “师父,徒儿还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今日这盘春笋是智瑶送来的吧?智瑶为人虽不善,对师父却一直很恭敬。再往上数,当年的范氏、中行氏对师父也都礼让有加。师父为什么不专心侍神做个安稳太史,反而要早早择了卿相为主,跳进这权力之争?”

    “朝堂之上何来安稳之位?我早已身在局中又哪来跳入之说?”

    “那为什么是卿相?为什么是赵氏?”当年你为什么要保赵氏,而引六卿大乱?为什么?我看着史墨慈蔼的面容,在心里又默默加了一句。

    史墨见我一脸认真,便示意我像往常在府中听他授业一般与他在案前对座。

    “小徒可知晋国百年之前有几家卿族?”他问。

    “二十余家。”

    “如今呢?”

    “四家。”

    “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呢?”

    “……子黯不知。”

    “总会只剩一家,到那时也许连公族都已不复存在。若晋国只留一家,那自然该留下最好的那一家。”

    “赵氏便是师父心中最好的选择?”

    “小徒见过赵家分给农户们的耕田吗?知道几步为一亩吗?”

    “在晋阳时,曾听尹铎提起过。”

    “一亩的地交一亩的税,税是一样的,可赵氏交给黎庶耕种的一亩地比范氏给的一亩地大了近一倍。你可懂为师的意思了?”

    “赋税一样,耕种的地越大,种地的人自然能留下更多的余粮。赵氏之举,宽民富民。”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1)这是我年轻时,一个很聪明的人告诉我的话。最接近天道的人,该得天命。”

    天之道,人之道,人道近天道,可得天命。史墨的一席话让我久久沉默。忽然间,天命就不再是九天之上某个神明随口的一句,随手的一笔。天命在人道……

    此时的我仿佛被人从一间逼仄的夹室里一把推了出来,头顶是浩瀚天穹,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原本摞在心里的,那些想要问的问题忽然间都变得微不足道。

    宫门落锁前,我离开了宫城。走之前,我把一盒安眠香和两袋醉心花都交给了史墨,并叮嘱他,晋侯夜里不眠若还要召他,就将安眠香化在热水里,将醉心花悬在晋侯枕边。人老了就是老了,有的事切莫逞强。

    出宫后,每隔两日我就会去向赵鞅问安。每次踏进他的房门,我都要提醒自己不要去想之前在秦国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不要去想大河之畔那座被战火摧毁的城池。因为敏锐如赵鞅,一个怨恨的眼神也许就会让他心生怀疑。

    姮雅这回是真的有孕了,在赵鞅的院门外,她扶着肚子“意外”撞见过我好几次。如今,她不会再冲上来朝我甩鞭子,她骄傲的眼神就是她抽在我心上的长鞭。

    伯鲁心疼我,让我以后入夜了再入府问安,这样就不会遇上她。

    我笑着摇了头,她算什么人,值得我为她改时避让。

    二月庸庸而过,三月初,浍水岸边的苕草在一场春雨过后悉数盛开,苕草柔嫩油绿的叶子长满了河堤,数不清的淡紫色的小花从厚厚的绿毯里钻了出来,灿烂地开着,亭亭地立着,风一吹,一波绿,一波紫,美不胜收。

    伯鲁说的那间善做鱼的食坊就建在浍水边,这一日,他和明夷约我吃鱼,还煞有其事地派人送来了邀贴和一只彩漆大盒。

    打开漆盒,里面装的是一套女子的新装,白玉色的短衣,淡紫色的襦裙。短衣用的是丝麻料,又轻又薄,一层能透五指,两层能透肉色,三层却薄得刚刚好,既不透又不重。再看那淡紫色的襦裙,用的亦是极轻透的丝麻,裙摆上蔓生的粉紫色小花正是此刻铺满河堤的苕草。夏衣的料子做的春衣,三层的短衣,五层的襦裙,花不绣在最上层,绣在第二层,这样的衣裙我从未见过。伯鲁这是要邀我吃鱼?还是看我被无恤抛弃,打算装扮了我,为我另择良人?

    我放下衣裙,解开邀贴。这一看,心情再郁烦,也忍不住笑了。

    “嘉鱼坊,携美同往者,两斤鲫可换五斤鲈。艳压群芳者,食鱼半月,不收半布。”

    伯鲁这是要拿我去换白食吗?他若真要吃半月白食,拉上明夷不就行了?莫不是他已经靠明夷吃了半月,现在又来拉我吧?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2)这嘉鱼坊的主人也真会做买卖,他这法子若真有用,那怕是全新绛的男子为了赏美,都要进他的食坊吃鱼了。

    有鱼、有酒、有美人,何乐而不往?

    我一层层地套上白玉短衣,系好丝麻襦裙,踮起脚轻轻迈了一步,身下的裙摆微微一荡,轻得好似是天上的朝云。心情难得舒爽,一溜小跑就出了院子,双脚一并猛地跳进开满紫花的苕草丛中,此时低头再看裙摆上的紫花绿叶,只觉得自己也像是春日地底长上来的一株苕草花。阳光一晒,风儿一吹,忍不住就想随风轻舞。

    既是成心要去比美的,总不能驳了伯鲁的面子。我从佩囊里取出丝带束了半髻,又笑着低头摘了三朵紫花簪在发间,然后一边赏着春景,一边沿着河堤往东行去。

    只可惜走了还不到一半的路程,也不知是从哪里飘来一朵雨云,太阳还晒着,头顶便窸窸窣窣地下起雨来。

    太阳雨本是这世间最美的雨,若在平时我定要仰起头来看一看那金色的雨丝。可今天,这一身轻透的衣裳是万万淋不得雨的,我拎起裙摆飞快地往前跑,见到路边行夫们平日歇脚的草棚就一头扎了进去。

    呼,好险好险!再晚两步,这一身的朝云怕是要云散现春光了。

    我笑着拍去衣袖上凝着的水滴,仰头去望草棚上挂下来的雨帘。流珠泻玉,浸染点点金光,只微微一眯眼,眼前哗啦又晃进来一个天青色的身影。

    也是来躲雨的人吧,我轻笑着低头往旁边侧了侧,给来人留了一块空地。

    天亮亮的,雨哗哗地下着,身后的人静悄悄的仿佛并不存在。这样的安宁,这样的惬意,真是许久都没有了。

    春雨洗亮了河堤,阳光照在濯洗过的草叶上,泛起点点金光。我心里萌了春芽,忍不住挽起衣袖,将手伸入雨帘,看金丝般的雨线在我指尖跳跃。

    那只男人的手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没有看见,等我看见时,他已经合着雨丝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愕然回首,他低头看着我道:“你说,我们如果能忘记过去的一切,那么今日这样的初遇会不会更好?”

    初遇,在这样的春景,这样的春雨里吗?

    我看着他眉梢水红色的朝云,看着他深邃的眼,高挺的鼻和颊上新溅的两滴雨珠,鼻头一阵阵地发酸。草棚外,氤氲的雨雾自青草尖上缓缓升起,我愣愣地站着,他叹息着抬手拨开我额间的一缕湿发。

    “你终于回来了。”他道。

    “不是为了你。”我用自己最漠然的眼神看着他。

第294章 长夜未央(三)

    无恤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沮丧和痛苦在他眼中一闪而过,我尚未看清,他已勾起嘴角,温柔笑道:“没关系,回来了就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低头凝视着我,我倔强地回望。春日微凉的雨水在我们交握的掌心里变得滑腻、滚烫。这暧昧的触感让我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甩开他的手。

    “你松手。”我低喝。

    “为什么?”他抓得更紧。

    为什么?发生了那么多事,他竟还问我为什么?我惊愕,于是更加气愤。

    “放开!”

    “你怪我没有阻你赴秦,你怪我没去秦国接你回晋?可你该知道的,于我而言,放开你远比抓住你要更难,更苦。即便我再能忍,我也只能忍到这时了。如果过了这个春天你再不回来,你自然会在秦宫里见到我。”

    “不用了!你已为我入过一次齐宫,无需再入一次秦宫。你给我的足够了,我给你的也足够了。你我之间,一开始就是错的,再继续错下去也毫无意义。所以,我放手了,也请赵世子放开我的手。”我举起被无恤紧握的左手,用力一挣,他却借势将我的手拧到了我腰后,死死地困住了我:“放手?谁许你放手!伤你的人,我总有一日会叫她付出代价。你现在可以怨我,恨我,但你要给我时间,你要信我!”

    “信你?”我看着他认真的表情,一下就笑了。

    “不要笑!”无恤鼻梁一皱,伸手想要抚平我嘴角的笑容。

    我撇开脸,嗤笑道:“信你,信你待我的一颗真心吗?你与她月夜纵马,你与她锦塌交欢,你与她生儿育女,你做这些事的时候,你待我的真心在哪里?我从天枢回来后,一直在骗我自己,骗自己与你还有誓言,有真心,有可以等待的将来。可我错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你也不要再骗你自己了!赵无恤,你没有真心,对她们没有,对我亦没有。你只有一颗野心,一颗能让你,让赵氏族人好好活下去的野心。你不会让智瑶打倒你,这一点,我信你。”

    “你在秦国时,我给你写的信,你一字未看,对吗?你不信我,你从未真正地相信过我,你也根本不想相信我,对吗?以前我总说自己没有真心,可她们偏偏都信我有。如今,我剜出血肉做了一颗真心给你,你却说我没有。好笑,真好笑。”无恤凄然大笑,我趁机将手从他掌心里抽了出来。

    “女人!”大笑中的人怒喝一声,又一把擒住了我的手腕。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抬头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亦怒吼出声。

    “我能做什么,我可以对别人做很多,对你却什么也做不了——”无恤紧抿着嘴唇看着我,他生气了,也许在气我,也许在气他自己。

    时间夹着金色的雨丝从我们面前缓缓地飘过,怒气被无边的哀伤冲散了,我没有说话,亦没有再挣扎,他痛苦地看着我,四目相交,视线相缠,恍惚间,竟有一个声音在我心中轻叹:如果,如果能忘了所有的一切,就和他在这雨棚里站一辈子,那该多好……

    寂静的草棚里,两个无声的人不知站了多久,无恤最终轻轻地松开了我的手:“你走吧,大哥在嘉鱼坊等你。”

    我心神一回,转身就走。

    “别走——”他一把扯住我的衣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你的手,我可以暂且放开,一年、两年,你可以住到秦国公宫里去,你可以住到伍封的将军府里去,你可以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但是等我做完了所有的事,我求你把这只手还给我,把你这个人还给我,好吗?”

    “你说呢?”我转头看着他,然后一根根地掰开他的手指。

    外面的雨早已经停了,我踩在湿滑的野草上,逃命似地奔出了那间我刚刚还想站上一生的草棚。

    “姑娘是来吃鱼的吧,里面请吧!”嘉鱼坊外,头扎方巾的小厮见我独自一人看着食坊门口的竹木挂牌发呆,便放下扫水的草把,跑到了我跟前。

    我此刻人虽站在食坊外,心却还留在方才飘雨的草棚里。小厮一句话犹如投石入水,将我心中幻影瞬间打碎。

    我轻应了一声,讷讷地脱了鞋,抬步进了食坊。

    嘉鱼坊是间青竹新搭的屋子,屋子里收拾得极干净,里墙上错落钉了些竹桩,桩上垂了几根麻黄色的枯藤,藤上又挂了七八只青陶盏,盏里有土,种了些黄色的小花和绿色的香草。屋里总共只有七张松木长案,其中一张上还已经摆了一把琴,一炉香。

    环顾四周并不见伯鲁和明夷,我便由着小厮领我在一个沿河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姑娘要吃点什么?”小厮问。

    “我等人。”

    “省得了,鲤、鲫、鲈、鲂、鳗、鳊、鲮,江河里有的,我们这儿都有,姑娘想吃什么,怎么吃,待会儿只管招呼鄙来。”

    “好。”我笑着点了头,小厮行了一礼就退了。

    与我临桌的是两个文士模样的男子,没带女眷,吃的约莫是一盆鲤鱼,走时竟放了两金在案上。另外几桌都带了女眷,看样子都是自己家中出挑的女乐,男子们饮酒吃鱼,女子们便在一旁布菜。

    我此时早已没了方才出门时的惬意,只想等伯鲁和明夷来了,道一声别就回去。可左等右等,等到一屋子的人都吃完了,走光了,也没见伯鲁他们来。

    伯鲁约了我,又约了无恤,既是这样,他和明夷怎么还会来呢?

    我自嘲一笑,站起身来。

    小厮见了连忙跑了过来:“姑娘要走了?”

    “嗯,我等的人怕是不会来了。”

    “姑娘且等一等。食时已过,想必姑娘也已经饿了,我们主人家已经替姑娘备了午食,姑娘吃过了再走吧!”。

    “我出门没带足钱币,怕是付不了饭资。”我想起临桌放在案上的两金,摇头回绝。

    小厮咧嘴一笑,乐道:“姑娘说什么笑啊,凭姑娘这样的相貌,之后半月只管来吃鱼就是了。一人来,呼友来,都成。”他正说着,大堂旁的小门里有人敲两下竹罄,他一喜,忙又道:“姑娘赶紧坐下,小的这就去把酒食端来。”

    “这……多谢了。”我重新坐下,窗外,一群长脚的白鹭扑展着双翼落在了岸边浅浅的河水里。

    “桑子酒、栗子粉蒸粱米饭,还有新炸的酒渍多籽鱼,姑娘快尝尝。”小厮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有渔夫撒网,有白鹭惊飞,有遮天的白羽嗡嗡地从我头顶掠过,可我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子归,子归,云胡不归?子归,子归,云胡不归……

    他是阿娘的良人吗?他是当年在范府院墙外唤她阿舜的情郎吗?

    是吧,他这一身黄栌色的深衣有几个男子敢穿,他这一双氤氲含情的眼睛有几个男子能有,世间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我美丽的阿娘,配得上邯郸城外千株木槿的传说。

    男人朝我款步走来,我舌根发硬,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大团的东西,说不了话只一下下地发哽。

    “在下做的菜不合巫士的口味?”赵稷看了一眼案上的酒菜,笑问。

    我仰头默默地打量着眼前这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庞。我的眉眼是随了阿娘的,可这鼻子,这两侧的一对耳却与身前的人如出一辙。阿娘,是他吗?他就是我阿爹吗?

    “这是拿郁金酒腌渍过的多籽鱼,刺软、肉实,新炸的还脆,巫士不妨尝一尝。”赵稷拂袖在我身前坐下。

    “多谢邯郸君好意,鲤、鲫、鲈、鲂、鳗、鳊、鲮皆可,子黯唯独不吃这多籽鱼。”我将彩漆长盘往前一推,紧巴巴的声音自己听着都觉得刺耳。

    赵稷一笑,伸手将那碗炸得金黄的多籽鱼从长盘里端了出来:“巫士别看鱼小,刺多,吃了就知道好吃了。还有这栗子黄梁饭,也吃一点,赵某可是有些年头未入庖厨了。”

    我垂目坐着,鼻尖拂过的微风里飘来一阵极淡的江离香,香气散了又露出两分柴火味。“邯郸君为何要为子黯备此一餐?桑子酒、栗子饭,多籽鱼,以前可也有人为邯郸君做过?”我僵坐在男人面前,真相已一撕即破,我却非要逼他亲口说出来。

    赵稷坐在窗旁,他的脸在温暖的春光下白得依旧有些泛青,我直盯盯地看着他,他伸手拿起装了桑子酒的黑陶高颈壶给自己小斟了一杯:“桑子、栗子、鱼籽,三子一家。我每次远行回到邯郸,她和阿藜都会为我备一份这样的晚食。她说,这餐名唤‘子归’。一子得归,二子心悦。今日你来,我自然也要给你做这一餐。阿舜……你阿娘在秦国也给你做过这些?”

    “做过,当然做过。”我眼里滚出了泪,嘴角却勾着笑,“馊谷子混烂菜叶放进陶釜里,运气好的时候再扔一把人家庖厨里丢出来的鸡肠子。没有盐,腥得我恶心,阿娘就跟我说,这是冬祭前新磨的栗子粉蒸的粱米饭,黄黄的香香的甜甜的,阿女乖,吃一口。阿女吃完,喂娘吃一口。邯郸君,我是贱奴,我吃过的‘子归’和你吃的不一样,你的这一份,我吃不起。”我说到伤情处,一挥手就将那碗多籽鱼打翻在案,然后起身解下腰间的佩囊将里面的碎钱全都倒在了案上,“邯郸君做的鱼太金贵,子黯吃不起,余下的钱,明日差人送来。”说完,丢下佩囊转身就走。

第295章 长夜未央(四)

    赵稷起身猛地抓住我的衣袖,轻喝道:“阿拾,不管你认不认我,你都是我的女儿!”

    阿拾……

    他这一声“阿拾”听得我霎时泪如雨下,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时,竟会有这般心酸滋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邯郸君既知我名拾,难道不知何为‘拾’?我是秦将军伍封从大火里捡来的孩子,你凭什么说你是我阿爹!你养过我吗?你打过我,骂过我,教过我吗?你连个名都没给我取过!”我大吼着一把甩开赵稷的手。

    “我有,你兄长名藜,你名……”

    “别告诉我!”

    赵稷的面色在我的怒吼声中僵住了,他也许根本没想过我这个女儿居然会不认他,居然没有跪倒在他脚边哭着喊他阿爹,反而横眉冷对地站在他面前,对他高声怒喝。

    “我是没有教养过你。伍封把你养得很好,蔡墨把你教得很好,所以,你应该知道你今日该恨的人不是我。”赵稷盯着我的眼睛,原本激动的声音一点点地冷却。

    “我知道我该恨谁。可你呢,你又对我做了什么?齐国临淄、宋国商丘,你为了报复赵氏,一次次地把我往死路上推。你为陈恒出谋划策的时候,你想过我是你女儿吗?我如果死在齐国,就是我该死,就是我没资格作你邯郸君的女儿为你出生入死,对吗?今日,你假惺惺地给我做了这餐‘子归’,你心里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赵稷听了我的话,凤目里满是怒气:“你的父亲在你心里就如此不堪?这世上就只有他赵无恤才值得你为他出生入死吗?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也太让你娘失望了!”

    “你别提我娘!”我低下头,十指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邯郸君,十几年前,鲁国公输宁曾为智氏修建了一间关押取血药人的密室。这药人也许是就是阿藜,你若能找到他,你我之间再谈到底是谁让阿娘失望!”

    “阿藜……”

    “对,阿藜。邯郸君以为他死了,对吗?所以这些年,你就心安理得地躲在齐国,躲在陈恒背后。可我阿娘信他还活着,我信他还活着。药人若真是阿兄,你且想想他盼了你多少年,他被人取血挖肉的时候又叫了你多少声阿爹!你配做我们的阿爹吗?你根本就不配!”我抹了一把脸上没出息的眼泪,转身夺门而出。

    泪水迷眼,脚步踉跄,才冲出大门,人就一头撞上了两个人。

    一朱一青,那朱衣的被我撞翻在地,还欣喜地冲那青衣的喊:“嘿,陈爷,是我家姑娘哩!”

    赵稷来了晋国,陈盘也来了晋国。赵鞅病了,晋侯要死了,这新绛城就变得谁都能来了。

    赵稷来得隐秘,但陈盘这时候入绛又是为了什么?

    我这头还在揣测陈盘入绛的目的,智瑶那头却已经派人邀我赴宴,而宴席招待的正是齐国陈氏世子陈盘。

    夕阳落山,暮鸦掠空,咿呀摇晃的马车在智府家宰等待的目光中停了下来。

    我迈下马车,抬头望着银红色暮霭下高大的府门。这两扇黑漆大门对我而言就犹如黄泉之门,一脚迈进去身子自然就冷了半截。恐惧由心而生,想要克服,却根本无法克服。

    赵鞅自卫国一战后已渐渐失去了对晋国朝局的掌控,智氏一门宗亲正由上而下一点点地蚕食着原本属于赵氏的权力。赵家的太阳已经落山,智瑶离云端只差一步。而被智瑶这样的人惦记着,算计着,如履薄冰已不足以形容我现下的窘境。

    老家宰看不到我心里的恐惧,他一路叨叨着领我走过长桥,穿过厅堂,来到昔日我第一次拜见智瑶的地方——那间诡异的,嵌满铜镜的光室。

    老家宰入室替我通禀,我垂手立在廊道里。

    一道青竹帘。

    帘外,夜幕低垂,天光散尽;帘内,明亮如昼,乐声喧天。

    透过竹帘的缝隙,我看不清席上的人影,只看见筵席中央四座一丈多高的青铜树形大灯,灯座无华饰,灯盘之上铸有青铜狩人,狩人手持利剑似乎正在追杀灯油中仓惶逃命的猛兽。猛兽仰头*,口中火舌跃动。墙壁之上,铜镜之中,亦有几百条火舌不断吞吐。

    隔着一道道竹影,剑影、兽影、火影在我面前不断幻化。火光一闪,仿佛随时就会有火兽从墙中扑跃而出,将一室之人拖入镜中吃个干净。

    “巫士,家主有请。”老家宰掀起竹帘,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脚踏进了灯火通明的炼狱。

    穿过众人的目光,穿过舞伎们手中翻飞的彩翎,此刻,今晚筵席的主人正坐在锦席之上侧着身子同自己的儿子轻声说着什么,见我来了,他抬手将乐声停了下来。

    “巫臣来迟,请亚卿恕罪。”我上前抬手告罪。

    智瑶坐在他红锦绣凤鸟纹的丝席上没有说话,只用白得发灰的食指一下下地击打着丝席上凤鸟的脖颈,由我在众人的目光中抬手躬身站着。我这两年一直避火般避着他,他的召见,我十次总有七次不来。今日来了,怕是第一关就难过了。

    “巫士今日怎么肯来了?是想不出什么新奇的借口再来推拒我卿父的邀约了吗?”智瑶没有说话,说话的是他身旁的智颜,少年公鸭似的嗓音又浊又哑,听来颇为刺耳。

    “小巫惶恐!此前不便入府,实是受公务所累。奉旨使秦半岁,如今又有南郊禘礼(1)……”

    “好了——巫士迟来已是扫兴,还说这么多堂皇话做什么!是要彻底坏了吾等的兴致不成?”智瑶冷冷地打断了我的话。

    “巫士,着实扫兴。”智颜端着酒樽看着我,一副要看好戏的模样。

    “哈哈哈,哪里会扫兴。智卿不知,热火灼身之时,见到巫士这样冰雪似的儿郎,再听他讲几句冷淡的堂皇话,才叫真情趣,好兴致呢!”困窘间,一个清朗中略带娇糯的声音忽的响起。我微微侧首,说话的正是一身朱红色丝绢长袍的陈盘,他噙着笑坐在智瑶右下侧的一张长案之后,手里勾着一个绝色的乐伎,身后坐着一众点头应和的齐国随臣。他见我转头看他,左眼一眨,朝我飞来一个媚眼。

    智瑶的眼神在我和陈盘之间转了一圈,笑着道:“陈世子可真是没饮酒就醉了啊!我晋人神子可不是你们齐国雍门街上的粉人。”

    “哈哈哈,巫士玉骨天成,神人之貌。的确是盘唐突了,还望巫士恕罪啊!”陈盘煞有其事地出席予我一礼,我亦转身回了一礼。

    智颜见此情形正欲开口,却被智瑶拦了下来。

    “巫士入座吧!”智瑶道。

    “谢亚卿。”

    “起乐!”绷着脸的智颜双击掌,东墙脚下的乐师们又开始吹奏起遥远东夷迷乱人心的乐曲。

    晃眼的灯火中,我此刻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低头坐着,在他的身边是今夜筵席上最后一个空位。

    我僵立着,迈不开脚。酒席上那些无聊的,探究的,戏谑的目光又齐齐聚在我身上。幸在,幸在他不看我。

    “巫士,请入席。”婢子摆好食具,小声催促。

    我硬着头皮绕过长案走到他身旁,没有叫我思念而又害怕的熟悉味道,刺鼻的酒味随着身旁之人沉重的呼吸声扑面而来。

    他喝酒了?醉了?智瑶在,陈盘在,这样的场合他怎么会把自己灌醉?

    不,不要管,他如今就算喝醉了也与我无干。

    我心里又酸又痛地想着,伸手去捏案上的耳杯,怨那侍酒的人将酒盛得太满,手一晃便撒了大半。酒液蜿蜒顺着案几上的纹路向他流去。我心一慌,连忙起身去擦,冰凉的手背碰上滚烫的手指,他一动未动,我如遭火炙。手,终是回来了,眼睛却不自觉地朝他望去。这一望,便落入了一双被酒气薰红的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皱着眉头看着我,我心中一突,又慌忙转过头来。

    抱笙的乐师摇晃着身体,美丽的舞伎抱着翠色的小鼓在我面前边敲边舞。我盯着舞伎涂满丹蔻的手指,耳朵里听到的却只有粗重的鼻息和闷在胸腔里的咳嗽。天哪,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怎么连鼻梁都红了?

    身旁人的视线叫我如坐针毡,手放在案上,垂在身侧都觉得不对。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小婢捧了一方凝如血,冻如脂的鸡血玉棋盘朝我走来。十二颗黑白两色的玉制棋子,六根象牙雕的博箸(1),正是贵族们平日斗酒斗钱时爱玩的六博棋。

    “巫士,家主请您玩博戏。”小婢捧着棋盘恭声道。

    “六博棋?”我捏起一根象牙雕花的博箸看了一眼,无恤身后的剑士首已经急得扑了上来:“巫士——”他按住我的手,一脸惊恐。

    “阿首!”无恤开口,剑士首刚张到一半的嘴立马就合上了。

    怎么了?我拿眼神询问剑士首。

    首皱着一张脸,有口难开。

第296章 长夜未央(五)

    此时,乐曲已停,舞伎鱼龙而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智瑶穿着他明紫色的宽袍半靠在案几上,座下之人的一举一动全都落在了他嘲意满满的眼睛里,“巫士可会玩博戏?”他转着手中食箸,笑着问我。

    “在太史府时,曾陪师父玩过几把。”无恤一脸漠然,剑士首一脸焦急,我知道这棋盘之中另有玄机,却也只能如实回答。

    “太史墨可是我晋国的博戏高手啊!”智瑶一挥食箸,示意婢子将棋盘摆在筵席中央,“都说棋局如战局,陈世子今日已在智某府上连赢了四人,杀得我这方棋盘都滴了血。怎么样,巫士可愿为某下场一战,替晋人挽回一点颜面?”

    晋人的颜面便是晋国的颜面,棋局的胜负便是齐晋的胜负。他把话说到这份上,根本就没有给我拒绝的权力。

    “巫臣敬诺!”我蹙眉应下。

    “哈哈哈,大善。陈世子,请吧!赌注不变,某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再赢一局。”智瑶拊掌,对陈盘大笑。

    陈盘推开怀中的乐伎,也笑呵呵地站了起来:“那盘就请巫士不吝赐教了。”

    透着斑斑红痕的玉制棋盘被摆在了四座青铜树型灯的中央,簇簇涌动的火苗将我与陈盘团团围住。屏风前,盲眼的乐师双膝一盘,架上五弦琴。琴音起,二人一礼,隔着棋盘坐定。

    “我的好姑娘,手下留情啊!”陈盘摆好六棋,噙着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寺人毗惯有的娇嗔。

    我瞪了他一眼,专心摆开棋局。

    六博棋,双方对战,每方六子,五子为散,一子为枭,枭可食散,散可化枭。棋盘之上又有博道,道中有生门、死门,相生、相克之法。

    棋局如战局,这一点智瑶没有说错。但也恰恰因为这一点,让我不喜六博之术。人生已有太多阴谋杀戮,又何必再在棋局上厮杀。既是厮杀,又怎能挂上游戏玩乐之名。

    陈盘这厮看似顽劣,却深谙布局之道。他精明算计,杀伐果断。我疲力招架,不到一刻钟便输了。

    “巫士承让了。”陈盘赢了棋,坐着同我行了一礼。

    “陈世子,果真好棋艺。”上座的智瑶见我输了,一甩大袖,高声喊道:“来人,给赵世子把酒满上!”

    “唯。”侯在一旁的寺人即刻从青铜大方彝里舀了满满两大斗的椒浆倒在无恤的酒樽里。

    “小巫输棋,这酒合该小巫来喝,不用赵世子代劳。”

    “愿赌服输。”方才还与我默默对视的人不等智瑶答话,仰头就将一樽火辣辣的椒浆全都喝进了肚里。

    “好,给赵世子再满上!”智瑶一抬手,寺人又来斟酒。

    这是做什么?我眼看着脸红到脖子根的无恤又往喉咙里灌了一樽烈酒,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滋味。

    “啧啧啧,这可已经是第十樽了。今日筵席之上独赵世子一人可尝尽天下美酒,盘下棋下得口干舌燥,想喝上一口都难啊——”陈盘说完凑到我耳边,咬着耳朵道,“不管姑娘是真输,还是假输,盘都要替郑伯谢谢姑娘了。”

    郑伯?这棋局同郑国又有什么关系?

    椒浆性冲,无恤连饮了三樽后已垂下了头。他血红的额上两根被酒气激起的青筋在我眼前一凸一凸地乱跳。愿赌服输……他和智瑶赌了什么,值得这样豁出命去拼酒?

    “五局连败。赵无恤,这最后一局不如你自己上吧?你若输了,郑国的事你就别管了。”智瑶见无恤醉酒,两瓣涂了血似的红唇一直带着难掩的笑意。

    无恤扶额粗喘了两口还未及答话,剑士首已匆忙往前跪了两步,俯身道:“禀亚卿,我家家主已不胜酒力。这最后一局,可否等家主明日酒醒再与陈世子对弈?”

    “嚯——我智府的筵席哪容得你赵府一个下士说话。你既如此忠心,那就由你来下这一局。他赵无恤比我智瑶贤良,明日酒醒定也不会怪你误事。来人!”智瑶说完即刻有人来拖剑士首。

    剑士首慌得手足无措,忙叩首道:“鄙臣不通棋艺……鄙……”

    “亚卿——”一脸绛红的无恤与我异口同声。

    我回头看他,他抬眼看我,视线交汇便无需言语。我抬手对智瑶道:“亚卿,最后一局还是让小巫来下吧,别叫此等粗鄙之人平白丢了我们晋人的颜面。”

    智瑶看了看陈盘,又看了看无恤,身子往后一挺,笑道:“好啊,那郑伯这个夏天是哭着过,还是笑着过,就全看巫士这局棋了。”

    投箸,行棋,立枭,吃散,六博之术全在运气与布局。

    我方才那局心不在焉,这一局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小心布局,步步为营,心里急着想赢,可偏偏运气怎么都不如陈盘。

    陈盘一连吃了我两颗散子,不由眉开眼笑:“晋人皆唤巫士为神子,今日天神怎么忘了照拂自己的小子了?莫非——天神也知道巫士替赵世子行的不是义事,更非‘孝’事?”他说到“孝”字时,故意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捏着手中博箸,垂目道:“话多的人运气易散,陈世子若想赢就闭嘴吧。”

    “不怕不怕,盘一贯好言,也……”陈盘话没说完,我已经一把投出手中博箸,三步开外的寺人高声唱到:“五白——”

    投得五白,即可吃掉对方任一棋子。陈盘眼见着我拿走他新立的枭棋,嘴巴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

    行棋,投箸,我连设杀局,一口气吃了陈盘三子。最后一投,我若再得五白,他便输了。

    “投吧,我就不信,你还能再得五白。”陈盘摸着自己最后一颗枭棋,尴尬笑道。

    我随手投箸,寺人再唱:“五白——”

    “天神的玩笑开不得,言多必失,陈世子可记牢了。”我微笑着拿走陈盘余下的所有棋子。

    陈盘趁乐师一曲未完,一把按住了我拿棋的手:“姑娘舍不得叫赵无恤喝酒,就舍得叫郑国黎民遭受战火屠戮?”

    “晋侯大疾,晋国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兵伐郑。你回头让郑伯礼让一番宋公,又何来屠戮黎庶的战火。自己搞不定的事,休来赖我!”

    “我赖你?好啊,你今日赢了我,可要害死赵无恤了。”陈盘古怪一笑,转身对智瑶道:“盘输了,待盘回齐,定将智卿之言转告家父与君上。”

    “好,很好。”明明赢了棋,智瑶的脸色却不大好看,他盯着强坐起来的无恤,挥手道:“来人啊,给赵世子再满三樽烧酎。”

    椒浆换烧酎?我这不是赢了吗?为什么还要灌他!

    “亚卿——”

    “巫士方才这一局可是不费一兵一卒、一车一马就替赵氏赢了至少两座城池。这样的喜事,难道赵世子不该饮酒庆贺?满上,不,换大杯来!”

    “我说了吧,你让我一局多好。现在,他可惨了。”陈盘一耸肩,荡回了自己的座位。

    无恤案上的青铜樽被人换成了水晶大杯,斟酒的小寺人一手倒酒的好工夫,清冽的酒液直逼杯沿。

    “谢……亚卿赏酒。”无恤端起烧酎狂饮了半杯,可烧酎辣喉,他腹中又满是酒气,一口没咽下去,伏在案上狂呕起来。

    相识多年,他在我面前永远是那样的游刃有余,无所不能。他的困境,他的落魄,他所受的羞辱一星半点都不愿叫我看见,可现在他却在我面前吐得如此狼狈。

    剑士首慌乱地处理着案上的秽物,小婢子端来清水予他漱口,倒酒的寺人舀了一大勺的烧酎慢悠悠地将他面前的酒杯再次盛满。

    “棋是子黯帮世子赢的,世子也赏一杯美酒给子黯尝尝吧!”我伸手去端案上的酒杯。

    他一手擒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端起盛满的酒杯:“我没事,你坐下。”他抬眼直直地看着我,那眼神撞进我的心头,叫我胸口蓦地一痛。

    我替晋人赢了棋,却叫智瑶输了城。

    智瑶很不高兴,他把他的不高兴全都挂在脸上

    智世子颜坐不住了,他在他父亲不高兴的脸旁说了几句话后,站起身来冲陈盘道:“陈世子,颜听闻世子手下有一家臣人称‘义君子’,使得一手好剑。可否请他为在座各位展示一番剑艺,以助酒兴?”

    “当然可以。”陈盘输了棋并不见恼,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颜以为,一人舞剑难见剑术之妙,我晋国赵世子亦是侍卫出身,不如来一场比剑?”

    “家主酒醉,如何能比剑?”无恤在场的另一个家臣惊呼。

    智颜笑着步下筵席,走到无恤案前:“赵兄当年可是一招就打跑了蔡人。这才当了几年赵世子就不会用剑了?喝了几口酒就怕了真剑士?棋要巫士给你下,难道剑也要巫士替你比吗?”

    “世子——”我瞪着智颜低声喝道。

    “哦?难道巫士真的想与陈逆比剑?”智颜呵呵一笑,正欲与我搭话,无恤已提剑踉跄站了起来。

    “家主!”

    “哈哈哈哈,有意思了。”智颜大笑着站了起来,转头冲宴席左侧兴奋喊道:“‘义君子’何在?上场与赵世子一较高下吧!”

第297章 畏子不宁(一)

    陈逆此时就坐在陈盘身后,整场筵席陈盘左拥右抱玩得高兴,他只默默地坐在灯影里,仿佛这里一切的热闹都与他无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这会儿,整个筵席上的人都把目光聚集在了他身上,陈盘亦看好戏似地看着他。

    陈逆起身跪地一礼,抬手垂目道:“逆三日前负伤,不可持剑。望智世子恕罪!”

    “负伤?”

    陈逆不语,只垂目跪着。

    陈盘睨了他一眼,转头拍着大腿对智颜朗笑道:“哎呀呀,我怎么把这回事儿给忘了呢。智世子千万见谅,三日前,盘与义兄到城外食坊吃鱼,门还没进去就叫个冒失鬼给撞了。义兄为护陈盘,手腕伤到了,不可持剑,万不可持剑的。”

    陈盘言辞夸张,可只有我知道嘉鱼坊外陈逆根本没有受伤。他冒着得罪智氏的风险当面拒绝智颜,只因为他是坦坦荡荡的真君子,他敬重自己的对手,也敬重自己手中的剑,乘人之危之事他绝不会做。可是,这世上终究小人多过君子。

    智颜被陈盘所拒,回头又见无恤垂首立在那里似已大醉,于是嘴角一扬,低头解下自己的佩剑,走到无恤面前道:“既然‘义君子’有伤在身,那颜就斗胆请赵兄赐教了!”说完,他竟不顾无恤醉酒怔愣,抬手敷衍一礼。礼毕,拔剑就砍。

    我与剑士首齐齐吸了一口冷气。这哪里是比剑,这分明是要杀人啊!无恤纵使剑术再好,此时连剑都拔不出来,如何能与他相抗?智颜意在羞辱无恤,又岂会手下留情?

    无恤被智颜逼得一连退了数步,左右闪避,袖口、衣摆还是不免被砍出了数道破口。

    高阶之上,智瑶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光室之中,惊呼声此起彼伏。

    剑士首冲出筵席跪在地上朝智瑶拼命叩头,智瑶噙着笑看着场中全无公平可言的比剑,一抬手就将一只青铜酒樽重重地砸在了剑士首的背上。

    无恤的背撞上了厅中的梁柱,整个人斜摔进乐师群中。

    惊慌的乐师们抱琴搂笙一哄而散。智颜挥开人群举剑就刺,无恤这时才勉强抽出剑来反手一格。得意洋洋的智颜不料想无恤还能反击,脚步一滑险些摔倒。无恤酒醉,猛力一格,手中长剑竟脱手而出。智瑶身旁的酒侍见长剑从天而降,头一缩,将一勺热酒全都淋到了自己脚上。

    “你!”智颜见无恤的剑正砸在父亲智瑶脚边,气得举剑又朝无恤胸口削去。

    无恤长剑脱手,只能挥袖退避。可他脚步虚浮哪里能避开智颜的频频攻击。左臂受伤,右臂随即也染了血,青黄色的蒲席上撒落串串鲜血。

    “我输了。”无恤握住受伤的右臂蹙眉认输。

    智颜却似没有听见,挺剑向他左胸疾刺而去。

    那一瞬间,我想也没想已飞身朝无恤扑了过去。

    “铮——”两剑相交,陈逆挡在了我身前,手中三尺长剑将智颜逼得直退了两步。

    “智世子,比剑需识度。”他收剑入鞘,沉声说道。

    “颜儿,赵世子既已认败,你这样胡闹成何体统?”座上的智瑶持杯轻喝。

    “赵兄认输了吗?那是颜失礼了。”

    厅堂之上,赞誉之声四起,智颜收剑入鞘,脸上得意的笑容难以抑制。

    “你快去吧,他走了。”陈逆低头凝视着我。我回头,身后的人已消失在灯火尽头。

    夜深沉,偌大的一轮红月悬在半空之中,长街上空荡荡的,我茫然四顾,这才明白原来放下一个人不是放开他的手,避开他的眼就可以的,心还系在他身上,人又怎么逃得了?

    远处,在月亮孤寂的影子里,系着我一颗心的人正扶着土墙吐得厉害。

    他痛苦的声音被压得很低,但寂静的夜又将那声音放得很大。我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看他吐尽了,直起身子继续往前走。他时走时停,漫无目的地在夜半无声的长街上游荡。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敢靠近,亦不敢离去。他温热的血滴在我脚下,他月光下长长的影子就游移在我身旁,可我除了陪伴,全然不知此刻的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他痛苦的源泉,我痛苦的源泉都如这扯不碎、叫不破的黑夜让人无能为力。

    两个影子,一轮月,我们就这么无言地走在黑暗里。没有旁人,没有争吵,没有两个家族的血海深仇,半年多的离别后,这竟是我们最长的一次厮守。

    一前一后,踏影随行,我们走了数不清的弯路,数不清的回头路,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属于他的那个地方。

    赵府门外,我看着他一步步地迈上台阶,我知道在那扇大门的背后会有人心疼他的伤口,安抚他的痛苦。而我,一个仇人的女儿,一个侍神的巫士,除了安静地走开,什么都不能做。可走,我又能走到哪里去?我没有了他,没有家,哪里才是我的方向?

    夜雾弥漫,我僵立在孤月之下,忽然就丢了来路和去路。

    踢踏,踢踏……有清脆的马蹄声踏破夜的沉默。

    惊回头,他骑着马从府门一跃而出。

    我呆立,他俯身一手将我抄上马背。

    “嗬——”身下的青骏听到主人的声音撒开四蹄冲入迷蒙的夜雾,带着我们追着落山的月轮飞奔而去。

    无恤醉了,醉得放肆而疯狂。

    他用他滚烫的身体,熨帖着我每一寸皮肤。他用他的疯狂,逼我和他一起疯狂。

    月亮是何时下山的,我不知道,只记得在自己晕睡过去前,透过他凌乱的发丝,看到启明星爬上了东方蓝紫色的天空。

    半年多了,我从没有睡得这样沉。黑暗里,有温暖的身躯将我紧紧包裹,耳畔沉稳的呼吸声像是月光下的潮汐,一**将我推向梦乡。

    闭上眼睛时明明睡在雁湖边的青草地上,醒来时却已经躺在草屋的床榻上。醉酒的人已经醒了,酒却未全醒,他见我睁开了眼睛,一个翻身就趴到了我身上。我用手抵着他的胸膛,他支起双臂直直地看着我,眼神竟似责问。

    我想要逃走,可自己此刻不着寸缕,连衣服都不知道脱在何处。

    “放我走。”我扯过床榻上的薄被努力遮住自己的胸口。

    “永远不要替我挡剑,永远。”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完,而后身子猛地往下一退,探头又钻进了我身上的薄被。

    想逃吗?根本逃不了。他知道我身体的每一处秘密,强聚起来的理智,在他不容拒绝的攻势下,溃不成军。

    累了,又睡了。睡醒的时候抱着被子坐起身,望着窗外的红日,呆坐了半天才分辨出这不是朝阳,而是第二日的夕阳。

    身旁的人已经不见了,枕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衣裙。我忍着周身酸楚穿上短衣,却发现绯红色的襦裙上放着一串白玉组佩。五只玉雁以相思花结为隔,雁形逼真,姿态各异。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婚仪六礼,五礼执雁。

    那年在齐国,他说来年雁归之时,执雁送我。哪知落星湖畔一别,到今日已经整整五年。原以为两心相许就可以终身相随,天涯共飞。可秋去春来,雁有归期,我们却断了当初的誓言。

    打开房门,走出草屋,这里是他躲避风雨,舔舐伤口的地方。那一年,我在智府装神弄鬼戏耍智颜,他在智府门外接了我就带我来了这里。也是在这棵木兰花树下,他抱我下马,我以为他要吻我,他却一气把我丢进了深冬冰冷的湖水。

    冰火两重天……

    “你在想什么?”有人从背后将我紧紧环住。洁白如玉的木兰花在夕阳的浸润下散发着淡淡的金红色光晕。我轻轻地握住环在自己腰际的大手,他低头亲吻着我披散的长发。

    “痛吗?”我问。

    “不痛。”他撩开我的发丝,把头深深地埋进我的颈项,“要知道流这么几滴血就可以让你心软,我早就自己下手了,也不用劳烦智颜那小儿。”

    “你昨夜醉了,若无人制止,智颜本可以把你伤得更重。”

    “你替我赢了棋,我不流这几滴血,智瑶心有不甘怕是要毁约。你的棋可不就白下了。”

    “可他们羞辱了你……”

    “我知道,也记下了。”无恤将我转了过来,拥着我道,“昨夜叫我最难受的倒是你那一扑。我即便醉了也不至于死在智颜手里,他若伤了你,我才是真的输了。”

    “陈盘和智瑶赌了什么,你和智瑶又赌了什么,值得你这样拼命?”

    “你猜陈盘此番为何入晋?”

    “郑国自去岁起屡次骚扰宋国边境,宋国不堪骚扰定会向晋国求助。晋国为拉拢宋国就要出兵伐郑,但齐人肯定不想让晋国讨伐郑国,所以就派陈盘来做说客了。”

    “你这半年在秦国,中原的事还知道的不少嘛!”无恤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晋侯大疾,卿相亦久病缠身,伐不伐郑都要看智瑶的意思。可我昨夜不觉得智瑶想伐郑。”

    “智瑶是没打算伐郑。他和陈盘的赌注无非是由谁去调停宋、郑两国的争端。你赢了陈盘一局,齐国就必须出面让郑国停止对宋国的侵扰,郑侯还要另外备礼向宋公致歉。”

第298章 畏子不宁(二)

    无恤拉着我穿过一片开满苜蓿花的野草地,然后指着不远处的柏木道,“饿了吧,我在那边给你做了荇菜鱼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你呢,你和智瑶赌了什么?为什么智瑶说我替你赢了两座城池?”

    “这么急做什么?你真不饿不累吗?看来,我这一天一夜还是轻饶你了。”无恤见我喋喋不休,一把将我揽进怀里,低头用鼻尖轻磨着我的鼻尖。

    我脸一红,伸出双手一下捂住了他的脸。

    他在我掌心吃吃一笑,擒着我的手腕,道:“你怕羞,捂我的脸做什么?我又不怕羞。”

    “我饿了,吃鱼去了。”我收回自己的手,飞快地朝湖岸边跑去。

    春日的雁湖一改昔日的萧索,如镜的湖面倒映着满天绯红的晚霞,成群的大雁栖息在湖岸边的水草丛中,偶有几只振翅而飞,吟哦之声清脆辽远。在离雁群不远的地方,柏木树下支着一方木架,架上吊着铜釜,釜中轻烟袅袅。我自己找了碗,拿木勺盛了满满一碗的鱼羹。

    无恤笑着走到我身边,开口道:“我和智瑶赌的是赵氏伐郑的机会。智瑶以卿父久病之由,想要以一家之力独自伐郑。这样一来,他既可以在军中树立威望,又可以一人独得晋侯许下的封赏。封赏之城在北,我不能不争。”

    “可你不是说智瑶没打算伐郑吗?宋郑之争只要调停便好。”我低头喝了一口清香爽口的鱼羹。

    “傻瓜,那是骗齐人的鬼话,你也信?智瑶不是不想伐郑,而是碍着晋侯的病还不能伐郑。可宋郑两国争了一百多年,他总能找到借口出兵。我若不未雨绸缪,岂不是叫他独得了北方四城,生生断了我赵氏北进之路。”

    晋国西有秦,南有楚,东有郑、卫、齐、鲁。赵氏若要拓地只能北上。当年董安于为助赵鞅北进,硬生生在一片荒地上造出了一座大城,为了填满这座大城,赵鞅才会向我祖父赵午索要五百户卫民。毁邯郸,以填晋阳。我的家,我所有的亲人就这样成了赵氏北进之路上的牺牲品。

    “你如今还想要往北拓地?”我端着陶碗,嘴里的鱼羹已完全变了味道。

    “北方是赵氏的生脉,我不得不争。”

    “可昨夜我若输了呢?”

    “六盘皆输,那便是天要助他智瑶了。只可惜天神眷我,把你给了我。”无恤伸手擦掉我嘴角的鱼羹,我一抿唇,放下手中鱼羹站了起来:“昨夜是陈盘的自大帮了你,与我无关。我吃饱了,我要回去了。”

    “你还在怪我?”无恤一把拖住了我的手。

    “我不怪你。只是你要做阿爹了,你我过了今日能不见就不见吧!”我用力去掰他的手,但这一次却怎么也掰不开了。

    “放开,我要走了。”

    “不。”他双臂一张将我紧紧箍在怀中,“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你。你我的将来不会有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我赵无恤的婚誓一生只说一次。死生契阔,与子偕老。如今,你未老,我未老,你为什么要这么迫不及待地推开我?”

    “昨夜是个意外。我那日在草棚里跟你说的才是我的真心话。你没变,是我变了。以后我要去哪里,和谁一起去,回不回来,都与你无关。”我话未说完,声音已经发哽。

    “一次已经够了,你不能再抛下我一次!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赵无恤从始自终未曾负你一丝一毫。只要我拿下北方的代国,我就不再需要狄人的马匹,你将来也不会再见到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

    “代国是伯嬴的代国,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那不是我的孩子!我只要你为我生的孩子,你等我,两年就好。不,一年就好。”他捧着我的脑袋急切嚷着。

    我看着他,眼泪已在眼眶中打滚:“红云儿,我们不会有孩子了……我不能等你,也再不能爱你了。”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是邯郸君赵稷的女儿,因为你的父亲毁了我的家,因为我如果与你长相厮守,生儿育女,那我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阿娘……

    “阿拾?”

    “你不要问我为什么。”

    “好,你不说,我便不问。”

    无恤的温柔将我的眼泪一下逼出了眼眶:“我不想哭,我不要哭。”

    “你没哭。”他叹息着,轻轻地将我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胸前。

    再回城时,太阳已经落山,一轮淡月挂在山巅,轻薄如纱的彩云在墨蓝色的天空中随风轻移。无恤骑着马将我放在身前,碎碎的马蹄声将我一路送回了浍水边的小院。

    不想放开身后的人,可又必须放开。

    马蹄声未止,我已经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冲进了小院。

    门外一片寂静,只有闹人的山雀子站在木槿花枝上唧唧地叫个不停。

    我知道他就站在门外,他也知道我就站在这里。

    一道门隔着两个人,隔着两颗心。

    “你走吧!”我紧紧闭上眼睛。

    有风吹起我的发梢,睁开眼,人已经被他腾空抱起。

    “阿拾,没有不可以,在我这里没有什么不可以!”他抱着我,一脚踢开了脆弱的房门。

    …………

    眼前是冲天的火焰,坍塌的城墙,焦黑的泥土带着火星扑落在脆弱的花枝上。花海烧成了火海,到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滚滚的黑烟。

    我赤足踩在炙热的大地上,脚心传来的痛楚叫人举步维艰。我知道这是梦,自己的恶梦,却不愿醒来。我想见一见阿娘,见一见阿兄,即便是在梦里。

    走进那座大河之畔的城池,巍峨的城楼在身后的大火中轰然倒塌,可我没有回头,因为那是我无力阻止的过去。

    “阿娘——阿兄——”我踩着焦土一步步往城中走去。

    “阿舜——阿藜——”男人的声音似回音在我耳畔鸣响。

    是他吗?我停下脚步,望着眼前滚滚的浓烟。

    手提长剑的赵稷就这样穿过火焰,穿过火海朝我走来。他的剑尖滴着血,他的脸上满是黑烟熏染的印迹。

    “阿爹……”我看着他,嘴唇一动,竟唤出了自己以为永生都不会唤出的两个字。

    “你是谁?”一身火星的赵稷来到我面前,他低头打量着我的脸,然后按着我的肩膀,将一柄滴血的长剑一寸寸地刺进我的胸口,“你就是我的好女儿吗?”他问。

    “不——”胸口的剧痛让我尖叫着从梦中醒来。

    黑暗中,无恤握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我搂进怀里:“怎么了?做恶梦了?”

    我蜷缩起身子在他怀中默默地点了点头。

    “没事了,醒了就好了。”无恤将我抱得更紧。

    “我刚刚还有说什么梦话吗?”我问。

    “你要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吗?”

    “不要。”我轻轻地摇头,梦里的一切是我永不能言的秘密。邯郸、赵稷、战火、死亡、复仇,无论哪一个,只要我一开口,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就会化为泡影。

    “那就睡吧。”

    “嗯。”我轻轻地答应,过了许久又问,“外面下雨了吗?”

    “也许下了,也许没有。除非你现在想和我一起去看雨,否则我不关心。”无恤撩开我粘在脸上的碎发,温柔地替我合上眼睛,“你这两天累坏了,快睡觉。”

    “我怕我还会做恶梦。”

    “没关系,我会去你梦里找你。”无恤在我发间轻吻,然后叹息着将我再次拥紧。

    我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慌乱的心渐渐地归于平静。不管天明我们是不是要分开,起码这个夜晚他还在。

    “阿拾——阿拾——”

    夜半,于安的声音伴随着重重的敲门声闯入我的耳朵,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几乎以为这又是另外一个梦境。

    “这个时候他怎么来了?”无恤起身点亮了桌案上的油灯,窗外依旧漆黑一片。

    “不知道,别是四儿出什么事!”我抓起散落在地的衣服胡乱套了套,来不及穿鞋就奔出了房门。

    屋外下着小雨,于安举着火把站在院门外,身后还跟着驾车的小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急问。

    “卿相起夜摔在院子里了,守夜的侍从发现时,人已经昏迷不醒了。无恤不在府里,医尘又在宫里,赵府里的巫医束手无策,家宰怕张扬就只能来找我了。”

    “好,我换身衣服马上就跟你走。”我跑进屋里,无恤已穿戴整齐,一手拿着巫袍,一手拿着药箱等着我。

    “你都听见了?你也赶紧回府去吧!”我脱下外衣,从床铺底下抽出一条白布飞快地缠在胸前。

    “董舒一个人来的?”

    “还有个驾车的小兵。”我套上巫袍,接过无恤递上来的药箱,随便找了根木簪将头发束在头顶。

    “那你先走吧,我随后就到。”

    “为什么?”

    “就算你是男子,我在你房中留宿也会惹人非议。”无恤俯身吹熄案上的烛火,替我打开了房门,“快去吧,卿父等着你呢!”

    “嗯。”我一边系着巫袍,一边飞快地跑出院门跳上了于安的马车。

    小兵一甩长鞭策动马车。于安回头看了我的小院一眼,嘴唇微微一动却没有开口。

第299章 畏子不宁(三)

    鸡鸣未到,赵府的后院里灯火通明,一家子男男女女全都挤在赵鞅房门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男人们窃窃私语,女人们则拥在一起小声啼哭。

    我敲了门,伯鲁来开门。不料想,门一开,原本跪在门边的十几个女人突然发了疯似地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作势要往房里挤。

    “快进来!”伯鲁用身子挡着门,好不容易才将我拉进房里。门一关,外面的哭声立马就又消停了。

    “这都是些什么人呀?”我跪在地上摸了一圈才找到自己被挤落的木簪。

    “都是府里有子的贵妾,我阿娘去得早,没人管束才这样失礼。你快过来看看卿父!”伯鲁一手拎起我放在地上的药箱,一手将我扶了起来。

    赵鞅此刻披散着头发仰面躺在枕席上,他双眼紧闭,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细麻寝衣,右脚上有一处小小的伤口,已经被人处理干净,且上了药。

    “巫医来看过了?”我问。

    “嗯,你来之前,巫医桥都已看过了,全身上下只这一处伤口。”

    “气息脉像还算平稳,身上也确实没有其他伤处。卿相应该没什么大碍,你叫外头的人都先回去吧!”我替赵鞅检查完毕,重新替他盖好了薄被。

    伯鲁不放心,仍跪在床榻旁紧紧地握着赵鞅的手:“你确定吗?那卿父怎么还不醒?”

    “晕眩之症是卿相的老毛病了。早年扁鹊在晋时,就给卿相瞧过这病,也没给吃什么药,睡了三天自然就好了。这回应该也是一样的。”

    “你的意思是——卿父这次又受天帝所邀游览钧天神境去了?”伯鲁抬头疑惑道。

    “这个你可以等卿相醒了,自己问问他。”赵鞅的晕眩之症是痼疾,当年他病发,一连数日不醒,害得晋人都以为他要死了。可后来,他不药而愈,醒来还说自己是受天帝所邀游览神境去了。一番奇幻瑰丽的描绘让他的“钧天之梦”(1)从此成了晋人口中的一个传说。可我不信传说,我想,那个所谓的“钧天之梦”大约只是赵鞅当年编来哄骗“关心”他病情的好事之人的。今夜,他再次病发,是虚惊一场,还是痼疾变恶疾的征兆,我无从得知。我只知道,他明后两日若还不醒,晋国的朝堂就要翻天了。但我的担忧不能告诉伯鲁,因为他此刻的脸色比床榻上昏厥的赵鞅好不了多少。“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晕眩之症不是什么要命的大毛病,只要把精气养足了,病自然就好了。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让外头的人都先回去,再这么哭下去,且不说吵了卿相休息,万一叫人误会了,明天宫里就要派人来了。智府里那个人可就等着这一天呢!”

    “你说得对,我这就叫他们都回去。”伯鲁撑着床榻站了起来,对我恳言道,“我就知道,你和红云儿只要来了一个,我就一定能安心。阿拾,谢谢你!”

    “谢什么,就算无恤不是我夫君,你也是我阿兄,你我之间永远不需要说‘谢’字。”

    “嗯。”伯鲁重重地捏了捏我的手臂,回头再看了一眼床榻上熟睡的赵鞅就迈步往房门口走去。

    哗啦——房门一开,门外女人们的哭声又骤然高扬。

    伯鲁苦口婆心地劝着,可外头的人死活就是不肯走。女人们不管老少,个个扒着门边,该哭的哭,该喊的喊,生怕屋里面昏迷不醒的人不知道她们的一片“情意”。

    “兄长不要劝了,贵妾们既然这么放不下卿父,就让她们都留下来吧!”无恤淡淡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

    “红云儿,你可算回来了!”伯鲁立马取了随从手上的火把迎了上去,他瞧清了无恤的脸便急道,“子黯说卿父的病无碍的,睡醒了就好。贵妾们跪在这里会扰了卿父休息,还平白叫外头的人多些没必要的猜测。”

    “兄长,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真情。贵妾们不肯走的心思,你我都该体谅。待卿父百年之后,无恤定会保证让今夜舍不得走的人都有机会长伴卿父左右。贵妾珮,你觉得这样,可好?”无恤弯下身子看着一个哭得极伤心的年轻女人。那女人停了哭声怔怔地抬头看着他,无恤对她微微一笑,她顿时吓白了脸,哀嚎了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弄下去。”无恤直起身挥了挥手,即刻有人将晕厥的女子抬了下去。

    院子里另外十几个女人见此情形纷纷起身告退,哭声不停的院子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卿父怎么样了?”无恤跨进房门,轻声问我。

    我合上门,将自己方才对伯鲁说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无恤听完点了点头,侧脸对伯鲁道:“兄长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阿拾。卿父若醒了,我即刻差人去告诉你。”

    “你们就别赶我了,我回去也睡不着,就在这里躺一躺好了。”伯鲁拖出一方蒲席铺在赵鞅床榻旁,和衣躺了下去。

    “卿父真的没事?”无恤见伯鲁睡下,悄悄把我拉了出去。

    “要么没事,要么就是我也没办法的大事。不管卿相醒不醒,待会儿天再亮一点,我就去药室备药。”

    “好,今夜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们赶紧进去吧,免得叫伯鲁担心。”我转身往房里去,无恤却一把拉住了我:“等一等,这个可是你的?”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件黑乎乎东西递到我手边。

    此时月亮即将落山,院中的庭燎也已熄灭,我接过东西摸了两把才知道这是自己从小就穿在身上的鼠皮袄子。

    “这是我的袄子,怎么在你这里?”

    “刚刚从床褥底下掉出来的。这个,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是我阿娘给我做的,自小就穿在身上,若没有它,我兴许早就冻死了。”我抖开水鼠袄子整整齐齐地叠好。

    无恤忽然伸手抬起了我的下巴:“阿拾……”

    “怎么了?”我不解地回望着他。

    他笑了,笑得仿佛一瞬间拥有了全世界。他低下头轻吻着我的眼睛,动情道:“阿拾,我是这世上第一个见到你的人,早过所有的人。我没有晚到,我早就来了。你是我的,上天赐予我的,此生此世不管发生什么,对你,我绝不会放手。”

    “过了这么多年,怎么还说这样的话。”我轻叹一声,拨开了他的手,“我不是你的,我要进去了。”

    “那你便说我是你的!”无恤拖住我的手,一把又将我拉进了怀里,“你不是我的,我是你的,你把我好好装起来,千万别再丢了,好吗?”

    无恤抱着我,像个孩子般要我永远把他装在心里。其实,他早就在我心里。只是他的世界越来越大,他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小小的心快要装不下了。那饱胀的痛,撕裂的痛,是我勉强想要拥有他的代价。我害怕,总有一天,这心,是要裂的。

    翌日天未亮,无恤和伯鲁还在赵鞅榻旁酣睡。我悄悄地寻了竹筥,踩着未散的薄雾去了赵府的药室。自医尘到了新绛,赵府药室里的药材从天上到地下,从水里到土里,变得应有尽有。赵鞅的晕眩之症要治,也要养。所以,我一口气拿了柳枝粉、半夏、牛唇草、白芍、菊花,又拿了苦杞、血参根、红果、地龙骨、龟板胶和另外几瓶医尘早先配好的药丸。

    待我灭了烛火走出药室时,东方已露鱼肚白,府里各处的仆役已经开始洒水打扫。我顺路去园囿采了些新鲜的草药,又到庖厨取了小炉、瓷罐,这才回到了赵鞅的住所。

    无恤这会儿已经不在了,伯鲁说他是有事要入宫去找史墨问个清楚。我问是何事,伯鲁竟也掏出我藏在床褥底下的鼠皮袄子,问我这袄子是从哪里得来的。我如实相告,他竟哽咽地捧过我的手,嘱托我这一生都要对无恤好好的,莫再离了他,莫再伤了他。

    我点头应下,但脑子里闪过的却是梦中坍塌的邯郸城和城下满脸血污的赵稷。

    我让伯鲁和巫医看顾着赵鞅,自己拎了竹筥到院中洗药。当一样样药材被取出时,竹筥里竟无端多出了一只粗麻蓝布系的小包。

    这是什么?

    我取出小包,解开系绳。这一看,便惊呆了——卷耳子?!

    卷耳嫩苗可食,但浑身长刺的果实却有毒。血虚之人误服,轻则呼吸不畅,重则气绝身亡。

    赵府的药室里根本没有卷耳子,是谁把这包卷耳子放进了我的竹筥?

    我捏住手中长满尖刺的果实,一张张陌生的脸,一双双窥探的眼,不断地在我眼前闪过。是药室的守门人?是园囿里除草的仆役?是庖厨里择菜的厨娘?还是我眼前这群抬着藤筐捡拾院中石块的小婢?

    以毒入药,暗杀赵鞅。这包卷耳子分明就是有人给我的暗示和命令,而这个人除了我的“好父亲”赵稷,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

    “子黯,卿父醒了!”伯鲁扒在门边大喊了一声。

    我心中一惊,慌忙将一包苍耳子收入袖中:“来了。”

第300章 桑之落矣(一)

    “怎么样?卿父没事了吗?”伯鲁推着我走到赵鞅榻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替赵鞅仔细检查了一番,恭声回道:“卿相已无大碍了,只是之后半月需卧床静养,再服药调理。”

    “用不着,老夫已经醒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一头散发的赵鞅掀开身上的寝被就要下床。

    伯鲁见状赶忙伸手去扶:“卿父,你脚上还有伤,先缓些时日……”

    “大惊小怪!老父不用你守着,去门口看看无恤把太史接来了没有。巫医桥,你也下去!”赵鞅瞪了伯鲁一眼,挥开了他的手。

    跪坐在一旁沉沉睡着的老巫医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颤巍巍起身退到门边。

    伯鲁担心地看了一眼赵鞅的脚,却也只能无奈行礼告退。

    “卿相对大子太严苛了。”我轻轻合上了房门。

    赵鞅脚下一晃,一下摔在了床榻上:“我还能活多久?”他问。

    原来,他是以为自己要死了。其实,我如果真要他死,只消半月就可以让这个叱咤风云了半辈子的老人死得不着痕迹。可我想他死吗?如果他死了,智瑶会变成什么样子?无恤会遭遇什么?我的“好父亲”又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卿相多虑了。晕厥之症看似凶险,却非死症。卿相若想为世子再争几年时间,就听小巫的话好好服药,静息调理吧!”我扶着赵鞅在床榻上睡下。

    赵鞅看了我一眼,皱着眉头长出了一口气道:“老夫不惧死,只是如今还死不得。前夜里,智瑶纵容大子伤了无恤?”

    “是。”

    “酒宴之上,你非但用棋局赢了陈恒之子,还舍身为我儿挡了一剑?”

    “既是卿相听说的,定不会有错。”我低眉垂目道。

    “当年太史收你为徒时曾说你是捧书而至的白泽,专为辅佐圣人治世而生。那个时候,老夫还以为太史口中圣人乃老夫自己。如今看来,你这捧书而至的白泽,真正要辅佐的却是我儿无恤啊!”赵鞅看着我疲倦一笑,“智瑶那厮性狂且躁,不足以成大事。我儿性狠志坚,亦能忍,方是雄主。若天佑我赵氏,肯再赐老夫三年时间,区区智氏何足惧也。”

    “晕眩之症忌劳累,亦忌躁怒。卿相若真在乎性命,修身养性是为上策。”

    “昔日贤人周舍在世时,也常劝诫老夫要收敛怒气。只是脾性是生来的,要改,谈何容易。”赵鞅说着说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哎,当年老夫若有我儿一半的隐忍,也不至于怒杀了赵午,害得赵氏险些亡族……”

    赵鞅梦呓般的一句话在我心底撕开了一道裂缝。那些被压抑的愤懑和仇恨随着“赵午”二字全都争先恐后地奔逃了出来。此刻,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我与赵鞅二人。悄无声息的寂静在我心里催生出了无数疯狂的念头。现实、梦境、过去、现在,数不清的场景在我眼前不断交织;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全都张着嘴在我耳边不停地嘶吼。如果我把剑刺入他的喉咙,那所有的声音是不是就能瞬间消失,我的心是不是就可以从此安宁了?

    “卿相?”

    “嗯?”赵鞅迷糊地睁开眼睛,“老夫又睡着了?你师父来了吗?”

    “没有。”

    “哦,你这些年可同你师父学过解梦?””赵鞅看了我一眼又合上了眼睛。

    “卿相让世子入宫请师父来,可是又做了什么奇怪的梦?”

    “没有,就是梦见了几个故人。”

    “卿相可是梦见赵午了?”我盯着赵鞅微微颤动的脖颈道。

    “你如何知道?”他一下睁开了眼睛。

    “卿相素来不喜他人提及当年的邯郸之乱,更不喜人提及赵午其人。卿相今日自己主动说起,想来定是梦中有所见,有所感了。”

    “老夫没有梦见赵午,倒是梦见他不怕死的儿子了。”

    “赵稷?”

    “是啊,老夫听说有人在新绛城见到赵稷了。”赵鞅微微侧头,淡灰色的眼眸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脸上。

    方才那些盘踞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疯狂念头,在他的一注目光下霎时灰飞烟灭。莫名的冷气自脚心直冲而上,我放在膝上的两只手已冰凉一片。

    “赵稷是叛臣,他此生怎敢入晋?卿相听到的多半是谣言吧。”我强做镇定。

    “是啊。谣言最是无稽。我再借他赵稷十个胆,谅他也不敢入绛!可他,他怎么敢到老夫梦里来?”

    “卿相昨夜梦见什么了?”

    “卿父,太史求见。”无恤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请太史进来!”赵鞅双臂一撑又坐了起来。

    一袭墨色巫服的史墨推门而入,赵鞅即刻挥手让我回避。我同史墨见了一礼,默默退了出去。无恤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是有话要说,但还是合上了房门。

    赵鞅已经知道我见过赵稷了吗?他已经知道我是赵稷的女儿了吗?

    灰白色的瓷土罐里沸腾着鱼眼似的气泡,被切成薄片的血参根在淡棕色的药汤里不断地翻滚。我蹲在火炉前,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直射而下的阳光在瓷罐光滑的口沿上,亮起了一弯刺目的光。

    这是一副养血补气的汤药,再等一刻钟,待汤药里的龟板胶都融化了,我就会把它呈给赵鞅。如果赵鞅真的已经对我起疑,他就绝不会喝下我熬的药。

    屋里的人还在说话。赵鞅和史墨的声音很轻,一点点嗡嗡的响。无恤的声音略高些,但零零碎碎怎么也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伯鲁此刻也在房里,但似乎一点儿都插不上嘴。

    赵鞅到底做了什么梦,要请史墨来解梦?史墨这会儿在屋里又会和他说些什么?赵稷在晋的消息显然已经有人告诉赵鞅了,那现在城外嘉鱼坊里会是什么光景?

    我有满满一肚子的疑问,而所有的答案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可我却不敢离开药罐寸步,我不杀赵鞅,我的父亲自然还会有别的手段。他这次既然冒险来到新绛城,就绝不会无功而返。

    “卿相,药煎好了。”我端着新煮好的药汤推开赵鞅的房门。

    赵鞅靠坐在床榻上,灰白色的长发凌乱地披在肩头。也许是因为听了史墨的话,也许是对史墨说了太多的话,他此刻的脸色并不好看。

    无恤和伯鲁见我来了,起身给我让出了一个位置。我跪到榻旁,将盛着药碗的漆盘奉至赵鞅面前:“卿相,药凉好了。”

    “嗯。”赵鞅朝我伸出手来。

    漆盘上的重量一轻,我心头高悬的巨石轰然落地。还好,他什么也不知道。

    “卿相且慢——”赵鞅低头正欲喝药,一旁的史墨却突然将碗夺了过去。

    赵鞅眉头一蹙,转头再看我时,浑浊发灰的眼睛里已生出了一道锐光。

    “师父?”这药无毒,可我的心跳却如擂鼓一般。

    “上炉温着去。”史墨将药碗递给我,转头对赵鞅道:“空腹饮药极伤身。小徒年幼又心急卿相之病,所以思虑不周,还望卿相见谅。”

    “无妨,老夫自己也忘了。”赵鞅笑道。

    “是啊,我怎么也给忘了。卿父一日一夜没吃东西了,我这就叫庖厨准备些吃的来!”伯鲁急忙起身出门传菜。

    赵府的庖厨里早就备好了赵鞅的吃食,只一会儿就有婢子端着一张小几进了屋。几上放着一碗粟羹、一豆肉糜、一条蒸制的青鱼和一盘腌渍的脆瓜。小婢子放下小几也不急着呈给赵鞅,自己先从每样菜里各夹了一些放在小盘里低头吃了,吃完了又往一只手掌大小的漏壶里装了水。

    滴咚,滴咚,漏壶里的清水渗出青铜的缝隙一滴滴地落在下方的瓷碗里。

    小婢子默默地跪在墙角。一屋子的人除了我之外,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待。

    赵鞅什么时候有了“试菜人”?莫非我在秦国时,已经有人对他的饭食动过手脚了?

    当小几上的漏壶滴尽了最后一滴水,小婢子将食几奉到了赵鞅面前。

    赵鞅胃口不济,随意吃了几口便让人撤了食几。

    我端着手里温好的药汤本想叫那试菜的小婢也来喝上一口,可转念一想,药是我煎的,试药的是不是也该是我?

    赵鞅擦干净了嘴角抬头看向我,我端起药碗就往嘴边送去。

    “胡闹,药岂能乱喝。”无恤大手一张直接盖住了药碗。

    我示意他赶紧移开手,他却挑眉回瞪了我一眼。

    “煎的什么药?”史墨问。

    “补气养血之药,血参根为主药,附以红果、地龙骨、龟板胶……”我将所用药材悉数报了一遍。

    “不用试了,拿来给我。”赵鞅朝我伸出手来。

    “卿相,立好的规矩不能坏。”史墨伸手将药碗端了过去,直接递给了一旁的伯鲁:“试药不同试菜,这药和你对症,你若信她,就替你卿父饮一口吧!”

    “好。”伯鲁朝我一笑,毫不迟疑地接过药碗喝了一口。

    赵鞅最终喝光了我煎的药。可当我端着空碗退出那间屋子时,一颗心却沉得透不过气来。

    赵鞅没有怀疑我,怀疑我的人是史墨。从始至终都在骗我的人,是我最敬爱信赖的师父。

第301章 桑之落矣(二)

    阿素说的才是真的,史墨是我阿娘婚礼的祝巫,他早就知道我是谁的女儿,早就知道赵稷入晋一定会来见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端着药碗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墨衣苍发的史墨从屋里走了出来:“子黯,送为师出城吧!”

    我僵僵地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

    两个人一路走出府门,行过长街,沉默是我最疯狂的控诉。我年逾七旬的师父是通天的人,我即便什么话也不说,他也一定能听到我心里一声声的质问。

    浍水河边,翠竹林中,当我们无言地路过夫子长满青草的坟墓,我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史墨老了,他削瘦的肩膀已撑不起昔日宽大的巫袍。我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师徒,很多时候我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高高在上的太史墨,还是我幼年相识的夫子。他们慈蔼的面庞在我心里早已重合。

    可今天,一碗药汤却叫我愕然发现,他太史墨,终究还是那个太史墨。

    他怕我对赵鞅下毒,所以借空腹之由告诉我,赵鞅已有试毒之人。我若心虚,自然有机会另换一碗无毒的新药。他怕我今日退缩,来日再生杀心,又撺掇着伯鲁为赵鞅试药。我即便真心要杀赵鞅,又怎么舍得冤杀了伯鲁。师父啊,师父,你果真是通天彻地,明了人心的圣人。

    竹林幽深,风过如泣,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我沉默的注视中停下了脚步。他转过头来,竹林间斑驳的阳光在他清瘦苍老的面庞上投下点点游移的亮光。

    “你见过你父亲了?”他问。

    “你怕我会杀了卿相?”我问。

    “子黯,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卿相现在不能死。”

    “哼,师父果真是怕的。”我看着史墨微蹙的眉头,嗤笑道,“师父既知我是赵稷之女,当年为何还要收我为徒?为何还要教我,护我,怜我?那夜在太史府,你早就已经知道我是谁,卿相既然要杀我,你何不让他将我这邯郸余孽剁了头颅丢到浍水去喂鱼!”亏我当年还无知无畏地跪在赵鞅面前,大言不惭地说史墨一定会见我,现在想想原来那时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史墨没有回答,他双唇紧闭转身迎着风往浍水岸边走去。

    “是因为夫子吗?如果我不是蔡书的弟子,我已经死了,对吗?”我踩着林中落叶几步拦在他面前。

    史墨看着我,良久不发一言。这么多年,他总有些时候会像现在这样看着我,却又不像是在看着我。

    “痴儿,我连他都赶走了,又怎会在乎他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我不杀你,只因为是你找到了我,而非我找到了你。我蔡墨一生侍神,却在你身上第一次听见了昊天的声音。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我拦不住你的命运,就只能豁出性命护你周全。”

    史墨这番话,我未尽懂,但最后一句却听得明白。这么多年,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他一直张着自己巨大的羽翼保护着我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他一天天地衰老,可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我在晋国的安危。

    “师父,你为什么要瞒我,为什么我一次次问你,你要一次次撒谎来骗我?”

    “因为真相太残忍,不是你能背负的。”

    “再残忍,也是我要的真相啊。”

    “赵稷告诉你的一切,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史墨用他深沉的目光看着我,我喉头一紧,竟无法驳斥。

    “子黯,听师父的,走远一些吧!去楚国、去巴蜀、越过南海去做海客也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父亲疯了,他会逼着你和他一起发疯。他的心死了,可你的还活着。你阿娘是个通透的孩子,她不会怪你不替她复仇,她只会怪你不好好活着。”

    “师父这样说,不就是怕我留下来,会对卿相不利嘛?徒儿和卿相,你到底还是选了卿相。”我心里又酸又痛,忍不住自嘲。

    史墨面对我孩子气般的控诉,叹息道:“我不是选了卿相,我是选了天下。卿相如今还不能死,因为无恤还不够强大。如果智瑶吞下赵氏,那么十年之内晋国公族将不复存在。智氏吞晋,陈氏吞齐,天下必将大乱。智瑶性残好战,尚未继任上卿已要夺卫、攻郑、伐齐。来日,他若得晋,生灵必遭涂炭。在十万生灵面前,你的性命,我的性命都不重要。”

    “呵,他赵鞅的命如何就牵连着整个天下了?我不信!”

    “一叶落而知天地秋,一池冰而现天下寒。个中道理你早就明白,只是不愿承认罢了。这天下已是摇摇欲坠。赵鞅一死,乱世之音也许就响了。”

    乱世之音……赵鞅之死会是大乱前的最后一声弦响吗?会吗?

    “师父放心,子黯从没想过要对卿相不利。只是有些事,师父也莫要再瞒我、骗我了。”

    “子黯……”史墨听了我的话,眉头未展,面色却愈发悲怆,“为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当年的事,为师已然全忘了。你藏了什么想问的,就都自己烂在肚子里吧!””

    史墨的回答叫我愕然。我原想以退为进,岂料他这般绝决。

    “师父肚子里还藏了什么不能告诉我的秘密?”

    “没有秘密,只是忘了。你若不满,大可以不认我这个师父。你,你们……都不用原谅我。”史墨说完径自绕过我向河岸边走去。竹林间疏散的阳光被浓云遮蔽,绿竹碧森森的影子在我面前摇来晃去。我的师父老了,发白如霜,瘦骨嶙峋,可他的性子没有老,他孤傲的脊背永远不会弯,他要守着他的秘密永远沉默了。

    这厢竹林青葱,五里之外的嘉鱼坊里却已是一片狼藉。

    瑶琴、香炉不见了,几张长案也被人胡乱堆放在角落。庖厨里陶盆、陶釜碎了一地,几条跃出水桶的青鱼落在泥地上,雪白的鱼腹上满是沙土色的泥印。

    嘉鱼坊倒了,赵稷走了。若没有猜错,陈盘和陈逆这会儿也一定已经离开了新绛城。

    赵府里既然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我塞了卷耳子,就意味着有人会在暗中替我的父亲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如果我不杀赵鞅,自然还会有人替我动手。可我能怎么办呢?难道还要忘记毁家灭族的仇恨去保护赵鞅不成?可如果不护着他,万一……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正发愣,无恤的声音蓦地从背后响起。

    他怎么来了!我呐呐地回身,还来不及抬头看人,眼前忽的扑上来一道黑影。

    “小心!”无恤挥手一挡,将我揽到身后。

    “喵——”一只黑黄两色的野猫直立着尾巴站在翻倒的木架上,我从无恤身后走出来,它瞪着一双碧色眼睛冲我猛一龇牙,然后跃到地上叼起已死的青鱼蹿了出去。

    “你不是送太史回家去了吗?怎么到这里来了?”无恤环顾四周,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弯腰扶起地上的木架,镇定道:“卿相说自己梦见了赵稷,又说有人见到赵稷来了新绛城。我前几日在这里撞见了陈盘和陈逆,所以就想来看看,齐人是不是把赵稷藏在这里了。”

    “陈盘前日在宴席上说陈逆的手在嘉鱼坊外被人撞伤了,原来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陈逆那日根本没有受伤,我撞倒的人是陈盘。”我提到陈逆时抬头瞄了无恤一眼。

    无恤这一次倒无不悦之色,只擒了我的手往嘉鱼坊外走去:“就算你怀疑赵稷躲在这里,也不该冒冒失失一个人来。之前,我们在齐国可吃了这人不少亏。”

    “师父的竹屋离这里不远,我就想来看看。还以为这里吃鱼的人会很多,哪知道会是这个样子。”我避开地上被扯落的古藤和干枯的香草朝竹屋外走去。

    “有人说在嘉鱼坊里见到了赵稷,卿父就让董舒来抓人了。”

    “于安?”我回头看了一眼形如废墟的嘉鱼坊,“他现在是都城亚旅,这些事也的确归他管。他抓到人了吗?”

    “没有,早就空了。”无恤走出嘉鱼坊,转身将我从破裂的台阶上抱了下来。

    “那你今天还来做什么?”

    “来看看有什么疏漏的线索。赵稷此人诡计多端,卿父对他很不放心。”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无恤柔下神色看着我。

    “为什么卿相当年要毁邯郸城?如今还要尽除邯郸氏?根本就不是因为邯郸忤逆了他,给他难堪,对吗?卿相杀赵午,也不是一时之怒,对吗?”

    “小妇人,你倒是卿父的知音。邯郸城在南,与昔日范氏、中行氏的封地相邻。赵午虽是赵氏宗亲,却与封地同样在南的范氏、中行氏频结姻亲。卿父自己有意往北拓地,又怕久而久之会因疏于来往而失去邯郸城。晋阳新城建好后,董舒的父亲董安于就提议可以以调用邯郸城的五百户卫民填充晋阳为由,试一试邯郸氏对卿父的忠心。结果,生了异心的赵午真的拒绝了卿父的命令。卿父一怒之下杀了他,一半是泄愤,另一半也是为了施压邯郸赵氏。”

第302章 桑之落矣(三)

    “施压?所以他当年才故意让人把赵午的尸身送回了邯郸城?”

    “赵午当时只有一子名唤赵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卿父听说,这赵稷只是个爱弄琴鼓瑟,喜山乐水的贵家子弟,所以就打算杀其父,儆其子,另命年少的赵稷为邯郸大夫,以此控制邯郸城。哪里知道……”

    “哪里知道弱冠之年的赵稷是根硬骨头,非但不‘领情’还引得晋国六卿大乱,害得你们赵氏险些亡族。”

    “卿父对邯郸氏之恨犹在范氏、中行氏之上,可赵稷逃到齐国后一直无踪可寻。上次我在齐国只差一步就能抓住他,却被他施计逃脱。他此番冒险入晋,定是有所图谋,我们不得不防。你在宋国和他见过面,更要小心一些。”

    “嗯。”我紧抿着双唇点了点头。

    无恤摸了摸我的脸,柔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四处再看一看,待会儿我们一起回去。”

    我冲他微微一笑,继续点头。

    杀其父,儆其子。毁了一城人的幸福居然还可以这么理直气壮。那五百户卫民根本不是赵氏之民,那是大河对岸的卫灵公寄放在邯郸城的人质。我祖父若将这五百户卫民长途跋涉迁居到北方晋阳,到时候卫灵公问他要人,难道他还能把人再从赵鞅手里要回来不成?若是要不回来,邯郸与卫国只有一河之隔,承接卫灵公怒气的还是邯郸城民。这件事根本从一开始就是赵鞅和董安于对邯郸城设下的一个圈套,他们根本就打算好了要诱杀我的祖父,生生夺走邯郸城!弄琴鼓瑟,喜山乐水……若没有赵氏相逼,我阿娘该过得多幸福,我该过得多幸福……

    “红云儿,如果你是你卿父,你会杀了赵午,恫吓赵稷吗?”回去的路上,无恤骑着马抱我在身前。

    “不会,我会杀了他们两个。”

    “是嘛……”我黯然一笑。

    “骗你的。”无恤笑着空出手来捏了捏我的脸颊,“知道你不喜欢杀人,我若要夺城自有我的方法。卿父当年用了最失败、最糟糕的方法。邯郸之战是他的耻辱,我可不会让自己留下这种耻辱。”

    “人生百年,竹书千年,史家UU小说自有功过。你将来切不要做让世人垢鄙的事。”

    “我知道。但阿拾,这世上有一种苦叫身不由己。”

    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正如现在,我明明痛恨赵鞅,却还要收拾行囊搬进赵府去调理他的身体,提防他被我父亲埋下的暗子所杀。

    无恤对我的痛苦和纠结一无所知。他是高兴的,因为我终于对他避无可避了。

    “你不用一样样收拾了,回头我让人把这几只箱子都搬过去好了。”无恤按住我整理巫袍的手。

    “我只在赵府住一个月,卿相病好了,我就搬回来了。”我挪开无恤的手,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之前说要进宫问师父一些事,问过了?”

    “你师父年纪越大,嘴巴越紧,才问了两句就给脸色看了。有些事还得我自己去找答案。”无恤一撩下摆在蒲席上坐了下来,“你呢?太史可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让我尽心照顾卿相。我去秦国的时候,有人对卿相的吃食动手脚了?”

    “一个庖厨里的杂役在鱼汤里下了毒,幸好卿父那日没喝。”

    “是谁的人?”

    “死无对证了。府里现在人多手杂,我实在不太放心。”

    “不管是谁的人,既然失败了一次叫你们有了提防,想来就不会再在吃食上动手了。”

    “杀人容易防人难,我在明,敌在暗,防不胜防。不过,幸好现在卿父有你照顾,我下月去代国也放心些。”无恤看着我舒眉道。

    “你又要去代国?还是去见伯嬴?”我起身从箱子里另捧了几套夏衣放在蒲席上。

    “去和代君商讨马匹交易的事。”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他道:“你现在就想甩掉姮雅母家的牵制?”

    “难道还要被几匹马栓一辈子不成?代国水草丰美,马匹健壮,等我有了代国的马匹,那穿豹裙的老头就没什么可以威胁我了。他昔日的族人如今都已在我赵氏的封地上分散而居,他们要服从的是各城城尹的命令,而非一个垂垂老矣的族长。将来这些狄人若能老老实实地替我养马,自然能在晋国安居。”

    迁族散居,分威散众!

    这就是我爱的男人,多么聪明而可怕的男人。

    赵鞅命他迎娶姮雅是为了得到狄族在北方的马匹,而这几年无恤却利用姻亲关系将北方荒原的狄族悉数迁入晋国,分散而居。这看似是施恩,实则既占领了他们原本在北方的土地,又将一个部族吞入腹中,蚕食殆尽。一招兵不血刃的计谋,既得了土地,又得了人力。赵氏有他在,岂能不兴。

    “这是你早就计划好的?”我问。

    “嗯,只可惜比计划的多用了两年时间,叫你对我失望了。”无恤捏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对你失望,挡在你我之间又何止一个姮雅……我避开无恤温柔的眼神,抽出手来假装忙碌地收整自己的衣物佩饰:“你此前已去了代国很多次,代君不同意与你做交易?”

    “代君宠爱家姐,自然不会不同意。只是……呵,不说了,这些事我自会解决,你就别操心了。这个你也要带?”无恤身子往前一倾,抓走了我放在巫衣上的白色绫布。

    “还给我。”我朝他伸出手去。

    “不要。”他抓着白绫,墨玉似的眼睛在我胸前一扫,戏笑道,“其实,你就算不裹白绫也看不出来什么,何必多次一举呢?不如,带几件贴身的小衣,那件水红色的就很美。”

    “你……”我不自觉地顺着他戏谑的视线往自己瘦小的胸口瞧了一眼,对面人的嘴巴一咧笑得越发放肆。

    “你爱看不看,我就爱裹成男人模样!”我脸色一沉,扑上去夺他手里的白绫。

    “不许带,捆着这东西喘气都难,早晚我都要给你烧尽了。”无恤见我来抢,故意将手举得老高,我扑来扑去只弄得自己气喘吁吁却沾不到一点白绫的边。

    “你喜欢就送你了,反正我还有!”我冷哼一声,放下手来。

    “真的送我?比起绢帕,我倒更喜欢这贴身之物……”无恤笑着将白绫凑到自己鼻尖,启唇轻轻一咬。

    我盯着他迷人的唇瓣,昨夜旖旎的画面倏然蹿上心头,**的脸火一时间烧得耳根滚烫:“还给我,无耻!无赖!”

    “听我的,别捆了。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堂堂正正做个女人。”无恤将白绫往怀中一塞,又来夺我剩下的布条。

    我顺势拽着一条白绫撞进他怀里,抬手在他颈间一绕,三尺白绫已将他脖颈紧紧缠住:“别替我做主,你做不了我的主。”

    无恤低头看了一眼套在自己脖颈上的白绫,没有惊恼,反而轻笑:“这也是董舒教你的?他给你杀人的剑,教你杀人的招,是要你来杀我吗?”

    “休要胡说!”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卸了手上的劲道。

    无恤看着我,嘴角一勾,双手猛地握住我的双手左右用力一拉,套在他脖颈上的白绫骤然抽紧。我整个人如遭火炙一下抽出手来,大喊道:“赵无恤,你疯啦!”

    “若是你要杀我,何需这些东西?”无恤笑着抽走颈上白绫,两手轻轻将我环住。

    “你这个疯子……”

    “你这个傻子。”

    暮春的午后,我依偎在无恤胸前。和煦的暖风从河岸边吹来,带着野花的微香和青草的气息,我闭上眼睛听着耳畔坚定有力的心跳,他俯下脸若有似无地轻吻着我的面颊。分不清是谁的发丝在温柔的气息下微微拂动,蹭得我耳廓痒痒的,心暖暖的。

    “阿拾,那瓶子里的是什么?”时间在静谧中悄然而逝,随着一声轻响,无恤的疑惑声自我头顶响起。

    瓶子?瓶子!

    我窝在无恤怀中,周身的血液却自下而上瞬间冻结成冰。

    “那是……”我惊慌失措,无恤已经放开我,大步走到木架前捡起了被河风吹落的瓷瓶。我僵立在原地,眼看着他扯去瓶口的布塞,将鼻尖凑了上去。

    “这是什么!”小小的瓷瓶瞬间在无恤掌心碎裂。

    “这是……”我颤抖着开口,可他没听完我的回答就一把将手中沾血的瓷片和异香扑鼻的药丸砸到了地上:“我知道这是什么!你吃了多久?你告诉我,你吃了多久了!”无恤震怒的声音几欲掀翻屋顶。

    “三月。”

    “三月!阿拾,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知道你对我们做了什么吗?”无恤如旋风般冲到我面前。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毁了什么!瞧啊,我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你阿拾若要杀我,何需剑与白绫!”无恤放开我,苦笑着从怀中掏出三尺白绫一把甩在地上。

    “红云儿……”

    “别叫我!”暴怒的男人推开我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第303章 桑之落矣(四)

    “息子丸”,兑卦女乐们最熟悉的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吃了三个多月的“息子丸”,子嗣于我早已成空。可无恤的心里还藏着一个美梦,梦想着有朝一日尘埃落定,我还能为他生儿育女。

    “阿拾,我们将来可以生三个孩子。四个太伤身了,我怕你会吃不消,三个就刚刚好……”

    没有三个,一个也不会有了。

    暮春的庭院,桐花落尽,绿荫浓重。自脱了春衣换了夏衣,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素纹镜中的容颜亦一日憔悴过一日。后悔吗?那三个月里,无时无刻不是后悔的。可药,我依旧还是吃了。如今被他知道,不过是在日日蚀骨的后悔上又加了一份内疚、一份哀伤和一份无望。

    我日渐憔悴削瘦,人人道是辛劳;他那里颓废枯萎,只有我知道是心伤。

    我在自己的肚子里挖了一个空空的洞,他的心就跟着碎了。

    如今,我们两个本不该再见面,见了面,空了地方,碎了的地方难免是要痛的。可赵鞅病着,我与无恤几乎每日都要见面。一间屋子里,眼神撞上了,以前是窃窃的欢喜,如今却只有剜心的痛。

    “对不起”三个字,我在心里说了无数遍。可无恤心里的哭声太响,他再也听不见我心里的声音。

    神子子黯在赵府住了一个半月,身染重疾的赵鞅已经可以参加太子凿主持的南郊祭礼了——街头巷尾的传闻一天一变,但只有这一条被人足足传了半个多月。

    今年春,晋侯大疾,祭祀东方青帝的祭礼并未举行。诸侯之祭,礿而不禘(1)。往年,晋侯只祭春,不祭夏。但今年国君、上卿皆患重疾,而夏日又主祭掌管医药的神农氏,所以此番祭夏之礼筹备得格外隆重。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主祭之人是太子姬凿,姬凿身后必是亚卿智瑶时,久病的赵鞅却突然告知太子凿,自己已经康复要同赴祭礼了。

    一时间,新绛城里传言纷起,朝堂上的“墙头草们”纷纷立正,持观望之态。

    近来齐、宋、郑、卫局势微妙,亚卿智瑶为控制军队一直摩拳擦掌想要趁赵鞅之危,领军出征竖立军威,顺便撤换军中所有的赵氏将领。而这样的事在赵鞅还活着时,他绝不会容许。赵鞅要借这次的南郊祭礼,给智瑶一个讯号,给满朝大夫一个讯号。

    可是传言,毕竟是传言。赵鞅这一次是真的已经病入膏肓了。不管我如何替他施药调养,他的身体始终一日比一日虚弱。人似朽木,他所剩的精气恰如干裂的树皮正被时间一寸寸剥落。

    南郊禘礼就在今天。当所有知情人都为赵鞅担忧时,他屏退了侍从,密招女婢入室。

    施薄粉,浅描眉,染唇色,女婢手巧,一番巧妆之后,这位久病的老人看上去竟真的恢复了往日奕奕的神采。一个掌控了晋国朝政几十年的男人,一个驾长车,持利剑,叱咤风云了几十年的枭雄,在暮年来临时,为了震慑蠢蠢欲动的敌人,为了守护自己的家族,竟将黛粉、红膏也变成了手中的武器。

    盛大的祭礼结束后,晋太子姬凿与赵鞅谈了许久的话。智瑶也领着一帮宗亲来找他商讨宋郑之事。我远远地看着神采飞扬的赵鞅,心中浮现的却是晦暗的天光下,他木然地看着铜镜,任女婢在他萎缩的灰白色双唇上点上花汁的一幕。

    家族是什么?天下是什么?大家在拼命守住的又是什么?

    “你和红云儿怎么了,一早上都没见你们说话?”伯鲁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

    “祭礼之上吟着颂歌要怎么说话?”我微笑回道。

    “你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伯鲁挥退侍从和我并肩挤进了城门,“这一个半月你们在府中天天见面,可搭上的话总共也没个十句。那天夜里见你们在屋外头碰头说话,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好了。”

    “我们好不好,你就别操心了。多关心关心自己的身子,夜里搬回自己院里睡吧。”伯鲁这一个半月几乎衣不解带地侍奉着赵鞅,人瘦了,脸也黄了,面容比起他的父亲更显憔悴。

    “我就是这么个老样子,过段时间吃好睡好,就都好了。”伯鲁说完,不争气地又闷咳了两声。

    我担忧地看着他,他朝我连连摆手:“没事的……”

    我轻叹了一声,问道:“无恤前些日子说要去代国,现在怎么又不去了?”

    “你既这么关心他,怎么不自己去问?”伯鲁放下捂嘴的帕子,转头往身后瞟了一眼。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一身黑色礼服的无恤。

    “红云儿——”伯鲁停下脚步,冲无恤招了招手。

    无恤几步走过来,冲伯鲁颔首一礼,抬头时墨玉般的眼睛瞬间就对上了我的眼睛。我心中一颤,仓惶低头。

    “兄长何事相招?”无恤问。

    “不是我找你,是子黯有话要问你。”伯鲁笑着将我往身前一扯。

    “你要问我什么?”无恤暗哑低沉的声音一下撞进我的心里。

    “无事。”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哦,那我先去了。”无恤冷冷一声别,墨色的衣袂在我眼前一晃,人已经往前去了。

    “哎——你们呀。”伯鲁沉沉叹道,“阿拾,我和明夷下月就要走了。”

    “走?去哪里?”我惊愕抬头。

    “自然是去云梦泽,明夷连马车都雇好了。”

    “这么快……禘礼才刚过。”

    “你说快,明夷可嫌我慢呢!你知道他向来不喜欢新绛。这回要走的事,我原本打算早点告诉你,可就怕你太伤心舍不得我们呢。”

    “嗯,是舍不得呢……”我看着身旁亲如兄长的人,看着他阳光下永远温柔的眉眼,心里既替他高兴,又难免因离别而哀伤。

    “哎呀,怎么还真伤心了?快给阿兄笑一笑。”伯鲁避开人群将我拉至街旁。

    我忙扬起嘴角冲他笑道:“我没伤心。这回去了楚国,记得让明夷给你多做几顿炙肉,阿兄不变成胖子,可别回来。”

    “哈哈哈,好,我一定告诉他。”。

    “云梦泽呀,什么都好,就是冬天多雨,住久了会闷。若兄长真闷了,我那间木屋东面的漆树林里有种黑羽红嘴的鸟,能做人声,教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你和明夷养个十只,保准天天都跟逛市集一样热闹。”

    “阿拾,当年你劝我别养老虎,别养猪,如今居然来劝我养鸟?不过这个主意实在好,云梦冬日多雨,一下雨,明夷就喊无趣。去岁,他养了只野兔解闷,就嫌它不会说话。这回我备上十只竹笼,让明夷那小子自己到楚国逮鸟去。”伯鲁说完哈哈大笑。我想起他过去的院子,又想着他和明夷将来挂满鸟笼的院子,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路,我们聊着云梦泽的云和雾,聊着楚国秋日大片大片如雪的芦花荡,很快就回到了赵府门外。

    伯鲁停下脚步,迟疑了半晌,蹙眉道:“阿拾,我走了之后,卿父的病就要托付给你了。我本不想走,我想一直留在府里侍奉卿父,可府里最近闲言碎语太多,我留在这里帮不上忙,还给红云儿添乱,实在有愧。”

    “添乱?你是说宗亲里又有人要推你做世子的事?”伯鲁仁孝,赵鞅卧榻之时,他衣不解带日夜随侍在侧。如今赵鞅病体未愈,他却突然说要离开,我还以为是明夷强逼他去楚国养病,没想到竟是为了有人要重推他做赵世子的事。

    “族里的那些人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挑唆,非说红云儿娶妻五年未得一子,是因为出生低微不堪世子重任,所以上天才叫他膝下无子,嫡妻无出。这简直就是胡言乱语!他们这种时候硬推着我坐那个位置,也不知是何居心!”

    “不外乎是因为荀姬有子吧。”我微微一笑,说出了我们都心知肚明的原因。赵鞅病重,伯鲁体弱,而身为智瑶之妹的荀姬膝下却有一子。智瑶处心积虑要在这时候将无恤赶下世子位,估计是盼着赵鞅一死,伯鲁再去了,这有着智氏血脉的小嫡孙就能继了赵氏的宗位,叫他从此高枕无忧了吧。

    “哎,幸而红云儿不疑我,否则叫我如何自处。我只盼狄女这次真的能为红云儿生下一子,断了那些人的妄念。阿拾……他是赵世子,成婚五年了,总该有个孩子。你可不能怨他。”

    “我不怨他,是他在怨我。”自我吞下那些药丸,所有嫉恨都随着腹中冰凉的触感消失了。我已不是个完整的女人,现在要换他来恨我了,恨我毁了他的梦,恨我这般绝决地斩断了自己与他的未来。如今,在无恤心里,我该是个多么狠心恶毒的女人。

    伯鲁带着心伤的我迈进赵府的大门,没走几步就撞上了晋太子姬凿和于安。

    见礼后,太子凿对我道:“巫士果真医术精妙,丝毫不逊令师。如今,上卿痊愈,巫士打算何时再入宫为君父诊治啊?”

    伯鲁一听太子凿要招我入宫,立马就急了,他拱手道:“太子容禀,卿父……”

第304章 桑之落矣(五)

    我怕伯鲁一时心急泄露了赵鞅的病情,忙笑着截过话道:“卿相腿疾痊愈是府里巫医善制药,小巫可不敢居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小巫治体伤虽也有小技,但君上之疾在心,疗心之术,小巫实不及师父九牛一毛。”

    “巫士谦逊了。”太子凿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回头对于安道:“今日你且留下来再陪卿相说说话,明日再入宫来见我。”

    “敬诺。”于安拱手。

    姬凿一走,伯鲁忙问于安道:“小舒,太子祭礼完了不回宫,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看望卿相的。卿相能痊愈真是太好了,智瑶今日回府怕是要气疯了。子黯,辛苦你了。”于安看着我笑道。

    “我倒算不上辛苦,只是辛苦了四儿每日两座府院这样来回跑。”我有些奇怪,难道于安真的不知道赵鞅病情严重,四儿没告诉他?

    “应该的。”于安含笑道。

    因“卷耳子”之事,我信不过赵府中的仆役、婢子,但一个人又实在无法兼顾所有的事,于是便请四儿入府相助。可董石年幼,夜里不能离开母亲,四儿只能每日清晨来,黄昏归。这一个多月,着实累坏了她。

    我请于安到后院接了四儿早些回府,自己跟着伯鲁去查看赵鞅的情况。

    祭礼冗长,祭礼之后又被人拖着聊了许久,赵鞅此刻已虚脱卧床。

    “子黯学医不精,卿相的病最好还是请医尘来看看。”赵鞅入睡后,我和伯鲁退了出来。

    “君上要将医尘留在宫中,我们能有什么法子?”伯鲁一脸愁苦。

    “去求求太史吧,他兴许有办法。”

    “你师父那里……”

    “让无恤去吧,我走不开。”自那日竹林一别,我再也没有见过史墨,见了也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好。”伯鲁虽觉得我和史墨有些奇怪,但依旧点了头。

    匆匆又是半月,新绛入了仲夏,一轮炽日天天顶头晒着。

    夏日的夜来得晚,即便来了也还是闷热得叫人睡不着觉。我脱了寝袍只留了一件细麻小衣躺在床上,手心、脚心一阵阵地发烫,烫得烧心。坐起来看窗外,烟灰色的残月已下了中天,夜风里却仍旧裹着暖暖的湿气,叫人一吹,从头到脚都黏乎乎的。

    这么热的夜,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了,就真的睡不着了。我起身到水瓮里打了一盆凉水擦了身子,才刚重新躺下,就看到院子里亮起了一片火光。热浪带着烟尘一**地涌进原本就闷热不堪的房间,我刚刚擦净的后背,即刻又渗出了一层腻腻的汗珠。

    深更半夜里烧柴堆,是嫌今夜还不够热吗?我趿鞋推开房门,一股灼人的热气带着飞扬的火星扑面而来。夜色下,庭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已冲得半人多高。

    “为什么要烧庭燎,发生什么事了?”我逮住一个往火盆里添柴的小仆问道。

    “禀巫士,世子妇今夜喜得贵子,老家主令全府上下举烛同贺呢!”小仆喜气洋洋地说完,背起地上一大捆的柴薪匆匆离去。

    喜得贵子……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嫡子,她终于给了他一个孩子。我望着眼前夺目的火光,纷飞的火星,失神呆立。

    赵府的院墙内,一团团疯狂燃烧的火焰不到一刻钟就将头顶墨色的天空映得绯红。我光着脚爬上屋顶,遥望着远处人声鼎沸的院落,想象着那里的热闹与欢欣,想象着他此刻将婴孩抱在怀里时,嘴角的笑。

    多好啊,我的红云儿终于做阿爹了。

    “秋兰兮青青,椒结子兮灼灼,罗生满堂兮君欣……吉日良辰兮……”我抬头对着空中的一轮残月,一字一句吟唱着贺子的祝歌。夫郎,我的夫郎,我愿你的庭院枝繁叶茂,我愿你的膝下儿女成群,我愿你此后年年岁岁喜如今朝……悲戚的歌声从耳边吹过,滚烫的泪水滑落面颊,抽噎着抹一把湿漉漉的脸,一首唱断了的祝歌又要从头开始唱。

    “唱得这样难听,还要再唱一遍吗?”冷月下,烛海中,他一袭青衣走进小院。我透过闪着桔红色光斑的泪水凝望着,只担心眼前的人影只是自己心中的一抹幻影。

    “当初说了不唱,现在为何要唱?”他抬头望着屋檐上的我,这一刻,摇晃树梢的夜风悄悄停了,时间仿佛在我们彼此交缠的视线中凝固。

    “因为,不一样了。”我哽咽,低头将挂满泪水的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膝盖。我已经不可能成为一个母亲,如何还有资格指责他成为一个父亲?

    “阿拾,你为什么不看我给你写的信?我早就告诉过你,今夜出生的不是我的大子,所以,你也无需替我流泪吟祝。”无恤的声音伴着衣袂之声在我身旁响起。

    我愕然抬头:“不是你的儿子?姮雅待你一片赤诚……怎么会?”

    “赤诚?她是狄族族长之女,赵氏娶她,有赵氏的考量,她入赵氏为妇,亦有她北方狄族不可告人的目的。多年无子,我不急,她等不了了。她要送我一个现成的嫡子替我堵住族中叔伯们的口舌,我何乐而不为?”

    “可那是你的嫡子,将来是要承你宗主之位的!”

    “我知道,但现在这个不重要。”无恤伸手擦去我挂在腮旁的泪水,心痛道,“阿拾,今日我看到智瑶看你的眼神了。”

    “智瑶?”我不懂,他为何会在此时提起智瑶。

    “嗯,今日祭礼你站在高台之上,智瑶的眼神就没有一刻离开过你。他那样的眼神,我是见过的。那年,在晋侯的园囿里,他一箭射死了一头雌鹿,兴致起,当场脱衣卸袍,剥下鹿皮呈给君上。今日,你站在那里,他就那么*裸,血淋淋地像个剥皮人一样看着你。然后……我才明白……”

    “明白什么?”我心中剧痛,眼中泪水再盈。

    “明白你吃‘息子丸’的原因。”无恤蹙着眉,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了那三个字,“你不是因为误会狄女怀了我的孩子才吃下‘息子丸’来惩罚我,你是怕自己会成为第二个你娘,你是怕我将来也保护不了你,保护不了我们的孩子,对吗?”无恤悲伤的视线落在我的小腹上,他知道那里已冰冷一片,再也无法孕育他心中那些温馨美好的梦。

    我只哭不语,因为他说的是对的。即便我当初看了他写给我的信,即便我知道姮雅的孩子不是他的,我依旧还是赵稷的女儿,他们赵氏除之而后快的邯郸余孽。我不可能成为他赵无恤的妻子,我若对复仇无用,我的父亲也不会管我的死活。这世上只有爱剥皮的智瑶会一直惦记我,因为只有他还等着有朝一日将我剖腹取子,助他一朝永寿,独吞晋国。这样的情形下,我怎能有自己的孩子?我若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我宁可不让他来到这个世上。

    “红云儿,你可以怨我狠心,怨我无情,我本就是个贪生怕死,自私卑劣的女人。我不值得你真心待我。”

    “不,是我让你失望了,是我错了,很久很久之前就错了。”无恤起身跪在我面前,抬手捧住我的脸,“阿拾,我知道现在的一切都让你觉得很糟糕,可我求你信我,这不会是永远,我会让一切痛苦都过去。只要你我真心不变,我们的将来还是会和当年想象的一样美好。有你,有我,有家。”

    “红云儿,你不要再骗自己了。你有你的命运,我也有我的。落星湖一别,我们本就该分开,可我们却非要强扭着命运缠在一起。如今缠得紧了要想再分开,总要连皮带肉扯碎点什么……”

    “所以你就把自己扯碎了?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离开我了?!”

    “夫郎,生儿育女吧,放了我吧!”我抹了泪,看着自己深爱却不能爱的男人。

    “不,你做梦!南有樛木,葛藟萦之。这是成婚第二日你唱给我听的歌。藤缠树,树缠藤,阿拾,我告诉你,此生此世,我赵无恤与你至死方休!”

    此生此世,至死方休……何苦,何苦呢。

    这一夜,无恤紧紧地抱着我,他的话很多,我的话很少,依稀记得在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绯红色的天空已恢复了往日黎明的模样。

    伯鲁的大子赵周在赵府嫡孙出生后的第三天就被无恤悄悄送走了。送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府里好奇的人很多,可谁也猜不透自家世子的心思。如果要维护新生子的地位,那么该被送走,或者说该被处理掉的,难道不应该是长媳荀姬生的儿子吗?赵周,一个庶妾生的儿子,活着或是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好事之人装了一箩筐的闲言碎语去找伯鲁。伯鲁亦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被无恤送去了哪里,他只知道他的红云儿要做的事,就是他要全力支持的事。

    这府里只有我知道,赵周被无恤派人秘密送去了鲁国。他将拜入孔门,奉端木赐、卜商为师,学习治国治家之道。而后,会被送往齐国,同高氏子弟一道研习剑术。

    “阿拾,你这一生无子无女,我赵无恤此生便也无子无女。待我百年之后,我会把赵氏还给兄长。”这是那一日黎明他在我耳边呢喃的话,一句话就要将他毕生守护的东西拱手让出。这天下没有比这更甜蜜、更荒唐的谎言。权力、荣耀,这世间父子相杀,兄弟相残,男人们拼死争的不就是那一点点血脉吗?他沾了一身的血,才得到这个位置,他怎么舍得把一切让给别人的儿子?

    可他却说:“阿拾,除了你,这世上没什么是我舍不得的;除了赵氏的存亡,没什么是我放不下的。”

第305章 缟衣綦巾(一)

    四年了,赵家的世子妇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宽额大鼻,也许有人觉得这孩子长得像一个人,一个随她从北方嫁来的狄族奴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谁也不敢说,因为那奴隶已经死了半年,他坟头的青草早已将他的存在抹去。

    姮雅需要一个儿子,她也知道无恤急需一个儿子。所以,她费尽心机生下了一个“尊贵”的嫡子。她是兴奋的,她或许觉得这样便能抓住无恤的心,便能将自己的族人与晋国赵氏牢牢捆在一起。可无论她心里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始终相信她是深爱无恤的,只是,她也许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看清过自己爱上的男人。

    孩子出生后的第七日,姮雅特意派人找我给她的儿子唱祝歌。她会这么做,不奇怪。她会说那么多尖酸刻薄的话来打击刺激我,也不奇怪。她产子的那一晚,无恤和我在一起,至于我们是在屋顶上伤心难过了一夜,还是在床榻上恩爱缠绵了一宿,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姮雅恨我,她满腔的恨意,即便不用开口,我也能感觉得到。可让我奇怪的却是她屋里的那一碗鱼汤。肥美鲜嫩的河鱼浸在奶白色的汤水里,切的细细的金黄色的姜丝挂在河鱼淡青色的脊背上。汤刚从陶釜里盛出来,汩汩地冒着白烟。端汤的小婢站在我身旁,絮絮地说着汤是赵鞅赏的,巫医桥又吩咐了些什么。姮雅爱听这些话,机灵的小婢也知道她爱听,所以说得特别仔细。我站在那里,鱼汤蒸涌的白气一**地喷在我脸上。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恶心感觉,我腹中酸涩之物几乎来不及翻涌就直接冲上了喉头。

    在姮雅疑惑的目光中,我捂着嘴冲出门去,在院中呕得满脸通红。

    姮雅扶着门框看着我,亦满脸涨红。

    医尘骗了我,他身为医者,居然给我配了假药!

    我惊慌失措,无恤却高兴地像是发了疯。他紧闭着嘴巴在屋里又跑又跳,甚至将刚进屋的阿鱼打横抱起猛转了好几圈。毫不知情的阿鱼大概从没想到自己这一生居然还会被人这样抱着转圈,所以被放下来时一脸发懵。

    我有孕了,我有孩子了。

    我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喜悦、恐惧、迷茫,一个人可以拥有的所有情绪似乎一下子全都涌进了心里。它们互相交织着,缠绕着,继而变成一片空白。

    阿鱼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无恤轻轻抱住我时,我听到了自己发颤的呼吸声。

    “你高兴吗?害怕吗?”无恤在我耳边低语。

    我点头,疯狂地点头。

    “放心,有我。”从狂喜中平复下来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脸,他隐含泪光的眼神犹如冬日晴空里最温暖的阳光。

    在无尽的深渊里,在绝望的饱浸泪水的土地里有一颗小小的种子发芽了,它来得悄无声息,但注定将带来滚滚风云。

    晋国,我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周王四十四年暮夏,无恤计划着让我随伯鲁和明夷一起离开新绛。

    分别就在眼前,可失而复得的喜悦占据了我们所有的情绪。无恤每夜潜进我的寝卧都会像孩子守着蜜糖一般盯着我的肚子。他时而抿唇傻笑,时而神情凝重,有时来了死活要缠着与我说许多的话,有时来了却只握着我的头发在榻旁静静地坐上一夜。我笑他孩子气,他却极认真地说:“阿拾,你可知我的心从没有这么满过。我不是孩子气,我是太欢喜。”

    孩子,我和无恤的孩子,它在最不恰当的时候出现,却给了绝望中的我战胜一切磨难的勇气。那些尘封在脑海里的记忆,忽然间有了全然不同的体悟。我想起那些寒冷的夜晚,阿娘望着我的温暖眼神,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为母则刚的勇气。那一刻,只要我还在她怀里活着,她便可以无视所有的苦难,无惧死亡的威胁。如今,我亦如此。

    这一日午后,我与四儿服侍完赵鞅,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吃一顿“早食”。

    四儿蹙着眉头盛了一大勺的肉糜浇在我的黍泥上:“阿拾,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受,可你总不能天天作践自己的身体,多少再吃一点吧!”

    “我饱了,你吃吧。”我看着冒着肥腻油花的黍团,喉间一阵痉挛,急忙将陶碗推到四儿手边。

    “一碗粟羹,半碟菜碎,董石都吃不饱,你怎么能吃饱?来,再吃一口,这是野麋腹下肉,肥是肥了点,可是加了黄姜很香的,你就吃吃看嘛!”四儿不理会我的推拒径自用木勺剜了一大勺的黍泥喂到我嘴边。

    自有孕后,我每餐都吃的很少,鱼腥肥腻之物更是碰也不碰。无恤为此担忧,总是想方设法偷偷给我添食。可一个多月下来,我非但没有发胖,脸色还一天比一天难看。四儿以为我不思饭食是为情所伤,终日里也忧心忡忡。

    可为了瞒过智瑶无处不在的耳目,我即便知道四儿满心担忧,也只能隐瞒实情。

    我这会儿已被野麋腥膻的气味熏得发晕,可不想四儿难过,只得硬着头皮将她勺中的黍泥一口吞下。四儿见我肯吃了,连忙又将碗里的肉糜混着黍泥搅了搅,剜了一大勺送上来。我看着那一坨白白黄黄的黍泥头皮直发麻,急忙推开她的手嚷道:“谢谢四儿娘了,我今日是真饱了,你自己多吃点。”

    “阿拾……”

    “真饱了——”我双手捧走四儿手里的陶碗,转而握着她的手道,“我这些天老忘了问你,于安最近是不是又住进太子府了?”

    “你都知道了?”四儿说起于安总算放下了手中的木勺,“太子半个月前派人接他入府,说是有要事找他商议。他这些日子不在家,只能劳烦赵府的车夫每日起早摸黑地接送我,我真是过意不去。”

    “国君重病,太子又格外器重他,他这个时候要忙的事肯定很多。要不,今晚你也别回去了,我叫人把小石子接来,我可好久没见到他了。”

    “千万不要!男孩长大了最爱闹,如今赵周不在,他来了也没个玩伴,闹起来若吵到了卿相,可是大罪过。”

    “于安不在家,小石子总一个人待着也不好。那不如你这几日先回去陪孩子,这里我一个人也行的。”我想起小董石瘪嘴委屈的模样,心里很是歉疚,说到底还是我劳烦了他们一家人。

    “又说什么胡话!我要是走了,别说你每日要给卿相煎三顿的药,就是入睡前煮那一大桶浸浴的药汤就能活活累死你。瞧你这黄蜡蜡的一张脸,你还嫌我不够担心?”

    “这不还有伯鲁帮忙嘛。”

    “伯鲁……赵家大子也瘦得厉害啊。”四儿提起伯鲁,原本黯淡的脸色愈发难看,她反手捏住我的手,蹙眉道,“阿拾,我真不懂我们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赵无恤那样待你,你为什么还要为赵家做那么多?卿相是死是活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他死了便死了,我陪你回秦国去就是。不管发生了什么,这世上总还有个地方能留我们,你不用怕……”

    “嘘——你轻点声。”我起身一把捂住四儿的嘴,这夹室的小窗不偏不倚可正对着赵鞅的寝居呀。

    四儿捏着我的手,捏得很紧,她手心冰凉的汗水似乎都透过皮肤渗进了我的手背。在她的眼中,是无恤负了我。我这厢日渐憔悴,姮雅那里却因得子之故,终日欢声不断。她每日待在赵府默默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心中必是苦闷至极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四儿,你听我说。”我搜肠刮肚想要找出一番说辞安抚四儿,但四儿却拿开我捂在她嘴上的手,盯着两丈开外赵鞅的窗户道:“阿拾,你说卿相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赵鞅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个问题即便我想上一天也不会有答案,因为它实在太过复杂,复杂到我宁愿放弃思考。

    “我不知道。”

    “好和坏,你小时候分得可清了。现在,倒说不明白了。”四儿低下头。我苦笑道:“是啊,可见我们人都是越活越糊涂的。”

    “糊涂了,就糊涂着过吧!”四儿抬起头对我扯了扯嘴角,“走吧,你去配药,我去煎药。今日早些忙完,你同我一起回家去,董石可想你了。”

    “嗯,好。”

    这一夜,我宿在了四儿家中。初秋时节,夜凉如水,院中半枯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几只叫声悲凉的秋虫趁着夜色从石缝间钻出来,聚在我门外的台阶上嘶嘶叫个不停。若在从前,我定然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可现在我肚子里住了一只小瞌睡虫,我只要将脑袋贴到床榻上,不到片刻就能睡着。

    夜半,腰间有些酸胀,拥着薄被翻了个身又觉得喉间发干发痒,于是我干脆坐起身迷迷糊糊想去找水喝。这时,却愕然发现屋子里竟站着一个人。

    “谁?”

    “我。”于安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

    “你怎么来了,什么时辰了?”我舒了一口气,将伏灵索塞进被窝。

    “未到鸡鸣。四儿说你昨晚睡在这里,我就想来看看你。”于安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窗棱透进的几缕青白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衰冠、麻衣,他一身缟素。

第306章 缟衣綦巾(二)

    “晋侯薨了?”我惊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嗯,人定前闭眼了。”

    “怎么走的?”晋侯的病虽说久无起色,但近来不曾听闻有恶变,怎么突然就死了?

    “听侍奉的宫人说,是午后吃了几个糖团,夜里浓痰塞喉,一口气没上来就薨了。”于安捡起我放在床边的燧石,点亮了窗边的一豆烛火,“太子原还打算过两日招你和太史入宫替君上祈福驱病,现在祈福礼用不上了,你们要开始忙丧礼了。”

    “你是特意回来通知四儿布置府院的?”

    “嗯。太史那里昨夜也已得了消息,天一亮,你也该入宫了。只是,卿相那里,你走得开吗?”于安借着火光盯着我的脸。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索性挑明了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卿相的病情?”

    “上次南郊禘礼卿相看似痊愈,可这一个多月,你又日日招四儿入府,我多少还有些担虑。”

    “四儿天天都待在卿相跟前,你怎么不问她?”

    “你不让她同人谈论卿相的病情,她又怎么会告诉我?”

    于安替我倒了一杯水,我伸手接过饮了一口,冰凉的水润了干痒的喉咙,滑入腹中却凉得人一颤。

    “阿拾,太子自今日起就要为先君守孝三年。守孝之期不问国事,赵鞅和智瑶他总要选一人托国。卿相的病情,你不要再瞒我了。”

    “不管卿相的身体如今是好了,还是没好,他终归还是晋国的上卿,新君要托国,自然不能越过上卿而择亚卿,这是礼法。新君若怕智瑶不悦,不如将葬礼前的诸多礼仪事务悉数托付给他。国丧期间本就没什么正经的国事,智瑶这人又向来喜出风头,接待各国来吊唁的公子王孙,他会喜欢的。”

    “太子举棋不定,你倒是都安排妥当了。”

    “那小巫敢问亚旅,这样的安排可合亚旅的心意?”

    于安听出我话中有话,眼神一闪,没有回应。我于是又道:“记得上次我见你在剑上缠孝布还是十二年前,那时你孤苦无依,落魄逃命,如今却要直登青云了。”

    “你不替我高兴?”于安伸手抚上缠满麻布的剑柄。

    “你不用做杀人的买卖,我自然替你高兴。可你和新君走得那么近,将来万一行差走错,便是万劫不复。”

    “你怕我步了我父亲的后尘?”

    “他的事确可为鉴。”

    “你放心,我不是他,至少我不会死得那么窝囊。”

    “于安,你不懂我的意思。”

    “我懂。倒是你,叫我不懂了。”于安欺身靠近,捏起我垂在身侧的花结,那枚曾被无恤退回来的花结。

    “我不会一直留在赵府的。”我心里发虚,一把将花结抽了回来捏在掌心。

    于安嗤笑道:“你亲眼见到那晚的事,居然还会从秦国回来。我以前从未料想你竟是个如此卑微的女人。当年既然走了,为什么要回来?你不回来,至少在我们眼里,在他赵无恤眼里,还是个有骨气的女人。”

    “我一走了之,真的就高贵了?”

    “起码像你。”

    “不,你不懂我。无恤……你也不懂他。”我抬手不自觉地按住小腹。自我从楚国回到晋国,我的生活发生了太多的变故,这些变故都曾叫我痛不欲生。可如今,只要他的心在,他与我的孩子在,我便永远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于安的视线落在了我的手上,他的眼睑微微发颤,僵硬的嘴唇张了好几次,才嘶哑出声:“阿拾,我还是那句话,只愿将来的将来,你我都不要后悔如今的选择。”

    “我不后悔,希望你也不会。”

    暗红色的火光照着两张沉默倔强的脸。胶着的寂静里,一声鸡鸣结束了我们并不愉快的谈话。

    四儿一夜未睡,她按照自家夫君的指令,用满府举目可见的素白麻布宣告了一代国君的离世和他们期待已久的新君的诞生。赵、智两家如火如荼的争斗下,于安的急切叫我隐隐不安,但这份不安很快就被另一个人的到来冲散了。

    太史府外,小童将我扶下马车。天方亮,史墨早已不在。整座太史府犹如一座空城,巫士、巫女、巫童皆应召入宫。

    “人呢?”我问小童。

    “在前堂候着,说是从鲁都曲阜来的,来给巫士送东西。”小童小跑着跟上我的脚步。

    “师父要我几时入宫?”

    “按说现在就该入宫了,再晚也不能过了食时。”

    “知道了,去给我备丧服,我们待会儿一起入宫。”

    “唯。”小童得令匆匆离去。

    因晋侯昨夜暴毙,太史府里的人天未亮就都随史墨仓促入宫了。此时朝阳虽已东升,但前堂东边墙上的一排窗户却依旧紧闭,门上的竹帘也未卷起。没有人声,没有风声,这个被死亡染白的清晨太过寂静,寂静得让人仿佛觉得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

    掀开竹帘,入眼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昏暗的天光下,他跪坐在莞席上,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在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只青布小包,我想,端木赐给我的回信应该就在这只小包里。

    我走到男人面前轻咳了两声。男人双肩一抖,抬起头来。他一定是很久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了,他困倦的面庞上,勉强撑起来的两片眼皮好似随时就要合上。

    “请问足下是端木先生的信使吗?”我问道。

    “你是巫士子黯?”双目昏沉的男人听到“端木”二字,抬手猛搓了一把自己的脸。

    “正是。”

    男人的神情变得格外认真,他充满审视的目光忽然间让一切都变得真实起来。

    端木赐是真的给我回信了!我马上就能知道公输宁的下落,知道智府密室的所在,我真的能见到阿藜了!迟来的喜悦如狂风过境,将我心头的愁云一扫而空。

    “端木先生的信可以交给在下了吗?”我盯着男人怀里的青布小包,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男人愈发紧张,他抱紧怀里的包袱,盯着我道:“巫士可否先回答在下几个问题?”

    “先生但问无妨。”我屈膝端坐。

    “敢问巫士,端木先生随侍的小婢叫什么名?”男人一边观察着我的神色,一边问。

    “五月阳。”

    “五月阳的外祖家在哪里?”

    “在甘渊渔村。”

    “端木先生与巫士第一次见面……”

    “在颜夫子家中,五月阳请我给颜夫子看病。不不不,在秦都城外的树林里,我替端木先生算了一回账。”端木赐定是怕回信落在他人手里才没有让沿途邮驿的行夫来送信,他怕信使认错人,又故意备下那么多只有我才知道的问题,他行事如此小心翼翼,越发让我急着想要看到回信,“足下若还有什么要问的,就赶紧问吧,小巫定如实回答。”

    “哦,没有了。”男人松了一口气,低头解开怀中的小包,从里面掏出一卷竹简递给了我,“这是端木先生写给巫士的信,请巫士过目。”

    “多谢!”我接过竹简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上面的木检泥封。信是端木赐写的,他在信中写了许多孔夫子逝世后鲁国发生的事。他说,他想请我来年到曲阜与孔门诸子论学,并期待有朝一日能看到史墨编著的晋史《乘》。可我从头到尾将信读了数遍,有关鲁国公输氏的事,他却只字未提。

    “端木先生只托信使送这一卷信吗?可还有别的信?”我狐疑道。

    “没有了。”

    “怎会没有呢?信使不远千里而来,难道就只为了送这一卷信?”我有些急了。

    “哦,不,还有,端木先生另有一车重礼要送给巫士。此乃礼单,物品现下都在馆驿之中。”男人又从小包中取出一方长型木牍递给我。

    珍珠、彩贝、珊瑚、夷香、齐锦、燕弓……长长的礼单里“公输”二字依旧没影,“没有别的什么了?”我不死心地问。

    “没有了。”男人摇头。

    这是为什么?难道说端木赐没能找到公输宁的下落?亦或者是他有了线索却不想告诉我,怕因此开罪智瑶?还是,他深知此事暗藏杀机,不想我与智氏为敌,所以故意不告诉我?亦或者是……我看着眼前神情疲倦的男人,心思忽的一动,连忙放下木牍,抬手对男人礼道:“子黯,敢问足下如何称呼?”

    男人见我施礼,先是一愣,而后抬手回礼道:“在下——鲁国公输宁。”

    端木赐的信没有告诉我公输宁的下落,他居然把消失已久的公输宁送给了我!

    公输宁是鲁国奇才公输班的族叔。当年,公输班为智文子修造密室囚禁我娘,却被自己的好友盗跖设计偷去了七窍玲珑锁的钥匙。阿娘从密室消失后,智瑶不再信任公输班,从而找到了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打压公输班的公输宁,以为晋侯造“七宝车”为由,另付重金请他新建密室。

    三年后,“七宝车”被智瑶之父作为寿礼献给晋侯,但公输宁却从此在鲁国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公输宁因独得重金在回鲁的途中被盗匪抢掠所杀;有人说,他锻造新锁时火盆起火与作坊一起烧成了灰烬;也有人说,他与自己的学徒起了刀剑争执,双双伤重而死。所有的传言里,公输宁都死了。因为像他这样自负而有野心的男人如果还活着,就绝不会销声匿迹任由年纪轻轻的公输班坐上公输一族族长的位置。

第307章 缟衣綦巾(三)

    事实上,智氏的确烧了公输宁的作坊,抢了他的酬金,杀了他的学徒,还把他逼得跳了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智氏不知道的是,东夷族的一个少女在海边救了一个叫宁的落水的男人,她与他在甘渊成婚,生了一女,名唤五月阳。

    公输宁说,他是死过一回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欠了端木赐一个天大的人情,他绝不会出现在这里。事实上,我方才如果没有猜到他的身份,端木赐已经允诺他送完一车珍宝后,就可以回到曲阜与妻女团聚。

    “公输先生莫怕,只要你告诉小巫智府密室的位置,小巫今日就送先生出城回鲁。”我感叹端木赐的用心,也对公输宁肯冒死入晋的举动感激不已。

    公输宁自表明身份后从头到尾一直皱着眉头,面对我的询问他更是一脸为难。

    “怎么?公输先生难道有何难言之隐?”我尽量放缓声音,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急切。

    “其实——在下并不知道智府密室建在何处?”公输宁作难道。

    “不知道?这怎么可能?”密室是智瑶托他所建,他怎么会不知道密室所在?他如果不知道,智瑶当年何必还要冒着得罪鲁国公输氏的风险杀他灭口?

    一案之隔的公输宁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他默默抬手撕开自己的一只衣袖,从衣袖两层麻布中央的暗层里抽出一卷薄皮书放在案上,又低头从发髻里取出一枚乌黑发亮的虎型之物压在薄皮书的一角:“这是智府密室的机关布局图,这是密室大门阴阳锁的钥匙。当年,智府密室内的防盗机关确为我所造,但营造屋室、安放机关的另有智府巧匠。只不过,智氏当年既屡次派人追杀于我,那么营造密室的那些智府工匠恐怕现在也早已是一堆枯骨,再不能言了。”

    “先生果真不知密室所在?”

    “公输宁有负巫士所望。”

    “无妨的……”我捏起案上陈旧的仿似人皮的书卷,又伸手摸了摸“黑虎”身上细如发丝的刻痕,轻叹道,“不管怎样,小巫也要多谢先生冒死将此二物送来。此番,小巫若能救出密室之人,定不忘先生之恩。”

    “巫士,折煞了!在下当年助纣为虐还请巫士赎罪。”公输宁闻言起身欲礼。

    我连忙按住他道:“先生乃匠人,尽心完成主顾所托,何罪之有?”

    “不查不问,便是罪。”公输宁执意起身深深一礼,礼罢,指着我手上的虎型钥匙道,“当年阴阳锁的钥匙已经被智氏取走,这只‘黑虎’是在下受端木先生所托为巫士锻造的一只‘新虎’,它虽是钥匙,却从未开过阴阳锁心。阴阳锁设计太过复杂,这虎身上的纹理若有分毫之差,非但开不了锁,还会立即触发密室机关,致人死地。巫士——可明白在下的意思?”

    “明白。”原来这虎纹就是开锁的关键,我将手中“黑虎”拿至眼前,指尖微转,“黑虎”身上的细密的纹理便借着室中暗光如水波般在我面前荡漾起来,“先生隐世前不愧有‘鬼工’之称,这钥匙虽是新制,但小巫信得过先生。”

    我赞叹于公输宁的技艺,公输宁却皱着眉头道:“阴阳锁乃在下年轻时所造,那时的公输宁自恃刻鱼能入水,造鸟可飞天,可巫士瞧瞧我现在这双手……”公输宁扯起自己两只宽大的袖袍,从里面露出一双枯柴般伤痕累累的手,“这双手早已经废了,这双手所造‘黑虎’十有**也是开不了锁的。在下不知密室之中关了什么人,也不知这人与巫士有何关系,只是猜测过了这么多年,里面的人即便还有*气,也多半是个活死人了。巫士于其冒险一试,不如任他去吧!巫士若因我这只‘废虎’而有所失,在下实在有负端木先生所托。”

    任他去?二十年了,我阿兄在黄泉地底遭人挖肉取血二十年了,我如何能任他去?他是个影子时,我尚且不能放手,如今我离他只差这最后一步,怎么可能放手?

    “公输先生无需为小巫担心,先生只需如实告诉小巫,先生造这‘黑虎’之时,可尽了全力?若这密室所关之人是五月阳,先生可愿用这‘新虎’一试?”

    “五月阳?”

    “对,先生可愿一试?”

    “我……”公输宁低头凝视着自己枯树般干裂的双手,他十指握紧,然后松开,继而沉默,再沉默。

    “先生?”

    公输宁思忖许久,终于抬起头来:“密室之中若关着小女五月阳,公输宁必放手一试。”

    “好,先生既信得过自己,那子黯便也信得过先生。”我捏着钥匙,颔首微笑道。

    公输宁面色动容,抬手深深一礼:“罪人……谢巫士!”

    “巫士,时辰要到了。”门外,小童轻叩木门。

    我应了一声,转头对公输宁道:“国君新丧,小巫今日就要赶进公宫,先生可否在馆驿再住几日,等小巫出宫再送先生出城回鲁?”

    “巫士有心了。”公输宁抬手行礼,算是默许了。

    我心中大石落地便将钥匙收入佩囊,起身来收机关图,这时公输宁却突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不解地以眼神相询,公输宁看了一眼房门,起身指着薄皮卷上一处蓼蓝色的水纹样标记极小声道:“密道之中其余机关只要有这图,巫士定能一一参透。只这一处,还请巫士千万留意。”

    “这标记?”

    “此乃密室东南角的一处机关,密室之门若非用钥匙开启,此机关就会引大水灌室,室外密道亦会落闸,叫室中、室外之人皆无法逃生。”

    “原来如此。”难怪他方才担心“新虎”会害了我的性命,其中竟还有这层缘由。我心中惊惧,正欲细问,门外小童又紧催了一声。我怕小童推门入室,只得将机关图揣进怀中,对公输宁求道:“小巫恳请先生千万在新绛再多留三日,待小巫出宫,与小巫细说‘礼单’之事。”

    公输宁退后颔首一礼,算是应下了。

    我打开房门,门外小童抱着素白衣冠扑了进来:“巫士,快换衣!新君要怪罪了!”

    晋侯薨,全城缟素。

    我驾着轺车沿着长街直奔宫城时,满目的白,满目的萧条让悲凉与不安如春日野草般不受控制地在我心底疯长。风云变幻的当口,晋侯突如其来的死亡犹如一片厚重的阴云笼罩在宫城上方,麻衣孝服的士族们从都城的各个角落直奔宫城,谁也不知道头顶的这片阴云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怎样的变化。

    此后数日,晋侯正寝外的台阶上站满了身服斩衰(1)的国亲,他们虽然个个都饥肠辘辘,但仍守着礼数一遍遍地给来吊唁的人们回礼。

    新君姬凿穿着简陋的孝服站在殿内,他面色苍白,眼神呆滞,也许他正如我一样被饥饿与困倦所折磨,又或许他已经开始担心那些纠缠他父亲的梦魇最终也会将他逼向死亡。

    一场瓢泼大雨过后,脆弱屹立的晋宫终于等来了周王的使者。病中的周天子为已故晋侯赐谥“定”,是为晋定公。定公丧礼的第十日,我终于寻得机会离开宫城,而此时距我同公输宁约定的时间已整整晚了七日。

    国丧期间的都城馆驿人满为患,管事的老头在哄闹喧哗的人群里扯着嗓子告诉我,鲁国的车队在国君薨逝后的第二日清晨就离开了。

    我失约了,公输宁亦没有等足我三日。

    他离晋的理由,我懂。生死攸关之时,他在远方的妻女也一定不愿他强作君子,而枉送性命。只是他走了,这机关图上的秘密我该去问谁?

    是夜,我将自己一头扎进了太史府的藏书库。若天枢门外的“**帐”真是我外祖父当年的手笔,那我只希望自己真如史墨所说承了他三分才智,七分聪敏。

    夜漫长而寂静,烛光、月光、星光织成了一张朦胧发光的网轻轻地罩在我身上。我努力睁大眼睛,但案上斑驳泛黄的竹简已变得比一个时辰前更加难以理解。薄皮卷上奇奇怪怪的图案更像是活的精怪,一条条,一个个全都站了起来,放肆地在书案上奔跑、旋转,直到我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梦里有铺天盖地的木屑与刨花,巨大轰鸣的齿轮一个紧扣着一个在我头顶飞快地旋转。那只周身刻满印记的黑虎静静地站在我梦境的深处凝视着我,带着怜悯、悲伤的神情。我努力想要移动自己沉重的双脚靠近它,可陡立如墙的巨浪却突然从我面前拔地而起,将一切淹没。没有木屑刨花,没有齿轮飞转,茫茫的浊浪里只剩我一个人拼死挣扎。

    “无恤——无恤——”我绝望地呼喊着无恤的名字,直到被他摇醒。

    “你怎么又做噩梦了?”无恤将我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我汗湿的后背。

    “你怎么在这里?”

    “宫里的人说你一早就离宫了,我寻思着你会来找我,还特意在府里干等了半日,哪知你躲到这里来了。累了那么多日,还看这累心的东西做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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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介绍:
(真实历史改编,非架空) 春秋末年,天下将倾,群雄争霸; 玉笄红颜,运筹花间,暗动棋局。 四岁前,她是贱民,是山鬼,是预言里月下碧眸的“亡晋女”; 十年后,她是巫士,是国士,是祭坛上君臣俯拜的晋国神子。 拜师阴阳家,讨教孔夫子,与春秋末年最卓绝的男子共赴一场倾世之恋。 两千年,竹简斑驳,不留只字片语; 二十年,不求闻达,却书浓墨重彩。 一卷青竹,一支刀笔,素手调漆,谱一曲竹书谣,唱一段战火流年,听一世爱恨离愁。 QQ群号:169990299 (入群密码:请填写书中狼娃的名字,两个字,书里的一个角色。) 微博账号:文简子竹书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竹书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竹书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