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春临冰释(一)
“外头套马呢!幸好姑娘醒了,不然我家主人连夜就要赶到郑国都城去给姑娘找医师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现在外头大雪下得连路都看不见了。”
“我没事了。”我喝了大半碗水,才感觉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我这些日子身子虚,不受药,不然也不会昏上那么久。”
“姑娘可把我们都吓死了。”阿鱼接过我的碗,转身又给我倒了满满一碗的水。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身风雪的无恤迈步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竹笠,身上披着蓑衣,整张脸被风雪冻得发白,两只耳朵和鼻子却红得发亮。他见我醒了也不说话,只拿着竹笠,披着一身风雪站在门边看我。
“主人,姑娘醒了,今晚你不用赶去郑都了。”阿鱼见我们俩都不说话,急忙跑上前拿走了无恤手中的竹笠。
“我看见了。”无恤转身脱下蓑衣,没好气地瞥了我一眼:“太史府的庖厨天天都往城外竹林运食盒,难道食盒里装的都是石头?轻得风都能吹跑,也不怪别人下药重。不会办事,只会添乱。”
“你……”瘦了赖你,昏久了也赖你,也不知道是谁乱给我闻的什么醉心花!我瞪了无恤一眼,转头对阿鱼道:“给我下药的是这馆驿里的仆从,我这房里没丢什么东西吧?”
“姑娘啊,他们要偷的是你这个人,送水的仆从都已经被人灭口了。”阿鱼心有余悸道。
“灭口了?!”我大惊。
“送水的人大前天晚上就不见了,尸首被人在河里发现的时候都冻成冰了。你说谁会大半夜的去冰河里打水,这肯定是有人要杀他灭口,硬给丢河里淹死了。”
“这么说是有人故意要劫我?”可为什么呢?我如今与晋国赵氏已没多大关系,劫我的人肯定不是冲着无恤来的。智瑶也不可能,他若是要劫我,没必要派人跟到郑国来。莫非……是她?那天在大堂里,那个饮菊的男人,我分明也在哪里见过……
“你想到什么了?”无恤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把手里的水碗交给阿鱼,理了思绪道:“那天我们碰见孔悝的时候,他邻桌坐了一个男人。那么冷的大雪天,别人都在喝酒,只有他在喝水。水里还泡了*,地上也倒了很多花渣子。他在那里已经坐了很久,而且我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可又想不起来。”
“会不会是陈逆的人?”无恤问。
“大哥?不可能。他若是要带我走,绝不会让手下杀一个无辜的人灭口。”
“哦,你倒是很了解他。”无恤眸色一暗。
“劫我的人都被你杀了?”
“杀了三个,自杀了一个。那几个人一路上跟了我们很久,我在树林里那么冷落你,他们都不敢下手,还非得等到我喝醉了才动手,还真是瞧得起我赵无恤。”
阿鱼一拍桌子,恍然大悟:“哦——难怪那天想住店的人那么多,就咱们能有两个房间,还偏偏隔那么远。敢情都是贼人安排好的呀!”
“你见到的男人,长什么模样?”无恤问。
“四十岁左右年纪,相貌极好,仪态也极好,眼角和我一样有一颗小痣,右手藏在袖子里,该是个惯用左手的人。”
“自杀的人里面没有他。”
“我猜也是。”
之后这一路,无恤再也没有给我任何独处的机会。每晚一到驿站,若是有房,定会要上两间,一间给阿鱼,另一间他与我同住。每天早上,阿鱼看我们的眼神都极暧昧,可他哪里知道我们一个床上,一个地上,长长一夜连半句话也没有。我听着无恤的呼吸声,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倒是不翻身,只是每天一上车就开始闭眼打瞌睡。阿鱼见他精神不济,看我的眼神就更暧昧古怪了。
这一趟,我们从西往东行了千里路,从飞雪寒冬一直走到了吐芽绽叶的春天,终于在二月底赶到了宋国的都城——商丘。
阿鱼替无恤往宋太史府上送了拜帖后,等不及地要往扶苏馆去。
雍门街的女人,扶苏馆的酒,对阿鱼来说,前者的吸引力远远不及后者。虽然,他不善饮酒,酒品也差。
“姑娘,这酒屋就是香啊!连墙都是香的。”阿鱼一走进扶苏馆的大门就开始东摸西看,馆里的侍从瞧见了,立马要上来阻止,可一瞧见阿鱼身后戴冠佩玉的无恤时,脸上就又堆满了笑,腰一哈,小碎步一踩,跐溜就到了跟前:“客打哪来啊?要喝点什么呀?外堂还是内室啊?”
“内室。”无恤蹦出两个字,那侍从脸上的笑就更明媚了:“内室,三位——”
“什么意思啊?”阿鱼低声问。
“里面喝的酒和外面不一样。”我指了指内室地上一排排刻花的红陶小瓮。
“哦,怎么不一样?”
“贵。”
“啊?”
“客先看看,要喝些什么?”侍从用极快的速度捧上了一只四四方方的金盘,金盘上放了十片木牍,每片木牍上都写了酒名和它的价钱。
阿鱼不识字,也不识数,只拿眼睛询问无恤。
无恤喝了一口女婢送上来的清水,指着我道:“你问她,这里的酒,她最懂。”
“这是玉露春、朱颜酡、压愁香、青莲碎、一浮白……”我替阿鱼报了酒名,然后指着朱颜酡对他说,“你就喝这个朱颜酡吧,清淡好喝,也不易醉。”
“啧,不要,一听就是个小娘们喝的酒。姑娘,你刚刚说这个是什么?”阿鱼指着一块木牍道。
“一浮白。”
“对,我就要这个。”
“这是六年的烧酎加了五种药材酿的,太辣太冲,你这酒量喝不了。”
“好好好,就这个了!主人,快帮我给钱!”阿鱼嘴巴一咧,笑着对无恤道。
无恤掏出币子摞好了放在木牍上,那侍从又笑着把金盘凑到了我面前:“这位客怎么也该是馆里的熟客,奴以前怎么都没见过啊?”
“不是熟客,是老客,几年没来了。”我随便指了指青莲碎的牌子。
无恤放了钱,抬头又问我:“你那晚和陈逆在房里喝的是什么酒?”
哪一晚?我一愣,但随即明白了他的话。
原来,他早知那夜我就躲在窗后看着他和他的新妇。
“压愁香。”我说。
我们点的酒很快被端了上来,无恤拿起他的耳杯喝了一口,两道眉毛立马就皱了起来。
陈逆第一次喝压愁香时曾问,阿拾,压愁香为什么要酿得那么苦?我说,苦才可以压愁。他赵无恤却不问,因为他不问,也知道我为什么会把压愁香酿得那么苦。
阿鱼一杯一浮白下肚,脸就变得通红,张着嘴巴开始说个不停。姑娘,我家主人就是嘴硬,你别怪他。你刚走那会儿他烧房子了,你知道吗?他哭着到处找你,他居然会哭。哦,那狄族来的小姑娘第一次见他,还被他吓哭了。你在云梦泽那会儿,他抛下……
无恤铁青着一张脸在扶苏馆里像逮鸡捉鱼一般死死地按住了阿鱼的嘴,“别乱跑!”他转头冲我冷冷抛下一句就拖着满屋子撒泼的阿鱼走了出去。
我愣愣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扶苏馆的大门外,半晌都不能从阿鱼制造的震惊中醒来。云梦泽……他来云梦泽找过我吗?那一晚,难道不是梦?晋楚两国相隔何止千里,那时帝丘城外分明还有一场恶战等着他,他怎么可能会来云梦泽找我?
“阿拾,你有这世间最温柔最惹人怜爱的眼睛,却有一张会骗人的嘴和一颗冷若寒冰的心。”
“女人,为什么我没有说不的机会?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幸福?”
无恤昔日在梦中的控诉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我心绪纷乱,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饮尽。甘冽的青莲碎滑入腹中,耳畔蓦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迷人琴音。
我心中一突,即刻扶案而起,顾不得众人的目光一把掀开了琴师面前的竹帘。
不是她,不是阿素。
我欠身一礼放下帘子,帘下却骨碌骨碌滚出一颗木珠。
“雁亭。”
我摸着木珠上的两个字,一颗心随着酒劲越跳越快。是圈套吗?是陷阱吗?是齐人要劫我吗?我是不是该等无恤回来,可如果在雁亭等我的人真的是阿素,无恤也许会杀了她。
雁亭,因亭檐飞展如雁得名。它建在商丘西城外的官道上,那个曾经日日醉酒的宋娘在那里等了她的夫郎一百多日。今天,阿素在这里等着我。
“好久不见。”阿素站在雁亭早已剥漆的亭柱旁笑盈盈地看着我。
“好久不见。”我迈进亭檐,却依旧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女人会是这世上绝少的与我血脉相亲的人。
“怀城馆驿里下药劫我的,是你的人?”她是阿素,是我永远看不透的阿素,我即便知道自己与她的关系,却依然无法对她敞开心门。
“算是吧。”阿素见我停在半丈之外,低头又是一笑。
第279章 春临冰释(二)
“你若要见我,像今天这样传个口信就是,何必非要杀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看着阿素质问道。
阿素淡眉一挑,轻轻巧巧道:“因为杀人方便啊。其实,我下药劫你,倒也不是真的想劫你,只不过是想试试赵无恤罢了。我原以为他和你几年未见,又在新绛另娶他人,是真的断了情。哪知才死了四个小卒,就替妹妹你试出了他的情深似海。唉,可惜了,这样一来,阿姐想要带你回齐国,终究是时机未到啊!”阿素走到雁亭中央的石几旁坐下,冲我招了招手。
“我此生不会再入齐国。”我脚步未动,一口回绝。
阿素只当没有听见我的话,微笑着从随身的佩囊里取出一只红陶小瓶放在石几上,柔声道:“阿姐听说你有腿疾,这是东边夷族人的秘方,每晚泡脚的时候放一颗在水里,可以疏筋骨,活气血。你这几年对自己也忒苛刻了。”
“阿素,你我自齐国一别已无任何瓜葛,你为什么还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即便与无恤有隙,也不会转投齐国。”
“放心,你会的。”阿素笑着把药瓶往前推了推。
若是以前,我或许会以为阿素对我的执念只是为了拉拢一个谋士为她的义父陈恒效力,可如今面对她的殷殷之情,我却没办法无情地漠视。我轻叹一声走到石几前,挺腰坐下,深吸了一口气道:“阿素,也许我真的该唤你一声阿姐。我知道范氏与赵氏之间有多年的恩怨,也知道你阿爹和我阿娘之间的关系。但我不能同你去齐国,即便没有赵无恤,我也不可能帮着齐人去害晋人。我阿娘至死说的都是晋语,她是晋人,我便也是晋人。”
“你娘的事是史墨告诉你的?!”阿素有些惊讶,“那史墨可也告诉你,你阿爹是谁,你阿娘又是为什么被人抓进了智府,智瑶又为什么天天想着要将你剥皮饮血?”
我被她问得有些发懵,摇头道:“你这话何意?我师父不知道我爹是谁。”
“哈哈哈,笑话!他史墨是你爹娘当年婚礼的祝巫,他怎会不知你阿爹是谁?”阿素嗤笑道。
“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你在你阿娘肚子里的时候我就摸过你。若没有六卿之乱,我兴许还会背着你逛长街,教你习剑,陪你读诗。我娘恨你娘,可我喜欢她,她笑起来比谁都好看。你阿爹,我也喜欢,他弹得一手好琴。当年,他为了娶你阿娘……”
“他是谁?我爹是谁?”我怔怔地打断了阿素的话。
阿素两道淡眉一提,笑着道:“这么有意思的事,阿姐可不能告诉你。你不如自己去问史墨?”说着,她低头又从佩囊里抽出一卷竹木简牍放在了石几上,“今天我见你是要送你一份礼,也算是为怀城馆驿里的事同你赔罪。”
“这是什么?”石几上放着一小卷被人用红绳捆扎的竹简,简身很短,只有两指长,外面加了木检,木检上的方孔又被黄泥所封,泥封上似是有卫国国君的印痕。
“这是卫国国君蒯聩写给齐侯的书信。这是其中一封,还有一封现在还在路上,我过几日会托朋友送给你。你拿到了它们,要不要交给赵无恤,自己看着办。”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为什么不交给陈恒?”我伸手取过竹简,上面果然有蒯聩的君印和齐侯收讫的字样。
“我呀,自有我的道理。”阿素系了佩囊,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门,起身而立,“我得走了,再不走就要被你的赵无恤逮住了。”
“你先别走,我还有话问你。”我伸手拉住她。
“今天来不及了。”阿素话音刚落,亭子东面的小道上就奔出了一匹黑马,骑马的人速度很快,转瞬就到了跟前。
“大哥?”我看着马背上的人惊愕不已。
陈逆低头看了我一眼,伸手将阿素拉上了马背。阿素坐在他身后转头冲我狡黠一笑:“小妹,别忘了,我们都在齐国等你来。”
“保重。”陈逆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喝马飞驰而去。
齐国,阿爹,师父……
我低头沉吟,转身朝城门口走去,可仅仅只走了两步就被旋风般刮到面前的无恤挡住了去路。
“这一次,你又想逃到哪里去!”他一把擒住我的手,炸雷般地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没有要逃。”
“那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来送一个人。”我转头看着身后空荡荡的官道。
“谁?”
“扶苏馆里的一个酒娘。”
“胡言乱语,跟我回去。”无恤双眉一蹙,拉着我转身就走。他手劲极大,我几根手指被他捏在一处,痛得像是要碎了。
“你放开我。”
“我不放。”
“赵无恤,你到底还要别扭到几时!”我满腹愤懑委屈,咬着牙,使出全身的力气将他一把甩开,“当年是我错了,是我伤了你,可如今你也伤了我,我们就此扯平了,行吗?”
“扯平?我们扯不平。”无恤转过头,紧皱的双眉下,一双眼睛满是压抑的痛苦和愤怒。
“所以,你就非要和我这样无休止地彼此折磨,彼此惩罚吗?你若放下,便放下。你若要我,便说要我。红云儿,天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天知道这世间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我已经错过了三年,难道还要再错过三十年吗?”
“我何曾想要与你错过,我何曾想要你成婚第二日就弃我而去!”无恤一步迈到我面前,低头怒视着我。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你还想编什么谎话来骗我?当年你弃我而去,我就对着落星湖发了誓言,如果有一天,舍我而去的那个女人再回来找我,我绝不会叫她好过,绝不会原谅她,绝不会再爱她一丝一毫,绝不会……绝不会让她的巧舌再蛊惑我。”无恤的视线落在我的唇上,他捧起我的脸,瞪着我的眼睛道,“如今,你是太史高徒,我是赵氏世子,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不是,你高兴了吗?这就是你想要的,对吗?”
“我……”我语窒,胸口盘着一口气半天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是,你说的对。是我错了,我不该走,更不该回来……我就不该再见你!”在无恤逼人的注视下,我心中最后一点点火光,也终于熄灭了。
“不回来,那你还想要去哪里?”
“去没有你的地方,去比云梦泽更远的地方,离你远远的,离晋国远远的,离齐国远远的,离这可怕的一切都远远的。”我看着无恤的脸,想起阿素的话,整个人乱得像是随时都要炸裂。
“你敢!”
“我自然敢。”
“你……你除了逃,你还会做什么?”无恤气极了,握住我的双臂就将我整个人半抱了起来。
“我会找到回来的路,我会回来找我思念了七百多个日夜的夫郎,可你除了把我推开,你还会做什么?”我在他的钳固下拼命挣扎起来,忍了许久的眼泪瞬间滚出眼眶,“你放开我,赵无恤,你没资格这样对我!如果落星湖畔的誓言对你而言只是谎言,那你就放了我!我们一夜相合,天亮两清,我没有收你的钱,你的嫁衣我不要了,你也别管我!”我用手抵着无恤的胸膛,用力想将他从身前推开,可明明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却眼看着自己一点点地被他箍进怀里,紧紧抱住。
“死生契阔,与子执手。没有人撒谎,我在落星湖畔娶了妻,却把她弄丢了。那一日,我烧了草屋,烧了你的嫁衣,我对落星湖说了很多话,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回来,我绝不会叫你好过,绝不会原谅你,绝不会再爱你一丝一毫,绝不会让你的巧舌再蛊惑我。可我对湖神说的最后一句却是,求你让她回来,只要你让她回来,我之前说的都不算数,只要你能让她回来……宋国、楚国、天枢,你为什么要让我等那么久,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恨了你多久,想了你多久……”无恤的脸紧紧地贴着我的头顶,须臾,发间有温热的湿意直透心底。三年了,宋都城外,我终于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他终于褪下他的骄傲,放过了自己,也放过了我。
我蜷缩在无恤怀里,泪水如决堤之水翻滚而下,一时觉得欢喜,一时觉得悲伤,终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哭够了,哭累了,我抹干了泪,抬头笑望着眼前的人:“赵无恤,你发那样窝囊的狠誓也不怕湖君笑话你?”
“让他笑去吧!我乐意……”无恤低头含住我的嘴唇,轻声呓语。
那一夜,是长长的一整夜的痴缠。他急切地仿佛要将七百多日的离别一股脑全都补回来。
第二日清晨打开房门时,阿鱼看我们的眼神暧昧得都有了颜色。只是这一回,我羞红了脸,躲在无恤身后啐道:“看什么看,没酒品的老赖!”
阿鱼看看我,看看无恤,笑得嘴都歪了。
第280章 风云再起(一)
锦塌缠绵,蜜里调油,接下来的几日,无恤除了带我去扶苏馆填肚子之外,其余时间恨不得将我剥皮拆骨整个吞进肚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小室之内昏天暗地,不分昼夜,他的精力好得让我咋舌。
“女人,你害我三年无子,你要何时才能还我一个孩子?”
“那孩子真是你副将的?”
“也许是,也许不是,横竖与我无关。”
“你这人虽旧日劣迹斑斑,倒也不会不认账。”
“哼,我若不是当年落在你手里,此刻府中恐怕早已儿女成群,哪还会沦做绛人饭后可笑的谈资。”
“成群?你托大了。”
“你看我是不是托大!”他一个翻身又来捉我,我拿脑袋顶着他的胸膛,大声嚷道:“别闹了,我们是晋使,我们要去见宋公了,我们要去见宋太史了——”
“怎么见?这样去见?”他伸手托住我的腰肢直接将我抱坐了起来。
“你!”我身上一凉,慌忙低头去捂胸口。他哈哈一笑,双臂一举将我举得更高。
“赵无恤——你这个疯子!我没穿衣服,冷——”
“冷吗?这样就不冷了。”
“主人、姑娘,你们轻点声!”
阿鱼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我浑身一热,嘴巴一闭,红得如同一只熟透的虾子。
“哈哈哈,饶了你,明日去见宋太史。”不怕冷的人大喇喇地从床榻上跳了下去,披了衣服走到房门口,开了一条小缝,对门外的阿鱼说了一句:“滚!”
说好了这一日我们要一起去拜访宋太史子韦,但没料想,我与无恤刚出房门,宋宫里的寺人就来馆驿传了宋公的旨意,说是要召晋国赵世子入公宫一见。
无恤要去觐见宋公,但是给太史府的拜帖是之前就送过的,所以我们只好兵分二路, 由我独自去见子韦。
宋太史子韦是史墨的旧友,和史墨不怒自威的模样不同,他这人“生”得很是和善,圆脸弯眉,笑起来颇是和蔼。可我知道子韦骨子里是个极厉害的角色。闻名天下、日进斗金的扶苏馆由他一手创办,扶苏馆里南来北往的消息自然也都进了他的耳朵。所以,和无恤之前安排的计划不同,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拐弯抹角地试探他对晋、卫、宋三国结盟的看法。
我入太史府见到子韦后,直接了当地告诉了他自己的来意。子韦很高兴,因为我没把他当傻子,也没把他当外人。
子韦捏着史墨托我送给他的一串“蜻蜓眼”(1)告诉我,宋公不喜欢齐人,宋国现在也的确想要让晋国帮它收拾教训讨人厌的郑国,但是卫国君臣有隙,恐难久安。这个时候谈盟约,为时尚早。
子韦的意思很明白,我们可以和你定盟,但是你得先把“大块头”卫国搞定、不然,我一个人跟了你,回头怕被齐人教训。
郑、卫、宋三国夹在齐晋之间,谁得了它们,谁就是天下新一任的霸主。而这三国之中,卫国势力最大,要想叫其他两国俯首,就必须先收拢卫国。为了收拢卫国,为了称霸天下,赵鞅已经等了十数年。只可惜,那个卫君蒯聩实在太叫人不省心了。
子韦同我聊完了正事后,又留我吃了扶苏馆送来的一桌小食,与我搬星盘,画星图,聊了一整日的星象。
至日暮西山,我才寻到机会起身告辞,太史府的家宰把我送到了府门外。
阿鱼在门房已经等了一整天,见到我出来了急忙迎了上来。
“贵客好走,此乃家主的一点心意。”老家宰将一只红漆雕花的小盒奉到我面前。
我行礼谢过,接过礼盒转递给阿鱼,回头又对家宰道:“敢问家宰,你们府上原来的家宰散去了哪里?”
“回贵客,家宰散离世已有一年多了。”
“死了,怎么死的?”这一日,我在子韦府中里里外外都没有见到昔日秃眉浊目,一脸色相的家宰散,原以为他是开罪了子韦被贬到其他地方去了,没想到竟已经死了。
“坠井死的,就死在扶苏馆后面的酒园里,园子也给封了。”老家宰说到“酒园”时,偷偷地看了我一眼,他以前是子韦府上的后院管事,虽没同我说过话,但约莫是知道我,也见过我的,只因我此刻是男子装扮,又是晋国来使,所以不敢开口唤我一声拾娘。“贵客认识那可怜人?”家宰试探着问道。
“也谈不上认识。”我微微一笑,抬手礼道,“劳烦家宰相送,先告辞了!”
“贵客好走。”家宰回礼相送,我带着阿鱼往府外人群中走去。
“姑娘,你今天怎么进去了这么久?是谈不拢吗?”阿鱼问。
“卫国那摊子烂事摆在那里,怎么可能谈得拢。子韦给了什么,打开来看看。”
“哦。”阿鱼低头打开了手中的红漆小盒。
我随意瞟了一眼却不由停下了脚步。这是一顶通体莹白的玉冠,玉冠之上没有雕刻寻常的祥云图案,雕的全是清一色娇艳可人的花朵。木槿、泽兰、红药、桃李、萱薇,雕工精湛,花姿各异。我是巫士,也是女子,子韦知道我的身份,竟以这样一顶百花之冠相赠。
“姑娘,你不是说这个子韦是个好财之人嘛,他怎么舍得送你这么贵重的礼物?”阿鱼见路上好几个男人都在我们身边探头探脑,连忙合上了漆盒。
“他这是想贿赂我呢!”我送蜻蜓眼是想让子韦说服宋公与晋结盟,子韦送百花冠怕是想让我说服史墨,劝赵鞅出兵替宋伐郑。世间诸事皆有内捷,我和子韦都是深谙此道之人,也知道收服彼此并不容易。我这一日表面上与他聊的都是占星之术,实际上却句句不离天下大势。累了嘴巴,累了心,此刻就算是这顶百花冠也无法叫我雀跃起来。
夕阳横斜,暮色渐落,从长街另一头吹来的夜风带着丝丝的寒意直钻进衣袍。二月春寒,没了太阳,便是这样的冷,好似之前一整日的温暖都是骗人的。
从宋太史府到馆驿颇有些路程,我走了不到一半就已经打起了喷嚏,流起了鼻水。
阿鱼很后悔早上出门时没给我多带件外袍,我却只叹自己养尊处优太久,居然连阵冷风都扛不住了。
想想还是小时候好,任人打,任人踢,病了一场又一场,可只要病一好,总还是生龙活虎的。哪里像现在……心里正感叹着,前面的巷弄里突然冲出来四五个乞丐模样的少年,看不清楚在抢什么,只胡乱挤在一起你争我夺,踢来踹去。后来,也不知是谁得了东西,被其他几个人围在中央一通乱打。
“阿鱼,你快去看看!”我对阿鱼道。
阿鱼点头正欲上前,这时在他身后却突然蹿出一道黑影,一下就把他手里装着百花冠的漆盒抢走了。
阿鱼先是一愣,随即抽出弯刀,大骂着追了出去。我堪堪只喊了一句“小心有诈!”他就已经追着黑影进了一条巷弄。
站在昏暗的大街上,一边是阿鱼消失的巷口,一边是打得正热闹的乞丐,我忽然有些茫然失措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做什么。就在这时,道路前方的巷弄里忽然幽幽地飘出了一盏红纱小灯。提灯的人是个男子,身材颀长,束发轻衣,腰间没有长剑,只一枚拖着长长丝线的香囊在夜风中翻飞。
那群乞丐见有人来了,哄一下就散开了,散开了却也不走,仍旧虎视眈眈地盯着地上的人。
我往前走了几步,见地上躺着的是个约莫**岁大的男孩,被打得鼻青脸肿,却还死死地抱着怀里的东西不放。
提灯的男子在男孩身边停了下来,我以为他会救起那个孩子,可哪知他只从腰间抽出一柄嵌满宝石的匕首丢在男孩面前,便走了。
男孩捡起地上的匕首,挣扎着起身就跑。那群等在一旁野兽似的少年大吼一声全都追了上去。
我跟着往前追了几步,那提灯的男子突然转头看了我一眼。
长眉,凤目,泪痣,是他!怀城馆驿里弃酒饮菊的男人!
他居然也来了商丘!
我心中滑过一个念头,即刻提剑追了上去。
商丘城中横七竖八全是巷弄,不一会儿,我就把人跟丢了。绕来绕去,好不容易绕回原来的街道,一出巷口,就看到了地上两具乞儿的尸首。其中一具,正是那挨了打的男孩。他腹中被人捅了好几刀,嘴巴里,肚子上全都是血,怀里的东西不见了,匕首也不见了。
“若是你,你会怎么做?”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我身子一麻,背脊上一阵寒意直冲头顶。
“你……”
“别回头,看着他,告诉我答案。”一个冰凉的硬物抵在了我腰间。
我平稳了心绪,讥讽道:“你们齐国来的人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两个字叫‘救人’吗?”
“我的匕首就是我给他的机会。只可惜他太蠢了。你呢,你是个聪明人吗?”
第281章 风云再起(二)
身后的硬物往我腰间深扎了几分,我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回道:“我会把匕首丢给跑得最快的那个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哦?你难道不想要匕鞘上的宝石?要知道,你家里可还有人等着你拿钱救命呢!”男人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戏谑的笑意。
我看了一眼男孩浸满鲜血的衣襟,撇开头道:“我怀里还有其他可以当钱的东西。”
“哈哈哈,果真聪明……”男子闻言仰头大笑,我直觉身后冰凉之物抵得松了,猛地一个转身抽出腰间的伏灵索“啪”的一下就将男子手上的东西打飞了。紧接着脆脆的一声响,一根莹润的玉簪霎时粉身碎骨。
“哈哈哈……”男子看着我,笑得越发“得意”。
我打碎了他的玉簪,他得意什么?!
“你到底是谁?你故意引走我的人,又请我看了这一出好戏,意在何为?”
“我是晋人,我叫赵稷。”男子收了笑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赵稷?邯郸君……赵稷!”
“没想到,你这小儿居然也听说过我的名字。我还以为在赵家,我赵稷的名字是个忌讳。”
邯郸君赵稷,这么大名鼎鼎的人物,我自然听过。如果说,当年六卿之乱是因为赵鞅杀了赵午而起,那么真正点燃这把燎原大火的人正是我眼前的这个男人。
二十几年前,于安的父亲为赵氏修筑了晋阳城,有城必须有民,赵鞅于是命令当时的邯郸大夫赵午将邯郸城里的五百户卫国人质转送入晋阳。赵午不肯,赵鞅一气之下就杀了他。赵午的儿子赵稷为报父仇,拥城自立,是为邯郸君。中行氏、范氏,两大氏族皆与邯郸君有亲,因而以诛杀朝臣为名,举兵攻打赵鞅。这才有了后来为期八年的六卿之乱。
传说,邯郸君赵稷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如今看来传言倒也不虚。赵稷今年总该已出四十,可看起来却足足少了十岁。
“邯郸君今日相见,可是受人所托?”我问。
“拿去吧!”赵稷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卷带着木检、泥封的竹简丢给了我。
我接过竹简,看了一眼上面的卫国君印后,便笑了:“我原本还打算拿到两封信后打开来看一看,再决定是不是要交给赵无恤。如今,既是你邯郸君亲自来送信,这信我也不用看了,直接烧掉就好。”
“你不想知道卫侯和齐侯谋划了些什么?”
“想,但是这世上没有人会比你邯郸君更想见到赵鞅死。利于晋国,利于赵氏的事,你绝不会做。”
赵稷听了我的话,并没有反驳,只低下头微笑着摸了摸腰间的香囊:“小儿,不管是谁把你养大,是谁教你成人,他做得真不错。”说完,他一口气吹熄了手中的纱灯,灯火一灭,眼前的人便如一道黑烟消失在了我面前,只余下夜风里清冽的,让人迷惑的江离香久久不散。
待我回到馆驿时,驿站外高脚的火盆里已经燃起了指路的庭燎,阿鱼跪在庭燎下的一片碎石粒上,火焰将他的脸照得通红。
“你家主人呢?”我问。
“出去找姑娘了。”
“玉冠追回来了?”
“追回来了。”
“你也是该罚!跟在你家主人身边这么久,一招诱兵之计就把你骗走了。今日若真是有人要对你我不利,别说我回不来,你这条命也要断送在商丘城的巷弄里了。”
“阿鱼求姑娘惩处。”阿鱼眉头一皱,俯身在脚下的碎石地上重重一叩。
我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拉他,一拉竟拉在他断臂的空袖上。于是,又去扯他的肩膀,可阿鱼性子牛犟,只把身子一坠,任我怎么拽就是不起身。我此刻已累得虚脱,急火一上来,脑袋便痛得厉害:“你快给我起来!你当年不听我的话杀了鱼妇,断了一臂,如今还要毁掉双腿变成废人不成?赶紧去把你家主人找回来,就说我迷了路自己找回来了。”
“姑娘……”阿鱼抬头看着我,似是有些动摇。我趁机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快去吧!”
“诺!”阿鱼应了一声,转身飞奔而去。
我看着他一只空袖在夜风中飞卷,心中不由唏嘘:“愚人啊,愚人,当年你若不杀她,她怕是已经为你生儿育女了啊!”
阿鱼走后,我低头从怀中取出了阿素和赵稷给我的两卷竹简。阿素曾说,陈恒身边有一晋人谋士,所有阴谋布局皆乃此人所为。如今看来,这人便是邯郸君赵稷。我在临淄城时,几乎每一脚都落在他挖好的陷阱里,一路奔波逃命,最后非但没有保住齐侯吕壬的命,反倒平白害无恤失了一个张孟谈。
如今,他赵稷亲自交给我这么一封密信,就如同一条毒蛇把自己的毒牙放在我手心里,还笑着说,没事,我请你摸一摸。
蒯聩也许背叛了赵鞅,也许没有,但这毒蛇送来的信,我不敢看,也不敢把它交给任何人。于是,一扬手,便将两卷竹简丢进了身旁熊熊燃烧的火盆。
说实话,我并不相信命运,也并不相信在九霄之上有一个人真正关心着世间每个人的苦与乐,生与死。
后来,那场毫无预兆的瓢泼大雨是怎么起的,我一点也没看见,只记得自己踏上馆驿台阶的那一刻,身后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落雨声。雨声在夜色里极响亮,像是爆豆似地从天空中直砸下来。我飞冲出去,去寻门口火盆里的竹简。可当我将两卷**的竹简抱在怀里时,无恤和阿鱼就这样出现在了漫天雨幕之下。
“你在干什么?”无恤飞身而至,拖着全身湿透的我冲进了馆驿。
我抱着两卷竹简,望着头顶暴雨如倾的天幕,惊愣了。
无恤仓促回晋,之后发生的一切再不受我的控制。
赵鞅知道蒯聩有意叛晋投齐后,大怒不止。他立即派人送信到卫国,叫蒯聩送自己的大子入晋为质,以表明自己对晋国的谢意和忠诚。可蒯聩再三拖延,最后拒绝了他。
十年心血,一朝之间化为泡影,赵鞅不能接受这样的背叛。
周王四十二年夏,六十多岁的赵鞅不顾众人劝阻再次站上战车,披甲出征,讨伐卫国。六月,晋军围卫,齐国派大军来援。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就跟在赵鞅身边。帝丘城外的战场上,我见到了乔装改扮后的邯郸君赵稷,也见到了齐卿国观。在见到国观的那一刻,我立刻就明白了阿素和赵稷为什么要将那两封密信交给我。
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陈恒是想故技重施,让赵鞅和国观在卫国斗个你死我活,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我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了赵鞅。
幸而,赵鞅不是吴王夫差,他虽痛恨蒯聩的背叛,也深知自己不能与齐军正面交战。所以,他选择了退兵。
十月,等齐国朝中政见不一之时,赵鞅再次帅军伐卫。
这一次,他攻下了卫都。蒯聩连夜逃出了公宫,逃往齐国。同月,赵鞅在帝丘另立公孙斑师为君。
十月中,当我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自己终于可以回到新绛与无恤团聚时,事情又发生了变故。
赵鞅在回晋途中,因过度劳累以致旧疾复发,摔下了战车。
帝丘城外,逃到半路的蒯聩在亲信的护送下又重新回到了卫国,赶走了新君斑师,复位为君。
一场空,又是一场空。
坐在赵鞅的病榻前,我才真正看清了那两卷竹简中包藏的祸心——夺卫、诛鞅、乱晋。卫国莽莽的荒原上,下起了大雪。这里雪,冰冷、阴湿,没有轻盈飞舞的雪花,只有数不清的冰渣子混着雨水从天而降。刺骨的寒风在营帐外肆虐,帐中的一切都在动摇,世界似乎随时都会垮塌。
大军在外,日耗千金,而卫国一战来来回回已经拖了晋军将近半年。赵鞅不打算回晋,此时回晋,就意味着齐国朝局一旦稳定,卫国必将落入齐人之手。
所以,赵鞅昏迷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攻卫。
可我一个女人如何能替赵家攻下一个卫国?
那一日,是我第一次站上战车。苍茫无边的雪原上,士兵的皮甲漆黑如墨,黑与白的世界里,独我一人青丝高束,红衣翻飞。
我要让蒯聩看见我,我要让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我。
帝丘城上,蒯聩披甲执戈登上城楼,在他看见我的那一刻,我几乎能听见他那发自喉咙深处的蔑笑。
我驱车向前,命他出城投降。
他拿起长弓,一箭射断了我战车上的旌旗。
之后的攻城只持续了半个时辰,我便收兵回营了。向巢走进我的营帐时,我正在处理手臂上的箭伤。
“巫士,巢乃军中副将,明日攻城理该由巢指挥出战。巢虽不才,半月之内必将攻下帝丘,拿下卫侯!”向巢被我今日的表现气坏了,他顶着一头的大汗冲到我面前,额上两道青筋突突地乱跳。
我小心翼翼地放下卷起的袖口,起身从营帐中央冒着滚滚热气的吊釜里舀了一杯热水递到向巢面前:“将军莫急,要先喝口热水吗?外面是不是又下雪了?”
第282章 风云再起(三)
向巢没有伸手去接,若非我之前在落星湖畔曾间接地从宋公手里救下他的命,他此刻恐怕早已经让人将我拖出营帐,军法处置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将军可知卿相昏迷前,为何指着子黯说要攻卫,而非将军?”我喝了一口热水,笑盈盈地看着他。
向巢努力压住怒火,硬硬地回道:“巢在宋时曾听闻,晋卿赵鞅素来笃信占卜演卦之术。巫士乃是晋人神子,攻城擒贼必有神助。”
“将军大错。卿相这几十年治理晋国,靠的可不是什么占卜演卦之术。卿相此番攻卫,意在攻心,而非攻城。所以,才会择子黯,而舍将军。”
“攻心?”向巢疑惑了,他蹙眉看着我。我放下水杯正欲解释,这时,行人烛过掀开营帐走了进来。他朝向巢行了一礼,转身对我道:“巫士料得极准,卫侯的奸细已经来过了。”
“那该看的,他可都看到了?”我问。
“看到了。卫侯今夜就会知道卿相落车昏迷之事,也会知道向将军与巫士不和,晋军之中又有几十人骤患伤寒。”
“太好了,有劳烛大夫了。”我行礼谢过。
烛过看了一眼向巢,回礼退了出去。
向巢听了烛过的话脸色依旧难看,他铁着一张脸,对我道:“把卿相昏迷的事告诉卫侯,又假装军中有人患上伤寒,难道这就是巫士所说的攻心?巫士这样示弱卫侯,该不会以为卫侯明日就会因此狂妄自大,出城与晋军一战吧?守城易,对战难,三岁小儿都知道的道理,卫侯岂会不知。况且,卿相此前三次伐卫,卫侯此时已如惊弓之鸟。巢敢断言,明日即便只有十人攻城,卫侯都不会打开城门,与那十人一战。”
“将军所言极是,可子黯何曾说过要骗卫侯出城一战?”
“巫士此言何意?不骗卫侯出城,便是要硬攻,那巫士的攻心之说岂非是空谈?”
我抿唇一笑,从桌案上捧出一个青布包袱交到向巢手上:“这是子黯特意命人给将军赶制的战服,将军不妨现在回去试试,可还合身?”
“巢不需要什么新战服!”
“将军还是先看看吧!”我笑着将包袱塞在向巢怀里。
向巢皱着眉头打开了包袱,随即抬头狐疑地看着我。
我走到帐外环视了一圈,复又回到帐中,示意他附耳过来。
他将信将疑地将耳朵靠了过来,我仔仔细细,如此这般将自己的思量同他说了一遍。
言毕,向巢神情大变,他挺身往后退了两步,极慎重地一礼,恭声道:“巫士妙计,巢定不负巫士所托!”
第二日,大风。我领军于午后出营,至白日西落才开始鸣鼓攻城。
蒯聩登上城楼,只看了一眼,便走了。
我幼时所读兵卷上曾言,士有士气,初起盛,继而衰,再而竭。史墨亦言,天地有气,朝气锐,昼气情,暮气归。
为了特别“招待”蒯聩,我特意选了一个灵气、士气最弱的时候鸣鼓攻城。
晋军士兵们蔫蔫地举弓往城楼上射箭,几百只羽箭未及城墙便被大风吹落在地。我装模作样又催箭士再射了一轮。这一次总算射落了几个卫国士兵,这才心满意足地鸣金收兵。
是夜,我蹲在赵鞅榻前熬药,行人烛过踏着雪泥走进营帐。
烛过今年与赵鞅同岁,自宓曹惨死,烛椟离家远走后,老爷子的头发已经全白,原本严肃的脸上,更不见一点笑容。此刻,他掀帘而入,看到我时,万年不笑的脸上总算有了点喜色。
“巫士料事如神,向将军已经混入帝丘城了。”烛过走到我身边小声道。
“哦,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起身将手中扇火的一块皮革递给了他,“烛大夫,卿相这边就劳烦您了!小巫今日受了点风,恐怕不能……”我话没说完,捂住嘴,就是两个喷嚏。终归不是行军打仗的身子,午后在大风里站了两个时辰,回来后便头晕气短,喷嚏连连。事方过半,人就要倒了,真真没用。
烛过见我面色难看,关切道:“巫士可别真是得了寒症啊?明日攻城之事,不如让军中其他两个副将去吧!巫士若是有所失,卿相和太史定饶不了老朽。”
“不可!蒯聩此次非死不可,小巫若不能亲眼见他人头落地,恐难心安。”
“那巫士就赶紧回帐休息吧,今夜城楼一旦有变,老朽定来相告巫士。”
“多谢烛大夫!”我感激一礼,拿袖子掩住口鼻,退了出去。
这一夜,我原不想睡,可一沾到床榻,人便似昏了一般睡着了。
等到帐外随侍的小兵将我摇醒时,烛老爷子已经亲自带兵冲进了帝丘城。
两日前,我交给向巢的是一套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破旧的卫军军服。蒯聩是真的被赵鞅吓怕了,即便赵鞅重病不醒,领军的是我这个黄毛小儿,他都不敢打开城门替自己的士兵收敛尸体。那些不幸坠下城楼的士兵,就那么躺在烂泥地里,一点点变冷,一点点变硬,无望地注视着自己曾经战斗的城楼。
蒯聩为君不义,但他深知对守城之人来说,箭镞是最珍贵的东西。所以,我昨天故意让人在风势最大的时候射了两轮空箭。果然夜幕一落,就有一小队士兵摸黑出来捡落在城楼附近的箭镞。那时,装扮成卫国士兵的向巢就趁机混进了帝丘。
向巢入城找到了赵鞅之前留在帝丘城的大夫石圃,请他统领为蒯聩修筑宫室的几百名工匠一同围宫擒拿蒯聩,而我则计划同时进攻城门,吸引城中兵力。
哪知,蒯聩失德背义,久丧民心。向巢、石圃一声号召,几百个被他残酷奴役的工匠连夜就围了寝宫。寝宫被围,城楼之上被蒯聩寒了心的士兵,纷纷放下兵器,不战而降。
烛老爷子见此情形,也来不及叫醒我,自己爬上战车就指挥着军队一鼓作气冲进了帝丘城。
黎明破晓,我裹着长袍站在卫国荒原上,仰头眺望灯火通明的城楼。
三日,第三日,我就替赵鞅攻下了帝丘。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天意,但这一刻,商丘城里的那场大雨总算有了一个让我心安的解释——为君者,施政必以德,众怒不可犯,否则天地亦不相容。
蒯聩已是穷途末路,可他还不想死,他带着两个儿子经密道逃出了寝宫。可一出寝宫,卫太子疾便被工匠们杀死在了宫墙下,公子青也没能活着逃出帝丘城。
东方未明,侵肌入骨的朔风掀起荒原上的寒霜冰屑一路朝西狂扫而去。颓败的城楼下,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拄着断剑从尸体堆里爬了起来,他青色的外袍被人撕去了一个袖筒,露出血肉模糊的左臂,右脚在跳下城门的时候扭伤了,走起来一跛一跛。
这里原是他的国家,这身后的帝丘城原是他的城池。
但过了今天,这一切都再与他无干。
我隔着一地冰冷的尸体默默地注视着他,他亦看见了我。
我原以为,狂妄似他定会冲上来与我杀个鱼死网破,可蒯聩却踩过地上那些曾经为他而战的士兵的脸,踉踉跄跄地向西逃去。
懦夫!我嗤笑一声,从身后的箭箙里取出一根白羽箭,搭箭引弓,侧身而望。
“铮”一声响,森冷的箭镞击破凛冽的朔风一下射入了蒯聩的小腿,远处的人应声扑倒。
我翻身上马。这时,蒯聩又挣扎着爬了起来,他弯腰折断自己腿上的羽箭,带着半截箭头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逃命。
杀人时眼都不眨的人,自己的命倒是很舍不得丢啊!
我一夹双腿,身下雪白的神骏撒开四蹄如一道闪电划过雪原。
“你输了。”我一拉缰绳挡住了蒯聩的去路。
蒯聩停下脚步,他抬头看着我,大喘道:“小儿,你今日放了寡人,来日寡人许你卫国南面十城!赵鞅能给的,寡人也能给!”
“南面十城?”
“对,南面十城!”
“真可惜,你的手太脏,你给的东西我一样都不想要。”我骑在马上俯视着这个曾经羞辱了明夷,羞辱了我,害得晋卫两国几番大战,却忘恩负义,恬不知耻的男人,“走吧,在你死前,我再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策马走近蒯聩,蒯聩往后退了两步,用豺狼般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继续往前,他突然举起断剑朝我猛扑了上来。
可惜,此时的他早已不是当年身经百战的勇士,而我也早已不是浍水岸边任他欺凌的小儿。蒯聩的剑还来不及落下,我已抽出伏灵索一把挥在了他脸上。
蒯聩的左脸被伏灵索上的倒刺生生揭掉了一层皮肉,他吃痛大叫,我趁机两手一绕,用索链缠住了他的双手。
伏灵索乃是越人鬼用龙渊、泰阿、工布三把名剑的余英所造,坚韧无比,几不可摧。蒯聩被伏灵索拖曳在马后,挣脱不开,只能大叫:“贱民!你放开我,我是天子册封的卫侯!我是国君,是国君,你会遭天谴的……贱民……”他嘴里不断地叫骂着,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安静了。
我转头看了一眼马后昏厥的男子,嘴角不由荡起一抹轻笑。
贱民?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世间有人叫我神子,有人叫我山鬼,有人唤我巫士,有人唤我国士,现在我竟想不起来,上一次有人叫我贱民是什么时候了……
第283章 莫知我哀(一)
赵鞅在蒯聩被擒后的第二天醒了过来,他们在营帐里见了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蒯聩此时仍是卫国国君,却被士兵压着肩膀跪在赵鞅榻前。
赵鞅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责骂,没有痛斥,只扬手说了一句:“向将军,把他送给西面的戎州人,就说是晋国赵氏送给他们的一份大礼。”
向巢得令,一手擒起了蒯聩。
蒯聩挣扎了两下,朝榻上的赵鞅猛啐了一口血水,吃笑道:“赵志父,我乃天子御封的君侯,你敢动我!”
赵鞅闭上眼睛,嘴角一弯,淡淡道:“向将军归营时,莫忘了替本将把卫侯的脑袋带回来。”
叫骂不止的蒯聩就这样被人装进了一只粮袋,由向巢亲自押送去往了戎州城。
戎州城与帝丘城两两相望。只因戎族乃外族,蒯聩为君的几年里,曾几次三番嘲弄羞辱戎族的首领,所以那首领一见到粮袋里的蒯聩,一刀便结果了他的性命。
向巢不负众望带着蒯聩的头颅回了营,赵鞅却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赏给了我。
两个月后,晋军得胜还朝。
赵鞅命军中将士一律黑甲持戈,却独赏我一人红衣入城。
那一日,我与赵鞅并肩站在战车上,手持青铜长戈,戈上是一颗发黑的半腐的头颅。
晋侯领三卿及诸大夫出宫城相迎,从城门到公宫,长街两旁站满了驻足观望的人们。
此后半月,战车上的红衣神子成了新绛城里最火热的人物。朝堂、市集、酒肆、教坊,几乎人人都在编造我的传说,神奇乃至荒诞的传说。
这一日,我来四儿府里赏杏花,也不知四儿提前同董石说了什么,三岁的小家伙陪着我们跪坐在杏树下,蜜蜂来了不躲,蝴蝶来了不追,小腰儿挺得笔直,大眼睛骨碌骨碌直在我脸上打转。我一瞧他,他就目不斜视,一动都不敢动。
四儿也不理他,只拉着我的手,一边摸一边叨念:“宋国、卫国跑了一圈,手糙成这样,脸也没肉了,你这是要为了他们赵家把命都赔上啊!你和赵无恤是不是又好了?我可听说,他这一个月,天天都往太史府里跑,有好几晚还都住在太史府。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打算这么没名没份跟着他了?赵府里主母早晚会知道你是个女人,到时候她要是撒起泼来,可不管你是谁的徒弟,是巫士,还是神子。”
“你怕她也拿鞭子抽我?放心啦,我的伏灵索可比她的长鞭厉害。”我反捏住四儿的手,转头对身旁的董石道:“小石子,你累不累啊?坐了那么久,起来跑跑吧!放心,小阿娘不气你皮,你就算掀了屋顶,小阿娘也不会打你的。”
“小阿娘……”董石眨着星星似的眼睛朝我靠了过来。
“哎呀,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四儿一把拎过董石往自己怀里一放,一边揉着他的小腿肚子,一边继续同我苦口婆心道,“还有啊,你们去宋国没多久,赵府里另外一个侍妾就被那狄女杖毙了,罪名说是私通。这几天,魏府给赵府送了十个女乐,一个当主母的人硬是堵着府门,让府里的管事又把人给魏家送回去了。府里府外闹成这样,赵无恤一句话都没说,可见心里也是有她的。阿拾,你别嫌我烦,我还是那句话,这样的主母,你伺候不起,你就狠狠心,断了和赵无恤的情吧!”
“谁说我要伺候她了?四儿,我这一年不在,你和新绛城里的孺人、贵女们混得挺熟啊!哪听来那么多嚼舌根的闲话。”我不已为然地去捏董石肉嘟嘟的双下巴,四儿叹了口气,蹙着两道弯眉一脸的忧心:“我还不是为了你,我就怕你一不小心怀上赵无恤的孩子,到那时候可怎么办?私生的孩子可比庶子都不如啊!”
“我们不会有孩子的。哎呀,算了,算了,我知道了,以后不让无恤留夜太史府就是。”我实在舍不得让四儿这样为我操心难过,点头应承道。
“阿拾,要不,你回秦国去吧!”四儿看着我突然冒出了一句。
我一愣,笑道:“怎么突然想到让我回秦国?”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赵家的伯嬴那年没嫁到将军府去,她被北面代国的国君娶走了。赵家后来又送了更年轻貌美的庶女去秦国,可将军也没娶,只把小姑娘嫁给了自己的儿子。我想,你以后若真要这么没名没份地跟着赵无恤,倒不如回秦国去找将军。将军府里,总没个主母压着你。”
“四儿,你老实告诉我,今日这些话可是我师父让你说的?”四儿提及伍封,我的心情顿时沉了下来。
“太史?太史让我同你说什么?”四儿奇怪道。
“没什么。”我被她说得心里发闷,枕着双手在杏花树下躺了下来,四儿抱着董石往我身边挪了挪,好奇道:“你和太史公闹别扭了?好久都没见你往城外竹林去了。”
“我上次回新绛的时候,同师父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叫他给赶出来了。”阿素在宋国时曾说,史墨是我爹娘当年婚仪上的祝巫,他明明知道我爹的身份,却不肯告诉我。因而,我一回到晋国就跑到竹屋去与史墨对峙,结果把史墨惹恼了,一言不合就把我赶了出来。不过,自己的徒儿宁可相信一个几次三番欺骗利用自己的人,却不相信自己的师父,也难怪他会生气。
“对了,于安今天怎么不在?你没告诉他我来了?”我同四儿坐了大半天才发现原本约好要共同赏花饮酒的男主人竟迟迟没有出现。
“宫里来人找他,他说完了正事一准就来了。”四儿提到于安,紧蹙的眉头才总算舒开了。
“他现在是警卫都城的副将,手头七七八八的事情一定很多。阿羊现在还都跟着他吗?我这次回来怎么都没见到她?”
四儿看着我迟疑了片刻,回道:“阿羊被夫郎送给太子凿了。”
“太子凿?于安什么时候和他搅和在一起了?今天来找于安的,也是晋太子的人?他们要找于安做什么?”
“我又不是你,这些男人的事,我哪里知道。”四儿瞥了我一眼,伸手将我额头的一朵落花拂开。
“那阿羊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说太子凿出城狩猎的时候和侍从走散了,又不小心遇上了野猪。也不知怎么的,那么多人进山寻人,就偏偏叫阿羊给找到了。太子凿后来知道阿羊是个姑娘,就亲自来府里把她要走了。”
“原来是这样……”我抬头看着春日阳光下一团团稚嫩娇美,烂漫多情的杏花,感怀道,“她当年是在山里迷了路才遇见了我和伯鲁,后来又跟明夷进了天枢遇见了于安。这一回,倒是换她自己找到了个迷路的人。”
“也算是她有福吧!太子凿府里侍妾不多,她现在是独一份的恩宠。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能找到这么个好归宿,我也算心安些。”
“是不是福气,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算了算了,咱们别聊这些了,把我的小石子都聊困了。走,小阿娘抱你去做杏花团子吃!”我翻身爬了起来,伸手去抱董石。
四儿把孩子往前一送,笑道:“你可小心点,他现在老重了。”
“才三岁,能有多重。”我托大,只用一只手去抱董石,哪知这一年小家伙真的长成了块大石头,一抱没抱起来,倒叫自己一屁股坐在了菀草席上。
小董石顺势往我身上一压,瞪着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小阿娘,周哥哥说你挽弓一箭能射下天雷轰开城门,怎么你连我都抱不动啊?”
“周哥哥?”我回头去看四儿。
四儿捂着嘴巴,笑道:“赵伯鲁的大子啊,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天天说你一个人一柄弓就能轰城裂地。”
“哈哈哈,哪听来的鬼话?小石子,你周哥哥骗你呢!小阿娘不会射天雷,也不会轰城门,可小阿娘会做甜甜的杏花团子,你要不要吃啊?”
“不要——不要——要射天雷,要轰城门!小阿娘要打雷,要轰门——”董石推开我,小嘴一瘪,哇得一声就哭了,哭得还极伤心,眼泪哗哗地往下落,惊得我一时手足无措。
四儿在一旁大笑:“你别理他,让他哭去。走,我给你洗洗面抹膏子去。瞧你这脸裂的,跟水渠似的。”
“等等。小石子你过来!”我朝小董石招了招手,小家伙一边哭一边走到我面前,我蹲下身从腰间的佩囊里取出一只青色的小袋放在他手上,慎重道,“董石,小阿娘把这个送给你,你长大了可以用它造一支箭。这只箭定也能帮你射下滚滚天雷,轰城裂地。”
“这是什么呀?”董石抹了一把眼泪,打开小袋看了一眼。
“这是小阿娘在卫国射天雷的箭镞啊!”
“真的!”小家伙的眼睛瞬间就亮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嘴巴已经笑开了,“那我能拿去给周哥哥看吗?”
“能啊,可你们只许看,不许摸,摸了将来可就不灵了。”
“嗯!”董石转身一把抱住四儿的腿,撒娇道,“阿娘,我想去赵府找周哥哥玩,行吗?”
“行,让家宰送你去。”四儿笑道。
“好嘞!”小董石把小袋往怀里一塞,跐溜就跑了。
四儿笑着转头问我:“你给他的是什么呀?”
“是我射在卫侯腿上的箭镞,本来是想留着送给明夷的。可现在想想,像他那样的人,这种东西他怕是看也不想看一眼。”
第284章 莫知我哀(二)
四月芳菲将尽时,明夷和伯鲁在一片如烟细雨中回到了新绛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无恤大喜,在太史府中设下私宴替他二人接风洗尘。
自上回云梦大泽一别,我与他二人已有两年多未见,这一次见楚国无忧无虑的山水将伯鲁养得白白胖胖,心情不由格外舒爽。我给伯鲁斟酒,夹菜。伯鲁看看我,看看无恤,笑得春风满面,得意非常。
明夷捏着酒杯,依旧是一副倾倒众生的模样。我将一豆切好的炙肉放在他面前,他看了我一眼,垂眸笑道:“偌大一个卫国都叫你这小儿拿下了,怎么赵府后院区区一个女人倒赶不走了?你二人于我二人接风,怎么也该在赵府,摆在太史府算什么道理?”
无恤放下耳杯正欲作答,我笑着接过话来,道:“这太史府也算巫士半个家,摆在这里可不都是为了巫士你。喏,这肉也是给你烤的,快吃吃合不合口味。”我笑盈盈地用食箸夹了一片炙肉送到明夷嘴边,明夷看了我一眼,居然张口吃了。
无恤见我喂明夷吃肉,也笑着挨了过来。
我夹了一块肉往他嘴边递了递,见他凑过脸来,手腕一转自己吃了。
无恤面上神色不变,一只大手却在桌案底下狠狠地捏了我一记。我吃痛皱眉,他方才转头对伯鲁笑道:“大哥,我听说楚国的白公胜已经被蔡地来的叶公所杀,此事可当真?小楚王熊章复位了?”
“嗯。”伯鲁放下酒杯,点头道,“也就是你回晋后没多久的事,那叛乱的白公胜被叶公所逼,在郢都城外的高山上自缢身亡了。”
“他这人不听我的话,杀了子西,却不杀楚王,早该料到自己会有此一日。”无恤夹了一片炙肉在盐渍的梅羹里蘸了蘸,笑得淡然。
伯鲁倒是很可怜那白公胜,轻叹一声道:“楚王熊章可是越王勾践的外孙,你让白公胜怎么敢杀了他?杀了,岂不是摆明了要与越国结仇?”
“他夺了熊章王位时就已经得罪了勾践,杀不杀熊章,又有何区别?”无恤吃了炙肉,又笑着给伯鲁斟了一杯酒,“该藏时不藏,该显时不显,那样的人终究不能成大事。不过也好,他这么一闹,总算也为我们断了齐国联楚抗晋的念头。”
明夷在一旁听着,轻笑道:“就是可怜了咱们神子的那位好大哥,为了买一盒碧海膏,竟断送了齐楚两国的盟约。也不晓得这事被陈恒知道了,会怎么处置他?”明夷说着提壶自斟了一杯,斟罢,又抬眼看着我,戏谑道:“所以我说啊,男人心太实的,不好。”
我想起明夷当日在云梦泽畔对我的调侃,不假思索地回道:“心实的不好,心有七窍的岂非更不好?既要怕他无情,又要恐他无信。”
“哦——这话有理啊!”明夷美目一转,已在无恤身上绕了一圈。
无恤眼神微微一黯,我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起身道:“酒没了,我再去搬一坛。”说罢,撩开珠帘,推开小门走了出去。
关门时,只听见门里伯鲁对无恤小声道:“红云儿,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好容易才回来,你怎么还不把那狄女赶走?”
“这世上我比任何人都急,可我心急,事不能急。北方未稳,族中马匹紧缺,有些事既已做到这份上,若然前功尽弃,如何对得起我与她分别的这数年。”
“可你这样待她也不公,她这次要是再跑了,我可不替你劝。”
“是呀,其实那义君子陈逆也挺可爱的,眼里心里都是你的女人,偏偏只有嘴巴笨。”
“智瑶逼得紧,你对北进之事有什么打算?阿嬴在代国可都还好?”
……
屋里的人还在说话,我木木地站了一会儿便挪着步子去了酒窖。进了冰凉的酒窖,本想拿坛甜醴给伯鲁喝,结果抱到半路才发现自己居然抱了一坛新酿的郁金酒,于是又回去换。
等我换好了酒,沿着府中小路走回小院,远远地就瞧见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婢子气呼呼地冲进了我的院子。
我赶忙抱起酒坛绕过前门,从偏门进了里屋,隔着一道珠帘,只见那狄族女人当着无恤和伯鲁的面一把就扯开了明夷的衣襟。
明夷愕然,低头看着自己光洁似玉的胸膛。
“你,你怎么……是个男的?”狄女傻了眼,伸手去摸明夷的胸膛。
明夷嫌恶地一蹙眉,扯了衣襟一把挥开她的手,转头对无恤冷冷道:“赵无恤,管管你这不知礼数的女人!”
无恤此刻的脸色已极难看,他抓住狄女的手,厉声喝道:“回去!”
“夫主?”狄女不知所措地看着无恤。
“你那北面带来的姆教既这般无用就赶紧打发了吧!我回府时若再见到她,就割了她的舌头给你添食。”无恤松开她的手,径自在酒案旁坐下。狄女连忙跪在他身侧,拉着他的衣袖,楚楚可怜道:“夫君,她不是姮雅的姆教,她养大了姮雅。”
“回去。”
“夫君?”
“孺人不走,难道是想等我太史府差人送你不成?”明夷走到门旁,一把推开了房门。
两个婢子见状急忙过来搀扶自家主母,狄女脸上已是涕泪横流,她看了一眼无恤,终于僵僵地松开他的衣袖,起身抽噎道:“夫君,姮雅在家等你……”
原来,她叫姮雅。
原来,他即便日日待在这里,这里也不是我与他的家。
“抱歉。”帘外,无恤对明夷道。
明夷讪讪地拉好胸前的衣襟,扯了扯嘴角:“你道什么歉,该道歉的也是帘子后面的人,我今日可是替她遭了罪。”
“明夷,少说一句!”伯鲁朝我站的方向投来一瞥,拉了明夷道,“快别给她添堵了,咱们走吧!”
“也该走了,菜没吃饱,事看饱了。”明夷挪步走到案几前,提了一只姜黄色的包袱撩开珠帘对我道:“这是我从楚国给你带的茜草,本以为你这会儿定是闷在赵府后院闲得发慌,所以想叫你做些胭脂、口脂涂着玩。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卫国的事,谢谢你。这次你若要走,就走再远些,都别叫我们找见你。”
明夷说完回身牵了伯鲁的手,伯鲁朝我一点头,二人便走了。
待他们走远,无恤轻叹了一声将我从珠帘后拉了出来。他拿走我怀里的酒坛,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是我无情,是我无信,可你要知道,我赵无恤这颗心,这个人,从未负你。”
我俯在他胸前默默地点头。因为除了点头,我还能说什么。明明是祝告过天地的夫妻,可在他人眼中偏偏又不是夫妻。今日是明夷替我担了羞辱,那下一次呢,她若再找上门来,我又该如何自处?
那一日后,新绛城的雨一直下个不停。
春末夏初的时节,院子里的几树甘棠花好不容易开出了点细碎的花苞,几场雨后就都落尽了。
我心有愁绪,又见春日将尽,难免感怀。
无恤怕我多想,每日不管雨势怎样缠绵,必会撑伞而来。有时他来,我还睡着,他便捧一卷书在床头坐着。我每每睁开眼,看见他,看见窗外的雨,总忍不住要伸手去寻他的手,待他转头捏住我的手,我便又能闭上眼睛迷糊一阵。
无恤终日待在太史府,倒也不只是与我赏景谈心,耳鬓厮磨。赵鞅的身体好一阵,坏一阵,明面上虽还是晋国的执政人,但实际上很多事情都是无恤在暗中代为打理。
为了陪他处理如山的政务,太史府的书舍被我摆了两张案几,一样的长宽,一样的漆工。无恤处理政事时,我便也焚上一炉香,与他相对而坐,或捧卷细读,或处理府中琐事。到午后觉得困乏了,便放肆一把猫儿似得窝在他腿上合一会儿眼。无恤亦享受这样的温存,时常一边执笔急书,一边抽出手来细细摩挲我的额头。
有的陪伴会让人上瘾,有的温柔会叫人贪恋。当我躺在无恤腿上看着窗外濛濛的细雨时,常常会傻傻地希望这雨能一直不停地下下去,好似这样,如烟的雨幕就能替我隔去外面所有的人与事。
雨停,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无恤的案几上送来了宋国因大雨而致山洪倾泻,丹水泛滥的灾报。宋亲晋,晋国援宋是必然,但如何支援却仍需商讨。因此,晋侯召集了在绛的诸大夫入宫议事,无恤自然也在其中。
这一日,阴云散尽,耀阳当空。史墨一大早就遣人将太史府里所有的仆役、婢子、巫童全叫走了。他素来喜净,想来这大半月的雨已经让他的竹屋变得湿濡不堪。
我趁着阳光好,也把雨季里受潮的衣服、被褥全都搬了出去。四儿来的时候,我正陷在衣服堆里,不知哪些该洗,哪些该晒。
“你这是干什么?府里那么多仆役,怎么自己在这里折腾?伺候你的巫童呢?”四儿将我从衣服堆里拉了出来。
第285章 莫知我哀(三)
“都被师父叫到城外竹林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的竹屋雨季里受潮厉害,他这人又受不了一点霉味,这会儿肯定恨不得叫他们把竹屋拆了,一根根竹子擦干净,再给他重新搭一间。”
“太史公也真是的,越老越倔,搬回来不就成了,和你闹别扭,还能闹这么久。”
“人老了,就是小孩脾性。等再过几天,我去哄哄他。”我笑着牵了四儿的手往屋里去,四儿从怀里掏出一只朱红色的织锦小袋递给了我:“这个是你的,我刚才在府门外碰见了邮驿的行夫,他说这东西是雍城那边送来的。”
“哦。”我接过锦袋,捏在手里却不打开。
四儿看了我一眼,奇怪道:“你怎么也不打开看看?兴许,是将军给你捎的东西。”
“不是将军,是公子利给我写的书信。”我走进屋,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黑漆铜扣的小盒,打开来,把小袋丢了进去。朱红、绛紫、姜黄、靛蓝……小盒里已经躺着七只不同颜色的锦袋。
四儿凑上来看了一眼,惊讶道:“怎么还有这么多?这都说了些什么呀?”她伸手将那只朱红锦的小袋取了出来,打开口子,从里面抽出了一方丝帕。
世人寄信,多用竹简、木牍,稀罕些也用羊皮、猪皮。可公子利给我写的信,清一色都写在丝帕上。个中原因我是知道的,越是知道,越觉得心中难安。
四儿识字少,自己捧着丝帕读了读,没读懂,就又递给了我:“这信上都说的什么呀?”
“说是秦伯病重,想请我入雍,为秦伯祈福。”
“这些信都是请你去秦国的?”
“嗯。”
“那你去吗?”
“不去了,他如今是秦国太子,他越不能忘情,我越不能去秦国。多生枝节,对谁都不好。”
“哦,这倒也是。想当初咱们屋里哪样好东西不是他送的,可惜你对他无意,不然你也不用在这里干熬着。”四儿将丝帕重新装进锦袋,又替我将信盒放进了柜子,“其实呀,我倒是挺想回雍城看看的,董石过了今年就四岁了,我自打那时候同你来了晋国就一直没回去过,真想带孩子回去给爷爷瞧瞧,好叫他知道我这些年过得不错。”
“那你怎么不让于安陪你回去走一趟?”
“他现在忙得很,在家都极少,哪里有空陪我去秦国。”四儿笑了笑,拉着我在床榻上坐下,“算了,我今天来是要给你送东西的。这是阿羊托人送给我的兰膏,我一闻这味道就觉得该是你用的东西。”四儿说着,从腰间的佩囊里取出了一只四四方方,周身嵌满螺钿、珍珠的漆盒。
“这是阿羊送给你的?”我接过漆盒打开,华丽异常的盒子里竟还包了一层白玉,“这东西金贵得很,看来太子凿平日待阿羊不薄,她待你们也有心。”
“嗯,说是楚国南香馆制的泽兰膏,我不懂什么南香、北香,只看盒子就知道是好东西。给我用了,就糟蹋了。”
“糟蹋什么呀,你只管留着自己用。喏,你今天来的正好,也不用我再跑一趟。”我笑着起身从柜子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双层妆奁放在四儿怀里,“明夷回晋的时候给我捎了一袋楚地的茜草,我又合了桃花、红杏、紫草,加了牛髓熬了口脂,加了郁金酒熬了胭脂,你拿回去试试颜色可喜欢。我一个男人用这些,才真叫浪费。”
“哎呦,你要真把自己当男人,我可要谢天谢地了。”四儿笑着睨了我一眼,伸手在我脸上狠狠掐了一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日子,赵无恤可都待在你这儿。”
“就你消息灵通!”我怕四儿再念叨我,便讨好地去抱她的腰。
四儿叹了一口气,像抱孩子似地将我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前:“阿拾,不是我不识趣,不懂情,我就是心疼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的个子比四儿高,这样的抱姿原不合适,可我一贴在她温暖的身上便觉得安全,怎么都不舍得离开。
午后,四儿见府中仆役们仍没回来,便提议替我梳妆。我拗不过她,就由着她替我打水洗了脸,抹了兰膏,又点了胭脂。
当了那么多年的男人,我原以为自己不会喜欢这些女儿家的物什,没想到脂粉香味一闻,镜子一捧,也乐在其中。
四儿妆罢,一脸得意地看着我。
我一时兴起,也拿笔蘸了胭脂去捉她。
四儿大笑着躲开,我一下将她扑倒在床上,硬捧着她的脸,在她额间画了一朵红杏。
“死丫头,快给我擦了,这样我可回不去!”
“就这么回去!叫你的青衣小哥好好瞧瞧,自己娶了个多美的女人!”我大笑着在四儿面颊上啄了一口。四儿臊红了脸,拿起榻上的枕头就来砸我。
玩够了,笑累了,我们两个就并头躺在床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初夏日的阳光很暖,很耀眼,聊着聊着,两人竟似年少时一般,靠在一起睡着了。
依稀还在梦里,只觉得四儿忽然起身往我身上一扑。我笑着去推她,一声凄厉的痛呼声骤然在我耳边响起。
我睁开眼睛,只见半空中一道黑影朝我直劈下来。四儿死死地抱着我,我只得抱着她在床上打了个滚,叫那火辣辣的鞭子一下抽在了自己背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来不及起身,呼的又是一鞭,自肩膀扫过胸前,薄薄的夏衣顷刻间被撕裂,鞭子像一条火舌在我身上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痛得我全身不由自主地紧缩。
“不男不女的鬼东西,让你勾引我家夫主。今天,看我不打死你!”狄女涨红了脸,将一条漆黑的长鞭舞得嗡嗡作响。她手起鞭落,一通乱抽,全然把我和四儿当作了草原上的牲口。
香炉倒了, 陶罐儿碎了,待我好不容易找到床榻里侧的伏灵索时,自己和四儿的手上、身上已满是血痕。
“够了!”我避开她的鞭势,飞快地甩出伏灵索,几下便缠住了她握鞭的手。
“你居然敢还手!”狄女愕然,她瞪着眼睛挣了挣,却没能挣开。这一下,她就真的恼了,不管不顾地就要冲上来与我厮打。
四儿惊得大叫。我猛地将手中伏灵索一收,瞬间将人拉至身前,一脚踹在她右脚的膝盖骨上,她应声倒地,大呼不起。
“你怎么样?”我转身将跌坐在地上的四儿扶了起来。
四儿的下巴上有一道极恐怖的鞭痕,从嘴角一直到下颌,她想同我说话,可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只能发出强忍不住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心痛如绞地抱住四儿。
四儿拉住我的衣袖大喘着,突然,她指着门口,颤声道:“赵无恤……”
一间屋子,三个女人,两个满身血痕,一个倒地不起。翻了的桌案、倾倒的烛台、摔破的水盆,无恤脸上阴云齐聚,整个人如同一只暴怒的野兽。
“这是怎么回事?”
“夫君,这妖人要害我!”地上的女人见无恤来了如蒙恩赦,她半坐起身子恶狠狠地指着我和四儿,“夫君,这两个女人……”
“阿拾不是故意的,是她先动手打人的!”四儿不等狄女告状,挺身挡在我面前,急声争辩。
“你让她打了你?她打了你几下?”无恤的眼神自进了屋之后一直盯在我脸上,他的神情告诉我,他此刻很生气。
坐在地上的姮雅见他同我说话,一张蜜色的小脸霎时涨得红紫,无恤走过她身旁,她扑上去一把就抱住了他的双腿:“夫君,你要替姮雅做主!”
“世子要问的,是我打了孺人几下吧?我打了孺人一下,如果赵世子要兴师问罪的话,我认罪。”我收起手中的伏灵索,从四儿身后走了出来。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无恤将腿从姮雅怀中拔了出来,他走到我面前低头凝视着我肩上的鞭痕。
在他的注视下,我身上所有的伤口忽然开始发烫发紧,继而突突地抽痛起来。我微微侧脸,这一刻,周身无处不痛,可最痛的却还是心。自我与他重归于好,自我同意他住进太史府与我同榻而眠,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羞恼、这般委屈、这般鄙夷过自己。
今日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与他是在天地前盟过婚誓的夫妻,即便在别人眼里无名无分,但在彼此心里,在天神眼中总还是夫妻。可今天,狄女的一顿鞭子抽醒了我。我与无恤什么都不是,起码在他正妻的眼里,我只是一个夜奔于她夫君的卑贱女人,她今日就算打死了我,也是无罪的。可我挨打是自取其辱,那四儿呢,她何其无辜。
“你们走吧!以后若要进我太史府,麻烦差人送拜帖入府。”我扶起四儿往榻上蹒跚而去。
“阿拾!”
“不送!”我回头,挣开被无恤拉住的手。
“夫君——”一直瘫坐在地上的姮雅咬牙抱着肚子站了起来,她拽住无恤的另一只手臂,怨毒地看着我道,“夫君,姮雅已有两月身孕,这妖人方才踹了我的肚子。”
身孕?女人的一句话如一道平地惊雷在这间不大不小的寝卧里炸开。
第286章 莫知我哀(四)
孩子,两个月大的孩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脚步一滞,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晕地旋,就好似人没有睡醒,却硬生生从一个迷离恍惚的梦境中被唤起。
“你说什么?”无恤转头盯着自己的嫡妻。
狄女一把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回头看着我道:“夫君,这是你想要的嫡子,姮雅终于怀上你的嫡子了。”
是吗?成婚四年,他总算有了自己的嫡子了。
我低头吃笑了两声,兀自丢下一室纷乱,踩着满地碎片大步离去。
四儿跌跌撞撞地追了出来,拉住我道:“你怎么也不解释啊?你刚才明明没踹她肚子。阿拾,阿拾……你没事吧?”
“没事。”我拨开她的手,默默走到小院中央。那里悬着一根晾衣绳,我踮脚从晾衣绳上取下一方半旧的丝帕,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撕成了两半。裂帛之声在耳边响起,绽开的丝线,碎裂的针脚,一幅玄燕衔花的丝绣在我满眶的泪水中,瞬间变成了青草地上一团残破的红线。
没事,我怎会没事。
一身是伤的四儿将失魂落魄的我带回了府,这癫狂的一日,是她早就预见的,她知道我若不肯面对现实,总有一天,会遭遇这样的祸事。
黄昏时分,无恤来了,他隔着一道木门说要见我,说要给我解释。
可解释什么呢?解释他的无可奈何,他的身不由己,还是他不曾负我的一颗心。他想说的,我都知道。所以,我才会在他编织的那场春梦里睡了那么久,久到要靠一顿鞭抽才能醒来。
存在的,就是存在的,它们不可能因为我的漠视就消失不见。
我为了他,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甚至以为自己可以在尘埃里与他相守一世。
可到头来,我终究做不到。
当年,逃是错;如今,回是错;爱他是错,恨他也是错。有谁能告诉我,我到底该怎样做,才能不错?
四儿受不住无恤的逼迫开了门,夕阳的残辉里,他看见了我泪水纵横的一张脸。
我问他,赵无恤,你想要我怎么做?只要你说,我便去做。
方才几乎要把房门敲破的人,沉默了。
他是赵无恤,再难的问题在他的心里都有答案。只是,他现在说不出口了,他没办法当着我的面说出自己心中的答案。
留不得,要不了,他当年坐上赵世子的位置,就该料到会有今日的局面。
“等我。”良久,一脸心痛的人终于吐出两个字,然后毅然转身,消失在了漫天晚霞之中。
我等你。可是要等一年,十年,还是一世?
夏日的黄昏终于在我的泪水里落幕了,天边最后的一丝光亮也被沉沉的夜色吞没。四儿在屋里点起了一豆鱼脂油灯,拉着我在床榻上坐下,然后递给了我一碗黑稠的药汁:“好了,快别胡思乱想了,给我再涂一次药吧!”
“主母,小主人已经睡了。”门外有婢女轻叩房门。
“知道了。”四儿应了一声,紧跟着又是一声叹。董石自出生后一直随她睡,这一晚见不着她估计哭得很伤心。可她脸上有伤,又万万不能去见孩子。
我想起董石大哭的样子,心里越发憎恶自己。
“对不起……”
“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自己。”四儿低头哀叹。
于安今夜原是要宿在公门的,但他接了四儿的消息后,不到人定时分也回来了。回来时,手里还拿了一卷用锦布包裹的竹简。
今日午后,晋侯接到了秦太子利派人送进宫城的书信。信中,秦太子请他派遣巫士子黯入秦,为秦伯祈福。
齐晋之间,交恶已久。为了讨好西方的秦国,晋侯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请求。于是,他下令命我明日隅中之前务必出发赴秦,为病重的秦伯祈福驱灾。
四儿听到这个消息后高兴极了,她握着我的手,喜道:“阿拾,我们回雍城去吧!你去见将军,我带石子去见爷爷。我们一起回去,我做梦都想回去一趟……”
我看着四儿喜气洋洋的脸,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好字。
这样的境况下,晋侯的命令可谓是一道“赦令”,可以让我暂时远离所有的风雨。可秦国……我此时若去见伍封,在无恤看来,会不会又是一次背弃和逃离。
我把自己的担忧告诉四儿,从不生气的四儿一把抓过我给她上药的纱布球,狠狠地扔在了地上:“痴人,痴人!瞧你这一身伤,瞧我这一身伤,你觉得这样有趣吗?你真要气死我吗?当初你抛下将军,抛下我们的将军府,说走就走了!好,你有骨气,你不做妾,你不回头,可你现在扒着他赵无恤,还被人打成这样,你连个妾都不如!你这样作践自己,你不难过,我难过。鞭子抽在你身上,你不痛,我痛啊!从小到大,你那么聪明,我那么笨,可你为什么一遇到赵无恤就傻成了这样!我聪明的阿拾去了哪里,你把她给我叫回来啊!”
“四儿……”一旁的于安捡起地上的纱布,轻轻地环住了自己满脸是泪的妻子,“你别同她发火,她和无恤是多年的情分,也不可能说舍就舍了。她是痴人,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于安搂着四儿在榻上坐下,转身看着我道:“你跟我去个地方吧!”
“去哪里?”一室昏黄的烛火下,我看着泪流满面,浑身是伤的四儿,整个人浑浑噩噩几乎无法思考。
“跟我走吧!”于安不由我拒绝,拉着我一路出了府门。
一骑黑骏,踏碎如梦的夏夜,载着浑身是伤的我在夜风中飞驰。
许久,身前的人终于勒缰停马。药汁、血污已渗出我细麻制的夏衣,黑黑红红一团团,一道道,在月色下看起来极其狼狈。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不见他!”赵府院墙外,我死死地拉着缰绳不肯下马。
于安无奈地看了我一眼,伸手在我的手腕上轻轻一捏,我即刻痛得松开了马缰。
“别说话,跟我走。”于安将我从马背上抱了下来,足尖一点,衣衫飘飞,整个人如一只夜枭擒着猎物轻轻巧巧地掠过赵府的高墙、明堂的飞檐,落在了一棵高大的绿槐之上。
夜过半,月偏西,旧日熟悉的小院中流萤飞舞,蛙声阵阵。他的寝卧,一扇轻纱小窗半启着,看得见纱窗上的半截人影,也看得见案几上一双骨节分明,握笔急书的手。
我藏身在月下如云的树冠中,绿槐茂密的枝叶紧紧地包裹着我,这样场景太过熟悉,熟悉地叫我浑身不安。我转头用目光询问于安,可于安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他默默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院门,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半刻钟后,他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夜色中,姮雅散着一头微卷的长发,披了一件极薄的月白色轻纱长袍踏露而来,皎洁的月光自她身后穿过,勾勒出细纱之下一具曼妙的身躯。她走到房门前,以手轻轻叩门,然后将耳朵紧紧地贴在房门上。
纱窗内,那只握笔的手微微一顿,我的心“咯噔”一下似是漏跳了一拍。
“夫君,夫君……姮雅错了,姮雅以后再不会骗你……”女人贴在房门上嘤嘤地啜泣,她白日里如火的戾气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女人水一样的温柔,“夫君,姮雅知错了,姮雅明日就去太史府同她道歉,这样行吗?夫君,你开开门啊,只要你给我机会,只要你准我入房,我们会有孩子的,我一定会为你生一个嫡子的。叔伯们不会再嘲笑你,没有人会再嘲笑你。我的父亲,我的族人也会遵照我们的誓言,守护我们的孩子,守护赵氏。夫君,你开开门啊……”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回应。
女人在房门外瘫坐而下,她开始细数,细数这四年里他们甜蜜难忘的过往。
夜色朦胧,露水浮地,我一字一句地听着他们的过往,直听得脸上一片凉意。
是真情?是做戏?赵无恤,到底哪个故事里的你,才是真的你。
女人继续说,我继续听,不知过了多久,纱窗上的那个人影忽然不见了。
房门轻启。
姮雅嘤咛一声扑了进去。
这一刻,我看不见无恤,整个人却忽然开始不由自主地发颤,我不敢想象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嫉妒就像千万只蚀人的蚁,在我皮开肉绽的鞭痕里孵化,继而撕扯着我的血肉。赵无恤,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
于安抱住了我颤颤发抖的肩,我眼眶中的泪还来不及落下,他已瞬间将我带离了那间月光下的小院。
于安告诉我,无恤这几年一直斡旋于北方狄族各部之间。如今赵氏一族已包揽了晋国与狄族之间所有的马匹生意。送良田,迁新城,留在晋国国中所有的狄族人也几乎都成了赵氏的城民。他是赵世子,他有他的大业,他的大业需要他屋里的那个女人。一年前,我回来了。对无恤而言,那是锦上添花,可他不会为了我这朵娇花,放弃他的大局。我若想要留在他身边,就必须习惯今日的羞辱,习惯他怀里的女人。
第287章 故国故人(一)
于安的话,说得极轻,轻得几乎要被夏夜里此起彼伏的蛙声淹没,可他话中的每一个字又那么重,重得仿佛是用石锤、铜签一个个敲进我的心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同四儿说的一番话,我说无恤爱我一日,我便爱他一日,他若倦了厌了,我便放他离开。现在想想,当初真是狂妄,怎会以为世间一切都不重要,只要有爱便能不离不弃。
如今,他依旧爱我吗?
今夜,他是抱住了她,还是推开了她?
也许,答案早已不再重要。即便他依旧爱我,我也不可能在爱他的同时,也爱他怀里的女人,未来的孩子。
第二日清晨,我奉旨往秦。
临行时,我在渡口站了许久,久到南风起,薄雾散,久到忘了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周王四十三年夏,我终于回到了雍都。
自四儿上一次随我离秦赴晋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这五年里,四儿从一个梳着双总角的懵懂少女变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在晋国,她虽有我,有于安,可她心里始终惦念着自己的故土。当她远远地望见雍城饱经风霜的老城门,当她听到身旁满耳熟悉的乡音时,抱着孩子的她竟高兴地落了泪。
当年连半句晋语都不会说的她,毅然决定随我离秦赴晋,这抉择背后的割舍与牺牲,直到今日我看见她腮旁的两行泪水时,才算真正明了。
这些年,我亏欠四儿的何止一顿鞭刑。
迈进城门,早有秦宫里派来的马车侯在一旁。马车旁的符舒多年未见已蓄了长须,他见到我们也来不及寒暄,急匆匆地行了一礼就招呼着我们上了车。御车的人长吆一声,道旁的行人们纷纷往两旁闪去,为疾驰的马车让出了一条直通秦宫的大道。
我在雍都住了十年,虽与伍封,与两任秦太子多有瓜葛,但却从未进过秦宫。至于秦伯,唯一一次见他,还是随红药出城祭春的时候。不过当时隔得远,也只隐约在熙攘的人群中瞧见了一个身着冕服的高大身影。
符舒骑马在前,轺车紧随其后,秦宫内城大门在我面前次第而开。
当秦宫的正寝大殿显露在我们面前时,四儿怀里东张西望的董石突然指着巍峨宫殿的屋顶高喊了一声:“阿娘——屋顶上有个人!”
“嘘——”四儿慌忙捂住了董石的嘴。
我顺着董石的视线抬头朝那半空中的青瓦飞檐望去,但见一人身着朝服,立在百尺檐牙之上,面朝北方抖出了一件巨大的文绣日月山川的墨色褒衣。风猎猎,褒衣招展,那人对天大声哭喊:“皋——伯复也——伯复也——伯复也——”
面北招魂,魂兮归去。
褒衣落地,符舒下马,御人停车,秦宫之中众人皆俯,哭声震天。
周王四十三年,仲夏,秦伯薨。天子赐谥为“悼”,是为秦悼公。
一夜之间,雍都上下一片缟素,贵族黎庶为感君恩,皆着丧服。
我做了秦国十年的子民,原也想披麻衣,戴衰冠,入殿吊唁先君。但符舒却直接命人将我和四儿送进了秦宫后寝的一间小院。
奠基、报丧、吊唁、小敛、大敛……丧礼繁复,礼数众多,我在秦宫一住数日,竟没有见到公子利半面。
这五年里,伍封受命为帅,又兼任军中威垒之职。秦伯大丧之时,他正在西面驻军之地督造营建新城,虽闻君丧,亦抽不出身回雍吊唁。将军府中,秦牯病重,四儿自悼公薨逝后七日就带着孩子出宫住到了将军府。
空荡荡的秦宫小院里,我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方起,午后又枕着院中鼓噪的蝉声再睡一觉。晋国的事,无恤的事一旦浮上心头,便冲到院中洒扫、舞剑、洗衣,把能想到的事都做一遍,只求累了就好。累了,就又能睡了。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大半月,也不知是哪一日起,只要太阳一爬上院中那棵梧桐树就会有一队寺人敲开我的房门,两人抬着坚冰,一人捧着书简,另一人抱着红漆大盒。
夏日炎炎,坚冰三尺见方,一入房中便能驱散满屋暑气。书简每日只有两卷,但所载之事从蜀国巫女制荼的手记,到楚国南香馆调香的秘方,从郑国蜜汁干果的做法,到齐国衣料染色的新方,诸般记录,极尽新奇。而那只楚国式样的鸾鸟衔枝纹红漆大盒里则装满了书简所述之方所需的一应物什。
从此后,调香、弄膏、染布、制荼,失败了重来,成功了竟也能欢喜。于是乎,日子眨眼而过。
八月,秦国的秋天来了。阴了几日,下了几场大雨,满院的蝉声便散尽了,只余下一地黄黄绿绿的梧桐残叶。四儿带董石入宫看我。她告诉我,几天前晋国来吊唁秦悼公的队伍已经回去了。智氏派了世子智颜来,赵氏派了赵鞅嫡出的六子,晋侯没有召我回绛,赵无恤依旧每日有信送来将军府。
我点头默默听着,四儿见我的脸色比前月里好看了些,终于忍不住问:“他的信你真的不看吗?邮驿的行夫每日来府里送信,老问我有没有回信要送。”
“看了也无话可回,就索性不要看了。”我抱着董石,将自己新制的果脯塞进他腰间的佩囊。
“不看也好,总不过是些哄骗你回去的话。对了,齐国那边也昨天送来了一卷书信,还指明要我转交给你。”四儿从包袱里拿出一卷竹简递给我,简上有木检、泥封,却无写信人的标记。我起身取来木锤敲开泥封,一展竹条便看到了阿素娟秀的笔迹。
阿素恭喜我终于斩断情丝离开了晋国,又邀我秦公丧礼过后到齐国与她一聚。竹简末端另有三列小字,笔迹与阿素不同,行文也颇不“正经”,说什么我将来若是嫁了秦君生了女儿,定要留一个等他齐国陈氏前来求娶。到时,我挑谁为婿,他便立谁为嗣。想想这样的话,除了陈盘也没有其他人会说了。
看完书信,我只觉得好笑,怎么我离开无恤,所有人就皆大欢喜了?我留在秦国,姮雅高兴,史墨高兴,四儿高兴,赵鞅约莫也高兴。如今,就连齐国人也非要来插上一脚,特别写信告诉我,他们也高兴。众乐乐,独哀戚,除了苦笑,我还能做什么。
子为父守孝,为期三年,不可饮酒,不可闻乐,不可亲近女眷。公子利至今未来见我,显然是将我归于女眷之流了。可他不见我,晋侯又不召我回晋,难道我要一直住在秦宫吗?若没有药人之事,我如今住在哪里都是无妨的,可现在眼见端木赐为孔丘守丧之期将到,我心里火急火燎地想去一趟鲁国,找一找当年为智瑶另筑密室的人。
“这是我新缝的佩囊,里面装了安眠香,你带回去交给你家君上,让他入夜后放在枕边即可安睡。还有这罐药盐,每日食粥可以挑一点放在粥里。”我将一只素麻做的香囊,一罐新制的药盐交给来送书的寺人,又托他明日送书时再给我带一条驱寒的毛毡来。
寺人允诺,行礼退下。
我坐在案几后,翻开了今日新送来的竹简。这竹简之上没有缀言,只简简单单写了一首诗: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1)”
秋日虫鸣,我因为见不到自己心中想见的那个人而忧心忡忡,满腔愁绪。这离别的苦,这相思不能相见的苦,时时灼烧着我的心。只有见了那个人,我的心才能平静;只有见了那个人,我的心才能欢喜,才能安宁。
这是一首家中妻子写给远方夫君的情诗,写它的人是想借它述说自己与我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的愁绪和思念。可我默默地吟诵着竹简上的诗句,心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张叫我心痛的脸。
他如今在做什么?黄叶落地,秋虫低鸣的时候,他也可曾想起我?
这几个月,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可思念这东西一旦决堤,便再不受心的控制。我胡乱卷了竹简走到窗旁,抬头见满天流云,一行秋雁,伤情之余又添满怀伤感。
“咚,咚,咚。”有人轻叩房门。
“进来。”我深吸了一口,转身走到案几后坐下。
房门轻启,寺人低着头捧着一方黑漆大盘走了进来,盘上四四方方叠着一条七彩织锦丝被。
“明日随书简一道送来就好,何必又多跑这一趟。放在榻上吧,多谢了。”
寺人没有回话,只一颔首,躬身走到床榻前将被子放在我枕边。
我起身走到那熟悉的背影身后,端端正正地行了拜见国君的大礼:“晋巫子黯,拜见君上。”
“别唤我君上,我尚未继位。”站在我面前的人轻叹一声,转过身来。
第288章 故国故人(二)
我起身,复又像少女时一般,抬手对他微施一礼,轻道了一声:“阿拾见过公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公子利低头凝视着我,因疲惫而泛红的眼眶里没有怪罪和指责,只有满满的痛苦:“你这一声公子,可叫我等了整整五年啊!当年你答应我,只要我邀你来秦,你必会赴约。可这些年我给你去了那么多信,你为何从不回应?”
“那阿拾入宫三月,公子又为何不来相见?”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我不见你,只因我身在孝期不能见你。可你今日一送这佩囊给我,我便不顾礼法来了,不求与你说上一句话,只求能偷偷见你一面,只当是饮鸩止渴。可你……你是能来的,却不想来。”公子利盯着我的脸,似乎想从我的脸上找到我这五年来几次三番拒绝他的原因。
“公子此番修书晋侯请来的是晋巫子黯,你大可以堂堂正正地来见我。你这三月不来,是因为你心里没有子黯,只有阿拾。我这五年不来,也是因为你心里只有阿拾,没有子黯。你次次相邀的都是阿拾,可晋国太史府里并没有阿拾,当年的阿拾早就死在渭水里了。”
“可你明明还活着。”
“公子……”
“罢了,从我认识你那日起,我就从未说赢过你。我走了。”
“公子……”我一把拉住公子利的衣袖。
他回头凝视,这一刻,我想说的明明很多,可最后却只道了一句:“节哀。”
公子利轻轻一点头,转身离去。
子为父守孝,三日不食粒米,一年不食蔬果,缩衣减居,不饮宴,不近女眷。他双眼红肿,面色苍白,可一收到我的东西不到半日就来了。见一面,则心降;见一面,则心悦;见一面,则心夷。这一份深情,叫我如何回报?我知道他想留下我,可丧期三年,难道他要留我三年,留到他祭天为君?如果真是这样,我恐怕真的要应了陈盘的话,长留秦宫了。可我走了那么一大圈,若最后还是做了秦宫里的如夫人,我这一生岂非是个笑话?
不,不行,我绝不能留在这里。
这一夜,我裹着丝被听了门外石阶下秋虫一宿的悲鸣,想了许多年少时的事,也想了许多离开秦宫的方法。第二日清晨,平日给我送书简的寺人准时前来,但这一回,他带来的不是书简,而是一件素白的巫袍和一道国君的君谕。
公子利召我觐见。我在他简居的偏殿见到了一身麻衣孝服的他。这一回,他没有唤我阿拾,只请我作为巫士参加秦悼公的葬礼。诸侯薨,尸身需在宗庙停放五月,我若要参加葬礼就必须在秦国再住五个月。可他的请求,合情合理,我拒绝不了。
“这是下葬之日的安排,巫士且看看,还有什么疏忽之处?”
“外臣敬诺。”
公子利让寺人抬了一箱竹简、木牍、羊皮卷放在我面前。我俯身拜过,两个寺人将箱中之物全都摞到了我身前的一张黑漆长案上。
“都下去吧!”公子利一挥手,偏殿里伺候的人全都退了出去。
殿内忽然变得极安静,我低头默默读卷,他亦无言翻书。起初,我还能听到彼此一呼一吸的声音,到后来只隐约听见有鸟雀在殿外追逐嬉闹,脆脆的鸟鸣声听着真切却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如山谷回音般在空旷的大殿中萦绕。
“原来……赵世子与你在太史府中读卷就是这样的感觉。”寂静之中,公子利的声音幽幽响起。
我愕然抬头,直直撞进了他的眼睛。
“你和他的事,无需解释。当年我在雍城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知道他和我一样恋慕着你。他那样的人物,你和他亲近也是早晚的事。怪只怪我自己当初对你不够狠心。”
“狠心?”
“当年你在城楼上对我说的话都是骗我,对吗?你是不愿嫁我才编了神谴来吓我,而我明知是骗也不敢拿你的性命冒险。渭水招魂,你就已经在我怀里死了一次,我好不容易再见到你,我怎么敢……所以,我怕了,放你走了。可这些年,我没有一日不后悔。”
“公子……”
“这是赵妇打的?”公子利蹲在我面前,伸手抚过我下颌上一道浅浅的疤痕。
“……”
“我当初真该狠狠心留下你。那样,你也不用被他伤这一回。”
“公子深情,阿拾无以为报。”我俯身叩首。
“你心有七窍,我要什么,你不会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你心里也清楚。只可惜别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你却不屑一顾。我当初爱你这一点,如今却恨你这一点。”
“对不起……”我看着公子利哀伤的眼眸,心里一阵唏嘘。如果我爱他,如果我那年爱上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该多好。那我这一生的困境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只可惜,爱从来不由我自己。
“阿拾,留下来,好吗?我可以送你出宫,只要你留在秦国。”公子利恳切地看着我。
我摇头,俯身再拜:“晋国尚有阿拾心中未了之事,待先君落葬,还求公子准归。”
“是未了之事,还是未了之情?”公子利苦涩的声音自我身前响起。
“确是未了之事。”
“好,我信你,你先起来。”公子利一声轻叹,俯身将我扶了起来,“何事未了?利可否相助?”
相助?一道微光如流星滑过我的心头。是啊,秦国这些年虽然一直安于西陲,但秦人遍布天下的密探、暗哨早就编织了一张不逊于天枢的大网。我心心念念要到鲁国去探查药人的线索,殊不知一座巨大的“宝库”此刻就站在我面前。可是……秦人的密报,我这晋国巫士能看吗?
“阿拾却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公子成全。”我思忖再三,还是俯跪在地说出了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请求。
公子利默默地听我说完,俯身将我扶了起来:“起吧!你随我来。”
“公子同意了?”我抬头,丝毫不掩藏自己的惊愕。
“你以为我会拒绝?”
“子黯乃晋巫,公子有忌讳也是应该的。”
“你今日才说这话也委实太晚了。”公子利弯腰将我扶了起来,“你可还记得当年的仲广,那个被你设计死在大荔都城里的叛臣?”
“自然记得。”
“那你再仔细想想,仲广当年只是因为了解秦军东境的布局就必须得死。而你赴晋时,别说东境,秦国全国的布军图你恐怕都能分毫不差地画出来。秦人百年来传递、阅读密报的方法你也都知道。可你见过我派去杀你的人吗?我当初信你,如今怎会吝啬几封陈年旧闻。”
信我,不杀我……
我怔怔地看着公子利。原来这些年,我除了要谢他的一往情深,还要谢他的不杀之恩。
秦宫之内守卫森严,秦宫之中收藏密报的地方就紧挨在秦伯寝宫的东南角。这是一间只有梁柱,没有隔断的巨大房屋,门外有侍卫把守,门内有寺人整理打扫,数不清的高低木架就一排排地陈列在房屋中央。公子利带着我推门而入,房中的寺人们见到他即刻就低下头退了出去。
“这些都是外面传来的密报?”我随手从身旁的木架上抽出一卷竹简。
“不是,这里放的都是各国收集来的典籍和朝中大臣历年送上来的重要文书。你要看的东西在里面,跟我来。”公子利将我手中的竹简放回原处,带着我又往里走。
秋日的午后,殿外的阳光带着飞舞的尘埃从一排排书架的空隙间斜照进来,一明一暗,交错递进,如一道金色的光阶一直延伸到书架的尽头。公子利带着我穿梭于不可计数的陈书旧简中,我踏着光阶一路向前,竟有种穿梭在岁月里的感觉。
“和晋国有关的记录都在这里,齐鲁的在那边。”公子利走到一面木架前,指着架上一层层泛黄的竹简对我道,“你要找什么,我帮你一起找。”
“不可,公子如今定有如山的政务要处理。”我拒绝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快。
“新君守孝之期不问国政,我们秦人也是知礼的。”公子利踮脚从我身后的架子上抽出了两卷竹简,一卷自己抖开,一卷递给了我,“你方才说你的身世也许与晋国范氏有关?”
我点了点头,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面色憔悴的男人。我知道他想要留下来,也许那座挂满白布的宫殿让他痛苦压抑,也许他想要从我身上偷一段旧日的时光让自己忘却心中的悲痛和肩上的责任。可我却不能让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就成为秦国朝臣们口中蛊惑国君的妖人。
“公子孝期不问国政,那入雍吊唁的各国使臣也都回去了吗?”我问。
“今日并无安排。”公子利从竹简中抬起眼来,“你不想我在这里陪你?”
“不,阿拾只是好奇,公子平日待叔妫,可也是这样,国事可延,礼法可破?”
公子利怔怔地看着我,半晌,低头讪笑了一声,将手中的竹简放到了我怀里:“一样的话从别的女人口中说出来就是撒娇邀宠,可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成了训诫。好,我走就是了。君父初丧,每天都有一大堆的国事等着我。秦人知礼,但有些礼,君父也一定不希望我死守。这三排木架上的竹简你都可以看看,晚些时候我再来找你。”
第289章 故国故人(三)
“子黯恭送公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往后退了一步,躬身拜送。
公子利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偌大的房间里此刻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阳光的影子在铺满苇席的地上慢慢地游移。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我却一无所获。
在秦人有关范氏一族的记录里,没有一个叫做舜的女人。这个世界属于男人,在他们的游戏里,女人太微不足道了,她们的命运和生死根本不足一记。
而鲁国地处东方,它与秦国相隔太远,以至于在秦人的密档里鲜有对鲁国的记录。我唯一找到的有关公输一族的记录,也只是粗粗地提到了有关战车的建造,并无旁枝末节的故事可供我翻阅。
两个时辰过去了,我埋在竹简堆中看得头昏眼花,最初踏入这间屋子时的激动与紧张,此时已离我远去。
是我的执念太深了吗?也许,我根本不应该过问二十年前的旧事,也许那个叫做阿藜的孩子根本就不存在,亦或者早已死在了地底的密室里。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告诉我当年在阿娘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长叹一声,在堆满竹简的地上躺了下来,随手从木架最矮的一层里抽出一卷竹简,才刚抖开,就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弄得喷嚏连连。
“赵鞅出奔,二卿围晋阳。晋侯召史墨卜。智氏亦卜。”霉斑点点的竹简上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让我困倦混沌的心顿时醒了过来。我用力抹了一把鼻子,猛坐了起来。
当年,赵鞅为了邯郸城的五百户卫民诛杀了邯郸大夫赵午,赵午的儿子赵稷连同范氏、中行氏出面讨伐赵氏。起初,晋侯是站在范氏、中行氏一边的,身为当时晋国上卿的智跞也是主张讨伐赵鞅的。所以,赵午死的那年夏天,范吉射直接带人攻破了赵鞅在新绛城的府邸。赵氏一族连夜北逃晋阳。
这些事无恤早就告诉过我。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几个月后,上卿智跞会突然变卦力保赵鞅。他的这个转变几乎让当年的整个战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疑问,今天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二十年前,也许人人都以为晋太史墨对晋国六卿不偏不倚,一心只侍奉国君,侍奉天神。可我却知道,史墨心中早已认赵鞅为主。晋侯、智跞在赵氏最危难的时候找他卜测战事的吉凶,他不可能不出手相救赵鞅。
可当年,师父到底借天神的嘴对晋侯、对智跞说了什么?为什么晋国朝局会在短短数月之内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我看着斑驳竹简上的文字,心中浮现的却是一身高冠巫服的史墨,在一场晋国百年来最大的急风暴雨面前,只身一人迈入智府大门的场景。
一卦出,风云变,当年逆转乾坤,决定三卿生死、晋国命运的人,究竟是智跞,还是史墨?
“你怎么躺下了?可是看累了?”公子利进来时,我正躺在如山的竹简中发呆。
“政事处理好了?”
“我是人,总也要休息的。你要找到的东西可找到了?”公子利在我身旁跪坐了下来。
“没有。”我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竹简重新卷好,塞进了书架,“我娘只是范氏府上一名寄居的外家女,她若是嫁了晋国公卿,兴许还有迹可寻,可我阿爹应该只是个普通的士族,秦国的密档里不可能会有他们的记录。”
“阿拾,其实我这里倒有一个猜测。”公子利迟疑片刻,开口道。
“什么猜测?”
“很久以前我曾问过你为什么要在贴身的帕子上绣木槿花,你说,你喜欢木槿,因为那是你娘最喜欢的花,对吗?”
“嗯。这与我的身世有什么关系?”
“你娘若只是泾阳城中一个普通的庶妾,自然没有关系。可你今日同我说,她是晋人,又与晋国范氏宗主有亲,我就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一件旧事。”
“什么事?”我立马打起了精神。
公子利略一沉吟,徐徐道:“那一年,我记得百里大夫刚娶了我姑姑冉嬴为妻,却瞒着君父追求宫中一个叫韶的舞伎。可那舞伎心高气傲,似乎又存了要收服我君父的心思。我母亲是卫国公主,自然不屑与一个舞伎争宠。但虽不屑,却也不想君父有了新人,冷落了她。于是,竟另辟蹊径给百里大夫支了一招,教他在雍城之外的山林里种了十里梅林,又邀君父与那舞伎同往赏梅。舞伎爱梅成痴,见百里大夫这样对她,自然心动。君父亦感百里大夫深情,梅林一舞后,就把舞伎送给了百里大夫。事后,君父得知真相,非但没有责怪母亲,反倒夸她机敏聪慧。那日君父走后,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夸赞母亲,母亲却抱我在膝上,苦笑着说,‘邯郸城外千株木槿,渭水河畔十里梅林,人间至境我都赏过,可惜没有一朵花是我的。’”
“邯郸城外千株木槿?”
“嗯,邯郸城与帝丘城隔河相望,我母亲当年回卫国省亲时,曾见过邯郸少主赵稷为自己心爱的女子手植的千株木槿。初夏时节,大河之畔,万花争妍,想来当时的盛景叫我母亲一见难忘,才有了后来为百里大夫支招求美之说。”
大河之畔,千株木槿……会是他吗?他会是我阿爹吗?
我看着身旁的公子利,可在眼前不断晃动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他修长的凤目,眼角的泪痣,他绣在袖缘上的木槿花和他暗夜里遗留下的江离香。
“阿拾?”公子利轻唤了我一声。
“舜,我娘名叫阿舜。”我喃喃道。
“木槿之名?”
“对,木槿之名……”我低下头扶住自己晕眩的脑袋,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我想起那夜商丘暗巷之中男人消失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小儿,不管是谁把你养大,是谁教你成人,他做得真不错。
赵稷,你真的是我爹吗?如果你是我爹,为什么那么多年你不来找我,为什么你要这样百般设计陷害我,为什么你见了我却不问问我阿娘是怎么死的……
“邯郸城外的木槿园,现在还在吗?”我深吸了一口气,复又抬起头来。
公子利担忧地看着我,摇头道:“早已是一片焦土了。赵鞅当年杀了邯郸大夫赵午,又派人将赵午的尸身送进了邯郸城,威胁赵午的儿子赵稷即刻押送五百户卫国俘虏到晋阳。赵稷不愿,一怒之下就将赵家的使者赶出了邯郸城。那使者受辱,出城经过木槿园时,竟一把火烧了园中千株木槿。赵稷盛怒之下,起兵反叛。后来,就有了晋国的六卿大乱。”
“原来是这样……”
邯郸城,大河之畔最美的城池。我曾无数次在竹简上,在别人的嘴里听到过它的名字,可我从未想过,那里会是我的家,我和阿娘、阿爹生活的家。我也无法想象,这世上曾有千株木槿,万朵繁花,只为我可怜的阿娘一人盛开。因为如果那是真的,那么那日阳光下偷望墙头木槿时的回忆,对阿娘而言何其残忍。
“阿拾,你说……邯郸君赵稷会是你父亲吗?”公子利见我久久不语,小声问道。
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回应,我不想说出心中的那个答案,我更不想听到自己亲口说出那个答案。赵稷他不可能是我父亲,不可能。
我扶着木架站了起来,成千上万的竹简在我身旁不断地摇晃,我行走在无数的秘密之中,只觉得自己晕眩得几乎要吐出来。
这一夜,过了鸡鸣之后又下起了雨,雨点打在院中落叶之上,噼里啪啦格外得响。我拥着锦被躺在床榻上,瞪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窗户。
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可我已经这样看了整整一夜。
不久后,天亮了。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昏昏沉沉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窗外的雨依旧还在下,沙沙的,缠绵得紧。合了衣服坐起身,才刚下床,门外就有人轻声道:“巫士,起了吗?”
“起了。”我披上外袍走到门边,轻轻地拉开了门。
门外躬身立着一个寺人,素白的麻衣已经湿了大半。他见我开门,连忙抬手行了一礼道:“君上昨日替巫士找了一个二十年前邯郸城的旧民,巫士若是要见,鄙即刻将人送进宫来。”
“邯郸城的人?他在哪里?”我一把抓住了房门。
寺人担忧地看了我一眼,低头道:“现下城内馆驿之中,巫士若是要见……”
“我要出宫,替我备车!”
“诺!”
国君初丧,雍城大街之上一片缟素,市集之上亦不见往日嬉笑追逐的幼童和喝酒打架的游侠儿,人人着麻衣,一脸肃穆。
我下了轺车,在寺人的指引下进了馆驿。馆驿的主事一见到我们立马迎了上来,身旁的寺人与他一番对答,他便躬身引我们上楼。
第290章 故国故人(四)
“人呢,人呢,没有酒,肉也没有吗?”大堂之中有一桌衣饰奇异的客人正拍案大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些都是什么人?”我问。
“被发左衽的狄人,一点不识礼数,说是来吊唁先君的,可顿顿要酒要肉。”主事看着堂中之人,愤愤道。
寺人小声对我道:“应该都是北方鲜虞国的人,鲜虞国主复国这次也遣了幼子入宫吊唁。那贵人觐见君上时倒还识礼,秦语说得也不错。”
“贵人识礼,可他不爱说话啊,也不管教手下人。唉,闹了这么多天,可总算要走了。巫士,这边请,人就在屋里。”主事说话间已引我来到一间小室外。
寺人颔首道:“鄙就在这里等着,君上吩咐了,巫士只管细问,晚些回宫也无妨。”
“好。”我此刻心中急切,一点头就推门走了进去。
赵鞅当年从晋阳城脱困后,曾举赵氏全族之力围攻邯郸,却屡攻不下。一来,是因为邯郸君赵稷善用兵,善守城。二来,也是因为邯郸城民真心拥护赵稷父子。卫君失德,赵家三次攻打帝丘,每次攻城耗时都不过半月。可当年的邯郸城在赵鞅的猛攻之下,竟奇迹般地守了五年。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赵稷困守邯郸,直守到城破粮尽,饿殍满目才最终无奈放弃。
阿娘死的那年,我四岁,也正是邯郸城破的那一年。我忍不住猜想,阿娘活着的每一日是不是都在等待奇迹的发生,等待赵稷反败为胜接她回家。而她在梦中死去,是不是因为她听到了邯郸城失守的消息,终于绝望了,放弃了。
头发花白的邯郸旧民在我面前声泪俱下地描述着当年邯郸城中易子而食的凄惨景象,我的魂灵也仿佛随着他的哽咽之声飘进了那座被战火摧残的城池。
老人说完了自己的故事,我终于忍不住问:“老翁可知,当年邯郸君娶了哪家的女儿?”
老人是二十多年前邯郸城里烧陶的匠人,说起邯郸城城内之景,他如数家珍,可我的问题却叫他迷茫了。
“那邯郸城被围之前,少主赵稷可有儿女?”我不死心地又问。
“好像有一子。”老人抹了一把眼角的浊泪,点头道。
“一个儿子,他叫什么?”
“那孩子很小的时候和赵大夫一起来过作坊,他叫……他的名叫……”
“可是叫阿藜?”
“藜?”老人皱着眉头努力回忆,而后又呢喃着报了其他几个名字,但最终都摇了头,“贱鄙年老,实在记不清了。”老人颤巍巍地予我行礼赔罪,我连忙扶住了他:“无妨的,老翁今日辛苦了,改日若想起来,再使人告诉小巫就好。”
老人被馆驿的主事送了回去。我走出馆驿大门,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车马,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闭上眼睛又天旋地转,就仿佛方才馆驿之中痛彻肺腑的人不是老翁,而是自己,忆起邯郸旧事哭了一次又一次的人不是老翁,也是自己。
我到底是不是赵稷的女儿,到底是不是……
我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茫然四顾,寺人凑上来小声问道:“巫士,咱们现在可是要回宫?”
“去将军府吧!”我仰头看着晕黄的天空,叹息道。
十年来,我一直想要一个亲人,一个血脉相亲,相依相怜的亲人。
十年后,上天给了我一个亲人,一个几次三番想要陷我于死地的亲人,一个从黄泉地底爬出,周身燃着复仇火焰的父亲。
我厌恶仇恨,我不敢叫仇恨靠近我半步。因为我知道,仇恨是这世间最可怕的毒药,它无孔不入,只要你有丝毫的懈怠,它就会在你的心里扎根,继而生出剧毒的果实。而这粹满毒汁的果实,在毒死你的敌人前,往往会先毒死你自己。
从馆驿到将军府的一路上,我的脑袋里像是被人点了一把火,火焰中是我从未见过的邯郸城,从未见过的赵稷,火焰外是面目狰狞的赵鞅和赵氏黑压压的大军。
这漫天的大火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绪,以至于我明明看见了他,却让他在我面前再一次消失了。
“禀巫士,鲜虞国使臣日入之前都已经离开雍城了,巫士在将军府外瞧见的那位贵人也走了。”秦宫小院里,寺人躬身立在房门外小心回道。
“你没追上他?”
“追上了,可他……”
“他不愿回来见我,对吗?”
“鄙无能。”
“与你无关,下去吧!”
寺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秦宫小院,一地清辉,月冷如霜。
我究竟是怎么错过他的?一个转身,一个恍神?两个时辰前,他就站在我们平时出府时爱走的那条巷弄口。夕阳下,他的背影看上去是那样伤心,那样落寞。他是我的无邪,即便他长发被肩,毛裙裹身,即便他离我那么远,远得看不清面目,我也该认出他的。可我……我居然还要别人来告诉我,他来过。
四儿说得太晚了,我追出将军府时,已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可我不能责怪四儿说得太迟,秦牯去了,她重孝在身,又要扶灵赶回平阳,她还能在哀恸之中记得告诉我无邪来过,我就应该谢谢她。
是我自己错过了,仇恨才刚刚在我心里发芽,就已经让我失去了想念多年的人。
鲜虞,原来你是鲜虞国主失散的幼子。我该为你高兴的,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家。你再也不属于我,那些生死相随的诺言再也不会有人提起。你真的自由了,而我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对恶梦一样的生活,面对自己可以想见的可怕的结局。
我深爱的都已经离我远去,我珍惜的一样都留不住。
这就是我的命吗?
我想要安宁,你给我战火,我想要亲人,你给我仇人,我当年明明想要死亡,你为什么还要给我生命!你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他们,又一个个地将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为什么……
我看着案几上扑闪跳跃的烛火,眼泪忍不住一颗颗滚出眼眶。
天无情,风更无情。一阵冷风吹过,就连这案几上的一豆烛火也熄灭了。
我怔怔地看着一室冰冷的黑暗,胸口忽的袭来一阵蚀心的酸楚。哭声从压抑许久的喉头冲了出来,忍耐了许久的人就这么坐在黑暗里大哭起来,像个迷了路的孩子,像个失去了所有的孩子。
这些年经历的一切,这些日子失去的一切,都在冰冷的黑暗中轮番显现。静夜里没有压抑的哭声听起来不像是哭声,更像是一声又一声的嘶喊。
“拾,你就那么不想我走吗?”一个温暖的怀抱在无边的黑暗中轻轻地环住了我。
我怔愣,然后猛地转身一把抱住了来人的脖子。我抱得那样紧,像落水的人抱住浮木,我抱得那样紧,紧得生怕他再一次从我面前消失。自别后,盼重逢,我抱着我的无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脸埋在他微曲柔软的头发里,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涕泪横流。
无邪亦紧紧地抱着我,一动不动,任我嚎啕大哭。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无论哪里……
这一夜我是怎么睡着的,自己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抱着无邪口齿含糊地说了许多许多的话,梦里似乎也还在和他说话。自甘渊一别,我竟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话想要告诉他。
早晨醒来时,天已大亮,但眼睛却只能勉强撑开一道细缝。
昨夜哭得太久,这会儿的眼皮已经肿成了薄皮的杏子,用针挑破,兴许流出来的不是血,还是泪。
我晕乎乎地坐起身,轻唤了几声无邪的名字,却没有人答应。心忽的往下一坠,忙掀开锦被从榻上跳了下来。屋里扫了一圈,又奔到院中找了一圈,却依旧不见他的身影。
他走了,又走了。
我以为这一次,我们总有机会说再见。
昨夜,我连他的脸都还没有瞧清楚。
我怔怔地站在枯叶满地的小院里,胸口酸潮再涌,赶忙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抹了一把眼睛。算了,算了,他有他的家,他的国,他肯回来再见我一面,我就该知足了,难道还期望他能抛下一切陪我天涯海角吗?
深秋的寒风吹落了梧桐树上最后的两片枯叶,身后的两扇木门亦在风中吱呀作响,我默默地转身进了屋子,轻轻地合上了房门。
房中的书案上有一卷看到一半的竹简,可现在已无心再看。食指一推,想将它合上,却蓦然在竹简密密麻麻的小字上看到了四个硕大的字——“三年为期”。
三年为期,他学会写字了……
我看着竹简上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终于忍不住又落了泪。
昨夜,我与他约定了什么?我说了想要他留下,想要和他去天涯海角,去人烟不至的异国荒乡吗?我说了要和他行医打猎,不问世事,了此残生吗?三年,你真的要舍国舍家陪我去吗?
第291章 故国故人(五)
无邪走后又过了两月,雍都终于开始下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秦国的雪是我最熟悉的雪,鹅毛似的雪花又轻又松,落在地上不会即刻消融,一片叠着一片,不消片刻就可以白了屋顶,白了山川,白了整个世界。即便雪停,只要风一吹,地上的积雪却都还是松的,哗啦啦又能吹起一大片晶莹迷人的雪屑。如果这世间的雪可以比美,那么卫国荒原上冰渣子一样的雪见了秦国的雪,一定会捂着脸躲得远远的,从此羞以见人。
雍城这几日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雪,秦宫小院里的雪已经积得三尺多高,屋檐下的几层柏木台阶也已不见了踪影。
寺人早早地要来扫雪,我却不让。我喜欢在雪地上走路,一步一个大脚印,踩一个弧再走回来。等大雪再起时,就捧一杯热水坐在屋檐下,看雪花一点点地将脚印填满。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算一算公子利已经有半月多没有召见我了。悼公的棺木在宗庙已经停了将近五月,再过几日雍都郊外就会举行一场葬礼,为这位国君下棺封土了。
红药来找我时,我正在房里给阿素写信,我想托她替我邀邯郸君赵稷明年夏祭时到卫国一见。过了这两个月,我也想明白了,有的事,查再多的密档,问再多的旧人,还不如找最该问的人当面问一问。
“妹妹院子里的雪怎么也没人来扫扫,宫里的贱奴太缺管教了。”此时虽在隆冬,身为悼公子媳的红药却依旧只穿了一套稀薄的粗麻孝服和一双镂空的半旧草履,她方才独自一人踩着深雪从院门走到这里,这会儿正埋头在房门外跺脚拍雪。
我卷好书信,套上木检,按上泥封,起身从案几后走了出来,迎到门边对红药礼道:“晋巫子黯见过君夫人。”
红药听到我的声音,直起身子来:“无需多礼,这里没有旁人,你我还是姐妹相称吧!”她一双圆润富态的手往前一伸想要牵住我的手。
我往后退了一步,低头道:“小巫不敢,不知君夫人今日来,有何吩咐?”
红药轻轻一笑,拍了拍手上的残雪将手又重新缩回了袖中:“我今日来,还真是有一事想请巫士帮忙。”她迈步往房内走去,我轻轻合上房门,跟着她进了房。
红药没走几步就指着我铺在书案后的一张棕红色熊皮,惊奇道:“哎呀,原来君上的这张熊王皮在你这里啊!不介意今日也叫我也坐上一坐吧?”
“夫人请上座。”我垂首立在一旁。
红药整了整衣裙,端端正正地在案几后坐了下去,坐定了也不说话,只低着头一下一下抚着地上的熊皮。良久,她开口道:“这张熊王皮可有些年头了。君上那年刚被先君封为太子,秋祭后,他入山狩猎,猎到了这只红皮公熊。叔妫那年又刚巧替他生了公子靡。府里的人都说,这熊王皮十有**是要赏给贵妾妫的。可没想到,君上将熊心、熊胆献给了先君,却把剥下来的一整张熊皮收进了库房。去年公子靡生辰,叔妫还开口讨要过,结果他一句话就给回绝了。现在你来了,他巴巴地就给取了出来,取出来不铺在榻上,倒用来垫脚了。可见啊,我们这些个人在他心里,还及不上你一双脚。”红药说着,抬头朝我投来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我不明白她说这些话的目的,只得抬手道:“君上厚爱,小巫惶恐。”
“巫士惶恐什么,该惶恐的人,是我。”红药托着我的手,硬叫我在她身旁坐下,“当年是我做了错事。如今,天在罚我。我嫁给君上六年了,膝下没有一子半女,可叔妫却已为君上生了三个儿子。待到明年君上正式继位,恐怕就会有人提议立嗣了。到那时,我这个无出的君夫人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现在宫里的女人都盼着夫君早日继位,可我……我却难有一日好眠啊!”红药看着我,声音一窒,掩鼻欲泣。
我见她这样也只得安慰道:“夫人无需介怀,就算夫人此时膝下无子,也依旧是小公子们的嫡母。更何况夫人还年轻,君上亦在盛年,不会那么快有人提议立嗣。就算有,朝堂上不也还有百里大夫嘛。”
“阿拾,叔妫不是你,她哪里知道什么叫做贵贱有分,嫡庶有别。她是一匹什么都要争的母狼,我这些年常想,如果当年随我出嫁的人是你,那该多好。”
红药装得情真意切,可我知道如果当年随她入府的人是我,恐怕现在被她咒骂的人也是我。
“夫人要子黯做什么,不妨直说吧!”
“我想你留在秦国,留在宫中。”红药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留在秦宫?子黯不懂夫人之意。”
“阿拾,你是识礼的,君上又心系于你,将来只要你能为君上生下一子,我就过继他为嫡子,让君上立我们的孩子为嗣,可好?”
我们的孩子?红药一本正经的话让我几乎忍不住当场笑出声来。
“多谢夫人厚爱,只是先君葬礼过后,子黯就要归晋了。”
“归晋?你不会以为君上真的会放你走吧?”红药看着我的手,垂目道。
“君上已经答应了。”
“傻子呀,当年伍封送你进我百里府时,可也答应了你什么,后来他做到了吗?你小时候是个痴儿,如今依旧痴傻,所以我才说,当初随我嫁进公子府的人如果是你,那该多好。”红药将我的手放回我膝上,自己一捋裙摆站了起来,“我今日的提议你不妨好好想一想,反正君上如今还在孝期,你有的是时间考虑。今日,我先走了。叔妫也知道你住在这里了,过几天她难免也要来烦你。你还是先好好休息吧!”红药说完迈步朝房门外走去。
我默默起身跟在她背后,看着她套上草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雪走了。
当年,我用自己的自由换了这个女人的命,现在她又打起了我孩子的主意。
六年前,我若没有被黑子抓去天枢,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模样?我会一路寻到临洮见到伍封吗?我会遇上劫匪死在半路吗?我会被人抓回百里府嫁给公子利吗?错过的命运无法想象,但也许那样我与无恤就不会相爱,更不会有今天的困局。
第二天清晨,我在一片嘈杂之声中醒来,穿好衣服打开房门时,院子里及膝的积雪已经被人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雪屑。
红药还是那个红药,她当年要剪我的发,如今扫了我的雪,这样居然还能理直气壮地要我给她生个儿子。这一份心性,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叔妫与她最相配了。
之后半月,叔妫倒没有来找过我的麻烦,只是让两个婢子带着她的三个儿子在我院门口玩闹了一会儿。悼公的棺木即将落葬,秦宫里新君的女人们就如冻土下蛰伏了一季的虫蚁闻见了春风的味道一般,齐齐骚动了起来。公子利的孝期明明还有两年,女人们的战争却已经开始了。这样的秦宫,我实在住不下去了。
参加完悼公的葬礼后,我以晋巫子黯的身份给公子利上书要求回晋,但公子利却迟迟没有答复,反倒重新开始给我每日递送竹简。我去他理政的偏殿外求见,也回回都被婉拒。
之后又过了几日,四儿从平阳回到了雍城。于安因为也到平阳吊唁秦牯,就跟着她一起回了雍城。
我与四儿七月离绛,算算已有半年。于安这次来,定是要接四儿和孩子回新绛的。
我心急要往将军府去,但到了宫门口,守卫却告诉我,我的腰牌不能用了。疑惑之下,我又去偏殿找公子利,却被告知他正在燕见晋国来的使者,今日还是不能见我。
是夜,明月高悬。我把公子利送给我的竹简、妆奁、手炉、锦被、熊皮全都堆到了院门口,又把他送我的几株木槿花也连根带土一起刨出来,一株株栽在青铜水器里,再一个盆、一个匜,一个盉的往外搬。
“你这是做什么?”公子利站在院门外看着满头大汗的我一脸惊愕。
“你说话不算数,你的东西我也不要。”我抱着栽花的青铜匜一口一口喘着大气。
“快放下来。我以为你这人不会耍性子,哪知道你耍起性子来,宫里没一个女人比得上你。”公子利端走我手里的青铜匜一把放在了地上。
“知道我脾气差,就放我走啊!”
“你若肯留下来,我随你怎么耍性子。”
“公子——”
“晋侯来使召你回去了。”公子利眉头一蹙,迈步从我身边走过。
“真的?!”我连忙跟了上去,急问道,“今天入宫的使臣是为我而来的?”
“晋侯大病,晋太子凿遣使来召你回去。”
“你同意了?”
“没有。”公子利走到房门口,一眼瞧见自己原本精心布置的清雅居室被我搬得凌乱不堪便停下了脚步,“你就真的那么想回晋国去吗?”
第292章 长夜未央(一)
“我不能留在秦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为什么?如果你是邯郸君赵稷的女儿,新绛城对你来说就是天下最危险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你的敌人,到处都是想要杀你的人。你生在秦国,长在秦国,为什么秦国反倒留不住你了?”
“因为……”我抬头看着眉心紧蹙的他,我很想告诉他,我不是秦人,我是月下碧眸的狐氏女,因为智瑶囚禁了我的亲人日日饮血食肉,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回晋国去。可这么可怕的事,我如何能告诉他,自我与他相识,我已经欠了他太多,不能再欠他更多。
“公子还是放子黯回晋吧!晋侯大疾,晋太子凿来使相召,这听起来不是很熟悉吗?公子如今是秦国的新君,晋太子凿亦会是未来的晋国国君,公子实在没必要为了区区一个巫士伤了两国未来的情谊。子黯望公子三思!”我退后一步,抬手礼道。
“别拿姬凿来压我!”我的谦恭惹怒了公子利,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愠怒道,“不管你是哪国的巫士,我若要留下你,自然有我的方法!”
“那子黯若是要走,自然也有子黯的方法。公子,可要一试?”
“你……”
“公子此番若肯放子黯归晋,只待子黯心中余事一了,定会回来相见。公子若非要囚困子黯在此,那子黯一旦离开,就绝不会再踏足秦宫半步。”
“你威胁我?”公子利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的脸,我昂头直视,他怆然道:“好,很好,那我们就试一试,看我这秦宫到底能不能囚住你!”他甩开我的手,大步离去。
我急声道:“能被囚住的是雀鸟,我若成了深宫里日日乞食碎谷的雀鸟,那我还是你念念不忘的阿拾吗?你折了我的翼,是要将我留给红药、留给叔妫去折辱吗?别让我做你的如夫人,别让我变成深宫里又一个费心算计的女人。公子,阿拾会回来的,只要做完了我要做的事,我一定还会回来的。我答应你,每年仲秋之月,我就来秦国陪你读诗,助你理政,可好?”
公子利停下了脚步,我走到他身后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公子,算我求你,你再信我一次,好吗?”
冬日的寒月升至梧桐树梢,落尽枯叶的枝丫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曲折的树影。素白麻衣下的人没有挣开被我牵住的衣袖,亦没有回头,许久,他长吸了一口气,梦呓般叹道:“阿拾,这世上可有能解心结的法子?”
解心结的法子?有吗,我多希望有……
“三日后,我派人送你归晋。这一次,你不要再骗我。”公子利回身看了我一眼,然后踩着如霜月色颓然离去。
这世间若真有一味药,一壶酒能叫人忘了一个人,那该多好……
秦悼公死了,晋侯病了,洛邑王城里的周王据说也病了。一个漫长寒冷的冬季结束后,整个天下却仿佛还身处在沉郁的阴霾里。
我入绛的那一日,无恤没有来,只伯鲁一人出城迎我。这一次,他没有苦口婆心替无恤辩解,只说新绛城外新开了一间很会做鱼的食坊,等过几天我从公宫里出来,可以约好了和明夷一起去试一试。
我含笑应下,他如释重负。
半年不在,新绛城里倒没有太多变化。听伯鲁说,伯赢嫁到代国多年,去年岁末又得一女,代国国君一高兴,就请了无恤去代国陪伯赢守岁,至今尚未还晋。除此之外,于安去年冬天也已升任都城亚旅,掌管都城警卫。晋侯早先想要伐郑,赵鞅还有意要任他为中军军尉,掌管军中政务。拾阶而上,直登青云,有这样的夫郎在,四儿的将来已经不用我再操心。
晋侯这些年一直难以安寝,每隔几个月就要招史墨入宫为他驱邪宁神。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一个人最重要的规律一旦乱了,精气便会慢慢散去。晋侯如今的精气已经所剩无几,他躺在红漆大床上,整个人瘦得只剩骨架,两个深陷的眼眶下一片青紫。
史墨已在宫中住了两个多月,他是太史,亦是巫士,这个时候住在宫里倒不奇怪。奇怪的是,医尘居然也在这里,而举荐他入宫侍疾的人竟是智瑶。
我在宫中半月,只见过赵鞅两面,智瑶却隔三差五必来寝宫问安。我与他撞上过几次,后来摸清了他入宫的时间就尽量找借口避开了。
这一日,我去药室拿医尘给我配的药,顺便再替晋侯准备午后沐浴用的草药,刚拿了东西往回走,远远地就看见智瑶带着随从出了晋侯寝宫往园子里来。我不想撞见他,便赶忙躲进了路旁的一片漆树林。
不一会儿,晋太子凿也珊珊而来。
这二人说了些什么,我隔得远听不太清楚,只看见智瑶的随从将一只合盖高脚豆递给了太子凿身旁的寺人。太子凿行礼谢过后,智瑶回礼,二人便散了。
晋侯病入膏肓,太子凿眼见着就是未来的晋国国君。智瑶只要拉拢收服了他,这晋国未来的几十年就实实在在是他智氏的天下。这几年,赵鞅虽对智瑶多般忍让,但智瑶一直视赵氏为眼中钉,肉中刺。赵鞅一死,赵氏一族怕是难逃厄运。
晋成公时,有下宫之难(1)。赵氏一族被诛杀殆尽,几近灭族,最后只余下了一个孩童,名唤赵武。赵武生赵成,赵成生赵鞅。可想而知,赵鞅的童年一定充斥着无数惨烈的故事,那些族人被屠戮时发出的惨叫声也许夜夜都在他梦中回响。所以,他才会不顾嫡庶之分,贵贱之别废了伯鲁,改立无恤为嗣。所以,无恤的世界里再也装不下一个我。
智瑶是只饥肠辘辘的猛虎,对无恤而言,如何在猛虎爪下求得赵氏生存才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使命。而我的身世,注定了我们一开始就是错的。既然是错,我便不该再心存妄念。也许,过了今日,我和他就真的结束了。
我捏了捏袖中的几只白瓷药瓶,拖着步子往晋侯寝宫里去,走了不到五十步,就看见太子凿站在道旁的水池边,挥剑猛砍池旁的香蒲。那些新生的油绿的蒲草在他眼里仿佛成了最深恶痛绝的仇人,他的招数全无章法,只泄恨一般胡乱砍伐。
他身后的寺人瞧见了我,连忙出声提醒。太子凿回头见是我,便收了剑。
“小巫见过太子。”我拎着事先带来的竹篮,上前行礼。
太子凿理了仪容,转身问我道:“巫士此时不在秦宫随太史祈福,怎么到这里来了?”
“禀太子,小巫方才去往药室为君上配药,现下正要回去。”我将竹篮捧至身前,里面七七八八放着十几种草药。
太子凿看了一眼篮中草药,又回头看了一眼被自己砍得乱七八糟的蒲草丛,轻咳了几声道:“君父恶疾久不见好,凿亦寝食难安,心烦气躁,巫士可也有药能治躁郁?”
“太子仁孝,但切切要保重身体,解郁之药小巫稍后就让巫童为太子送来。”
“那就多谢巫士了!”太子凿颔首一礼。
我行礼告退,走出去老远,一回头,太子凿还按剑立在池旁。
智瑶送给他的是一豆春笋,美人儿手指般白嫩细长的嫩笋,只可惜这会儿大部分春笋都已经喂了池中之鱼,只剩了几根“断指”遗落在草丛间。
太子凿还年轻,三十出头的年纪终究还有几分未干的血性。他的父亲姬午已经被赵鞅磨去了所有的棱角,现在又轮到智瑶来磨他的棱角。看今日这情形,他是不甘心当个有名无实的君主。可君臣之纲早已乱了,他若想坐稳君位,智瑶这豆春笋,他真该好好吃完。
“巫士,太史找你呢!”我还未迈上寝殿前的台阶,巫童已经从台阶上蹿了下来。
“师父起来了?”我把手上的竹篮交到巫童手上,吩咐他拿给医尘,再问医尘要几颗白菊丸送到太子凿那里去。
巫童点头应下,抱着竹篮对我道:“巫士,君上到底有什么害怕的事啊?天天晚上做噩梦,自己不睡还非要拉着太史,咱们太史公都多少岁了,哪受得住他这么折腾。”
“嘘——小点声!这是什么地方,说话这么放肆!”我捏住巫童的两瓣嘴唇,在他头上重敲了一计,“管好嘴巴,把我交待你的事办好,我想办法早点送你出宫。”
“呜呜。”小巫童吃痛,连忙点头。
晋侯的病是心病,我早告诉医尘要用些醉心花之类的昏睡之药,但医尘忌讳,觉得用这些野药对国君不敬。人已无纲常,药倒有贵贱了。
我进屋时,史墨正坐在案边饮粥,见我来了便挥手将随侍的小童遣了出去。我自己找盆倒水洗干净了手,这才拿了奁盒里的篦子来给史墨梳头。
“君上昨夜又召师父去寝殿了?”我拢了拢史墨披在背上的头发,这雪一样的头发是越来越少了,捏着仿佛也细软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