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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简子     竹书谣txt下载     竹书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63章 得遇旧识(三)

    月出东山,我提了一盏青铜铸镂空兽面纹的小灯来到了五音门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守门的小童远远地看见有人来,便步下台阶前来相迎。

    “你家夫人可在屋里?”我问小童。

    “夫人就在屋里,巫士可是离卦……”小童抬起头来,眼神却恰好撞进我的一双碧眸,“山,山……”她当下舌头儿打结,愣在了原地。

    “进去告诉你家夫人,就说乾卦的主事应邀来了。”我俯下身子把脸凑到她面前,她吓得丢下手里的绿竹小灯撒腿就冲进了五音的房间。

    五音许是没料到我会那么早来,一道猫眼石串成的珠帘后她还在两个婢子的伺候下慢悠悠地吃着晚食。那小童慌慌张张地冲开珠帘后,我瞧见了她,她自然也瞧见了我。

    我噙着笑立在门外,她端坐在堂上与我四目相对,周围一片安静。

    片刻之后,五音身旁的婢子放下布菜的食箸从门里迈了出来:“阿拾姑娘,夫人请你进去。”

    “好。”我吹熄手中的兽面铜灯,脚下却不动作。

    婢子面色一窒,这才伸手替我撩开了门上的珠帘:“乾主,请!”

    “前面引路。”我提裳迈步而入,婢子放下珠帘急急走到我面前,垂首引路。

    “多年不见,姑娘好大的气派。”五音见我进屋并没有起身,依旧慢悠悠地往嘴里夹了一小段葵菜。

    我拂袖在她身侧的一方长绒垫子上坐下,微笑着道:“阿拾哪里有什么气派,只是有些规矩下人们总要做足了才好。是什么身份的人就该做什么身份的事,上下不分,礼数不全,于夫人的威望也有不利。”

    我说完不躲不闪地看着五音的眼睛,五音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我话里的深意。她笑着咽下嘴里的葵菜,一伸手让两个服侍的婢子都退了下去。

    珠帘轻摇,人声渐远,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我和五音两人。

    安静,昏暗,大案左右两架青铜九盏树形灯被风吹熄了大半,照不见顶梁木柱上的连枝牡丹,也照不见案几上的凤鸟长羽,只照得眼前迟暮的美人,轻挽长袖,提壶自斟,说不出的萧瑟悲凉之意。五音终究还是老了,松弛下垂的眼角,略显富态的下巴,发鬓间那朵娇艳欲滴的橙蕊千瓣菊都没能掩住她眉宇间那缕衰败的气息。

    “阿拾姑娘为什么要到天枢来?楚地的云梦大泽难道还不够姑娘逍遥自在的?”她端起盛满酒液的白玉梨花盏,掩唇小抿了一口。

    “晋卫两国开战在即,天枢八卦频生变故,主上顾惜夫人辛劳,特命阿拾前来相助。”我抬袖施礼答道。

    “哦?主上可真是有心了,不远千里竟从楚国找来一个孩子来替我分忧解劳。”她嗤笑一声,低头从袖中抽出一方绢帕拭了拭嘴角,“说说吧,你都会做些什么?又打算如何替我分忧啊?”

    五音身在天枢多年,自有探子会告诉她,我是谁,会做什么,又打算如何替她“分忧”。既是这样,我也无需再同她说一些拐弯抹角不痛不痒的话。有时候,开门见山,反而是最有效的谈判手段。

    “日升月落,四季轮换,世间一切只要应循规则就可万事无忧。天枢成立伊始,卿相已经替天枢八卦定下了各自的职责,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只要各卦主事各尽其职,相携相助,夫人之忧自然就可解了。”

    “顺应规则,自可无忧……”五音低头把玩着左手手腕上的一只红玉手镯,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姑娘的意思莫非是想让我把乾卦的事务都交由你来打理?”

    “非也。”我从怀中掏出象征乾主身份的玉牌,端端正正地放在她面前,“夫人记糊涂了,主上早已将乾卦之事托付于我,夫人如今只需将震卦锁心楼的钥匙交给我,再对谷中之人下一道集合令便是了。”

    “哈哈哈……”五音听罢忽而大笑起来,“阿拾啊,你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自打我第一眼在这里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只是,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一碰上和自家情人有关的事就犯起傻来了。”五音伸出她玉葱般细长的手指,轻轻地在我手背上拍了两下,“把玉牌收起来吧,它如今对我而言只不过是块好看的石头。伯鲁自以为聪明,殊不知看在大人眼里,儿戏终归是儿戏,成不了事也当不得真。任你做乾主?呵呵,乾卦的院子你若喜欢就留着再多住几日,至于其他的,我劝你还是不要多想了。”

    五音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的提议,她这样的“坦诚”多少让我有些惊讶。

    “夫人这是要违背主上的意思,与赵氏为敌?”我问。

    “怎么?这很奇怪吗?”她笑而作答。

    “不,阿拾只是好奇罢了。夫人这般自信,莫非是以为谷外的‘**帐’真的能挡得住赵家的黑甲军?”

    “黑甲军?你以为与齐、卫一战后,赵氏还有多少人能活着回来?就算他们回来了,赵鞅也无力再派他们离绛西行与天枢为敌。”五音拎起桌案上的玉牌,随手一扬就将它丢进了我的怀里,“小丫头,你在竹林里同黑子说的那些话我都已经听说了。这些年想和我玩鬼点子的人不止你一个。如今,他们全都睡在我门外的桂树底下。男人嘛,都喜欢漂亮的女娃,你若是要下去陪他们一起睡,只怕那些死鬼半夜里都要笑出声来了。”五音的嘴角高高扬起,笑容让她的脸颊上出现了无数道细碎的褶子,那些细长的纹路映了案几上绿竹纱灯的微光,像是一只可怕的长足绿蛛覆在脸上。

    “卿相命数未尽,世子无恤也不是个可以善与的人,夫人倘若一意孤行,到最后只怕要丢了自己的性命。”明夷告诉我,五音是个不易揣摩、极难应付的敌人,可坐在我眼前的女人分明是个野心膨胀、狂妄到极致的对手。

    “担心你自己吧,我的命就无需你来操心了。”五音理了理腰间的长配正欲起身,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白底灰斑的秋蛾,那蛾子被火光吸引着围着案几上的一盏彩陶跪俑绿纱灯团团地扑着翅膀。

    啪嗒啪嗒,那秋蛾几次三番撞上陶灯的灯罩,却完全不知退缩,一味地想往灯罩里面钻。

    五音瞟了我一眼,两指一捏轻轻巧巧地提起了油灯的纱罩。

    “瞧,它多像你啊!”她说。

    扑哧——那飞舞振翅的秋蛾在灯芯旁转了一圈后一头扎进了那团红色的火焰。

    火苗骤然跳跃,屋里明暗忽动。

    倏尔,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五音噙着笑,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根银钗,轻轻拨了拨灯芯,将那只已经烧得焦黑的秋蛾拔了出来,“明知是死却还要拼了命地钻进来,世间最傻的就是这扑火的蛾子了……”五音将粘着飞蛾焦尸的钗子举到眼前细细地端详着,她的眼神迷离,声音飘忽,一句话说得既像是刻薄的嘲讽又像是无奈的自哀。

    “夫人十三岁时跟随卿相入绛,出身渔人之家却独得恩宠十数年,硬生生将一群士族之女踩在脚底。末了,夫人不想困在赵府一世,他便送你进了天枢。卿相如此待你,夫人为何要在他重病之时背叛赵氏?夫人求的到底是什么?是权、钱、还是人?”我看着五音道。

    “这些事是伯鲁告诉你的?”五音转过头来。

    我点头默认,她忽的将脸凑到我面前,笑道:“怎么样,小丫头,这故事听起来可耳熟?三十年,三十年后的你就是我现在这副模样。”

    五音的脸离我的鼻尖不到两寸,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下的褶皱和施着厚粉的面颊。黑子曾说,只要处置了五音,待到无恤继任赵氏宗主之位时,我就会成为天枢的下一个主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三十年后,我会变成另一个五音吗?

    “你怕了?”她问。

    “我不是你,我不会在他重病之时背叛他。”

    “哼,有的故事可不该只听一个人讲……”五音曲指弹去秋蛾的焦尸将银钗放在了我手上,“别在赵鞅身上做文章了,我不爱他,也不怕他。你若要走,三日之内就走。过了三日,你恐怕就见不到赵无恤了。”

    “你要放我走?!”她今晚说了那么多话,最令我吃惊的却是这一句,“为什么?你如果对我的过去了如指掌,那你现在就应该杀了我。”我握紧了手中的银钗。

    “我对你干的那些事知道得太清楚了,所以我压根就没想过要留你的命。只是,这三天的时间是我答应了别人的。三日之后,我会在园里种上一株你喜欢的木槿花,你若不走,就只当便宜了我,平白添了一堆花肥。”五音言毕,不等我再开口,就伸手扯下了垂在木梁上的一根红绳。不一会儿,两个人高马大的婢女从房门外走了进来。

    “送阿拾姑娘回乾卦!”五音下令道。

    “诺——”二人领命,旋即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

    我朝五音颔首一礼,径自穿过两个婢子扬长而去。

第264章 引虎入笼(一)

    乾卦的院子里,久等多时的黑子一见到我就飞扑了上来:“怎么样?五音那里怎么说?”

    “她怎么说本来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交给你的事情可办好了?”

    “趁你们两个关起门来说话那会儿,我已经把东西都从离卦运回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黑子一副得意模样。

    “路上可有人看到?”

    “走的是靠西边的那条道,除了五音院子里的人瞧不见,其他院子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瞧见了。”

    “我刚刚出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两个给五音报信的人,现在我回来了,五音也该知道今晚发生的事了。”

    “那怎么办?万一……”

    “怕什么,三日之后横竖是个死,倒不如现在搏上一搏。”我扯了黑子的手臂,大步朝主屋走去。

    三百七十八个橡木小盒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主屋正中央的案几上,八种颜色代表天枢的八个卦象,每个颜色的盒盖上又都刻了不同的人名。和当初的我一样,每一个进入天枢的人都把自己的头发留在了离卦。

    一人留一发,一发牵一命。

    世人恐惧巫术使得这些深藏在木盒里的头发成了离卦最神秘的武器。派出去的商探、遣出去的刺客,送出去的女乐,离开天枢的很多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回到这里,但他们的身上始终牵着一条线,这条线就握在天枢的手里。和折磨燕舞的“夜魇咒”一样,天枢用尽一切手段让每一个从这个山谷里走出去的人都相信,掌握他们生死的只是这盒中的一根发丝。。

    明夷走后,这些装着众人发丝的木盒被封进了离卦地底的密室。五音没有费心寻找它们,因为没有了明夷,这些头发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堆离了身的死物,派不上任何用场。但是,对我而言,这些五颜六色的盒子无异于是明夷留给我最好的礼物。

    我是巫士,是智府中生鬼火取死灵的晋史高徒,是祭天高坛上那个沐浴神光代天受礼的神子子黯。三百七十八个盒子到了我的手中就会变成三百七十八条可以牵制人心的“魔咒”。这些“魔咒”含在我的嘴里,却会像野草一般在他们的心里蔓延生长。

    黑子离开乾卦时,乾卦门外是如水的夜色,除了偶尔几声疲倦的鸟叫外,枫林间寂静无声。第二日清晨,阿羊按照我之前的吩咐为我送来长弓、羽箭。她告诉我,昨夜巽卦最顶尖的十二名刺客全都埋伏在门外的枫树林里,黑子出门不多时就被他们装进麻袋一路扛去了谋士云集的震卦。

    “那十二个人都你引来的?”我在枫树底下铺了一卷青竹制的三尺长席,长席上一只双耳红泥小炉正噗噗地燃着炭火。

    “姐姐交待的事,阿羊就算不明白其中的用意也一定会努力办到。只是可怜了黑子哥哥,被人套在袋子里挣扎叫喊了一路,到最后钻出来的时候,满身大汗像淋了雨一样。”阿羊端了一只温酒的陶罐放在炉火上,两腿一曲随我在席上跪坐了下来。

    “他若老老实实地随他们去了,那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可不就没人信了嘛!”我与黑子早前商量过一番合用的说辞,只是不知道那个马虎大意的家伙临到头还能记得几句。

    “黑子哥哥昨晚压根还来不及开口,是震卦一个长胡子的叔叔自己先问的。”

    “哦?那人问了什么?”

    “他问乾卦新住进来的人是不是晋国的神子,又问晋人的神子到天枢来做什么?”阿羊回忆了一番认真答道。

    “那人昨日见过我?”

    “嗯,他说晋公当年在新绛城外祭天的时候他就站在祭坛底下,昨日凑巧在谷中看见姐姐从夫人院中出来,一下就认出来了。”

    “这倒是好,震卦有人认得我,也省了黑子一番口舌。”

    “嗯,黑子哥哥后来也没再多说别的,只说姐姐是乾卦的新主事,今后各卦得了什么谷外的消息就只管送进乾卦的院子,不用再转递到夫人那里去了。”

    “什么?他是这样说的!”

    “是啊,这样不对吗?”阿羊疑问道。

    “哎,他这人就是性急,活没干完,底子就已经掀给别人看了。”我苦笑一声从陶罐里拎出了一只长颈酒壶,“算了,说了便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巽卦和震卦的人听了是何反应?”

    松香酒在温水里煮了片刻,轻轻一摇便酒香四溢,阿羊盯着酒壶上的兽面青铜纹看了半晌,才吞吞吐吐为难道:“发盒握在晋国神子的手里大家自然是又敬又怕,只是夫人理事多年,现在一下子说要把消息全都递进乾卦,大家多少还是有些犹豫。”

    “犹豫也是常理之中的事,如果五音不松口,他们恐怕还要再犹豫上十天半个月呢!”我说完笑着把酒壶凑到鼻尖深吸了一口气,“浓香清冽,果真是好酒……”

    “乾主!”阿羊眉头一紧,伸手抓住了我凑到嘴边的酒壶,“姐姐你现在打算怎么做?发盒虽然拿到手了,可夫人若要来抢,你也拦不住她啊!”

    “拦她?我可没打算拦她……”我转头看了一眼乾卦虚掩的大门,一伸懒腰,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大口温纯的松香酒。

    日升,云散,当金色的阳光洒满深红色的枫林时,五音带着一帮戴冠配剑的黑衣武士闯进了我的院门。

    他们来时,一壶松香酒已经几乎见底,我斜斜地靠坐在枫树下微微已有了些醉意。

    五音派人进屋搜寻那三百七十八个发盒,我眯缝着眼睛晃晃悠悠地将壶里的最后一口酒递到了她面前:“夫人来得可真晚,这么好喝的酒都快被我一人喝光了。”

    “要喝,你便都喝了吧!待会儿也就没命喝了。”五音侧身避开我,在她的眼中我的手仿佛是沾了毒的蛇信子,一碰便会滋滋生出青烟来。

    我好笑地往后退了一步,仰头饮尽了壶中的最后一滴酒。

    “夫人,你待会儿找到了发盒自然不会再留我的性命,只是在阿拾充作花肥之前,可否请夫人告诉我,到底是哪个好心人求你留了我三天的性命?若非此人心善,我恐怕活不到今日吧?”我砸吧着嘴,一脸醉笑地看着五音。

    五音听到发盒二字面色骤冷,她转头对我身后的阿羊道:“小丫头,你不是一直想要出谷去新绛吗?待会儿,你把她的心给我挖出来,明日我就派人送你出谷。”

    “你想去新绛?”我拎着酒壶回头看向阿羊,阿羊小脸一沉两步窜到我身前将我牢牢地护在了身后:“夫人,你知道的,你不能杀她……”

    “哼!”五音一拂长袖,冷喝道,“不知好歹的丫头,你既然不愿意,那就陪她一起上路吧!来人啊——把她们两个给我捆起来!”五音朝屋内高呼了两声,无奈屋里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回应。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快步走上了主屋的台阶。

    我拾起竹席上的牛角长弓,在阿羊不可置信的眼神里搭箭对准了五音的背心:“夫人,如果改天你见到了那个替我求情的人,也让他来替你求求情吧!”

    “你说什么——”五音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当我们的视线于空中相交的一瞬间,我松开了拉弦的右手。

    羽箭破空而去,呼啸着直射入了她的右肩。

    鲜血似一朵待放的红莲在秋香色的外袍上缓缓地盛开,五音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一声痛呼。

    “姐姐!屋里还有二十个武士!”阿羊惊惧之下飞快地拔出腰间的柳叶匕,紧紧地靠在了我身边。

    我收了弓箭,淡笑一声道:“别怕,姐姐这屋里有噬魂的恶鬼,那些人出不来了。”

    楚国地处南方,多的是稀奇古怪的毒物。之前找我治病的楚人总会善意地告诉我这个外乡人,什么草有毒刺,什么虫碰不得,哪些瓜果、鱼肉误食了会有可怕的后果。我每每都小心翼翼地记下,回头再把它们一一收集起来,细细地研究。

    史墨当初告诉我,巫术和毒术是两个不可分离的伴侣。一个人只要穿上巫术的外衣,再藏好毒术的影子,那么他就可以成为世人眼中玄而又玄的巫士。

    五音身上的箭头被我涂上了一种楚地的鱼膏,这鱼膏沾在皮肤上是无碍的,可一旦进入血液就会瞬间让人全身麻痹,不可言语。阿羊在把弓箭送来之前,我已将鱼膏厚厚的涂抹在手背上,用箭时再将箭头贴着皮肤轻轻抹上一下便能神鬼不觉地在箭头粹上毒素。至于,那二十个横倒房中的武士,我用的不过是一炉加了新料的**香。

    阿羊惊讶于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想不明白为何片刻之间形势可以如此倒转,为何声色俱厉的五音会突然间变成一个可以任人摆布的木偶。她自己寻不得答案便开口问我,我只摸了摸她的脑袋告诉她,我是晋巫子黯,这从不是骗人的谎话。

第265章 引虎入笼(二)

    之后,我替浑身麻痹的五音清洗了伤口换上了干净的外袍,又让阿羊通知各卦的主事集合在了乾卦的正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堂之上,五音僵直地坐在我身旁,我微笑着将自己要做的事一一传达给了众人。

    因着离卦的发盒已经悉数落在我的手中,大家心里多了忌讳,嘴上便应承得快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一场权力交替的仪式就这样平平淡淡、安安静静地结束了。

    两日的时间,一切仿佛还未开始就已经悄然结束了。

    我看着空旷寂寥的大堂和身旁有口难言的五音,蓦然觉得这顺风顺水的胜利似乎来得有些太容易了。

    入夜,山谷里稀稀疏疏地下了一场冷雨,院中如火如炽的枫叶沾了雨水沉甸甸地耷拉着。秋风卷带着湿寒的水汽穿过主屋破损的大门直兜进床幔里,这一夜,冷得异乎寻常。我拢紧床上的薄被,伸手用发簪挑了挑床头越来越暗的跪俑青铜灯。

    在安置了五音之后,坎卦和震卦的人最先送来了他们的密报。二十四张蒲草密函铺满了我宽大的床铺,不断摇曳闪动的烛影如一幅神秘变幻的图案在那些刻满文字的草杆上游移变幻。

    “卫都帝丘之外,晋军扎营,卫军备战,齐军将至,帝丘权贵闻战事作鸟兽散。然,卫君志坚,誓要守城百日,以待援军。”

    百日,无恤此刻内外交困,无论如何也拖不起一百日。

    攻城难,守城易。自古以来,攻城之法便是下下之策。此番,晋国一无十倍之兵,二无粮草辎重补给,卫君若能苦守三月,那时即便齐军不来,晋军也必须撤军回国。而回国之后,等待无恤的便是智瑶以“败军”之名压上他喉间的利刃。所以,无恤拖不起,他要的是速战速决。而我,我要的是一个能助他越过帝丘百尺城墙的方法。

    我揉了揉酸痛不已的眼睛,捧着密函凑在油灯旁寻找着一切有利于战局的信息。

    空泛、笼统、臆测,满眼密密麻麻的文字却找不到一丝有用的线索。

    夜深沉,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雨,雨点伴随着风声一**地打在窗框上,蓦地叫人心生烦躁。我起身披上外衣,吹熄油灯,顶着漫天风雨冲出了乾卦的大门。

    钥匙,谁能给我一把打开帝丘城门的钥匙……

    雨无休无止地下着,在我浑身湿透,牙齿打颤的时候,我的双脚将我带到了兑卦的院门外。

    咚咚咚……沉闷的敲门声在大雨声中显得软弱无力。

    “谁啊?这么晚了还敢来敲门!还让不让人睡啊?”兑卦的院门里站着一个骂骂咧咧,睡眼惺忪的美人。她一身素白的寝衣被雨水打湿后紧紧地贴服在姣好圆润的身体上,春光乍泄,自己却浑然不觉。

    我解下头顶的竹笠挡住她胸前的美景,笑道:“商姐姐,亏我不是艮卦的热血男儿,你半夜里这般迎客也不怕惹出一桩风流孽债来?”

    “阿拾?不,乾主,你怎么来了?!”商抱着胸前的竹笠,一下便清醒了。

    “嘘——这里没有乾主,只有阿拾,我听说今晚轮到姐姐守夜就特地过来看看你。”我竖起食指在唇边比划了一下,反身合上院门拉着商往旧日习舞的偏房走去。

    “阿拾,你如今是乾卦的主事,有什么要吩咐的,只管明天差人来叫我就是了。这会儿大半夜的,还下这么大的雨……”商絮絮地说着被我一把拖进了空荡荡的习舞堂。

    我关上门,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

    门外,除了雨声并无旁的声响。

    “兰姬如今可是睡在宫姐姐以前的屋子里?”我转头问商。

    “她身份与其他人不同,那屋子也就只有她能住。不过,昨天晚上她就出谷回齐国去了。”

    兰姬怎么快就走了?听黑子回报,她此番入谷只住了三日,期间只去过一趟震卦的“锁心楼”,且与五音有过一次密谈。莫非她是齐国陈氏派来游说五音“背赵投陈”的使者?五音昨夜傲人的底气,是因为有齐国陈氏在背后撑腰?

    “阿拾,你这袍子都往下淌水了,要不要先到我屋里换身衣裳?”我想得出神,一旁的商弯腰一把提起了我长袍的下摆。

    “商姐姐,先别管这袍子了,我来是有事想问你的。”我回过神来急忙脱下外袍将商拉到了大堂的角落里,“姐姐,卫国宫里的事你知道多少?在帝丘除了卫侯之外,这几年还有哪家是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的?”

    “卫国?”商闻言微怔。

    “是啊,晋国攻卫的事你难道没听说?”

    “听说了,只不过我以为你这样冒雨前来,是想问我秦都里的旧人!”

    雍城里的旧人……

    我看着眼前丰姿冶丽的美人,蓦然想起她和兑主宫都是当年天枢送给公子利新婚的贺礼。“商姐姐,你为什么会回来?可是公子利待你不好?”我拉住商的手小声问道。

    “公子利俊秀文雅是个好伺候的主人,只不过他府上已经有了一个叔妫,又哪里还有我们姐妹的恩宠。”商笑着看了我一眼,又道,“公子利做了秦国的太子后把我们都送给了伍将军,将军不喜女乐,只半年就赏钱打发了我们。”

    “你既自由了,怎么不走得远一些,外面的世界那么大。”

    “我是天枢的人,外头的事断了总是要回来的。”

    “那宫姐姐呢,她为什么没随你一起回来?”

    “宫恋上了伍家瘸腿的儿子,将军遣她走,她不肯。可惜她一身绝世的才艺,到头来却要天天守着一个坏脾气的瘸子。”商说到宫时脸上难掩惋惜之情,我拍了拍她的手笑着道:“宫姐姐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已经是幸事了,我们该为她高兴才是。”

    “有什么好高兴的啊!”商抬起眼来忿忿道,“你是不知道,伍家的儿子心里早有了别人,他平日待宫极是苛刻无情,一点小事就动辄打骂。我们都劝宫姐姐一起回来,可她是个痴人,犯起傻来谁也劝不住。阿拾,现在宫的发盒就在你手里,这世上也只有你能施咒引她回来了!”商说到情急处反手一把攥住了我。

    “商姐姐,你先别急,用发盒施咒终究不是什么好事。”我看了一眼窗外,小心示意商不要再拔高声音,“伍惠小时候受的磨难多,因为腿疾也许性子暴躁了点。不过府里有将军,他会有分寸的。”

    “伍将军不住在雍城了,赵氏老女没能嫁到秦国,将军又拒绝了与赵氏庶女的联姻,所以公子利受封太子不久后,他就自请领兵驻守西疆了。府里如今只住了伍惠和宫两人。阿拾,你……”

    “商姐姐,秦国的事我改日再找你细聊,今天你先得把你知道的和卫国有关的事都告诉我。”我出言打断了商的话。

    商看着我长长地吐了一口郁气:“五音夫人没把震卦‘锁心楼’的钥匙交给你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锁心楼”里存的是天枢历年收归整理的密讯,阿娘的身份、药人的下落、伍封的讯息、卫国的旧事,也许都能在里面找到记录。可钥匙有两把,一把在震卦主事手上,另一把却在五音手上,两者缺一不可。五音如今昏迷不醒,没有她的钥匙我打不开“锁心楼”的大门。

    “卫国最有权势的是孔氏,我十三岁时就在孔文子家中为婢……”商拉着我靠墙坐下,慢慢地回忆起了她的过去。

    孔文子是卫国孔氏一族的前任宗主,他娶了卫灵公的女儿后生了如今的孔氏之主孔悝。孔悝与卫君是表兄弟,为人识礼大气,在朝中极有威信。那日,我在鲁国碰到的几个卫人就是他送到孔丘处学习治国之术的。

    可是,这个孔悝对我有什么用呢?

    我一边听着商和孔家的故事,一边在心里寻思着自己想要的突破口。这时,商突然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浑良夫!

    “浑良夫是孔家的下人,生得高大俊美。老家主还在世时,他和主母就常常当着婢子们的面眉来眼去。听说这几年,他已经同主母住在一处,出入如同寻常夫妻一般。”

    “那孔悝就由着自己的母亲与仆人私通?”

    “孔大夫仁孝,怒气都藏在心里吧!”

    “是嘛,这口气还真是难咽啊……”我嘴上叹息着,心里却像是阴雨绵绵的天空突然照进了五彩绚烂的阳光。我嘱托商不要将今夜之事告诉别人,然后拿起自己外袍和竹笠就疾步出了兑卦。

    点灯,调漆,不到半个时辰我就将一张一尺见方的羊皮纸写得密密麻麻。写完通读一遍觉得不妥,复又从床底翻出一箱蒲草,取了一根用箭头歪歪扭扭地刻上:“浑,诱之以名;悝,以浑之命诱之。”

    第二日清晨,一夜未睡的我将一张替艮卦采买武器的单子交到了黑子手上。黑子不解地看着我,他不愿在这时候把我一个人留在天枢。我微笑着将一枚蒲草编织而成的平安花结拴在了他的腰间。我说,卫国有战事,路过的时候要小心,别撞上了晋国赵世子的兵马。

第266章 花结传信(一)

    黑子离开天枢已有三月,院里院外的三十六株红枫在经历了一场霜寒后很快就脱去了它们耀眼的红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冬天伴随着呼啸的北风骤然降临,漫天的大雪一夜之间将整座华山变成了一个纯白冰冷的世界。

    雪,自上月月末起就没有再停过。寒冷,如同一场无法抵御的瘟疫席卷了整个天枢。

    新入谷的孩子冻病了好几个,各卦的衣料、火炭也都宣布告急。没有了总管的天枢一切都失去了秩序。

    五音在交出天枢的权力后很快便“病”了。在医尘悉心的“照顾”下,她日日酣睡如初生的婴儿。而我,除了要处理来自各国纷繁复杂的讯息外,几乎所有时间都扑在了各卦细琐的事务上。心累,身疲,想要寻求一个简单的解决之道,却没有信心和勇气去唤醒那个熟悉一切秩序的女人。

    五音的身上藏着太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渴望从她口中找到事实的真相,却又惧怕在她醒后会再次沦为她的囚徒。艮卦、兑卦、坎卦、震卦,在天枢里到底还有多少忠心于她的人?如果,她真的已经决定与陈氏联手背叛赵氏,那我又该如何应对?

    在天枢的这三个月,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与五音的第一次交锋,我只赢得了时间,却没有赢得胜利。

    昨夜,医尘郑重地告知我,他给五音配的药最多只能再用十日了。十日之后,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让五音带着她的秘密和“锁心楼”的钥匙永远沉睡,另一个便是做好与她再次开战的准备。

    这无疑是个艰难的选择,我一夜无眠。

    “姐姐,你的手炉已经熄了,再填块火炭吧?”阿羊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响起。

    我如梦方醒,愣愣地将手中的小炉递给了她。

    “姐姐,你已经在这里坐了两个时辰了,下雪有这么好看吗?”阿羊用两根铜签拨弄着火盆里的炭块,红亮亮的火星子随风轻扬起来,映得她的脸红扑扑的分外好看。

    “我喜欢看雪落的样子……”我看着眼前低头含笑的少女,脑中浮现的却是四儿红润粉圆的面庞和笑意盈盈的眼睛。过了这两年,她的孩子应该已经会叫阿娘了吧,到了下雪的日子她不会再穿着湿漉漉的鞋子到处乱跑了吧,有夫君,有爱儿,有暖烘烘的炉火,我的四儿如今是幸福的吧……围炉赏雪,调羹弄娃,她可也会想起那个离她远去的我?

    “姐姐,你的手炉。”阿羊拿着手炉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微笑着从她手中接过了温暖的陶炉。

    思绪在雪花间翻飞,心里是说不出的辛楚滋味。

    我低头沉默,在台阶的一角,一双被雪水浸湿的青布鞋不经意间闯入了我的眼帘,“这是……”我心中微动,俯身将鞋拎了上来。

    “奴的鞋脏,别污了姐姐的手!”阿羊丢下火签子,急忙扑了上来。

    我侧身挡住阿羊,抬袖轻轻地拂去了积在鞋面上的一层雪花:“去吧,穿我的鞋到兑卦要些针线和麻絮来,晚点我替你改做一双冬鞋出来。”

    “这怎么行!姐姐是贵人,阿羊是贱民,万万使不得!”阿羊闻言几乎把半个身子都压到了我身上。

    “去拿吧,我这几日烦心的事多,做点女工兴许能静静心。”我把自己的鹿皮小靴推到她脚边,起身拿了火签子熟练地将火盆中剩余的炭火都拨进了一旁的陶罐,“我这里一个人也用不了这么多炭火,留两块暖暖手,其他的就都送到兑卦去吧!她们那里冬日练琴总得暖和点。”

    “姐姐……”阿羊唤了我一声,却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我问。

    “没什么。”她摇头。

    “那就快去吧,现在天黑得早,要是晚了我还得点灯做活儿。”我把装了炭火的陶罐推到阿羊身前,她点头接过,转身套上我的靴子很快消失在了茫茫白雪之中。

    冬日御寒,动物皮毛制的皮靴最是保暖。无奈皮靴价贵难得,到了冬天,庶人之家只能在单层的鞋面上另加一层厚布,再用麻絮和干草填充其中用以保暖。我来天枢时随身只带了一块楚地水鼠的毛皮,路上给黑子做了一顶帽子后还剩下一小方,如今拿出来给阿羊做一对鞋面刚刚好。

    穿针引线,我安安静静地坐在屋檐下做着久违的女工。院子里的雪扑簌扑簌地下着,手冻得发僵,心却一点点地平静了下来。

    黑子和于安走进乾卦的院子时,我便如同一个寻常的小妇人靠坐在门柱上,一手捧着布鞋一手用骨针在发间轻轻地划弄着。

    “他娘的,我就知道没人能害死你这臭丫头!”黑子一手扶着院门,一手叉着腰,气喘吁吁的样子狼狈不堪。

    大雪纷飞之中,于安披着一件硕大的青布斗篷朝我急步走来,飞旋而下的雪花还来不及落地就被他身边的劲风高高地吹扬起来。

    “你怎么来了?!”我望着瞬间来到身前的男人惊诧不已。

    “我不放心你,就跟着回来看看。”于安一手解下身上的夹绒斗篷盖在了我膝上,“这么冷的天,怎么坐在外头做女工?冬天山里可不比秦晋。”

    “是无恤让你来的吗?黑子,你见到赵世子了吗?”我抓着于安的衣袖,转头对黑子喊道。

    “见到了,见到了,卫国的仗已经打完了,死了不到一百个人就叫卫国换了国主了。”黑子走到我面前,没好气地冲我嚷道。

    “这真是太好了!”我心里激动放下针线便要起身,身子才离了地,小腿一麻,噗通一声又跪倒在地。

    “姐姐——”身后的阿羊一把扶住了我。

    “这里没你的事了,先下去吧!”于安一手揽住我的肩膀将我半抱了起来。

    阿羊轻应了一声,不等我开口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在了我面前。

    “你这巽主可比我这乾主有威信啊!”我愕然看着手边还未完成的冬鞋,惊异阿羊竟只穿着一双布袜就踩雪走了。

    “外面冷,我们进去再说吧!”于安两手一伸将我打横抱了起来,黑子抱起我滚落在地的手炉跟着进了内堂。

    “放我下来吧,我又不是瘸子,自己会走的。”

    “已经到了。”于安将我放在靠墙的卧榻上,转身去寻火盆。

    “天枢缺炭火,我这屋里白天已经不燃火盆了。”

    “臭丫头,你这家可当得不怎么样啊!”黑子把手炉往我身上一放,大大咧咧地在一旁坐了下来。

    “快同我说说,卫国的事是怎么了结的?你是怎么见到赵世子的?”我往黑子身边挪了挪,笑问道。

    “你这丫头还敢问我!小爷差点就让你害死了!”黑子冷哼一声道,“我就是听了你的话,途中故意绕道去了卫国,结果人还没到帝丘就被晋人当奸细抓起来了。我说我是替人来给赵世子传信的,可他们看了你写给我的单子反而认定了我就是替卫君采买武器的奸细。娘的,巽主那天要是晚来一步,老子这回就死在卫国了!”

    “傻子!战场上只有奸细才最有可能见得到对方的主将。没有主将的命令,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私下处死了解敌方军情的奸细?好了,快别抱怨了,说吧,他见到你的时候都说什么了?”

    “说什么?水都没让我喝上一口就问我花结是谁给的呗!你们是约好的吧?那赵世子一眼就看出来你把信藏在花结里了。”

    “……他果真还记得。”

    “你以前送过无恤这花结?”于安点亮墙角的一树灯盏,缓步到我身边坐下。

    “很多年前在雍城的时候送过他一个。”

    庶人祈福喜编花结,蒲草、苇竿、麦秸、艾草都是庶人家的女孩喜用的材料。良人远行、出征,心有牵挂的女孩便编一个花结让心念之人带在身上,祈愿他能平安归来。雍城之战时,我在将军府里找到少时编的两个花结,一个缝在伍封的战袍里,另一个便给了他。彼时,他只当我是余剩下的才随手给了他,挑眉歪嘴的样子好不乐意。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居然还记得这花结。

    落雪的午后,天色阴沉晦暗,墙角新添的那树烛火照不得满室明亮,却照得昏昏黄黄一室斑驳迷离。我抿着唇,看着一圈圈桔红色的光轮在眼前交错荡漾,心里有许多话到了嘴边却吞吞咽咽始终没有问出口。

    “你在天枢还好吧?五音的人没伤到你吧?”于安看着我道。

    “我很好。浑良夫那人,无恤可用上了?”

    “嗯,人虽是浑人,却恰好解了晋军的困局。月前,他与卫卿孔悝之母在家中挟持了孔悝,孔悝无奈之下策动群臣谋反。至我和黑子离开卫国时,晋军已经攻进帝丘。”

    “这么快?”卫侯曾扬言要守城百日以待援军,没想到孔氏一反,卫国这么快就失了帝丘城。

第267章 花结传信(二)

    “无恤出兵卫国前已经派人在帝丘设下了一只‘金笼’,只等着卫大夫孔悝把其他七位掌权的大夫一个个地领进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孔悝叛君后,宫里有人给卫侯传了信,大夫们点头拥立蒯聩的当晚,卫侯辄就带着两个公子逃出城去了。没了君主的都城,不到半个时辰就破了。”

    “环环相扣,倒像是他的作风。”我微笑颔首。

    黑子接了话道:“哎呀,要我说啊,这里头最厉害的人不是丫头你,也不是赵世子,而是孔府里的那个老娘们。五十多岁的寡妇,非要不顾脸面嫁给自己的马夫为妻,当侄子的国君不同意,她就挖空心思帮自己的兄弟夺了位。哎,就是可怜了孔大夫,平白给自己孝顺出一个小后爹来!哈哈哈,浑良夫这贼厮也真狗娘的好运气,脱了麻衣睡了个老女人,起床就能换狐裘啊!马夫变大夫,有趣,真有趣!”黑子说得兴起,一边说一边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浑良夫作为蒯聩夺位的第一功臣,自然会受到新君蒯聩的大力奖赏。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性命早在一切开始之前就已经被无恤卖给了孔悝。不管他是马夫,还是大夫,死亡是他唯一的归宿。“浑,诱之以名;悝,以浑之命诱之。”一环扣一环,今朝得意臣,明朝冤死鬼,权谋厮杀,一贯如此。

    “臭丫头,你这回没跟着我去卫国真是可惜了,你知道浑良夫是在哪里逮到孔悝的吗?屎尿里啊!孔悝的那双鞋……”黑子越讲越兴奋,唾沫星子嗖嗖地往外喷。

    “你赶了一路都不累吗?快回去睡觉吧。等你缓过来了,我借明夷的院子请你赏雪喝酒。”

    “别,赏雪喝酒这种事,你还是找巽主玩吧!哥哥我这几个月天天做梦都梦见你被五音抽筋剥皮,现在你没事,我可要去睡觉了。谁也别吵我啊!”黑子起身对于安道:“巽主,你也好几天没睡了,这丫头现在好好的,你也赶紧去睡一觉吧!”

    “好。”于安应了一声黑子,眼神却没有离开我:“除了卫国的事,你还有其他的事要问我吗?”

    “不急,你先休息吧!有的事我们晚些再聊。”

    “好,那你也早点休息。”于安起身从袖中掏出一枚花结轻轻地放在我手边,“这个他让我还给你。他说,他不需要了。”

    “嗯。”我低头将花结死死捏在手里,蒲草冰凉的叶片贴着我掌心,如针刺,如刀剜。

    于安的出现打破了我苦心维持的虚假的宁静。怀疑声、惶恐声、抗议声,于一干沉默的嘴里迸发而出。各个卦象的人开始在巽卦进进出出。我坐在乾卦的枫林里,听着阿羊一趟趟地为我传来院墙之外的声音。

    三百七十八个发盒,一块刻有“乾”字的玉牌,都不足以让一个“外人”成为天枢真正的主人。信任和臣服需要时间,后者甚至还需要强大的武力。

    于安是天枢的“老人”,他执掌着天枢一半的武力,能与他做对手的就只有艮卦的主事祁勇。

    祁勇是个奇怪的人,我刚入谷时,他没有站出来维护赵氏的权益;我设计迷昏五音后,他也没有站出来救助五音。一个明明可以从一开始就左右胜负的人,却一直手握兵卒,不发一言。他此举是要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还是他真心不愿参与天枢的权力角逐?

    于安入谷后的第五天,这个问题得到了答案。

    艮主祁勇带着四名艮卦的宗师出现在了巽卦的大堂。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站出来争夺天枢总管之位时,他却无条件地支持了于安。就好似,他从一开始就料定了如今的局面;就好似,他从一开始等的就是于安。

    祁勇和于安之间是什么关系,我没有多加询问,我只知道暗潮涌动的天枢终于又恢复了宁静,挑在我肩上的重担也总算可以放下了。

    山中的大雪下了两日,停了两日,天枢的新总管于安给断暖数日的乾卦送来了一筐新炭。

    我烤着火,温着酒,手里握着震卦主事为我送来的半副“锁心楼”的钥匙。

    在五音昏睡的日子里,我翻遍了那间富丽华美的寝居。琳琅珠玉、奇石异宝,我找到了险些害楚庄王亡国的古琴“绕梁”,却唯独不见“锁心楼”的另半副钥匙。

    医尘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我想要在天枢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么现在就必须让五音重新醒来。

    医尘很快就调好了让五音苏醒的汤药,一日三碗,连饮三日。在这三日里,这个为天枢耗尽青春的女人随时都可能醒来。而我,依旧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敌手。

    雪夜大寒,冻云低垂。前半夜,火盆里的红炭在北风的鼓吹下拼了命地燃烧自己,到了后半夜,青铜大盆里就只余下了一堆冷冰的灰烬。我被清晨彻骨的寒气冻醒,幽幽地睁开了眼睛。床榻上,五音依旧安睡,近在咫尺的于安紧紧地握着我的一只手,怀里抱着他的剑。

    门外的雪依旧没有停,山里的雪花落地时会有声音,即便风声再大,你也能听见它们坠落的声音。六卿之乱后,五音就从赵府搬进了天枢,这山中大雪蔽天,寒冷彻骨的夜晚,她恐怕早已习惯。她当年为什么要离开赵府,又为什么要将一个女人最好的青春埋在这山谷之中?如果是为了扶助赵鞅,如今她为什么又要选择背叛?五音,于安,我,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太多的秘密,一座“锁心楼”又能锁得了世间多少秘密……

    “你在想什么?”于安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思绪。

    清冷的雪光透过蒙纱花窗透进屋里,我看着昏暗天光下熟悉的面孔,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把你吵醒了?”

    “你可是冷了?我让人再烧几块炭火来。”

    “我睡不着了,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于安起身用燧石点燃了案几旁的一树灯盏,翻箱倒柜地在五音房中找到了一件狼皮做的裘衣。

    天寒地冻,山中一夜大雪恐怕连院门都已经被积雪堵上了。我发了疯说想出去走走,他居然也发了疯愿意相陪。

    “于安……”我轻唤。

    “外头天没亮,雪地里冻伤了是会留病根的。”于安抖了抖衣服将狼皮大裘披在了我身上。

    “谢谢,对不起……”我捏着掌下刺手的狼裘,喉头有些发哽。

    “谢什么,对不起什么?”

    “谢你千里迢迢来帮我,对不起当年不告而别。”

    “既然都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于安低头帮我系着胸前裘衣的扣带,他的语气平淡,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看见昏黄灯光下他高高凸起的颧骨和越发消瘦的面颊。

    “我想进‘锁心楼’,那里也许会有我要的东西。”

    “拿了你要的东西以后呢,你要去哪里?”

    “新绛。”

    “你还要去找他?”

    “嗯。”

    “你可知道他如今已经娶妻纳妾?”

    “我知道。”

    “那你可知他把那枚花结退还给你的意思?”

    “我知道。”

    “这样你也要回去?”

    “我……我也欠他一句对不起。”

    于安不再说话。周身的空气慢慢地变得凝重,重得叫我喘不过气来。良久,于安突然转身走到房门前,一把推开了珠帘后的大门。

    寒风霎时而入,飞雪扑面而来,两个陷在尴尬之中的人终于得到了解脱。

    一前一后出了房门,天未明,地未醒,站在挂满冰凌的屋檐下举目望去,只有满目淡淡的青色。那是清晨冬雪的颜色,明明洁白无暇,却因为残留着夜的影子而透出极冷的幽蓝,像极了我此刻身旁的人。

    “四儿给你生了个儿子,还是女儿?”脚下的台阶早已被大雪掩埋,风吹在脸上带着深深的寒意。

    于安望着眼前飞旋的雪花,沉默片刻,回道:“儿子。”

    “取了什么名?”

    “董石。”

    “石头?”

    “石子。四儿让他长大了也叫你阿娘。”

    “石子,拾子……就不能取个更好听的名字。”我心里一阵发麻,一阵发热,白茫茫的雾气瞬间迷蒙了双眼。

    “你在浍水边的院子四儿一直给你收拾着,你若要回去住,我让她和孩子搬去陪你。”

    “我住太史府就好,何苦拆了你们一家。”

    “嗯,那也好。”

    “这一次,你不劝我离开了?”

    “鲁都城外,你没有随我走。时至今日,于你,于我,都已经走不了了……”于安转过头,有寒冷的风夹着如尘的雪屑从他背后扑面而来,我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阿拾,我只愿你将来不要后悔……”有冰冷的手轻轻地拂去沾在我睫毛上的雪屑,风中,于安的声音轻得彷如一声悠长的叹嗟。我睁开眼睛,有一瞬间,我好像在这张永远萦绕着愁苦和阴云的脸上看到了曾经的少年和少年眼中曾经的自己。

第268章 山楼锁心(一)

    五音在喝完解药后的第三日午后醒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彼时,我正与于安坐在屋内翻看各卦主事送上来的密报。

    卫侯辄带着两个公子逃出卫都后,遇上了赶来救援的齐国兵马。姗姗来迟的齐军面对已被晋军驻守的帝丘城只好带着卫侯辄班师回国。齐军为何来迟,密报上没有说。但目前的结果是我一直想要的。

    于安捏着密报默不作声,这两日他对我说的话少得可怜。

    “哐”一声响,屋内有人从床榻上摔了下来,砸了地上的火盆。珠帘后,五音半支着身子躺在地上,白色的袖摆被火炭烧出了两个大大的窟窿,灰白色的粉末撒了一地。

    “见过夫人。”于安按剑同她一礼。

    见到于安,五音先是一怔,而后低头吃吃笑了起来:“我睡了多久了?”她问。

    “三月有余。”我回道。

    “赵无恤赢了?”

    “赢了,晋军夺卫损兵不足百人。夫人此番舍命一赌,输得一败涂地。”

    “既是赌局,非赢既输,没什么好奇怪的。”躺了三个月,五音的脸瘦得只剩下了一张皮,眼窝凹下去了,原本就松弛的嘴角蔫蔫地耷拉着。她低头拍了拍衣摆上的炭灰想要站起来,可努力了两次却都没有成功。

    “夫人腿上的痹症需再饮半月的羹汤细心调养才会好,这半月里是走不了路的。”我走到五音身边,蹲下身子想要扶她。

    她反袖一挥,推开我道:“当年祁勇带你入谷,我就不该留你的命!”

    我沉默,她憔悴不堪的面容和凌然的气势组合出了一种极古怪的模样。

    “我来吧。”于安拉起我,俯身将五音抱上了床榻。

    五音的眼睛自我和于安身上扫过便笑了,她指着于安的鼻梁道:“原来,她给赵无恤熬的那碗**汤,巽主也偷喝了。”

    于安放下五音,握剑而立,整个人冰冷地犹如一块透着丝丝寒气的玄冰:“夫人有闲情调侃属下,不如先想想自己的处境。”

    “我的处境?”五音笑了笑,不以为然。

    “夫人为什么要背叛赵氏转投陈氏?是谁让你多留了我三日性命?”我问。

    “哈哈哈,乾主真会说笑。五音何时背叛过赵氏?又何曾想要乾主的性命?我只不过是旧疾发作睡了三月,没法替卿相效力罢了!”五音一边说,一边扯过锦被妥妥地盖住了自己的腿。

    我看着她满是笑意的脸,一时竟无话反驳。

    “卿相平日做事最爱讲凭证,即便是赵无恤也不能无凭无据对我下手。他如今才刚当上赵世子,如果这么快就开始清除卿相手下的老人,你说卿相会怎么想?”。

    “她不能杀你,我却可以让你在这张床上过完余生。”五音正笑着,于安袖摆一扬,三尺寒锋已隔着锦被刺进了她的小腿。

    五音吃痛闷哼,双眉猛地拧紧。

    我惊愕地看向于安,于安的剑又往下入了半分:“‘锁心楼’的另半副钥匙在哪里?”他问。

    五音久睡本就气弱,于安这一刺叫她原本苍白削瘦的面庞上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她的身子开始不自觉地发抖,但眼中却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在治好我的腿疾前,我不会告诉你们。”

    “夫人是想尝尝我巽卦的手段?”

    五音忍痛一笑,抬头看着我道:“治好我的腿疾,派人修书送到新绛,卿相回信之日,我就会把‘锁心楼’的钥匙交给你。”

    “修书卿相?你要我给他写什么?”

    “写上你对我的怀疑,写上你没有凭据。”

    “你要让卿相来定你的生死?”我看着五音发际流下的滴滴冷汗,惊讶道。

    “我只要他亲笔回信,不管是生是死,只要看到他的字,我就把‘锁心楼’的钥匙交给你……”五音说完低头看了一眼刺在自己腿上的长剑,咬着牙道,“现在,麻烦巽主给我打盆热水,我要洗漱了。”

    于安眸色一冷,我连忙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你帮我到医尘那里要一盆热水,再要一包止血的药粉和两尺细麻,我在这里等你。”

    “好,你自己小心。”于安手腕轻提,剑尖蹭着锦被拔了出来,不见半点血丝只有满鼻血腥。

    火盆里的木炭烧得滋滋作响,锦被下鲜红的血液透过绣满金丝的锦缎一点点晕开。五音见于安出了门,一下便靠在了身后的床杠上。

    “你既然背叛了卿相,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他手上?你不怕卿相多疑,受了我的唆使,不查不问就下令杀了你?”

    “我的生死不劳乾主费心,敢劳乾主把柜子里的梳妆奁和梳妆镜拿给我。”五音缓了一口气,哆哆嗦嗦地指着房门右侧一只黑漆嵌螺钿的大柜子说道。

    我心疑有诈,不敢乱动。

    五音冷笑一声,道:“我被你害得在这床上躺了三月,你还不许我看看自己的鬼样子?”

    我看了一眼五音蓬乱的头发,被炭火熏裂的面颊,起身打开柜子,将她要的东西递给了她。

    锦被上的血渍还在不断地扩大,但五音此时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她捧着铜镜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脸,然后伸手从满是冷汗的额际扯下了一根细弱的白发。

    我实在看不下去,默默隔着锦被用手替她压住了伤口。

    五音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一边盯着铜镜寻找着白发,一边漫不经心道:“其实你长得很像你阿娘,若是散下头发,再在耳边簪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就更像了。”

    “你认识我阿娘?!” 我一时心惊。

    “锁心楼’里未必有你要的东西,而我这里一定有你想要的。”五音放下铜镜以手按心,萎缩开裂的两片嘴唇微微扬起。

    五音被于安软禁了,可以自由出入她院中的就只有医尘和一个随侍的小婢。

    于安代替五音控制了天枢,但凡谷中之事,各卦主事都会向他禀报。而我只负责查阅、归整从谷外传来的所有密报。

    五音那日同我说的话,我听得很清楚,但我没有勇气去探究她心里的秘密。

    在楚人的嘴里,有太多关于湖泽女妖的传说。传说中,她们生活在一望无垠的湖泽深处,有着世人无法比肩的智慧和美貌,她们善用动听的语言诓骗善良无知的人们跳入大湖舍生求死。因为只有这样,她们才能离开困住自己一生的大湖。一命换一命,这血色的公平叫生活在水边的人们听来毛骨悚然。

    五音对我而言,就像是云梦泽里的水妖。我既没有做好接受诱惑的准备,就不敢轻易靠近那片危险的水域。

    给赵鞅的信已经送出了大半月。大雪封山,路上难行,若要信使回谷,恐怕要等到来年开春。

    于安怕我日子无趣,每日晚食过后都会来我院中小坐。有时会带一壶酒,有时会带一柄弓,今天,他为我抱来了五音房中那张名唤“绕梁”的古琴。

    既以“绕梁”为名,其琴必定妙在余音。传说楚庄王曾痴迷它的妙音,七日不朝。最后,怕自己因琴亡国,就叫人生生将琴砸碎。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转而摧毁别人,盛名远播如庄王,也不过尔尔。

    幸在,这琴如今就摆在我面前,许是昔年那砸琴的人怜它一条性命,偷龙转凤了吧!

    于安抱琴之意,自然是希望听我抚琴。可他哪知,伍封自小就没让我研习琴艺,我能品琴却连半个像样的乐音都弹不出来。我笑着撺掇他来弹琴,我可勉强为他一舞,他却谢绝了。他说,琴音表心,他怕他的琴音吓跑了我。

    两个人,面对着一张绝世好琴却只能一口口地喝干酒。这事若被阿素知道,怕是要被她嘲笑至死。

    夜深人静,于安放下酒杯起身告辞。我忽发奇想拉住他道:“教我习剑吧!若是新绛城里没人要我,我怕是要自保其身,浪迹天涯去了。”

    盗跖曾说要教我习剑,我嫌他毛手毛脚,嘴巴又毒,就没同意。无恤说要教我习剑,说了几次却始终没有机会。在楚国时,陈逆和他那帮闹哄哄的游侠儿兄弟倒是教过我一些,可你一句,他一句,你一招,他一式,也没个正统。从开始到现在,我那几招用得好的救命招数似乎都是于安教的。那时,他重伤刚愈,却教得很是认真。

    之后的两个月,日子过得极其简单。白日扫雪看密报,晚食之后便随于安练剑。

    隆冬之月,谷外来的消息越来越少。即便有,也都是数月之前发生的事了。今秋,陈逆到了楚国后,老老实实地去南香馆替明夷订了碧海膏。碧海膏是天枢的暗号,天枢在南香馆里的暗探立马就盯上了他。暗探跟着陈逆在楚国郢都发现了陈恒的兄弟齐国左司马陈瓘,陈盘以及阿素。陈逆护送他们三人见了楚令尹子西和在朝的另外几位公子。

    之后,陈瓘、陈盘、阿素回了齐国,陈逆却一个人留在了郢都的驿馆里。陈逆留在郢都做什么?密报上没有再写。可我猜,他是在等年轻的楚王从吴国桐城得胜归来。

    晋人攻卫,陈盘入楚,这两者之间定有关联。

第269章 山楼锁心(二)

    子西是楚国的宰相,执掌军政大权,陈盘与他会面聊的定是国家大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楚国不同齐国,令尹子西对自己年少的君主极为尊崇,陈盘与他商量的事情也许太重大了,使他不得不等到楚王回朝后才能做出决定。所以我猜,陈盘之所以走了,是因为得知卫国都城失守;陈逆之所以留下,是因为要等楚王一个答复。

    至于答复是什么,我只能想到两个字——结盟。

    晋侯出兵伐郑,赵鞅在卫立君,宋国本就偏心晋国,晋人一旦拿下宋、卫、郑三国,则晋国复霸天下。

    齐人急了,于是他们把目光投到了遥远的楚国。

    齐在东,楚在西,晋国就夹在这两个大国之间。

    如果,齐楚结盟,晋国必将大祸临头。

    这一晚,于安派阿羊来陪我习剑,顺便给我送来了一柄短剑。这剑出自巽卦铸剑师之手,长两尺,剑身又薄又窄,剑料之中夹铸生铁,所以,比起普通的青铜剑坚韧了许多。

    我这两月习剑,起初用的是松枝,而后是匕首,现在终于有了一柄属于自己的佩剑,拿在手里左挥右砍,爱不释手。

    阿羊见我耍得高兴,忍了许久才道:“姐姐,这剑不是这样使的。”

    “那怎么使?”我又挥了两把,只觉剑风凌厉,听起来就极过瘾。

    “巽主说,习剑非一日之功,姐姐若要制敌一定要用巧劲。这剑虽加了生铁,但遇上重剑,一击就断了,寻常招式不能用的。”阿羊示意我将手中佩剑交给她,然后对着院中扎的一个草人猛地一刺,一剑贯喉,“这样的小剑最适合的招数是——刺,姐姐习医多年,对人的骨骼筋肉一定比阿羊更熟,找到骨头空隙刺进去,照样可以毙敌。快、狠、准,这才是姐姐要练习的。”

    “你这小丫头,讲起剑术来头头是道的。好了,我记下了!小师傅先过来,姐姐有话同你说。”我笑着牵了阿羊的手走到台阶上坐下,“阿羊,你之前是不是同五音夫人说过,你想出谷去新绛?”

    “姐姐怎么知道的?”阿羊把剑柄在衣服上擦了擦,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我。

    “你忘了?五音那日就是站在这院子里说的,她说你如果杀了我,她就同意让你出谷去新绛。”

    “哦,我想起来了!姐姐那天可吓死我了,阿羊还以为……”

    “以为自己要陪我死在这里了?”我笑着怕了拍她的手,“我现在要找人帮我去新绛送封信。你若想去,我就派你去。去了之后,也别着急回来。我托人带你在新绛城里好好逛上一逛,玩上一玩。若你喜欢新绛,想住下来,我同你们巽主说去。”

    “姐姐是想让我留在新绛?”阿羊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僵住了。

    “怎么了?你不愿意?”

    “我……我现在不想去新绛了。”小姑娘起身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怎么又不想去了?”我伸手把阿羊扯了起来。

    “因为……因为巽主回来了。”阿羊在我毫无预料的时候说出了自己心底的秘密,她低头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没有说话,她又一脸惊惶地抬头看我。

    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原以为,她同普通边寨小村里的姑娘一样,心里藏着一个都城梦,一心想去自己国中的都城看看。可没想到,她心里藏着的竟是——于安。

    “姐姐,你生气了?巽主心里只有姐姐,阿羊只要待在巽主身边,偶尔看他几眼,听他说几句话就好。”阿羊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好端端一个英气勃勃的姑娘一下就变成了一只惊慌失措的麻雀。

    “不是的……”我看着眼前的人,想起新绛城里的四儿,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家巽主在新绛城里已有妻儿,你……她和你……哎呀,算了算了,你想留在天枢我不勉强你,送信的事我让黑子去吧!”

    “乾主?”

    “没事,喜欢谁又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去吧,帮我去艮卦把黑子叫来。”

    “诺。”阿羊讷讷起身一礼,拖着步子走了。

    我看着月色下空落落的庭院,仰头又是一声长叹。为夫君选侍纳妾,绵延子嗣这种鬼话到底是谁想出来的。这世间有哪个真心钟爱自己夫君的女人能心甘情愿接纳另一个女人。我做不到,四儿做不到,无恤那娇媚如三月春阳的新妇一定也做不到。我天天想着要回新绛,想回去同他再见一面,说一声对不起,然后呢,然后我要把他放在哪里?心里,还是天涯?

    于安来找我时,月已上中天,我正捏着被无恤退回的蒲草花结在院中发呆。

    “你让阿羊去艮卦找黑子了?”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晚和祁勇他们有事商量嘛?”我把花结塞进袖口。

    “一堆琐碎的小事,商量完了就顺便替阿羊过来告诉你一声,黑子今早和祁勇比剑扭伤了脚,你如果有什么信要送,我另外派个人给你。”于安绕过篝火,在我身边坐下。

    “也没什么事,那就等他脚伤好了再让他去吧!”

    “你可是有话要告诉无恤?”

    “前几天我收到楚国来的消息,说是齐国陈氏派人见了楚国令尹子西。我怕齐楚之间有异动,就想找人给无恤提个醒。至于为什么让黑子去,是我有私心。一来,他去可以替我传信;二来,我想让他在新绛城里等着,等融雪开春了,就把四儿和董石都接到天枢来。你知道,四儿和孩子的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明夷陪伯鲁留在楚国养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祁勇这人我也摸不清,我开春再把医尘带走,你恐怕就要一直留在天枢了。四儿她好不容易盼到与你成亲,总不能让她一直带着孩子在新绛空守着。”

    于安弯了弯嘴角,叹道:“四儿这一生有你这样惦记着,倒也值了。”

    “自我四岁与她相识,她何尝不是这样惦记着我。只是我对不起她,把日子过得这样槽糕,叫她时时替我担心。”

    “这是你我的命。”于安看着篝火上飘飘悠悠的火星,眼中忽暗忽明,“我这些年每次踩在生死边缘上,都觉得这是我的命。命里注定让我在雍城遇见你,让你遇见无恤。你我这些年起起伏伏,生生死死,明明都想过要逃离这样糟糕的日子,可偏偏又都坐在了这里。这是命,逃不过的。齐楚之间的事,我会派人再去查,你不用太担心。我这里有样东西,你先看一看。”

    “这是什么?”我接过于安递上来的一方绢帕。

    “卿相的回信。”

    “这么快?”

    “据说一路跑死了三匹快马,送信的人一回来就瘫了。”

    “卿相这是怕我们对五音用刑伤了她。他对她,终究与旁人不同。”

    “你不打开来看看?”

    “也没什么好看的,定是让我们好生对待五音,开春后再派人送她去新绛,他要亲自审她。”

    “你在赵府住的时日不长,对赵鞅倒是了解得很。”

    “五音比我更了解卿相,所以她才这样有恃无恐。”

    “她若是转投了陈氏,留在天枢麻烦更大,送到新绛倒也省心。”于安拨了拨掉出火堆的松木枝。

    “嗯。这信你给五音看过了?”

    “没有,想等你明天一起过去,然后帮你把‘锁心楼’的钥匙拿到手。”

    “谢谢你。”

    “这回又谢我什么?”于安侧脸看着我。

    “谢你什么都不问,就费心帮我拿钥匙啊!”我把头靠在自己膝盖上,歪着脑袋冲他笑。

    “你这话一说,我是想问都开不了口了。”于安耸肩一笑。

    “也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只是我要找的东西说起来太复杂,连我自己都还理不清楚。”

    “理不清楚,就先放放吧!起来,用你的新剑和我过几招吧!”于安起身,把手递给了我。

    我一把拍开他的手,笑道:“和你动手,三招之内我必死无疑。”

    “那我不用剑,再让你一只手。”于安解下佩剑丢给我,又笑着将自己的右手背到了身后。

    “背右手!你别这么瞧不起我啊!打伤了你,我怕你巽主的面子挂不住。”

    “刚刚还说不敢,让你一步,你就猖狂起来了。”

    “这两个月可是有个人天天在我耳边夸我天资聪颖,有当刺客的天赋。打你一个没剑的残手人,谁怕谁啊!”我腾地站起身,捆紧袖口,扎牢足衣。

    “那就试试吧!”

    于安虽说让我用真剑与他过招,可我怕自己习剑不久把握不好分寸刺伤了他,最后还是决定改用松木剑。我换剑的时候,于安在我身后笑得极开心,我依稀觉得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这样大笑。

    我与于安过招,目的不在制胜。若能接住他七八招,再蹭到点衣角,我就很满足了。可我步步紧逼,他却频频躲闪,空叫我一个人在院中舞得花哨。

    “不要让我,你出招啊!”我用剑指着他的左手,大声嚷道。

    “来了!”于安一笑,猛地欺身向前。

    我屏住呼吸,只见火光一闪,人影都没瞧见,剑已离手。

    “你……”

    “我怎么了?”于安看着我,脚下一动,我来不及惊呼已往后倒去。

    身子落了地,后脑勺被人一掌捧住。睁开眼,于安就半俯在我身上,一根三寸长钉从他袖中滑出一下顶住了我的咽喉。

    “现在,你死了。”他寒星冷月般的眼睛含着笑盯着我。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颈间有寒气针砭入骨。可这一刹那,我却好像突然明白了四儿和阿羊为什么会那么死心塌地地爱着眼前这个男人。

    “怎么了?还要用木剑替我留脸面吗?”于安手指一转,掌中的长钉不见了踪影。

    我想起自己刚刚换木剑的蠢样,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不比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人睡觉去了。从明天起,我再也不练剑了!”我推开于安从地上爬了起来,气呼呼地往台阶上走。

    “明天,我来陪你吃早食。”他笑着弯腰捡起自己的佩剑。

    “走好,不送!死人不吃饭!”

    我砰地一声关上房门。门外枫吟松涛中,传来低低的笑声。

第270章 山楼锁心(三)

    五音的伤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好了,可这三月卧床昏迷,她人也瘦了,皮也松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再见她时,她虽用蕙草油梳了光滑的高髻,也敷了厚粉,涂了口脂,但一个女人一旦开始衰老,便催枯拉朽,势不可挡,就彷如夏末庭院里的红芍,花虽犹立枝头,可只要轻轻扯下一瓣,其余的花瓣便会哗啦啦落地,只剩下早已**的一枚花心。

    五音看到赵鞅的回信时,脸上的表情无甚变化。我向她索要“锁心楼”的钥匙时,她很爽快地就将一枚青玉镂雕的海螺放在了我手上。

    “这就‘锁心楼’的钥匙?”我掂着手中沉甸甸青玉螺又惊又疑。

    五音示意我将两副钥匙交给她,用其中一柄轻轻地插入玉螺,上推一格,左拧一格,两副材质、形状截然不同的钥匙就奇妙地组合在了一起。

    “这是鲁国公输班制的玉螺锁,这是开锁油,你开的时候别太用力,若拧碎了,还要送回鲁国去修。”

    “多谢。”

    “哼,你这小姑娘就是太较真,其实有些事,知道比不知道更痛苦。你说对吗?巽主?”五音勾着嘴角,瞄向身旁的于安。

    于安没有回应,只拉了我的手道:“我们走吧!”

    “好。”我起身,两个佩剑的男人替我们打开了房门。

    “乾主,‘锁心楼’里碰上什么看不懂的,记得来问我。”五音端起案几上的热水,笑着饮了一口。

    锁心楼,锁心楼,我以为众人口中的“锁心楼”定是震卦院中那间盖青瓦的二层小楼。可哪知,于安带着我一溜出了震卦的后门,一口气沿着门外上山的小道走了五六里路。

    此时,谷中积雪早已尽褪,可山上却仍是一片冰雪世界。玉屑似的雪末儿在眼前疏疏地飘着,不知是来自空中,还是枝梢。脚下的路结着薄薄的一层冰,一踩就碎,咔嚓咔嚓,伴着我们一路往山腰走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山道眼看就要走到底了,于安带我绕过一棵参天的雪松,那山洞就豁然出现在我面前。它高嵌在一面岩壁之上,洞顶的青石岩上还垂着几十根一尺多长的冰凌。洞口被大石封堵,只留一扇青铜大门,门上一把极精致的青铜长锁。

    “这里就是‘锁心楼’?”我站在山洞面前抬头仰望,洞口顶上那些银条儿似的冰晶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天枢历年来的密报都存在这里。你待会儿进去拉紧我的手,我们先找到石梯,上了石梯再把洞壁上的铜灯都点上。不然里头太黑,万一踩空了,是会要人命的。”

    “这洞有那么大嘛,踩空了还会摔死人?”

    “你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于安这么说时,我只当他言过其实。可等我们一盏盏点亮洞中的油灯时,一个巨大的洞穴出现在了我前面。站在洞底抬头望去,只觉得半座山都被这岩洞掏空了似的。若遇上兵祸,在这里躲上七八百个人绝对不成问题。但“高大”只是其一,此处之所以被称为“楼”,是因为山洞之中有好几块巨大的青石平台,这些平台靠着左侧的洞壁一阶阶升高,直往那看不到头的石顶而去,犹如空中楼宇一般。

    “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我踩着石阶踏上第一层平台,这里整整齐齐摞放着三十几只大木箱子。

    “这是近两年天枢收到的重要密函,按国名归整。晋国和齐国的多些,就又按氏族、大宗分类。”于安一边说一边打开了手边的一只木箱,“这一箱是关于智氏的,密报抄写在竹简上,底下的是去潮气的木炭和干絮,一年一换。等五年一到,再由总管五音和相关的主事舍掉一些不重要的消息,将重要的抄录在新的竹简或山羊皮上。你若是想找十几年前的消息,得再往上爬三层,那里有几箱山羊皮,几箱陶泥板,还有些零碎的竹简。”

    “你知道的倒是很清楚,这里你经常来吗?”我从箱子里捞起一卷竹简,随手抖开。

    于安一愣,顿了顿道:“怎么可能常来,只蒙着眼被五音带进来两次。那两次也只帮着理了理下面两层的箱子。今天,我既自告奋勇要陪你来,总要先跟震主打听好洞里的布局。”

    “你是得多问问,毕竟现在你才是天枢的总管,这里以后都要靠你打理。”我把手头的竹简卷了卷重新放回箱里,又抬头看了一眼高处大小不一的岩石平台,“这里的箱子比我想象的要多很多,我怕是要在这里耗上几天了。”

    “你想找什么,我可以帮你一起找。”

    “不用了,我先随便翻翻。你今天谷里的事情多,不用陪我在这里耗着。你只要让阿羊给我送些水和吃的就好,等天黑了,我自己会下山的。”

    “山路滑,天黑了,我来接你。”于安把火把交到我手上。

    “嗯,也行。”

    “那我走了。”于安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回头又道,“昨天晚上,对不起……”

    我一听,扑哧一声就笑了:“对不起什么呀,我还要谢足下不杀之恩呢!”

    “阿拾,我从没想过要杀你。”黑暗中,他的声音有些发涩。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拿火把在他脸上晃了一圈,嗔怪道:“你这人怎么如此开不得玩笑?你呀,以后少说好听的话夸我,什么有天赋,我将来要是得意自满找人比剑,冤死了也算你的错。”

    “嗯,好……我走了。”

    “好什么呀?你看得清路吗?”我话没说完,眼前的人已经纵身跃下石阶,消失在了黑暗里。我摇头自嘲一笑,心道,自己这样拙劣的剑术居然还敢同他这样的高手对招,果真是活腻了。

    于安走后,我打开智氏的几只箱子看了看,又打开赵氏的几只箱子翻了翻。智氏的不少事情,我在秦国就早有所闻,因为毕竟它是晋国仅次于赵氏的大族,秦人关心它的动作不足为奇。而赵氏的箱子里,对赵鞅一宗记录甚少,多的都是旁系小宗的密事。六卿之乱发生在十几年前,若想查明阿娘的身世,我恐怕得到最高层的羊皮卷上去找。

    我手持火把沿着石梯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去,越往上,风声越大,越往上,越是心惊。这石梯极陡极冷,一级级往上,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爬到第三层岩石台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从石梯上跳了下来。回身望去,洞底几点微弱的灯光几不可见。

    这黑幽幽的山洞是天枢的“心”,这一个个箱子就是它出生以来所有的“记忆”。它把它的快乐,哀伤,光明,卑劣,全都藏在这里。而这一刻,我就站在它心里。

    日出入洞,月升下山,我在“锁心楼”里一连待了四日。

    第五日,我正在翻看楚国的几只木箱时,于安打开了洞门。

    “这么快就天黑了呀!你等等我,我看完这一卷就下来!”我眼不离卷,随口喊了一句。

    “好。”于安应了我一声,温文清雅的声音在山洞里悠悠荡开。

    我看完手中的竹简,合上木箱,绕着岩石台一盏盏地吹灭洞中的油灯。

    于安手持火把站在石梯的最末一级上等着我。

    “于安,我之前有没有夸过你声音好听?”我小心翼翼地爬下石梯。

    “没有。”

    “哦,你声音挺好听的。”我跳到他身前,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微微一笑,转身朝洞口走去。

    洞门一开,雪地上刺目的阳光扎得我一下就闭上了眼睛:“天还没黑呢,你怎么就来接我了?扎得我眼睛痛!”

    “你要是在洞里再多待几天,你的眼睛才真要废了。”于安伸手捂住我的眼睛,“今天是岁末,他们在我院子里烤了一只山猪,兑卦的女乐们也都来弹琴歌舞助兴,我想你喜欢热闹就提早来接你了。”

    “这么快又岁末了啊。”我缓缓睁开眼睛,可一见到光,眼睛还是不住地往外流眼泪。

    “先闭上吧,我背你走一段。”于安俯身不由分说地将我背了起来,“你去年岁末怎么过的?”

    我闭着眼睛趴在他肩上,想了想道:“去年岁末,我在从艾陵回宋国的路上,那天刚好经过一个村子,有人在村口祭祖,热闹得很。”

    “他们请你吃酒了?”

    “没,叫几个小毛孩把我的干粮都抢跑了,饿了我整整一天。”

    于安轻笑一声,没有说话,我于是又问:“那去年岁末,你是怎么过的?”

    “没怎么过,四儿有了身孕,就简单备了些酒祭祀了董氏先祖。”

    “你刚回新绛那会儿,卿相就没让你娶别家大夫的女儿?”

    “给找了个大夫家的嫡女,但四儿自幼待我情深,董石也该是我的嫡子。”

    “是啊,她八岁认识你,一爱便爱了那么多年,若说情深,没人比得上她。”

    “嗯。”

    “只可惜,我那套嫁衣才绣了一半,你们的婚礼我也没能参加。不然,也总有个亲人替她梳梳头发,穿穿鞋,陪她坐上那辆出嫁的马车……”我叹息着睁开酸痛的眼睛,山路旁的雪松上飘下一阵水晶似的雪末,那雪末儿飞旋着,闪着夺目的光,一路飞进我的记忆。

    我闭上眼睛,心越飘越远,身子越来越轻。碎冰之声渐渐远去,有风在我耳边呓语,阿拾,你这次回去,他若不能像以前那样待你,你就回来吧……

第271章 木槿花忆(一)

    于安背着熟睡的我一路从山上回到了谷中,商的一曲《子衿》叫我猛地从白雪纷飞的睡梦中惊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夕阳下,于安背着我站在巽卦的院门外,红紫色的晚霞横斜一地。

    “我居然睡着了,你怎么也不叫醒我?”我从于安背后跳了下来。

    “眼睛好些了吗?还疼吗?”他低头打量着我的眼睛。

    “没事了,就是洞里待太久被雪光晃到了。”我探头往巽卦的院子里看了一眼,正在捻弦唱歌的商看见了我就朝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冲她挥了挥手,转头对于安道:“我想先去看看五音,你能让阿羊给我准备个食盒吗?我还要一壶松香酒。”

    “这个时候,你去看她做什么?”于安听到五音的名字颇为诧异。

    “我有些话想问她,问完了就回来。这里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等我从五音那儿回来了再同你们一起热闹。”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用了,那边还有守卫。再说,我打不过你,难道还打不过五音吗?”

    “我不知道你要问什么,只是五音对你说的话未必都是真的,你自己掂量着听。”

    “知道了。我之前有说过你很啰嗦吗?”

    “以前没有,现在说了。”他微微一笑,低头整了整身上青衿长袍,转身进了巽卦。

    阿羊很快就把我要的东西送了出来,天枢难得这么热闹,她一张小脸喝了酒红扑扑的,甚是娇美。

    这厢是琴瑟和鸣,人声鼎沸,另一厢却是凄冷庭院,寂静无声。

    我拎着食盒走到五音房门外,门口的两个守卫见到我立马迎了上来。我表明来意,他们互看一眼便为我打开了房门。

    五音正如我几个月前见她时一样端坐在猫眼石串成的珠帘后,不同的是,她此刻的饭桌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一碗黍粥和一碟腌渍的干菜。

    “这个时候,乾主不去同众人守岁,到我这儿荒凉地来做什么?”五音低头喝了一口黍粥,案上那一小碟干菜似乎一动都没动过。

    “我给夫人送点吃的来。”我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粱米饭,一盘烤炙的山猪肉,一盘泡水新煮的蘩菜和一小豆盐渍的青梅酱。

    五音看了一眼,笑道:“没想到巽主那双杀人的手,倒挺会持家的。‘锁心楼’你去过了?”

    “去过了。”我拿出两只红底描双鱼纹的耳杯放在五音面前,满满地斟上一杯清冽醇厚的松香酒。

    五音端起酒杯闻了闻,仰头一口饮尽:“那你在里面都看到什么了?”

    “二十多年前,范府曾有个名叫舜的女孩,她是谁?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既这么问,自然已经知道她是谁。”五音提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依旧饮尽。

    “她是我娘?”

    “你说呢?”两杯松香酒下肚,五音的脸已经红了,她用食箸夹了一片炙肉放在青梅酱里沾了沾,却迟迟没有送进嘴里。我又给她倒了一杯酒,她放下食箸也喝了。

    “我有五个月没有喝酒了,真烧心啊!”五音捏着空耳杯,把鼻尖凑到杯底深深地闻了一口,然后笑着又把酒杯递到了我面前。我给她斟上了酒,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眼神却渐渐地穿过我远远地飘开了,“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约莫只有十二岁,一头长发生得同齐地黑锦似的,又柔又亮。明明还是个孩子,却偏偏喜欢在耳边簪花。她那天就穿了一件素白的单衣骑在范吉射的肩膀上,按着他的脑袋从那木槿花枝上摘花。摘一朵,扔一朵,扔了一地的花才选了朵桃中带紫的簪在耳边。范吉射是谁,晋国上卿范鞅的儿子,范氏的世子,新绛城里杀个人跟杀只鸡一样的人。可你阿娘就骑在他头上,娇娇地喊,左一点,右一点,高一点,低一点。我那时候就想,这世上的人果真是一人一命,我同她那么大的时候,天没亮就要随老父出船打渔,打渔回来还要卖鱼、洗船,熬夜补渔网。可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仰着一张比花还美的脸,在树底下喊,左一点,右一点,高一点,低一点……”

    “我娘是范氏的女儿?”五音口中的阿娘是我从没见过的阿娘,我盯着五音的嘴,脑中浮现的却阿娘死时那张蜡黄憔悴的脸和她瘦得只剩下骨架的伤痕累累的手。

    五音看着我,可我的眼泪已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你外祖母是范鞅最疼爱的胞妹,你娘是范吉射的表妹,十岁之前养在鲜虞国,十岁之后一直住在范府。范家老主母无女,待她犹胜亲女。范吉射恋慕她,恨不得把什么好东西都送给她。不过她那张脸也的确值得这天下最好的东西。”

    “那范吉射是我阿爹?”

    “哈哈哈,他倒是想。可惜,你阿娘另有心上人。”

    “你如何知道?”

    “范氏宗主范鞅那会儿还是晋国的上卿,赵鞅每三日就让我到范府给范氏主母送鱼羹。那日我出府时路过花园,瞧见你娘红着脸躲在墙根底下,墙外有人唤她,阿舜,阿舜,你还在吗?我要见你。”

    “谁在喊她?然后呢?”

    “然后,我就帮了她。我帮她翻墙逃出了范府,帮她见了墙外的男人。你说,我那日如果不帮她,会不会这世上就没有你了?会不会她也就不用死了?可我就是想要看她翻出那面高墙,我就是想叫她受些尘世里的苦。凭什么她就不能受苦,不能颠沛流离。她死的时候,她的脸还白吗?还嫩吗?她还能骑在别人头上摘花,摘一朵,扔一朵吗?哈哈哈哈……也活该她短命,谁叫她爱了不该爱的人,生了不该生的孩子。”五音借着酒劲跪直了身子,隔着一张案几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你倒是个尘土里长大的孩子,可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不喜欢你。现在,我更讨厌你了。”

    “很好,因为我也不喜欢你!”我扣住五音的手腕狠狠地甩开,“你我本就不是什么可以互相喜欢的关系。只是我不明白,你今日为什么要故意同我说这番话,你有什么目的?”

    “我没什么目的,我只想告诉你,这世上同你最亲的人不在新绛,而在临淄。你该帮的人也不在晋国,在齐国。”

    “齐国?你果然投靠了陈氏!为什么?”

    “为什么?当年,若不是赵鞅因为一己私欲杀了邯郸大夫赵午,赵午的儿子就不会反,范氏也不会反,晋国就不会乱。你知道,一场六卿之乱死了多少人,有多少*离子散,家破人亡就是因为他赵鞅觊觎邯郸城里的五百户卫民。他赵氏这些年的风光,全都是用别人的命堆出来的。”

    “你恨卿相?”我惊愕。

    “我早就说过,我不爱他。”

    “你爱的人……死在六卿之乱里了?”

    五音沉默了,她的脸被酒烧得通红,可眼睛里却惨淡一片。让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四下弥漫,她举杯又喝了两口辣酒。

    “我父亲是谁?”

    “我不知道。”五音重重地放下酒杯,起身拎起案几上的酒壶,高声道,“你走吧,我喜欢一个人喝酒。”

    “‘锁心楼’最早的几只箱子里,有好几处文字都被人故意用黑漆划去了,黑漆划掉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五音背对着我掀开里屋的珠帘,“二十年前,赵鞅新建天枢时,天枢的总管不是我,放在‘锁心楼’最高处的几只箱子也不是我封的。”

    “那是谁?”

    “你认识的一个人。”

    “谁?”

    “太史墨。”

    离开五音的院子时,暮色已落,我沿着谷中小路来到巽卦的院门外,院子里依旧热闹非常。弹琴的,舞剑的,调笑的,叫骂的,嘻嘻哈哈闹作一团。我在门外站了片刻,转身独自回了乾卦。

    楚王的“绕梁”琴端端正正地摆在床榻边的案几上,我以指勾弦,“铮——”的一声响,曼妙的琴音在黑暗中悠悠荡开。

    我忽然想起阿素,想起她在齐宫时看我的眼神,想起那日她月下抚琴时对我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问神琮、夏禹剑、璇珠镜,我终于知道阿娘在智府密室里为什么可以那样轻易地将范氏三宝许给盗跖。

    幽王璇珠镜,那兴许就是她日日摆在案头对镜描眉的梳妆镜。她根本就不是什么低贱的侍妾,她出生在云端,却因为我的出生被人唾弃,被人脚踢石砸,最后连一双手都没有洗干净,就孤零零地死在了千里之外的秦地。我该给她洗把脸的,我该帮她把指甲缝里的黑泥挖干净,我至少该为她再寻一朵木槿花,再唱一支晋国的小调……可我什么也没做就一把火烧了她。我跌坐在地上,胸口痛得像是要裂开,忍着,抽噎着,不可抑制的痛哭声终究还是在耳边响起。

    周王四十一年春,于安派了一队勇士护送我和五音回新绛,黑子与医尘同行。

第272章 愿言思子(一)

    到新绛时,刚过了三月,浍水边绿茵遍野,蝶舞蜂鸣,春意浓得像是一方绿锦,裹得人喘不过气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新绛城灰黑色的城楼已近在眼前,五音却忽然说要下车走走,我念她近乡情怯于是陪着下了马。

    四月春暖,浍水边的岸堤上随处可见挎着竹篮,背着竹筐的少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女临水,采的是河中之荇;少年徘徊,看的是那低头采荇的姑娘。五音站在河堤上,默默地注视着水边一对互相试探,嬉笑追逐的男女,回忆如流水般在她眼中流淌。

    “夫人有多少年没回新绛了?”我走到她身边。

    “你今年几岁,我就有几年没回来这里了。”

    “十七年……夫人和卿相既有十七年未见,要先梳梳头吗?”我从怀中掏出梳篦递到五音面前。五音接过,抬头好笑地看着我:“你这小儿还挺有趣。我离开他时是我最美的时候,我如今老成这样,难道还想靠颜色博得他垂怜?”她今日未施脂粉,疏淡的眉毛和苍白的面庞让她看起来黯淡,然而温婉。

    “卿相还在病中,夫人又是故人,想来他也不会听信我那些‘凭空’捏造的‘罪名’。夫人可以安心在赵府住下来,只是夫人若还想为陈氏效力,怕是要与我时时见面了。”

    “放心,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五音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头对着绢绢河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啊,我多么希望,当年他渡河时没有坐上我的船,我没有对他说那么多该死的话。把一个人从河的一边送到另一边,竟送了我一辈子的时间。”五音默默地凝望着脚下日夜奔流不息的河水。良久,她转身离去,那一转身似是将所有记忆都沉在了身后的河流里。

    不远处的官道上,从新绛城的方向驰来一匹快马,骑马的人跳下马背冲我们高声喊道:“敢问,这是去赵府的车队吗?”

    “正是。”我上前应答。

    “诸位请赶紧随在下入城吧!我家世子已在府中恭候多时了!”

    他在等我!侍从的话仿佛在我脑中劈下了一道惊雷,黑子哇啦哇啦地冲我张着嘴,可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从楚国到天枢,从天枢到新绛,我一路辗转奔波,无非是想再见他一面。可一想到他此刻就站在赵府的门口等我时,我的心突然就虚了。它突突地狂跳着,越跳越往嗓子眼挤。

    没等自己回过神来,我已经翻身上马,提缰掉转了马头。

    五音低头笑了,我幼稚的怯懦在她的淡然面前显得格外可笑。

    黑子跑上来一把拉住我的缰绳,惊讶道:“你干什么呀?城门在那边呢!”

    “你先带人进城吧!”我夺过缰绳,慌乱奔逃。

    黑子一急,追在我马后大叫:“臭丫头,你让我见了卿相说什么啊——你让我跟赵无恤怎么说啊——喂——”

    风呼呼地刮过,纷乱的心跳合着急促的马蹄声淹没了黑子的声音。这一刻,我无法思考,只提着一口气狂奔出去五六里地,直到把车队和那座让人喘不过气的城池远远地甩在身后。

    我不敢见他,我不敢。

    我甚至不敢在脑中想起他的脸。

    两年了,没有迫不及待的相见,没有乳燕投林后的哭诉,没有指责,没悔恨,面对近在咫尺的重逢,我怕,怕得全身发抖。自我决定回来见他的那日起,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我漫无目的地在风中狂奔,却不知道自己在逃离什么。

    河流消失了,树林退去了,远山是一抹浅浅的灰,身前是一片高过马头的凄凄萧草。停马驻立在春日的原野上,束发的木簪早已不知所踪,散乱的长发几欲逐风而去,眼泪终于漫出眼眶滑下面颊。

    红云儿,红云儿,你可还怪我,恨我,想我,爱我,要我……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耳畔是寂静原野的呼吸,一起一伏,温柔而坚定。

    策马回城,入城时,太阳已经偏西。

    赵府的大门紧锁着,我拼命敲门,府里的家宰终于匆匆赶来。

    “巫士怎么才到?”

    “你家世子呢?”

    “世子陪新来的女客去见家主了……巫士今晚是要在府里用晚食吗?太史现在应该也还在……”家宰示意身后的小仆牵走大喘不已的马,我此刻满脑子只有无恤,依稀听他说了几句,就急急道:“晚食不用备了,只麻烦家宰告诉你家世子,就说我在府中园囿等他。”

    “园囿?”

    “对,多谢!”我说完提裙便跑。之前怕得不敢见他,现在却火急火燎恨不得即刻就能见到他。女人的反复无常,别说男人不懂,有时候连女人自己也未必都懂。

    初春微凉,我迎着风一路飞奔入园囿。兰草未开的草地上,那棵熟悉的老槐已等不及春深日暖开出了大片大片素白的槐花。花朵如云似雪,聚在树梢,落在树下,令人叹息的美。

    我停在树下,抬头仰望枝头繁花,那如蜜的花香让时光在我眼前流转飞逝,然后停驻。那一夜,他牵着马站在我屋前,我穿着大红嫁衣推开房门,一眼就对上了他醉人的笑,迷人的眼……

    红云儿,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我靠坐在槐花树下静静地等待着我的良人,放松后的疲倦犹如一帘黑幕将我彻底席卷。一个多月的舟车劳顿后,我听着耳畔花落的声音沉沉睡去。

    梦里不知光阴几许,再睁开眼时,老家宰正站在我面前,一脸惊讶。

    “巫士,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家世子出城骑马去了。”

    “骑马?”

    “我家世子妇喜在月夜骑马饮酒,所以……”

    所以,他不见我,他陪她骑马出城了。

    朱颜酡,美人笑,今夜他们的马头是不是还挂着我酿的美酒?月下飞驰,醉卧河畔,该是怎样的美景。

    我讷讷地起身,如水的月光隔着树冠倾泻而下,眼前一地槐花白得凄清孤寂。

    春未尽,花已落,我终究成了那个旧人。

    这一夜全是梦,梦里都是旧事。高兴的,难过的,害怕的,感动的,前一眼还梦见暴雨过后的悬崖上被他高高地举过头顶,下一眼就看见他躺在竹屋里一遍遍对我说,撑不住了,你可以来找我。但如果你敢逃走,我绝不会原谅你!你记住我的话,绝不。

    他赵无恤的绝决,我终于也尝到了。

    再醒来时,头顶是满绘祥云的屋梁,鼻尖是熟悉的降真香。小童跪在我床旁,笑着扑上来:“巫士,你可醒了!”

    “师父呢?”

    “巫士没听见我昨晚说的?太史去年秋天就搬到浍水边的竹林里去住了。就昨儿回来了一趟,理了鬓脚,修了胡子,穿了新做的巫袍去赵府见巫士。可惜没见着,吃了晚食就又回竹林去了。”

    “我现在出城去见他。”

    “不行!巫士不是说,今天一早要去赵府吗?我都已经差人去说过了。”小童转身从衣箱里捧出一套崭新的衣冠交到我手中,献宝道,“这是太史前年替巫士做的新衣,这紫珠墨玉冠也是国君祭天后不久赏下的。巫士那么久没见赵世子,总要好好打扮打扮。”

    小童不容拒绝地替我梳头、更衣,我看着镜中熟悉的面容,却心苦如荼。

    他今日会见我吗?见了,我要说什么?不见,我又该怎么办?

    见或不见,泪绝不能落,绝不。

    驾车入了赵府,按礼先去见了赵鞅。赵鞅此时仍在病中,虽没有极重的病症,但整个人看上去苍老消瘦了不少。医尘在屋里走来走去,准备着浸浴用的药汤,他就靠在床榻上同我说话。我这两年的事,赵鞅一句未问。五音叛赵投陈的事,他也半句未提,只夸了我卫国一事办得不错,让我去家宰那里领赏。

    我出门,早已侯在门外的老家宰递给我一份礼单。赵鞅的赏赐太多,家宰已派人另外装车替我送回太史府了。

    我行礼谢过,抿了抿唇还未来得及开口,老家宰已叹了气,为难道:“巫士是想见我家世子吧?可不巧,世子一早又受魏世子相邀过府议事去了。”

    “他又走了?”

    “巫士可要再等等?”

    “无妨,我去魏府等他。”记忆里不管我在哪里,总是他来寻我。如今,他不来,便由我去寻他吧。

    站在魏府对街的梧桐树下,我从清晨等到了午后。

    四月的春阳将树影间细长的人影慢慢变短,继而又缓缓拉长。魏府大门里有人进,有人出,可唯独不见他的身影。

    傍晚,天色暗得发黄,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打在梧桐叶上。昏暗的天空开始发亮,白练似的雨幕倾倒而下。我站在暴雨之中,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突然恍然大悟。

    他根本就没来魏府,他赵无恤只是不想见我。

    大雨急急地下着,雨水顺着头发直往嘴里灌,我滴着水,咬着牙,一路硬是拖着僵直的双腿走回了赵府。赵府门外,暴雨过后的天空已经开始发亮,几个青衣小仆正拿着扫把在门外拼命地扫水。

    他送客出府就站在门边。

第273章 愿言思子(二)

    我一眼看见了他,他一眼看见了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地间繁杂的声音在这一刹那间全都消失了。

    两年多的分别,几百个日夜遥远的思念骤变成了面前短短的十步。

    “红云儿……”我望着梦中的身影不禁哽咽出声。

    无恤长眸微眯地看着我,冷冷地,带着我不熟悉的神情。

    心微微发痛,冰冷的袖管里有雨水顺着手臂不停滴落,向前一步,再一步,颤抖的呼吸让原本狼狈不堪的一刻更加狼狈。

    台阶上的人终于动了,在我迈上台阶的一瞬间,他漠然转身离去。

    府门外扫水的小仆见他走了,呼啦啦提着扫把跟了进去,“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我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僵立着,直到身后有温暖柔软的手轻轻地拉住了我的手。

    “阿拾……”她哽咽轻唤。

    我颤抖着反身抱住来人,终忍不住放声大哭。

    这两年,我不是不委屈的。可一路生病,晕倒在商丘大街上时,我没有哭;卖身为奴,替人洗衣抹地时,我没有哭;家宰散借酒撒疯,扑在我身上恣意戏弄时,我没有哭。兜兜转转终于回到这里,我却抱着我的四儿,站在大雨过后的长街上嚎啕大哭。

    我爱他,所以离开了他,可他真的爱过我吗?

    以前的每一次重逢,四儿无一例外都会哭成个泪人。可这一次,她没有哭。她紧紧地抱着我,温柔而坚定。我的四儿早已是一个母亲,这世上还有谁可以比一个母亲更加坚强。她抹去我满脸的泪,笑着说,阿拾,我们回家去!

    浍水边的小院,四儿烧了水,替我换了衣服。我靠着她的肩膀坐在屋檐下,她摸着我的头愤然道:“他负了你,我们也不要他。明天,我就把这两株讨人厌的木槿花都铲掉!”

    “不。”我摇头,“错不在花,在我。那日我该随车队一起入城,至少那时他还愿意等我。”

    四儿看着我憋红了脸,憋到憋不住了才叹声道:“傻子啊,傻子,他赵无恤等的是五音,五音一下车,他连你在不在车里都没看就直接入府了。前月,他还领了一个大肚子的乐伎入府,那乐伎再过两月就要临盆了,他若真还怜惜你,就别让赵府的人请你给他的大子唱祝歌。”

    他有孩子了……

    他有孩子了……

    我抱着四儿一动未动,心却仿佛在一瞬间被人揪出胸膛一把丢进了深水。话说不出,气透不了,只一双眼睛不住地往外渗水。

    淋了一场大雨,听了四儿一席话,我便病了整整半个月。

    起初只是风寒咳嗽,后来到夜里就一阵阵地发热,一阵阵地发冷,胸口热得如火烧一般,背后却全是冷汗。四儿不分昼夜地照顾我,我怕把病气过给她,熬了三日就死活把她推走了。她家里有个小的,离了她,据说成天哭闹,我这半个阿娘做得实在糟糕。

    医尘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问我夜里睡得好不好。可怎么算好呢?我整宿整宿地做梦,梦里倒没有无恤,只有扶苏馆里的歌女唱到力竭的高音和艾陵城外大片大片的雪原。

    半个月过去了,门外的药渣越堆越高,缠绵的心病在医尘的妙手之下也总算有了点起色。

    这一日,我整了容色到市集上买了一只红毛锦鸡和一大袋新鲜的蔬果后驾车出了城。

    春日的竹林,到处都是新生的嫩竹,史墨的竹屋就盖在离夫子墓不远的地方,偌大的屋子加上外头的篱墙一口气占了两三亩地。

    竹屋内,熏炉、锦榻、书架、案几、莞席一样不缺,就连太史府中那盏楚王送的鹤鸟衔枝十六盏树型灯也都被史墨搬来了这里。

    我原以为史墨此番搬出太史府是要体会夫子当年的清苦,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若打开墙角那只大木箱子,怕是连蜀国的芳荼、制荼的小炉、饮荼的陶器都一应俱全。

    我放下东西,打扫了屋子,熬了鸡汤。可等了一个多时辰,却仍不见史墨的踪影。无奈只得出门去寻,人未走出竹林,就望见一个头戴青笠的人坐在浍水边钓鱼。

    “姜太公钓鱼,钓的是文王。咱们太史公钓鱼,钓的是什么呀?”我拎起史墨身旁空空如也的鱼篓,笑着揶揄。

    史墨没有回头,只起身将手边陶罐里的蚯蚓全都倒进了水里,“回来了也不先来看看师父,劣徒实在该打。”他转身拿鱼竿在我头上狠敲了一记。我捂着头直叫疼,他拎起渔具就往竹林里去。

    “师父,等等我。”我小跑着追了上去。

    “脸色这么难看,病了?”史墨在屋中案几后坐定,手里端着我新盛的一碗鸡汤。我笑着催他尝尝味道,他却放下陶碗,蹙着长眉道:“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可还是放不下无恤?”

    “哪里是放不下他,是放不下师父你呢。”我端起陶碗奉到史墨面前,努力让自己笑得更灿烂些,“这是宋国扶苏馆里的厨娘教我做的,别看汤色清,里面可有大功夫。怕师父你牙口不好,我还特地剥了鸡肉,剁了鸡蓉丸子,你快趁热尝尝,一碗卖两金的好东西呢!”

    “为师头没昏,眼没花,能走能吃,有什么叫你放心不下的。”史墨轻叹了一声,接过陶碗喝了一口,又拿勺子舀了颗鸡蓉丸子放进嘴里。

    “好吃吗?”

    “不错。”

    天下珍馐,史墨什么没吃过,今日被他夸上一句,我这烟也算是没白熏。我提袖持勺打算再替史墨添汤,可露出袖口的手腕却被他一把捏住:“只有皮骨没有肉。宋楚之地难道就没什么东西可吃吗?你既然决定要走,就非得分文不带吗?”史墨夺过我手里的长勺径自给我盛了一大碗的鸡蓉丸子,满满的,一点汤水都不带。

    “楚国好吃的东西可多着呢,要不是放心不下你,我都不想回来了。”我往嘴里塞了颗丸子,笑嘻嘻道。

    “那你回来做什么?晋国于你,是祸,非福。你要为师说多少遍,你才明白。”史墨阴沉着一张脸,我此番回晋显然让他颇为懊恼。

    “师父,你认识我阿娘吗?你那夜在尹皋院中见到我时,你就知道我是我阿娘的孩子,对不对?”我放下陶碗,跪直了身子,郑重道。

    史墨闻言一愣,继而冷冷道:“是五音告诉你的?”

    “不是,五音只说二十年前,师父曾为卿相主理天枢,‘锁心楼’里的密函都是由师父整理保存的。天枢以星辰为名,各院以八卦分称,也的确像是师父所为。”

    “所以,你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我娘后来嫁给了谁?五音说她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由着智氏抓走怀孕的妻子,他也死了吗?我阿爹也已经死了吗?‘锁心楼’里最早的几张羊皮纸上缺了几块,上面有我爹娘的消息吗?”

    “残破的那几张羊皮卷是叫洞鼠啃坏了,因上面所载之事太过久远,已没有修缮补全的必要。你阿娘虽与晋国范氏有关,但毕竟只是个外家女,她的事天枢怎会一一记录。”

    “她既是范氏族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那师父为何一直记着她?师父当初收我为徒,又为何屡次问起我娘的事?”

    史墨语窒,他看着我,苍老的双眸里有难以抑制的情绪不断翻涌。我有些发慌,却不愿退缩,只得让自己在他面前坐得更挺直些。

    半晌,史墨垂下双手,一脸凝重地看着我道:“陈年旧事你既问了,那为师亦不再瞒你。你外祖曾是我年轻时的至交好友,天枢谷外的‘**帐’就是我按他旧日留下的图稿所建。我这些年看着你长大,常常觉得你的聪慧机敏大半都承自于他。他离世时,曾嘱托我要保你娘一世平安,可我却没能做到。那一年,你千里迢迢从秦国到我太史府,我见到你这双眼睛,我就知道是上天把你又送到了我身边。天神要再给我蔡墨一个机会,一个信守誓言的机会。为师此生做了很多错事,辜负了很多人,可只有你,你是我唯一可以弥补挽回的错误。我保不了你娘,却再不能让你陷入任何危险。子黯,你听师父的,不要留在晋国,回楚国去吧,无恤也不是你的良人,你和他终究不可能在一起。”

    “所以,师父要替我外祖,替我娘护我一世平安?”

    “是。”

    “我决不能留在晋国?”

    “是。”

    “所以,卿相当年根本就病不及死,对吗?师父骗了我,对吗?”我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讷讷地说出了自己心中可怕的猜测。

    “子黯……你要明白为师的苦心。”

    “这是真的?!”我瞪着史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师父,从没有怀疑过那封信的真假。他告诉我卿相病重,赵氏临危,我就信了,我居然就信了……

    “师父是早料定徒儿读了你的信,就一定会离开无恤?”

    “你自己知道,你待在晋国,百害而无一利。”

    “那宋太史子韦在商丘大街上救了我,也是师父的安排?我,我怎么会这么傻,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奴隶可以自赎其身。子韦肯交出丹书放我走,只因为我是你太史墨的徒弟!”

    史墨拧眉,我嚯的一下站起来,转身就往门外走。

    “子黯。”史墨一贯清冷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停下脚步,他徐徐道:“你这次送来的五音昨日已被卿相捆了双足,坠了巨石丢到浍水里去了。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就是男人的恩爱。留下来,不值得。”

第274章 愿言思子(三)

    五音死了,黑子证实了史墨的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两年,五音掌管下的天枢出了不少纰漏,坏了好几桩晋国的大事。我和无恤在齐国被陈氏苦苦追杀,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身边的暗卫里出了陈氏的奸细。所以,赵鞅很早就怀疑天枢里有人出了问题,但不确定究竟是谁。

    五音入绛后,赵鞅一直没有见她,前日里终于提她来见,两个人关着门待了半个多时辰。开门时,五音面带微笑坐在赵鞅对面。众人都以为,这女人投陈叛赵之事会不了了之。不料想,昨日一早,赵鞅竟突然下令命人在五音脚上捆上巨石,把她丢进了城外的浍水。处死她之前,甚至都没有再见她一面。

    当年,她摆渡送他过河,他坐在她的小船里总也是一见倾心过的,否则他不会把她带回家又送她去了天枢。可如今说杀了便杀了,不查线索,不问凭证,甚至连我这个举报之人都没有招来质询就定了她的死罪。这就是男人的恩爱与恩情吗?我疑惑,彷徨,却没有人给我答案。

    黑子得令要留在赵府替赵鞅训练府兵,于安来信说自己七月回绛,于是我什么也不想,只每日清晨去竹林帮史墨修书,午后去四儿家里逗小石子玩。

    史墨骗了我,可他终究还是我的师父。离开无恤,是我当年的选择;不要我,是无恤如今的选择。史墨在我们中间点了一把火,把火烧得烈焰冲天,尸骨无存的,终究是我们自己。

    太史府、四儿家、竹林,我每日在城里城外来来往往,可两个人,一座城,我与他却再也没有遇见。

    新绛城的天气开始慢慢变热,转眼就到了六月,院中两株木槿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修长的枝条上长满了翠绿色的大叶,花骨朵儿从绿叶之中冒出来,似乎随时都会开出今夏的第一朵木槿花。

    这一日,我拿着小铲正给花泥松土,不经意间却发现枯叶落枝之中端端正正放着一柄梳篦——这是我的梳篦,我在浍水边时交给五音的梳篦。难道……

    我抬起头,初夏日的天空极蓝,远处的河水中,一叶木兰小舟在水光中载浮载沉,有渔女立在船头,撑杆轻唱:“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赵家新入府的乐伎在六月的最后一天生下了一个男婴。那男婴出生时,据说双脚先出母腹,折腾了整整一宿才勉强生下来。只可惜,一出生就没了母亲。

    赵府里没人来请史墨,也没人托我去给那孩子唱祝歌。一个月后,这原本该是无恤大子的男婴就被过继给了赵氏的一户远亲,叫人抱着带离开了新绛城。

    赵世子三年无子,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又送走了。新绛城中,一时谣言四起。

    不堪入耳的,曲折离奇的,好事人口中的故事各不相同。住在赵府的黑子也要凑一凑热闹,特意跑来竹林告诉我,说那男婴其实是个遗腹子,他的父亲是无恤出征卫国时的副将,因在帝丘之战中为护无恤惨死,所以无恤要抚养他的遗孤。但赵鞅不愿那孩子以大子的身份留在无恤身边,故而让人送走了。

    黑子的故事是真是假只有无恤一人知道,可他在府门口见到我的第二日就带着阿鱼去了楚国。

    “陈盘使楚,齐楚将盟,速寻白公,分威散众。”我让黑子带的话,他原封不动地带到了。只是我没想到,无恤居然会亲自去找白公胜。

    齐国想要拉拢楚国夹攻晋国,晋人若要破坏他们的结盟,就必须在楚国弄出些“动静”,好叫年轻的楚王无心理会齐人的邀盟。

    巢邑大夫白公胜,楚王熊章的堂哥、昔日楚太子建的儿子,他在吴楚边境蛰伏多年,厉兵秣马,广纳贤士,是颗绝佳的“火苗”。无恤若能将他点着,那么楚国大地上势必要烧起一场弥天大火。到那时,齐楚联盟自然不攻而破。

    晋国到楚国,山高水远,无恤若在楚都停留半月,转道再去巢邑见白公胜,一来一回,怕是到岁末都未必能赶回来。

    赵鞅的病在医尘的调理下渐渐好了起来,朝政大事处理起来也已得心应手。智氏那边失望是必然的,但也无可奈何。时刻准备着接任上卿之位的智瑶因此懊丧不已,不到七日就一连虐杀了九个府中的小婢来撒气。智府之中,人人自危,我亦然。

    智氏要的是可以求长生的碧眸女婴,而有可能生下这样孩子的人就只有我。

    我在从晋国到齐国的路上来了初潮,现在已经可以像四儿一样孕育一个孩子。这两个月,我私下联络了天枢安排在智府的几颗暗子,想要探查药人的线索。智瑶不知道是不是有所察觉,隔三差五就要招我入府。我每次迈进那扇府门,都担心自己再也走不出来。

    不管智瑶和我聊些什么,我总觉得他一翻脸就会把我关进一间人鬼不知的密室,用我根本不敢想象的方法逼我生下自己不愿生的孩子。一个不行,再生第二个,第二个不行,再生第三个……这样的念头几乎让我崩溃。我已经没了无恤,没了无邪,如果我消失了,还会有谁不顾一切来找我。

    这一日,智府又派人来传我,传话的人一踏进竹屋,我就摔了史墨的一只新碗。

    史墨察觉到了我的恐惧。我的师父是个年近七旬,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不是刀光剑影里的高手,他不会拳脚,不会舞剑,可他是史墨。

    之后,史墨不知对智瑶使了什么手段,智瑶竟再也没有无缘无故招我入府,暗地里跟踪我的那些人也都不见了。我欣喜不已,干脆收拾包袱搬进了竹屋。

    “子黯,为师已经老了,我不可能护着你一辈子。”

    史墨张开他巨大的羽翼保护着我,可他依旧想要我离开晋国,飞去更加安全的地方。一个七旬老人的软磨硬泡,其烦人程度堪比一千只吵闹的麻雀。可他是我的师父,我每次只能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师父,我在等鲁国来的一封信,只要信到了,我办完自己的事就会乖乖地回云梦泽去,或者去更远的地方。

    于安来的时候,正是夏日里最热的时候,屋里屋外暑气蒸腾,热浪滚滚,人最好躺着都别动,一动就是一身大汗。可四儿不怕热,知道于安今天兴许会到,她一早就把董石抱给了我,自己出城等夫郎去了。

    小董石被四儿养得肉乎乎的,还烫人。他往我怀里一钻,我就跟大夏天抱了个火炉似的,汗水刺溜刺溜地往下淌。一个早上,背上的衣服就没干过。我想衣服反正已经湿了,倒不如干脆泡到水里去。

    正午一过,我提了个木桶,抱着董石去了浍水边,把孩子脱光往桶里一放,自己也跟着下了水。小家伙站在木桶里摇摇晃晃,溅上一点水,笑得都快疯了。小阿娘,多一点,小阿娘,多一点。他稚嫩的嗓子又尖又亮,伴着大笑声,一声高过一声。我敢肯定,此时坐在竹屋里闭目养神的史墨一定也能听见。

    “阿拾——石子——你们给我上来!”

    四儿来的时候,我和光屁股的董石玩得正高兴,她在岸上叫了好几声,我们一声都没听见。等听见的时候,四儿娘已经很生气了。

    “他才多大,你就带他下水!你的病才好了多久,就敢在水里泡着不起来!”

    “这么热的天,冻不着的。你看,小石子玩得多高兴!”我推着木桶往河岸边游,一边游一边问,“于安呢,你不是出城去接他了?没接到?”

    “在太史屋里呢。”四儿步入水中去抱桶里的董石,小家伙还没玩够扒住桶沿哇哇乱叫。我正担心局面无法收拾,那家伙被他阿娘一把拽出木桶,屁股一拍,眼睛一瞪就老实了。

    “于安有说这次为什么回来吗?这么热的天,亏他还从风陵渡一路跑到新绛来,天枢山里头肯定比咱们这里凉快多了。”我爬上岸,低头去拧身上的湿衣,才拧干两只袖筒,一抬头,竟发现于安不知何时已站在四儿身后,旁边是扮作男装的阿羊。我赶忙披上岸边的长袍,嗔怪道:“走路这样没声音,要吓死人吗?幸亏我刚才没说你什么坏话。”

    “四儿说你这次回来病了很久?”于安示意阿羊拎走我脚边的木桶。

    “路上累的,现在都好了。你这时候回来要做什么,天枢那里谁在管着?”

    “天枢已交给祁勇代理,卿相说我此番助无恤伐卫有功,特地让司功在国君那里记了一笔赏,赐了一座府邸在城西,另授我城中公职,负责协助亚旅(1)警卫都城。”

    “这可真是太好了!”我握住四儿的手大笑,可转念一想又笑不出来了,“那这府名……”董安于当年的罪名是乱国,赵鞅现在即便有心提拔他的儿子,董氏之名恐怕依旧不能公开。

    “卿相的意思是让太史在姓氏册上给我新编一个姓氏,但我觉得此事无需这样麻烦,我父亲的神位既然就摆在赵氏宗庙之内,那我也就入了赵氏小宗,以赵为氏,以嬴为姓吧!”

第275章 中心摇摇(一)

    “这样也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知于安心里无奈,又轻声安慰道,“没关系的,再等些年月,总还是有机会的。”

    “嗯,总有机会的。现在让卿相高兴就好。”于安伸手从四儿怀里抱过董石,小孩子刚刚还在水里玩得欢腾,一上岸往他娘身上一趴,这会儿都已经睡迷糊了。可迷糊归迷糊,一抱到于安手上,两只嫩嫩的小胳膊一下就紧紧搂住了自己阿爹的脖子。

    晋侯赏给于安的屋子是处旧宅,以前据说是范吉射在新绛城里的一处产业,里面屋子旧了些,庭院也荒废了,但胜在前堂后室布局精妙,房间也多。

    赵鞅的意思是让城中掌管修筑的圬人(2)先修整完毕了,再让于安一家搬进去。可于安却问圬人要了十个工匠,说要自己亲自整修。这么热的天,有谁愿意在外头晒日头监工,所以于安一提议,圬人立马就答应了,还另外多派了两个漆工。

    四儿因为每天要给于安和工匠们准备两顿饭食,所以一大早就会把董石送到我这里来,千叮咛万嘱咐,别让孩子摔了,别让孩子玩水,要记得喂他吃饭,记得午后哄他睡觉。

    他们家的宅子修了两个月,我就当了两个月的阿娘。这辛苦滋味,还不如当初顶日头去给他们家后院割草。不过辛苦归辛苦,有董石在,我几乎每天都能笑上几次,史墨亦如是。

    两个月后,四儿和于安的新家总算修好了。新瓦白墙,红漆的梁柱,齐锦绣的垂幔,赵鞅派人送来了一应家具,我出钱让人在他们后院里栽了一院子的杏树、桃树、榛树,还亲手搭了一个种匏瓜的竹木架子。以后,我的四儿再不用上街买瓜吃了,我的桃花酿也有了着落。

    日子如水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去,浍水边黄叶落尽,寒冬已至。

    这大半年,晋国政局平平稳稳,齐国、楚国、卫国却都闹翻了天。

    在齐国,陈恒虽新立了公子吕骜为国君,但公子骜显然不太信任这个谋杀了自己哥哥的“功臣”,所以陈恒虽仍旧在朝为相,但暗地里却被齐侯和高、国两氏夺了不少权力。

    楚国,巢邑大夫白公胜率领的军队以向楚王敬献战利品为由,披甲入城,一举囚禁了楚王熊章,杀了令尹子西,司马子期,自立为楚王。齐楚两国盟约,瞬间告破。

    卫国,赵鞅扶持了蒯聩为君,但蒯聩因流落晋国多年,极度怨恨曾经背叛他的卫国诸大夫,所以一坐上国君宝座就开始以各种借口诛杀异己。卫国朝堂一时人心惶惶。

    这三国的乱局背后或多或少都有晋国的影子,晋国看似平静的背后也一定暗藏着他国的杀机。这明争暗斗的天下早已是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陷在棋局里的人都能听到弓臂不堪重力的*声。

    弓弦崩,天下乱,似乎已成定局。

    只是不知道最后崩响弓弦的人,究竟会是谁……

    新绛城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无恤回来了。这比我预期的要早很多。

    那一日清晨下了一场小雪,雪片儿很大,但极疏朗,一片片羽毛般浮在静空里。无恤和阿鱼骑着马从西门飞驰而入,停在赵府门外。捧匜的小仆、拿干布的婢子、帮忙整理衣冠的侍妾、还有他双目含情的嫡妻,一时全都涌了出来。拭脸,洗手,拍雪,这热闹的场景一如我当年第一次踏进赵府的那夜,只是场景里的人已经不同了。

    我默默转身离去,断了一只左手的阿鱼突然挡在了我面前。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他惊喜地大叫。

    “阿鱼兄弟,别来无恙。”我微笑着掀开竹笠上覆面的青纱。

    “姑娘这几年去了哪里?可叫主人一通好找啊!快,快,主人就在那边,我带姑娘去!”阿鱼拉住我,边拉边回头冲无恤嚷:“主人,你快看——是姑娘回来了!”他话音未落,府门口的人已齐齐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急忙转头放下了竹笠上的青纱。

    “你还没走?”无恤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身旁的女人亦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默默摇头。

    他冷笑一声,不咸不淡道:“那劳烦姑娘下次要走的时候务必告诉赵某一声,赵某不是薄情寡信之人,这一次,必会备酒为姑娘好好送行。”

    他话中讥讽之意明显,可我没资格介意,当初受史墨所骗一声不吭地迷晕他,抛下他,的确是我的错。

    “对不起。”我艰难开口,声音低哑难听。

    “对不起?姑娘何曾对不起赵某,与姑娘这样的美人**一度还不用付夜合之资,实是赵某得了便宜才对。”无恤冷着脸看着我,紧绷的面容上看不出是气愤,还是嫌恶。但他身后之人的脸上已悉数露出鄙夷之色。

    “那一夜,于你是夜合,于我却不同。落星湖畔,此生此世仅此一夜。你若真想忘了,就忘了吧,我一人记得就好……”

    我退后,他突然伸手捏住我竹笠下的一片青纱。

    我愕然抬头,他却又收了手。

    “你走吧。”他紧闭双唇,沉默转身。

    松林许嫁,湖畔成婚,我们轰轰烈烈爱了一场,到最后竟还是走到了这样的穷途。

    “赵世子如今一切安好,小女之心甚喜。来日离晋,定来相告世子,求世子赠酒话别,以祭旧日种种。告辞。”我冲台阶上的背影亭亭一礼,转身大步离去。今日幸亏戴了这竹笠,否则泪流满面说这几句话,怕是要笑煞旁人了。

    之后的几日,新绛城的市集上、酒肆里,人们传得最热闹的就是赵家世子妇如何鞭打教坊女乐的事。

    无恤那日话中将我比作出卖身体的教坊女,那狄女就真的跑到教坊去找“我”了。

    一个北方狄族的公主,一根长鞭挥地嗡嗡作响,新绛城的教坊里几个身量和我差不多的乐伎都平白挨了她几十道鞭抽,直抽得衣衫尽碎,皮开肉绽。

    四儿告诉我时,一脸担忧。她至今仍担心,我哪天想不开会突然跑到赵府去给无恤作侍妾。她说这样的主母太厉害,我伺候不起。我若入府为妾,怕是三天两头要挨一顿鞭抽,能不能熬过半月都未可知。

    四儿莫名其妙的担忧让我哭笑不得。我只能抱着她告诉她,除非岐山崩裂,三川倒流,否则我不会嫁他赵无恤为妾。再说,他与我盟誓在前,若真要算起来,我才是他赵无恤的嫡妻,那脾气火爆的狄女只能算个侍妾。

    四儿点点头,这才担心起了自己。

    她问我,她是不是该帮于安纳了阿羊为妾,她早看出来那日日跟在于安身旁的少年人,其实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她心慕她的夫郎,亦如当初的自己。

    我听完四儿的话,当下给她的脑门来了颗爆栗子。纳个鬼啊,于安没说,阿羊没说,你操什么瞎心!赶紧再给于安生两个孩子,让他一辈子别纳妾!

    我吼完这句话的时候,于安推开了房门。

    背后说人是非,被抓了个正着,我羞得满脸通红。

    于安微笑着看了我一眼,走过来捏了四儿的手,柔声道,我董舒此生,有你四儿一人足以,纳妾之事永别再提了。

    十年,她等了十年,总算等到了这一天。

    四儿没哭,我在一旁倒是感动地眼眶发酸,只得捂着嘴默默溜出房门。

    房门外,一身劲服的阿羊亦满眼是泪。

    周王四十年,鲁国和齐国在端木赐的周旋下重归于好,鲁国派使臣使齐,齐国归还了原本属于鲁国的成邑,齐鲁结盟近在眼前。

    面对这样的局面,晋侯坐不住了,他要求赵鞅尽快与宋、卫两国结盟,再想办法出兵郑国,使郑国也屈服于晋。

    可结盟之事,哪有这么简单?宋国自恃是商朝遗民,又是公侯之国,国虽小,却未必愿意抛下身段公开结盟。卫国容易些,毕竟卫君蒯聩受了赵鞅多年恩惠,理应报答。所以,周王四十一年冬,赵鞅以邮良为使到卫国与蒯聩商议结盟之事,让世子赵无恤和太史墨一起去宋国“拜访”宋公与宋太史子韦。

    命令下来的时候,我当下傻了眼。

    史墨年老,隆冬出行,别说走到宋都商丘,走不走得到宋晋边界都是问题。赵鞅这道命令,莫非是要让史墨去送死?

    史墨听了命令,亦是忧心忡忡。不过他担心的是——他的女徒要与赵无恤“同车同行”去宋国了。

    等到吃晚食的时候,宫里的第二道命令就传到了竹屋。大意是太史墨年迈,国君体谅其辛劳,改由其弟子子黯代师访宋,与赵世子无恤同行。这一餐,我吃得食不知味。

    十月,在新绛城家家户户都为了岁末祭祖之礼忙碌时,我却要跟着弃我如敝履的“夫郎”一同出访宋国去了。

    出行前,我收拾了包袱坐在无恤屋外的台阶上等他。他的嫡妻在屋里替他穿衣戴冠,套袜穿鞋。一个把鞭子舞得虎虎生威的女人哀哀戚戚在屋里哭成了个泪人。楚国一去大半年,如今夫君刚回来又要离晋往宋,也难怪她心里舍不得哭得这样伤心。可屋里那人曾经也是我的夫郎,我的泪又要往哪里咽。

第276章 中心摇摇(二)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我在北风里抱膝等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旁的阿鱼冻得受不住了,站起身来要去叫门,可一听到门里面的女人哭得凶又不敢了:“姑娘,你快去敲门啊!再拖下去,里面孩子都生出来了!”

    我搓了搓手,呵了口白气道:“你不敲,干嘛让我敲?别叫我姑娘,小心叫你家主母听见了,平白抽我一顿鞭子。”

    “姑娘你能怕她?再说,这里面不是有两个人嘛,一个要打你,另一个可不就心疼给拦着了。”

    “你家主人现在恨不得生啖了我,我可不讨这个没趣。”我站起身走到院中的一棵梅树下。这梅树应该是棵老梅,墨色如漆的曲枝上缀着点点深红色的花蕾,孤独桀骜,比起秦国那片梅花香雪海,更显疏朗风骨。

    我在这里赏梅,阿鱼依旧在屋檐下搓手跺脚。我是心寒,所以感觉不到身冷,他怕是真的冻坏了。我轻叹一声,低头从随身的佩囊里取出自己的陶埙,想也没想,一吹出来便是当年烛椟醉卧马背,去国离乡时哼的那首小调。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靡靡,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为我何求……

    一曲哀歌还未吹到最后,身后的房门已豁然大开。

    无恤站在门后,墨冠束发,青衣裹身,整个人阴沉着一张脸,只腰间那条绛紫色的绣云纹玉带钩腰带还略有些颜色。

    我看着他淡行一礼,转身往院外走去。

    阿鱼搓着手急忙跟了上来,浑然忘了站在身后的那个人才是他的主人。

    天寒地冻,三个人挤在一辆车里,无恤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阿鱼舔了舔嘴巴也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车外车夫一声吆喝,两匹黑骏在寒风中撒开了劲蹄。

    此时未及隆冬,河水尚未结冰,因而我们计划坐马车从新绛到少水渡口,到渡口再转水路,沿少水南下,再入丹水往东,直达商丘。

    从新绛到少水渡口,行车至少需要十日。我此番出发前早就料到与无恤同车会是这样尴尬的局面,于是早早地给自己准备好了打发时间的东西——一把匕首,一捆竹条。行车一日编一个竹篮,晚上到了驿站再把篮子送给驿站的管事,这样入睡前就能让驿站里的人给我多送一盆热水泡泡脚。

    这一日,又是一路安静。我照例拿出了削竹条的匕首,可等我俯身去抽竹条时,无恤却一脚踩在了竹条上:“你就没其他事情可以做吗?阿鱼,把你的包袱给她,让她给你把破衣服都补了!”

    阿鱼这几天实在憋坏了,我和无恤路上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所以,每天一到驿站就找人喝酒博戏,别人都去睡了,他又一个人在大堂里练刀法。这样一来,白天只要一上车,他就可以直接睡死。无恤这会儿喊他,他早就已经睡昏了。

    “他睡着了。”我径自从无恤脚下抽出一根竹条。

    无恤铁着一张脸,猛地出拳直攻阿鱼的胸口。

    阿鱼于睡梦中大喝一声,哗地一下抽出手边的弯刀,刀光一亮,险些没割破头顶的篷幔。“有刺客!”他双目圆瞪,提刀就想往车外冲。

    “把你的衣服拿给她,让她给你补了。”无恤扯住他,丢下一句让阿鱼目瞪口呆的话自己闭目睡了。

    我轻叹一声朝阿鱼伸出了手,阿鱼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把坐在身子底下的包袱递给了我:“姑娘?主人什么意思啊?”

    “没事,你继续睡吧。等到了渡口,咱们雇两艘船,到时候你想说话就说话,不用*夜颠倒着睡。”

    “诶,谢姑娘!”阿鱼大松了一口气,一副苦难终于熬到头的模样。

    我从佩囊里取出针线,就着车幔里投进来的天光,细细地检查起阿鱼的衣服。

    天寒地冻,马车颠簸,缝衣与编篮到底是不同的。补了一件里衣,一件长袍,再想给长袍的袖口滚一圈光滑的缘边时,马车恰好经过一片凹凸不平的石子地,手里的长针一失手狠狠扎进了指尖,豆大的血珠子瞬间冒了出来。

    “让你补,你就补吗?女工差,眼神也差。”无恤一路上都在闭目养神,这会儿却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扯过我膝上的长袍远远地丢开。

    女工差?眼神差?恩爱在时,处处都是好的,恩爱不在了,便处处都叫人厌烦了吗?

    我俯下身子捡起地上被丢弃的衣服,一抬头那条绛紫色绣双云纹的腰带就不偏不倚落入了我眼中。

    旧不如新,这新人绣的腰带才是顶顶好的吧。

    我撇开头,无声地捏住了流血的指尖。

    无恤顺着我的视线摸到自己腰间的锦带,眉头一皱,再没有开口。

    午后,车外下起了小雨,马车在一片阴雨之中来到了此行的最后一个驿站。

    没有竹篮可以送礼就不好意思讨那临睡前的一盆热水。是夜,我脱了鞋,吹灯正欲睡觉,阿鱼突然敲开了我的房门。

    “姑娘,我给你烧了罐热水。”他拎着一只麻绳穿耳的陶罐进了屋,“姑娘每回睡前总会多要一盆热水,这是要喝啊,还是洗脸啊?洗澡可是不够的。”

    “你让管事烧的?”我趿着鞋从架子上取下一只陶盆放在地上。

    “管事早睡了,是我自己劈柴烧的。”阿鱼把水倒进陶盆,我这才发现他脸上灰一道,黑一道,连眉毛上都还沾着木屑子。劈柴、烧水,他如今可只有一只手。

    “你先洗把脸吧!我就是想睡前泡泡脚,这两年在外头惹下的毛病,天一冷,晚上不热脚,第二天站久了坐久了,腿就痛。你抹了脸,我再拿来泡脚,刚刚好。”

    “别,别,别!阿鱼脸脏,还是姑娘先泡脚,泡完了,我洗脸。”

    用泡脚水洗脸?我看着氤氲水汽中阿鱼一张极认真的脸,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阿鱼挠挠头,摸摸脸也笑了。

    “姑娘,你和主人到底怎么了?你那会儿在鲁国怎么说走就走了?”阿鱼用我分给他的半罐水洗了脸,又抹了把脖颈。

    “我当年错信了一句话,以为……”我脱了帛袜把脚泡进热水,一抬头见阿鱼一脸好奇地盯着我,就又闭上了嘴。

    “以为什么?”

    “没什么,都过去了,不提也罢。”赵鞅当初是生了病,病势已起,将不将死谁又说得准。我与无恤如今已成定局,何必再把史墨拖进这桩旧事,“阿鱼,你今晚早些睡,明天午后我们就该到渡口了。到渡口后,要雇船,买粮食,你千万要养足精神。”

    “知道了!姑娘也早点睡。”阿鱼替我倒了水,关门退了出去。

    我暖了脚,整个身子也就暖了,于是熄灯上床,安安稳稳一觉睡到了第二日天亮。

    少水之源在晋北,这里春夏南来北往的商船极多,但此时已入冬,加之这两日一直阴雨绵绵,渡口上就只泊了几艘小船。船身破旧的不要,船篷太薄的不要,艄公长得丑的不要,没力气的不要,挑来挑去,无恤只挑中了一艘青篷小船。

    我昨日答应了阿鱼今天要雇两艘船,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无恤一句话堵上了。他说,方才在市集给我买了木炭、火炉,现在没那个闲钱再多雇一艘船。

    他说这话时,沉甸甸的大钱袋子就挂在腰上。别说雇两艘船,就算买两艘船,再买两个划船的奴隶都足够了,可他死活就是不肯再雇一艘。可恨我这次出门忘带了钱袋,囊中羞涩,也只能忍气吞声。

    阿鱼上船的时候,脸色比我还要难看。对他而言,坐车再难熬,总也不过十天的光景。可坐船,一坐至少就要两个月,我和无恤这样尴尬别扭,他也爽利不起来。

    我自觉对不起阿鱼,上了船后,便努力找话与他谈天。

    阿鱼似乎对我的陶埙很感兴趣,直嚷着要再听一遍梅树下的曲子。我见无恤没有驳斥,便拿出陶埙吹奏起来。

    冬日行舟,寒空黯黯,水面之上又只有我们这一叶扁舟欸乃向前。埙音本就空寂哀婉,再配上黄昏淅淅沥沥的愁雨,一曲悲歌只吹得划桨的艄公都落下两行浊泪来。

    一曲终了,船舱里沉默了。

    三人对坐,各自胸中都有各自的回忆在敲打心门。

    傍晚,船篷外的风声越来越响,没有夕阳,没有晚霞,暮色下的河面阴沉得如同一条灰黑色的长带。冬夜,即将来临。

    “客,今晚就在林子里过一宿吧!”艄公就近寻了一片树林系了舟,此时逆风行舟太耗体力,他已经大喘不已。

    无恤点头,众人下了船。

    阿鱼跟着无恤开始搭建今晚避风的草棚,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午后买的黍团子往嘴里送去。

    “这干巴巴的冻团子还是让我来吃吧!我给姑娘捉鱼熬汤去!”阿鱼蹿上来一把夺了我的团子往自己嘴里一塞,“姑娘还不快去帮我家主人搭棚子去?两个人干活才有意思哩!”他说完朝我挤了挤眼睛,回身借了艄公的一应鱼具就跑了。

    阿鱼的心思我明白,可无恤压根就不给我任何插手的机会。

    “你我如今就连做做样子的朋友都不是了吗?”我垂手站在他身旁,懊丧不已。

    无恤抬头看了我一眼,依旧无言。

    我心里像是被人堵了一块石头,闷闷的,喘不过起来,直想大叫一声甩开这尴尬的沉默,可在他面前,我连叫都叫不出来。

第277章 中心摇摇(三)

    煎了阿鱼捉来的小鱼,煮了稷羹,吃完就已经到了入睡的时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阿鱼和艄公躲进了一个草棚,无恤躲进了另一个。我看着火堆里熊熊燃烧的木柴,默默地躺了下来,蜷起了冻僵的手脚。

    一夜无眠,往事如冰冷的蛇在我心中游走。当身前的火焰变成一堆冰冷的灰烬,当深紫色的天光再一次从东方亮起,那间草棚依旧冰冷沉默。

    这一路,我学会了自己搭草棚,自己劈柴,自己设捕兽架。可我的独立却让无恤更加阴沉。他很少同我说话,每次开口总会在我身上挑些无关紧要的毛病,或是指派我做些我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也许,他在等我屈服,等我俯在他脚下,哭诉我离开他后的痛苦,哭求我有多么渴望再次得到他的垂怜。可我不会那样做,因为我知道,自己如果真的在他面前跪倒,他只会更加冷酷地离开。

    半个月后,我们的船在来到了郑国。一场大风雪,将我们困在了一个叫做怀城的地方。怀城是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它的馆驿只有十几间房间,此时还没天黑,里面就已经挤满了躲避风雪的人们。

    “主人,那边喝酒的怎么看着像是卫国的孔大夫啊?”走进馆驿的大门,阿鱼指着大堂角落里的一桌客人小声说道。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吵吵闹闹的酒客中坐着一个四十多岁年纪,宽额大鼻,一脸愁容的中年男人。男人的左手边还坐着一个包青头巾的老妇人,妇人低着头看不清脸面,但瑟缩的肩膀显露出了她此刻的不适与窘迫。

    “你们先找地方坐下,我过去看看。”无恤朝中年男人走了过去,男人一见到他立马就丢下酒碗握住了自己的佩剑。

    阿鱼旋即也探手去抽自己的弯刀。

    “别急,孔悝不是你家主人的对手。”我按住阿鱼的手,转脸去看角落里的三个人。

    馆驿里太嘈杂,无恤和孔悝说了些什么我听不见,只看见孔悝脸上的神情由最初的惊恐变成气愤,继而又露出了哀色。

    “姑娘,这孔大夫不在帝丘当他的相爷,怎么跑到郑国来了?”阿鱼抢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我看了一眼孔悝,唏嘘道:“权臣遇上恶君,只怕是从卫国逃命出来的。”

    无恤的话很快就证实了我的想法。

    原来,蒯聩当上卫君后,杀了一大批当初反对立他为君的大夫。孔悝本是蒯聩的外甥,又在夺位之争中立了大功,他原以为蒯聩杀人的刀怎么都不会举到他头上,哪知蒯聩今夏在宫中设宴,竟以赏赐为由,骗他入宫饮酒,想要将他于酒宴之中毒杀。幸而,他得到亲随的密报,才连夜带着老母妻儿逃出了帝丘。

    无恤的眉头自见了孔悝后就再也没有松开过。我知道他是在担心邮良此番使卫的结果,而我却担心我们这一趟宋国之行怕也是要白跑了。

    怀城的这场暴风雪一刮就刮了整整八天,外头的河面结了冰,路面也结了冰。一间馆驿里的人谁都想走,却一个都走不了。

    明明还在冬天,却非要去摘秋天的果。晋侯一个疯狂的念头最终害得我要在这么个陌生的驿站里,冰冷守岁。

    想想这一年过得着实太快,“锁心楼”里翻阅密档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可一转眼又是一年岁末。

    一年前的今天,我在“锁心楼”里找到了两份智氏派人探访鲁国公输一族的记录。

    一份写在周王二十三年,一份写在周王二十五年。

    周王二十三年,智瑶的爷爷让天赋异禀的公输班在自己的寝卧底下打造了那间关押阿娘的密室,作为“幌子”他又让公输氏一个叫宁的人给史墨打造了一辆“七香车”。周王二十五年,也就是阿娘被盗跖救出密室后的第二年春天,年少的智瑶亲自去了一趟鲁国,找了当年建造“七香车”的公输宁又另造了一辆“七宝车”送给了晋侯。

    智瑶赴鲁的时机实在太巧,这不由让我怀疑“七宝车”的建造者曾经大名鼎鼎后来却突然销声匿迹的公输宁实际上又为智氏修建了一间密室,而这间密室里就关押着我多年苦寻不见的药人。

    晋侯的“七宝车”我没见过,但史墨的“七香车”就停在太史府的后院。史墨不喜欢那辆车子,也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提起那辆车子。我回到新绛后,曾试着向他询问车子的建造人公输宁的下落,却被他一句不知道就打发了。后来,我又找机会问他讨要过那辆车子,也被严词拒绝。所有的传言都告诉我公输宁已经死了,但我不信。我又托人另送了一封信到鲁国,请端木赐帮我打探公输宁的下落。

    信送出去四个月后,我得到了孔夫子与世长辞的消息。那个倔强的老人在四月春景最好的日子里,永远地离开了这个被他关怀,被他期待,却始终摈弃他的世界。千里之外,我只能在晋国的秋风里遥拜东方,也深知三年之内,在夫子墓旁结庐守孝的端木赐是不会再给我回信了。

    鲁国与宋国毗邻,也许在见过宋太史子韦之后,我可以去一趟鲁国,去拜祭孔夫子,顺便见一见端木赐,再在曲阜城里亲自打听一下公输宁的事。这样一来,我也就不用再和无恤同车同舟一起回新绛了。

    我正想着,门外的走道上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客人,你的热水送来了。”有人轻叩我的房门。

    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驿站里的仆役,他朝我弯腰一礼,递上了一只黑陶水罐。

    “小哥送错了吧?我还没问你们管事要热水呢!”

    “这是楼下独手的客让鄙送来的。”仆役恭声回道。

    “哦,那……”我接过水罐想要道谢,那送水的仆役已经转身下楼走了。

    今晚是岁末,无恤似乎是和孔悝喝酒去了。阿鱼方才来说,明天不管下不下雪,我们都要动身出发去商丘了。孔悝这次带着老母妻儿,也是要往宋国避难去的。无恤打算赶在他前头,趁宋公还不知道卫国的局势前,先探一探宋公对结盟的意思。

    驿站之外,风雪大作,如狼般吟啸的夜风席卷着鹅毛大雪扫过田野、河谷。这样的天气,坐船是不可能了,若是要换马车出行,我这半废的脚也是该好好泡一泡了。

    换了寝衣,烧了木柴,罐子里的水温变得刚刚好。我坐在床榻上把脚泡进热气蒸腾的水盆里,冰冷僵硬的脚丫在热汤的抚慰下终于变得温暖起来。

    可是……这房间里怎么隐约多了一阵花香?我这次出行,明明没有佩香囊啊?我这样想着,人忽然觉得有些晕眩,这时抬眼再看脚边的那只黑陶水罐时,心中即刻大呼不妙。

    我起身想要迈出水盆,可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开始摇晃旋转,身子一斜摔倒在地,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躺在一片浮云上,升升降降,最后一闭眼就晕了过去。

    黑暗中,我时浮时沉,耳边有刀剑相交之声尖利刺耳,有冰雪呼啸之声排山倒海。

    几声惨叫过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宁静。半晌,只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在我耳边急唤,阿拾,阿拾……

    这一定还是梦。自我去年回到新绛见到他,他就再也没有唤过我的名字。姑娘来,姑娘去,倒好似我真的只是一个与他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想到这里心里一酸,干脆放松了身子,任自己在虚空里漂浮。

    “她的手怎么这么凉?脚上的伤口血止住了吗?”

    “止住了。”

    “那人怎么还不醒?”

    “姑娘一看就是被人下了药了,药性还挺重。可下药的人都死了,咱们也没处找解药去啊!”

    “那你赶快找个医师来啊!”

    “主人,这大半夜的雪又大,能上哪儿去找医师啊?我看姑娘的包袱里药挺多的,要不你给找找?”

    “拿来给我!”

    有人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头,将我温柔地抱在怀里。不一会儿,一阵奇异的药香充满我的鼻腔。只可怜我身体四肢皆不能动,唯有在梦境里轻叹摇头,这人挑来挑去竟拿了醉心花做的药包来治我,我这一回怕是要睡上三天三夜了。

    ……

    再醒来时,依旧是晚上,屋里点着灯,窗外的风倒似停了。

    阿鱼闭着眼睛靠在我床尾,无恤并不在。我想张嘴发出点声音来,但嘴巴里又干又苦,舌头贴着上颚的皮,动都动不了,两只脚也一抽一抽的疼。

    “阿鱼?”空咽了半天口水,我终于叫出了两个字。

    “在!”阿鱼一个激灵猛蹿起来,冲上来就要扶我。我连忙摆手,示意他先给我倒碗水来。

    “我睡了多久了?”我哑着嗓子问。

    “姑娘睡了都快三天了,主人可是把怀城能请的医师都请来了,可惜没一个有用的。”阿鱼拎起桌上的提梁壶,给我满满地倒了一大碗的水。

    “他人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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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介绍:
(真实历史改编,非架空) 春秋末年,天下将倾,群雄争霸; 玉笄红颜,运筹花间,暗动棋局。 四岁前,她是贱民,是山鬼,是预言里月下碧眸的“亡晋女”; 十年后,她是巫士,是国士,是祭坛上君臣俯拜的晋国神子。 拜师阴阳家,讨教孔夫子,与春秋末年最卓绝的男子共赴一场倾世之恋。 两千年,竹简斑驳,不留只字片语; 二十年,不求闻达,却书浓墨重彩。 一卷青竹,一支刀笔,素手调漆,谱一曲竹书谣,唱一段战火流年,听一世爱恨离愁。 QQ群号:169990299 (入群密码:请填写书中狼娃的名字,两个字,书里的一个角色。) 微博账号:文简子竹书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竹书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竹书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