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南有樛木(一)
无恤是个凡事都要提前周密计划的人,但当他从自己的行囊里捧出那一套赤色织暗云纹绣龙凤大袖展衣时,我依旧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这女人说风便是风,说雨便是雨。幸好我把它带在身边,不然你出嫁之日,怕是连件像样的吉服都没有。”昏暗的灯光下,无恤推开苇席上的黑漆小几,将手中的大红展衣铺在了我面前。
“这是……”我惊愕地抚上展衣玄底绣红水纹的领缘,这样红锦,这样的绣工,竟比当年百里氏红药出嫁时所穿的吉服还要华贵几分。
“这是我前些日子刚叫人从齐国送来的。今春,长姐要在虹织坊采办吉服,我就命人按你的身量一并做了这一件。”无恤俯身掀开展衣两只宽逾两尺的大袖,“两年前,周王之女出嫁,虹织坊用齐地最细的冰纨,最好的茜草染了十丈红锦。四丈做了王女的吉服,余下六丈我便让孟谈一直替我存着。这锦,红而不艳,浓而不重,很合我的心意。你呢,可喜欢?”无恤一手揽过我的腰,一手将展衣宽大的下摆放到了我膝上,“四儿说,你平日穿衣不喜衣饰过重,所以制衣的时候我就没让绣娘用太多的金丝。这凤鸟的鸟羽、飞龙的鳞甲用的都是彩雉身上的绒羽。束腰上也没用大块的玉石,换了你喜欢的珍珠,且刚好是一百颗。更巧的是,替你绣衣的三个绣娘,听说年岁加起来恰好也是百年。”无恤贴在我耳边絮絮地说着,我怔怔地看着手中腾云欲飞的凤鸟,心中一时五感交加说不出话来。
无恤见我默不出声,脸上便有了慌色:“怎么?你不喜欢?”
“不,我很喜欢。红锦、绣工,还有这龙凤和鸣、珠结百子的寓意,我都喜欢……”
“好,你喜欢就好。”无恤两肩微沉似是松了一口气,“之前,你说你喜欢花椒多子的寓意,我还特地派人去寻过红色的琉璃珠,可想着婚礼之时会有四方之宾,最后还是定了龙凤图纹。早知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就该做一套合你心意的。”
“花椒也好,龙凤也好,有夫郎待我这份心意,便什么都好。”为了不让他看见我眼底的水光,我忙俯低身子,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今夜的合婚之说,原只想在他这里骗得一夜温存。岂知,他当日在月下松林说要来年执雁送我,竟是字字真心。假意真情,到最后竟还是我辜负了他……
“今晚虽然只有你我二人,但这婚礼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操办了。你在屋里先把吉服换上,我到四处找找可有行礼用的上的器物。”无恤在我发间轻吻了一下,作势就要起身出门。
我连忙拭去眼角的泪水,跟着也站了起来:“一起去吧,两个人找得快一些。”
“你现在倒是比我还着急。好吧,拿上油灯,我们一起去找。”无恤笑着牵起了我的手。
借着昏暗摇曳的灯光,我们在荒废了许久的草堂里找到了一只缺脚的香炉,两块干裂变色的香木,几只陶盆、陶碗,外加一串渡水用的干匏瓜。东拼西凑,最后,竟真的被我们找到了婚礼所需的一应“礼器”。
夜深沉,无恤将置办好的东西悉数搬到了落星湖畔。我洁面净手,对镜梳妆,小心翼翼地换上了那套华贵无双的嫁衣。
窗外,风吹竹叶沙沙作响,我静坐在草堂之中等着我的良人骑马来迎时,却忽然出了神。
我要出嫁了,这一回我是真的要出嫁了。
原以为在这个时候我会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我以为我会想起伍封,想起自己年少时做的那些美好而瑰丽的梦。可我没有,我此刻脑中竟只有幼时阿娘抱着我站在别家院墙外仰望枝头繁花的场景。
那天的天很蓝,翠绿的叶间透着暖洋洋的阳光,阿娘一手抱着我,一手扶着长满绿芜的院墙。她仰着头,苍白的脖颈伸得很长,长得让年幼的我有些害怕。我抱紧她的脖子,仰头如她一般凝望,那些闪烁在绿叶间的大大小小的光晕迷离了我的眼睛,它让那日记忆中的木槿花变得模糊、遥远。时隔多年,我虽记不得枝梢木槿的花色,却牢牢地记住了阿娘的眼睛,那双渴望的,盈满思念的眼睛。
木槿花,朝开夕落,只一日的恩爱,却要用一生去追忆。
彼时,阿娘的欢喜、悲苦,我也许很快就会懂了。
…………
“踢踏——踢踏——”静夜之中传来清晰可闻的马蹄声。
我敛去眉梢眼底的哀色,漾起了最甜蜜幸福的微笑。
我的良人,他敲开了我的房门,他用他星芒璀璨的眼睛述说他的爱慕,他牵起了我的手,他如珍似宝地将我抱上了马背。
十五岁的夏末,我终于出嫁了。
夜,挟着微凉的风吹过滴着雨水的竹叶,林间的草莺被我们的马蹄声惊醒,低低地啭了几声梦呓般的鸣叫,便又合翅入眠了。
无恤骑着马带着我在林间穿梭,当我们耳边湖水拍岸的声音愈来愈响时,他却执意捂住了我的眼睛。
“傻子,这么黑的天,你不捂我的眼睛,我也什么都看不见啊!”我握住无恤温暖宽厚的手掌嘲笑着他难得一见的傻气。
“闭上眼睛,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他低头在我耳边轻呓了一句,策马在竹林里小跑了起来。
风声、水声、心跳声,在我耳边交织成了一曲神秘的小调。
少顷,无恤轻笑着拿开了捂在我眼前的手掌:“到了。”
黑暗中,几点深蓝色的荧光忽的跃入了我的眼帘。是星星?还是萤火虫?我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天宇之下,一片星光璀璨的湖泊瞬间夺去了我的呼吸,我的思想。我凝望着眼前浩瀚无边的星空如坠梦境。
“这就是落星湖?”我转头看向无恤痴痴地问道。
“嗯,这就是落星湖的秘密。”无恤贴着我的耳廓低低地笑道,“我说过今晚要带你来看星星,瞧,我没有食言吧!”
夜色中的落星湖褪尽了黄昏时迷蒙的雾气,在它细密柔滑的波纹间,闪烁着无数点耀眼的星光,它们翻涌着,起伏着,时而连成一片,时而又汇成一条条蜿蜒的荧蓝色光带随着水纹轻轻荡漾。
传说中,太阳每日都要在甘渊洗浴。难道,今夜这满天的繁星都趁着浓云蔽天跑到这湖中游玩了吗?
无恤将出神的我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我牵着他的手一步步朝湖水走去,万千繁星在这一刻朝我们扑面而来。
落星湖畔,我与他对席而坐。黄土陶盆代了沃盥礼中的青铜匜,一劈两半的真匏瓜做了合卺礼上的匏型耳杯。没有巫士,我便自己做了巫士,没有主礼之人,无恤便自己做了主礼之人。天为盖,地为庐,星为烛,我已想不到这世间哪里还有比这更叫我心喜的婚礼。
礼成之后,无恤并没有急着带我回院,他在湖畔用束薪升了一堆篝火,我们相拥而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满湖星光。
“原以为要盼到这一日,还要多等好些时日。没想到,在这他国荒乡你就这样点头嫁了我。阿拾,这该不是华胥一梦,梦醒了,你就不见了吧?”无恤转头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
我举起自己被他牢牢握住的左手,抿唇笑道:“你抓得这样紧,我就算生出翅膀飞到九天之上,都还得带着你啊!”
“这倒是,你既嫁了我,这辈子就休想再逃出我的手心。”无恤嘴角噙着笑,右手用力一拉。我身子一倾,便哧笑着顺势倒在了他的臂弯里:“夫郎真不会说话,好好一句不离不弃,硬叫你说得这般难听。”
“胆大包天的小妇人,居然敢嫌夫主说话不好听?等我过两日好好想想,总得给你立出三卷家规来。”
“你若立了家规,我就再不同你嬉闹亲近了。”我伸手攥住他胸前的衣襟,身子稍稍往上一挺,张嘴咬住了他右耳的耳珠,“不这样……不这样……也不这样……”我一边呢喃着,一边顺着他的耳际一路吻至了他衣领正中微露的凹陷。
“小东西,你在做什么?”无恤沉声一叹一把捧起了我的脸。
“夫郎,教我……”我仰头凝望着他幽暗深邃的眼眸,一点点地吻上了他的嘴角。
无恤呼吸一重,猛地将紧贴在他身上的我拉开了半尺。
他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只低下头深深地凝望着我。我不闪不躲,只蹙着眉迷茫地看着他。无恤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地从我唇边划过,我喉头发紧,不自觉地伸出舌头轻舔了唇瓣。
腰际陡然一紧,无恤猛地仰身将我抱坐了起来。他炽热的唇疯狂地吻上了我的唇,我心中巨颤,只能紧紧地圈住他的脖颈,将战栗的身体贴了上去。
无恤*一声,猛然扶住我的脑袋,狠狠地吻着我往后仰去。
我的长发纠缠在他指间,他的唇在我身上点起簇簇火苗。我闭上眼睛往无尽的虚空里坠去,周围的一切仿佛全都消失了,我的世界只剩下了一团愈烧愈烈的火焰。
无法抗拒,不容抗拒,无恤的唇在我身上一路攻城掠地,我像一尾搁浅的鱼,喘息着紧紧地攥住了身下湿漉漉的青草。
突然,他从我身上抬起了头。下一瞬,我已经被他一把扛上了肩头。
成婚啦,快送祝福~\(≧▽≦)/~啦啦啦
第249章 南有樛木(二)
竹影横斜,花露深重,席透微凉,汗湿红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一夜,有蝶翅般温柔的唇在我心口流连;
这一夜,有虔诚的信徒膜拜最神秘的圣地;
这一夜,他是燎原的火,疯狂得没有尽头;
这一夜,我是颤抖的叶,坠落得没有方向。
细密的汗,滴落难耐的腰肢;
甜蜜的唇,封缄烙印的疼痛;
他掠夺,给予,纵情,放肆,漫漫长夜邀我几度浮沉;
我喘息,惶恐,纠缠,沉沦,在被碾碎的身体里,完成一生最美的蜕变。
…………
当黎明的窗外传来第一声婉转的莺啼,我在他怀里睁开了眼睛。再长的夜晚,终有结束的时候。再多的不舍,也抵不过现实的无奈。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该去的终归是留不住的。
一夜**,锦被凌乱,他眉头微蹙,嘴角含笑,我凝视着他的睡颜,心中是喜是悲竟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我叹息着把脚往外稍稍挪了半寸。
一合一闭一眨眼的功夫,枕畔之人已经翻身而起将我牢牢地困在了身下。
我按捺下心中的惊愕,用手抵着无恤坚硬的胸膛,小声呢喃:“夫郎,我腿麻了。”
身上之人居高临下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闭上眼睛笑了:“太好了,你还在。”他撑在我脑侧的双手猛地一松,整个人卸了全身力气如巨石倾倒,重重地压在了我身上。
我吃痛*出声,他却咬着我光裸的肩吃吃笑了起来。
“你好重,我要喘不过气了。”我握拳在他背后重捶两下。
无恤大笑着搂住我的腰,朝床内一个翻身将我转到了他身上:“这样呢,可是能喘气了?”
“嗯,好些了。”我双手撑着他的胸膛,在他身上微微仰首。他幽暗的眼睛荡漾着无边的笑意从我的脸上一直滑到了我不着寸缕的胸前。花落莹雪,点点遗红,我两颊一热,惊叫着把脸埋在了他胸前。
无恤抬手抚上我的脑袋,扬声大笑:“娇儿羞赧,人间至境。舍国就美之人,诚有也。”
我将烧红的脸颊,贴上他宽阔结实的胸膛,低声嗔道:“果然是个疯子,一早便说疯话。你要自比桀、纣,也别把我比成祸国妖女。”
无恤笑着撩开我披泻在背上的长发,温柔的指尖如飞鸟的绒羽在我起伏的腰臀间来回轻划着:“你有祸国之颜,良臣之才,你既不做那祸国的妖女,便做我的周公、子牙、管仲、晏婴,如何?”
我难忍腰际传来的酥麻之感,急忙伸手抓住了他不怀好意的手指:“好个不知羞的夫郎,这回把我比作一班老头,倒把自己比作不世贤君了。”
“哈哈哈,牙尖嘴利的妇人,真想叫人封了你这张小嘴!”无恤双肘落在身侧,仰头便来封我的唇,我哧笑一声故意仰首避开,扯住身上的薄被从他身上滚了下来:“不要闹我,还疼着呢!”
“哦,哪里疼?”他支起身子笑着扳过我的肩。
“哪里都疼,你这狠心的坏人。”我把自己牢牢地卷在被子里,只用露在薄被外的脚丫把他一寸寸地往床下推去。
“好个无礼的妇人,成婚第一日就要把夫主踹下床吗?”无恤不气不恼,玩闹似地捉住了我两只裸足,硬是挠得我频频求饶,才肯披衣起床,“小妇人,今天暂且饶了你。这顿罚,先记在我这儿了。”
“爱记仇的小人。”我裹着被子趴在床头看着他,无恤笑着俯身一一拾起昨晚落了一地的衣袍。
“你若累就再睡一会儿。待会儿,我烧好了浴汤再叫你。”无恤站在窗前穿上了里衣、外袍,系上了鹿皮革带。
“红云儿……”我看着他颀长的背影轻声唤道。
“嗯?”他笑着转过头来,晨光微澜,红云飞扬,我蓦地失了神。
这张脸,这个笑容,以后我便再也看不到了吗?
“怎么了?”无恤侧身坐上床沿。
“没什么,只是今日才发现,原来我的红云儿竟是这般好看……”我笑着从被中抽出手臂,一点点地勾画着他脸上的线条。
无恤眸光一暗,捉过我的手指放在口中轻轻一咬:“念在你今日要骑马赶路才放过你的,现在别再这样考验我。”
“哪个考验你?”我想起他昨夜的疯狂连忙把手一缩,扯着被角遮去了半张面容,“我马上就要起床了。我饿了,要吃鱼粥,我要浴汤,到了负瑕城,我要换马车。”
“磨人精,到了负瑕城就替你找辆最舒服的马车。”无恤将我落在塌边的嫁衣叠好,又转身将装了小衣和襦裙的包袱放在了我手边,“我先出去烧水,你快些穿好衣服,别着凉。”
“嗯。”我低应一声,目送他一步一回地出了门。
他现在这般高兴,将来只怕要恨透我了。我仰面长叹了一声刚要起身,无恤突然推开房门,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忘了问,你身上疼要我帮忙穿衣吗?”
“不用——”我拿起床上的枕头作势要砸,他大笑三声消失在了门边。
坐在热气氤氲的浴桶里,耳边是无恤在院中加劈柴禾炖煮米粥的声音。我知道,他一直都是个心如明镜,洞察分毫的人。我的那点小心思恐怕没能逃出他的眼睛。昨晚,他即便在睡梦中都还带着警觉。他害怕我会在他熟睡之际不告而别,殊不知我这一夜的“相守”只为让他卸下重重心防。
“阿拾,粥做好了,你洗好了吗?”无恤在门外高喊了一声。
我心头一颤,忙收敛心神高声回道:“嗯,快好了!”不能再拖了,如果今日到了负瑕城见了四儿和于安一群人,我要再想走,恐怕就更不容易了。既然已经决定不叫他为难,就应该干干脆脆地离开。我想到这里,顺手扯过浴桶上的布巾就从汤水里站了起来。
“红云儿,木瓢和木桶在哪里啊?”我穿戴整齐后,一边梳理着长发,一边推开了房门。
小院里,无恤已经做好了一釜热腾腾的粱米粥。当我瞥到陶釜中央那几片显眼的墨绿色野蒿时,我便心下了然——过了这一夜,他终归还是不信我啊!要做鱼粥就必须到湖中捕鲜鱼,可他不放心让我离了他的视线,所以才用这院中唯一几株入得了口的野菜给我做了这釜菜粥。
“你要木瓢、木桶做什么?”无恤见我出了房门,便用水浇湿了陶釜下的柴火。
“自然是要将浴汤舀出来倒掉啊!不然,待会儿我们走了,难道要叫这浴汤留上五六年?”我将背后的长发撩到身前,笑盈盈道。
“你先来喝粥吧,这浴汤待会儿交给我便是。”无恤笑着迎了上来。
“这怎么行?!”我将手中的兽纹玉梳篦横咬在口中,侧挽长发绕成垂髻,而后用玉梳轻轻别住,“你是赵家未来的世子,我的夫主,小妇人就算再不识礼,也不能叫夫主做这样的粗活啊!”我径自挽起短衣的袖口,伋鞋迈下台阶往堆放杂物的小间走去。
无恤长手一拖,一把将我扯了回来:“刚刚还说自己哪里都疼,蹙眉瘪嘴叫我心疼了半天。这会儿,倒变成身强体壮的村妇了。”无恤将我按坐在屋檐下的苇席上,又替我端来了陶釜和陶碗,“你来盛粥吧,屋里交给我就好。”
“你不该这样惯着我,以后是要叫人诟病的。”
无恤见我主动提到将来之事,脸上便有了笑意:“知道了,以后定不叫你失礼于人前。”
无恤拎着两只木桶进了屋,我知道他不放心我,便特地将房门大开,好叫他一转头就能看见坐在屋檐下的我。
初升的阳光斜照进屋檐暖暖地撒在我身上,我一边拿木勺搅着釜中热粥,一边对浴桶旁俯身舀水的无恤说:“夫郎,我少时曾听人唱过一首歌,说是庶人之家婚礼第二日新妇唱给夫郎听的歌,你可要听? ”
“好啊,我可有好久没听你唱歌了。今日合时合景,这祝歌我是非听不可了。”无恤屈膝蹲在半人高的浴桶旁,一瓢瓢地把大桶里的浴汤舀进身旁的两只木桶。原本已经变温的浴汤被他手中的木瓢搅动,升腾起层层雾气。
“那你可听好了。”我放下手中木勺,起身走到房门外,两手交合朝无恤恭行一礼,端坐而歌: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1)”
……
君为樛木,妾为葛藟,本该相缠相绕,一世相随,生死同根。
可葛藟不能阻了樛木的抽枝发芽,不能让自己的痴缠断了樛木通天蔽日的未来。
安眠香,香随雾起,十吸十吐,使人眠。
歌未完,无恤早已桶边安睡。
一曲新妇祝愿夫君一生快乐福康的祝歌唱到最后,竟唱得我泣不成声。
备注:(1)《樛木》选自诗经《国风·周南》。樛木,由于攀缘植物的缠绕累赘而向下弯曲的树木。樛音jiu。
(本卷完)
第250章 浮生若梦(一)
十五岁的夏末,我离开了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在我心里,他却从未离开。
我每日倚坐在扶苏馆的木栏上看着枝头夏花落尽,看着长空秋雁成行,我疯狂地想念着他。有时候,我甚至会忘了,当初是我先离开了他。
喝了扶苏馆里的残酒,我总会傻傻地站在那条黄土飞扬的官道上,想象着他青衣长剑,策马扬鞭,朝我飞驰而来。有的人醉了,就管不住自己的一颗心。我醉了,便再也耐不住日日夜夜蚀骨的思念。
为什么不来寻我?为什么不来接我?任你怨我,恼我,骂我,打我,只要你来,我就随你走,从此天涯海角,生死不离……
在这条宋国通往晋国的官道上,我不知醉了多少回,哭了多少回,一个人对着漫天流云疯言疯语了多少回。
可我终究不是个疯子,当夕阳落谷,酒意散尽,当宋国萧索的秋风吹干我脸上的泪痕,我便会清楚地记起盟誓成婚后的第二日,我在他耳边说过的每一句话。
“红云儿,别来寻我,一夜恩爱权作还了你往昔的情份。我心里藏的人终究是他,不是你……”
安眠香,所中者,半刻之内形如安眠而神智清明。所以,他听见了,也听信了我含泪编织的谎言。夏花落了,秋雁去了,当寒冷的冬日飘下第一片鹅羽般的雪花,我便知道,他是真的不会再来寻我了。
在离开无恤后的第一百零六天,我最后一次去了城外那条寸草不生的官道。那一天,天空飘着雪,高烧不退的我在扶苏馆门前熙熙攘攘的酒客里见到了一个故人。
“你是来杀我的吗?”我问。
他凝眸,摇头,他说:“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哦。”我恍恍惚惚行了一礼,转身往暗夜里去。他蓦然拉住我的手臂,指着灯火通明的酒堂说,请我喝一回扶苏馆里的玉露春,我们之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以酒换命?我即便高烧不下昏了头,也知道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扶苏馆,宋都商丘最富盛名的酒楼,一壶十金,一夕千觞。亡国的曹女捻琴鼓瑟,北来的胡姬展袖媚舞,雕花的朱栏,涂椒的香壁,来往客商抛金舍银的极乐天地。我住在扶苏馆,不舞不唱,不举杯,不卖笑,十指淘米和曲,满月焚香祝祷,酒娘所司,酿水为酒。
那一夜,我同他喝了许多酒,玉露春、朱颜酡、压愁香、青莲碎,醉眼惺忪,我抚上他右眼的眉梢,心叹,这里为什么没有一片红云。
此后,每隔十日,陈逆都会来扶苏馆找我喝一次酒。
入暮来,夜深去,不论风雪,从无违例。
周王三十九年冬,晋国赵氏储粮备军,齐国陈氏诛尽异己,宋国扶苏馆的小院里,两颗跳出棋盘的棋子,扫雪升炉,烫酒温杯。一个游侠和一个酒娘,偌大的天下自不会因为两个小人物的缺席,而寂寞失色。
陈逆饮尽红漆鸭首杯里的朱颜酡,轻轻地把杯子放在了我身前的竹木矮几上:“明日,我要护送一支商队去晋国,要想再讹你的酒,恐怕要等到岁末之后了。”
“哦。”我轻应一声,侧身用四方葛布垫着手,取过浸在热水中长柄铜勺,洗杯烫杯,替他又满斟了一杯白浮:“再试试这杯吧,六年的烧酎加了白术、白芍、当归、熟地、甘草,酒辣,意长,雪天喝正当时。”
“好。”陈逆颔首谢过,一手接过热酒却迟迟不饮。两片相接相连的六菱雪花从他面前袅袅飘落,距杯口三寸处,化雪为水,滴落杯中。
“此番商队要进新绛城,到时……可要我为你打听一二?”他迟疑踌躇了半晌,待头顶的黑漆笼纱小冠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才开口探问道。
新绛城……
我心中揪痛,脸上却漾起一抹淡笑:“这里是扶苏馆,从这扇小门出去,过两道垂帘就可以听到南来北往的消息。我若想知道什么天下大事,每日只在垂帘后站上一刻,便都知道了。哪里用得着你千里迢迢替我传什么消息回来?”言毕,我撩起夹衣的袖摆俯身从右手边的木柴堆上取了一小截松木轻轻地放进脚边的铜炉。
陈逆看了我一眼,闷声道:“是我多言了。”
这几月,我从不问他为何离齐,他也从不问我为何离晋。今日,他的确多言了。
陈逆低头不语,我也只望着脚边那只两耳生了蓝锈的铜炉发呆。铜炉里的松木块被火舌烧焦了丑陋的外皮,劈里啪啦兀自响着。
“我今天要早些走,以后两月不能来,今晚就替你多劈几块木柴过冬吧!”陈逆仰头一口饮尽了满杯火辣辣的白浮酒,挺身站了起来。
我低垂眉眼,伸手取了他搁在地席上的杯子,捋袖沉进了一旁的热水:“扶苏馆有劈柴的小厮。”
“无妨,喝了你的酒总是要干些活的。”他疏朗一笑,解下佩剑,撩起了袖摆。
这一夜,风雪大作。陈逆冒着鹅毛大雪,硬是给我劈了两垛半个人高的木柴,才悄悄出了酒园。
我支起木窗看着柴堆上越积越厚的白雪,空了许久的心忽然生出一丝情绪。
收了他的柴,若想不承他的情,总是要干些活的……
第二日清晨,雪霁。我留书扶苏馆馆主后,出门雇了一辆牛车一名车夫,一路摇摇晃晃地离了宋都,往东去了齐国艾陵。
艾陵郊外,冬日无雪,枯草丛生。荒野之上,黄土皲裂,累累白骨随地散落。远远望去,竟似寒日平原上一堆堆未融的残雪。
这十万白骨在这里任凭风吹雨打,凄凄哭号了一千多个日夜,是该有人来送一送了。
我点燃送魂灯,吟唱着古老的巫词,绕着荒原走了一圈,又一圈。
天寒阔野,万物肃杀,仅一日,我便冻裂了面颊,唱破了双唇。
艾陵十日,我唱了整整十日的巫词。
第十日,朔风乍起,天降大雪。
苍茫天地,众骨消形。
我抹去唇上的血珠,吹灭了手中的送魂灯。
十二岁的我,第一次在密报上读到了艾陵;十四岁的我,遇到了引起艾陵之战的端木赐;十五岁的我,答应陈逆要送走这十万齐兵的亡魂;十六岁之前,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我站在茫茫雪原之上,心中忽生一念。
也许,当年我的魂灵真的在梦里踏足过这片土地。也许,我这一路从孤女到巫士,一切因缘际会,都只为了能来这里,为这十万白骨唱一支送魂曲。
世间万物,皆有始,皆有终,就像我心里的那段情。
从齐国到宋国,天寒难行,途径一月半,再到商丘时,岁末已过。
城外冰雪初融,青山吐翠,离开时空无一物的树梢也暴出了颗颗豆大的新芽。冬去春来,又是一年。世间不公平事十有**,可岁月待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不管你愿不愿意,它总会拖着你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岁后,宋国最重要的事便是新一年的迎春祭祀。商丘的城门口,一辆辆牛车载着礼器和美酒缓缓地通过中央的大门往城外走去。熬过了一个寒冬的人们则挑着担,领着孩子欢天喜地地从一旁的偏门挤进城。苍老的、稚嫩的、美丽的、丑陋的,环绕在我身边的一张张笑脸让此刻疲累不堪的我愈加觉得落寞,我感觉不到欣欣然的春意,我也笑不出来。
进了商丘的城门,我低头避开热闹的人群,一路去了宋太史府。
去年,一场失败的战争最终导致了宋国向氏一族的没落。向魋、向巢兄弟离开宋国后,宋太史子韦就成了宋公最器重的大臣。昔日在晋国,史墨和尹皋都同我提起过此人。尹皋说,子韦善占星演卦之术,有半神之称。史墨则说,子韦有才,亦喜财,成不了大器。而我到了宋国后才知道,宋太史子韦竟还是闻名天下的扶苏馆的馆主。半年多前,将我困在宋国的人也正是他。
那日,我茫茫然离开了无恤,原想一路往南方的楚国去,不料在途经宋国时却病倒在了商丘的大街上。病中数日,昏昏沉沉,等我再度醒来时,人已经进了太史府。在宋国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庶民出身的人,若是受了贵族的大恩惠,是要卖身为奴作为报答的。我是个没有身份的庶人,施药救了我的子韦又恰好是宋国数一数二的权贵,所以病好之后,太史府的人就理所当然地将我视作了府里的奴隶。
那时候,我还怕无恤会来找我。即便他不来,也一定会派密探四处寻访我的下落。所以,我干脆签下了卖身契,以奴隶的身份躲进了太史府。
为了躲避一个根本不会寻找自己的人,我就这样把自己卖了。如今想来,这是多么愚蠢,而又可笑的一个决定。
幸在,子韦这人爱财也守信,他府里的奴隶只要有生之年为他挣得百金,他就会烧毁丹书(1),随他来去。这半年来,我替子韦赚的钱早已不止百金。今天,我要取回那份卖身的丹书,启程去楚国了。
第251章 浮生若梦(二)
我站在太史府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叩响了眼前高大乌黑的柏木大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男人名叫散,是太史府里的家宰,也是扶苏馆的常客。我不喜欢这个人,因为他喝了酒后的眼神,总叫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令人作呕的蒯聩。
“家宰安好,太史今日在府上吗?”我站在门外行了一礼。
“哦,是拾娘回来啦!”家宰散笑着打量了我两眼,双手合力推开了左边的半扇木门,“家主现在正陪两位贵客在园子里说话,你先进来吧!家主前两日还在问你有没有回来呢!”
“劳太史记挂了。”我提起裙摆抬足跨进了身前半尺高的门槛。襦裙一起,右脚绣鞋的鞋面便露了出来。茜色的底绢染了黑黑黄黄的泥水,绣了木槿花的鞋尖儿上破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洞,洞口破丝拉线,从洞里又露了一团灰黑色的脏兮兮的袜子。
我脸一热,忙把脚从门里收了回来。
“哎呦,你还没回过酒园吧?”家宰散用他昏黄浊滞的眼神在我身上扫了一圈,扯着嘴角笑道,“你也不用这么急,你那份丹书,家主早就命我找出来了,一准是要给你的。今日,府里有贵客,家主与赵世子聊得正畅快,一时半会儿也没空见你。拾娘一路风尘,不如先回酒园梳洗一番再来见礼不迟。”
“你说什么?!谁来拜访太史了?”家宰散的话如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我两耳轰鸣,心头一阵剧麻。
“晋国赵氏,听说过吗?他们新立的世子带了世子妇来拜会家主了。家主这回真是……哎呀,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拾娘,你还是回去梳洗干净,换身衣服再来吧!这个样子若叫贵人撞见,有失礼仪。”家宰散说完脚步一移就挡在了我面前。
他在太史府里,他和他的新妇现在就在太史府里!
我攥着衣袖举目往太史府里望去,两只脚却不自觉地往后退。
太史府的台阶比寻常人家的足足高出了一倍,我慌乱之下右脚未踩稳,左脚已经凌空抬了起来,两下一起踩空,整个人连滚带爬地从台阶上摔了下去。碎石蹭破了手掌,右脚的膝盖在石阶上连撞了两下,剧烈的疼痛叫我眼前一片漆黑。
“拾娘,你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家宰散跑下台阶半抱着将我扶了起来。
“没事,让家宰见笑了。”我咬着牙站了起来,等眩晕感稍退便挣扎着躲开了家宰散一直扣在我右胸上的手。
“哎,别逞能了,看着叫人心疼。拾娘啊,晚上替我留个门吧,我给你送膏药去?”家宰散俯身在我腿上拍了拍,末了又在我腰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两把。
我知道他在暗示什么,我也明白这是每个无亲无故的孤女迟早都会遇上的问题。如果我此刻还能思考,如果我此刻还没有濒临崩溃,那么,我想我可以妥善地处理这个问题。可现在,我的心痛得几乎要炸开了,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回响着——无恤来了,他另娶新妇了!
我要离开这里,我不能让他看见我现在这副模样。我转身要走,家宰散却不依不饶地拉住了我的手臂:“拾娘,你点个头吧!我家就一房妻室,你要是从了我,以后也不用孤苦无依地住在酒园里,有个病痛也没人照顾……”
“你放开我!”我回头一把推开了拉扯不休的家宰散,他一时不备往后踉跄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时,原本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几个樵夫全都笑了出来。
家宰散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一骨碌爬起来冲着几个樵夫大骂了一句:“笑什么什么笑!烂泥,通通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装什么贞洁清高,破烂货,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几个樵夫被他的样子吓住了,挑着木柴一溜烟就跑了。
我默默地转身,十指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掌心的伤口。痛,却还不够痛。阿拾,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当初既然决定舍弃他,舍弃神子的身份。那么,此后一切的痛苦你都必须咬牙扛下来!
忍耐思念是痛,被人折辱是痛,听他另娶新妇,继位世子亦是痛。我不想被这痛苦击倒,如果我喊痛,如果我落泪,那我便承认自己后悔了。可我害怕后悔,因为后悔是世间最毒的药,它扎根在你心底,什么时候想叫你痛,你就得痛。
这一日,我在车水马龙,人潮如织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整整一天。
我想买一壶酒把自己灌醉,可我怕自己醉了就会哭着跑进太史府去找他,告诉他——我痛,我等了你二百零四天。我害怕有朝一日你会忘了我,我会忘了你。我害怕有朝一日,我再也不是阿拾,不是子黯。我只是宋国扶苏馆里一个爱醉酒的酒娘,独自苍老了岁月,却再无可忆。
我不是个坚强的人,我知道自己软弱,才咬牙学着坚强。
日落西山,倦鸟归巢,当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扶苏馆时,两层青瓦朱楼早已火烛高照,酒客如云。可热闹,永远是别人的热闹。于我,这依旧是一个落寞、悲伤的夜晚。我累了,累得没力气哀伤,只想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上一觉。
我穿过扶苏馆西侧的竹林回到了酒园。而这时我才发觉,原来睡觉于我而言,也是奢望。
酒园的门被人从里面关上了,门缝里隐隐透着火光——有人在等着我。
是那个秃眉浊目的家宰散吧,现在除了他还会有谁在这里等着我呢?我今天叫他当众难堪,他现在是登堂入室等着我送上门吗?他要做什么?羞辱我,打骂我,还是干脆撕破脸皮强占了我?
我盯着眼前紧闭的竹门,耳边是扶苏馆里的歌女唱到几欲断气的尖锐细薄的高音,我转身往回走了两步,提起裙摆一脚踹在了竹门上。
“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你给我滚出来,我就算是堆烂泥也轮不到你来羞辱!你躲在里面做什么,给我滚出来!”
我承受不了更多了,我要疯了。我忍了一整天,我以为我还可以继续忍下去,可临到最后,我居然被一根落在头顶的羽毛压垮了。半年多来的隐忍、委屈、痛苦,在这一刻突然像地底的烈焰冲破岩层喷涌而出。
我对着竹门又踢又嚷,泪水如决堤之水滂沱而下。多少年了,自我答应伍封要抛掉自己的一身恶骨,我就再没有像此刻这样疯狂。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阿娘,没有四儿,没有无邪,没有伍封,也没有无恤,到头来我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可是,如今我要到哪里找回自己被拔掉的尖刺呢……
在我被自己惶恐的泪水淹没前,竹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后,是一脸惊愕的陈逆。
“是你……”我看着陈逆的脸僵硬地收回了拳头,我知道我现在的模样一定与疯妇无异。从齐国到宋国一路行了一个多月,两颊的皮肤早已在寒风的摧残下开裂红肿。如今,那些裂缝被泪水填满,烧得我整张脸火辣辣的痛。
“你怎么了?你去哪里了?”陈逆焦急地跨出竹门。
“我去了艾陵。”我低头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避开他探究的视线跨进了酒园,“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了晋国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半月前就回来了。”陈逆合上竹门,两步走到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有人欺负你了?”
我长叹了一声,停下了脚步:“陈爷,我现在没有力气说话,放我去睡觉吧,我好累。”
陈逆闻言一动不动,他低头看着我,像一座永远不会移动的高山伫立在我面前。
我仰着头无奈地看向他,我知道自己刚刚的行径很失常也很可怕,可我现在真的没有力气再同他解释什么了。
黑暗中,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对方。他目光如炬,我一片死灰。半晌之后,他终于移开了身子,随手拎起一只放在台阶旁的木桶。
“你要做什么?”我无力地问道。
“去给你打桶水,你看起来很糟糕。”他的视线落在我开裂的面颊上,我讪笑一声把背上的包袱甩在了房门口的蒲席上,脱鞋迈上了台阶:“陈爷,你不用待我这么好,我对赵家而言已经不重要了,我也永远不会为陈氏所用。如果是陈盘派你到宋国来找我的,那你可以走了。”
“朋友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不会这样走开。”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分量愈发沉重。
我慢慢地转过头,东山之上皓月初升,陈逆脸上真挚的表情伴着微蓝的月光清晰地落入了我眼中。我看着他有片刻的怔愣,而后转头冷冷地拒绝了他的善意:“你错了,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需要你的帮助!”
我以为寡言如他会沉默地离开,可我忘了他是被世人叫做“义君子”的男人,他根本没有理会我冰冷的孩子气的拒绝。
“街市之上颔首一笑便是朋友,酒肆里同座举杯就是朋友,你救过我的命,你遵守约定替我送走了艾陵十万兄弟,即便你不愿与我为友,我依旧认你是朋友。你的腿受伤了,如果你不想承我的情,你就当我是个多事的闲人吧!”
他转身要走,我不自觉地喊住了他:“你为什么要离开齐国?”
第252章 白云苍狗(一)
上了台阶,推开房门,三个月不在,我的房间却异常得干净整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微暖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芳芷香。床铺、书案,房间里的一应摆设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只是临窗的矮几旁多了一床淡蓝色的被褥。
陈逆端着水盆进屋时,我正盯着那床被褥发呆。我在想,他是不是离开临淄后就和我一样无家可归了。
陈逆把水盆放在我身前,迅速走到墙边把那床略有旧色的被褥卷了起来:“我今晚就会搬出去,你放心,你的东西我都没有动。”
“我不在的时候,你一直住在酒园吗?”我问。
“商队里没有酒,喝惯了你酿的酒,新绛城里那些掺了水的酒就咽不下去。我在晋国待不住,岁前就赶回来了。本想喝你酿的郁金酒守岁,没想到你去了齐国。”
“今秋,我没酿郁金酒。”我从怀中掏出绣帕,一点点地浸入水中。
“嗯,回来以后就知道了。那时候你不在,馆里又正好缺人看守酒园,我就住进来了。没有工钱,一日半壶浮白酒只够解馋。”陈逆从怀中取出一条灰黑色的布带,几下就把卷好的被褥捆成了一只可以背负的包袱。
“你是喝惯了阿素的酒,离了临淄城又找不到能入口的酒,才找到扶苏馆来的吧?”
陈逆轻笑了两声没有否认,我背对着他洗去了脸上的泪痕,随手把拧干的帕子挂在窗口:“今晚留下吧!我去把放香料和空坛子的夹间收拾出来。现在岁末已过,就不喝郁金酒了。酒窖里还有一小坛我私藏的压愁香,如果你不嫌它味苦,今晚就陪我喝光它吧!”
“有酒喝,我怎么会嫌弃?”他笑着拎起卷扎好的被褥,大步走到了房门边,“你腿上有伤就在屋子里坐着吧,酒藏在哪里我去拿来。”
“藏在东北角的麦秆堆里。”
“好。”陈逆一点头,转身打开房门却又收回了迈出去的脚,“阿拾,压愁香为什么要酿得那么苦?”
“苦才可以压愁啊……”我轻笑一声,低下了头。
是夜,陈逆陪我一杯一杯地喝着压愁香。他这个人大多数时候是不说话的,即便喝了酒,他的话依旧很少。赵氏新立世子,世子新娶狄女,既然到了新绛城,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今晚,关于赵氏的话,他却一句都没有说。
我喝了酒靠在窗边看着月亮发呆,陈逆坐在我身旁满饮了一杯压愁香。他说,如果你是个男人,也许我知道该怎么劝慰你。我咽下口中的苦酒,转身笑着夺了他手中的耳杯:“陈爷,别喝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压愁香。”他是个不善言辞的好人,他不知道,我此刻由衷感激的,正是他如金的沉默。
如果,银月爬上中天的时候,竹门外没有响起敲门声,我想陈逆一定已经听到了我发自内心的感谢。
“有人在吗?”一个清朗的男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听到这个声音时,我洒光了杯中的压愁香。
我有多久没有听见过这个声音了,当他的声音穿过竹门传到我耳边时,我几乎以为这又是一场令人沉醉却终将醒来的美梦。二百多个日夜,我的夜晚永远比白天幸福,因为只有在梦里,我才能重新见到他,才能肆无忌惮地感受他的温存。可今晚,他真真实实地出现在了我的世界里,而我却痛苦地想要从这场恶梦中醒来。
无恤来了,带着他娇艳得如同三月初阳的妻子敲开了酒园的大门。
陈逆替我开的门,我捂着嘴像个见不得光的窃贼偷偷地藏在窗后。
“夫君,扶苏馆的朱颜酡可真好喝。我要买五坛带回去,三坛我们留着自己喝,还有两坛送给长姐和代王可好?”他的新妇一袭红衣似火,蜜色的脸庞,高耸的鼻梁,她的雅言说得还有些生疏,却意外地为她野性的面庞添了几分软糯的娇态。
无恤旁若无人地揽着他娇妻的蛮腰,他看着她笑,笑得飘然欲醉,仿佛他身边的美人便是他此刻所有欢乐的源泉,“长姐不喜欢这样甜腻的酒,你若喜欢就都自己留着喝吧!只是喝了酒,就不能出府骑快马了,小心从马上摔下来。”他轻点她的鼻尖,就像他曾经无数次用他温暖的指尖触上我冰凉的鼻。
往昔,若在人前,我总不习惯他这样放肆的亲昵。可他的妻却是欢喜的,她紧依着他的肩,两颊的笑窝里仿佛能沁出蜜来,“夫君,你待我这般好,我什么都听你的……”她仰头看着无恤,无恤低头在她耳边轻语了两声,她便羞赧着埋首在他怀里,像一只归巢的乳燕。
黑暗中,我的心骤然间裂开了一道细缝。“咔”的一声脆响。我以为他会听见,但是有笑声的时候,男人是听不见心碎的声音的。
无恤轻抚着狄女微曲的长发,笑着看向一旁的陈逆,他说,陈兄好雅兴,舍下千乘之军不领,撇下三座采邑不要,竟住到这扶苏馆的酒园里来了。怎么,难道这酒园里还藏着神女夷狄不成,叫陈兄这样难舍难离?
窗外,陈逆按剑而答,我十指紧扣着窗棂想要听清他们的声音。但是,我什么也听不见。哗啦啦,我听到的只有一颗心开裂的声音,不可阻挡的,裂得满地碎片。
六月酿酒,那个骄阳一样的女人几乎只用了一刻钟就搬空了我的酒窖。当陈逆把一箱冰冷的珠玉摆在我面前时,我疯妇一般抱起那只嵌螺钿的黑漆小箱狠狠地砸向了墙壁。
“为什么他娶妻了,为什么他不来找我,为什么他要相信我的谎言?他明明知道我心里的人是他,他明明知道我是为了他才离开的……他明明说过他已经娶了我,就不能再另娶新妇了……他才是骗子,他才是大骗子!”我蹲在地上大声嘶喊着,等那些撕心裂肺的话说出了口,我才发觉,原来我心里竟有这样深的怨。
原来,我一直期盼的,竟是分离之后他也和我一样不幸福。
我扑倒在地上痛哭失声,也许是因为无恤的无情和幸福,也许是因为自己的丑陋和虚伪。
陈逆依旧不知道该怎样劝慰我,他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哭得抽声断气。我不记得他是何时离开的,正如我看不清无恤离开时的背影。
在我哭得再也流不出眼泪的时候,陈逆回来了。他把一张手掌大小的碎羊皮放在了我手边:“阿拾,这是你卖身的丹书,烧了它你就自由了。这辈子,你总该为自己活一次。”
这辈子,总该为自己活一次。这句话像是一句破咒的密语,在我晦暗的胸膛里点燃了一簇火苗。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引火烧了那份写着我名字的丹书。
在散发着奇异香气的青烟里,我没有得到自由的快感。禁锢在我身上的枷锁,从来都不是一张碎羊皮。
情,我有太多放不下的情,所以我永远无法自由。
传说,在南方的荆楚之地有一方广博浩瀚,烟水深锁的大泽名叫云梦。炎帝曾在云梦泽种下千株忘忧草,仙草三月生,四月枯,食之可忘情忘忧。我想这一次,我是真的要去楚国了。
我骑着马踏上了那条黄沙飞扬的官道,在经过道旁的那棵老树时,我又看到了那个醉酒眺望的女子。她在这里等一个人,从炎日酷暑等到了飘雪隆冬。如今,我要带她走了,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她等的人不会来了,他已经忘了她了。
周王四十年春,我和陈逆一路西行,到了新绛城远远地见了一眼故人,就策马南下去了云梦大泽。
我在新绛见到四儿的那天,她坐在赵鞅赐给于安的大院里安宁地晒着太阳。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高高隆起的小腹,嘴角幸福满足的微笑比她耳垂上的紫晶耳玦更加耀眼。
我穿着粗麻布衣,赤着脚趴在院墙外的树干上,偷偷地凝望着她。
十二年,岁月在我们指尖悄悄流走,她寻到了她爱的人,有了自己的孩子,而我用了十二年的时间丢掉了自己,又拼命地想要找回自己。
十二年,她安安静静地踩着一条线,直奔幸福而去。我轰轰烈烈地画了一个圆,最后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三月春暖,陈逆在云梦泽的芦苇荡里替我盖了一间横架在水面上的小木屋,我不再叫他陈爷,他认了我作妹子。
我这沉默寡言的哥哥只有三年的自由,所以他不能陪着我在云梦泽的烟波里虚晃度日。木屋盖好后,陈逆就带着他的剑离开了。以后每隔两三月,他都会回到云梦泽陪我住上几日。有时候一个人来,有时候引着一大帮吵吵嚷嚷却可爱无比的游侠儿。
为了宿营,男人们会在芦苇荡里搭上一个个低矮的草棚。
搭的时候个个劈树、扎草,干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可每日清晨等我推开窗门时,却总会看到一群袒胸露腹的人抱着酒坛,横七竖八地躺在草棚外的野地里呼呼大睡。
云梦泽里没有忘忧草,即便这里有千草茂盛,百花葳蕤,也独独没有可以忘情忘忧的仙草。但我渐渐地发觉,在这片浩瀚的湖泽里住得久了,和这群游侠儿说笑的多了,我的心似乎也宽广了许多。心变宽了,原来闷堵在心里的那团愁绪就再也不能占据全部的我。我在心里寻了一个角落把自己的愁绪藏了起来。有朝一日,我希望我可以忘了它的存在。
第253章 白云苍狗(二)
春去秋来,匆匆数月,湖泽岸边开紫色碎花的大片水草已经日渐枯萎,踪迹难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远处,夏季沉闷单调的树林却在秋风的吹拂下披上了红黄相夹,色泽跳跃的新衣。日出东山,我挎着自己新编的藤篮,一路哼着小调往树林走去。
半月前,我在林子里打猎时发现了几棵野梨树。那是长了七八年的梨树,茂密的枝丫上密密麻麻地结了一串串深绿色的小野梨。野梨肉少,核大,即便成熟了也依旧酸牙。但若是放**颗野梨和着肥滋滋的野鸭一起炖了,那肥而不腻,入口酥烂的鸭肉叫人现在想来都不禁口水连连。
楚国地阔人稀,在云梦泽的水泊里我见过划着独木小舟猎鸟捕鱼的楚人。但在这片沿湖的树林里,我却从来没有遇见过其他人。久而久之,我便把这片小树林当做了自家的后院。我在这里采药,练剑,用麻绳栓了石头捕猎。只要抓着麻绳的一端把兜了石头的另一端甩得嗡嗡作响,然后顺势丢出去,躲在树上偷吃幼鸟的山猫就会一头栽到树下。这一招是陈逆教我的,事实上他和他的那些朋友们还教了我很多。一个女人独自生活,要学的总是很多。
宋国热闹的扶苏馆让我觉得寂寞,楚国寂寥的山泽却让我觉得热闹自在。
我打猎、捕鸟、钓鱼,日头好的时候就躺在湖边的草地上睡觉。一睡就是一两个时辰。有时候,我会被天空中飞过的雁群叫醒;有时候,一些特别傻的兔子会来啃咬我盖在脸上的树叶;当然,大多数时候我是被心急火燎的楚人摇醒的。楚人尚巫,但并不是每个巫人都肯为了一小袋口粮跑几十里路替庶人治病。我是巫士也是医师,最重要的是,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走路。因而,住在方圆五十里内的楚人都喜欢找我来治病。
楚地湿热,一个夏天,十人之中至少有一人会死于热病或疟疾。过去的几个月,我大部分时间都行走在云梦泽畔的村落之间,替人治病,教村民煮一些抗病的汤药。现在天气凉了,生病的人少了,我才得闲可以费心思折腾我的吃食。
日落前,我摘了满满一篮的野梨回家,择了大点的几颗炖了肥鸭,剩下的便存入了陶瓮,看能不能用来酿制新的果酒。这一天,直到我入眠前,都是令人愉悦的。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无恤。其实,我并不意外我会在梦里见到他,自那日在竹园见到他和他的新妇后,他依旧是我梦境中的常客。起初我排斥、抗拒,一觉醒来常常为了梦中的人,梦中的事呆呆地坐上一天。他已经忘了我,所以我也急切地想要忘了他。
可后来,我释然了。我明白,我不是因为梦见他,才不能忘了他。我是因为忘不了他,才会梦见他。那些逝去的美好记忆幻化成了我的梦境,我坦然地接受它们,却不会在醒来时再痴痴地回想它们。
今夜,他又来到了我梦中,我梦见他就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抚摸着我的眼睛。他说,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对吗?你有这世间最温柔最惹人怜爱的眼睛,却有一张会骗人的嘴和一颗冷若寒冰的心。你离开了我,就如同你当年决然离开了秦国,离开了那个人。你知道你做了一个对他最有利的决定,就像你自以为替我做了一个最有利于我的决定。可是女人,是谁给了你选择的权力?为什么我没有说不的机会呢?现在,一切都和你预想的一样,你开心了吗?满意了吗?
黑暗中,我拼了命地想要开口,可我开不了口,我的灵魂苏醒了,但我的身体却依旧沉睡。他在我身边躺了下来,他从背后紧紧地搂着我,他轻吻着我的脸颊,我的耳朵,他冰凉的指尖一点点地褪下了我的寝衣。我在梦中嘤咛,他一路沿着脖颈吻到了我战栗的肩胛。他叹息,他修长的手指伸进了我大敞的衣领里,滚烫的唇却在我身后若即若离地撩拨着。我想要挣扎,但我的身体却不理会我的意志。
阿拾,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幸福?黑暗中,他将我翻转过来,重重地压在了身下。他炙热柔软的双唇紧贴着我的裸背一寸寸地下移,然后张口咬住了我的腰间的细肉。
他是怨恨我的,他的吻带着责罚和绝望,我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就索性任由自己沉沦在他制造的暴风骤雨中。
清晨,芦苇荡里几声响亮的雁鸣叫醒了我,迷迷糊糊扯着被角翻了个身。
痛,身上是无比真实的痛。片刻的怔愣后,我掀开被子,像箭一样冲出了房门。
是你吗?是你来过吗?
我赤着脚在云梦泽的芦苇荡里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漫天飞舞的芦花带着我的声音远远地飘散。我一路奔跑,一路呼喊,可天与地之间,依旧只有水声,风声和啁啾的鸟声。比起昨晚的真实,眼前的一切更像是一场梦,一个令人惆怅而迷惘的梦。
不,他不在这里,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来过……
我抱着膝盖坐在烟波浩荡的湖水旁,弥漫在湖面上的晨雾被秋风吹拂着一**地涌过我身旁。
落星湖畔,我们对席合婚,锦榻交欢,转眼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离开他后,我做过一些不可与外人道的梦,可没有一次像昨晚这样清晰,这样真实,真实地让我怀疑那根本不是一个梦。我跪坐在湖水旁,轻轻地褪下被晨雾浸湿的寝衣。他也许真的来过,也许我后背上还留有他昨夜留下的印记……我努力扳转身子,歪着脑袋想要看清自己在湖中的倒影。
倏尔,一阵风过,湖水微皱。我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天啊,我现在到底在做什么!白日在野地里宽衣解带,就为了证明一个荒唐的梦?
我一边在心里咒骂着自己,一边飞快地拾起地上的衣服把自己包了起来。说好了不再想他的,这只是一个梦,只是梦而已。我系好腰间的细带,深吸了一口冷气,挺身站了起来。远处,莹白如雪的芦苇荡中有一缕青烟袅袅而上。
那是木屋的方向,难道?
我拢紧身上的寝衣飞快地朝小屋奔去。
木屋外的炉灶上升着火,一只褐土制的吊釜正汩汩地冒着热气。青烟白雾之中,有人一袭青衣侧首远眺。
“大哥?”我停下飞奔的脚步,驻足在原地。失望吗?也许有一点,但是现在除了陈逆谁还会来找我呢!
“入秋了,怎么不穿外袍和鞋袜就出门了?”陈逆转头看了我一眼,很快就撇开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晨露浸湿的薄绢寝衣和沾满草屑泥土的赤足,讪笑着圈紧双臂朝他走去:“大哥忘了我是在雍城长大的,楚国的秋天比秦国的夏天还要热,早上赤脚沿湖岸走一段是件惬意的事。”
“先穿件衣服吧,我有事要同你说。”陈逆抬眸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地把眼睛移开了。
“嗯,你先等我一下。”我小跑着进了屋,换上外袍,穿上鞋袜,原本因梦境而纷乱的心绪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大哥,你这次来要住几天?”我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快步走下台阶。湖岸边,陈逆用烘干的粱米煮了一釜香香的米汤。
“不住了,我今天要从云梦泽坐船去郢都,顺道过来看看你。”
“你要去郢都做什么?”我走到炉灶旁用竹节制的长勺给自己舀了一碗热腾腾的米汤。
“楚王月前派大军出兵吴国桐城,都城里的贵族们怕楚军一旦败退会遭来吴国的报复,所以都在重金招募能保护他们逃离郢都的剑士。”陈逆一边说一边用匕首削着手中的木箸。
“仗还没打就招募剑士准备逃跑?哼,楚国的贵人们可真惜命。伍子胥当年率兵攻入郢都,烧了楚人的城,鞭了楚王的尸,如今夫差虽然败在勾践手里,但楚人对吴人的恐惧还都刻在骨子里啊!不过这次他们的担心倒是多余了,桐城之战,楚军一定会赢的。”
“你怎么知道楚人会赢?”陈逆将削好的木箸放在清水里荡了两圈,递到我面前,“都说百足之虫,虽死不僵。当年越王虽然借黄池会盟之机攻进了姑苏城,但吴国国业根基深厚,越国现在还压不住吴国,吴国对楚国来说依旧是劲敌。”
“看来大哥是真的把阿拾当做宋国的酒娘了。你忘了,我以前在晋国是做什么的?”我接过食箸在碗中来回搅了两圈,仰头将混着柏木清香的米汤全都喝进了肚里。
“我没忘,你是晋人敬畏的神子。”
“我不是神子,我是巫士。”我放下陶碗抬头笑着看向陈逆,“天下诸国的命数就如同我们眼前这片湖水,一浪起,一浪伏,此消彼长,永不停息。艾陵之战,黄池会盟,夫差早就失了天命。如今,楚国君明臣贤,将来楚王也许还有再次问鼎中原的机会。”
第254章 暗流复涌(一)
“你已经替楚国占卜过国运了?”
“算是吧,楚王出兵之时,我曾在夜里见到枉矢妖星东流,其尾横扫星宇,恰巧落在吴国星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枉矢妖星兴兵事,主除旧布新。楚与吴,熊章与夫差,孰新孰旧显而易见。大哥这回尽管放心去郢都,吴国不会赢,楚国也不会乱的。那帮贵人们的钱,好赚得很。”
“是吗?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陈逆按着腰间长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九年前,吴国讨伐陈国,楚昭王亲自率兵救陈,却不幸死在了军中大帐。昭王临终前有意将王位让给自己的兄弟子西,而子西却在昭王死后迎了昭王的幼子熊章做了楚王。
熊章,那是个令人啧啧称奇的少年。他是楚王的儿子,越王勾践的外孙,他身体里流淌着最高贵的血液。他睿智、豁达、重贤纳才,野心勃勃。最重要的是,他还年轻。一个国家如果可以保持几十年政权稳定,而主政的君主又恰好是个贤君时,毫无意外它会成为一个富裕强大的国家。
桐城在吴楚边境,和吴都姑苏相隔千里,有越王勾践在背后盯着,夫差不会派兵来救。年轻的楚王需要一次胜利,而他知道桐城将是他树立威信,为父辈、祖辈一雪前耻的最好的地方。月前,当浩浩荡荡的楚国大军举着如火的旌旗从云梦泽的湖岸边走过时,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少年燃烧的壮志和一个年轻的君主意欲争霸中原的野心。
横扫夜空的枉矢妖星也许真的预示了吴国的败局,但漫天的星斗却没有告诉我,晋国、齐国、越国、楚国,谁会是下一个称霸天下的霸主。
我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火堆,在心中暗暗思量着晋、齐、楚、越四国在争霸之路上的优势和劣势。这时,一旁沉默的陈逆却突然给了我一样意料之外的惊喜。
惊喜之说,源于三月前。
彼时,云梦泽正值盛夏,陈逆邀了十二个身怀绝技的游侠儿来此地饮酒比剑。这十二个人中有楚人、晋人、也有来自吴越两国的剑客。那些日子,我扮成少年模样终日与他们混在一处。白日里,看他们比剑,替他们叫好。入夜了,就坐在篝火旁听一群男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各自离奇热血的剑客生涯。
这十二个人,个个都是列国一等一的高手。高手比剑,流血受伤是常有的事,十天之后我几乎替他们每个人都治过伤。临别之时,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们昂首挺胸地站在我面前:“小鬼头,哥哥们没钱付药资,除了剑以外,哥哥身上有什么你喜欢的,尽管拿去!”他们拍着我的肩膀,每个人都是一副大哥随你挑,任你拿的架势。而我看着他们一脸慷慨的样子却有些哭笑不得。
我能要什么呢?除了陈逆和越国来的剑客鬼,剩下来的人能给我的恐怕就只有他们身上的破烂衣服和衣服上到处乱跳的虱子。而这两样东西,是我打死都不会要的。
最后,我在“慷慨的哥哥们”身边走了一圈,只问越人鬼讨要了他围在腰上的一根腰带——半月前,我曾见他用这根不起眼的腰带猎到了一只横冲直撞的野猪。
当我提出用这腰带抵作所有人的药资时,陈逆仰头大笑,其他人也都拍着我的脑袋,称赞小鬼头极有眼光。原来,这越人鬼是越国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徒弟,他平日不专心铸剑却喜欢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兵器。他那根不起眼的灰色腰带里实则裹了一条食指粗细,一丈多长的银链,细密的银环,环环相扣,远远看上去像是一条银灰色的长蛇。银链做工之精已经令人瞠目结舌,但更令我惊叹的却是它的材质。天下铸兵多以青铜为料,但青铜韧性不足,强击之下易折易断。这根银链不知是用何种铜料锻造而成,竟能在野猪的怪力拉扯下不断不裂。
越人鬼告诉我,这银链叫做伏灵索。
当年,欧冶子曾应楚昭王之请铸成了龙渊、泰阿、工布三柄神剑。三剑铸毕,皆有铁英遗留。越人鬼于是便收集了剩余的神铁,打造了这条坚不可摧的伏灵索。他说,他可以把它送给我,但必须再等些时日。因为,他还要用它做一件事。
彼时,我笑着点头,心里却道,传闻欧冶子铸剑是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炉,天帝装炭,所铸宝剑皆乃不世神兵。楚昭王当年便是引了泰阿之剑才大破晋、郑、王三军。这伏灵索即便是用三剑余料所铸,也是天下少有的神器。这么贵重的东西,他如何能给,我如何能要?
可没想,越人鬼竟真的把它送给了我。当我从陈逆手中接过这条沉甸甸的银链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真的要把伏灵索送给我吗?我以为他那天是随便搪塞我的。”
“越人鬼虽说脾气有些古怪,但却是个谨守承诺的人,他说要把伏灵索送给你,就绝对不会食言。”
“那他要做的事情做完了?”
“嗯。”陈逆点了点头,伸手给自己舀了一碗热汤,“他前日用这锁链绞断了一个人的头。”
人头?!我僵硬地举起手中的伏灵索,几点夹在链环之间的暗红色的血肉霎时跃入了我的眼帘。
“啊——”我惊叫着扬手。咚的一声响,伏灵索不偏不倚地落入了陈逆身前热气滚滚的吊釜。
“呃,如果伏灵索会说话,我想它一定不会喜欢我这个新主人。”我用食箸撩起吊釜里黏糊糊,湿答答的伏灵索,苦笑道。
陈逆将伏灵索交给我之后,我陪他去了离木屋最近的一个小渔村。
楚国的都城郢坐落在云梦泽的西北岸。对旅人来说,从这里出发走水路到郢都最快,也最方便。而对渔民们来说,不用每日撒网拼运气就能赚上一笔大钱的活,也很少有人会拒绝。但今天,这里的渔村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往日泊船的湖湾里,大大小小的木船都被人拖上了岸。岸边,落满枯叶的大树下黑压压地跪了一群人。
“阿拾,他们在干什么?”陈逆指着众人身前一个身披青袍,手持铜鼓,边舞边唱的楚巫好奇道。
我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细看了一番渔人们摆在水边的祭品,道:“他们在祭祀水神共工。大哥,你今天恐怕去不了郢都了。”
“为什么?”
“楚人祭祀水神要避水七日,这七天里是不会有人愿意入湖行舟的。”
“七天,这么久……”陈逆沉吟着,两道浓眉不自觉地凝在了一处,“你确定吗?齐人在春天也要祭祀水神,可从来没有避水的说法啊?不行,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问问他们。”水岸交接之处,楚国巫师的祝歌刚刚停歇,陈逆便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大步朝人群走去。
楚人敬畏神灵,笃信巫蛊,想要让这些靠天靠水吃饭的渔人在祭祀水神的日子下水行舟是绝无可能的事。很快,我的想法就得到了验证——渔人们非但不愿下水,就连陈逆高价买船的建议也被他们果断拒绝了。
“大哥,不如把郢都的活舍了吧!不管是七日后走水路,还是现在改走陆路,等你到了郢都,楚军说不定都已经攻下桐城了。楚国如果打了胜仗,那些怕死的贵人就不会再花钱雇什么护卫了。这几天,你不如留在云梦泽,我给你做好吃的,你再教我几招剑法吧?”
“不,这次不行。”陈逆按着我的肩膀轻轻地摇了摇头,“你先回去吧,我再到附近的村子里去瞧瞧。”
“哎,看来郢都的那帮贵人一定给你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好价钱。跟我走吧,我想我知道哪里还能找到船。”
“真的?”当在陈逆听说我能替他找到船时,眼中飞快地闪过了一抹亮光,而这抹亮光却在我心里投下了一道阴影。
他去郢都,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带着陈逆沿着湖岸一路往西,在离渔村三里开外的地方有一户人家,今年夏天,独居的父子俩都没能逃过那场来势汹汹的疟疾,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家独木船就停在湖岸边的芦苇荡里。
“快到了吗?”陈逆转头问我。这一路上,他走得极快,有时候我甚至要小跑几步才能赶上他的步伐,而他显然没有发现这一点。
“已经到了,我上回来的时候,船就停在那里。”
“太好了,在这儿等我,我去看看。”陈逆撇下我,大步朝不远处的芦苇荡跑去。
我看着眼前飞速移动的青色背影,心中有些不安。他是“义君子”陈逆,他是挥金似土的“惜花郎”陈盘最好的兄弟。他离开齐国后,给商队当过护卫,给权贵做过护院,可他始终是自由的,钱财和女人都无法令他折腰。这世上唯一可以束缚他、操控他,就只有他对陈氏一族绝对的忠诚。今天,他这样急着要赶去郢都,是因为陈恒又给他新的命令了吗?他去楚都要做的事和晋国有关,和赵氏有关吗?
正当我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找不到出口时,一柄冰冷森寒的长剑突然间穿过我的发丝重重地架在了我肩上。
“你是谁?”身后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
第255章 暗流复涌(二)
我深吸了一口凉气,右手悄悄地搭上了捆在腰间的伏灵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子,把剑收起来吧!这丫头很快就要做你的主人了。”一个清清雅雅的声音顺着风从我耳边飘过。下一刻,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青丝垂肩,长衣曳地的男子,他亭亭地站在我面前,怀里抱着一大束黄蕊白瓣的野菊:“哎呀,你的样子看上去还不算太糟嘛!”他看着我轻启檀口,笑意淡淡的眼睛里笼着一层迷人的光华。
“明夷?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又惊又喜,拨开肩上的长剑就要去拉他的手。明夷连退了两步,将手中的花束一把推到了我怀里:“喂,别那么激动,我同你可没那么亲近。”
“哈哈哈,你还是这般别扭啊!”我大笑着抱住满怀野菊,转头冲着身后提剑发傻的男人道:“臭小子,好久不见啊!”
几年没见,记忆中那个黝黑干瘦的少年已经不见了,厚实宽阔的肩膀,布满青色短须的面颊,眼前的黑子看上去像是个身经百战的剑士。
黑子收剑入鞘,居高临下地打量了我一番,粗着嗓子道:“臭丫头,你好像变得更丑了。”
“就你嘴坏。”我笑着捶了他一计,抬头问道,“快告诉我,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天枢什么时候从华山搬到云梦泽来了?”
“没有,我们是和……”黑子刚开口,他的目光突然凝在了我身后的某个点上,“臭丫头,你怎么会和齐国陈氏的人在一起?”他压低了声音,右手不动声色地按上了腰间的佩剑。
我回过头,身后是同样全神戒备的陈逆。
“他不是坏人,他是我大哥,‘义君子’陈逆。”
“但他是陈氏的人。”
“黑子,莫要失了礼数。”明夷看了一眼黑子,微笑着朝陈逆行了一礼:“巫士明夷久仰义君子大名。”
“巫士有礼。”陈逆同明夷回了一礼,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我。
“你找到船了吗?”我走到陈逆身边。
“找到了,已经把它推下水了。”
“船?你们说的该不会是我放在芦苇荡里的船吧?”明夷将黑子招到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与陈逆。
“那是巫士的船?”陈逆惊讶道。
“日前新买的,先生没有问经主人就把船推进湖里,这是要借,还是要抢啊?”明夷一脸促狭。
这船什么时候变成他的了?为什么我好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巫士见谅,是逆失礼了。”陈逆见明夷这样说连忙抱拳致歉,随即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钱袋交到黑子手上,“这里有楚币三十枚,还望巫士能借船一月。下月月中之前,逆定当奉还。”
“借船?”明夷长眉一挑,一双美目笑盈盈地看向我,“阿拾,你们借船是要去哪里啊?”
“大哥要去楚都,我是来给他送行的。”
“原来是这样……黑子,把钱还给陈先生。”
“巫士不愿借船?”陈逆捏着被退回的钱袋,急问道。
“先生莫急,这船我自会借给先生。只不过,这租金我想把它换成郢都南香馆里的碧海膏。”明夷的眼睛永远是美的,忧愁的时候,微笑的时候,尤其是像现在这样算计人的时候,更是美得流光溢彩,让人移不开视线。
南香馆,但凡用过楚香的人一定都听说过这个名字。据说,它是楚王设在宫外的制香处,馆内有两百多名善制香料的奴隶。在他们手中,即便是像茱萸这样气味难闻的草料,都能变成馥郁芬芳的香料。陈逆听说过南香馆倒也不奇怪,虽然他平日不佩香,看上去也不像个喜香、懂香的人。但和陈盘这样的“人精”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总会知道一些贵人们推崇的东西。但是,明夷口中所说的碧海膏,我们两个都是第一次听到。
碧海膏是用二十种秋日成熟的香果,混了深海里灵鱼肚腹的油脂制成的。明夷说,秋日风干时他喜欢用它来抹手。这话如果换成明夷之外的其他男人来说,我都会觉得可笑,继而心生鄙夷。但他是明夷,当他说起碧海膏的用处时,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美人垂眸含笑,指挑香膏的一幕。
陈逆为了借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明夷的要求。明夷告诉他,碧海膏难存难制,如果他要买就必须提前半月告知南香馆的掌事。陈逆点头承诺。他说,他会在郢都待上半月,到时候只要他一到郢都就会先去南香馆预定碧海膏。明夷听罢便笑了,显然他对陈逆的答复相当满意。
云梦泽畔,我挥手送别了陈逆。明夷站在我身边,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你为什么要让他去南香馆买碧海膏?这南香馆里也有天枢的人?”我问明夷。
明夷半眯着眼睛望着碧绿烟波中的一叶扁舟,微笑道:“阿拾,是无恤太聪明了,你才找了陈逆这样呆傻的男人吗?”
我瞥了明夷一眼,驳道:“他不呆也不傻,他只是太善良,才会被你算计。”
“呵,这世上聪明的人太多了。‘呆傻’二字在我这里又不是什么坏话。”明夷微抬双眉,笑得坦然。
“楚人祭祀水神本该在春天,你是早知道他今天会来借船,才故意设了这个局?”
“你既离开无恤,这些事何必多问?自己回家去吧!”明夷最后看了一眼空荡寂寥的湖面伸手抱走了我怀里的野菊,转身往西行去。
仲秋时节,云梦泽畔大片大片的芦苇丛披上了它们金黄色的外衣,随风招摇了一整个夏天的芦穗里开出了千万朵洁白的芦花。风一起,飘飘飒飒,金色的苇海上飘起了漫天飞雪。明夷一袭朱红色的长袍行在楚国无边的秋色里,发丝飞扬,风姿灼灼。我遥遥地跟在他身后,明知他要将我引向一条不归之路,却始终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你这样跟着我,可是不想再回你那破屋了?”明夷走至一片低矮的草坡前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来,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睛里闪烁着计谋得逞后难掩的笑意。
我假装看不见他眼中的得意,低头盯着他怀中怒放的野菊,以细若蚊蝇的声音问道:“无恤昨晚来过云梦泽吗?”
“你说什么?”
“我说,无恤也知道我住在这里吗?他昨晚来找过我吗?”我想起昨夜那个真实的梦境,脸上一阵阵地发烫。
明夷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笑着走到我身前堆,伸手从怀中的花束上掐了一朵白瓣黄蕊的野菊别在我散乱的发髻上:“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事实上,你心里的很多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你。只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他歪着脑袋调整着花朵在发丝中的位置,对于我这只迷途的羔羊,他显然势在必得。
“什么条件?”我问。
“回天枢,帮五音一起处理卫国之事。”
我有些惊讶,这个条件显然出乎我的想象:“天枢?为什么要我去天枢?”
“很简单,因为我不想去。”明夷按了按我的发髻,收回了手。
“你不去,为何要我去?”卫太子蒯聩是明夷的恶梦,他不愿相助蒯聩夺位我能理解,可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你不肯去?”
“天枢除了你还有别的主事,卫国之事就算他们帮不上忙,也还有五音夫人。晋国这浑水我已经不想再淌。”
“你难道不想知道无恤昨晚在不在云梦泽?”
“不想。”
“那你想不想知道你在扶苏馆的时候,无恤为什么不去找你?又为什么收了狄族送来的女人?”
“不想。”
“那伍将军呢?你想不想知道赵氏临时悔婚,他在秦国的处境又如何?”
“不想。”我抬头看着明夷探究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说的这些,我通通都不想知道。”
“是吗?”明夷微微挑起左眉,戏谑道,“我原以为你这丫头的好奇心一直都会在,怎么?无恤把它连同你的心一起打碎了?”
明夷故意拿话激我,我虽想反驳争辩,可回想起那些明里暗里的争斗,回想起这一路走来倒在我脚边的尸体,我还是狠下心来摇了头:“我现在过得很好,天枢我不会再去。走吧,你既来了云梦泽,那伯鲁也一定在这里。新绛的秋天太冷,楚国的天气才最适合他养病,他早该搬到这里来的。”我撇下明夷,径自提摆往草坡上走去。
“如果你不好奇无恤和伍封的事,那智瑶府里的药人呢?你难道也不想知道药人的消息?”明夷在我身后轻喊了一声。
“你说什么!”我遽然停下了脚步。
今年春天,我和陈逆离开宋国后就先去了新绛。那时,我特地去迷谷找过盗跖。可盗跖已经消失了,他寄居的草屋也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线索。后来,我将药人之事告诉了陈逆,陈逆替我三探智府,却只找到了智文子故居下被大石封死的密道,药人的踪迹依旧无处寻觅。
在楚国的这半年多来,我虽避世独居在云梦泽,但寻找药人的事却一日不曾忘记。除了委托陈逆和他的朋友们帮我四下打探盗跖的下落外,我还写信请端木赐为我在鲁国探访公输一族。现在,明夷主动同我提起了药人,难道说天枢已经找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第256章 天枢之主(一)
“药人的事,你知道多少?”我转身问明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去天枢吧,天枢会给你一切问题的答案。”明夷用他迷人的微笑和清雅的嗓音继续诱惑着我。
投饵捕鱼,自我转身那刻起,我就已经被人收进了一张精心编织好的渔网。
“如果我去了天枢,那你如何保证卫国之事结束后,我还能安然从‘**帐’里走出来?”
“你既然这样问,那我可就当你已经答应了。”明夷嘴角一扬,抬袖给跟在两丈开外的黑子打了个手势。黑子得令,一下就跑没了影。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追问道。
“你要的自由,天枢的主上自会给你。”明夷抱着他满怀的菊香越过我朝草坡顶上走去。
“谁是天枢的主上?”
“天枢的主上是我们待会儿就要见到的那个人。”
“伯鲁?!天枢的主上是伯鲁!”秋风之中,我刹时怔愣。
天宇之上有七星如斗,悬于太微北境,主四时。七星名曰: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天枢者居斗首,为天。
太史府的屋顶上,尹皋捧着他的星盘把这七颗星星的名字一个个地印入我的脑海。那时我笑着戏言,说它们不过是天帝勺酒的一把酒匙。尹皋一脸郑重地反驳我,他说,它不是天帝的酒匙,它是天帝的车。每年伊始,天帝会驾着它由东方出发,穿越浩瀚的星空,车行不止,人间才有了四季。
于是,我便问,那天枢是什么?尹皋指着斗首的一颗明星道,天枢是帝车上指路的灯,夜空清朗时,你才能看到它桔红色的光。
天枢是星辰的名字,天枢各部以八卦命名。赵鞅笃信占星演卦之术,他甚至以星官之名为自己的贴身侍卫命名。明夷是天枢离卦的主事,又是伯鲁的密友。这几点加在一起让我很难不怀疑天枢和赵家的关系。而此后,无论是无恤兽面人的身份,还是于安离奇的身世,所有的线索都让我更加确信天枢与赵氏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
既然天枢是赵氏收集情报、聚敛财富、训练家臣的地方,那么天枢的主上是谁?那个当初穿着鹿皮翘头履,坐在珠帘之后的人会是谁?我曾经怀疑过赵鞅,怀疑过无恤,可我从没想过,他会是伯鲁,那个会在院子里养虎养猪的伯鲁。
“天枢的主上真的不是卿相,是伯鲁?”我盯着明夷不死心地问道。
“天枢的主上一直都是他。”明夷轻飘飘丢下一句话便提着他长可曳地的衣摆,转身走下了长满细叶草的缓坡。
“自作聪明了那么多年,原来我才是这个世上最傻最呆的人。”我讪笑一声,跟了上去。
午后的秋阳暖暖地挂在晴朗如洗的天空上,和煦的阳光为长满芒草的原野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那座爬满青藤的石屋前,一个白衣迎风的男子正踮着脚,漾着笑,用力地朝我挥舞着他苍白削瘦的手臂。
他真的是天枢的主人吗?他还是我记忆中的伯鲁吗?一年未见,他的病好了吗?
“快进屋——不要吹风——”我冲远处的人大喊了一声,微凉的湖风将我的声音瞬间吹散。石屋前的人往前跑了两步,轻跳着把手挥得更用力了。
他,还是他啊……
我放下双手,笑容不自觉已爬上了嘴角。
“快走吧,他病里瘦得厉害,再过一会儿可要被风吹走了。”明夷在我背后轻推了一把,抱着怀里的野菊朝伯鲁飞奔而去。
“等等我!”我跟上明夷的脚步一路急奔到了伯鲁身前。
“你不该出来的吹风的。”我喘着大气看着眼前清瘦俊朗的男子。
“我知道。”伯鲁微笑着,高高隆起的颧骨上有一层异样的红潮。他真的瘦得好厉害,他现在的样子比我第一次在秦国遇见他时更糟糕了。
“一年多了,你的病还没好吗?”我喘匀了气,伸手搭上伯鲁的手脉。
伯鲁笑着翻转手背抓住了我的手:“我没事,老毛病,都习惯了。快,快进屋吧!黑子已经劈柴烧水去了,我这儿留了一盒蜀国来的芳荼就等着哪天你来了煮给我喝呢!”伯鲁拉着我往屋里走,我跟在他身后狐疑道:“等我来?你们早就知道我住在这里了?”
“我们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明夷经过我身旁,侧过脑袋在我耳边轻语了一句,“瞧,我早说过了,有了天枢你可以知道任何你想知道的事……”
“明夷!”伯鲁瞪大了眼睛看着明夷,明夷挑了挑眉,笑着扭过头将怀里的花束插进了墙上一只敞口的水罐。
“阿拾,天枢的事……他都告诉你了?”伯鲁转头看向我,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
我点了点头。
“你可不能怪我多嘴,和这丫头说话太累人,我如果不提前告诉她,你哪有那份好气力陪她耗下去。”明夷扶着伯鲁在靠窗的矮几旁坐下,又用布帕垫着手往伯鲁身旁的小圆炉里添了两块新木炭,“反正她刚才已经答应我要回天枢了,你现在就不用费心再同她多说什么了。说话太多,终归伤元气。”
“阿拾,对不起,他这人……”伯鲁被明夷这么一说,两颊的红潮更浓了。
“明夷说的没错。”我接过伯鲁的话,微笑道,“我这人心思重又难缠,天枢的事如果换成你来说,一准要被我耗去半条命。不过,我是真没想到,那日坐在珠帘背后的人居然是你。”
“对不起,天枢的事我之前一直瞒着你。”伯鲁看着我一脸歉疚。
“呵,这个道歉我接受。”我撇着嘴自嘲道,“我当初劝你养猪养虎不如养士的时候,你肯定在心里笑话我了吧?就我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要天枢的主上多养几个勇士护身。”
“不,我没有笑话你。”伯鲁微笑着摇头,他温暖的视线越过我的眼睛轻轻地落在了我头顶的木笄上,“想想那时候你才多大,一个没及笄的女娃天天披着一头散发和无恤一起跑东跑西。可就是这么点大的孩子却比我更了解卿父的苦心。养猪养虎,不如养士。天枢就是卿父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养的‘士’。只可惜啊,再好的工匠也雕不好一块朽木。这么多年,我把天枢丢给了五音和明夷,又把卿父交待的差事都丢给了红云儿,自己心安理得地养了一院子的老虎、豚猪。一个小姑娘都知道的道理,我却不知道。该被笑话的那个人,是我。”伯鲁见到我之后脸上一直挂着笑,可当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时,我却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了一抹化不开的苦涩,“阿拾,你说这世上还有比我更糟糕的儿子,更糟糕的兄长吗?”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看着伯鲁的眼睛恳言道,“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儿子,最好的兄长。如果没有你,当年的小马奴即便活下来也成不了今天的赵无恤。是你成就了他,而他会替卿相、替你,守护好你们的家族。”
“那你会替我守护好他吗?”伯鲁冰凉的手指轻轻地覆上了我的手背。
我心中一颤,讷讷地把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他也许不需要别人的守护。有的人生来就注定了要一个人站在最高最冷的地方,别人的存在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种负担。”
“你是这样想的?”伯鲁闻言一脸愕然。
“借口。”坐在一旁久未出声的明夷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开口道,“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秦国的那位伍将军。”
“他是这样告诉你们的?哼,这样的谎话,他居然也会信。”我心中酸楚,脸上却故意摆出一副气愤不屑的模样,“这事与将军无关。我走,只是为了让事情变得容易些。事实上,现在他的确过得很好,赵家的一切也都很顺利。”
“阿拾,你错了,他过得很不好,因为你在他最幸福的时候抛弃了他,你在他最软弱、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抛弃了他。他现在恨透了你,他恨你因为伍封舍弃了他。”伯鲁紧蹙着双眉叹息道。
“我没有舍弃他,是他舍弃了我!我在宋国等了他两百多天,他从没有来找过我。”我深埋在心底的委屈和怨恨让我忍不住对伯鲁大吼道。
“他去了!阿拾,他去找你了。”
“是啊,他来了,带着他的新妇一夜之间搬空了我的酒窖,然后扔给我一箱冷冰冰的珠玉。”
“你错了,他回到新绛城后没多久就去宋国找你了。他知道你做了扶苏馆的酒娘,他知道你就住在馆后的酒园里。他在宋国守了你半月,他甚至杀了好几个妄图在夜里翻墙欺辱你的男人。两百多个夜晚,你难道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女人独居在酒园里,却从来没有醉汉闯进你的房门,爬上你的床榻吗?”
“她也许以为是她的好大哥陈逆在护着她吧!”明夷拎出一只酒壶,随手掷了一只木杯在我手边,“今天就不用煮什么芳荼了,喝酒吧,我觉得这会儿喝酒更合适。”
第257章 天枢之主(二)
“为什么?他为什么宁愿躲在墙外杀人也不愿见我……他明明知道我是为了他才走的啊,他凭什么恨我……”我死死地握着手中的木杯,泪水一点点地溢出眼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明夷自斟了一杯酒,俯身用杯沿在我额头轻叩了一下:“你这蠢丫头倒是蠢得有趣,骗人骗到最后,居然连自己都信了。醒醒吧,有时间挖空心思算计别人,为什么就不能擦擦眼睛先把自己看清楚。”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我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抬头看向明夷,“去年夏末,师父派人送信到鲁国,他说新绛城内卿相病危,智瑶伺机夺权,北方各族蠢蠢欲动亟待安抚。无恤怜我,不愿负我,可他若要守住赵氏就必须以赵世子的身份与北方狄族联姻。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若不走,就势必会成为他的阻碍。他爱我,怜我,而我……也不想叫他为难。”
“好一个情深意切的女人。”明夷仰头满饮了一杯,笑着把脸凑到我面前,“你这理由说得还真好听!群狼环视之下,你把他一个人留在狼群里,自己跑了。卿相病重,智瑶在朝中处处刁难无恤,赵府里一群兄弟不顾外敌,日日勾心斗角恨不得生啖了他的肉。孟谈死了,阿鱼废了,伯鲁病了,五音霸占着天枢不肯移权,这种时候你下药迷晕他,一个人逃走了。你难道从没想过自己应该留下来吗?你难道从没想过,有了你,他也许会找到比联姻更好的解决办法吗?我说的这些你通通没有想过。你一心只想着要逃,在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迫不及待地抛下了他。”
明夷的话像一支支利箭朝我直射而来,我心里又惊又怒,却找不到半句可以反驳的话。
明夷见我不说话,接着又道:“快乐和痛苦,后者总是更难忘记。伍封当年伤到了你,你现在就算没了对他的情,却还留着他烙下的疤。这些年,你就算和无恤在一起也时时刻刻都准备着要全身而退。你怕他会为了世子之位抛弃你,所以你就走了,你要在他辜负你之前,先一步舍弃他。你从来没有相信过他,无论他对你付出了多少,承诺了多少,这一切都无法填补你心里的伤口。你是为了你自己才离开的,这才是丑陋的真相。”
明夷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想要理清他话中的意思但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像是装了一潭被人搅乱的泥水。
“怎么不说话?你承认我说的是事实了?”明夷把身子往后一仰,一脸惊讶地拉开了与我之间的距离。
我撇开脸,咬着牙道:“不要装作你懂我,你说过了,我们没有那么亲近。”
“哈哈哈,我自然是不懂你。刚刚这番话是一个醉鬼告诉我的。他若是说错了,那也是酒后的胡言,你大可不放在心上。”明夷挽袖替我满斟了一杯酒,我怔怔地转过头,视线恰好撞上了美人嘴角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这话是无恤说的,明夷今天告诉我的都是无恤的醉言?!
一年多来,我以为无恤恨我是因为他糊涂,只有糊涂的人才会相信我当日拙劣的谎言。可我错了,他清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离开的理由。他恨我,是因为他早就看穿了我的心。到头来,我骗了自己,却没有骗过他……
屋子里静悄悄的,谁都没有说话,木炭燃烧后窜起的青烟熏得我两只眼睛泪流不止。我僵硬地站起身,在伯鲁和明夷的注视下默默地走出了房门。
我为什么没有选择和他一起面对困境?我为什么会在盟誓合婚的第二天就丢下他偷偷地逃走?我和他,到底是谁先舍弃了谁……
秋风萧瑟,叶落成堆,我在云梦泽畔的桐树下坐了长长的一个下午,看着碧绿的湖水被夕阳一点点地染红,又看着桔红色的湖光被黑暗一点点地吞噬。我想起了落星湖畔的那个晚上,想起他骑马载着我在暗夜的竹林里穿梭,想起他移开双手后天宇下满湖璀璨的星光……我想起合婚那夜他含笑的眼睛,想起他呢喃着我名字的双唇,我想起一夜**之后,他自睡梦中惊醒,没有甜言,不是蜜语,只怔怔地看着我,然后闭上眼睛笑叹道:“太好了,你还在……”
是我错了吗?也许那日草堂之中他对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他想要和我在一起,他会为了我和赵鞅抗争,我们会成亲,会有三个孩子……他是那样害怕我的离开,他用他的方式企图让我留下,可我在看到史墨的来信时,就已经决定离开。我甚至没有尝试,就已经选择了放弃他。
他的确应该恨我。他那日从昏迷中醒来后做了什么?他撕了我留下的嫁衣吗?他挥剑斩断了那张冰凉的床榻吗?他一把火烧了那间我们合婚的草堂吗?
他会做什么,我到底对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我抱紧双腿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不管我当初离开的理由是什么,我想,他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你不进屋吗?外面变冷了。”当月亮从湖面上升起时,黑子拎着一只酒坛出现在了我身后。
“我不冷,我想在这儿再待一会儿。”我低头把泪湿的眼睛在衣摆上来回抹了两下,然后笑着看向身旁的黑子,“怎么了,是你家主上叫我回去煮荼吗?”
“不是,是明夷让我来看看你。他已经做了晚食,今晚你可以尝尝他的手艺。”黑子扶着桐树的树干在我身边坐下,我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了一个搁脚的地方,“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为什么没有来晋国看我?”我问。
“明夷说,你到晋国不久就做了太史墨的徒弟,后来又成了晋人的神子,哥哥我没混出点脸面怎么好意思去找你。”黑子低着头,用手来回地摩挲着装酒的粗陶坛子。
“这是哪门子理由。忘了,便说忘了,我又不会怪你。”
“谁说我忘了——”黑子拔高了嗓子硬是把两只不大的眼睛瞪得又圆又亮,“为了当得起你一句哥哥,我可是真做过打算的。骗你,我就是这个。”黑子低头捏起地上的一只黑壳甲虫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做了什么打算了?”我接过那只可怜的甲虫,随手放进了草丛。
“我想着自己哪天要是成了艮卦最好的勇士,就带着天枢最好的剑去新绛城看你。”
我看着黑子成熟的面庞,孩子气的表情,脸上不自觉便有了笑容:“那你的目标现在一定已经实现了。主上和明夷好像都很器重你。”
“有什么用啊,等小爷回了天枢,还不得被你这臭丫头踩在脚底。”黑子瘪了瘪嘴小声嘀咕着。
“我好端端地踩你做什么?再说,我也不会在天枢长住,等帮明夷处理完一些琐事,我就回来了。”
“骗人,还想瞒我?主上都同我说了。”
“说什么了?”
“你这次只要回了天枢就是乾卦的主事。将来,赵家的新世子做了宗主,指不定你就成了天枢的主上。我说,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好命!不用练剑,不用杀人,耍耍两片嘴皮子,就什么好事都拼了命地往你头上砸。哥哥我怎么就没这运气呢?”
天枢的主上……我苦笑着夺过黑子怀里的酒坛,仰头喝了一口:“等我哪天被你说的这些‘好事’砸死了,你就不会羡慕我的好命了。”
“臭丫头,你和赵无恤,呃,不,你和赵世子真的生分了?你真的和他成了亲,又甩了他?”
我咽下一口苦酒,按着黑子的肩膀站了起来:“我们回去吧,风吹得有些冷了。”
“哦,好。”黑子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连忙拍拍屁股爬了起来,“明夷的晚食应该已经做好了。你待会儿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我们什么时候去天枢?”我问。
“明天早上我去弄辆马车,日中过后就出发吧!”黑子抖了抖自己身上的草屑,弯腰替我捡掉了一条扎在裙摆上的刺荆。
“好,明天我在家里收拾好东西等你。”我一边说一边迈步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云梦泽上的夜雾被风吹卷着在阔野上四下弥漫,天空中一轮素白的月亮在浓云之后时隐时现。一步,两步,三步,当耳边时起时伏的波涛声渐渐远去时,空阔的原野显得格外安静。风吹过开花的芒草,那细密的,绵长的声息,是云梦泽送给即将远行的离人最后的礼物。
我享受这一刻的寂静,可黑子却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他抽出剑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砍着身旁半人高的芒草丛。那些躲在草丛中安睡的小麻雀一窝窝地被惊醒,全都争先恐后地扑着翅膀蹿了出来。我长叹一声,伸手按住了他的剑柄:“同我说说五音吧,明夷刚刚说她霸占着天枢不肯移权是什么意思?”
第258章 天枢之主(三)
“卿相生病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黑子听到五音的名字立马收剑入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嗯,我知道。”
“天枢现在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主上不当世子后,卿相就让五音夫人做了天枢的主人。赵家去年虽然新立了世子,但卿相一直病着也没正式把天枢交给新世子。所以,到现在为止,五音夫人还是天枢真正的主上。”
“是这样啊……”伯鲁无权无位自然不能控制天枢,无恤虽是世子却还未得到赵鞅的正式授权,这种青黄不接的时候,五音不肯移权并不奇怪。只是以她的阅历和对无恤的了解,怎会如此肆无忌惮地展露自己的野心?明夷和伯鲁又为何要选择在这个时候让我重回天枢?这里面到底还藏了什么玄机?
阴谋,算计,我人虽未到天枢,却已然嗅到了危险的气味。
炙肉、水蒿、葵菜、野鸭,石屋内,明夷备下了满满一桌的佳肴。伯鲁热情地招呼着我在他身边坐下,黑子拿湿布抹了一把脸后也在明夷身旁坐了下来。
“吃吃看这个,明夷刚刚烤好的。”伯鲁将一片炙肉夹到我碗里,又挽袖替我勺了一小碗热气腾腾肉汤。
我拿起食箸,微笑着把炙肉塞进嘴里。半肥半瘦的炙肉被明夷烤得极香,但我此刻却无法专心享受伯鲁热情和眼前的美食。从我离开鲁国到现在已经过了四百多天,这四百多天的时间里,我酿酒、打猎、行医,莫说筹谋政事,就连复杂点的算计都没有。如今,眼看着就要跳进一个巨大的漩涡,我的脑子却有些转不动,吃不消了。
明夷在饭桌上把天枢的现状同我细细讲了一番。我默默地听着,嘴巴里的东西越嚼越没有滋味。天枢这几年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坎卦的主事因为一卷奇怪的苇杆,丢了性命;于安离开天枢去了新绛,巽卦的刺客群龙无首乱成一盘散沙;医尘年纪大了,五音夫人正在物色新人接替他坤主的位置;而此刻坐在我眼前的这位离主显然也已经不打算再回天枢了。天枢八卦,撇开我这个光杆的乾主不说,有半数都处在变化动荡之中。晋、卫、齐三国眼看就要开战,负责军情密报的天枢却乱成这副光景。且不说如今独掌大权的五音夫人愿不愿意让我插手天枢之事,就算她大大方方地接纳我,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我又如何能照明夷所说组织起一支影子军队协助无恤抵抗齐国,攻下卫国?
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这不行,我做不到。”我看着伯鲁,拼命地摇头,“如果此番晋卫之间的战局真如你们所说的这般危险,你们就应该找一个更合适的人去帮助无恤。我是酿酒的宋娘,是治病的楚巫,天枢这场仗我真的打不了。”
“你可以的,现在能够帮到他的人就只有你。”伯鲁放下食箸握住了我的手。
“不,我是个胆小鬼。我害怕了,就会逃走。我很擅长逃跑,这一点你们比我更清楚。”
“阿拾,你永远不会害怕天枢,因为它不会让你爱的人离开你。和它打交道也许会要了你的命,但你害怕的从来都不是死亡,对吗?”
天枢不会让我爱的人抛弃我,我害怕的从来都不是死亡……我看着伯鲁苍白温润的面庞,酸涩的眼眶再度被湿热的液体填满。
“无恤没有和狄族的公主再行合婚之礼。我想,他一定已经和自己心爱的人盟过誓约了。阿拾,你才十六岁,现在退缩实在太早了。有的人,有的事,趁你还年轻,趁你还有力气,总要奋力争一争。输了,痛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疗伤,用来遗忘。”
“可他那样恨我……”
“相信我,红云儿的确不是个擅长原谅的人,但你永远会是他的例外。”
伯鲁微笑着拍了拍我的手,面颊上有温热的水滴沿着鼻梁悄然滑落。可这一次,我不再隐藏,不再抗拒。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任它们在脸上肆意地流淌。
夜深沉,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明夷扶着疲累气虚的伯鲁上了床,我与黑子商量好了行程便起身告辞。黑子拿了蓑衣要送我回家。这时,明夷已经替伯鲁掖好了被角,他转身取过墙上的一顶竹笠递给了我:“戴上吧,我送你回去。”
是我听错了吗?离主明夷竟要冒雨送我?
“还是我送她回去吧,外面下了雨,地上都是烂泥。”黑子替我接过竹笠,又把蓑衣披到了我身上。
“不用了,你们两个都别送了。你们既然知道我住在这里,自然也知道我那间水坞的位置。明天一早来接我就好,我不会跑的。”
“黑子,你把暖炉烧得旺一些,我送完她就回来!”明夷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我的话,说完右手一推门便径自走了出去。
“怎么这就走了?外面路黑,你得带着灯啊——”黑子见明夷出了门,连忙转身拎了一盏带盖的陶灯递给了我:“既然他要送你回去,那我就不送了,明天等我弄了车再去找你。”
“嗯,那我先走了。你待会儿烧旺了暖炉也别放得离床太近,你家主上熏不得烟。”我接过黑子手中的油灯,急忙忙追着明夷出了门。
仲秋的夜里落了雨,任是在楚国这样的南方之地也难免有些阴冷。我拎着陶灯沿着石屋外的小道往黑暗里跑去。小道上的枯草落叶盛了雨水,脚踩上去有些打滑,才勉强跑了几步,身体便稳不住了。我停了下来抬头往前望去,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和茫茫的雨幕,刚刚还走在我身前的明夷仿佛融入这片秋雨消失不见了。
“明夷——”我拎着陶灯站在原地大喊了一声。
过了许久,暗夜里遥遥地传来两声几不可闻的击掌声。
“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我一边喊一边寻着掌声传来的方向跑去。约莫过了半刻钟,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个说要送我回家的人,“哪有你这样送客的主人,你走得也太快了!”我喘着粗气抱怨道。
“是你太慢了。”明夷转头望了望身后,雨中,石屋温暖的灯光已经变成了黑幕上一颗不起眼的豆粒。“走吧!”他轻轻地吐气,明显放慢了脚步。
看来他是有话要同我说,又不想让伯鲁和黑子听见才冒雨来送我的。我把陶灯从右手换到了左手,笑道:“以前下了雨,你连离卦的院子都不肯出,这会儿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为什么这么好心要送我回家?”
“你这回去了天枢指不定就死在那里了。到时候,我未必有空去送你。今晚,就权当是提前替你送魂吧!”明夷侧脸睨了我一眼,冰冷诡异的话语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可是巫士,别在这种半夜阴湿的地方咒我!”我抖了抖肩,拉紧了身上的蓑衣。
“咒你?我是不想你死,才出来送你的。”
“什么意思?”
“你去齐国之前我交给你的那筒芦苇杆,你找到破解的方法了吗?”
“算是找到了吧!那些芦苇杆子上都被人刻了字,零散的时候看不出来,但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把它们编在一起,就能看见密函的内容了。”
“那你编出来了吗?密函都上写了什么?”明夷停下了脚步。
“我可以告诉你密函的内容,但你得先告诉我,无恤昨晚到底有没有来过云梦泽?”
“好个冥顽不灵的丫头!我刚刚在屋里同你说的话,你是一点没听进去啊!晋国日前已经出兵卫国,齐国的军队也已经离了齐境往西面来了。智瑶去年趁卿相重病之际夺了赵家的权力,无恤此次出征连军队的粮草供给都受到了智瑶的百般刁难。他此刻前有狼,后有虎,即便他知道你住在云梦泽,又哪里还有时间赶来这里见你。”
“他真的没有来过吗?辎重短缺之事,他昨夜在梦里好像也和我提起过。”
“智瑶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很清楚,你是太担心他,才会有此一梦吧!”
“也许吧……”我使劲摇了摇头,努力撇开自己脑中不切实际的的妄想。明夷继续向我询问有关密函的事,我本就无意隐瞒,便一五一十地将苇杆上所刻的地名和数字同他复述了一遍。
“这听上去像是一份账目,可数字又有些奇怪。”明夷听后眉头深锁。
“这上面的地名都是这两年晋国遭了天灾的地方。我上次和无恤到晋阳赈灾的时候就遇上过有人向灾民赠粮征收男丁的事。我担心这密函上的数字会与此事有关。”
“密函的玄机等你到了天枢之后再想办法破解,我要提醒你的是,那筒苇杆是我当初从天枢偷偷带出来的,回去之后你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密函之事,特别是五音。”
“你怀疑五音夫人和此事有关?”
第259章 **之门(一)
“我没有怀疑任何事情,我只是想提醒你,就算你拿了主上的令牌,就算有黑子护在你身边,天枢对你来说依旧是个危险的地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个我知道。”五音若有心独占天枢,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自然会让她有所动作。可过了这些年,我对五音夫人的印象已经很淡了。当年,我是艮主祁勇带进天枢的俘虏,她是高高在上掌握我生死的贵妇。我在天枢住了几个月也只见过她三回。在我残余的记忆中,她只是一个美丽的,充满**的女人,像一朵暮春时节怒放的红芍,盛开到极致,却在绚烂的影子里透出枯萎的征兆。
“五音是个怎样的人?”冷冷的夜风夹杂着细雨扑面而来,我拎着陶灯小心翼翼地走在明夷身旁。
“她是个奇怪的女人,每次你以为自己看清了她,可她的面具之后永远都还有另外一张脸。”
“我以为她只是个喜欢权力的女人。”
“你要是真这样想,那离死期就真的不远了。”明夷瞪了我一眼,“五音此番隔离赵氏妄图独占天枢之举的确会让人有这样的错觉。但你如果因此就把她看做一个愚蠢贪婪,一心只追崇权力的人,就大错特错了。”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对于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对手,我心中完全没底。
“五音对你好,你要努力不让她影响你,掌控你。她若对你使坏,你也不能毫无顾忌地得罪她,毕竟她的地位在你之上。”
“不能顺着她,也不能逆着她,一面与她斗,一面还要想办法支援晋卫之战,我的好师兄,你交给我的果然是一件又‘好’又‘简单’的差事。”我冲着明夷苦笑道。
“对没能力的人来说,这的确是件丢脑袋的差事。不过对有能力的人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件一举多得的美差?”明夷冲我扬了扬嘴角,一副你我心知肚明的模样。
药人……无恤……支持我斩鬼戮神,一往无前的两个理由。
细雨夜风伴着我们走了一路,行至木屋旁,我与明夷行礼作别,他却从袖中掏出一只手掌大小的锦囊递到了我面前。
“这是给你的,现在先别打开,等哪天你在天枢待不下去了,再打开来看看。”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送我回来的?叫黑子明早一并带来不就好了,白白毁了你一件上好的丝袍。”我拿陶灯在明夷下摆上照了一圈,原本绣了水波纹的丝绢已经被路上的泥水、刺荆弄得面目全非。
“黑子手痒,嘴巴又大,你若有什么秘密想告诉别人,就只管告诉他。”明夷把锦囊塞给我,顺手取过我手里的陶灯回身便走。
“谢谢你送我回来!你的好意我都收下了!”我看着夜雨中的背影高喊了一声。
“收下了,就别死在那里。”明夷没有回头,没有驻足,只摇着灯淡淡地回了一句。
雨夜过后,我和黑子一大早就离开云梦泽出发去了天枢所在的华山。
华山坐落在秦晋两国边境,距离楚国足有千里之遥。尽管一路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到达华山也已经是半个多月后的事了。
这一日,马车行在华山山脚的一条黄泥小道上,尘土满面的黑子连赶了几天车已经困倦不堪,我跪坐在他身旁看着远处越来越窄的山路和道路两旁高耸入云的崖壁不禁暗自感叹,过了这么多年,我居然又回到了这里。当初,有谁能料到那个被黑子抓进天枢的女娃有朝一日会成为乾卦的主事?又有谁能想到,一个连做梦都想逃离天枢的人,如今会不眠不休地赶路只为把自己的自由和性命早日送进曾经的牢笼。
从云梦泽到华山的一路上,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要回到那种朝不保夕的生活中去,是不是真的已经准备好迎接即将到来的所有不可测的危险。答案是否定的,我不想踏上满是荆棘的道路,更没有做好任何迎击敌人的准备。我义无反顾地来了,只因为我不想让鲁国的那场不告而别成为我和他最终的结局,不想让阿娘那些痛苦的呓语变成一个疯女人的疯话。做自己该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即便结局不如想象中的美好也无所谓。十年,二十年,我还年轻,我等得起,也输得起。
周王四十年秋,我决定用青春做一次豪赌。
“阿拾,前面就是‘**帐’了!”破旧的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陡然一震,原本哈欠连连的黑子猛打了一个激灵,收紧了马缰。
我抬头四顾,车子不知何时已经驶入了一处逼仄深幽的峡谷,前方那片茂密绵延的松林正是我们通往天枢的第一扇大门——“**帐”。
“早上传出去的消息这会儿天枢里的人应该已经收到了吧?”我起身问黑子。
“那鹰子是明夷亲手养大的,又贼灵又快。五音夫人接了消息,现在一准已经派人来迎新乾主入谷了。”
迎我入谷?我看着眼前高如城墙的松林不由暗自苦笑,这“**帐”就像是死牢的大门,囚徒进了这里,便是连条退路都没有了。
“黑子,你说这‘**帐’到底有什么蹊跷,怎么没了引路的哑女就能把人生生绕死在里面?”我盯着松林看了半晌,实在不明白区区一片树林为什么就能困住天枢那么多能人智士。
“蹊跷不蹊跷我不知道,哥哥我这些年就只知道一件事。”黑子吆喝着试图让两匹拉车的黑马慢下步来。
“什么?”
“就是——这‘**帐’的主意你打不得!除了引路的哑女,这么多年我就没听说有人能自己从那林子里绕出来。”
“这林子真有那么古怪?还是——你们压根没人敢试?”
“臭丫头,你以为这里的树为什么长得这么高?这可都是一堆堆人骨喂出来的!你要是想活得久一些,就给我老老实实做你的乾主,别老想着钻空子跑路!”黑子凑在我耳边一通狂轰乱炸,我捂着被他震痛的耳朵,嗔怪道:“知道了,我只随口问了两句,你犯不着吼我这一通。”
“明夷说的对,你这种人啊,心鬼胆子大,就算到了五十岁,照样还是个惹祸精!”黑子瞪了我一眼,不等马车停稳就拉着缰绳从车上跳了下来,“好了,快下来吧!你先在这儿等着,我把马车藏好就来找你,引路的人应该也快到了。”
“哦。”我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黄泥紧跟着从车上跳了下来。
黑子一路小跑着把马车拉到了商人们平日停放牛车的地方,我在林外独自逛了一会儿,见他久久没回就扶着树干往林子里走了几步。
此时,山谷之中正当盛午。天高云淡,一轮暖阳在空中懒懒地照着,密密匝匝的松林间有阳光自树顶洒落,丝丝缕缕夹在树冠中央,寂静中透着几分秋日的柔情。
白骨养林,这寂静迷人的松林背后到底藏了什么玄机?如果五音对我发难,我要如何才能全身而退?我捏着伯鲁挂在我腰间的玉牌,陷入了沉思。
“我的奶奶,让你不要进林子,你怎么又进来了!”黑子在林外远远地看见了我,大叫着冲了进来。
“我没打算往深处走,你不用这么紧张。”
“不用紧张?小爷我都紧张了大半个月了!你这回要是在天枢出了什么差错,我回头怎么和主上交代!”黑子铁青着一张脸不由分说地把我往林子外拉。
“你家主上都和你说什么了?”
“他让我天天守着你,你要是少了一块肉,我就得提头去见他。”
“提头去见他?这话可真不像伯鲁会说的。”我笑着拖住黑子的手,让他停了下来,“咱们俩上次进天枢是在大半夜,那会儿我没留意脚底的路,你说如果待会儿引路的哑女能带我在‘**帐’里来回走上一趟,那我能不能把路线都记下来?”
“这怎么可能?!一来一回三个时辰的路少说也得走个万把步,你的脑子再好使,只要记错了一步照样出不去。”
“这倒也是,走一个来回的确不够……黑子,这里面的路你走过几回了?”
“嗯,二十多回吧。”
“白天走的有几回?”
“十几回吧。”
“能记得几个岔路?”
“一个都不记得。”
“我的天啊,你也太笨了!”
“我笨?!实话告诉你,这林子里的树都长了脚,换了是你,照样一个不记得!”黑子拖着我一路狂奔到了林外,然后一把甩开我的手兀自坐在林边的一块大石上喘气。
“好哥哥,别生气了,说来我听听吧,为什么这里的树会走路?”我讨好地坐到了他身边。
“我笨得很,什么都不知道,你要问问别人去!”黑子一哼气,任我怎么追问都不再回应。
我们就这样从正午坐到了黄昏,又从黄昏坐到了月升。传说中,五音派来“迎接”我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阿拾,你说明夷的鹰子不会半路叫人猎去吃了吧?怎么这会儿都还没人来接我们?”黑子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半轮白月,起身在我面前踱起步来。
“再等等吧,要来的总会来的。入夜了谷里凉,你还是先把衣服穿上吧!”我从包袱里抽出一件外袍递给黑子,又寻了一件带帽子的披风系到了自己身上。
“一路上你比我还急,这会儿怎么又不急了?咱们这样一宿一宿地不睡觉,不就是为了早点到天枢嘛!”
“早点到天枢是为了能尽快处理晋卫之事,可现在天枢的主人不愿意让我进门,我心里再急,难道还能一把火把人家的大门给烧了?好了,坐下来陪我慢慢等吧!大不了,今晚搭个棚子我们在这里过夜。”
第260章 **之门(二)
“**帐”是天枢的门户,即便明夷的鹰子没把信传到,我们两个大活人在这里坐了大半天,五音夫人没有理由不知道我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之所以叫我这样苦等半日,无非是要告诉我,不管我是谁任命的乾主,这天枢是她的,没了她的允许,莫说我要与她争权夺势,就连天枢的门,我都进不去。
这一夜,我在冷风和夜枭的啼哭中坐了整整一宿,没有合眼,也了无睡意。
黑子累极了,脑袋一沾地便开始呼呼大睡。我坐在一旁看着一团篝火,脑子却一刻清醒过一刻。
一月之内,我要如何在天枢站稳脚跟?
一月之内,天枢要如何叫卫国换了君主?
一月之内,我要如何才能让无恤原谅我当初无情的离弃……
五音夫人的这个下马威恰好给了毫无准备的我一个专心思量的机会。
清晨,残月落松林,东方天色微青。当木柴上的火苗将息未息时,两个白面朱唇的女子提着一盏绿纱灯幽幽地从林子里飘了出来。
冻了我一夜,五音终究还是决定让我入谷了。
好吧,既然你愿意玩,那我就陪你玩一场吧!
世间大小诸事或难或易都可将其视作一场游戏。譬如,赵鞅和蒯聩玩的是“假装好兄弟的游戏”,齐国和晋国玩的是“谁是老大的游戏”,而五音和我玩的则是“野心家和小护院的游戏”。“野心家”想趁主人脱不开身时霸占主家的财产,“小护院”临危受命,没棍子没刀就得不要命地往上冲。其实,冲便冲了,若能在“野心家”面前显一显决心,示一示勇气那也是好的。只可惜,人家压根连个显示的机会都不打算给我。
日升中空,在“**帐”里走了九千零八十步后,记数记得几乎要吐的我终于迈进了天枢的大门。
艮主祁勇传五音的令说要我前去院中拜见,我来不及整装换衣便灰头土脸地随着他去了。可等我们到了五音居所,却只见修竹花影间两扇香木雕花大门牢牢紧锁。守门的小童鄙夷地扫了我一眼,奶声奶气地说,夫人突然犯了秋困正在睡觉,太阳下山之前,谁也不见。
黑子闻言冲着小童直瞪眼,可在五音门外他又不敢出言抱怨,只忍到我们出了院子,作别了祁勇才发作起来:“昨晚叫咱们在林子外一夜好冻,刚刚叫人来见,这会儿又说自己睡了。你是乾主,她是总管,平平坐的身份,她干嘛这样欺负人!”
“夫人素日操劳,累了困了,你还不许她睡觉?”我一面挂着笑避开迎面走来的小婢,一面偷偷使劲将黑子拉进了路旁的一处修竹林,“我的好哥哥,你说话给我千万留点神!五音现在是天枢的主人,她叫咱们等一日等两日都还是好的,若不是对赵家还有几分敬畏,她这会儿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要了我们的脑袋。”
“掉脑袋的事小爷从来就没怕过,怕只怕现在你见不到夫人,看不了军报,误了主上交待的事啊!”
“五音心里若还想着赵家,那她无论怎样为难我都是无妨的。怕只怕她这会儿正盼着赵家能在卫国的事上栽个大跟头,好叫无恤疲于奔命,无暇顾忌天枢。”
“阿拾,要真是这样,那可怎么办啊?五音夫人早就知道你是主上的人,这回来也是要帮赵家成事的。她要是有心吃独食,那你不就是黄粱饭里的石子,万万留不得嘛!”黑子心里急又不敢大声说话,只能把两只拳头攥得死紧。
“你现在才想明白?当初也不知道是谁,酸唧唧地羡慕我被‘好事’砸了头。”我见黑子神情紧张反而笑了。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我是没你聪明,你既然早想明白了,怎么还眼巴巴地进来送死!”
“谁说我是来送死的?这游戏才刚开始,到最后谁输谁赢还指不定呢!你呀,就老老实实把我交待你的事办好,我不仅要保全自己,保全你,回头还得把你的秋姑娘从齐国接回来呢!”
我嬉皮笑脸地对着黑子,黑子憋了半天只得没好气地吐了一句:“你先操心要紧的事吧,我的事你就不用理了。”
我拍了拍黑子的手臂正欲开口,却突然听见林外的小路上传来了杯盘落地的声音。
外面有人在偷听!
我朝黑子使了个眼色,黑子立马拂开竹枝钻了出去。
我四下扫了一圈,见林中无人便转身从修竹林的另一端钻了出去。
天枢八卦,乾为天,居八卦之首。
当年,除了主上伯鲁之外,天枢里最具权势的两个人便是乾主赵无恤和总管五音。
彼时,无恤戴兽面替伯鲁处理外务,接收密报、安排刺杀。五音主持内务,调控管理天枢八卦人员。二人虽身份齐平,但无恤常年不在谷中,除了几个卦象的主事外,极少有人认识他。五音则恰恰相反,上到主事,下到端茶送水的小童,人人都尊她是天枢的总管。
如今,只要五音一日没有正式与我会面,天枢里的人就不知道乾卦来了我这号人物。大家既不认识我,这乾主的名头就只是个虚名。虎啸山林,方可震慑群兽。我现在当务之急便是要在天枢大吼一声,好叫所有人都知道——乾卦来新主人了!
绕过林子往西又行了一段路,待身旁的修竹、松柏全都退下后,迎面而来的是一片如火焰般耀眼的枫林。鲜亮的红,张扬的红,阳光下一树树枫叶红得就像似它主人眉梢上的那片彤云。
曾几何时,这里还是他的住所。那年初入天枢,黑子曾遥指着这片枫林对我说,这里是天枢八卦最神秘的所在,它只有过一位主人,自他离开后,就再没有人有资格住进这里。而如今我来了,我将成为这片枫林新的主人。
秋风乍起,我轻提下摆迈进红叶翻飞的院落。
驻足,环视,想像着青衫落拓的他还在枫树林中饮酒舞剑。
无恤,你可知道我来了?
千里之外,你可还安好……
枫叶在秋风中飒飒作响,荒凉了许久的庭院沉默无言。我踩着厚厚的白苔拾阶而上,入眼处的朱漆大门脱了色,生了黑斑,黑斑之中一道剑痕分外清晰。
我伸手抚上那道剑痕,身后却蓦然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哎,男人到底是比女人有福气,纵然薄情寡义负了一个又一个,终归还有傻子眼巴巴地惦记着他。”一道酥媚入骨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我心中大骇,当即转过身来。
艳色无双的女人站在枫林之中,大红色的衣裙与她身后火焰般的枫林相融一体。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这院里院外三十六株红枫皆是我当年亲手所种,没道理你赏得,我却赏不得。”长裙曳地的兰姬缓步走出枫林,一枚深红色的枫叶在她细如青葱的指尖上下翻飞。
我往后退了两步,右手默默背到身*住了腰间的伏灵索。
我的恐惧让兰姬很是满意,她勾着嘴角瞟了我一眼,抬袖扶了扶自己斜插在发髻上的珠玉长笄:“你不用这么怕我,如今我是兑卦的女乐,你是乾卦的主事,我纵是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在这里杀了你。来吧,坐到我身边来,我有话同你说。”
兰姬仪态款款地在院中石几后坐下,阳光斜照在她脸上,媚眼含羞、丹唇逐笑、耀眼夺目。可我看着这张笑脸,心中寒意弥散。这个女人与我有生死赌约,从秦国到晋国,她几次三番都想要置我于死地,今天不管她打的是什么主意,我都不想莫名其妙死在她手里。
“五音夫人还在等着我,这枫树既是你兰姬种的,那我走便是了。”我朝兰姬虚行一礼,快步往院外走去。
“这么急着走干什么?既然遇上了,就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吧!”兰姬飞身而起,鹰爪般的五指瞬间扣上了我的肩膀。
“你我之间无话可说!”我拧身欲逃,但无奈肩上受制,脚下连退了好几步,被她一下按坐在了石几上。
“怎么会没话说呢,我可是攒了一肚子的话想同你好好聊呢。”兰姬满眼怨毒,嘴角却带着笑,“小丫头,我听说主人去岁在新绛已经娶了一妻两妾,当家的世子妇还是个连雅言都说不溜的外族女人。你这些年东奔西跑,一路豁出性命跟着他,怎么到头来倒叫别的女人争了先?到底是那狄女太聪明,还是你太笨了?”
“他如今是赵世子,妻妾满院都是应该的。你兰姬当初跟着他的时日比我还要长,我若因此得了蠢名,你也跑不掉。”
“啧啧啧,你怎么能拿自己同我比?我是个舞伎,一双玉臂千人枕的贱命。嫁他为妻,我压根连想都没有想过,又何来愚蠢之说?不似有的人,神子之名加身,又口口声声说不愿与人为妾,到头来还不是失了心,失了身,叫一个外邦蛮族的女人抢了夫君?”兰姬的视线落在我高挽的发髻上,讥刺嘲讽之意毫无隐藏。
第261章 得遇旧识(一)
许婚及笄,合婚欢好,即便我与无恤再无将来,此二事我却从未后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所以,面对兰姬的讥讽,我笑得坦然:“兰姬,这世上有的东西帝的确是旁人抢得走的,但有的却是抢不走的。名分、妻位,阿拾从未入眼,别人要抢拿去便是。但有的东西,是我的,就终归会是我的。当初如是,将来亦如是。”
“是你的,终归会是你的?”兰姬掩唇大笑,而后一把扯过我的衣襟,指着满院红枫道,“蠢女人,抛下的就是抛下的,他赵无恤的眼睛从来就只会往前看。你瞧瞧这空荡荡的院子,想想住过这院子的女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值得他回头!当年,我不是例外。如今,你也不会是!”
“不是便不是,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与她爱过同一个男人,可我却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陪她在这里一起缅怀逝去的爱恋。她恨我,所以想要践踏同样被抛弃的我。可我已经不是宋国扶苏馆里日日以泪洗面的酒娘。她来晚了,她若是早来半年,定能在我身上尽兴而归。可她今日遇见的是一个蓄势待发的战士,她在我身上讨不到半点好处。
“他再也不是你的了,你真的不在乎?”兰姬看着我,我此刻的冷淡和漠然让她很是意外。
“他从来就不属于任何人。放不下他的人是你,再同我说下去,痛的人也会是你。世人都说,郑女兰姬是天下男人的梦想,只要你愿意,有的是男人掏心掏肺地待你。他既不是你的良人,你又何苦这样放不下他?”
“谁说我放不下他!自他赵无恤在智府里对我下杀手的那日起,我就已经同他恩断义绝了!”兰姬面色突变,她一甩长袖,离她最近的一棵枫树霎时被折掉了一大截枝丫,我见状急忙起身后退。
“你这女人算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不要脸的弃妇居然还敢对我振振有词,就是你把他变成了一个蠢夫,就是你让他对我痛下杀手,我恨你,你为什么不哭,今日我就是要让你哭给我看!”兰姬踩着断枝一步蹿到我面前,伸手猛掐住我的脖子。
我喉间受制,只能用力抽出伏灵索缠住她的右臂。伏灵索上的倒刺勾进兰姬轻薄的衣衫,我吃痛,她亦痛到发抖。
“阿拾——阿拾——”黑子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
兰姬面色一慌,似是清醒过来一般,立马松了手。
“乾主既有客来,兰姬就告辞了。”她捂住被伏灵索刺伤的手臂,转身就走。
人高马大的黑子与她擦肩而过,直看着她出了院门,瞧不见背影了,才凑到我身边,笑嘻嘻问:“阿拾,刚才这美人姐姐是谁?我以前怎么都没见过?
我捂着剧痛的喉咙怒瞪着黑子,恨不得掰下一块门板来砸醒他这屎糊的脑袋。
“你怎么了?嗓子疼?”黑子终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她是郑女兰姬,兑卦以前的主事。”我沙哑着开了口,低头收起伏灵索。
“原来她就是郑女兰姬啊,果然是一等一的美人。”黑子咧着嘴,意犹未尽地又回头望了一眼。
我无语望天,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们这些男人个个都是屎糊的脑袋吗?你以后若想日日见到她,就割了自己的命根到齐国陈府里做寺人去吧!”
“哎呀,你这丫头说话也太恶毒了。火气那么大,兰姬欺负你了?”黑子凑上来掀我的衣领,我一把推开他的手:“你赶紧去帮我打听打听,这兰姬是什么时候进的天枢,她进天枢后都见过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怎么,这女人有问题?”黑子总算正了容色。
“你先别问这么多,只管去打听就是。”兰姬方才说,她自那日智府夜斗后就因为我的缘故与无恤恩断义绝了,可如果是这样,她后来为何还要嫁给陈盘为妾?留在齐国?如果她不是无恤安插在陈盘身边的奸细,那她是谁的人?又为什么会这个时候出现在天枢?
“黑子,刚刚在竹林外偷听我们说话的人找到了吗?”
“哎呦,被你一敲,我差点把正事忘了。”黑子一摸脑袋,转头冲大门外喊道,“阿羊——阿羊快进来——乾主要见你!”
阿羊是当年太子鞝洗掠瑕城后幸存下来的孤女,遇见我时她还只有十岁,小小年纪领着一帮比她还要小的娃娃翻山越岭躲避兵祸。我记不清她的长相,却清楚地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在所有孩子都选择留下时,离开了那个让她失去所有亲人的村庄。风陵渡口,她跟随近乎陌生的明夷去了天枢,我跟着只有三面之缘的“张孟谈”去了新绛。我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告别悲伤的过去,义无反顾地奔向了未知的世界。
现在,奇妙的命运又将我们带到了一起。
“阿羊见过贵人。”少女跪在我身前, 她身量瘦弱,个子也算不得高挑,只是两道剑眉和一层蜜色的肌肤让她看上去多了几分勃勃的英气。
“快起来吧!”我拉着阿羊在身边坐下,微笑着上下打量起她来,“小丫头这几年长得可真快,你若不说名字,我倒真不敢认了。怎么样,这些年在天枢住得可还习惯?兑卦的那帮坏姐姐们没少欺负你吧?”
阿羊笑着摇了摇头,两瓣红樱似的嘴唇中央露出一排细细小小的牙齿:“回贵人的话,奴不在兑卦的院子里住,那里的姐姐总共也只识得三个。”
“你没住在兑卦?!那他们将你分到哪儿去了?”我嘴上问着阿羊,眼睛却瞟向了一旁站着的黑子。如果我没记错,进了天枢的女娃只要容貌娟秀些的一律是要分到兑卦学习乐舞的,以阿羊这样的姿色怎么会被留出来?
“阿拾,你看我做什么!这事是明夷定的,他说阿羊胆子大,性子又沉稳,只在兑卦做个跳舞倒酒的女乐就太浪费了,所以才特例叫人送她去了巽卦。”黑子说着径自伸手从阿羊的束腰带里翻出一把两指长短的薄刃匕首递到了我面前,“瞧瞧,巽卦里的人也没亏待她。这叫柳叶匕,是巽主特地叫兵器师为她打造的,平日可以藏在袖内,用到的时候只要手指这么一拨,再在脖颈上这么一滑,即刻就能叫人毙命。”
“巽卦?她一个女孩子,你们居然送她去做刺客?!”我闻言来不及细看黑子手上的柳叶匕,转头便对阿羊道,“阿羊,巽卦做的可都是刀尖上走路的活,你当初怎么不求求离主让他留你在离卦或是干脆上山去找医尘学医呢?”
“贵人不用替奴担心。”阿羊笑着取过黑子手上的柳叶匕重新塞回了腰间,“奴是贱民又天生愚笨,学不来巫术和医术。所幸小时候山野里跑多了手脚比别人快些,在巽卦里总算还待得下去。而且现在院子里就我一个女娃,哥哥们都很照顾我。”
我看阿羊笑得淡然,心里便更添了惋惜:“小丫头,你现在可外出做过任务?”
“快了,等奴过了今夏的试炼就能随哥哥们一起出谷执行巽主的命令了。”阿羊挺起少女白鸽似的胸脯,一脸跃跃欲试。
“你……不怕杀人?”阿羊的反应让我有些意外。
“不怕,奴以前就见过很多死人。”
“看见死人和杀人可是不一样的。”
“嗯,奴知道。”
“不,你不知道。”我抬手将阿羊脸侧一缕汗湿的头发重新别到了耳后,“杀一个人也许在现在的你看来只是手起刀落一瞬间的事,只要学艺精湛便没什么可怕的。可你不知道,杀人的人真正要面对的困难是记忆。你还这么小,你要如何才能忘了你剑下亡魂的脸,忘了他们临死前看你的眼神。”
“巽卦里的哥哥都杀过人,巽主说,刚开始的时候也许会难受些,可后来大家都会忘了的。只是有的人忘得快一些,有的人忘得更快一些罢了。”
“这是你们巽主说的……”我看着阿羊泉水般清澈的眼睛,不禁在心里一声长叹,于安啊,于安,这些年你到底过的是什么怎样的日子。当初那个文质彬彬,善良温雅的少年究竟去了哪里?“阿羊,你还太小,我现在说的也许你还不太懂。只是你要记得,如果有一日你杀了人之后再不记得那人的脸,这对你而言,才是最大的不幸。”
“贵人,为什么记得会痛苦,不记得又是不幸呢?”阿羊微蹙着两道浓眉一脸认真地看着我。我自嘲一笑,起身把她拉了起来:“算了,你现在想不明白也不打紧。接下来的日子我都会待在乾卦,你若愿意跟着我,就只管来告诉我。我去同五音夫人说。还有,你也不用一口一个贵人地叫我,我比你虚长了三岁,你叫我一声姐姐就好。”
“贵人,不,姐姐你可千万别去找夫人……”阿羊拉着我的手,四下里检查了一圈才凑近了道,“刚刚在林子外,就是夫人的婢女在偷听你们说话。”
“所以你就故意撞翻了那人的东西?”
“嗯。”
我与黑子离开五音的院子时,的确有一个端着铜碗铜盆的婢子从我们身边经过。当时我是看她走远了,才拉黑子进了竹林。没想到,她居然又折回来偷听了。
第262章 得遇旧识(二)
“阿拾,我们现在要怎么办?五音夫人刚才又派人来传话,说是今日晚食之后让你去见她,只你一个人,不许我跟着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黑子看着我满脸忧色。
“她愿意见我是大好的事,你苦着一张脸做什么?”
“我怕……”
“怕什么?怕她趁我一个人的时候下手杀了我?”
“你难道不怕?”
“放心吧,只要卿相一日未死,我料她也没这个胆子。你们两个都给我先回去,晚些时候我还有事要请你们帮忙。”
“我们回去了,那你呢?现在离晚食可还有好几个时辰。”
“我去山上转转,既然回来了总要先去见见师傅。”
坤卦的院子建在山谷北面的山坡上,深秋叶落,崎岖的山路上黄黄红红铺了一层又一层的落叶。自我离开天枢的那日起,天枢八卦乃至整个天下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有这巍峨的华山,这脚下的山路还是往昔的模样,不论年月,不论人事。山栀、麦冬、赤芍、钩藤、紫草,当我走进医尘的药圃,无数的回忆扑面而来。
“师傅,我回来了。”
白发苍苍的医尘站在药圃中央,一手拿着生锈的铜铲,一手抓着大把新除的野草。他听见我的声音缓缓地转过头,沟壑纵横的面庞上一双苍老的眼睛几乎要被耷拉下来的眼皮全全盖住。
医尘老了,这山里的岁月终究也挡不住一个人的衰老。
“师傅,我是阿拾啊,我回来了。”我走到医尘身边,接过他手中的杂草。
医尘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一双染了浊色的眼睛似乎有些迷茫失神。
“师傅,你不记得我了?你是阿拾啊!”我想起那些关于医尘年老痴呆的传闻不由心中一紧,“我毁了你的麒麟竭,还让无邪给你喂了千日醉,你还给我送过药经、毒经,你忘了吗?”我急急拔下发簪,披下一头长发,努力想让年迈的医尘记起我当年随他学医时的模样。
医尘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一把将铜铲丢给了我:“一回来就拿老头当傻子,罚你晚食前把这药圃里的野草都拔光,拔不光和以前一样没饭吃。”
医尘说得严厉刻薄,我却因此高兴地大叫起来:“天啊,师傅你可要吓死我了。”
“怕什么?怕老头子老糊涂了没办法帮你?”
“师傅,你不老也不糊涂,是徒弟犯傻了。”我笑嘻嘻地把铜铲插进土里,转身将身后的包袱取了下来,“师傅,我这半年多在楚地找了不少稀罕的药草,这回带了些来,你给看看有能用来配药的吗?还有,我当初刚来的时候毁了你一大块麒麟竭,这回我带了十五块来赔你,够你用上三年五载的了。哦,还有……”
我把包袱里的东西一样样地摊在医尘面前,老头子捋着长须从头看到尾,末了又收了孩童似的馋色,凶巴巴地叫我打包起来,说是无功不受禄,我这样一入谷就死命巴结他,定是有麻烦事想让他帮忙。
据明夷所说,医尘是天枢的老人,也是赵家的老人,在天枢成立之前他和他的家族已经服侍了赵氏整整五代家主。家臣的职责是效忠家主,一户人家如果儿子、父亲、祖父三代男丁都侍奉于同一个家族,那么他们的后代就要永远忠心于这个家族,即便是君王都无权让他们背叛自己的家主。
忠诚、名誉、家族,这些东西对很多人来说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伯鲁和明夷懂得它们的意义,因而在他们看来医尘是我在天枢最值得相信和依赖的盟友。可这些东西我却不懂,我没有家,也没有家族,我不知道一个人如何能因为自己的父亲、祖父效忠于某一人,自己就得毫无保留地服从那个人的儿子或是孙子。
医尘年轻时曾是赵鞅父亲赵成的贴身医师,赵成死后他又顺理成章地成了赵鞅的医师。只是赵鞅笃信巫术,身边又早有了像史墨这样巫、医皆通的人,因而人到中年的医尘很快就遭到了他的冷落。最后,医尘只得在赵家园囿里辟一块小地,自己种药、试药、替无力请巫的奴隶看病。这样,一晃便是二十年。直到后来,小马奴无恤把他引荐给了伯鲁,伯鲁又举荐他进了天枢。
医尘失宠于赵鞅的那段时日,他原本声名远播的家族也因此日暮西山,再无声望了。如今,他若埋怨赵鞅当年的漠视,又如何能冒险帮我留住赵家的基业?
药圃里,我拿出可以代表乾主身份的玉佩示于医尘,又试探着同他说明了赵家如今的困境。医尘从头到尾都蹙着眉头一言不发,我看着他沉重的表情,嘴里的话越说越没有底气。
“师傅,我要的东西就只有这些,你能帮我吗?”我小声问道。
“就只有这些了?”医尘问。
“嗯,就只有这些了,其他的徒儿自己会安排好。”我深吸了一口气,等待着他最后的决定。
“好吧,今日时候不早了,你先下山吧!”医尘取走我手里的水杯,抬手指了指药圃的出口。
我心中猛地一坠,急唤道:“师傅!”
“早点下山去吧,别叫五音又临阵反悔了。明日日入之后你再上一趟山,你要的东西我自会交给你。”
“师傅,你这是答应我了?”我又惊又喜地抓住了医尘的手。
“年岁不大,耳朵倒比我老头还要背啊!”医尘伛偻着腰,慢慢地往药圃外挪去。
我伸手搀扶着他,心虚道:“师傅,徒儿要做的事其实还有别的。你这回帮着我与五音作对,万一将来我搞砸了,天枢恐怕再也容不得你了。”
“容不得我?哈哈哈,我一把老骨头了要找个容身的地方还不容易?挖一个土坑躺进去容我五百年都行了。”医尘笑着一路将我送至了下山的口子。
“师傅,别送了,徒儿明日再来看你。”我施礼与医尘辞别,纵身跃下土坡。这时,站在坡上的医尘却突然开口叫住了我:“丫头,你……等等!”他颤巍巍地蹲下身子努力想把拐杖的一端伸到土坡之下,我见状连忙伸手拦住了他:“师傅,你别下来,我上去就是了!”我双手一撑赶忙又跳上了土坡。
“明日日入时分,乾主可来坤卦取你吩咐下的东西,但事成之后,老头子也有一个请求还望乾主能够答应。”医尘待我站稳之后突然抬手朝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师傅,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了。”我惊愕之下连忙扶住了他。
“尘听闻,赵府之内家主重病卧榻已有一年之久,如果一月之后天枢局面稳定,敢请乾主允尘离开天枢,入绛为家主诊治。”医尘挣开我的手,复又施礼。
他要去新绛给赵鞅看病?我原以为他是会恨他的……我看着眼前鹤发鸡皮,满头白雪的医尘,喉头发堵竟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头儿没学过巫术,也不懂占星演卦,可我知道如何治病救人,如何施药解毒。家主如今病重,及时问医用药才是上策。尘自十五岁起种药、试药、予人治病,六十年里写了五卷药经,药经上每一个方子都可替人消病去痛。家主此番若能许我一个机会,我定可他让知晓医术之妙远在巫术之上。”
“师傅……”我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医尘,想起当年赵府里那个要用雏狗替伯鲁“移兆”的巫医吉,心里不由一阵唏嘘。巫蛊之术本就是虚无之物,这些年我骗得晋人尊我为神子,靠的也不过是史墨的偏心、医尘的药方和自己的一点点滑头。可怜医尘六十年埋头,空有一身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却求不得一个替家主看病的机会。
“师傅,这件事便交给我,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收拾出行的包袱了,一月之后我送你往新绛去。”
拜别了医尘之后,我连跑带跳地赶下了山。到达谷中时,天虽还未黑透,但沿途各院的门前都已经亮起了明灯,一墙之隔的庭院里,盆碗瓢勺叮咚作响,俨然已经到了晚食时间。
没有时间了,半个时辰之后我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五音!
我小跑着回到了冷冷清清的乾卦。没有指路的明灯,更没有热腾腾的饭菜,因着时间紧急,烧不了水,我又只得打了两桶冰水把自己上上下下梳洗了一番。
深秋的井水浇在身上是一阵阵透骨的疼痛,我咬着牙擦干身上最后一处水珠,小心翼翼地套上了明夷送给我的巫袍。青紫色的锦缎做底,绣金丝卷云纹的白绢做缘,一丈多长的墨色螭龙自下摆缠腰而上睁目吐舌,引颈向天。颤抖,战栗,我狂跳不停的心是因为寒冷?恐惧?还是兴奋?
昏黄的灯光下,我捧着生了铜锈的素纹镜用脂粉一点点地盖住自己半月来不眠不休的疲色。画黛眉,染胭脂,点朱唇,自成婚礼之后我第一次盛装而待居然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欲将我处之而后快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