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洗尘家宴(一)
于安带着我快马加鞭一路狂奔,待我回到小院时,迅猛的夜风早已吹散了我心中对混乱世事的所有感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张孟谈还活着吗?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张先生到底怎么了?他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对吗?”我跳下了马背,于安牵着马把它栓在了路边的一棵大树上。
“没有,他和我在半途上分开了。”
“为什么?”
“高氏的人没有来接齐侯和齐夫人,我们半路上又遇到了陈氏的追杀。张先生驾着马车想要引开敌人却不幸坠湖了。”于安低着头一边说一边朝巷子里走去。
“马车落了湖?那你呢,你那时候在哪里?齐侯他们又在哪里?”我小跑两步追上了他。
“我当时带着齐侯和齐夫人继续往北逃,但后来逃到舒州的时候又被陈恒的人追上了。”
“齐侯他们被抓了?你逃出来了?”
“不,我没有逃。我们当时藏身在舒州城外的一间农舍里。那日我去城里买粮,回来的时候农舍的主人和我留下来保护齐侯的三个兄弟都已经被杀了。齐侯和夫人也不知所终。”于安走到院门前轻叩了两下门上的青铜环:“四儿,我们回来了!”
“你是亲眼见到张先生的马车掉进湖里的吗?马车落了湖,张先生难道没有逃出来吗?”
“那是个两丈多高的小悬崖,张先生是连马带车一起落的湖。我当时根本没有时间去救他。但后来,我从舒州回来时曾到湖边的小村子里寻过他。村民说……”
“说什么?”我一步跨到于安面前焦急问道。
于安眉头一蹙低下了头,我身旁的大门却哗地一下打开了。四儿笑盈盈地扑出来抱住了我:“阿拾,你可回来了!”
“嗯,回来了。”我笑着抱住四儿,却把询问的眼神投向了于安。四儿这么高兴,难道无恤和于安还没有把张孟谈的事情告诉她?
于安看了一眼四儿,冲我摇了摇头。
“好了,好了。”我笑着拍了拍四儿的后背,“你这是要把我们两个都堵在门口吗?快,我今日还没吃晚食呢,去给我弄点吃的来吧!”
“好的,赵先生也还没吃呢,我和鱼妇去热点菜粥,一会儿给你们送到房里去。”四儿松开了抱着我的手,转头羞答答地看着于安道:“你呢,可也饿了?我刚刚做了黍团子,你要不要尝尝?”
“好,麻烦你了。”于安微笑着朝四儿点了点头。
四丫头脸一红,转头看了我一眼便跑进了府里。
“只给我喝菜粥,倒给你做了团子。看来,这丫头跟不了我几天了。”我看着四儿的背影道。
“齐国的事无恤不让我告诉四儿,怕她心思多,会乱想。”于安扶着门板将我让进了院中。
“嗯,她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徒惹她伤心自责罢了。湖边的村民怎么说?可是有人见到张先生了?”
“村民说驾车的马倒是拖着车子游上岸了,但驾车的人却没瞧见。”
“那张先生肯定是偷偷逃走了。不过从舒州走到曲阜恐怕得耗上他两个月时间了。”我一听说驾车的马都拖着车子游上岸了,心里顿时就松了一口气。张孟谈虽是个文士,但胜在头脑机敏,他肯定是借着落湖之机游水遁走了。
我板起脸,对于安道:“你说你这个人,路上同我卖什么关子啊,害我担心了这么久。走走走,今晚让四儿备上一壶酒,让我们为迟到的张先生喝上一杯。”一直压在我心上的大石终于落了地,我深吸了一口气,雀跃着跳上了主屋的台阶:“红云儿,你在哪?我回来了!”
“阿拾”,于安紧跟几步走上台阶拉住了我的手臂,“我们先别打扰无恤吧!”
“为什么?”我转头不解道。
“张先生落湖时被水草缠住了双脚,淹死了。”于安看着我蹙眉道。
“你说什么!”
“事发后几日,村民中有人从湖中捞起了一具尸体,听说尸体的脚上缠满了水草。”
“尸体也许是其他人的啊?夏日天热,贪凉游水的人那么多……”
“捞到尸体的人留了张先生的发冠和衣服。等我去的时候,尸体已经埋了,衣服也已经被拿去换了粮。但发冠还留着,我已经赎回来了。无恤也看过了,是张先生的。”
张孟谈死了?!他死了!这不可能!我撇下于安朝无恤的寝居飞奔而去。
无恤的房间里静悄悄的,角落里那座九盏连枝树形灯只燃着最顶上的一盏。一灯如豆,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无恤跪坐在阴影里,见我进了屋才缓缓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刚进门呢,怎么人在屋里也不把灯点亮些?”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喑哑的声音却蓦地让我心中一揪。
“四儿说你今天没吃晚食,待会儿要不要陪我一起吃一点?”我快步走到灯座前,踮起脚用取火的木签子在顶灯上引了火。
“好。”无恤走到我身旁,取过我手里的木签子逐一点燃了灯架上剩余的八只灯盏,“孔夫子那里还好吗?我听说他病得很重。”
“嗯,腿伤倒是好治,只是心中的郁结恐怕一时难消。你呢?你还好吗?”灯盏一只只地被点亮,无恤憔悴哀伤的脸也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孟谈的事你都知道了?”他一口吹熄了木签子上的火苗,转身踱到了窗边。
“嗯,于安刚刚都告诉我了。但你别太担心,张先生处事一向机敏多智,湖里的尸体也许是他故意留下来迷惑陈氏的。”
“是吗?如果湖里的尸体是别人的,那他逃脱后为什么没有来曲阜?又为什么不给我传消息呢?”无恤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推开了墙上的蒙纱窗户,“阿拾,你不用安慰我,也不用给我希望。孟谈与我相识多年,但他从没有在我面前下过水。他说他怕水,这一辈子唯一不想学的便是游水。”无恤的声音哽咽艰涩,他抓在窗楞上的手,骨节凸立尽现。
“红云儿……”张孟谈对于无恤而言,也许就如同四儿之于我。他此刻心中的悲痛,我感同身受。我很想在这时候说些什么来劝慰他,可我知道,一个不识水性的人驾着马车从两丈高的断崖上落入湖中,那他几乎就没有生还的可能。但是,像张孟谈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死掉?
窗外,月华清冷,如水泻地。在那一片如烟似雾的月光中,于安背对着我们站在一树合欢花下。他的身影让我想起了张孟谈,我刚到临淄城的那一夜,他就像这样背着手站在我窗外。至今,我仍旧清楚地记得他暗夜回眸时投来的那束冷光。我不是通达鬼神的神子,我也从不盲信直觉,但是这一次,我却想要相信自己心底深处的那个声音。
张孟谈并没有死,他绝不是一个那么容易死掉的男人。
“红云儿,阿素来了曲阜,你见过她了吗?”
我把手覆在了无恤手上,他反手一握扣住了我的手:“我没有见到她,我曾派人潜入季孙府给她传过消息,但她似乎是在故意回避我们。”
“难道她有张先生的消息却不方便告诉我们?我听阿鱼说,这次奉陈恒之命前来鲁国与季孙氏谈判的人除了阿素,还有另一个人。”
“是,听说也是个晋人。但我派去的人还没有查到他的身份。”
“这人知道我们很多事,陈恒又极器重他,此次陈氏弑君作乱也许都是他在背后出谋划策。阿素许是被他盯着,所以不敢与我们有所接触,你不妨想想办法,再单独找机会问她一次。”
“这个素祁城府也极深,现在就算她愿意告诉我孟谈的消息,我也没办法相信她了。”
“为什么?”
“我留在齐国监视范吉射和范虎的人刚传了消息来,不日前这父子二人已经在齐国莫名失踪了。”
“阿素把他们藏起来了?!”
“也许吧,照现在来看,当初她背弃陈恒,私下集结游侠儿到山谷中搭救我们只是麻痹我们的一个手段。她对孟谈有情是假,搭救陈盘和范氏父子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你是说,阿素早就知道高氏不会出兵来援,也算好了齐侯和鲁姬最终还是会落在陈恒手里?她救我们,只是为了利用我们杀了陈辽?”我的话刚一说出口,就被自己的这个设想吓了一大跳。阿素在最后关头营救我们,不是因为她与张孟谈有情,也不是因为她要报答我的救父之恩,她只是要从陈辽手中救出陈盘,又或者说,她根本就是想借此机会帮陈盘杀了陈辽,再把杀人的罪名推给无恤。她根本没有背叛陈恒,因为她知道齐侯和鲁姬就算能逃得了一时,最后依旧还是两个死人!事实如果真是这样,那阿素就太可怕了……
第234章 洗尘家宴(二)
“红云儿,那你可知高氏那边为什么没有出兵来接应齐侯吗?”
“不知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无恤摇了摇头。这时,四儿和鱼妇有说有笑地抬着一只酒坛从窗前经过,无恤面色一凝复又抬手合上了窗户:“我派去高宛城的人还没有来消息,最大的可能便是高氏宗主因为惧怕陈恒,所以临时改了主意。”
“那高大哥他……”
“高僚没有传消息给我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背叛了我们的约定,二来便是他身不由己。”无恤嘴唇一抿,仿佛要把失望、苦涩、痛苦全都揉碎在自己口中。
“红云儿,你别太难过。高大哥也许是受了族人的制约才不能及时跟你联系,而张先生的下落我们也可以再派人到齐国去查探。”
“不,阿拾,我不难过。”无恤冷笑一声转头望向了自己悬挂在墙壁上的青铜长剑,“这才是争斗,这才是血淋淋的现实。技不如人,就只能迎接失败。败了,就势必会失去自己重要的东西。一个人如果不想要失去,就只能逼迫自己一直赢下去。我幸福太久了,久得居然忘了这个道理。”无恤紧锁着眉头,他眼里的哀痛在这一刻突然化成了可怕阴狠的杀意。
我心里一慌猛地抱住了他:“是计划总会有出错的时候,这与幸福无关,你不能这样想!”
“不,我原可以将计划做得更周密,我原可以用更毒辣的手段。阿拾,你太美好,太温暖,我和你在一起也会想要变得善良,变得光明。可我不能善良,我这样的人只有活在黑暗里才有可能会赢。如果不能赢,我就会不停地失去心里重要的东西。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兄弟,我不想再失去你……可我,我又该怎样拥有你?”无恤叹息着捧起了我的脸,“站在光亮里的我,护不住你。站在黑暗里的我,终有一日会被你唾弃。你告诉我,我该怎样才能拥有你?”
眼前这双绝望的眼睛将我的心瞬间拉入了黑暗的虚空。
“不,不要放开我!”我两手一抬死死地握住了无恤的手腕,“红云儿,我的心从来都不是干净的。我利用过人,伤害过人,我也杀过人。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们都曾活在黑暗里,但我们可以一起努力,努力在光明里生存。这世界上通往胜利的道路有很多,我们不一定非要选择最黑暗的那一条。但是,无论你将来选择了哪条路,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所以,也请你不要放开我的手。”
“不……”无恤双臂一展紧紧地抱住了我,“自我遇见你的那日起,我从没有想过要放开你的手,一次都没有,也永远都不会。”
“红云儿,你不会只是一个人。相信我,张先生也没有放开你的手。他一定还活着,活在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
我抱着无恤,默默地在心里祈祝着张孟谈的平安,直到四儿敲响了我们的房门。
无恤打开了门,对一切灾难毫不知情的四儿一脸兴奋地拉着我来到了主屋。
原本,我以为今晚只得菜粥配黍团对付一顿,没想到一会儿的功夫,四儿和鱼妇居然整出了满满一桌的菜肴。黄色陶釜里是汩汩冒泡的热粥,青铜高脚豆里盛着肉香四溢的肉糜,清漆松木大案上还放着一碟碟葵菜、瓜条、小鱼干。最令我惊奇的是,桌案的一角还放着一坛用黑色云雷纹大罐装着的桃花酿。
我拿竹节制的酒勺在坛子里小心翼翼地舀了半勺酒液,凑到鼻尖下深吸了一口气,又低头浅酌一口,不由惊叹道:“真的是桃花酿!你是从哪里买来的?”
“怎么样,是不是和你当年酿的味道极像?”四儿笑盈盈地挽住了我的手,“前几日鱼妇同我说,市集上新开了一间楚人的酿酒铺。我想着今天晚上要替你和于安洗尘就特地过去瞧了一眼。没料到,居然被我买到了这最后一坛桃花酿。赵先生,我听阿拾说,她早年也赠过你一壶桃花酿,今晚你可要再尝尝这味道?”今晚的四儿美得让人心醉,她穿了一件冰纨制的乳白色短衣,身下系了一条蕊黄色绣玉蝶的襦裙,乌黑油亮的发辫中一朵淡粉色的合欢花衬得她娇美动人。
四儿这会儿说话的声音明显比平日要高亮许多,她每说一句话眼睛都会不由自主地瞟向坐在无恤身旁的于安。我将她小女儿的心思全都看在眼里,不由抿唇一笑,伸手取过她手上的红漆双耳杯:“你这丫头若是想喝酒,我和于安陪你喝就是了。红云儿今天不太舒服,你就让他安安心心喝碗粥吧!”
“阿拾,无妨的,也给我满上吧!当年你送的那壶桃花酿,我可连一滴都没喝到。”无恤笑着把杯子递到了我面前。
“不行,你还是别喝了,我给你盛碗粥,你吃完早些睡吧!”他替我瞒着四儿,他不想让自己的哀痛破坏四儿此刻的快乐,他脸上的笑越是云淡风轻,我心里就越心疼他。
“嘿,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主人要喝酒,你怎么能拦着呢?”案几的那一头,阿鱼正夹着一个黍团打算塞进嘴里,他听了我的话,啪的一下放下竹箸,窜上来不由分说地夺走了我手里的竹勺,“来来来,主人,我替你满上。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喝酒啊都管用!”
“管什么用?酒到了你阿鱼的肚子里还不是只管一件事!”
“管什么事啊?”阿鱼给无恤满斟了一杯桃花酿,转头笑嘻嘻地看向我。
“当然是管你睡觉啊,三杯倒地,五杯打呼噜。”我气恼地看着,无恤和四儿却笑开了,连鱼妇也捂着嘴巴低下了头。
“哦?莫非阿鱼兄弟不胜酒力?那今晚可要便宜我们几个多喝几杯了。”于安微笑着把酒杯递给了阿鱼,“有劳了,阿鱼兄。”
“姑娘!”阿鱼涨红着脸一掌拍在酒坛上,“你也太小看我阿鱼了,上次的桂酒是……是我喝不惯!这一次,哼,半坛子都算我的。”
“阿鱼大哥啊,你就别逞强了!”四儿往我碗里夹了一根瓜条,歪着脑袋对阿鱼笑道,“莫说上次你喝不过你家主人,照我来看啊,连我家阿拾你都未必拼得过。”
“阿拾很能喝酒?”无恤和于安原本正低着头,听了四儿的话,他们几乎同时把脸转向了我。
我尴尬一笑,连忙摆手。身旁的四儿扑哧一笑,看着我乐道:“她啊,喜酿酒,更喜饮酒。小时候经常喝醉了躺在屋顶上睡觉,我和将军要是找不到她,只要寻着酒味上屋顶就一定没错。那年蔡夫子离世,她偷喝了楚国的香茅酒,就折腰躺在屋顶的飞檐上睡觉,可把将军吓掉了半条命。哈哈,还有,还有,阿拾你记不记得咱们十岁那年……”
四儿越说越兴奋,我一伸手在她后腰上猛拧了一把:“死丫头,就你话多!”
“啊——”四儿吃痛在我肩上连拍了几掌。
我躲开四儿的手,笑着对于安道:“来,于安,咱俩换个位置吧!免得有人嫌隔着一张桌子看不清你的脸,就拿我的糗事取乐。”
“你又臊我,明明是你自己想坐到赵先生身边去!”四儿一抬头,正巧对上了于安的眼睛。她小嘴一闭,脸上的红晕一下就延到了耳廓。
于安低头一笑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我凑到四儿耳边调笑道:“瞧,他来了,你要怎么谢我?”
“臭阿拾,别走。”四儿羞红着脸,一把扯住了我的衣袖。
“口是心非!”我冲她做了个鬼脸很快就跑到了无恤身边。
四儿见于安在她身旁落座,原本放在案几上的双手一下就握成了拳。和这天下所有陷入爱恋的少女一样,她这一晚上都在想方设法地引起心上人的注意,可等于安真的坐到她身边时,她却害羞了,羞涩地讲不出一句话来。多少年了,于安一直是她的梦,她的神。此时,她僵硬地坐在那里,脸上却荡漾起迷人鲜艳的容光。
无恤看着他们两个,嘴角噙着笑,手上的酒也一杯接着一杯。
“别喝那么多,要不要先吃个黍团?我替你舀一勺肉糜做蘸料?”我夺过无恤的酒杯。
“神子,我已经选择相信你的直觉,所以别担心我,我真的没事。”
“真的?”
“真的。”他温柔地看着我,取过我的酒杯,继而握住了我的手。
阿鱼和于安推杯换盏喝了几杯后,这会儿舌头已经变大了,他抱着酒坛左瞧一眼,右瞧一眼,摇头吃吃笑道:“哎,都成亲吧,成亲吧,成了亲就能生一屋子好看的娃娃。”
“阿鱼你想当爹了?”我想起齐长城脚下那个心慕无恤的妇人,笑着问道。
“那是,没孩子怎么对得起祖宗。哈哈,现在我也有漂亮女人了……”阿鱼仰头狂饮了一杯酒后笑嘻嘻地站了起来,“妇人,走!给我也生个漂亮的娃!”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鱼妇面前,身子一弯一下就把鱼妇扛到了肩上。
第235章 洗尘家宴(三)
鱼妇惊呼出声,站在门边的剑士首见状连忙冲上来拦住了他:“阿鱼不可放肆,主人还在这里呢!”
“首,让他去吧!”无恤笑着朝剑士首挥了挥手,“这规矩和礼节等到了新绛城后再做不迟,现在不用这么拘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主人,你什么时候才有本事让姑娘也给你生个娃啊?”酒虫入脑的阿鱼当着我们的面重重地拍了拍鱼妇的屁股,然后摇摇晃晃地扛着他的女人出了屋。
“以后可不能再让他喝酒了,一准误事。”我看着阿鱼羞恼道。
“桃花酿易醉,你忘了告诉他了。”无恤笑着捏了捏我的下巴,起身拎起了剩下的半坛酒对于安道:“阿舒,走吧,我们也上屋顶喝酒去?”
“好主意!”于安点了点头,一口饮尽杯中物:“阿拾,你也来吗?”他此刻身形摇晃,面色酡红,似乎也有些醉了。
“我就不陪你们喝了。这么热的天,我可有三日没有洗澡了,要不是这酒香浓烈,你们早就被我身上的酸臭味熏倒了。”
“呵呵,进门我就闻见了。”四儿看了于安一眼,跑过来牵起了我的手,“走吧,衣服和香料我都替你备好了,咱们去瞧瞧后院的水可是煮开了。”
待我舒舒服服地洗了澡,换上了四儿准备的天青色薄绢深衣时,门外已是月上中天。
青衣无恤,白衣于安,他们并肩坐在青瓦飞檐之上,头顶是柔光漫射的圆月,身后是一片迷离闪烁的星光。他们且饮且笑,夜风中,两个衣袂轻扬的身影仿佛凌于所有世俗尘嚣之上。
四儿仰头望着月光下白衣胜雪的男子,手指不自觉地抚上了发间花须低垂的合欢花。
“阿拾,那真的是他吗?”她低低吟道。
“是他,是你的青衣小哥回来了。”我看着四儿沉醉迷蒙的面庞,一颗心顿时化成了一池柔波。她是带给我温暖和光明的人,我想让她幸福,如果这世间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永远像现在这么快乐,那我无论如何都要留下他。
“真好,你也在,他也在。”四儿哽咽着,垂在衣袖下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四儿,你想嫁给他吗?”我看着四儿轻声问道。
“不,我不要嫁给他。”四儿转过头,她的眼睛在哀伤,她的嘴却幸福地微笑着,“阿拾,我配不上他,他值得更好的姑娘。等我们回了新绛,等他娶了嫡妻,你就把我许给他做妾吧!只要能待在他身边,远远地看着他,我就知足了。”
“我的傻丫头,你怎么能这样想?”我鼻尖一酸,扯过四儿的手紧紧地抱住了她,“你怎么会配不上他?你那么美,那么善良,你值得这世间最好的男人来爱你。相信我,我会让他娶你的,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成为他董舒的嫡妻。”
“是妻是妾,我不在乎。刚刚就在那棵树下,他亲手为我簪上了合欢花。阿拾,现在我幸福得快要死掉,我好想就这么死掉。”四儿把脸枕在我的肩膀上,她痴痴地梦呓一般地述说着,“阿拾,他说他这一次不走了,他要和我们一起回新绛,他再也不会离开了。阿拾,阿拾……”
“嗯?”
“你说,如果他不喜欢我怎么办?如果他不要我怎么办?”四儿用力地抓住了我腰间的红帛带。
“傻丫头,他自然是喜欢你的,他一整晚都在看着你笑。”我轻轻地抚着四儿的头发,侧头看向屋檐上如春山般挺立的男子。他是四儿的一个梦,一个整整做了七年的梦。如今,我要让这个梦变成现实。
“四儿,是你在雪地里发现了他,也是你救了他的命。今年冬天,找个下雪的日子嫁了吧!飞雪、红衣、白马,你会美得让整座新绛城的女人都嫉妒你。”
“不,我不要别人嫉妒我。”四儿抬起头笑着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阿拾,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事?我答应你。”四儿从小到大很少会同我要求什么,因此我不假思索立马同意了。
“我和他的婚事,你不许骗他,更不许逼他,我只要他高兴就好。”
“傻瓜……”我摇着头重重地拍了一下四儿的脑袋。董舒是董安于的儿子,赵鞅既然会把他爹的灵位放进赵氏的宗庙,就意味着他会格外看重这个董氏遗孤。新绛城里想要巴结赵鞅的人多如牛毛,在他们把女儿送给于安之前,我无论如何都要让于安以嫡妻之礼娶了四儿。
“四儿,妻与妾一字之别却差之千里。这件事情,你得听我的。”
我拉着四儿手才说了几句话,不远处的屋檐下却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重响。我心中一惊慌忙转头去看,却只见两个原本天人一般的男子这会儿正仰面躺在地上,揉着脑袋醉醺醺地傻笑。
“怎么了?怎么摔下来了?”我和四儿相视一眼急忙跑了上去。
“没站稳,地变软了……”无恤皱着眉头拍了拍身下的青石地,而后在地上连着滚了两圈把自己的一条腿架在了于安肚子上,“小舒,你居然也学会喝酒了。我们真是有太久没见了,变了,都变了……”他吃笑了两声,一头趴在了于安身旁。
“你呢?你这个养马的疯子——”于安伸手重重地推了一下无恤的脑袋,“谁能想到,养马的疯子要做赵世子了!变了,什么都变了,早就回不去了!”于安醉眼朦胧地仰起了下巴,他痴痴地望着天顶上的明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两个人都在说什么?
“阿拾,这可怎么办?”四儿看着地上滚做一团的两个人,满脸着急。
“你扶于安回屋,我扶红云儿回屋,今晚只能先这样了,让他们两个都早点睡吧!”我起身把无恤的腿从于安身上搬了下来,又蹲下身子扯着他的两只胳膊努力想把他从地上背起来。
“红云儿,你醒醒,我背你回去。”
可不管我怎么努力,喝醉了酒的无恤像是故意同我唱反调,整个人重得要死不说,还老扯着我往后倒。我试着背了他两回,两回都被他坠着躺倒在地。
“阿拾,这样不行的。你等一下,我去叫阿首来帮忙!”四儿用绢帕擦去于安额间的汗水,提起裙摆一边叫着剑士首的名字一边朝主屋里跑去。
“你怎么能把自己喝成这样?”我无奈地放开无恤的胳膊,张孟谈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两个恐怕都不好受吧!虽说喝酒的时候两个人都在笑,但咽下喉咙的桃花酿也许早变成了满是愁绪的苦闷之酒。桃花酿固然醉人,可这世上又哪里有比苦酒、闷酒更醉人的酒呢!
夜深了,满天的星斗失去了光华,我坐在两个醉酒的男人中间,痴望着一地飘落的合欢花。
之后,剑士首终于来了。他背走了无恤,我和四儿搀扶着于安回了屋。
这里原本是四儿和鱼妇的房间,但今晚阿鱼扛走了他的女人。
“你确定要留下来吗?我可以让阿首来照顾他,毕竟你们还未成婚,这里也还有别的人。”我替于安脱去鞋靴,又俯身取了榻上的薄被扬手抖开。
“你不怕人议论,我也不怕。”四儿点燃了嵌在墙壁上的油灯,又转身从墙角的水罐里倒出了半盆清水,“况且他现在醉成这样,你便是用十匹马来拉我,我也是不会走的。”
“好吧,那你好好照顾他,我回去看看无恤。”我替于安掖好了被角,转身要走,却冷不防被床上的人拖住了手。
“别走……”他闭着眼睛,干涩的嘴唇微微一启,沙哑地吐出了两个字。
“不走,不走。”我蹲下身子拍了拍于安的手背,转头对四儿笑道:“瞧,我让你走,人家还不愿意你走呢!快来吧,我那边还有一个难伺候的主在等着我呢!”
“来了,来了。”四儿拧了一条湿布,小心翼翼地把于安的手接了过去。
“那我走了,你替他收拾好了,也早点睡。”
“嗯。”
当我走进无恤的房间时,剑士首已经离开了,无恤正躺在床榻上枕着手臂出神地看着我。
“你怎么又醒了?我以为你已经醉晕了。”我微笑着在床沿坐下,用手轻抚着他的脸庞。
“你的手好凉。”无恤温柔一笑按住了我的手。
“你的脸好烫。”我看着他被酒气和悲伤染红的眼睛,不禁叹息道,“你不该喝那么多酒,借酒浇愁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那什么才像我会做的事?”无恤深吸了一口把头枕在了我的腿上。
“你总是那么冷静,即使不说话的时候也像在思考。每次你看着我笑,我都会觉得你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就像现在这样,嘴角弯弯的……”我笑着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他微微上扬的嘴唇,“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你好像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只是故意不告诉我。你喜欢看我像个傻瓜一样苦苦寻找答案。”
第236章 不宁之夜(一)
“你是这样想的?原来我在你心里竟是无所不能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该得意吗?”他仰头看着我,目光温柔如水。
“哪个说你无所不能了?”我拉过枕头,扶着他的脑袋靠了上去,“你刚刚在外面装醉是故意要看我出丑吗?小心你下次真喝醉了,我由你在外面吹风,绝不心软。”
“狠心的女人。今晚我是有些醉了,站不稳也是真的。不过,我装酒醉不醒,倒真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无恤笑着拍了拍床褥:“很晚了,上来睡吧!”
“什么原因?你别跟我卖关子了。”我脱去袜子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一掀开被子却吃惊地发现原本挂在墙上的青铜剑竟被无恤放在了床中央,“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是做什么?”
“别怕,只是以防万一。”无恤一个侧身把剑换到了左手。
“防什么万一?你看,你这人就喜欢看我着急!”我气恼地推了他一把。
“真的没什么。”无恤捉住了我的手,“我只是觉得阿鱼的女人这两天有些奇怪。”
“鱼妇?她怎么了?”
“她很清楚阿鱼和阿首的酒量,今晚的桃花酿却是她故意引四儿去买的。”
“于安平安归来是件喜事,她引四儿去买酒也没什么奇怪啊?再说,她是我们从齐国野地里劫回来的,不可能是陈氏或者其他人的奸细。你这回啊,真是想多了。”
“前日,阿首告诉我,他在巷子口撞见鱼妇与一个年轻男子头碰头地说话。”
“你怀疑那男人是陈氏的人?”
“不,陈氏的人现在正忙着收拾齐侯死后的烂摊子,没空派人杀我们。我猜那男子应该是个盗贼,不是劫财便是劫人。”无恤轻笑一声,扯着我在他旁边躺下,“好了,睡吧!也许鱼妇只是找了个比阿鱼更好的男人,她灌醉我们许是打算今晚趁夜色与情人私奔吧!”
“这倒是有可能。我们后日就要出发回晋国了,她若真在鲁国找了新情人,今晚是该走了。”我往无恤身边靠了靠小声道,“如果真的是这样,你要阻拦她吗?”
“拦她?为什么?可怜的阿鱼,我的小妇人还在这里,他的漂亮女人可就要跟人跑了。”无恤嘴角一扬伸手搂住了我的腰,
“你不打算告诉阿鱼?”
“若我告诉了他,鱼妇现在早已经是具尸体了。”无恤轻笑一声闭上了眼睛。
“那就不告诉他。以后再给他找个安分的女人。”
“嗯。”
酒意渐渐地涌上了头,我晕沉沉地很快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我睡得并不踏实,梦中总有一个女人不远不近地站在迷雾里。我向前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我问她是谁,她却只是摇头。我被逼急了朝她猛冲上去,迷雾却突然间消散了,出现在我面前的只有一张不住往外滴血的嘴。那张嘴里没有舌头。
我惊叫着坐了起来,但就在这时,更加可怕的事情却发生了。
一左一右,两道凛冽的剑光划破黑暗猛地在我头顶相击!呼啸而过的剑气一下扬起我的额发,剑锋摩擦之声令人寒毛直立。
“红云儿!”我坐在黑暗中惊惶大叫。
“待着别动!”无恤高喝一声,两手持剑硬生生将站在床榻上的黑衣人逼了下去。
这黑衣人蒙面持剑,即便我不通剑术也能看出他的剑术明显不如无恤。可偏偏他出剑的方式异常狠辣,劈、斩、刺、划,他的每一剑都不遗余力,每一招都直击无恤周身要害。
我紧靠着墙壁看得胆战心惊,这个男人只攻不守,他不为自己生,却只为无恤死!
这黑衣人豁出性命不顾,但苦于剑术无法与无恤抗衡,很快就挂了彩。
“放下剑,我饶你不死!”无恤想要留下活口,但黑衣人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依旧不要命地朝他连连出招。
无恤连避几招,男人却越攻越猛。
突然,无恤的身形变快了,黑衣人开始频频受伤。无恤的剑光将他团团围住,血液喷溅的声音伴着皮肉开裂的闷响不停地传入我的耳朵。
我以为那人很快就会不支倒地,但他一次次地被击倒,却又一次次地爬了起来。
张孟谈的噩耗,齐国的败局早已乱了无恤的心绪,黑衣人此刻的顽强反而越加惹恼了他。他不断地在黑衣人身上留下伤口,他在逼他弃剑投降。
看着眼前的场景,听着剑锋划开衣服和皮肉的声音,我的心忽然一阵阵地发麻。我知道无恤心中有难消的怒气,但却实在不忍再看下去了。
“红云儿,打飞他的剑,他不会放弃的!”我冲无恤大叫了一声。
哐啷一声,我话音刚落,黑衣人的剑亦已落地。
“是谁派你来杀我的?”无恤一收剑势,看着黑衣人冷冷问道。
黑衣人捂着腰上的伤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他的脚边,一滩暗色的血渍正慢慢地扩大。
我奔下床点亮了案几上的油灯,在火光的映照下,一个浑身浴血,脸蒙布巾的男人出现在了我面前。这个人,这双眼睛……我的心突然开始一阵狂跳。
会是他吗?我在费邑街头见到的人真的是他吗?他跟着我们来了曲阜?!
“你是……”我凝视着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
“阿拾,别离他太近。”无恤拽住了我的手。
“我认识你,对吗?”我看着黑衣人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黑衣人没有开口,他把仇恨的目光从无恤身上移开后缓缓地落在了我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恨意,他看向我的眼睛里只有深深的哀痛。
“贵女,好久不见。”男子微微一顿,伸手扯下了脸上的黑布。
“果真是你。”我看着由僮苍白晦暗的面庞,脑中忽然浮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瑶女,今夜他是为你而来的吧!
你呢,你又是为了谁才闯进了我梦中?
是他?还是他……
窗外有风呜咽,我手中的烛火倏然一暗,转瞬又明。
无恤看着由僮微微地眯起了眼睛,他往前迈了一步,冰冷的声音让人彷如置身寒渊:“我在雍城见过你,你是伍封的侍卫?”
“赵先生好记性!”由僮冷笑一声捂着伤口弯下了腰,突然,他的右脚猛地往后一退。
无恤手腕一抖,寒光四溢的剑尖已经抵在了他喉间:“既然是老相识,那我就奉劝你一句,不要再企图碰那把剑,我不想在阿拾面前杀了你。”无恤的下巴微微往上一扬,手中的剑一路划过由僮的喉结,停在了他的下颌,“好了,现在告诉我吧!是伍封,派你来杀我的?他可是不满意赵家给他的东西?”
由僮的脖颈上,被剑尖划过的地方很快就有细小的血珠从皮肤底下冒了出来,它们迅速地变大,而后凝聚在一起,像一条蜿蜒的红线沿着由僮的脖颈缓缓流下。
“红云儿,此事一定与将军无关。由僮他……他许是误会了什么。你把他交给我吧!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我拉着无恤的衣袖轻声道。
“阿拾,你如何知道今晚的事与伍封无关?因为他是伍封,因为他正直忠义,就不会行暗杀之事?”无恤转过头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今晚的洗尘宴上,四儿提起了我在将军府的旧事,我知道无恤会在意,他一直都那么在意自己在我生命中缺席的那十年。
“红云儿,将军已经与你们赵氏结成了姻亲,他怎么还会派人行刺你?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是吗?如果我告诉你,赵家背弃了和伍封的约定,长姐也没有嫁到秦国,你还会觉得我在胡思乱想吗?”
“伯嬴没有嫁给将军?这不可能,我离开新绛的时候,她明明告诉我……”。
“贵女,回秦国去吧!将军没有娶赵家的女儿,他还住在你的院子里等着你回去。”由僮看着我大叫道。
“你给我住口!”无恤握剑的手猛地往前一送,由僮往后一仰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伯嬴没有出嫁,伍封还在等着我回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恤和由僮的话让我一时心神大乱。
“阿拾,如果他没有娶妻,你就要回到他身边吗?”无恤看着我,凝眉问道。
我摇了摇头 ,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不,不管伯嬴有没有出嫁,我都不会回秦国了。由僮只是一时迷了心智,你放他走吧!我同你保证,他以后不会再来了。”
“贵女,你不要求他!”由僮一侧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又浓又稠的血沫子,“赵无恤,不管你给我家贵女喂了什么*,只要她看清你的真面目,总有一天她会回到将军身边。而你,你今天如果不杀我,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
“由僮,你闭嘴!”我厉声喝道。
“你听到他说的了,现在,你还想叫我放了他吗?”无恤低头凝视着我,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第237章 不宁之夜(二)
须臾,他笑了,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我知道了,因为他是伍封的人,即便他要杀我,我也必须放他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红云儿,不是的……”
“那是为什么?你告诉我,你给我一个放他走的理由。”
因为,因为这是你欠下的债……
正当我欲与无恤说明一切时,躺倒在地的由僮突然拾起身旁的长剑一个纵身凌空而起,挥剑朝无恤劈斩下来。
无恤猛地把我往旁边一推,险险硌开了由僮的攻击。
“由僮,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你先听我说——”我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冲着由僮大声喊道。
“贵女,赵无恤不是个好人!他瞒着你,他才是兽面……”由僮一面招架着无恤的攻击,一面冲我大声喊道。
“你,找死!”
“不要——”
“噗——”这是剑尖刺穿血肉的声音。而后,周遭的一切声响仿佛突然间在我耳边消失了。我看着无恤的剑插进了由僮的胸口,我看着由僮的背撞上了黑漆屏风,我看着他,被无恤一剑钉在了木墙上。
鲜血溅上了素色的墙壁,盛开如一朵朵艳丽的桃花。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过往的记忆带着无尽的哀痛朝我席卷而来。
“贵女,这里到了春天,景色独好。今年三月,我和她来过一回,从这一头望到那一头全是艳桃,云雾一般。”
“昨天我在乱葬岗里找到了她,虽说少了舌头,但这样至少还能给她一处栖身之所。”
“贵女,我被私情蒙蔽了双眼,险些害了家主,其罪当诛!由僮在此盟誓,只待心中余愿一了,必以死谢罪!”
…………
那一年,他跪在桃花渡旁的孤坟前含泪许下了誓言。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他已经忘了瑶女,忘了当初复仇的执念。可我错了,他记得,他也许一日都不曾忘记。
我扑上前用手拼命地去接由僮嘴里涌出的鲜血,我想把他的血倒回他的嘴里,但滚烫的血液却不断地从我指缝间流出,继而和它的主人一样慢慢地变冷。
“贵女,他是……他是……”由僮的身体已经开始抽搐,他努力地想要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嘴唇,但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让他只能发出咕咕的声响。
“由僮,对不起,我知道,你想说的我都知道。对不起,我……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她……”我紧紧地握着由僮冰冷发寒的手,一遍遍地诉说着自己心中的歉疚,可他已经死了,他听不见我的呐喊,也听不见我心里的懊悔。
“阿拾,他已经死了。”无恤抽出长剑,转而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看着由僮渐渐滑落的身体,失神道:“红云儿,你梦见过她吗?这些年,你梦见过瑶女吗?你听到我唱《子衿》的时候会想起她吗?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她葬在哪里吗?你有没有在梦里对她说过一声对不起……”
“阿拾,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无恤握在我肩上的手忽的一僵。
“赵无恤,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我挣开他的手,抬眸看着他的眼睛。
无恤沉默地回望着我,他的眼睑微颤了两下,而后突然收剑回鞘转身朝房门外走去:“你累了,你先在屋里休息,我去看看其他人。”
“你不许走!”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为什么不让他把话说完?你为什么要杀人灭口?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不肯承认?”
“阿拾,你想让我承认什么?他是个刺客,我杀了他,就这么简单。”无恤转过身看着地上的尸体冷冷说道。
这一刻,我的心突然直直的往下坠去,它一直落,落入了无底的黑暗,继而空荡荡的胸膛里又蔓生出了彻骨的寒意。
无论他以前做过什么,我总相信在他层层武装之下有一颗善良的温暖的心。他对伯鲁,对张孟谈,对阿鱼,他待人的情义我都看在眼里。他绝不是大家口中的坏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可以不惜杀死一个无辜的人来隐瞒自己的过错,为什么此刻的他让我觉得这样陌生,这样冰冷。
我松开无恤的手,转而抽出了他别在腰间的银刃匕。
“在渔村时,我替你赎回了这把匕首。我知道它不是一把普通的匕首,它的匕身和匕刃是用两种不同的天石锻造而成。当年你从疯马蹄下救出伯鲁,这匕首便是卿相赏赐给你的第一件东西。那天晚上,在百里府的梅树下,你就是用它割伤了我的喉咙。红云儿,我早就知道你是谁,我早就知道你在秦国做的一切。我不说,是因为我还在等,等你有一天能亲口告诉我。可你为什么还要隐瞒,为什么不愿承认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
“阿拾……”无恤大手一张将我握着匕首的手包进了自己的掌心,“我们现在过得很好,有些事情就像你手上的这把匕首,如果它藏在鞘里,它就永远无法伤害到我们,可如果我们非要把它拔出来,那它就会割伤我们两个人。而这样的伤害往往是无意的,是带着误解和错误。”无恤的神情冷静而沉着,但他的眼睛却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激荡,“阿拾,我不想看到这样无谓的伤害发生在我们身上。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要伤害的就是你,我最想要保护的便是我们的未来。谁是兽面人对我们的现在和未来都不重要!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能选择从此忘掉他呢?”
无恤的眼睛里闪烁着两簇微弱的火苗,那是他的希冀,他的渴望。我很想点头应承他的话,我很想将手中的匕首远远地抛开,使它再也无法伤害到我和他的幸福。但是,他脸上那一滴滴干涸的血渍却在提醒我,我们不愿提起的那段过往刚刚又害死了一个善良的人。
“红云儿,我曾经无数次地告诉自己要忘掉和兽面人有关的所有记忆。我可以忘记你和兰姬的过去,忘记你横架在我脖子上的短匕,可我忘不掉渭水河畔桃花树下的一座孤坟。今天被你杀死的这个男人,他不是任何人派来的刺客,他只是深爱着那个被你抛弃的女人。瑶女为你而死,是由僮埋葬了她,你欠他一句对不起,你更欠瑶女一条命……红云儿,这是你的债,也是我的债,我怎能轻言忘记?”
“阿拾,兰姬的事我以后会和你解释。至于瑶女,我从未爱过她,我也给过她机会离开,那日我与孟谈去秦太子府就是要给她一个生的机会。可她拒绝了。死亡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不能用她的选择来苛责我!苛责你自己!”
无恤毫无愧疚的辩驳再一次凉透了我的心。瑶女的死折磨了我很久很久,那张血淋淋的,没有舌头的嘴巴好几次让我从恶梦中惊醒。而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些年深受良心谴责的人不只我一个……
“小妇人,你的眼睛在斥责我。”无恤苦笑一声,抬手轻轻地抚上我的眼睛。
我把眼睛一闭,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时至今日,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点的愧疚和悔意?你如何能这样坦然地接受她为你做的牺牲?舍生求死,不是一个容易做的决定,是你用爱迷惑了她,是你让她误以为只要继续等下去,只要无怨无悔地爱下去就可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她为你而死,难道这样还换不回你的一份歉疚?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无恤看着自己僵举在半空中的手,突然低头吃吃地笑了:“阿拾,你是真心想要听我的解释吗?又或者,你只想要定我一个薄情寡义的罪名,然后给自己一个离开我的理由?长姐不日就要嫁给代国的国君了,伍封没有娶妻,他依旧还是你深情专一的将军!”
“红云儿,我说过我不会离开你,我也不会再回将军府了。我不在乎你曾经做过什么,我只想要看到真正的你,没有隐瞒的你。即便藏在面具下的你不是别人口中的好人,我也不在乎。我只希望自己爱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我不想爱上一个美好的影子,一副虚假的皮囊。”
我走上前去握无恤的手,这一次却是他先避开了我。
“是吗?让我猜猜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执念。是因为伍封当年欺骗了你,是他平日里的温柔和正直让你爱上了一个美好的影子,一副虚假的皮囊?你放心,我和他从来都不一样,即便我披上了伪装,我也从来没有美好过。”无恤绕过我用力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冷淡而疏离,我知道那把本不该被拔出来的匕首,现在已经出鞘了。
夜风呼啸着吹卷起地上的落花和尘土,天空中,被大片大片的乌云翻涌着从月亮面前飞掠而过。无恤背着手迎风站在屋外的台阶上,他微微地仰着头,哀伤落寞的身影在黑夜里忽暗忽明。
“阿拾,你希望在我这里看到歉疚,看到悔意,是因为你一直在我身上寻找我没有的东西。比如善良,比如怜悯。我藏在皮囊下的一颗心,就和这黑夜一样。月亮在时,它还有微弱的光亮。等月亮被遮住了,离开了,它就只剩下令人恐惧的,作恶的黑暗。阿拾,我了解你的底限,有些事情我永远不会告诉你。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指责我赵无恤,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想要我的月亮留下来,我的世界里有那一点点的光亮就足够了。”
第238章 情花恶果(一)
我站在他背后,听着他梦呓般的声音,心里百味陈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个晚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的无情,他的冷漠,也许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我赤着脚走下了台阶,并肩站在他身旁:“红云儿,月亮只属于黑夜,我不惧怕黑暗,但我也不愿意在谎言和欺瞒里活着。”
无恤转过头,出神地看着我:“不,待你看清我,你会迫不及待地逃离我。”
“告诉我,你还做过什么?”我不想猜忌他,但当我问出这句话时,脑中顷刻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那些积压了许久的疑惑嘶叫着在我脑中盘旋不去。
我感觉到了恐惧,当他对着我轻启双唇时,我的手牢牢地捂住了他的嘴:“不,今晚先不要说!我们……都必须先冷静下来。”
“你不敢听了?”无恤苦笑一声,捏住了我的手。
是,我怯懦了,退缩了,我渴望真相,又惧怕真相。我怕我心中的疑惑会成真,我怕我再一次背弃自己的诺言。
“我去看看四儿。”我把手从无恤的掌心里抽了出来,转身拎起裙摆冲下了台阶。
我是个逃兵,一直都是。
“四儿,四儿——于安开门!”我站在厢房门前,用力地拍着门板。
“阿拾,你怎么起来了?天还黑着呢!”过了许久,四儿披着于安的长袍打开了门。
凌乱的发髻,嫣红的面颊,紧紧抓住衣领的手指,裸露在长袍下的小腿,我看着眼前的四儿忽然呆愣了。她身后的房间里亮着灯,很温暖,温暖的空气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特殊的气息。
我的脸一下涨红了,我讷讷地往后退了两步。
“阿拾,发生什么事了?”于安从四儿身后闪了出来,他披散着头发,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素色寝衣。
我可以猜得到今天晚上在这个房间里发生了什么。我看着他们两个,我想要笑,我想要替四儿开心,可我动了动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和无恤的房间里还躺着由僮的尸体,我和我爱的人之间还隔着无数说不出口的秘密。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糟透了,在他们的幸福面前,我是这样的狼狈不堪。
“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没穿鞋,赵先生呢?”四儿折回房间穿上了自己的单衣,又飞快地奔出来把手足无措的我拉进了屋子,“现在天还黑着,你怎么这会儿就起来了?可是和赵无恤吵架了?是不是我昨晚上喝酒的时候提起将军,叫他不高兴了?”四儿一脸担心地按着我在屋子中央的小几旁坐了下来。
“阿拾,发生什么事了?你脸色不太好,可是哪里不舒服?无恤他还醉着酒吗?”于安关切地给我递来了一杯清水。
“不,他醒着。我们……”我抓着四儿的手,只想扑进她怀里大哭一场,可看着她和于安的脸,我却突然不能动弹了。一样的人,一样的房间,可过了这一夜,我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像是一个拘谨的客人坐在主人的房间里,我像是一个外来者冒失地闯进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我松开四儿的手,转而用力地握住了案几上的竹节杯:“对不起,天没亮就吵醒了你们了。”
“说什么傻话呢!”四儿跪起身子爬到我身边,双手一张紧紧地抱住了我,“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不过你知道的,无论发生什么,我总是帮你的。”
四儿的手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把脸埋在她温暖的怀抱里,眼睛一阵阵地发酸:“四儿,由僮死了,无恤杀了他……”
“你说什么?赵无恤杀了由大哥!为什么!”四儿落在我头发上的手一下僵住了,“这不可能!由大哥在秦国,我们在鲁国,这中间隔着好几千里路呢?”四儿握着我的手臂硬生生把我从她怀里拽了出来,“你这人是不是喝醉酒又睡糊涂了?”
我看着四儿一脸错愕的样子,懊丧地摇了摇头:“我也希望自己只是喝醉酒做了一场噩梦,可由僮的尸首现在就躺在我房间的地上。他进屋行刺无恤,无恤杀了他。”
“无恤受伤了吗?你呢,你有没有受伤?”于安发现了我胸前的一抹血迹紧张地蹲了下来。
“我没事,无恤身上沾了很多血,但我猜那上面没有他的血。”
闻言于安长舒了一口气,起身穿上了自己的外袍:“四儿,照顾好阿拾,我先去看看无恤!”他按了按四儿的肩膀,拎着长剑飞快地窜出了房间。
“阿拾,我不明白,由大哥这些年一直跟着将军守在秦国。他和赵无恤认识吗?他们之间有仇怨吗?”四儿扶着我的肩膀,哽咽道。
“他们……四儿,有件事我没同你说过,就连将军那里,我也一直瞒着。”
“什么事?可是和由大哥有关?”
“嗯。那年,你随家宰回平阳探亲,雍城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时候,太子鞝还活着,他在自己的寿宴上遇上了刺客……”
由僮的死唤起了我心中尘封已久的记忆。那一年是我在将军府生活的最后一年,那一年伍封离开了我,无恤走进了我的生活。我用指甲轻轻地抠着竹节杯上的一处突起,把自己当年在教坊之外如何遇见兽面人,如何设计陷害瑶女,如何助伍封洗脱嫌疑,以及后来如何知晓由僮心事的经过都细细地同四儿讲了一遍。
四儿起初还因为由僮的死难过伤心,但听到后来,她已经被事情背后的曲折过程惊呆了。
“你是说,赵无恤就是那个兽面人,由大哥知道了以后要杀了他替瑶女报仇?”
“嗯,由僮当年在瑶女坟前起誓,说要手刃兽面人替她报仇,再了断自己向将军赔罪。其实,我曾经在费邑街头看见过他一次,那时他戴着斗笠,我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我根本没料到他会查到无恤的身份,更没料到将军和赵氏的联姻会出现变数。”
“由大哥可能早就知道兽面人是谁了,但碍着赵先生是赵氏的人,将军又要与赵氏结姻亲才一直忍着。如今,婚事吹了,他就存了求死的心追到鲁国来了。”
“可如果无恤没有杀了他,我可以劝他回秦国去。事情过了那么久,将军不会要他死的。”
“傻阿拾,将军也许会原谅他,但是我想……也许一开始,不能原谅他的就只有他自己吧!”四儿长出了一口气,感叹道,“不过我还真没想到,瑶女喜欢的人居然会是赵先生……阿拾,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兽面人就是赵先生的?”
“我们在智府的那几日。我知道智瑶不是兽面人后,就开始怀疑无恤当初是故意用白檀香引我误会了智瑶。”赵氏和智氏是死敌。当年,无恤计划刺杀太子鞝嫁祸公子利,是想引起秦国内乱阻止秦军攻晋。他的计划成功了自然是好,万一失败,他也早做好了要把秦人的仇恨嫁祸给智氏的准备。在秦国公室因刺杀一事排斥智氏时,赵氏就可借机和公子利达成盟约。雍城一战,秦国又欠了赵氏一个人情。当年无恤的计划虽然被我破坏,但在最后关头他却利用了一枝白檀香,赢得了更大的胜利。我送桃花酿是为从他口中套话,结果自己却反被他利用。现在想想,原来我们的初识就充满了算计和谎言。
“阿拾,那你现在是在责怪赵无恤当初要杀你吗?”四儿的声音把我从过去的回忆中拽了出来,我捏着她的手低下了头:“不,那时候我们是敌人。为了制止秦晋吴三国大战,他只是做了他该做的。”
“那你是责怪他杀了由大哥?你更希望是由大哥杀了他?”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他至少应该再给由僮一次机会,他至少该对瑶女之死心存愧疚……四儿,他不该是这样的,虽然他把自己善良的一面藏得很好。但是我知道,他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是个讲情义的人,就像他对阿鱼,对他手下的每一个人。我们从临淄城一路逃到鲁国,他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牺牲。可今晚他说的那些话,他杀由僮时的神情,让我觉得自己几乎要不认识他了。”
四儿摇着我的肩膀强迫我把头抬了起来:“阿拾,我实在不明白你在想什么。难道,你更愿意赵无恤现在还喜欢着瑶女,惦记着瑶女?”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四儿的话把我逼到了一个死角,我脑中一片混乱,一时间竟找不到有什么话可以回答她。
今晚的四儿镇静得让我有些吃惊,她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杏眼少了几分波光流转的天真,却多了几分沉着和深透。我转头看了一眼凌乱的床铺,又沉下心思细细地打量起她来。一夜之间,她好像变了一个人。难道,这就是女孩和女人的差别?
“阿拾,也许我不像你懂得那么多,可我知道赵无恤他喜欢的人只有你一个。你前几日不在,他脸上几乎见不到笑容。别说鱼妇,就连我和阿鱼都不敢同他说话。可你回来后,他整个人就像化了一层冰。还有他看着你的样子……”四儿嘴角微微一抽,低垂的眼睑敛去了她眸中的光芒,“如果有一天,于安也能这样看着我,我便是死也甘愿了。”
第239章 情花恶果(二)
“四儿……”我双只手一合,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你和于安……你们今晚?你知道我的意思,于安他同你求亲了吗?”
“今天不说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四儿把手从我两手之间抽了出来,起身给我的竹节杯里又盛满了水,“阿拾,你只是不想赵无恤做个坏人吧?其实,如果我是你,我根本不在乎我喜欢的人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我只要他回到家待我好,待我们的孩子好,就知足了。这个世道,好人、坏人,谁又分得清呢?赵先生是个有本事的男人,而且他对你好,我觉得这就够了。”
不管他是杀人越货的强盗,还是冷血无情的杀手,只要他待我好,这就够了?
我仰头凝望着四儿的脸,心中一时思潮起伏。
夜深沉,屋外的风越刮越大,墙上的木棂纱窗在狂风的肆虐下开开合合一阵乱响。
四儿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砰砰作响的窗户。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一蹙弯腰端起案几上的油灯就往窗口走去。
我以为她要重新系紧窗户上的麻绳,但她却毫不迟疑地一把推开了窗户。狂风夹杂着沙砾、碎草和零星的雨滴一股脑灌进了屋子,四儿手上的油灯倏然熄灭。
“四儿?”我起身走到四儿身边,这时,她却已经放下油灯用木棒支起了窗户。
“你这是做什么?快把窗户合上吧,要下大雨了。”
四儿没有回答我,她蹙着眉头痴痴地望着院落的一角,在那里,一树合欢花正在狂风中战栗摇摆。
“傻丫头……”我轻叹一声环住了她,“花落了总会再开的,合欢花能开一整个夏天,你若喜欢,以后让于安在家里多种几棵便是。”
“阿拾,赵先生待你这样好,你不会和他分开吧?”四儿转过头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冷,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我的肉里却仍不自知。
我看着她急切的眼神,痛呼着把手从她手中抽了出来:“四儿,你到底收了赵无恤什么好处,要这样为他说话?”
“我捏痛你了?”四儿如梦方醒,她两手一合,慌忙捧住了我的手,“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事。算了,我和赵无恤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等过些日子,我和他都冷静下来后,也许问题自然就解决了。好了,我来合窗,你先去把灯点上吧!”
“嗯。”四儿轻应一声转身去寻火石。
我一手抬住窗板一手去取木棒,可就在这时,对面的屋子里突然亮起了灯火。紧接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声穿过呼啸的风声钻进了我的耳朵。
不好!鱼妇!
我大惊失色,拔腿就往门外冲去。就在我拉开房门的一刹那,对面厢房的两扇木门也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了。门里冲出来一个披头散发,周身只裹了一条布巾的女人。
“姑娘,救我——救我——”女人像只惊慌失措的小兽一路跌跌撞撞朝我奔来。在她身后亮着桔红色灯光的屋子里,一个男人紧跟了出来,他*着上身,手里两柄乌金弯刀在电闪雷鸣下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
“姑娘,救命啊——”鱼妇哭喊着冲了上来,我拉着身后吓懵了的四儿快步迎了上去,鱼妇两腿一软一个趔趄扑倒在了地上。
“阿鱼,你要拿刀做什么!”我把浑身颤抖的鱼妇拉了起来紧紧地护在身后。
“姑娘,阿首刚刚告诉我,这女人是个奸细。”阿鱼握着弯刀慢慢地走了上来。
“停下来!不要再往前走了!”我两手护着鱼妇,紧盯着阿鱼高喝了一声。
阿鱼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姑娘,我要做我该做的事,你不该拦着我。”
“姑娘,我不是奸细,我……我……”鱼妇的手死死地抱着我的腰,她不住颤抖的身体几乎整个贴到了我背上。
“鱼妇,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阿鱼大哥为什么说你是奸细?”四儿折身从屋里取了一件长袍披在了鱼妇身上。
“姑娘,姑娘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个刺客!由郎说……他说今晚要带我走,他说他要带我回齐国,他说……他说他喜欢我,要娶我……姑娘,我真的不知道……”鱼妇抱着我抽声断气地说道。
“姑娘,你别听她胡说!她是个奸细,就是她引了刺客入府!”阿鱼面色一冷,提着刀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
鱼妇箍在我腰上的手猛地一紧,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恐怖的*,那声音像是有人一把扼住了她的脖子。她开始不住地发抖,抖得像是狂风中的一片树叶。
阿鱼伸手来擒鱼妇,我护着鱼妇连退了好几步:“阿鱼,你敢!去叫你家主人来!”
“姑娘——”阿鱼不敢对我用强,只能看着我懊丧地大吼了一声。
“赵无恤,你给我出来!”我一边往后退,一边冲着主屋大吼了一声。
主屋的窗户应声而开,无恤就负手站在窗口。
院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没有人说话,我的耳边只余下呼啸的风声和鱼妇喉咙里一下又一下无法遏制的抽噎声。
无恤的脸隐藏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我知道他此刻一定在看着我。我不想向他示弱,更不想向他乞求,我只是扬起下巴直直地看着他。
风中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我想要捉住它,但它很快就消散在了空中。
“阿鱼,放她走。”无恤开口了。
我转头安抚地朝鱼妇点了点头,可待我再次回过头时,站在窗口的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主人——”阿鱼跺着脚冲着主屋大叫了一声。
“鱼妇,没事了。”我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鱼妇箍在我腰间的手。
鱼妇猛抽了一口气,哇的一声瘫坐在了地上。她捂着嘴巴又哭又笑,若叫别人看见了也许会以为她疯癫了,但这种死里逃生的感觉,我想我能理解。
我在鱼妇肩头重重地按了一下,然后迈步走到院门口抬手卸下了横在大门上的木条:“走吧!走得远远的,不要再让我们看见你了。”
我打开了院门,但鱼妇的哭声却在我耳边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四儿疯狂的尖叫,一声高过一声。
我僵硬地转过身。
一颗染血的头颅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后,最终停在了一块凸起的青石前。
“为什么?”我呆呆地看着阿鱼。我不明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违背无恤的命令杀了自己的妻子。几个时辰前,他还笑着把她扛在肩上,他还期许着她能为他生下一个儿子。
阿鱼把右手的弯刀换到了左手,他俯身抓着鱼妇的头发把她的头颅从地上拎了起来:“姑娘,她是我带进来的,主人可以饶了她,我不能。主人那里,我会自断一臂以谢罪。”
阿鱼说完便拎着那颗滴血的头颅走了。
我低头看着地上无头的女尸,有冰冷的眼泪从眼眶中漫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在为什么哭泣,也许是为了鱼妇,也许是为了由僮,也许是为了这讽刺而残酷的一夜。
由僮欺骗了鱼妇,他做了当年他最不齿的事情。时间和仇恨,原来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改变一个人。只一个转身,我们就会变成当初自己最痛恨的那个人。由僮已经死了,我无法询问他,也无法责怪他。悲伤,无奈,荒凉,当这些感觉通通淡去后,我的心里只剩下了一片空白。我不想再责怪谁,也不想再分辨谁对与谁错,我只想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觉。只当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我抹去眼泪,把蜷缩在地上的四儿半抱了起来:“走吧!如果害怕,就把眼睛闭起来,我带你回屋。”
四儿颤抖着点了点头,她死死地攥着我胸前的衣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鱼妇的尸体上。然后,她脸色一变猛地推开我,蹲在地上狂呕起来。
无情的风卷走了鱼妇身上的外袍,她半裸着身子趴在离我不到两步的地上。
自离开将军府后,我见过很多尸体,认识的,不认识的,断手的,破肚的,但没有头颅的尸体却是其中最诡异、最可怜的。它没有生命,没有主人,它仿佛只是一堆被人遗弃的冰冷的死肉。我站在这里,稍稍一抬眸就可以看见鱼妇那被弯刀砍断的颈骨,可我心里却已经没有了恐惧,我再也不会像四儿这样吐得涕泪横流,吐得*连连。
瑶女死后,伍封告诉我,我把死亡看得太重了。他说以后我见得多了就习惯了。现在,我心里这份空荡荡的感觉便是他说的习惯了吗?为什么,我反而更羡慕四儿此刻的狼狈呢?
四儿呕空了腹中的酸水后,摸索着拽住了我的手。她的脸痛苦地皱在了一起,她的眼睛里全是泪水,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还粘连着一丝褐色的秽物。阿鱼的举动真的吓到她了。雍城之战时,她和无邪被伍封送到了陈仓。齐国内乱,她又被无恤提前送到了鲁国。这一路来,在大家的保护下,她几乎避开了所有的腥风血雨。可这一次,阿鱼却在离她不到半丈的距离砍下了鱼妇的头。
第240章 风雨未艾(一)
我捂着四儿的眼睛把惊魂未定的她带进了屋,一番洗漱之后又陪着她一起躺上了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四儿拉着我的手絮絮地说了很多,我知道她是在害怕,怕静下来就会想起鱼妇人头落地的一幕。我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听着,直到她讲得累了困了,然后沉沉地睡去。
我枕着手臂看着四儿宁静的睡颜,听着她规律的呼吸声,了无睡意。
屋外,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降临了。骤雨急急地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像是有人故意往窗户上砸了一把又一把的生豆子。多么可笑,在这个充满仇恨的夜晚里,就连雨声都带着一股不能化解的恨意。
仇恨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消弭的情绪,它会在心底慢慢地发酵,然后一点点地吞噬掉一个人的良知,吞噬掉他原本的模样。由僮变成了当初他最恨的那个人,鱼妇变成了又一个瑶女,阿鱼忍痛挥刀杀妻,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从开始到现在,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制止这场悲剧的机会,但我的逃避,无恤的淡漠,由僮的执念,鱼妇的天真,阿鱼的不察,让它最终以这样惨烈的姿态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已经发生的事实,谁都无力再改变,现在我只希望当年的一段旧怨能在今晚终结。
可这个夜晚为何这样长,这样难熬……
我轻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四儿害怕安静,可我却害怕闭上眼睛。我怕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瑶女,看到由僮,看到鱼妇。但这一刻,我却只看到了一个孤单的身影负手站在黑漆漆的窗口。
他在做什么?他说的那些会碰触我心中底限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等雨停了,等天亮了,他会来找我吗?如果有些事情他真的不愿意说,我也许可以不听……
天啊,我在做什么?我在想念他吗?我已经开始替他开脱吗?!
我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一颗心砰砰狂跳,一下急过一下。
不,不行,如果这一次不能让他对我坦白,那我们之间的秘密只会越来越多,我心里对他的疑惑也会越积越多。如果我们想要牵着手一路走下去,我就必须了解全部的他,不论好的,还是坏的。我的逃避只会把他推得更远。我应该坚信自己的最初的想法,坚信那个没有隐藏,没有秘密的赵无恤也值得我去爱,去守护。
我掀开被子下了床,我要去找见无恤,我不能再躲在这里!
夏天的雨总是这样来去匆匆,待我穿戴整齐打开房门时,骤雨早已停歇。东方的天空已经褪去了沉重的黑色幕布,露出了淡淡的迷人的灰紫色。院子里依旧潮湿,当我的脚踩上那些浸满水分的青草时,就会听到咯吱咯吱的水漾声。如果没有院子中央那两具被蒲席包裹的尸体,我想我可以说,这是一个美丽的清晨。
于安依旧穿着昨晚的那件白色长袍,他背对着我蹲在地上,正努力用一根粗麻绳把蒲席和尸体捆在一起。
“于安。”我走到他身后轻唤了一声。
“你醒了?”于安放下手中的麻绳站了起来。
“嗯,其他人呢?阿鱼他……”我看着于安欲言又止。
“无恤在主屋里,阿首刚睡下。”于安看了我一眼,转身又在尸体前蹲了下去,“阿鱼他昨晚砍断了自己的左手,我和无恤都没能拦住。”
他真的砍断了自己的手……
我喉头一紧,我想问问阿鱼同无恤说了什么,我想问问他的伤势如何,但我犹豫了半晌却只讷讷地说了一句:“是吗?他……他使的是双刀啊!”
“就算他只有一只手,无恤也不会抛下他的。”于安抬头冲我扯了扯嘴角,复又低下了头,“阿拾,我现在要送他们两个到西城外安葬,你要一起去吗?”
我转头看着亮着灯火的主屋,冲于安点了点头:“当然要去,鱼妇尸身全了吗?”
“嗯,无恤让阿首把头缝回去了。”于安一手抱起由僮的脚,一手熟练地把麻绳绕了上去。
“我来帮你!”我捋起袖口去抬由僮的脚。
于安身子一侧用后背挡开了我:“死人带晦,这不是你该做的事!你到门外牛车上等我吧!”
“我认识你的那一年就认识了他,我没能救下他的命,总该好好地送他一程。”我转到于安另一边不由分说地抬起了由僮的脚。
于安看着我微微一颔首便没有再说什么。
蒲席裹尸这种事对于安来说似乎早已驾轻就熟,他用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就把由僮和鱼妇的尸体捆扎好,扛到了门外的牛车上。
此刻,曲阜城的天才蒙蒙亮,街道上静悄悄的,只有低洼处的几户人家已经打开了门,正一点点地往外清扫屋里的积水。
于安驾着牛车,我低着头默默地坐在他身旁。
“你和无恤……”
“你和四儿……”
我尴尬地笑道:“昨晚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呃,我不该去打搅你们的,我和无恤只是闹了些小矛盾,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在门口听见你哭了,在你和四儿说话的时候。”
“我哭了?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我摇头讪笑道,“我和无恤有些旧日的恩怨,以前一直压在心里不想去提,现在揭开来了倒也好,一口气说清楚省得以后疑神疑鬼。你不用替我们操心,我们过两天就好了。你呢?你和四儿怎么样了?”
于安看了我一眼,幽暗的眸子里有我看不清的情绪:“你放心,就像我当初说的,我一定会给她应有的名分。”
应有的名分?是妻,还是妾?
我抿了抿唇,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眼下的场景实在不适合讨论男女婚嫁之事。也许,等我们回了晋国,我可以找个更好的机会和他谈谈四儿的婚事。
牛车沿着城中大道缓缓地走了约莫三刻钟后来到了西城门前,原本我一直在担心要如何同守城的士兵解释身后两具尸体的来历。谁料,守城的人压根连问都没问就放我们出城了。
“他们为什么不查不问,就让我们把尸体运出城了?”行在城外的黄泥小道上,我低声问于安。
“这样的乱世,这样的荒年,也许每天早上都会有人往城外的坟地运尸吧!有空查问我们,他们倒不如闭上眼多打几个瞌睡。”于安轻喝一声在牛背上加了一鞭,“阿拾,昨晚我听你和四儿提起了瑶女,你们说的可是赵家伺候赵孟礼的那个小女奴?”
“赵孟礼?不,瑶女是智氏送给秦公子利,公子利又转送给伍封的一个乐伎。”
“那我们说的应该是同一个人吧!”遥远的前方,在无数层峦叠嶂的山峰后面升起了一轮火红的旭日,于安望着那一团红雾,徐徐道,“十五年前,瑶女还是随侍赵孟礼的小奴,范氏、中行氏被四卿逐出晋国后,她才和一群女乐一起被送进了智府。无恤少时救过她一次,算起来,她与我们几个也算是旧识。”
“你和尹铎也认识她?”
“你既然已经去过晋阳,一定已经听说了我与尹铎、无恤的旧事。”
“嗯,今春晋阳地动,我以神子之名与无恤同往晋阳,在晋阳的时候结交了尹铎。尹铎为官尽忠职守,最晚到今年冬天,晋阳城的房子就都会重新盖起来。有空你可以带四儿一起回去看看,你父亲当年真的……”
“阿拾……”于安面色一沉,打断了我的话,“你既知道我的身世,自然也知道我父亲是被逼自杀的。”
“我知道。”董安于是赵鞅的左膀右臂,他在六卿之乱中展现的魄力与才华让他成为了智氏一族的眼中钉,所以内乱一结束,身为赵氏盟友的智氏就突然发难逼死了他。
“那你可知,他死后曾被人吊在自己督造的城楼上,曝尸足足半月?他用自己的命,救了赵氏一族的命,却肠穿肚烂地挂在烈阳下看着自己的家人一个个地被埋进黄土。这些年,我不是没有机会回晋阳,可那个地方,我永远都不想再踏足。”于安扬鞭狠狠地抽了一计牛背,他映满朝霞的脸上,寒霜立现。
十五年了,当年的六卿之乱因赵鞅杀了一个赵午而起,却因死了一个董安于而最终尘埃落地。无论是当初提醒赵鞅屯兵提防二卿,还是最后一人独担了“始祸者死”的罪名,董安于的的确确救了赵鞅,救了赵氏。可对于安来说,对于董氏遗孤董舒来说,那段风云变幻的往事里却有他最不愿记起的痛苦回忆。
自天枢一别后,我眼前的人变得愈发沉郁了。这些日子里,他又替天枢杀了多少人?那些死在他剑下的怨灵是不是还死死地缠在他身上,让他时刻不得快乐。他是这样一个男人,四儿是那样一个女人。虽说,她爱他入骨,可我真的放心把单纯善良的四儿交给这个谜团重重的男人吗?
第241章 风雨未艾(二)
我低头不语,于安拿鞭子又重重抽了一计牛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两具尸体,两个活人,老牛长哞了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泗水边走去。
出了城郭,穿过良田,当牛车经过路边一树已经落了花,生了满枝绿叶的桃树时,于安突然转过头来:“你和无恤既是今年春天去了晋阳,他可带你见过城外汾水边的情人桃?”
“情人桃?”
“晋阳城外的汾水边有一棵桃树,每年春天都会开出粉白两色的桃花。城里的少年都管它叫‘情人桃’,但凡有了喜欢的姑娘,总会想方设法带心爱的姑娘到树下相会。我以为,无恤一定会带你去。”
“那棵桃树,我见过。”那一日,我们坐船离开晋阳,小九正是站在汾水边的一棵双色桃树下用他亲手编制的花环送别了四儿。情人桃下,送别情人。只可惜,少年有情,少女却已经心有所属,身有所归了。
“无恤就是在那棵‘情人桃’下救了瑶女?”
“无恤告诉你了?”
“是瑶女自己告诉我的,只是她故意将汾水说成了浍水,将赵氏说成了智氏。”
“瑶女遇见无恤那年还是你现在这个年纪,赵孟礼手下的一群武士喝醉了酒打上了她的主意。若不是无恤出手阻挠,她恐怕……”于安一敛双眸合上了嘴。
一个如花少女,一群如狼狂徒,结果是什么,他不说我也明白。可遇上他,是幸,还是不幸,却只有瑶女自己明白了。
“以一抵众,也难为他了。”
“是啊,那时候的赵无恤,可不是现在的赵无恤。你真该见见他鼻青脸肿,两手脱臼,还死咬着别人耳朵不放的样子,真正是个养马的疯子。”于安忆起当年旧事,嘴角不由一弯。
“你们都叫他疯子,我却从没见过他发疯的样子……”我望着茫茫四野,叹息道。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发疯。他那么不要命地去救瑶女,也许只是因为那五个男人也同样侮辱过他的母亲吧!”于安轻拉缰绳将牛车赶上了一条小道。
他母亲?!那五个男人……我心中一惊,一把攥住了自己的衣袖。
无恤极少同我提起他的母亲,每次我问起他的过去,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有点苦。可这样的羞辱……
“他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见过?”我问于安。
“没有,但听那几个男人说,她是个很美的女人。”
“听那几个人男人说……”我腹中顿时升起一股恶寒。
“阿拾,你不用替他生气。如今连赵孟礼都已经死了,以无恤如今的手段,那五个人恐怕早就连灰都不剩了吧!”于安把牛车赶到一棵槐树下,一提下摆跳了下去:“到了,就是这里了!”
这是鲁都城外一处开阔的野地,因为临着泗水转弯的地方略有些风景,便被人垒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坟丘。那些高低错落的坟丘凌散在蔓生的野草丛中,不知悲伤的野荼在它们身上落了家,凌乱地开出了一丛丛黄色的小花。风一过,野荼白绒球似的种子便随风四散,一团团,一群群,在河风中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片死亡的长眠地,奔赴各自遥远的命运。
于安在一棵老槐树下择了一块空地,拿起铲子,铲出了一抔黑土。
饱浸了雨水的泥土重重地落在我脚边,溅起一片泥水。我默默地在一旁站着,站在飞絮如雪的野地里看着脚边的土坑越变越大,越变越深。
于安刚刚为什么会提起赵孟礼之死,难道他察觉到了什么?
“阿拾,赵孟礼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于安站在土坑之中甩出一铲湿泥,抬头问我。
我点头道:“听说,是赴任平邑邑宰的途中,马儿发狂,坠崖死了。”
“此事可与无恤有关?”于安在青铜铲上用力踩了一脚,撬起一大方黑泥。
“赵孟礼赴任之时,我与无恤远在晋阳,他的死讯我们也是回了新绛之后才知道的。”我心中虽惊,但话语间却不敢显露声色。于安与无恤虽说年幼相识,但毕竟多年未见,杀兄弑弟之事无恤定不愿让他知道。
“无恤以前养过马,所以,我以为是他在拉车的马身上动了手脚。”于安用铜铲将坑底拨平,随后轻轻一跃跳了上来。
我看着他沾满泥土草根的衣摆,冷冷道:“我不知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无恤即便与赵孟礼不合,也绝不会做出弑兄的事来。他和赵家大子之间还夹着一个伯鲁,他不会做出让伯鲁为难的事。”
“是嘛!他在你心里竟是个尊兄爱弟的人?”于安看了我一眼,转身朝牛车上的尸体走去。
“你今日让我陪你出府埋尸,不是怜惜我与由僮、鱼妇相识一场,你是有话要告诉我,对吗?”我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大声道。
于安一把扛起鱼妇的尸身,大踏步走到我面前,将尸体往地上一放,起身看着我道:“是,我不是个善用心机的人,在你面前也耍不了什么手段。我今天带你出府,的确是有话想同你说。”
“你要说什么?”
“离开无恤,不要和他回晋国!”于安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你在说什么?”我愕然。
“今晚就走,离开他,不要和他回晋国了!”于安往前迈了一步,抓住了我的手,“在他伤害到你之前,你先离开他吧!”
“为什么?”我抬眼看向于安的眼睛,我想把手抽出来,他却愈发用力地攥住了我。
“你和四儿到底怎么回事?一个费劲口舌让我不要责怪他,一个却又莫名其妙地催我离开他。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我用力掰开于安的手指,硬生生把手抽了出来,“我不会走,我为什么要走?”
“阿拾——”
“好,你让我离开他,你总要给我一个离开的理由吧!因为他害死了瑶女,因为他杀了由僮?”
于安摇头,他紧抿着唇,只用一种痛惜的目光看着我。我讨厌他这副欲言又止,纠结痛苦的模样。他的沉默只会让我变得更加焦躁,他的迟疑只会让我对他将要说的话产生更深的恐惧。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你今天同我说起晋阳,说起‘情人桃’,说起无恤以前的旧事,不就是想让我听一回你的理由吗?我现在在听啊,告诉我你的理由啊!”
于安撇开头,他望着那头拉车的老牛,蹙眉道:“无恤当年为了接近伯鲁,给伯鲁的马喂过毒蘑菇。”
“不,尹铎告诉我,是赵孟礼派人给伯鲁的马喂了毒蘑菇,是无恤拼死拉住疯马,才救了伯鲁。”
“赵孟礼的确想杀伯鲁,但毒蘑菇却是无恤喂的。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那当年你为什么不说?”
“无恤是我的朋友,伯鲁也没有出事。”
“可你现在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想告诉我,他不是个好人,所以我必须离开他?”我冷笑一声,撇下于安转身走到槐树下。
“如果我说是,你会离开吗?”于安紧随而上,一手按在槐树的树干上,拦住了我的去路。
“不会。”我看着他郑重回道。
“他差点杀了伯鲁。”
“他还是个孩子,他得罪了赵孟礼,赵家除了卿相就只有伯鲁能够保护他。如果他不能接近伯鲁,他就会莫名其妙地死在一个角落。饿死、打死、烧死、毒死,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小马奴是怎么死的。赵家的人不会知道他是卿相的儿子。他们会把他的尸体像垃圾一样随意丢掉。也许,我这样说对不起伯鲁,但如果我是无恤,我也会这么做。他一个孩子却生生拉住了一匹疯马,他拼上的是自己的命。也许他是利用了伯鲁,但以后那么多年,他不也一直尽职尽忠地保护着伯鲁吗?于安,如果这就是你的理由,那我不会离开。”
他只是为了活下来才这样做的,我不能因为他想要活着就指责他。
“阿拾,你为什么不明白呢?从一个奴隶变成赵世子,这是难如登天的事,可他赵无恤做到了,或者说他只差一步就做到了。这么多年,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在齐国开设商铺,他刻意结交各国权贵,他身边有一批誓死效忠他的武士。阿拾,从他给伯鲁的马喂下毒蘑菇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于安的话似一道闪电一下击中了我的心口,我仿佛听到胸膛里传来“咔”的一声轻响,就如同冰面裂开了一道细纹。
他与张孟谈互换身份周游列国,他是伯鲁的侍卫却在齐国有五处置业,他认识齐大夫高僚,他与楚国公孙称兄道弟,他有一批像阿鱼这样誓死效忠的武士……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决定要争世子之位的?!他杀了赵孟礼和赵季廷是因为他们挡住了他前进的道路,如果有一日他羽翼丰满,伯鲁却没有主动请辞,那他也会杀了伯鲁吗?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我的手心发凉,后颈却沁出了薄凉的汗水。
于安见我出神发愣,于是又道:“现在无恤离世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他不会为了你停在这一步的。这次回到晋国后,赵家会发生很多事情。你在无恤身上陷得越深,你受到的伤害就会越大。走吧!在他舍弃你之前,你先离开他吧!”
第242章 离合难抉(一)
于安叹息着伸手搭住了我的肩,我看着他的眼睛,怔怔问道:“最后一步?我与他要走的最后一步,又有什么关系?”
于安是个异常沉静的人,他平日里说话总是平平淡淡,仿佛世人该有的一切激动的情绪全都被他自己困住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今天,禁锢在他身上的束缚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他紧蹙着眉头凝视着我,乌黑的瞳仁里俨然燃烧着两簇无法遏制的怒火:“阿拾,你想他娶你吗?你想做他的侍妾吗?他赵无恤到底能给你什么!你到底想从他这得到什么!你一路没名没分地和他同吃同住,你求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于安目光一凝,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一拳打在了树干上。
树叶夹着昨夜未干的雨滴,窸窸窣窣地落了满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气愤,但我可以肯定晋国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事。
“晋国送来的信函里还写了别的事,对吗?无恤和你都知道,却故意不告诉我,对吗?”
“无恤不让我告诉你。”于安懊丧道。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于安转身走到土坑旁,又拾起了地上的铜铲:“赵家的伯嬴被代国国君看中,不久就要嫁到代国了。”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可你知道个中的缘由吗?”
我摇头。伯嬴是喜欢伍封的,如果她自己做得了主,她一定不会嫁去代国。秦国迎亲的队伍都已经到了秦晋边界,赵家这时候悔婚,只能说明赵氏与代国结亲所能得到的巨大利益,让他们宁愿冒险得罪秦人。
“代国历来盛产良驹,赵氏与代国联姻,是为了获取更多的马匹以增加战车的数量,好应对接下来的战役?”
“这是其一。”于安俯身抱起鱼妇的尸体,放入了土坑之中。
“还有其二?”
“北。”
“北……北方?”
于安点了点头,看着我徐徐道:“晋阳城在北,所以我父亲穷其一生都在修筑晋阳城。代国在北,所以卿相把长女嫁到代国为后。赵氏封地在北,东、西、南三面已无可拓之地,赵氏要想在智氏手下存生,就必须往北拓地。”
“可这与我和无恤又有什么关系?”
“翟狄在北,狄人之国有王女待嫁。”
狄人之国有王女待嫁……
哦,原来是这样……
我心里有人深深地叹息,绵长,哀怨,带着美梦乍醒后的惆怅。我微微扬起头,荒野上的晨风湿漉漉的,四五片墨绿色的槐叶被风吹卷着从我头顶低低地掠过。一滴冰凉的雨水,忽的落在我的眼角。
“又要下雨了,安葬了他们后,我们早些回吧!”我低下头,用指尖轻轻地拭去了眼角的水痕。
于安紧握着青铜铲,一脸忧色地看着我。
我轻笑一声,将沾湿的指尖递到了他面前:“你瞧!我没哭,只是雨水……”
“你若想哭便哭吧,这里没有人会听见。”于安低下头默默地擦去了我指尖上的水渍。
“我不想哭,我为什么要哭?你继续说吧,我听着。”我蹲下身子,在地上寻了一块扁扁的方形石头,一点点地把身旁的黑土推进眼前的坟洞。
“你应该知道,北方几个国家一直以来都是插在晋国背后的一把尖刀。卿相早年出兵灭了西北面的翟国、鲜虞国,但这些年东北面的狄族却日益强大。他们善骑射,强于武力,频频侵扰赵氏北方的几座封邑。赵氏欲往北拓地,就势必要通过狄人的领地。”
“现在赵氏无力也无心对付北方的外族,所以卿相欲和,不欲战?”
“是。月前,卿相已经为无恤聘下了北方狄族的公主为妻,只待他一到晋国就要为他们行成婚之礼了。”
“先有成婚礼,才有新立世子之礼,卿相的信函上可是这样写的?”我转头问于安。
“是。”
“呵,卿相早就知道我与无恤有情吧!”我轻笑一声放下手中的石头,转而取过于安手上的青铜铲站了起来,“无恤和狄族公主的婚期定了?就在下月吗?”
于安双眉一蹙抓住了青铜铲的木柄:“阿拾,他要娶妻了,你真的不在乎吗?”
我微微一笑,自顾自说道:“北方有丰润肥沃的土地,赵氏与其在晋国同智氏、魏氏、韩氏争夺封地,倒不如往北开拓新的疆域。卿相十五年前派你父亲修筑晋阳城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北进的计划吧!如今,只是时机成熟了。”
“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的,无恤要娶妻了!他要娶妻了!”于安一推青铜铲,猛地握住我的双臂把我拉到了身前。
他很生气,他的胸膛不住地上下起伏着,我看着他离我不到一寸的鼻尖,讷讷地应道:“我知道,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那你的决定是什么?如果你想走,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
“走?”去哪里……这一次,我又要去哪里?
我看着于安的脸,泪水一点点地漫出了眼眶。为什么要逼我哭呢,为什么不能让我一直笑下去呢……
“阿拾,走吧,我们放开晋国的一切,我们永远不要回晋国好吗?”于安两手一圈将我紧紧地搂进了怀里。哽咽,无助,他的声音里竟有比我更深的痛苦。
“于安,你不是问我,我想从无恤身上得到什么吗?其实,我什么也不想要。权力、名分、富贵,这一切与我不过是过眼云烟。从始至终,我贪图的不过是他身上的一点点温暖和安全。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也知道自己和他没有未来,可我不想放开他的手,他爱我一日,我便爱他一日。我不想先离开……也许,有一天我会撑不下去。也许,我和他终有一日会分离。可在那一日来临前,我不想放开他的手,我不想再一次违背自己的誓言……”我仰头望着天空中一片孤单徘徊的流云,翻涌而出的泪水瞬间迷离了双眼。放不开,舍不下,求不得,空期许,这便是我的命吧……明明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明明做好了准备的,为什么等它真正来临的时候,心却还会这样痛?
“阿拾,你不要犯傻了,放手吧!你难道要回晋国做他婚礼的祝巫?你难道要看着他儿女满堂,自己却躲在太史府里孤苦一世吗?你撑不住的,你会毁了你自己。”
于安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乱响,他口中的一字一句如一根根细针刺在我的心头,我用力挣开他的怀抱,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不要再说了!”我冲着于安大叫道。
于安愣住了。我沉默了半晌,怔怔地道了一声歉,慌乱地从他身边逃开了。
吸收了一夜雨水的地面泥泞不堪,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绕开那些低矮的坟丘一口气跑到了来时的黄泥道上。弯弯曲曲的道路,两道深深的车辙印,我该沿着原路回到他身边吗?还是再一次转头逃开?
阿拾,回去吧,你答应过的,无论他选择怎样的道路,你都不会放开他的手。你愿意陪他一起死,难道不能陪他一起生吗?
阿拾,离开吧,等他娶了嫡妻,等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你就会知道,这天下没有女人可以不改初衷地支撑下去。到那时,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爱死去,时间和嫉妒会把你变成另外一个人,就像由僮,就像琼女……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两个不同的声音在我脑中不停地争吵。脚下褐黄色的泥水一点点地渗入我的绣鞋,寒意从脚底一下窜到了心头。
我该去哪里?有谁可以告诉我?
“踢踏——踢踏——”道路尽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我抬起头,朝云飞逝的天空下,一匹黑马从远处飞驰而来。骑马的人许是疯了,他大喝着一鞭鞭地抽在马身上。那黑马痛极了拼了命似地往前跑,泥浆在它身后飞溅,雪片似的白沫喷涌在它的胸脯上,待它嘶叫着奔至我身前,两肋的皮毛早已被淋漓的汗水浸透。
我怔怔地看着马背上狠心的男子,他摔了马鞭跳下马背,不由分说地把我扯进了怀里:“你哪里都不能去,你休想离开我!”他紧紧地抱着我,颤抖的声音随着他炙热的呼吸喷洒在我耳边。
我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那一刻,我埋首在他胸前竟全然忘了抵抗。
“赵无恤,你放开我……”当理智重新回到我的脑中,我开始疯狂地扭动身子想从他的禁锢中挣脱出来。
“不,你休想!”无恤两臂一收,将我牢牢地困在自己怀中。
他的手臂失去了控制,他抱得太紧,紧得让我发痛。
“不要离开我,你答应过的……”无恤的脸紧贴着我的头发,他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我耳边咚咚乱响。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痛苦地攥住了他汗湿的衣襟:“你要娶妻了,你要娶妻了……”
“是,我要娶妻了。所以,你要逃跑了吗?”
第243章 离合难抉(二)
我攥着他衣襟的手猛地一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承认了,怎么办?我还可以支撑多久?“我不想做你婚礼的祝巫,我也不会为你的孩子祈福……红云儿,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但我做不到……”
“不会有什么狄族的女人,更不会有什么你不想祈福的孩子。你不会是婚礼上的祝巫,你会是我赵无恤的妻子,等我们回到晋国,我会向卿父禀明一切,我会到太史府提亲。”
“不!你不能违背卿相的意思,你还不是世子。”无恤的话如一声惊雷在我头顶炸响。
无恤用脸颊摩挲着我的头顶,叹息道:“阿拾,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拒绝吗?这一路,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不是他说得不清楚,是我怎敢有这样的奢望。他费劲心思,步步为营,这十几年他做的所有一切也许都只为了能坐上那个位置。现在,世子之位于他而言触手可及,我如何能奢望他会为了我停在这一步呢?
“卿相不会同意你娶我的,他是明知你我有情,才故意把你们的婚礼安排在了世子册封礼之前。没有婚礼,就没有册封礼,这就是他想要告诉你的话,他说的很清楚,而你也很明白。”
“我赵无恤要的东西,难道还要靠一个莫名其妙的狄族女人来给吗?”无恤冷笑一声,握着我的手臂把我从他怀里拉了出来,“阿拾,是你告诉我的,这世上实现目的的方法有很多种,也许迎娶那个狄女是最快最方便的方法,但这绝对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娶的只有你,我想牵的只有这双手。”
“如果卿相不同意呢,如果他执意让你迎娶狄族公主为妻呢,如果他为此要夺了许给你的世子之位呢?”我抬头凝睇,无恤一弯嘴角,扬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那就看看,还有谁能坐上那个位置吧!”
我仰望着身前的男人,不自觉便痴了。他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奴隶,他是天生的强者,他拥有睥睨天下的气魄,而此刻他的眼睛里没有气吞四方的野心和**,他的眼睛里只有我,只有我泪流不止的脸……
无恤低下头轻吻着我的眼睛,他温醇低沉的声音似要将我一点点地融化在他怀里:“阿拾,和我回去吧!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我向你保证。没有人……”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他在我脸上的每一次轻触,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我的眼角、发梢,他像温暖的海水将我拢进了他的身体。我叹息着汲取着他的温暖。我爱这个男人,我不想离开他,谁也不能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于安再次出现的时候,无恤已经将我抱上了马背。他提缰正欲上马,一回头却发现于安就站在两丈开外的一棵大树后。
无恤转身看向他,于安从树干背后走了出来。
两个男人就这样隔着两丈的距离默默地注视着对方。
我直觉在他们中间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正在慢慢地凝聚,忙俯身按住了无恤的肩膀:“别责怪他,是我逼他告诉我的。”于安为了我,违背了他与无恤之间的约定,而我实在不希望他们因此而伤害了彼此多年的情分。
无恤拍了拍我的手,回头冲我微微一笑:“我知道,这世上没有几个男人可以拒绝你。所以,这一次,我不怪他。”
无恤翻身上马,一手持缰一手揽着我的腰,踱到了于安面前:“小舒,我要带阿拾回去了。你若做完了你要做的事情,也早点回吧!四儿,还在你屋里等着你。”
于安抬头直视着无恤的眼睛,片刻的静默后,他笑了:“好,我知道了。”
无恤亦微笑颔首,然后策马回身带着我朝曲阜城方向慢悠悠地行去。
他们之间的感觉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我抓着马鬃回头望去,于安仍一动不动地立在迷蒙的晨光中。
“他是我的朋友,他只是担心我。”我抓着无恤的手小声道。
无恤搂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微笑道:“我知道。”
半个时辰后,座下的黑马将我们带回了小院。院门口,四儿正将一个背着药篓的白发老者送出大门。无恤翻身跳下马背,双手一举把我抱了下来。
“医师,阿鱼的伤势怎么样了?”无恤向老者询问道。
老者施了一礼,回道:“病者的伤口刚好在骨缝之间,很干净,没留下什么碎骨渣。手虽然没了,但性命无忧。”
“这样就好,多谢医师了!”无恤长舒了一口气,抬手对四儿道:“四儿,替我好好送送医师。”
“诺!”四儿搀扶着老医师缓步朝巷子口走去,路过我身边时,她突然重重地朝我眨了两下眼睛。
我还没领会四儿冲我眨眼的意思,无恤已经捏住了我的手:“阿拾,我现在要进去看看阿鱼,你要一起来吗?”
我瞥了一眼四儿的背影,对无恤微笑道:“你先去吧,我还有几句话要交待四儿,一会儿就过来。”
“好。”无恤捏了捏我的手指,转身迈进了院门。
我在巷子里站了一会儿,四儿把老医师送到巷口后,就一路小跑地奔回了我身边。
“你可回来了。”她抓着我的手小声道。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四儿探头看了一眼院门,而后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刚刚太史派人送信来了。”
“鬼鬼祟祟的,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信呢?交给无恤了吗?”我一边说一边拉着四儿的手往院子里走去。四儿手上猛地一用劲,扯住了我:“不是我鬼鬼祟祟,是送信来的人奇奇怪怪的。那人嘱咐了好几遍,让我一定要把信先交给你,而且不能让赵先生瞧见。”
“哦?”师父这是做什么,大老远派人从晋国送信来,难道晋国发生什么大事了?“信在哪里?快拿来我看看!”
“在这儿呢!”四儿低头从衣襟里掏出两块叠得方方正在的帛布交到了我手上,“阿拾,于安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无恤带我先回来的,于安还要安葬由僮和鱼妇。不过我们路上走得慢,看样子他也快回来了,你可以在这儿等他。”我抖开其中一条帛布,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看笔迹这信的确是史墨所写。
“好,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吧!伙房灶上有新煮的肉粥,你早上没吃早食就出门了,现在可是饿了?先去吃一点吧!”四儿踮脚朝巷子口望了望,转头对我说。
“我先看看师父的信,等于安回来,我们一起吃吧!”我抚了抚四儿的背,快步迈进了门槛。
史墨一共派人送来了两封信,写得满满的那封是给无恤的,第二块帛布上只有一句话,是史墨写给我的。
不出我预料,晋国果然出事了,准确地说是赵鞅出事了。
我之前一直没有想明白,赵鞅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取消伯嬴和伍封的婚事,又为什么突然让无恤迎娶狄族的公主。即使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做好了北进的计划,但是这一切却又都显得那么急躁而仓促。
待我看完史墨的信后,终于明白了这背后的原因——赵鞅病了。
史墨在信中提到,赵鞅在一个月前的一次家宴上突然晕倒了。他昏迷数日,不省人事,最后连行踪成谜的扁鹊也被请进了赵府。随后,在扁鹊的治疗下,他终于醒转了过来,但他却做出了一系列在旁人看来极为草率和怪异的事。比如,将抵死不从,绝食多日的伯嬴嫁到了代国;比如,逼迫无恤舍弃我,迎娶狄族公主。他不是个无情的父亲,他只是没有时间了。
赵鞅一死,晋国的大权就会落到智瑶手上,而智瑶对北方的土地一样充满野心。赵鞅为无恤向狄族求亲,而智瑶同样在为智颜向狄族求亲。赵鞅知道,在他死后,赵氏和智氏之间终有一战,而谁获得了北方的支持和土地,谁就能让自己在战争中摆脱腹背受敌的危险。
赵鞅不是在逼迫无恤在我和世子之位之间做选择,他是在为自己的儿子铺路,他是在为赵氏的百年基业尽自己最后一点力量。
天啊,我该怎么办?
无恤必须娶她,如果赵鞅病重不治,无恤就必须在他死前得到北方邻国的支持。
这不是一场成婚礼,这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争。
从城外回来的一路上我都在想,如果无恤要违抗赵鞅安排下的婚事,如果回到晋国后赵鞅真的要拆散我们,那我们该如何劝服他,如何反抗他?我不想把自己心爱的人让给任何一个女人,不管她是晋国的贵女,还是外族的公主。在看清了自己的心后,我已经做好了要不惜一切代价与赵鞅周旋到底的打算。可现在,史墨的一封信却彻底把我逼到了角落。赵鞅不再是高高在上、咄咄逼人的对手,他只是一个身染重病却始终放心不下儿子和家族的老人。我一路高昂的斗志,好似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第244章 行迈靡靡(一)
如果赵鞅的病真如信上所说的那般凶险,那么无恤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要快马加鞭地赶回新绛,他必须在赵鞅还清醒的时候娶了狄族公主,坐上世子之位。赵家诸子现在全都堵在赵府里,他必须先得到赵鞅的支持,才能在他们面前树立自己的权威,继而稳定赵氏内部的局面。之后,他还要面对赵氏、智氏两大卿族交接晋国政权和兵权的诸多问题。
无恤即将踏上的,是一条充满困难和险阻的道路。而我,我与他的感情,狐氏一族与智氏之间的纠葛,让我成为了他前进道路上的第一个阻碍。在我濒临绝望的时候,他带着希望出现了,可当我满怀希望的时候,现实又将我拖入了绝望的深渊。
我呆呆地坐在床榻上,心里像是被人猝然扎了一刀,疼痛一**地朝我席卷而来。我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连无恤什么时候推门进屋都没有发现。
“阿拾?”无恤在我身前蹲了下来,两指一扣将我的下巴抬了起来,“你在想什么?为什么坐在这里发呆?”
“红云儿,你在曲阜城还有别的院落吗?”我看着无恤的眼睛,小声问道。
无恤微微一怔,抚着我的脸颊笑道:“怎么了,为什么这样问?”
我转头看向左手边的墙壁,这间屋子显然已经被人清理过了,染血的屏风和蒲席都已经不见了,只有墙壁上还依稀可见褐红色的斑斑印记和一道深深的的剑痕。“红云儿,我不想睡在这里,我今晚不想睡在这个院子里。”我双手一环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无恤抬手按住了我的脑袋:“好,不睡这里,我们不睡这里。”他轻抚着我的头发,温柔的声音像是在抚慰被恶梦惊醒的稚子。
我强忍住心中酸楚,半搂着他的脖颈,小声问道:“如果我们不待在这里,那我们还能去哪?”
“我带你去一个你一定会喜欢的地方。”无恤转头在我嘴角轻啄了一口,而后一手扶着我的肩膀,一手穿过我的膝盖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我们要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他低头一笑,迈步朝门外走去。
他现在就要带我走吗?可我……
我心中一急,连忙拉住了无恤的衣襟:“现在就走吗?我们走了,明天四儿他们要到哪里找我们?”
“曲阜往西一百里有一座小城叫负瑕,明天让他们在那里等我们便是。”
“可我还没收拾好回晋的包袱。”
“你的衣物、香料、草药,四儿都已经替你理好了,我们现在就去拿来。”无恤一踢房门,抱着我侧身走了出去。
此刻,屋外淡淡的阳光不见了,天空中又飘起了毛毛细雨。那些细小的,几不可见的水滴,如一片水雾悄无声息地笼罩着眼前青瓦黄墙的小院。小院的一角,经历了一夜风雨的合欢花早已落尽,低垂的树梢绿萋萋的,只有树底的一丛青草间还依稀可见点点落红。
“红云儿,这样的雨下得最是缠绵,你先放我下来,我去替你找件挡雨的外袍来。”我伸手拂去凝结在无恤眉梢的几滴水珠,柔声说道。
“我喜欢这样的雨,待会儿你只管躲在我怀里便是。”无恤穿上鞋子大踏步走下台阶,冲着院门外的四儿高声道:“四儿,我和阿拾今日就出城了,你去屋里把她的包袱取来。对了,再替她拿一双帛袜,一双干净的鞋子来!”
“诺!”四儿应了一声,抬眼朝我看来。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拎着裙摆小跑着进了自己的屋子。
无恤把我放在了前院的水井沿上,俯身从井中提了半桶清水:“进屋这么久都没发现自己的袜子浸了泥水吗?门口那双鞋沾了多少泥浆,我若不抱你出门,你难道还想穿回那双鞋子里去?”无恤蹲下身子扯掉了我脚上的脏袜,我双脚往回一缩,他却伸手捉住了我的赤足,“早晨的井水有些凉,你忍着点,很快就好了……”他用水桶旁的木勺舀了水,温柔地清洗着我脚上沾染的泥浆。
浇在我脚背上的井水很凉,贴在我脚底的掌心却很烫,我低下头凝视着无恤专注的神情,心里却犹如刀割一般。红云儿,我不想成为你的负累,也不想你另娶他人,可事到如今我该怎么办呢?
“赵先生,还是让我来吧!”四儿背着一只包袱,捧着一双鞋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见无恤半跪在地上替我濯足,急忙跑了过来。
“不用了,你叫阿首来一下,我有些事情要吩咐他。”无恤转头取了四儿手中的鞋袜,我趁机低头擦去了眼中的泪水。
“鲁地制的鞋子,鞋面总是太薄,等回了晋国,我使人给你做几双雨天也能穿的鞋。”无恤攥着衣袖轻轻地拭去我脚背上的水渍,我把脚往上一提,轻声道:“我自己来吧!突然让你陪我先走,你一定还有很多事情要交待阿首。我又不是三岁小儿,鞋子总是会穿的。”
“女人,不要乱动,不要擅自夺走我的幸福。我有很多想同你一起做的事情,这也是其中之一。”无恤握住我的脚踝,笑着替我穿上了帛袜,套上了绣鞋,“好了,待会儿就会暖和了。”
“主人,你找我?”剑士首从阿鱼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无恤一撩下摆扶着我站了起来:“你先到门外等我,我马上出来。”
“嗯。”我站定了身子,冲剑士首身后的四儿招了招手。
四儿背着包袱迎了上来:“阿拾,你们现在就要走吗?为什么不等明天一早同我们一起上路呢?”
“由僮昨晚就死在无恤的房间里,我今晚不想在那屋子里睡。”我接过四儿背上的包袱,转身朝大门外走去。
“那你可以同我一起睡啊?”四儿快走两步跟了上来。
“你若想嫁于安为妻,等回了晋国后就不能与他同房而眠了。这会儿,我哪里舍得拆开你们。”我牵着四儿的手一路走到了院门外,“四儿,我有件事情想问问你。”
“什么事?说吧!”
“如果你和于安的成婚礼我不能参加,你会怪我吗?”
“为什么?你要去哪里?你不同我们回晋国吗?”四儿一急,一下攥住了我的手。
我笑着将四儿鬓脚的一缕碎发捋在了耳后:“瞧你急的!我自然是要回晋国的,不然我还能去哪啊?无恤说这次回去后要到太史府向我求亲,我想着如果我要与你同一天出嫁,那你的成婚礼,我可不就去不了了吗?”
“你和赵无恤,你们……”四儿圆睁着一对杏眼,一脸惊愕地看着我。我笑着点了点头,她突然扑上来抱着我又蹦又跳:“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出嫁了。”四儿笑眯了眼睛,笑红了面颊,她清脆的笑声在巷子里悠悠地回荡着。
我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我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会有另一个人替我牵着她的手一路走下去。而那时,我又会在哪里呢?
无恤很快就同剑士首交待好了一切,他抱着我上了马。我想在走之前同于安说一声再见,但直到无恤用一件青衿长袍遮住我的脑袋前,他依旧没有出现。
告别了四儿和剑士首后,无恤纵马载着我飞驰而去。我安静地躲在他怀里,把一城风雨,满心纷扰全都甩在了脑后。现在,终于只剩我们两个了。如果明天我们就要分离,那么今天就让我任性一回,放纵一回吧!
我是一个天生体寒的人,流在我身体里的血液似乎要比寻常人冰冷许多。有风有雨的日子,手心里也总是透着一股凉意,伤心难过的时候,身体会变得愈发冷。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自小就贪酒。那些温醇辛辣的酒液可以让我感觉温暖,但无论哪一种酒,它们都只能在我肚子里烧上一阵,酒劲过后,冷意却更浓。
与无恤在一起后,我便极少再饮酒了。因为他的手,他的怀抱,他的每一个眼神都是温暖的。当他包裹着我,暖意便会丝丝缕缕地渗透到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在我体内驻留,只要我想起他便会觉得温暖。
可现在,我很冷。我坐在颠簸起伏的马背上,努力把身体往无恤身上靠去。我贪恋的这个怀抱,也许很快就将不属于我了。我想要在他怀里汲取更多的温暖,这温暖也许要支撑着我度过以后漫长的时光。
我双手攥着马鬃把身体一点点地往后挪去,无恤似是感觉到了我的动作,他握着马鞭的手猛地环住我的腰身用力往回一收。
“女人,骑马的时候,你不该和我贴得这样紧。”他隔着一层薄薄的帛布轻轻地咬住了我的耳朵。
换做平时,面对他这样的亲昵,我一定会红着脸躲开,但今天我却抓着他的手臂把背往后挺了挺。
无声的叹息从无恤口中溢出,它带着炙热的温度穿透薄薄的布料,熨烫着我的脸颊。
“阿拾,你在做什么?”无恤沙哑的声音自我耳边响起。
“我冷了……”我靠着他炙热的胸膛小声地回道。
“贴紧我。”无恤的手掌扣住我的腰身,牢牢地抱住了我。
奔驰的马背上,我们静静地依偎着,静静地感受着彼此每一次的呼吸。
第245章 行迈靡靡(二)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身下的马儿渐渐地放慢了脚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们到了。”无恤笑着掀开了盖在我头顶的长袍。
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被翠竹环绕的草堂,而草堂不远处竟是一片静谧秀美的湖泊。“这是谁家的院子?”我转头问无恤。
“这是我与人打赌赢来的院子。”无恤跳下马背,转身将我抱了下来,“前面的湖叫落星湖,晚上我带你去湖边看星星。”
看星星……我仰头看向浓云密布的天空,微笑着点了点头:“好。”
这临湖的草堂虽说空置了许久,但屋里却还算整洁,稍微打扫一番便是一处绝佳的住所。我用竹管支起了窗户,窗外绿竹成荫,远处湖水微澜。无恤里里外外跑了几遍,居然给我在屋檐下生出了一炉炭火。
“夏天烤火,我们这样会不会很奇怪?”我在炉火上烘着手,笑着看向无恤。
“有什么奇怪的,再过半月就要入秋了,而且你的手这么凉。”无恤捏了捏我的手,转身脱下身上潮湿的外袍铺在了地席上,“待会儿我再去找找有没有厚点的被子,晚上你可以裹着被子同我到湖边去。”
“无恤……”
“嗯?”
“那晚在百里府的梅园里你为什么不杀我?”我搓揉着自己渐渐变暖的双手,抬头看他。
无恤微微一愣,而后笑着握住了我的手:“你问的是哪一晚?我去过百里府两晚,两晚都是为了要杀你,但两晚都没能杀了你。”
“为什么?你那时应该很生气我坏了你的计划吧!”
“生气?”无恤看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不,那时候的我很少生气,也很少高兴。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意外,一个错误。刺杀行动失败后,我已经派了三个刺客打算解决掉你。没想到,在太子府的酒宴上我却遇见了你。不可否认,你很美,也很特别,也许但凡是男人都会想要将你占为己有。”
“所以,你不杀我,还把我带回了晋国?”
“同你在秦太子府喝酒的时候我其实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我可以带走你,享有你,也许之后还可以将你作为礼物转送给别人。那时候,我正好欠了齐国高氏一个大人情。”
享用我,然后送给别人……我心头一颤,不自觉地把手往后缩了缩。
无恤面色一慌,急忙攥住了我的手:“我不想骗你才说实话的,你可不许躲我。”
“那你将来有一日若是厌了我,可还会把我送……”我话没说完,就被眼前人一脸黑煞的样子吓住了,“我随口问问的,你别生气。”
“遇见你,我才知道我赵无恤竟也是个小气的男人。那日在太子府看见你和伍封样子,你在他怀里用那样温柔的眼神仰望着他,那是我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我惶恐,我直觉你对我而言会是个危险的存在。所以,那时我便决定要亲手杀了你。”
“其实,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了我。”我拔下头顶的发笄,轻轻地把头枕在了他膝上。
“知道我要杀你,也不多防备些。”无恤扶着我的脑袋,话音里竟有几分怪责,“那晚在梅树底下见到醉醺醺的你,我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割断你的喉咙了。”
“那你为什么不下手?”我仰头问道。
“因为你翻身了,你把自己的脖子往我的匕首上凑,而我根本来不及细想就已经收刀避开了。我抱着你这个醉鬼进了屋,我甚至还替你烧了暖炉。”无恤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一下下地温柔梳理着,“其实,离开秦国很长一段时间后我都没能想明白我为什么要放了你?等后来我想明白了,他们却告诉我,你死了。”
“然后你就把自己灌醉了。”我看着无恤哧哧笑道。
“你呢?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秘密的?”无恤挑眉问道。
“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问吧。”
“如果伯鲁不主动让出世子之位,你也会杀了他吗?”
无恤讪笑一声,突然在我额头重重拍了一掌:“你倒真是把我当作十恶不赦的坏人了。我以前的确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但现在除了你之外,他是我最重要的人。如果,他还要这个世子之位,我可以永远站在他身后,做他的护卫,做他的影子。”
我仰头望着眼前的男人,我知道自己不需要再继续追问下去,因为我相信他说的话。他不是个无情的人,他永远不会把刀尖对向曾经给予他温暖和光明的人。
“阿拾,你不相信我吗?”无恤低头看着我。
“不,我信你。”我笑着抚上他紧蹙的眉头。
无恤抓着我的手,苦笑道:“赵家是副重担子,可总得有人把它挑起来。二十年,我给自己二十年的时间完成自己的使命。二十年后,只要我们的儿子行了冠礼,我就把宗主的位置让给他。如果我们将来没有儿子,我就把宗主的位置让给大哥的儿子。然后,我同你一起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住下来,可好?”
“胡说什么,你怎么可能没有儿子!”我一手撑地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我不强求,你倒耐不住了。”无恤弯起嘴角,笑着把我揽进了怀里,“我娶了你便不会再纳侍妾了,我们可以生三个孩子。四个太伤身了,我怕你会吃不消,三个就刚刚好。”他轻抚着我的头发,梦呓般地诉说着我们的未来,我静静地听着,嘴角噙着笑,眼泪却簌簌地落个不停。
“你怎么哭了?我同你说这些可不是想惹你哭的。”无恤发现我落了泪,连忙把我从怀里拉了出来,“你还在担心与狄族联姻的事吗?怕我为了世子之位,要娶那个狄女为妻?”
“不是的,是你说的这一切都太美好了,我是高兴才哭的。”我把双手覆在脸上狠狠地抹了两把眼泪,“我平日很少会去想将来的事,没想到你居然想了那么多。”
“傻丫头,这有什么好哭的!”无恤轻叹着起身寻了一只盛水的红漆木碗,又掏出随身的帕子放进碗中打湿,“联姻的事,你就不用多想了,一切交给我就好。北方之地固然重要,但赵家现在也不急在这一时。等过几年,卿父解决了齐、卫两国的事,我会自请带兵北上。只要灭了北方的仇由国,再剿杀几个狄族的部落,晋阳城以北的千里之地照样会是赵家的。卿父是个明理的人,平日对你也颇为赞赏,只要你我同心,劝服他并非难事。”
“可比起打仗争地,联姻是最简单的方法。如果你娶了狄族的公主就能不费一兵一卒地打开一条通往北方的道路。”
“错!联姻不可能得到土地,联姻只是一种骗人的手段。娶与不娶,最大的差别就在于我杀他们的时候,是站在他们正面,还是站在他们背后。就算我娶了那狄女,只要时机成熟,我依旧会杀了她的族人,夺了她的土地。如果我因为她而失去了你,那将来一旦开战就不是杀几个狄族族长就能让我罢手的了。”
无恤一边说,一边用湿帕子轻轻地擦拭着我的脸颊。他的残忍,他的温柔在这一刻都*裸地呈现在我面前。我们曾经是敌人,我们曾经互相算计,互相利用。我怀疑过他,逃避过他,指责过他,可我现在却深爱着这个黑白交织的真实的他。如果赵鞅的身体能再撑五年,如果赵氏一族还能在晋国执政五年,那我绝不会允许任何女人妄图从我身边夺走他。可现在,赵鞅也许连五个月都撑不住了。
“红云儿,如果我愿意不要名分呢?如果我说我愿意为妾呢?”
“女人,这件事我们没得商量。”无恤眸色一冷,将手中湿帕甩进碗里转而握住了我的双臂,“阿拾,我了解你,你不可能像其他女人一样困在一间院落里,伺候着主母,提防着侍妾,然后眼巴巴地等着我。你会难过,会颓靡。最后,你会生出翅膀悄无声息地从我身边逃走。收起你的大度,你根本不是一个大度的人,我也不需要你的大度。”
“可是……”
“我还没说完!”无恤一捏我的肩膀制止了我的话,“我们回到新绛后,也许会遇到很多阻碍,但无论是谁游说于你,你都不能先投降。撑不住了,你可以来找我。但如果你敢逃走,我绝不会原谅你!你记住我的话,绝不。”
“好,我知道了。”我撇头轻声应道。
“难得你这样听话。外面的雨小了些,你的手也不凉了。要不要随我到湖边看看?我去捞几条鱼给你炖一锅鱼汤?”
“嗯,屋里有蓑衣、竹笠,我现在去拿来。”
“我去吧,你再烤会儿火。”无恤按住我,自己起身进了屋。
我把无恤脱下来的外袍扯到了膝盖上,潮潮的,湿湿的,触手微凉。
无恤知道赵鞅对于此事的坚决,他也很清楚我们回到晋国后会遭遇多大的困难,但他不知道的是,还没等我踏上晋国的土地,史墨就已经开始游说我了。而我,在这第一场战役中就已经投降了。
我不是逃兵,我只是忠于主帅的小卒。他有他逃不掉的责任,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让他在大局和私情之间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不那么痛苦。
如果说,我之前心里还有不甘和挣扎,那么现在,都已经释然了。他向我描绘的未来,让我知道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第246章 千金不换(一)
“咚咚咚——”草堂的竹门上突然传来响亮的叩门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心中一顿,连忙起身朝屋里看去。无恤一手拿着竹笠,一手提着蓑衣从竹帘后走了出来:“门外何人?”他高声问道。
“主人家,过路之人想讨口水喝。”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草堂外面就有可以取水的湖泊,这人为什么要敲门求水呢?我转头看着无恤小声道:“我们不会遇上打家劫舍的盗匪了吧?”
无恤哈哈一笑,俯身将手里的竹笠和蓑衣放在了地上:“落星湖的湖水是白色的,这人定是不敢喝,才来讨要清水的。你去开门吧,我去井里打桶清水,快快打发了就是。”
“好。”我套上绣鞋,几步走到大门前取下了斜杠在门上的木条。
竹门外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子。高个的年纪稍长些,浓眉大眼,肩背宽厚,一件利落的青色长袍没有一点装饰。矮个的男子面貌清秀,身量单薄,乍一看以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细看了才发现他眼角旁有几条难掩的褶皱。
“两位请先进来歇歇脚吧!”我打开大门,侧身站在了门边。
刚才在我打量他们的时候,这两人同样也在打量着我。现在我大大方方地请他们进屋,他们相视一眼反而犹豫了。
“姑娘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们刚刚好像还听到了男子的声音……””矮个子的男人盯着我的脸,竟隐约有一丝惧怕之色。
我被他看得有些纳闷,这时无恤提着一桶水从我身后走了上来:“两位进来坐吧!这是我家妇人。”
“呃,在下失礼了。”男子脸一红,转头朝身后的高个男子看去。
高个男子微笑着朝无恤抱拳一礼:“叨扰了。”
“二位请!”无恤笑着一颔首将两人让了进去。
开门前,无恤明明说要快些打发了这两人。可这会儿,他替二人装满了水囊后,居然客客气气地把人请进了屋。之后,又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两坛陈年的烧酎,说要与这二人畅饮一番。
我原想着今日要与他安安静静地厮守一日,即便只和他牵着手干坐一日,我都愿意。可现在,我居然坐在这里替两个陌生人斟酒,而这两个人显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无恤早就察觉到了我的不耐,但他笑而不语只频频示意我替客人提勺斟酒。
时人夏日饮酒多以甜爽的甘醴、清沥为主,而烧酎乃重酿之酒,其味辛辣,其性醇厚,少饮可驱寒辟邪,多饮却极易醉人。贵人家中,饮夏日冻酒喜用大口深底的黑漆耳杯,啜饮烧酎时则会特地换上浅底厚璧的耳杯,防的便是宾客多饮醉酒。此刻,草堂之中只有庶民家中喝水用的大碗,而我每次斟酒又必至碗沿,因此三巡过后,这二人都已有了些醉意。
男人喝醉了酒,嘴巴就不紧了。无恤几番试探之下,这高矮两人的身份便袒露无遗了。
今年夏初,宋国向氏兄弟作乱,宋公率兵与向魋、向巢战于曹国旧地。此后,宋公大胜,司马向魋逃到了齐国,其兄向巢逃到了鲁国。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是逃亡鲁地的宋国六卿之一——左师将军向巢,而他身边这个面貌文秀的矮个男子便是他昔日的旧部谋士罗。
宋国向氏与晋国赵氏、齐国陈氏、卫国孔氏一样都是执掌一**政大权的卿族,如今各国卿族与国君之间都已势如水火。齐侯与陈氏相争以惨败告终,但宋公却意外地在君臣之战中获得了胜利。向氏一族在战败后纷纷逃出宋国,而骁勇善战的向氏兄弟则成了各国争抢的将才。
如今,司马向魋已被陈恒收入帐下,齐国、鲁国、吴国、越国都在争取把这左师将军向巢收入麾下,而无恤一定是认出了向巢,才会这么热情地招待他们。想到这里,我的心情突然畅快了起来。无恤巧揽将才,我挽袖添酒,在他描绘的未来里,也许这就是我们最平静最寻常的一日吧!
窗棂外,细雨依旧,案几前三人对饮高谈。
无恤三指扣着碗沿,笑着问向巢:“这么说,向将军此番离鲁西行,是要回到宋国继续为宋公效命?”
“正是。”向巢笑着端起手边酒碗仰头一饮而尽,“巢乃一介莽夫,当初被胞弟唆使以致犯下弥天大罪。原本以为此生再不得踏足故国半步,哈哈哈,没想到前日君上竟派人送来了特赦令。”向巢一脸激动地将手中的空碗递到了我面前。
这人从进屋到现在已经喝了四大碗烧酎,虽说面色无恙,但说话的声音明显比刚开始高了许多。无恤请他喝酒不外是想叫他卸下心防,再招揽他为赵氏效命,不过看他现在这副喜不自禁的模样,想来他对宋国依旧有难舍之情。
“那小弟便要恭喜向将军了!”无恤长眉一挑笑着从我手中取过酒勺,亲自给向巢斟满了酒碗,“不知将军归国后,贵国国君对将军又有何安排?”
“吾国君上乃仁德守信之君。当日,他派向某出兵讨伐罪弟向魋时,就曾许诺平乱之后免罪于我,巢此番归国将复任左师之职!”向巢接过酒碗,志气满满地回道。
“哈哈哈,宋公竟是如此重情仁厚之人,实在难得啊!”无恤拊掌大笑,眼中忽地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亮光。
宋国向氏之乱是司马向魋引起的,向巢虽说是他的哥哥,但为人忠勇,宋公在内乱之初便派他亲自剿杀胞弟向魋。他尽忠职守,一路率兵将向魋赶到了曹国的故城。但内乱将息之时,却不知为何又被向魋说服,领军进入曹城与宋公反戈相向。
宋公若对向巢网开一面减免了他的罪责,那他的确值得无恤赞一声仁德。不过,若说他要让向巢回国重掌兵权,那无恤的这句称赞的背后恐怕另有深意。
我正兴致勃勃地要看无恤如何说服向巢为赵氏所用,一旁的矮个子谋士罗突然跪坐着往后退了两步冲无恤俯身行了一个大礼:“鄙有一请,还望高先生应允!”
无恤看了向巢一眼,笑着对谋士罗道:“鄙乃山野之人,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但说便是。”
谋士罗抬头看了一眼向巢,然后清了清嗓子对无恤道:“家主有千金玉璜一件,愿与先生交换此妇。”说着他将视线转投到了我身上。
交换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转头朝无恤看去。
此刻,向巢的惊讶程度完全不亚于我和无恤,他猛地放下酒碗,几步走到谋士罗身前将他拉了起来:“罗,你这是在做什么?!”
“家主,公孙得(1)虽爱美玉,但更爱美人。高先生之妇乃世间少有的佳人,公孙得若收了她,定然不会再拒绝您的请求。况且玉不会说话,人却可巧舌,家主既然执意归国,总得为自己谋一条退路。”谋士罗一口气说了一大通,向巢似是被他说动,握着谋士罗的手便松了。谋士罗趁机俯身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了一块半尺长莹白水润的玉璜递到了无恤面前:“高先生谈吐非常,学识博远,若有意出仕为官,家主可代为举荐吾国国君。这是千金玉璜一件,还望先生收下!”
“贵人果真是喝醉了!”无恤看着满脸通红的谋士罗笑着摇了摇头,“抱歉!吾妇千金不换。”
“区区一妇人尔,还望先生三思!”贵人与庶民之间夺妻、买妻之举实属平常,因而谋士罗虽遭无恤拒绝却依旧不舍不弃。
“罗,不要再多说了!”向巢一拍谋士罗的肩,抬手朝无恤抱拳一礼:“士罗醉酒无礼,叫先生见笑了!”
“无妨,将军无需介怀。”无恤将我招致身边,笑着朝向巢摆了摆手。
草堂之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微妙起来,向巢于是再施一礼欲与无恤辞别。
我抬头看向无恤,无恤扬起嘴角朝我微微一颔首。心领神会之后,我便对着向巢款款行了一礼,道:“贱妇斗胆,敢请将军临行前再听贱妇几句闲言。”
这种场合之下,妇人开口说话本就失礼,再加上贵贱有别,向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便转头看向无恤。
无恤笑言道:“将军欲赠我千金之璜,我这妇人亦有千金之言相赠。向将军,不妨听上一听。”
无恤这话一出,向巢和谋士罗愈发怔愣了。
我再施一礼,微笑道:“将军可知卫国灵公曾有宠臣弥氏子瑕?”
“曾有耳闻。”向巢狐疑地点了点头。
“那将军可知,弥子瑕死前曾犯下‘余桃之罪’?”
“这……”向巢看向身旁的谋士罗,谋士罗抬手一礼道:“愿闻其详。”
“弥子瑕获宠于灵公时,曾将一枚咬过的蜜桃拿与灵公分享。灵公言,‘爱我哉!忘其口而念我。’而后弥子瑕失宠,灵公却以剩桃辱君之罪,惩处了他。君心变了,以前的好也会变成坏。君臣之间一旦有了猜忌,就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宋公招将军归宋,不是感念向氏旧功,他是要诱杀将军,了结后患!”
备注:(1)公孙得:宋元公曾孙,宋景公无子便将公孙得养在宫中为嗣。
第247章 千金不换(二)
我此言一出,眼前二人均已面露惊愕之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于是,我指着谋士丕手中的玉璜又道:“这块玉璜将军依旧可以将它送给公孙得,不过不是请他在宋公发难时营救将军,而是借他的口告诉宋公,将军抵达宋都的路线、时辰。贱妇听闻,昔日向氏兄弟与宋公同席而坐,同案而食,即便狩猎归来,宋公都会出宫相迎。这一次,将军可事先藏身宫门之外,亲自数一数宋公会带多少披甲带剑的武士出宫‘迎’你。”
“你这妇人……”谋士罗瞪大着眼睛看着我,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像是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字眼来责骂我或是夸赞我。
但此刻,向巢的视线却没有停留在我身上,他一脸肃然地看向无恤,沉声道:“先生究竟是何人?!”
我没有理会谋士罗惊愕狐疑的目光,静静地行了一礼便从房中退了出来。向巢已经对无恤的身份产生了兴趣。接下来,如何说服他抛弃宋国转投赵氏的怀抱,就要看无恤自己的了。
我坐在屋檐下一边烤着火,一边凝视着雨雾中翠*滴的修竹。
传说,女娲造人时,曾将一块泥土分成两半,一半捏了男人,一半捏了女人。他们的手连在一起,他们的心有相同的律动,他们生来就注定属于彼此。可当他们手牵着手来到这世间时,命运会无情地把他们投放在天涯的两端。于是,他们寻寻觅觅,无数次地相遇又无数次地错过。最终,历尽千险才能于千万人之中认出彼此。无需演练,就能亲密无间地合作;无需言语,就能明白对方的感受;我与无恤,我们会是彼此遗失在天涯的另一半吗?
暮色四起,雨气苍茫,我与无恤并肩站在草堂门前的翠竹下目送那一高一矮的两个人渐行渐远。西去,越过故国寂寥的山河,他们终会找到自己新的天地,新的归宿。
我环着无恤的腰,轻轻地把脸贴上了他的胸膛:“恭喜夫郎,又得一员干将。”
无恤嘴角噙着笑,低头用鼻尖在我耳后轻轻地撩拨着:“你叫我什么?”他声音暧昧而低哑,我的颈子上传来一阵阵酥麻。
我瑟缩着避开他炙热的鼻息,笑道:“夫郎好生得意,这里面可也有我的功劳。”
无恤闻言揽过我的肩膀仰头大笑,他此刻既欢喜又得意,眉宇之间更有掩藏不住的风发意气:“哈哈哈,小妇人大功一件,为夫记下了!”
“记下便好,将来可不许忘了……”我仰头望着他迷人的笑眼,生生将一个“我”字咽回了肚中。
“忘不了!回到新绛,随你要什么都行。”他嘴角一弯,扶在我腰上的左手已经绕过我的膝盖将我打横抱了起来,“走喽,我们到湖边射鱼去!”
“你放我下来,小心叫人瞧见!”
“谁瞧见了?”无恤停下脚步,装模作样地在草堂前转了一圈,“看过了,没人在偷瞧咱们。”他一边说,一边用右手的两根指头在我身上轻挠了两下。
“赵无恤,别闹了——”我大叫着抓住了他扶在我腋下的右手。
无恤这会儿正高兴,见我皱眉反而大笑着在我眉间用力地亲了一口。
看着眼前这个笑逐颜开,喜如孩童的男人,我不禁扬起了嘴角:“看把你高兴的,这向巢有那么好吗?我瞧着那两个人可都有些傻气。”
“傻气才好啊!能征善战,重情重义,又天生几分傻气,这才是世间可遇而不可求的将才!赵家有了他,明年的卫国之战,便是如虎添翼。我的好阿拾,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快活!”无恤两手一抬,猛地将我往空中抛去,我惊呼着攥住他的后领,他大手一接,瞬间又大笑着将我抱回了怀中:“哈哈哈,得良将,拥美人,上天待吾果真不薄。”
“你这养马的疯子,别摔着我!”
“敬遵上命——”无恤眉眼飞扬,抱着我朝湖边大步跑去。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湖水,蓦地想起他上次将我丢进湖中的场景,急忙牢牢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无恤低头朝自己胸前看了一眼,笑得更加得意。
细雨,从日升到日隐,已经缠绵了整整一日。暮色中的落星湖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银灰色的雨雾。湖风轻轻吹过,那些细小的水珠便结成一副薄透轻盈的细纱,在湖面上飘摇弥漫。
无恤将我放在湖畔的青石上,自己动手制了一把竹弓,几只木箭。
“今天要不要再与我比上一回?”他笑着把弓箭递给我。我看着他兴致勃勃的脸,微笑着摇了摇头。
“好,那今天就看我的了。”无恤卸下佩剑,脱去外袍,只穿着一条单裤慢慢地涉入了水中。
雨雾之间,他光裸精壮的背影在湖面上若隐若现。我坐了一会儿就爬下青石,悄悄地步入了水中。微凉的湖水渐渐地漫过我的小腿,一阵风过,无恤的身影再一次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眼前。
他拧腰,挽弓,竹条制的三尺长弓在他手中猛地被拉到了极致。他光裸的背脊泛着一层蜜色的水光,那充盈着男子力量的脊线以一种令人心跳的弧度从后颈一直延伸到了腰际,继而没入了水中。
青鱼中箭,水花四溅,几缕乱发从他头顶的发髻中散落,湿漉漉的粘连在颈后。我隔着半丈湖水,面热耳赤地注视着他身上每一处的动作。我的心越跳越快,脸越烧越烫,在我身体的某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被悄悄地唤醒。我撇开脸不去看他,可弓弦一响,我又忍不住抬头去寻他。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一个男人的背影,也可以拥有让人无法移开眼睛的魔力。
“你怎么又下水了?”无恤将几条青鱼丢上岸后就收了弓箭朝我走来。我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影,心中一颤,慌忙回身朝岸边走去。
“慢点走,小心摔跤!”身后水声四起,无恤拨开湖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
“我……我要去柴房抱几块木头生火。”我低头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句,深怕被无恤看到自己脸热心悸的窘态。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就好了。”无恤重新系了一把裤腰上的结带,笑着抽走了我抱在怀中的长袍。
我胡乱应了一声,攥着自己的衣角就往后退。
“呵,别那么急着走!”无恤轻笑一声,揽着我的腰又把我带到了身前,“小妇人,待会儿可要为夫再为你寻一床被褥?”
“被褥?!”我脸一热,抬头正对上无恤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是啊!入夜了,你要与我裹着被子看星星吗?”无恤一脸坏笑地执起我的手,轻轻地按在自己胸前,“要吗?脸这样红,想来——手也不冷了吧?”
“你……”掌心的炙热和指尖湿腻的触感让我的身体瞬间绷成了一道弓弦,我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推开他,可看着他一脸揶揄的笑容,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双手攀上无恤**的胸膛,仰头在他的下唇上轻吮一口,“夫郎,我们今晚就行夫妻之礼吧!”
轰,无恤脸上戏谑的笑容顿时凝固。
夜幕降临,无恤在落星湖畔升起了一团篝火。此时,细雨已停,浓云密布的天空中无星无月。夜风沙沙地吹着,无恤用一条薄被将我们两个紧紧地裹在一起。
“今晚不会有星星了。”我蜷缩在他怀中,小声地嘟囔着。
“再等一会儿,等天再黑一些,你就看到了。”无恤用下巴在我头顶轻轻地摩挲着。
“红云儿,我之前说的是认真的,我们今晚就成婚吧?”
“无巫、无堂、无香、无主礼之人,亦无观礼之宾,这天下哪有人这样成婚的?”
“怎么没有?”我抓着他的手臂,抬头道:“庶民之家,一把黍米,一尺红绢,将合婚之约祷告天地,这礼不就成了吗?”
“可我不想再委屈了你。上次在齐地是迫于无奈,女子这一生最重要的便是及笄与成婚两件大事,我如何能把这两件事都草草办了。”
“可我喜欢那样的及笄礼。按说,合婚之约只要祷告天地就算成了。你若觉得不够,等你回到晋国后,再到赵氏宗庙补一场祭礼不就成了。”
“你这会儿为什么这样急着要嫁我?”无恤长眉一挑,低头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仰头与他对视,“你不是又在动什么鬼心思吧?今天下午我同你说过的那些话,你还没忘吧?”
“我哪有什么别的心思,倒是你……”我拨开无恤捏在我下巴上的手指,垂眸哀恸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个女子,却为什么还要我这样没羞没耻地求着你?你现在不愿意应承我,是还想着要回新绛娶你那狄族公主为妻吧?你不敢与我盟誓,也不愿与我盟誓,你既已做好了打算,又为何还要说那么多好听的话来骗我?”我抓着无恤的手臂,用力地推搡着他。我嘴里说的是言不由衷、故意激他的假话,但眼中滚落的却是真心哀痛的泪水。
无恤本就着急,这会儿见我落了泪,就越发手忙脚乱起来:“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还故意这样来冤枉我!”他低头替我擦泪,我却悲从中来,泪流不止。
“好了好了,依你,都依你!我与你盟誓,我们现在就成婚!等回了新绛我就告诉卿父,我已经娶妇了,再不能与他人盟誓了。好了,快别哭了。”无恤双臂一收将我牢牢地抱在怀中。
“你说真的?”我停止了挣扎,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真的!”无恤掀掉身上的薄被,一手将我拉了起来,“我真服了你,你怎么总有办法让我的计划乱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