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治国治家(一)
“我都急死了,你还同我打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拨开无恤的手,转身把角落里的陶釜端了上来,“晚上还没吃东西吧,给你留了黍羹。”
“找了一天,我可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无恤搓了搓手笑着在小几旁跪坐了下来,“无邪的事你就别操心了,顺其自然是最聪明的做法。对了,你今天同阿婆说了吗?我们明天要走的事。”
“说了,剩下一袋黍米我都留给她了。”我用小碗给无恤盛了一碗羹,又从随身的小袋里倒出两条小鱼干放在他碗里,“这一袋是阿婆给的熟鱼干,说是让我们带在路上吃的。另外,阿婆今日同我说,她有个外孙女前些年被她的女儿卖去曲阜为奴了。”
“嗯,然后呢?”无恤喝了一口黍羹含糊地问了一句。
“她想托我们在曲阜找到她外孙女,然后托人帮她送回来。阿婆要给我两颗海珠做酬劳,但是我没要。”
“那你拿什么赎买奴隶啊?”无恤咬了一口小鱼干,轻笑道,“小妇人,你难道忘了,我们家里现在可是一个币子都没了。”
“你别同我哭穷!你既然在齐国能有五处置业,那在鲁国也一定会有生意。像你这样的大商户,我就不信你连买个女奴的钱都没有。喏,这是你的匕首,我替你换回来了。”我从怀里掏出那把被无邪拿去换了酒的匕首放在小几上,“这白刃的匕首看样子是件稀罕物,怎么能随随便便用两坛薄酒就换出去了。”
“这哪里是什么稀罕物,兵器坊多的是。”无恤笑了一声把匕首重新纳入了袖中,“酒已经喝了半坛子,你这回是拿什么去换的?可是把我前日给你采的海珠给人了?”
“你采的珠子我怎么舍得给人,是用从鲁姬展衣上扯下来的宝石换的。”
“你把展衣脱给那庶人女子前,还扯了衣服上的宝石?”无恤一挑眉毛,笑得很是高兴。
“嗯,物尽其用嘛!”我见无恤吃得差不多了,就起身坐在床榻上继续收拾明日上路的包袱,“红云儿,你说阿鱼他们现在到曲阜了吗?”
“如果他们这一路没有被陈氏的人追上,现在应该已经在曲阜了。孟谈和董舒送了齐侯到高宛城后,也会南下与我们在曲阜会面,算算日子大约这两天也就到了。”
“这样说来,最晚到的倒是我们了?从这里去曲阜只能走陆路,我们现在没钱雇车,这路上可要耗去好些日子了。”
“我们不用一路走到曲阜去。翻过焦原山,就能到季孙氏的封地费邑,到那里我们就能雇车了。”
“雇车的钱呢?”
“小妇人,方才是谁信誓旦旦地说我在鲁国一定有生意的?放心吧,等到了费邑,我定能替你雇到一辆既漂亮又舒服的马车。”
费邑,是鲁国“三桓”之首季孙氏的封邑。而“三桓”指的则是鲁国的三大氏族——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因为这三族皆是鲁桓公之后,所以世人便将这三家统称为“三桓”。如果说,晋国的掌权者是赵、智、韩、魏四家,齐国掌权者是陈氏,那掌握鲁**政大权的便是这“三桓”,或者说就是费邑的主人,“三桓”之首的季孙氏。
在渔村休息了一夜后,第二日一早我们就朝费邑出发了。
四日后,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了费邑。
齐国重商,鲁国重农,费邑虽是鲁国最重要的几座城池之一,但和齐国的几座大城相比,这里却要粗陋简敝很多。入了夜,街道上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我们在城里逛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在城东一条窄街上找到了费邑的馆驿。
驿站里来客不多,我用鲁姬展衣上扯下来的几颗穿孔紫晶石付了店资,驿站的主事立马将我们引到了二楼一间朝南临街的房间。
驿站主事走后,我拿起案几上的一根小木棍支起了房间的窗户:“红云儿,邑宰公山不狃叛乱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怎么费邑还是这样一副光景?”
“当年公山不狃带费人叛乱的时候,费邑被毁了,逾礼的城墙后来也被孔丘派人拆掉了。我们刚刚进城看到的是季孙氏后来新修的城墙。”
孔丘拆毁费邑城墙的事发生在他出任鲁国大司寇的时候,那年我还没有出生。八岁时,夫子同我讲解周礼。他说周礼有规定,诸侯之墙不可逾一十八尺,而鲁国“三桓”的采邑城墙均高于鲁都曲阜,是属僭越,所以孔丘要派人推倒它们。
在年幼的我看来,拆墙是件小事,所以孔夫子对拆墙之事的执着和费邑邑宰公山不狃因为拆墙而领着费人进攻鲁都谋逆造反的事让我很是不解。
后来,伍封在同我讲到鲁国季孙氏的时候又提及了此事,我趁机询问了他。
他告诉我,天下乱了,孔丘是在用自己的方法扭转这个乱局。他拆费邑的城墙,是为了削弱“三桓”,辅佐匡正公族,而“三桓”之首的季孙氏愿意让他拆墙,则是因为他手下的家臣公山不狃在费邑拥兵自重不听他的话了。
周王被各国诸侯夺了权,诸侯被国中卿族夺了权,卿族又被家臣夺了权。这就像熊被狼吃了,狼被狗吃了,狗也许有一天会被蚂蚁吃了。
“这天下,就属鲁人最爱讲礼法,他们以前总说秦人是边塞蛮人,不懂礼法,可他们自己这里居然连一个小小的邑宰都敢作乱犯上进攻国都,谋刺鲁君。这样看来,天天坐在屋子里讲礼法实在没什么用处。”
“小妇人,你这是在嘲讽孔丘吗?”
“倒不是嘲讽他,我之前同你提过,我家夫子早年就拜在孔丘门下求学。夫子很推崇孔丘那套礼乐治国的想法,他教了我很多,我也真真切切学到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只是孔丘很多治国为政的想法,到了今天我依旧无法理解。”
“也许等我们到了曲阜,你可以当面问问他。”
“你难道不想问问他当年为什么大骂你卿父?”
“哈哈哈,我可没打算拜在孔丘门下听学,不过你若问了,我不介意一起听听。”
“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你若是个做大事的人,是该多听听不同人的说法。瞧瞧现在的范氏、中行氏,再瞧瞧当年的狐氏,赵氏一族百年立家艰难,毁起来却容易得很呢!”
“弟子省得了,女夫子!”无恤笑着往后移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同我行了一个揖礼。
“哎,不说了,你现在肯定在心里骂我是个啰嗦的老阿婆。”
“你是个老阿婆,但啰嗦倒称不上。”无恤一揽我的肩膀笑着把我推到了床榻前,“赵家的事你就别替我操心了,我心里有数。今天走了一天,累了吧?别想那么多,早点休息吧!”
“今晚让我睡地上吧,你这几日比我更辛苦。”
“我赵无恤就算站着不睡觉,也决不会让你睡地上。”无恤按着我在床榻上坐了下来,“你先睡吧,我今晚还要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去看看我在费邑的生意啊,顺便拿点钱回来。”无恤扶着我躺好,又拉过被子盖在我身上,“费邑到平邑,再到曲阜,走的都是官道。明天雇了车,最晚三天后,你就能见到四丫头了,兴许无邪也在那儿。你这几日眉头总是皱着的,要是不想变成老阿婆,就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最重要。”
“那你早点回来。”我抓着无恤的手小声道。
“嗯,你先睡吧。”无恤俯身在我额上轻吻了一下,起身吹熄了床边的油灯,开门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无恤在费邑的生意是什么,但是次日我们的包袱里一下子就多了许多鲁国的贝币和碎金。于是,第二日一早,费邑的西市就出现了两个一夜暴富的人。
鲁国的天气出奇得热,从渔村里讨来的麻布衣服又厚又硬,穿在身上极不舒服。所以,在去车马行雇车前,无恤打算带我先在费邑的市集上采买几件夏衣。
如果说,齐地的织物以冰纨、细缯为优,那鲁国则盛产一种未经染色的素缟。缟为生帛,它没有齐纨那样明亮的光泽,也没有华丽繁复的绣工,但鲁缟胜在轻薄柔软,用它所制的衣裙最适合在炎热的夏日穿着。
短衣、襦裙、绣鞋,一眨眼的功夫,无恤就替我买下了四大包的衣物。
“红云儿,我们两个穿成这样,为什么没有监市的人向我们质问钱财的来历?”我和无恤走了几天的山路后,身上的粗麻布衣早已又脏又破。如果在新绛,有像我们这样打扮的庶人在市集上大把大把地花钱,早就被司市手下的人盘问了。可是在费邑,大家似乎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兴许是你我相貌出众,谈吐文雅,不似一般庶人吧!”无恤笑着冲我挑了挑眉,随手在一家店铺的摊子上取了一支涂彩木笄在我头发上比量着。
“胡说,鲁国盛行开办私学,读诗学礼的庶人也不在少数。”我拿下无恤手中的木笄放回了摊子上,“我喜欢你制的,其他的就不用再买了。”
“嗯,这些也配不上你。”无恤在店铺里随意扫了一眼,转头对我说,“不同你说是怕你担心,鲁国这两年连遭旱灾、蝗灾,以至道路之上盗寇横行。幸运者被尽取衣装、车马;不幸者则惨遭杀害,陈尸道旁。不过只要被劫的人没有死,又是贵族的话,就能到费邑宰那里领一笔补助,用以采卖衣物和雇佣马车。”
“你的钱就是从邑宰那里领的?”
“不全是。”无恤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用鲁语问那店铺的主家:“店家,这月像我们这样遭了劫,又保住命的有几个人?”
第219章 治国治家(二)
“除了两位外客,老朽只见过三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现在福薄的人多啊,今月道上已经死了二十一人了。”
“店家,费邑匪盗猖獗,你们邑宰不管吗?”我好奇道。
“管不了啊!”店家叹了一声气,转头看着冷冷清清的市集道,“只怕再过几月就再没有人愿意来我们费邑做买卖了。两位外客回程前还是先到城北雇几个游侠儿沿途护卫吧!”
“谢店家提醒。”无恤朝店家施了一礼拖着我走出了店铺。
“我还没问清楚呢?”
“问了又能怎么样?难道你还要留下来替那邑宰除盗不成?”店铺外艳阳高照,无恤稍稍扯开衣领,迈步朝市集右侧走去,“据我所知,季孙氏自邑宰公山不狃作乱后,就把费邑的守城兵马减掉了大半。此地的邑宰没了调兵出兵的权力,你叫费人如何剿匪?”
“邑宰没有权力调兵,那季孙氏为何也不管?”
“治国治家之难,远超你的想象。季孙氏如今掌管鲁国朝政,哪里有空闲理会这道上的零星匪盗。”
“自己没时间管,手下人又不可信,果然应了师父那句话,手里的权力越大,可信赖的人就越少。”
“太史还同你说过这样的话?”
“红云儿,你不怕你将来和这季孙氏一样,身边再无一个可信之人?”
“怕,为什么不怕。可正如你昨天所说,赵氏百年立家不易,卿父诸子之中若有才能胜过我的,我自然不会去争这份苦差。一百年前,晋国望族有二十多家,如今只剩下了四家,智瑶继任上卿之位后,也不知还能剩下几家。赵家祖上遭遇过好几次灭顶之灾,如今我只想替先祖把这份基业守下去。”
无恤说话间表情愈发凝重,我忙换上笑脸挥手道:“好了,好了,不聊这个了。前面就是车马行了吧?走,咱们去挑辆最宽敞最舒服的。”
“你在那边的树下等我,这么热的天,车马行里一定臭得很。”
“没事,一起去吧。”我刚说完,街道的左侧驶过一辆马车,那拉车的马儿在经过我们身前时,居然一喷鼻息在大路中间拉了一大堆冒着热气的马粪。
我和无恤有片刻的沉默,然后两人捂着鼻子相视大笑。
“委屈你了,夫郎!小妇人在树下等你,夫郎快去快回。”我笑着冲无恤礼了礼,抬头戏谑道。
无恤仰头苦笑一声,捂着鼻子朝车马行跑去。
如今已是六月末,鲁地的天气热得发了狂。道旁的大树上,枝条没精打采地垂着,藏在树叶中的知了全然不顾路人烦躁的心绪,吱吱地叫个不停。
我在树下站了不到半刻钟就觉得背上汗津津的,嘴巴里干得像是一张口就能喷出一团烟来。大树底下,除了我之外还坐着几个替人赶车的车夫,他们一边拿着竹笠扇着风,一边激动地吹嘘着各自在匪盗手中死里逃生的经历。有人说自己遇见了两个劫道的匪人,另一个就说自己遇见了十个,剩下的一个就非说自己遇见了一百个。不管是贵族还是庶人,男人们凑在一起,总免不了要吹吹牛。
不过他们的话倒让我想起了盗跖。盗跖是鲁人,不知道这些横行费邑的盗匪和他有没有关系。我心里正琢磨着,一个车夫突然拍了拍屁股从地上站了起来:“哎,不说了,说得老子口都渴了。你们谁有钱?去给大哥买碗浆水解解暑吧!”
浆水?听到这两个字,我嘴巴里立马生出了口津。
“老梅熬汤,老梅熬汤——”这时,街道的一头恰好出现了一个推着小车卖梅汤的小贩。
想到陈年的乌梅子那酸溜溜的味道,我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抿了抿嘴唇从腰带里摸出一枚币子朝小贩走去。
正午的太阳白晃晃的,黄泥夯实的街道在经历了长久的暴晒后积聚了一股炙热的火气。那火气在我迈出树荫的一瞬间就透过脚板直窜上了头顶,我眼前一黑,堪堪只走出五步就猛地打了一个踉跄。
头好晕……莫不是中了暑气吧?
我心中暗叫不妙,连忙捂着脑袋退到树荫里慢慢蹲了下来。
这时,街道右边的巷子里突然走出来一个头戴斗笠的褐衣男子:“小哥,给我来一碗梅汤。”
男子久违的熟悉的声音远远地飘进我的耳朵。我心头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迈步朝买梅汤的男子走去。
“阿拾,你去哪?”无恤从我身后跑了上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
“我渴了,想买碗梅汤喝。你雇到车子了?”我和无恤说着话,眼睛再次瞟向那卖汤水的小车。但戴斗笠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外面日头毒,你先上车等着我,我去替你灌一筒回来。”无恤说着朝左侧吹了一声口哨,随即有车夫驾着一辆双骑红顶蒙轻纱的马车驶了过来。
无恤扶着我上了马车,自己从车里取了一只竹筒飞快地朝小贩跑了过去。
将军府的书房里常有鲁国来的密报,这费邑既然是季孙氏的封地,秦人在这里设暗桩也不无可能。只不过,秦国和鲁国,一个在西一个在东,他不可能会来这里吧?
我忍着晕眩的感觉撩起轻纱往外打量了一圈。正午的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在他们中并没有我熟识的身影。
无恤买好了梅汤后很快钻进了马车。车夫得了令一甩长鞭,拉车的马儿长嘶一声朝着费邑西边的城门飞驰而去。
“你刚刚买梅汤的时候,可碰见什么人?”我接过无恤递来的竹筒猛灌了几口。
“没有啊,你看见无邪了?”无恤擦了擦我额际的汗,柔声问道。
“没有。红云儿,我好像中了暑气……”我把竹筒递给无恤,枕着他的腿半躺了下来。
“睡一会儿吧,到了下一个驿站我叫你。”无恤拨开我被汗水粘在颈边的头发,轻轻地用袖子替我扇着风。
“嗯。”
接下来的几日,我们白日赶路,夜晚便在沿途的驿站中休息,五日之后终于到达了曲阜。
当年,周成王封周公于鲁,地方七百里,革车千乘,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鲁国是除周王室之外,唯一可以演奏天子之乐的国家。而鲁都曲阜的建造,据说也是仿制了周王室旧都镐京的布局。中正、对称,这座与周王室紧密相关的城池,自有一股浩然正气。
“红云儿,待会儿到了住所,你差人替我去买几套男子的衣袍吧!”我透过轻纱望着车外的街道,最近几日在鲁国的境遇实在让我有些懊恼。
“怎么,被憋坏了?”无恤靠在我身后,撩起轻纱笑着把脑袋往外探了出去。
“快回来,小心被人瞧见!”我一扯无恤的衣袖,猛地把他拉了进来,“你一个男子坐在女子的车里还东张西望,我可不想一入曲阜就被人说成是不守礼教的*。”
在鲁国,男女之防远重于中原诸国,前几日我与无恤在驿站同案而食就惹了不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如今到了鲁都,要是被人瞧见我们男女同车,惹几句骂是一定的,说不定还会招来几颗石子。
“早知道在费邑的时候就该买几件男子的衣袍备着。都是你,非要我穿女装,憋屈死了。”我气呼呼地瞪了无恤一眼。
“你不怪鲁人迂腐,怎么怪起我来了。”无恤笑着凑到我耳边,“你说,孔丘要是知道晋人叫一个女子做了祭祀的‘尸’,他会不会骂晋人要亡了天下?”
“你这话倒提醒了我。一直没听说孔夫子收过女弟子,那明天我们去孔府拜访,你给我也粘个大胡子好了!”
“明日拜访孔丘?”无恤笑着扳过我的脸,上下打量了一番,戏谑道,“小兄弟,敢问你明日拜访孔大夫有何人于你为介啊?”
“为介?”
“孔丘重礼,但凡晚辈拜访长辈、后辈拜访尊者都需有人从中牵线引荐。你不递拜帖,无人为介,难道要直接冲去孔府吗?”
“这个……”孔丘重礼,如果我第一次登门拜访便失了礼数,那如何对得起夫子生前对我的教诲?“红云儿,你当年不是同孔门子路比过剑嘛,要不,你找他替我们引荐孔大夫?”
“你忘啦,子路如今在卫国蒲城任邑宰。”
“那我们找谁?”我端着下巴在心里搜寻着合适的人选,突然一个头戴金冠,手里抓着大把金算筹的男人出现在了我脑中,“对了,我们可以去找端木赐!”
“端木赐?”无恤失笑道,“这些年,儒门端木赐确实声名远播,只是你认识他,他可未必认识你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说起来,我与这端木赐还颇有些交情。”我洋洋得意地冲无恤抬了抬下巴,当年我们在雪夜偶遇端木赐的事,他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什么交情?”无恤一脸狐疑。
“我不告诉你。”
第220章 鲁都曲阜(一)
“两位外客,你们说的地方到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驾车的车夫吁了一声将马车停了下来。
“到了?就是这里吗?”我掀开车幔跳了下来,入眼的是一条窄小的巷弄。
“就是这里。我来拿东西,你去叫门吧!”无恤点了点头,冲我指了指左手边的一间高墙大院。
啊,终于到了!我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四儿,整个人忽然有了精神。
我拎起裙摆飞奔到了大门前,一边用手大力地敲门,一边高声喊道:“四儿——我回来了——四儿,开门——”
“来了——姑娘,你轻点!”大门哗地一下应声而开。
“阿鱼!”我看着门后半月不见的阿鱼不由喜出望外。太好了,大家都平安。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等了多久了?”我笑着迈进大门。
“早就到了,在这闷死人的曲阜都快等出毛病来了。”阿鱼笑着把两扇黑漆大门开到了最大,“主人呢?没同姑娘一起来吗?”阿鱼看了看我身后疑问道。
“阿鱼,搬东西——”巷子外传来无恤的声音。
“来了,主人!”阿鱼嘴巴一咧,嗖地一下就冲了出去。
这时,从院子右边的厢房里突然走出来一个穿着蓝色短衣布裙,头上包着褐色头巾的姑娘。她见我看向她,连忙放下手里的竹箪(1),隔着老远战战兢兢地同我行了一礼:“鱼妇见过贵女。”
“鱼妇?”我看着女子的脸,只觉得那两道弯弯的细眉很眼熟,但对她这个人却没有什么印象,“鱼妇,我在哪里见过你吗?”我问。
“地里。”鱼妇低着头走到我身边,声音小得像是夏日里的蚊虫。
我没听清她的话,想再问一遍却又怕吓到她,心里正纳闷,就见阿鱼抱着三只大包袱从从门外跨了进来。
“姑娘,这是我新娶的女人。鱼妇,给姑娘见礼了吗?”阿鱼冲女子大嚷一声。
“见过礼了。”女人连忙从阿鱼手中接过两只包袱,“夫主,我来拿吧!”
阿鱼居然娶妻了?这才过了多久啊,他从哪里找来这么水灵的姑娘?
我心里又惊又喜,忍不住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个自称鱼妇的姑娘。“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我们从野地里抢来的女人!”当我看到女子下巴上一道粉红色的新伤疤时,立马记起了她。
那日,无恤为了迷惑陈氏的追兵,特地叫阿鱼和剑士首在野地里抓了一个庶民女子。她下巴上这道伤口就是当初挣扎的时候被阿鱼割伤的。没想到过了半个月,这姑娘居然嫁给了阿鱼?也不知道他们这一路从齐国到鲁国发生了什么,同行的明明还有剑士首嘛,虽然人看上去有点愣,但是相貌却比阿鱼好多了啊!
趁鱼妇抱着包袱进了屋,我连忙凑到阿鱼身边小声问道:“喂,你是怎么让她嫁给你的?你该不是拿刀逼迫人家了吧?”
“谁拿刀逼她了!姑娘你可别乱说话。”阿鱼的脸微微有些涨红,“姑娘,我今年都三十有六了,别人到这岁数都做阿爷了,姑娘还不许我找个女人生孩子啊!”
“谁当阿爷了?”无恤拎着在费邑买的七七八八的东西跨进了院门。
“没人当阿爷。”阿鱼连忙摆手。
“是阿鱼,阿鱼娶了新妇了。就是我们在野地抓的那个小姑娘。”我笑盈盈地对无恤道。
“哦。”无恤把手上的东西扔到阿鱼怀里,抬头问道:“路上都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没有遇上陈氏的追兵。在泗城外倒是遇上了几个穷疯了的匪盗,叫我和阿首两下就打跑了。”
“这半个月,有人来这儿找过我吗?”
“有,鲁国仲孙大夫派人来过……”
我见无恤和阿鱼有正事要说,便自顾自在院子里前后转了一圈。于安和张孟谈应该还没到,无邪也没有来,东边的厢房里有四儿的物什,但里里外外却不见她的踪影。
“阿鱼,四儿不在吗?无邪也没来吗?”我离了后院的庖厨,回到了前院,无恤和阿鱼还站在那里说着什么。
“无邪兄弟不是随姑娘走了吗?你们路上走散了?”阿鱼见我唤他,回头应道。
“我们……”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无邪的事,无奈之下只能胡乱应道,“嗯,我们在甘渊走散了。那四儿呢?她去哪里了?”
“四儿姑娘听说今日市集有瓜卖,又想着姑娘这几日也许会到,就同阿首一起去买瓜了。”
“红云儿,我想去巷口等四儿。”我看见院子角落里晾着一套四儿平日爱穿的短衣襦裙心里越发想她。
无恤了解我的心情,柔声道:“去吧,但就在巷口等,别乱跑。”
“嗯,知道了。”这时,鱼妇运完了行李刚从里屋出来,我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一个人等,太无聊,让鱼妇陪我一起去吧!”
“好。”无恤点了点头道,“刚刚我在巷口还看到有人在卖旧书简,你若觉得无聊可以去瞧瞧。我同阿鱼还有些事情要交待,过会儿再去找你。”
“你们慢慢聊,不用操心我了。鱼妇,我们走吧!”我牵起鱼妇的手快步走出了大门,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无恤在墙内又喊了一句:“日头毒,小妇人到阴凉的地方等。”
真是个爱操心的人……
“知道了,夫郎——”我隔着墙笑着应了一句。
“主人,你笑得好傻。”院子里传来阿鱼的一声怪叫,紧接着又是一阵痛呼。
我低头闷笑一声,迈步朝巷口走去:“鱼妇,你知道四儿姑娘平时回家都走哪条路吗?”
“知道。”鱼妇小跑着跟了上来。
“那你带我去吧!”
“贵女,可主人刚刚说……”
“别怕,他不会怪罪你的。前朝后市,应该往左边走,对吧?”
“嗯。”鱼妇微微点了点头。
“你今年几岁了?那日在野地里阿鱼吓到你了吧?”我们出了巷子往左边一拐就走到了一条两丈多宽的大道上。在齐国,街道上多的是挑着担,推着车的商贩,而曲阜的街道上,一眼望去却是好几个背着书架,穿着儒服的青年。
“奴今年十五了。”鱼妇走在我身旁小声应道。
“十五岁,那你和我一般大呢!是阿鱼逼你嫁给他的吧?别怕,你若是想回家,我可以叫他送你回去的。”我打量着街道两旁的手工作坊,微笑着说道。
“不不不,夫主待奴很好。”鱼妇疾走几步停在我身前,一张小脸上布满了胆怯害怕的神色。
“你别怕他,我们当日劫你也是迫于无奈,现在事情过去了,送你回家是应该的。”
“贵女,求求你,别把奴送回去!”鱼妇突然两腿一屈跪在了地上。
我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弯腰去扶她:“这又是怎么了?”
“奴家里有五个姊妹,阿爹把奴卖给了村里六十岁的鳏夫。贵女,求求你,别送奴回去。”鱼妇说着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我只道是阿鱼强迫了她,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好了好了,不回去那是最好不过了。阿鱼虽然相貌丑了点,但为人忠义,也算是个好归宿。”我把鱼妇扶了起来,笑着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不是他逼迫你就好,他求娶你的时候可送了什么彩礼?”
鱼妇抹着眼泪摇了摇头。
“走,我们去市集逛逛,我替阿鱼买根发笄于你补上。”我拉着鱼妇的手大步朝曲阜西城走去。
齐都临淄的大城和宫城毗邻,而鲁都曲阜则是大城套着宫城。鲁公和他的夫人、女侍们,就住在大城中央的宫城里。
鲁国的军政大权一直都掌握在以季孙氏为首的“三桓”手中,因此居住在巍峨宫墙里的鲁公尽管身份尊贵,却也只是三大家族手中的一个傀儡。
当年在黄池会盟时我曾见过鲁公一面,印象中他是个身量矮小,面色枯黄的人,说起话来也总是细言弱语,没什么底气。
和他相比,他的伯父鲁昭公倒是颇有几分骨气,只可惜三十六年前他亲率大军讨伐季孙氏时大败而归,最后去国离家死在了晋国。在那之后,两代鲁君都由季孙氏所立。
在公族和卿族的斗争中,齐鲁两国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但除此之外,这两个比邻的东方大国,却带给我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齐国重商,民风开放,街市之上各国商人云集。走在临淄城的街道上,耳边经常回响着五六种不同的语言。而鲁国重农,民众多保守,肥沃的土地使鲁国即使关上国门不与他国通商,依旧可以自给自足。同时,鲁国与周王室的紧密关系,更让生活在周公旦光芒下的鲁人多了一份矜持和骄傲。
我和鱼妇在走了两刻钟后,终于到了曲阜的市集。在见过了齐国康庄、唐园两大市集后,这里市集并没有给我太多的惊喜。
在街市上逛了半圈后,鱼妇突然指着远处的一个小摊欣喜地叫道:“贵女你瞧,四儿姑娘不就在那儿嘛!”
第221章 鲁都曲阜(二)
我连忙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卖蔬果的小摊前蹲着一抹淡蓝色的身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四儿和往常一样梳着可爱的总角,两手各捧着一只匏瓜来回掂量着。
从八岁到十五岁,她挑瓜的习惯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我慢慢地走到四儿身边蹲了下来,伸手抓过她左手上的匏瓜,叹气道:“今晚又吃匏瓜啊——你们庖厨怎么老做这个?让大头师傅换一个吧!”
幼时随四儿出府买菜,这是我最爱抱怨的一句话。
四儿右手上的匏瓜咕咚一声滚落在地,摔成了两半。她转头看向我,还未开口一双杏眼里就全是泪水。
“哎,我算是悟出来了。你每次见到我,不管怎么样总是要哭的。”我一手搂过四儿,一手从束腰里取出一枚币子丢给了卖瓜的小贩。
“好了,你别以为你哭,我就不骂你了啊!我可是攒了一肚子骂人话才来找你的。”我半抱着四儿站了起来。这丫头越长大,性子就越软。这两年,眼泪也越发多了。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阿拾,你骂我吧!”四儿拿手一抹眼泪把头抬了起来。
“死丫头,别抢我要说的话!你是脑子泡水了吗?投河!这哪里想出来的鬼念头?你要是投河死了,我活着回来了,我去哪里找你?陪你去死吗!”我毫不客气地往四儿身上猛拍了几掌。
四儿怔怔地看着我,我越骂越生气,她两手一张抱着我不停地抽泣。
“好了,不哭了。这回的事,晚上我再同你细说。到时候,换你来骂我。”我轻轻地拍着四儿的肩膀,从怀里抽出一条丝帕塞到了她手上,“擦擦吧,大家可都在瞧着咱们呢!”
“姑娘,你们到啦!”街道的另一头,剑士首拎着一篮葵菜朝我们跑了过来。
“刚到呢!你家主人和阿鱼都在家里,你回去告诉他们一声,就说我已经见到四姑娘了,再逛一会儿就回去。”
“诺!”剑士首一点头,弯腰拾起了四儿脚边一只装着红尾大公鸡的竹笼。
“鱼妇,挑两个瓜给阿首带回去吧!”
“嗯。”鱼妇连忙蹲下身子从摊子上捡了两只匏瓜放在剑士首怀里。
“别买瓜了,你不是吃厌了吗?”四儿拿帕子擦着眼泪,小声道。
“吃了那么多年,都习惯了。吃不到啊,想得慌。”我哈哈一笑,捏了一把四儿红扑扑的脸蛋,挽着她朝市集南面走去。
曲阜的市集虽小,但各类店铺俱全。我在制衣坊里替自己和无恤各买了两套合身的儒服,路过玉石铺的时候又给鱼妇买了一根琇莹打磨而成的发笄和一对耳玦。
“贵女,奴是贱民,不能戴玉笄的,你快把东西收回去吧!”回家的路上,鱼妇一直在我耳边央求着要我把送她的东西收回来。
“不行,说了要替阿鱼送你一份纳彩礼,我怎么能食言呢?”
“可这是玉笄啊!奴不能逾礼的。”鱼妇停下脚步死活要把手里的发笄和耳玦都塞还给我。
“你先留着吧!现在你是戴不得,但我看无恤挺喜欢阿鱼的,指不定过两年你就能戴了。而且这琇莹玉色黄偏白也不是什么上品,你若再推辞,我只当你是看不上我送的东西了!”我看着鱼妇故意板起了脸。
鱼妇见我面色有变,立马呆住不动了。四儿趁机取过她手里的东西塞进了她怀里:“这也是姑娘的一番心意,你就别推辞了。等你和我们回了晋国,好东西还多得是呢!”
我看了鱼妇一眼微笑着继续往前走,四儿跟上来凑到我身边小声问道:“你什么时候行的笄礼?为什么只戴了一根未上漆的木笄?”
“半个月前,齐国的国君和君夫人替我办的及笄礼。可惜那时候你不在,观礼的人堂上堂下总有两三百人,别提多热闹了。”我摸着发间鸾鸟衔云式样的木笄,微笑道,“这木笄是无恤亲手制的,可不比什么黄金笄、明玉笄更好?”
“齐侯还会给你办笄礼?可于安明明说,你是被人抓进宫去的啊?你可不要编谎话骗我!”四儿皱眉死死地盯着我。
“哎,你现在有了于安哥哥就只信他,不信我了。果然,女大不中留啊……”我瘪着嘴巴哀怨地瞥了四儿一眼,转头对鱼妇道:“鱼妇,等我们回了晋国你可要记得提醒我,四儿姑娘的及笄礼入秋之前一定得办了,岁末之前成婚礼也得办妥当,明年这时候还得办个娃娃的满月礼。哎呀呀,可要忙死我了。”
“诺,记下了!”鱼妇应了我的话,转头对四儿笑道:“四儿姑娘原来已经定亲啦?那可要恭喜姑娘了。”
“哪个说要成婚?哪个说要生娃娃了?你再这样取笑我,我可不理你了。”四儿红着一张脸,猛捶了我一计,拎起裙摆就跑。
“好四儿,你要是不生娃娃,那谁来喊我阿娘啊?”我笑着追了上去。
“你自己生去!”四儿回头冲我喊了一声。
正在四儿转头之时,路旁的巷弄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
小丫头埋着脑袋不看路,偏偏跑得又快,结果一下子就撞上了四儿。
四儿倒还好,往后踉跄了几步就站住了。小丫头身子轻却是往后一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骨碌碌洒了一地的钱币。
“小姑娘,你没事吧?”我跑上去把小丫头扶了起来,四儿和鱼妇也赶忙把地上的钱币拾了拾还给了她。
“谢谢。”小丫头接过钱币数了数,大松了一口气。
“哎呀,你的手蹭破流血了。”四儿抓过小丫头的手惊叫道。
小丫头低着头猛地把手抽回来往背后一缩:“奴没事。”说完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就跑。
“你先别走!”我反手擒住她的手臂一下把她拉到身前,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五月阳。”小姑娘看着我瑟瑟缩缩地回道。
“阿拾,怎么了?”四儿狐疑道。
“五月阳,你是从甘渊来的吗?你阿婆是羲和族的人?”我翻过小姑娘的手,她的手背上有许多暗红色的弯弯扭扭的波浪状纹路。渔村的老阿婆说,这是太阳的印记,羲和族里每隔几年总会有女孩一生下来手背上就带着这样的纹路。
“贵女怎么知道的?”小姑娘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贵女,我不认识你。你快放我走吧,我家主人还等着我去请巫医救人呢!”
我拉着五月阳的手在她身前蹲了下来:“五月阳,我叫阿拾,是你阿婆托我来找你的。你带我去见你家主人,我给你赎身,送你回家可好?”
“是阿婆让你来的!”五月阳看着我,单薄瘦小的身子突然打了一个哆嗦,她脚步一点点地往后挪,那害怕恐惧的眼神仿佛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你怎么了?”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一个被母亲卖身为奴的女孩在听到家人的消息后,为什么会怕成这样?我心下生疑,拉着她的手不由紧了紧。
五月阳没有回答我,突然低下头一口咬在了我手腕上。我吃痛缩手,她趁机撒腿就跑。
“这是哪里来的疯孩子,你给我站住!”四儿惊喝一声提起裙摆就追了上去。
四儿穿着襦裙绣鞋跑不快,五月阳却是小巧灵活,几个躲闪就在人群中消失了踪影。
“贵女,你没事吧?”鱼妇凑在我身边紧张问道。
“我没事。去把四儿叫回来吧!”我低头看着手腕上渗出血丝的齿痕,心道,这丫头咬得可真够狠的,看来她是真心不愿回甘渊。
四儿一脸懊丧的被鱼妇拉了回来,她一边叨叨咕咕地骂着五月阳,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条帛帕小心翼翼地绑在我伤口上:“这孩子跟你有深仇大恨吗?下嘴这么重。”
“不知道,我只是受了她祖母的嘱托要送她回家。”
“又多事。”四儿责怪地看了我一眼,抬着我的手腕道,“这附近有家卖草药的店铺,我们得赶紧去买点止血的草药。咬在这么显眼的地方,万一留疤就麻烦了。还有啊,我看那小孩的手生得也挺古怪,是不是还得买点解毒的药啊?”
“没那么严重,你别瞎操心了。”我笑着把手收了回来。
“贵女还是小心点好,我以前在村里听老人们说,住在甘渊的羲和族会使一些古怪的巫术,他们平日祭神用的还是人牲(1)。”
“用人牲祭神?”四儿脸色一变。
我连忙开口打断了鱼妇的话:“甘渊我之前去过,那里的人都挺和善的,没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四儿,你说的药铺在哪里?我们买点药带回去也好。”
“在那边,走半刻钟就到了。”四儿本想再问鱼妇点什么,但见我说要买药便转身朝市集东南角上指了指。
生了病,先找巫师,再找医师是几百年来人们奉行的准则,但自从神医扁鹊之名享誉天下后,各国的医师也渐渐多了起来。四儿所说的药铺就开在市集东南面的一条巷弄里,黄土夯实的矮墙让人站在院外一踮脚就能清楚地瞧见院内空地上晾晒着的一堆堆草药。
四儿上前敲了敲木门上的铜环,屋里有人应了一声却迟迟没来开门。我试探地伸手一推,两扇蛀了虫的松木门板“吱呀”一声便开了。
第222章 鲁都曲阜(二)
“店家,店家在吗?”鱼妇朝屋里喊了一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她飞快地打量了我们一眼,而后屈膝朝我礼了一礼:“几位女客来得不巧,我家夫郎出门替人看病去了。”
“阿嫂,我们不看病,就想买几样草药。”我话还没说完,便听“哐”的一声响,妇人身后的房间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阿嫂,你屋里藏了人?”鱼妇笑着往妇人身后探了一眼。
妇人脸色一变连忙摆手:“女客莫要乱说,只是个来求医的孩子,非要在屋里等我家夫郎回来出诊。”
“求医的孩子?哦,这倒是巧了。”四儿看了我一眼几步迈上台阶推开了房门。这时,门后一个瘦小的身影一下冲了出来。
“哼,看你这回还往哪里跑!”四儿一转身就拎住了五月阳的衣领。
“不要抓我回去,求求你们放了我吧!”五月阳被四儿抓住后,立马哭着坐在了地上。
“女客,你们这是做什么啊?”药铺的妇人这时也慌了神,她拉着我的衣袖急道,“这孩子是端木先生家的婢子,平日里乖巧识礼,不知她怎么冒犯了女客?”
“她刚刚在市集上咬了我一口,不过我想这其中是有些误会。”我对妇人颔首一礼,提摆迈上台阶走到了五月阳身前:“五月阳,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回甘渊?你告诉我了,我就不送你回去。”
五月阳抬头看看我,又看看药铺里的妇人,猛抽了一下鼻水:“我手上有太阳神的印记,阿妈说阿婆答应了族长要在我十二岁的夏至日用我祭神。”
“用你祭神?怎么祭?”小姑娘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绑在海滩上,不给吃不给喝,晒死了就是被太阳神接走了。”五月阳说完拉着我的手哀求道,“贵女,不管阿婆给了你多少钱,我家主人都会加倍给你的,你放过我吧!”
一个连陌生人都悉心照拂的阿婆居然会拿自己的外孙女去祭神,难怪她阿娘会把她卖到曲阜来……我抬手摸了摸五月阳的头发:“你别害怕,我没收过你阿婆的钱,也保证不会送你回甘渊。不过,你现在得带我去见一见你家主人。”
“贵女要见我家主人做什么?”五月阳的小脸上满是戒备之色。
“我早些年在秦国见过你家主人一面,也算是旧识,你今天这么急着找巫医,可是他病了?”
五月阳看着我摇头道:“是颜夫子病了,主人让我来请医。”
“颜夫子?”听到这三个字,我脑中立马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颜回,孔丘最喜爱的弟子,一个据说德行、才能犹在端木赐之上的人。
“阿嫂,你家夫郎今日去哪里出诊了?何时才能回来?”我转头问妇人。
“去了城外三十里地的岙村,日落前应该能回来。”
“那还要好几个时辰呢!五月阳,我也是个医者,不如你先带我去见颜夫子吧?”我伸手把坐在地上的五月阳拉了起来。
“贵女是想骗我出门,然后抓了我吗?”五月阳依旧害怕。
“你的小心眼倒还真不少。放心吧,你既是端木先生家的婢子,我又怎么敢抓了你去得罪他呢!”我笑着用袖子擦了擦五月阳脸上的泪水,“我原本就打算明日去拜访你家主人,不过现在既然颜夫子病了,那我们就先去给颜夫子看病吧!”
“你是女的,你会看病吗?”五月阳打量了我一眼,两根淡褐色的眉毛一下挑高了。
“女的就不能看病了?”我笑着拍了一下五月阳的脑袋,转身对妇人道:“阿嫂,能借你的屋子换身衣裳吗?”
“当然可以,女客请。”
“多谢阿嫂!”我在药铺里换了一身男子的儒服,又用绢帕做了方巾,梳了一个男子的发髻。
出门前,为了向五月阳证明我真的通医术,我几乎把晒在院子里的草药名都同她说了一遍。最终,人小鬼大的五月阳才答应要带我去见颜回。
因为怕无恤担心,我让鱼妇先回家通报,自己则带着四儿跟着五月阳朝大城西北面走去。
颜回与其父颜路都是孔丘门下的弟子,夫子在世时曾与我笑言,当年他在鲁国听孔夫子讲学时,贤人颜路就坐在他旁边。为此,他足足高兴了半月有余。后来,他离开了鲁国,时间匆匆一晃,当年那个坐在角落里替众弟子调漆的黄毛小儿居然变成了孔夫子门下最具贤名的弟子。夫子说这话时摇头长叹,似是很懊悔当初没能同还是个孩童的颜回好好聊上一聊。
“贵女,颜夫子就住在里面。”五月阳带着我和四儿走进了一条阴暗狭窄的巷弄。
这陋巷宽不过两尺,别说要让车马通行,就是两个人迎面在巷子里遇上,都必须有一个人转肩侧身二人才可通过。
“颜夫子就住在这里?”我看着眼前脱了漆长了青苔的门板,半信半疑地询问五月阳。鲁国颜氏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贤人颜回也因为专心侍奉孔丘而无官职在身,但其父颜路据说是个大夫,一个士族之家怎么会住在这样简陋破旧的地方。
“没错,就是这里。”五月阳说着拿手戳了戳我身旁的四儿:“这位阿姐,我家主人和颜夫子都重礼,你快整整你的裙子吧!都歪得不成样子了。”小家伙说完自顾自低头整理起自己的衣装来。四儿被五月阳认真的样子感染了,也连忙低下头整理起自己的衣裙来。
“待会儿进去了小声点说话,颜夫子听了响声会头痛。”五月阳在自己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开后抚了抚额角的乱发。
“现在好了吧?”四儿系好襦裙的带子,看着五月阳道。
“好了,走吧!”个头还不到四儿胸口的小丫头郑重地点了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小院内,一木屋一圆井,出乎我意料的简单和干净。
五月阳脱了鞋走上了台阶,她转身将两只芒鞋端端正正地摆好后叩响了房门:“主人,医师请来了。”
房门很快就被人打开了,一只穿着白色革制足衣的脚先迈了出来,紧接着我便看到一片绣着暗金色云雷纹的青色衣摆。
虽然我早就知道端木赐怪异的穿衣喜好,但陋室华服的组合依旧让我有片刻的怔愣。
“晋人子黯见过端木先生。”我清了清喉咙,走到台阶下俯身一礼。
端木赐略一迟疑,跪在他身旁的五月阳连忙恭声回道:“主人,这是阿阳新找来的医师。医林今日出城看病去了,日落才能回来。”
“哦,原来如此。先生无需多礼,病人就在屋内,请速速随我入屋诊治吧!”端木赐几步走下台阶把我扶了起来。
我轻应了一声抬起头,正巧对上一双探究的眼睛。
“小兄弟,怎么是你?”端木赐看着我,眼睛里闪现出了惊喜的光芒。
“端木先生还记得小弟?”端木赐的反应让我有些吃惊。我与他在秦地的密林**避风雪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认出了我。
“自然记得。”端木赐拍着我的肩膀,笑着打量了我一番,“今春愚兄还托人在秦地打探过贤弟的消息,可惜未能如愿,谁想今日在这里遇上了。”
端木赐找过我?我一时受宠若惊,忙颔首礼道:“小弟何德何能竟叫先生记挂。”
“贤弟可还记得当年你对愚兄买奴舍金之事有过一番论断?”端木赐笑着牵了我的手往台阶上走。
我急忙蹬掉鞋子跟着他迈上了木屋前的台阶:“小弟当然记得。”
“贤弟说我买了鲁国奴隶若不去官府领取赎金会亏了鲁人的道义,当时我还不解其中深意,后来归鲁之后,夫子责备之言与贤弟如出一辙,愚兄方知自己此举大错。今春我托人在秦国找寻贤弟,就是想请贤弟来鲁国与夫子一聚。”
“端木先生,小弟此番至鲁,正是想要拜访孔夫子啊!”
“哦,那可真是太好了!”端木赐笑道,“贤弟天资聪颖,此番若能拜在夫子门下,岂知将来不会是第二个子渊!”
子渊,是颜回的表字。我与端木赐在门外叙旧险些将正事给忘了。
“先生太过誉了,小弟如何敢与颜夫子相提并论。先生,不知颜夫子患的是什么病?之前可曾问过医?”
提起颜回,端木赐脸上的欣喜之色瞬间被愁绪所替:“子渊这几月一直在替夫子校编《易经》,他身子弱,今早出门时晕倒了,现在人还没醒。”端木赐右手往前一引将我请进了房中。
我弯腰钻进矮门,入眼的是一间五步见方的房间。
房间里,一张矮塌,一张长案,余下的便只有一卷卷数不清的竹简。
在床榻旁的苇席上跪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榻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人。
妇人和孩子同我见了礼,我转头不解地望向端木赐,不是说颜回生病了吗?怎么床上躺着的却是颜回的父亲颜路呢?
“子渊当年随夫子辗转列国时生过一场大病,二十九岁就已须发尽白。这些年他一直帮着夫子收集编纂经书,耗心耗力就变成这样了。”端木赐看着床榻上虚弱老态的颜回痛惜道。
这人就是颜回?他就是夫子口中那个天资聪颖无人可及的毛孩子?
我曾听闻,颜回少于端木赐,可眼前玉冠束发的端木赐依旧风度翩翩,颜回却已经鹤发鸡皮苍老得像个七旬老人。
作者的话:(1)人牲,祭祀神鬼时杀戮活人做祭品。原始社会到春秋前期这种情况比较常见,但到了春秋中后期、战国时,中原地区就极少出现用活人祭祀的情况了。
第223章 孔门问学(一)
我把两指虚虚地搭在颜回的手腕上,眉头不由越蹙越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是一个老人的脉息,虚弱得让我几乎无法察觉。
“医师,我父亲怎样了?”跪在床榻边的少年往前挪了一步,小声问道。
“颜夫子平日做些什么?吃些什么?”
“父亲每日校正各国古籍,饿了便吃一口食,渴了便喝两口水,困了便靠在墙上睡一个时辰。”
听史墨说,孔丘周游列国时曾收集了许多散乱在齐、鲁、宋、卫、陈、蔡、楚等国的古籍,其中包括各国的诗歌、乐曲、易学卷轴和周礼典籍。他与他的弟子们这些年就一直在校对整理这些破损不齐的书简,然后编纂成《诗》、《书》、《礼》、《易》、《乐》五部经书以供世人阅览研习之用。也正是因为孔丘不愿入晋,史墨才萌生了要整理编纂晋史的念头。
“他每天都这样吗?多久了”
“三年有余了。”
三年……一个人寒居简食,殚精竭虑了三年,他如何能不老。
收集编纂经书谈何容易,在赴齐之前,我曾在太史府帮忙校对整理过一部分历代晋国太史流传下来的易学典籍。从日升到日落,伏案三日,我便头昏眼花,肩背酸痛。可颜回,他却坚持了三年。
这一根根残破的竹简掏空了他的身体,耗尽了他的气血。如今,他已经油尽灯枯,那仅存的一丝气息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颜回即将不久于人世了……可看着眼前这一对强忍着哀伤的母子,我却怎么也说不出这残忍的事实。
“久视伤血,久坐伤肉。颜夫子长年劳心劳力,以致气血双亏,身虚体弱才会昏迷不醒。”我将颜回的手腕放回了被中,起身走至长案前,取了一枚竹片写下几味药名交给了少年,“我这里有几味补气补血的药材你们先去药铺买来,以后每日煎服三次,服药期间再辅以温热药粥调理即可。只是校对书简这种劳神耗力的事,颜夫子是再不能做了,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少年捏着竹片在长案前踌躇了半晌,才涨红着脸小声问道:“医师,这药需多少个币子?”
补血补气之药因稀少难采,故而价钱较寻常草药要贵出许多。我见少年面有难色,心中便已了然:“你把竹片给我吧。”我取回少年手中的竹片,转而把它交给了一直候在门外的四儿:“四儿,你帮我去药铺买些药。最后这几样,若一家店铺里没有,就多跑几家。”
“好,记下了。”四儿点了点头转身朝院外走去。
“医师,万万不可。”少年来不及套鞋,几步蹿下台阶拉住了四儿,“无故受他人恩惠实非君子之行,父亲如果知道了是会怪罪我的。”。
“你若不愿受外人的恩惠,那竹片上的药材就叫五月阳去买好了。”我冲四儿招了招手,接着转头看向站在我身侧的端木赐。
端木赐是鲁国富商,颜回既是他同门师弟又焉有不解囊相助的道理。
端木赐心灵通透,自然明了我的意思。他轻叹一声道:“哎,子渊素来最不喜我以钱财施惠于他。但今日情况非常,就只能再违逆他一次了。”端木赐从袖中取出一只锦袋交给了身边的五月阳:“五月阳,你跟四儿姑娘一起去吧,快去快回!”
“诺!”五月阳双手接过锦袋,躬身一礼跑到了四儿身边,“四儿姐姐,我们走吧!”
“嗯。”四儿看了少年一眼,拉起五月阳飞快地跑出了院门。
少年见自己无法阻止她们两个,急得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两圈:“端木伯伯,月前父亲刚为此同你吵过一次,你怎么又这样了呢!父亲一会儿醒了,定不会轻饶了我。”
“小哥你别怕,颜夫子如今还没醒,等他醒了,你只说那些草药是你我二人上山采来的不就行了。”我嘴上安抚着少年,心里却暗道,这少年看上去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没想到却这般执拗于君子之道,想来定和颜回平日的严厉教导有关。
“不行,我怎能用谎话诓骗父亲?”少年听了我的建议连忙摇头。
我微笑着把少年招至身前:“小哥,在下听闻齐国的右相阚止曾以君子之道问于孔夫子,夫子言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1)。君子是可以接受善意的谎言的,如果你觉得采药之说不合情理愚弄了你父亲,那我们就进屋再想个更好点的说法,怎么样?”
“阿歆,你先进屋照顾你父亲吧!此事,我来同你父亲解释!”端木赐按着少年的肩膀把他推进了屋子。少年进屋后,端木赐轻轻地合上了房门,将我带到了院子的一角:“愚兄方才见贤弟看诊时眉头紧锁,可是子渊的病……”
见端木赐欲言又止,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也不想刻意隐瞒什么,就轻轻地点了点头:“颜夫子脉息极弱,时有时无。他的病乃是长年辛劳所致,若在二十九岁须发尽白之时,能仔细调养,兴许还能活过六十。但如今他五内俱损,我今日所开药方也只能替他保住一口生气。要想延命,恐怕还要再想其他的法子。”
“有什么法子可救子渊,贤弟尽管说。”
“小弟行医时日不长,医术尚浅,但早年曾在一卷医书上读到过和颜夫子相似的病症。那医书乃神医扁鹊所留,所以小弟想,如果能请到扁鹊为颜夫子诊治,这病兴许还有救。”
“扁鹊之名,赐也有所耳闻,但要找到行踪不定的神医谈何容易。”
我侧首看着颜回晾晒在屋檐下的一根根空白竹简,思忖了片刻,转头对端木赐道:“颜夫子这里就暂且先用药汤调养着,之前小弟听闻扁鹊在晋,我今日回去就差人去晋国替颜夫子打探一番。若能寻访到神医,立马请人送他来曲阜。颜夫子素有贤名在外,想来神医也不会拒绝跑这一趟。”
“若真能请到扁鹊替子渊看病,那是再好不过了。愚兄就先替子渊,拜谢贤弟了!”端木赐两手一抬躬身长揖道。
“先生折煞小弟了。”我连忙俯身把端木赐扶了起来,“小弟此番千里迢迢来到鲁都就是为了能有机会与孔门诸贤坐而问学。今日,能以微薄之力相助颜夫子已是小弟之大幸,先生切莫言谢了。而且小弟这里还有一事不明,想先请教先生。”
“贤弟请讲。”端木赐松开紧蹙的双眉,微笑道。
我一拱手,正色道:“敢问,先生与孔夫子,孰贤?”
端木赐笑而答道:“夫子圣人也,不可以贤论。赐事于夫子,譬如口渴之人饮水于江海,腹满而去,又安知江河之深乎?”
端木赐的回答让我有些吃惊,我以为像他这样有才学的人,总会有几分自傲,哪知他把自己的身量放得如此低。
“先生何以如此谦逊?四年前,先生游说五国,存鲁、乱齐、破吴,艾陵之战后,天下格局皆因先生之言而变。两年前,先生事于卫国,吴人图谋不轨扣压卫侯,也是先生说服吴太宰,使卫侯安全归国。子黯更听说,先生如今还欲往齐国说服齐侯归还原来属于鲁国的“成地”。先生之才,举世皆知。可先生却将自己比做饮水之人,将孔夫子比作深不见底的江河,小弟实不知孔夫子之能,究竟胜在何处?”
端木赐听完我的一席话笑而不答,他转身从屋内抱出一卷苇席铺在了小院中央:“贤弟请坐。”说着自己脱去鞋履在苇席上跪坐了下来。我颔首一礼也在他面前落座。
“赐与夫子之能,譬诸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家室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2)”
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我将端木赐的话在脑中细思了一遍,疑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子黯不识夫子之能,是因自身境界不高,又不未得其门而入的原因?”
“愚兄随侍夫子已有二十余年,亦不敢称自己已经得门而入。这天下唯子渊一人最能体悟夫子的境界。”
端木赐的谦虚再一次令我惊叹。
“颜夫子亦贤于先生?”我问。
“然,赐闻一知二,子渊闻一知十,赐弗如子渊。”端木赐转头望向木屋。
如果说,夫子敬慕的是孔丘,那我敬慕的便是他端木赐。虽然他金冠华衣的样子和我少时脑中幻想的翩翩儒生模样相去甚远,但他的才能,他这些年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发自内心地敬佩他。可他在孔丘面前居然把自己摆得那么低,我仰望着他,他却仰望着孔丘。在那数仞宫墙之内,在我不得其门而入的那个世界里,到底有怎样伟大的存在?
因为端木赐的话,我的心里忽地燃起了一簇火苗——我要见孔丘,我要一探那宫墙之内不为世人所知的世界!
“小弟愿往夫子门下求学,望先生为荐。”我俯身朝端木赐叩首长拜。
备注(1)“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出自《论语·雍也》。欺:欺骗。罔:愚弄。
(2)原文出自《论语·子张》
第224章 孔门问学(二)
端木赐答应三日后替我和“义兄”引荐孔丘,更道孔丘门下现有几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弟子都颇具才能,到时还可与我辩论探讨一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当下大喜,再次作揖拜谢。
接着,我与端木赐说起了蔡夫子,说起了我幼年时听到的关于他们的故事,而他也禁不住我的央求同我说了许多当年他们跟随孔丘周游列国的事。
半个时辰后,四儿和五月阳拎着麻布包好的草药回来了。我让她们二人打水、切药,自己则把药汤的煎制方法和药粥的煮法同颜回之妻细细地演示了一番。
之后,昏迷了许久的颜回终于醒了。我趁机在他嘴里放了几根参须,又喂他吃了几口药粥,喝了几口药汤。
很快,颜回又一次昏睡了过去。但这时,他的脸色较之前缓和了许多,脉息也有了起色。
日落时分,我与端木赐告别了颜家母子,两人相约三日后在他的府邸见面。
回到家时,哺时早已经过了。但小院里,无恤、阿鱼、鱼妇,还有剑士首都还在等着我们一起开饭。今天是我和无恤到鲁国后的第一天,鱼妇准备的晚食出奇丰富,阿鱼特地从外面的酒馆买了两大坛桂酒,说要补上他欠我和无恤的一顿喜酒。
阿鱼杀起人来干净利落,哪知酒量、酒品却比鱼妇还要差。三碗桂酒下肚,他的舌头就开始打结了,等到第五碗,整个人就癫开了。他平日里和无恤说话总是恭恭敬敬的,可这会儿借着酒劲居然一手抱着酒坛,一手勾着无恤的脖子死活要同他拼酒。
鱼妇被他的举动吓得魂飞九天,无恤倒是一点没有在意,随手拎起一只酒坛就往阿鱼的坛子上撞去。
两个男人拎着酒坛仰头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我和四儿拿竹箸敲着食案一个劲地鬼叫助威。
最后,“嚣张”的阿鱼咕咚一声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须臾,便打起了如雷的呼噜。
无恤放下酒坛笑着对鱼妇挥了挥手:“扶他下去吧,晚上好好照顾着。”
“诺!”鱼妇磕了个头,赶忙去扶阿鱼。
“我去帮她。”四儿看了我一眼,和剑士首一起帮忙鱼妇把不醒人事的阿鱼抬了下去。
“你还好吗?”我走到无恤身边,掏出绢帕替他擦了擦脸上残余的酒液。
离开晋国久了,他越来越不像新绛城里那个恭谦识礼,进退有度的赵无恤。他喝酒的样子像个浪迹天涯的游侠儿,又像个快意恩仇的剑客,他层层面具之下,到底藏了一颗怎样的心?
“不好,头好晕。”无恤嘴角一勾,两只手往我肩上一放,整个人半扑了上来。
“好重——”我被他压得连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定身形,“你又闹我,你根本没醉……”
“谁说我没醉,你闻闻。”他笑着抬起头在我鼻尖轻咬了一口,“有桂酒香吗?我可喝了半坛子。”
“熏死了,酒鬼。”我笑着转过身子,把他的两只手往自己脖子上一圈,“走,我带你去睡觉!”
“好啊!”无恤把下巴靠在我肩上慢慢地随我往寝卧走去,“今天你见到颜回,也见到端木赐了?”他在我耳边呢喃。
“嗯,颜回命不久矣,端木赐答应三日后帮你我引荐孔丘。红云儿,你说孔丘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如果真的那么贤德有才,为什么各国君主都不用他?”
“他的那些主张只有国君会感兴趣,可放眼天下,又有哪个国君有能力推行他这一套礼乐治国的主张。他就像是卖鱼的人,他卖的鱼,爱吃的就那么几个人,可偏偏这些人又买不起,所以他才会处处不得志。”
“如果你是晋侯,你会用他的方法治国吗?”我打开房门,弯下腰半背着无恤进了寝卧。
无恤知道我背不动他,坏笑着故意把身子又往下垂了垂:“不知道,他的治国之法我没深究过。不过,如果我是晋侯我更愿意用管仲、晏婴这样的人,端木赐也不错。”
“孔丘最高只坐到了鲁国大司寇的位置,端木赐是不是还做过卫相啊?”
“丫头不讲他们了,讲讲我们吧?”
“我们?”我费劲全身力气终于把无恤“背”到了床榻前。
“这院子里只有三间寝居……”无恤轻笑一声搂着我的脖子翻身往床榻上倒去。
“我晚上同四儿一起睡。”我掰开他搂在我肩颈的手,从他身上翻了下来。
“四儿同鱼妇一间,阿鱼同首一间,你同我一间。而且,今晚我突然不想睡地上了。”无恤躺在床榻上,闭上眼睛喃喃道。
“你居然被半坛桂酒就灌醉了。”我看着无恤红通通的耳朵,呵呵笑开了。自从无邪走后,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同我睡在一间屋子里,可只有今天才借着酒醉同我说,自己要睡床榻。
“床让给你吧,今天换我睡地上。”我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打算从床榻里面爬出去。
“你总不记得我说过的话。”无恤闭着眼睛,长手一伸就把我揽到了胸前,“今晚就这么睡吧!”
我枕着他的胸膛,心扑通扑通一阵狂跳。
就这么睡……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
我的脸一阵阵地发烫,背后,无恤的手正沿着我的脊背有一下,没一下的上下轻抚着。我开始疯狂地在脑子里搜寻着从小到大听到的那些荤段子,努力回忆着少时在野地里不小心撞见的那些画面。柏妇原说等我长大以后就告诉我男女之事,可她后来也没说啊!婢子们口中的*好,到底要怎样做呢?
“无恤……”我抓着无恤胸前的衣服,轻唤了一声。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要问吗?可是问什么呢?我的脸越来越烫,心跳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我把身子稍稍往上挪了两寸,双目平视之处便是他修长的脖颈和发红的耳朵。
我吻上了他的脖子,一路轻轻地移到了他的耳朵。上一次,他也是这样做的,这样不会错吧?
“阿拾,你在干吗?”无恤捂着耳朵,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努力平息自己凌乱的呼吸,看着他小声道:“你不是说,今晚要同我一起睡吗?我以为……”
无恤仰头重重地叹了一声气,而后双手一合捧起了我的脸:“你到底在想什么?谁教你这么做的?”
“将军府的婢女们,她们遇上了喜欢的人就会出去过一夜。”我不敢看无恤的眼睛,只能垂下眼眸盯着他的下巴。
“婢女们教你的?我以为你有教习嬷嬷?”
“嬷嬷不教这些,夫子也不教这些。怎么了?我做错了吗?”我抓着无恤的手,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女人绝艳的面庞。他曾经的那些女人,应该比我懂得多吧!
“你看着我,我要你记住我的话。”无恤察觉到我的气馁和悲伤,微微地抬起了我的脸,“那些婢子都是奴隶、庶民,你和她们不一样。”
“不,我和她们一样。”
“起码在我心里,你和任何人都不一样。你忘了我在山上小屋里同你说的?我要娶你,我要堂堂正正地拥有你,你会是我的妻,我孩子的母亲。我们是要行婚礼,喝合巹酒的,你怎能这样夜奔于我?”
“我……”
“这桂酒太醉人,今晚是我喝多了,不怪你。我还是和前几日一样,睡地上就好。”无恤翻身下床,我急忙扯住了他:“不,我们就这样睡吧。”
“女人,我可不是圣人。你先睡吧,我出去吹吹风。”无恤苦笑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他生气了吗?我仰面躺在床榻上,房梁上的阴影因烛火的摇动不断地变幻着。
无恤说的我何尝不知,无媒无聘奔于男子的女人,地位比侍妾还不如。可等我们回了晋国,他做了赵世子,我入了太史府,我便连夜奔于他的资格也没有了。
对赵鞅来说,他要的是一个待在太史背后处处维护赵家的神子,而世子妇的名分是要留给那些拥有强大家族后盾的女人的。就像伯鲁娶了智氏女,智颜娶了魏氏女,卿族世子娶公室女、王室女为妇也不在少数。我一个来历不明,无父无母的庶民女子,如何能做他的正妻,未来赵氏的主母?在现实面前,美梦总是要醒的,为什么连我都懂的道理,他却不懂了呢?
我转身将自己蜷缩在床榻的里侧,过了许久,当我疲累到极点时,无恤开门走了进来。他冰凉的手环上我的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从我头顶拂过。我没有动,他也没有动,我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度过了这个晚上。
三天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这一日,我和无恤沐浴更衣后,戴上方巾、穿上儒服去了端木赐在曲阜的府邸。
今日的端木赐一反平日金冠华服的装扮,木簪束发,青衿素袍加身,爽朗之余又多了几分儒士的文雅之气。在同我和无恤见礼之后,端木赐没有命人套上他那辆华丽的双骑马车,反而随我们一起步行去了孔丘在城东的居所。
第225章 孔门问学(三)
三年前,季孙氏的家主季孙肥在听了孔丘弟子冉求的劝说后,把留居在卫国的孔丘接回了鲁国,并尊他为国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国老之称只是个虚名,年近七旬的孔丘在归国后依旧没有得到鲁公的任用。所以,此后的几年里他便转而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到了兴办私学和对列国古籍的整理与编纂中。
在经过了大城中央的宫城后,我们往东又穿过了两条街道,眼见着路上背着竹简,挎着书袋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大家见到端木赐总会停下来问好见礼,因此不到两里的路,我们三人走了足有半个时辰。
“端木先生,这些人都是来听孔夫子讲学的吗?”我看着身前身后不同年龄不同装扮的人们好奇道。
“嗯,这条路上走的大都是要去学堂听讲的儒生。夫子有教无类,除去奴隶之外,贩夫走卒、野人国人只要年满十五岁都可以奉上束侑(1)拜夫子为师,研习六艺。”
“都说鲁人好学,果然名不虚传啊!”我看着前方不远处一个花白头发儒生打扮的老人不禁感叹。
端木赐从道旁的小贩手中买了几颗圆润饱满的李子笑着递给了我和无恤:“其实,这些年从宋、卫、齐三国慕名而来的学子比鲁人还要多,西北方来的秦人也不少。不过,自伯鱼离世后,夫子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如今在学堂讲学的,多是几个被夫子器重的弟子。”
“伯鱼?”我用袖子擦了擦手上的红李,大大地咬了一口。
“伯鱼是夫子的独子,夫子回鲁后一年他就得病离世了。”端木赐说到这里脸上不免有了几分哀色。
一年后就死了。我嘴里甜美可口的李肉突然就没了味道。
孔丘自被“三桓”赶出鲁国后,在外漂泊十几年,没想到他一回到鲁国就遭遇丧子之痛。
“贤弟,愚兄这里有个不情之请。”端木赐停下了脚步。
“先生但说无妨,小弟一定尽力为之。”我连忙把嘴里的李肉咽了下去。
“夫子年岁已高,平日又都是子渊在他身边随侍。他二人虽是师徒,却情如父子。伯鱼去世不久,此番子渊又病重,我怕夫子一时难以接受,还望贤弟能暂且代为隐瞒。等过些时日,子渊病好些了,再告知夫子。”
端木赐心仁,但颜回的病却很难有好转的余地了啊!
“先生放心,小弟记下了。”
“多谢贤弟。”端木赐见我应承下来,脸色方舒。他带着我和无恤往前又走了一小段黄泥路,然后抬手遥遥一指:“到了,前面就是夫子的居所。”
我顺着他的指尖望去,但见绿树环绕之中有一座青石墙,黑瓦顶的大院。
大院前停了一辆牛车,牛车旁还站着几个儒生打扮的青年。和我一样,他们每人的手里也都提着一捆用麻绳束好的肉干。
“看来有人比我们先到了。”无恤笑着转头对我说。
“这几人是半月前卫国大夫孔悝举荐到我这儿来的,待会儿他们会与你一起行拜师礼。”端木赐笑着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孔悝是孔丘的族人?”我小声地问身旁的无恤。
“不是,孔丘虽与他同氏,却不同宗。孔悝是蒯聩的外甥,卫侯的表兄,如今他在卫国颇有权势,子路就在他的采邑蒲邑为宰。”
“哦?难得有权臣推崇孔门之学了。”我轻笑一声跟无恤快步跟上了端木赐。
大院的门口,我们与四个卫国来的学子一一见了礼。
端木赐入府告禀孔丘,其余的人便都一起候在了门外。
“红云儿,我好紧张。”我盯着孔府的两扇大门,心突然开始狂跳。
“紧张什么?怕孔老爷子骂你?”无恤拉着我走到了大门的另一边。
“我家蔡夫子对孔丘极为敬仰,小时候听了太多和他有关的事,现在就要见到了,感觉好奇怪。”我长吐了一口气,转身朝着无恤道,“快帮我看看,方巾绑好了吗?衣服拉正了吗?”
“很端正了,小弟。”无恤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柔声安抚道,“你今天本就是来求学问礼的,礼节上稍微出点差错也没什么关系。”
“那你说,我昨晚列出来的问题会不会太多了?孔丘今年七十有一了,就算神志没有发昏,身体也吃不消同我讲上几个时辰吧?你说如果只能问三个,我该问哪三个啊?”
“你别想太多了,待会儿若问得不够尽兴,大可留下来多听几次课,反正入学礼你都交了。”无恤笑着指了指我手上的肉干,“而且就算孔丘如今不对弟子授课,但他门下贤人众多,若是人人都有端木赐这样的才学,你这十条肉干也算值了。”
是啊,我为什么不留下来听听孔门其他弟子的言论呢?且不论他们有没有端木赐这样的大才,就算一人只抵半个端木赐,那我也必能从中有所收获。
“好,这个主意好,等待会儿见完了孔夫子,我们就去市集多买几套儒服吧!我要留下来好好听几天课。”
“好,都依你。”无恤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转头看向府门道,“去拜师吧,孔丘出来了。”
孔丘出来了?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转过了身子。
在孔府大门的台阶上站着一个身躯高大,却微微有些驼背的白发老人。他穿了一件细葛布制的素色广袖儒服,稀疏的白发用一根紫红色的木簪子固定在头顶。也许是年老落了发的缘故,他的额头看上去比寻常人要宽大许多,他的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褶皱,两片嘴唇因为落了牙齿的缘故微微地有些内凹。如果我不看他的眼睛,那眼前的孔丘便只是个寻常的老翁。可我相信,但凡见到他的人,都无法忽视他的眼睛,那双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敏锐而细致的眼睛。他的目光没有逼人的气魄,淡淡的,却好像能看穿世间的一切。
我突然胆怯了,我不敢与他的目光相触,我怕他一眼就看穿了我心底的质疑和不诚。我忽然想起了端木赐说的话,“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今天,如果我能跨进眼前的这扇大门,如果我能与孔丘对坐论道,那么我能寻见另一扇“门”吗?那扇通往孔丘不为世人所知的,伟大精神世界的大门。
孔门尊师重教,拜师之礼亦繁复非常。
最初,由端木赐代孔丘询问众人的来意,众人各自表明求学之意。然后,孔丘自称寡德少才无以为师,于是众人再表决心。孔丘听毕,邀请众人入院。众人入院,面朝孔丘跪拜并奉上了求学之礼。孔丘回拜,收下束侑,拜师之礼方告完成。
整个过程前后足足花了半个时辰,而期间,无恤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我身旁。礼节结束后,他与孔丘见礼,并自报了高息的假名。
作为赵鞅的儿子,无恤对孔丘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抗拒,又或者说,他对孔丘所秉承的理念有一种因立场不同而产生的敌意。
我不知道眼前这个目光睿智的老人有没有察觉到他的敌意,在与无恤见过礼后,孔丘淡淡一笑就转身往院子中央的主屋走去。
“蔡拾,你非秦人?”孔丘借着手上的拐杖迈上了主屋的台阶,我见他迈步时左脚有些僵直便连忙上前搀扶了一把:“回夫子,弟子是晋人,居于新绛。”
“哦,吾一生未曾到晋,你且说说,晋与鲁有何别?”孔丘这么一问,站在台阶左右两侧的四个卫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到了我身上。
端木赐在来的路上提醒过我,他说入学后,孔丘会对每位弟子进行一次问学考察,以借此了解每个弟子的能力和品德。能力品德居上者,夫子才会教授他们高深的学问;人中之下者,夫子会另外教授适合其水平的东西。
每个入学的人自然都想学习高深的学问,我也不例外。孔丘现在问我晋鲁两国之间的差别,是已经开始考察我了吗?
我在心里认真思忖了一番,才颔首恭声回道:“禀夫子,晋人知刑,鲁人识礼,然晋国多触刑者,鲁国多逾礼者。两国俱乱,无别。”
孔丘捋着胸前长须,看着我又问:“那刑与礼,何者为重?”
“并重。”这个问题我早前就思考过无数次,因而回答得极快。孔丘听完,笑而不语,我于是接着又道:“识礼叫人知耻,明刑使人生畏,治国治民两者皆重。”
“非也。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吾以为,礼,重于刑。”孔丘说完迈步走进主屋,在面朝大门的一块蒲席上坐了下来。
以刑治民,人人只求无罪,却易失廉耻之心。以道德教化黎庶,则可使他们拥有羞耻之心,而不触刑。孔丘这话听起来倒颇有些道理,难道这就是当年他反对赵鞅铸刑鼎的原因吗?
我在心里琢磨着孔丘的话,而此时他已经将脸转向了坐在他右下方的男子:“弥止,你说说,君子何以修身?”
名叫弥止的卫人眼皮猛地向上一掀,“咕噜”一下往喉咙里咽了一大口口水:“君子者,需……需敏学,寡欲……君子……”男子的声音打着颤,席间另外三名男子也是一副战战兢兢的害怕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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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襄子问道(一)
论仁、论徳、论诗,在香烟袅袅的居室里,孔丘与众人一一问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此期间,虽然孔丘的脸上总带着慈祥和蔼的微笑,但与他几番对答之后,包括我在内的五名新弟子额头、发际都渗出了一层薄汗。不厉而威,说的便是孔丘这样的人吧!
“赐,今日学堂何人坐讲啊?”孔丘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淡淡地扫过。
“正午之前是子夏讲诗,正午之后由仲弓与弟子论政。”跪坐在墙边的端木赐抬手恭声回道。
“哦,卜商(1)亦是卫人,他与你们几个年龄相仿,对诗也颇有些见解。走吧,我们也到学堂去瞧瞧!”孔丘拾起地上的黑漆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
我起身欲上前搀扶,谁料无恤一个箭步窜到孔丘面前,抬手便是一礼:“孔夫子,鄙心中有疑,还望夫子解惑。”
屋内众人皆是一惊。
孔丘神情泰然自若,他放下拐杖,端坐下身子,对无恤回了一礼。
无恤这是怎么了?昨天晚上他还信誓旦旦地说没兴趣向孔丘求学,这会儿怎么又是一副少有的认真之态?
无恤挺身端坐在孔丘面前,一双眼睛更是不避不躲直视着孔丘:“夫子曾云,‘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2)?”
“然也。”孔夫子点头应道。
“晋人铸刑鼎,叫众民知法。夫子曾言,晋其将亡?”
“然也。”
“夫子之意,莫不是说,为君者要想一国长治,便要欺瞒愚弄国民,使其不知?不知方能不察,不察方能不乱。夫子游历列国时,常言要教化万民,莫非只是虚言?”
无恤这话一出口,我仿佛见到一把寒光四溢的青锋剑自他身上离鞘而出,剑尖直指孔丘。
“子何人?敢对夫子如此不恭!”坐在无恤左下首的一个卫人怒目圆瞪,双手撑席猛地抬起了身子。
我不知道无恤是从哪里得知了孔丘的言论,但刚刚那一句“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说的是,君主统治民众,驱使他们去做事便是了,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则没必要告诉他们。这句话很自然地让我联想到了当年晋国铸刑鼎时孔丘说的那句——“晋其亡乎!失其度矣。”
孔丘说,民众懂了刑法准则就失去了“刑不可知,威不可测”时对贵族的敬畏。这两件事连在一起看,的确会让人怀疑孔丘平日里虽然宣讲要爱民、教民,实际上,他主张的却是愚民,让民众不知、不察、不乱。
哎,也难怪那卫人会说无恤不恭。第一次拜访孔丘,他居然就拐着弯地骂孔丘虚伪。
不过,孔丘听了他的话却没有丝毫恼怒,他笑着制止了那名暴怒的卫人,转头对无恤徐徐道:“世人之智有高低上下之分,若上位者每每施政,必先家喻户晓,强迫不识字的庶人也要深晓每条政令背后的缘由和意义,那不仅没有好的效果,反而会混淆民众的耳目,迷乱他们的心思。丘以为,若想与民知,必先用礼乐教化他们,让他们懂得学习。假以时日,如果耕地的农人,伐木的樵夫都能像你一样在心中思考一国长治的方法。那丘相信,届时即使没有人告诉他们政令背后的深意,他们自己也能通晓一切,出仕论政了。”
“夫子是说,庶人只要学礼也可出仕为官,与上位者同室论政?”方才那言行激动的卫人忍不住往前挪了几步。
“然也。”孔丘捻须点头。
“那夫子为何又说晋要亡国?”无恤思忖片刻又问。
“教民识法当然不至亡国,卿族争斗不施德政才会使晋亡。当年丘有此言时,晋国正值六卿内乱,民不聊生。鼎乃国之重器,赵鞅把范宣子所著《刑书》铸在了铜鼎之上,就意味着晋国把刑法放在了礼义道德之上。执政之人不施德政反而用刑法来威胁黎庶,这才是亡国之道。”
“亡国之道?”无恤眼中的冷漠终于因为孔丘的一句话漾起了波澜。
“夫子之意是说,德治好过刑治?”我施礼问道。
“然也。”
“但弟子听闻,施政有宽猛之分。用道德礼义治国必然‘政宽’,用刑法来治国必然‘政猛’。昔日郑国子产大夫首铸刑书,使民知法度,而郑人安居乐业,且作诗来颂扬他。他离世后,大夫游吉在郑国施以德治宽政,反而使郑国匪盗横行,黎庶怨声载道。如此看来,猛政,岂非优于宽政,而刑治,优于礼治?”
“非也。”孔丘摇头笑道,“子产之政不同于六卿之政。子产大夫虽也铸刑书,但他却是以刑治辅德治。子产大夫性仁爱民,是以郑兴。若施政者不施德治,而滥用刑责,那只会动摇国之基础。”
“譬如齐国?齐君不仁又多用酷刑才致陈氏乱国?”
国之基础便是一国之民。齐国多酷刑,齐景公在位时,齐国市集之上卖假脚的人比卖鞋的人还要多。人们不缴纳赋税就会被砍去腿脚,而陈氏一族正是从那时起处处施恩于国民,以致后来公室民心相背。
“然也。”孔丘看了一眼端木赐,点头笑道,“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猛相济,政是以和。”
原来,君主施政竟有如此复杂而巧妙的道理……
孔丘的话仿佛在我心中打开了一扇未知的窗户,我不假思索又问:“夫子,前日弟子与义兄途径费邑,费邑亦盗匪猖獗,一月死于道上者二十有一。如此境况还能实行宽政,以礼治邑吗?”
“费邑之患皆由苛政而起,若欲除患,必先废止苛政。”
“夫子所指的,可是季孙氏在邑内所行的‘用田赋’?”
孔丘微微一笑。这时,在座的四个卫人便向孔丘询问起了季孙氏所颁布的用田赋。孔丘耐心解释,众人激烈讨论,只有无恤自始至终都紧蹙着眉头。他坐在孔丘面前,坐在众人之中,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我们的话。
无恤的神情,孔丘自然都看在眼里,在众人讨论的间歇处,他突然抬手对端木赐道:“赐,到架子上取《乐记》第三卷下来。”
“诺!”端木赐连忙起身,站在矮几上取来了孔丘要的书卷。
孔丘打开书卷看了一眼,复又把竹简卷好交到了无恤手上:“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你若不急着回晋,不妨留下来读读这卷书简,也许会对你有所启发。”
孔丘相邀无恤?我转头看向无恤,他讷讷地接过竹简,却久久不语。
“你兄弟二人皆是晋人,然丘这一生从未踏足晋国。当年,晋卿赵鞅曾使人聘我往晋,丘欣然而往。车至黄河,忽闻赵鞅诛杀了国内的两位贤大夫,终是调车东去,未曾入晋。你虽为布衣,却心系国政,胸有大志,你若愿意,可每日到我府中来,我们再议晋国之政。”
孔丘相邀无恤论政,众人皆露出殷羡之色。
无恤手捧书简直勾勾地看着眼前微笑的老人。
少顷,他突然放下竹简站了起来,以无比*肃穆的神情跪地俯身深深一礼:“谢夫子!”
孔丘大喜,他身子往前一倾笑着扶了无恤一把:“今日吾心甚喜。走走走,你们都随我到后院学堂去瞧瞧吧!”
“夫子,让弟子带他们去吧?您这几日头痛刚好些,还是留在屋里休息吧!”端木赐闻言连忙搀扶着孔丘站了起来。
“不用扶我,今早已经喝过药了,无妨的。”孔丘摆了摆手,拄着拐杖朝门口走去。走了两步,他突然又停了下来,转头对端木赐道:“赐,今日是卜商替我煎的药,回呢?我有两日没见到他了。”
“子渊前晚校对《易经》的时候受了点风寒,他怕把病气过给夫子就在家看书休养了。”
“哎,夜里风凉,他身子又弱。你待会儿回去的时候把我那件青色素衿的夹袍给回带去,叫他每日早些安寝,别又熬夜看书了。”
“诺,弟子记下了。”端木赐小跑两步跟上了孔丘的步伐。
孔丘的左腿似是有疾,走路时左脚脚掌落地总不如右脚踏实,膝盖也略显僵直。可尽管如此,端木赐几次三番想要搀扶着他,却都被他故意避开了。老夫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往台阶下走,端木赐的右手就这么一直空悬在他后背,时刻准备着扶住这位倔强的老人。
“明天,你也要来听学堂听宣讲?”我凑到无恤身边轻声问。
“嗯,我还有些问题想听听孔夫子的意见。”无恤看着手中的竹简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环视一圈见没人注意我们,就踮起脚在无恤耳边笑道:“红云儿,我怎么记得今天早上有个人同我说,他懒得来听孔丘那些胡乱骂人的话啊?”
无恤在我腰间拧了一把,低声笑道:“早上是早上,现在是现在。我陪你一同听学,你还不乐意了?”
“不敢不敢,你明日补上十条肉干送给夫子,再叫我一声师兄便好了。”我怕无恤再拧我,话没说完人就已经跑开了。
“好你个丫……”无恤两步就蹿到了我身边。
“嘘——”我连忙转头朝他比了一个手势,“师弟,说话要小心。”
无恤捏住自己的嘴唇冲我挑了挑眉头,我低头一笑,扯着他的袖子赶上了孔丘一群人。
备注
(1)卜商:字子夏,世称卜子,孔门十哲之一。晚年时,曾在魏国西河一带教学,开创了“西河学派”,培育了大量的思想家和文学家。法家重要代表人物李悝、兵家重要代表人物吴起都是他的弟子。
(2)“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选自《论语·泰伯》。这是一句尚有争议的句子,因为断句不同会产生不同的意思。
作者的话:大年初一在孔夫子家里过,妙!
第227章 静中生变(一)
孔丘的居所是一间两进的院子,前院是孔丘平日会客、览卷、著书的地方,而后院则被辟作了一处露天的学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学堂的周围,沿着院墙种了一排高大苍郁的松柏。在松柏的中央,一块四丈多宽的空地上长满了一种绵软细弱的圆片草。端木赐告诉我们,每天早上儒生们都会背着书袋、蒲席和干粮来这里听学,而当天负责讲学的夫子就坐在草地一旁五尺高的木质平台上。
现在,坐在高台上侃侃而谈的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眉清目秀的白衣儒生。看他的年纪和气度想来就是孔丘口中所说的那位通文善讲的卫人卜商。
此刻,卜商正与众弟子讲到卫诗《硕人》一篇。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
我一直以为这首诗只意在赞美当年卫庄公之妻庄姜的绝世美貌,但卜商对它却有自己更深层的领悟。他从诗中看到了美,也看到了礼。他的很多观点一下吸引了我,我不由自主地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之后的感觉变得更加奇妙,《硕人》一篇我明明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但此时到了博学广才的卜商口中,它忽然变得完全陌生。它就像是一块石头一直摆在我面前,多少年来我一直深信它只是一块石头。但突然有一天,一个人的话替我拨开了眼前的迷雾。我才发现,那块石头原来竟是一块熠熠生辉的金子,只是多年来我心盲眼瞎看不见它的光芒。这种茅塞顿开的感觉让我欣喜难抑。
卜商之后,端木赐又同我们讲了卫诗《淇奥》,孔夫子今日兴致大好,也拄着拐杖坐上了高台同我们讲起了秦诗《黄鸟》。
提问,探讨,争辩,不同的思想在我周围的空气中不断碰撞。我像是一块干涸了许久的麦田突然迎来了一场甘霖。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心,我敞开自己所有的感知迎接一次又一次的惊喜。
正当众人由《黄鸟》一诗讨论到殉葬之礼时,一个身穿褐色深衣,头戴玄色高冠的男子冷不丁的从前院飞奔了进来。
“夫子——夫子——”男子提着深衣的下摆,大叫着从我们身边经过,直奔高台而去。
这是什么人,怎么会在孔府里大叫大嚷呢?
“红云儿,你认识他吗?”我看了眼男子的背影转头问无恤。
“是季孙氏总管冉雍。”无恤面色一凛沉声回道。
冉雍?这个人,我倒是早有耳闻。听说,他和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冉求都是孔丘门下贤才,如今二人又都在季孙氏手下为官。今天,他这样不顾君子之仪急匆匆地来找孔丘,莫非是鲁国发生什么大事了?
我看了无恤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往孔夫子所在的高台走去。
“雍,君子应持重徐行,你这样大呼小叫成何体统!”高台上,孔丘拿起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锤。
“夫子……雍鲁莽,请夫子,恕罪!”冉雍气喘吁吁地奔上高台俯身一拜。
“你素日稳重有礼,今日何故如此惊慌?”孔丘面色一舒,缓声问道。
“夫子,齐国出事了!齐相陈恒弑君了!”冉雍挺身看着孔丘高声痛呼。
“陈氏弑君了!”
“公子阳生才做了四年的齐君居然又被杀了!”
“大逆不道啊……”
“齐国两代国君都被臣下杀了,这礼法何在啊?”
…………
冉雍的一句话让院子里的四十几名儒生一下炸开了锅。
我不顾身旁无恤的阻拦,几步窜上了高台:“冉先生,你说什么?陈恒杀了齐侯?什么时候?在哪里?”
冉雍看了我一眼,转头对孔丘道:“齐相阚止出逃时误入陈氏采邑,在郭门被陈氏追兵所杀。齐侯与君夫人在逃往北地的路上也被陈恒的人擒获,双双罹难了。”
阚止死了!齐侯和鲁姬也死了!那护送他们的于安呢?张孟谈呢?冉雍的话如一计惊雷落在我耳边。
“仲弓,此事你是从何知晓的?”端木赐一把扶起了地上的冉雍。
“齐夫人是季孙大夫的胞妹,这消息是季孙大夫在临淄的亲信跑死了三匹快马刚刚送到季孙府的。”冉雍反抓住端木赐的手急声道。
鲁姬是季孙肥的妹妹,冉雍是季孙家的总管,那他的消息是真的!!
可是齐侯他们不是去了高宛城吗?高大夫不是派了人马去接应了吗?为什么他们还会落在陈恒手里?
我转头望向无恤,他的脸亦是煞白一片。
“夫子,夫子你要去哪里?”在我心绪大乱之时,端木赐焦急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我一回头,只见孔丘一把拂开了端木赐和冉雍的手,拄着拐杖往台阶下走去。
“夫子,你慢些走!”端木赐和冉雍连忙提裳一左一右地跟着孔丘往高台下走去。
“夫子,草滑,你……”端木赐话音未落,就见孔丘左脚一个趔趄,整个人猛地往后倒去。
“夫子——”众人大惊失色,草地中央的四十几个弟子全都奔了上来。
我眼看着白发苍苍的孔丘就这样一下翻倒在地,心中大震连忙从台子上跳了下去。
“夫子,你怎么样?哪里摔到了?”我拨开人群蹲在孔丘身边急声问道。
老人最忌摔跤,很多人一摔就再也没有起来。
“没事,扶我起来。”孔丘坐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和冠帽后把手递给了端木赐。
“夫子,你先等一下,让弟子替你瞧瞧。”我见孔丘要起身,赶忙按住了他。
“对对对,子黯通医理,让他先替您瞧瞧。”端木赐握着孔丘手臂急切地看向我:“子黯,你快看看,夫子怎么样了?”
“夫子,你若觉得哪里痛,就说一声。”我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绪,仔细地检查起孔丘的伤势来。
“夫子,君子持重徐行,您刚骂过我,怎么自己倒忘了呢!您这么急是要去哪里啊?”冉雍搓揉着孔丘左腿的膝盖,哽咽道。
“雍,替我备下礼服玄冠,我要进宫觐见君上!”孔丘挥袖拂开我,伸手接过一名弟子递上来的拐杖强撑着站了起来。
“夫子,明日再去吧!身子要紧啊!”端木赐和冉雍异口同声道。
“事有轻重缓急之分,臣弑君,子弑父,天下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吗!”孔丘看了端木赐一眼,拄着拐杖艰难地迈开了步子。站在他身前的四十几个弟子顷刻间如流水一般向两边分开,这个倔强的老人就这样弯着着腰背,一步步地朝前走去。
作者按:古人有名,有字。端木赐,字子贡;颜回,字子渊;卜商,字子夏;冉雍,字仲弓。孔子称呼弟子直呼其名,师兄弟之间是平辈,故称字。
孔丘走了,端木赐和冉雍也走了,众人的身影一个个在我眼前消失。
“走吧,我们也回去吧!”无恤走上前轻轻地握住了我的肩膀。
“红云儿,齐侯和鲁姬怎么会被陈恒杀了呢?陈恒的一千府军不是已经被阚止引开了吗?从山谷到高宛城只有三天的路程,高大夫又答应要派兵来迎,即使阚止在郭门被杀,陈恒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到高宛城啊?于安,张先生,他们……”我拽着无恤胸前的衣襟,越说越焦急。
“你先别慌,先冷静下来。”无恤的眼神已恢复沉静,他看着我,待到我的呼吸渐渐平稳,才道,“陈氏一族除了陈恒之外,在朝的还有几个身居高位的大夫,他们手中也有自己的兵马,擒住齐侯的也许并不是陈恒本人。”
“可是去高宛城的路线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即使陈氏在临淄还有兵马,可等他们调兵来追,齐侯和于安他们应该早就和高大夫会合了啊?高大夫呢?他也没给你传信吗?”
“没有,我已经问过阿鱼了,在我们来之前,高大哥那边也没有消息。”无恤目光一黯,讷讷地松开了握在我肩上的手,“是我太低估陈恒了,我原以为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现在看来,高宛城那边一定出了差错。”
“齐侯死了,齐夫人死了,那护送他们的人……”我想起出逃齐宫的那一日,想起狂风暴雨中艰难求生的那一夜,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好了,先别想了。我们现在只凭冉雍一句话也推断不出什么。走吧,我们还是先回去,过后再从长计议。”
“不行,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于安和张先生过几天也许就平安回来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会让四儿误会的,我不能见她。”四儿的眼睛会看穿我,无论我装得有多好,她一眼就会看到我心底的不安、自责和痛苦。
“是啊,四儿和董舒……”无恤仰头长出了一口气,“好吧,四儿那边我先替你瞒着。你今日想办法留在这里也好,孔丘此番朝见鲁公一定是想请求鲁公出兵讨伐陈恒。你在这里等他回来,看看结果如何吧?”
“嗯。”我哽咽着点了点头,“红云儿,对不起。”
“不要再说这三个字了。你要记得我说过的,是争斗就必定会有输赢,是战争就必定会有牺牲。这件事不管到最后会是什么结局,都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
第228章 静中生变(二)
不,是我的错,是我低估了敌人,高估了自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那晚若乖乖随他出宫,这一切就不会发生。现在阚止死了,齐侯死了,高氏一族杳无音讯,我们在齐国所经历的一切磨难,我们在齐国所付出的一切努力,而今都化成了泡影。剑士夷、剑士顿,还有那些死在逃亡路上的暗士们,他们的血,他们的牺牲都已付诸东流。如今,这场争斗难道还要再搭上于安和张孟谈的性命吗?如果他们两个真的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四儿,对得起无恤……
刚刚在高台之上,我分明从无恤的嘴巴里听到了孟谈两字。张孟谈对他而言,绝不只是一个普通的谋臣。他们是朋友,更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以于安的身手也许还有机会从陈氏手中逃脱,可张孟谈是个文士,如果齐侯和鲁姬都被擒了,那他逃得掉吗?
“哎,你不要想太多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无恤握了握我的手,扬起嘴角扯出了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
“你要怎么做?我能帮你什么?”
“我要先想办法确定孟谈和董舒的情况。如果他们逃脱了,我就派人去齐国接应他们。如果他们被陈恒所擒,我就要尽快想办法救他们出来。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想办法待在这里,一旦鲁公同意出兵伐齐就尽快通知我,这对我们依旧有利。”
“好,如果你有了他们两个的消息也早点告诉我。”
“嗯,你等我的消息。”无恤揽过我的肩重重一抱,而后快步离开了后院。
无恤走后,我一个人在后院的高台上坐了许久。在齐国发生的一切一幕幕地在我眼前闪现,我尝试着想要从它们当中找到齐侯和鲁姬被杀的线索,但纷繁的思绪在我脑中越缠越乱,最终成了一团理不清,剪不断的乱麻。
呃,不能再想了。现在确定鲁公会不会出兵齐国才是我最该做的事。如果孔丘真的能说服鲁公,那我们之前做的努力也许并没有白费。
抛开繁乱的思绪,我又回到了孔府前院。在主屋门前的空地上,孔丘的一众弟子全都围在一起,他们群情激愤,所有人都在议论着陈恒弑君的事。
我在人群中发现了端木赐,便费力挤了进去:“师兄,夫子进宫去了吗?”
端木赐与身边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儒生交待了两句之后,转身对我说:“还没有,为示慎重,夫子要沐浴更衣换上朝服后再入宫面君。”
我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心中暗道,陈恒弑君之事与鲁国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鲁公又是个唯唯诺诺没有主见的君主,就算孔丘如何慎重其事,他恐怕也很难像孔丘期待的那样,效仿几百年前的贤君为了礼法和道义出兵。其实,若想鲁国出兵伐齐,倒不如去找季孙肥。一来,鲁姬是他的胞妹,二来,鲁国的军政大权本就在他手上。想到这里,我便转头对身旁的端木赐道:“师兄,夫子此番进宫是想请鲁公出兵讨逆的吧?”
“嗯,夫子之前为了陈氏逼宫之事已经写过好几份书函请求君上出兵了。”
“鲁公没答应?”
端木赐摇了摇头,轻叹道:“出兵需动用季孙大夫手中的军队,季孙大夫以军赋不足驳了夫子的请求。”
“这回遇难的齐夫人是季孙大夫的胞妹,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鲁国出兵既然动用的是他手中的军队,那夫子今日为何不直接去找季孙大夫呢?”
端木赐闻言眉头一蹙,扯着我的衣袖把我从众儒生中间拉了出来:“子黯,你知道夫子为什么要去求鲁公发兵伐齐吗?”
“知道,因为臣下弑君,有悖礼法。”
“那如果季孙大夫取代国君决定出兵伐齐的决定,那他的行为与陈恒又有什么差别呢?”端木赐极严肃地看着我。
是啊,孔丘如此气愤是因为陈恒藐视君权破坏了礼法,如果此事由季孙肥出面发兵伐齐,那讨逆之事本身也违背了礼法。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抬手礼道:“是子黯思虑不周,谢师兄教诲。”
“你今日才拜师入门,一时不理解夫子的想法也不是什么大错。以后多听多学自然就知道了。”端木赐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道,“大家待会儿都要陪夫子一道去宫城,你也一起来吗?”
“大家都要进宫面君吗?”我心中一突,当日在黄池我曾同史墨一道觐见过鲁公,他万一认出我怎么办?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鲁国的宫城不许庶民入内,端木赐所说的一道去公宫,也不过是大家送孔夫子走这一程。
沐浴更衣之后,束发戴冠,身穿朝服的孔丘在众弟子的簇拥下乘上了轺车。他神情肃穆,腰板挺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无法将此刻的他和那个摔下台阶,满心郁愤的老人联系起来。
轺车载着一脸庄重的孔丘缓缓地朝宫城驶去,四十几个儒生注视着孔丘的背影紧紧跟随。
从大路两旁经过的人们纷纷向我们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他们中,有的人驻足观望,有的人交头接耳,几个光着上身赤着脚的小泼皮许是觉得这么多儒生一起列队而行很有趣,便也嘻闹着勾肩搭背,大摇大摆地走在队伍一旁。
“师兄,你说鲁国若与齐国开战,鲁国能赢吗?”我走在端木赐身旁小声地问道。
“战有义与不义之分,行义者必能立胜地。”端木赐看着轺车上的孔丘沉声回道。
行义者必能立于胜地?我看着他坚定的面容,心中却产生了一丝怀疑。鲁国和齐国打仗一直败多胜少,再加上鲁地这两年连遇天灾,军备粮草必然紧缺。而反观齐国一方,陈恒半月前就已经在各地下了征兵令,现在他恐怕已经集结军队严阵以待了。鲁公若想在这时凭借一国之力讨伐陈恒,仅凭一个“义”字恐难有胜算。除非,鲁国能得他国援助。
“师兄,你说如果鲁国出兵讨逆,会不会有他国愿意派兵相援?”
“自然会有。如今天下各国君主多受臣下制约,此番若能诛杀齐国陈氏,对他们国中的乱臣贼子也会有所震慑。”
“可南方的楚国和西方的秦国距离齐国太远,吴越两国又相互纠缠无暇分身,剩下有实力能援助鲁国就只有晋国和宋国了。不过我听说,宋国如今也在打仗。”
“哦?天下局势你倒是看得很清啊!”端木赐抬手一捋长须,轻笑着问道,“子黯,你是晋人,依你看,晋国可会出兵相援?”
我低头思忖一番郑重回道:“鲁国若愿意与晋结盟,晋国自然不会拒绝。”
我与无恤早前千辛万苦想要促成齐晋结盟,无非是想阻止齐国干预明年晋卫两国的战争。现在,齐鲁两国如果开战,那么这两国自晋国六卿之乱后结成的联盟便断了。鲁国会重新回到晋国的怀抱,而一时间失去了国君和两相的齐国也将无力再与晋国争霸。明年秋天,赵鞅如果能借蒯聩之手把卫国也揽进晋国的羽翼,那么晋国的霸业便指日可待!所以,只要鲁国愿意结盟,晋国绝对没有理由会拒绝出兵。
端木赐听了我的话却久久不语,他看向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虚,遂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师兄,我说得不对吗?”
端木赐摇了摇头,轻叹道:“子黯,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识,实在难得。只可惜,你心中功利之心太重,恐难领悟夫子之道了。”
悟道?我虽然自小跟随蔡夫子学习周礼,学习孔门之道,但我心中却无半分卫道之心。端木赐说,战有义与不义之分。可在我的心中,战却只有利与不利之分。孔丘劝鲁公出兵是为了“义”,而我希望鲁公出兵却依旧只为了“利”。我知道端木赐说的是实话,但这种被人揭开外皮直接触摸到内心的感觉却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反驳:“师兄,你怎知我心中唯有‘利’字?”
端木赐看了我半晌,拉着我退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子黯,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派人在秦地寻访你吗?”他问。
“师兄是想邀我拜在夫子门下。”
“嗯,当年你对我买奴舍金之事的见解,让我误以为你能成为第二个子渊。夫子年老,子渊病重,《春秋》一书需要找到一个能领悟夫子之道的人续写下去。只可惜如今看来,你不像子渊,却更像当年的我。”
我看着端木赐眉头紧蹙,一脸惋惜的样子不禁笑道:“师兄,子黯自小便仰慕你出使五国的风采,如果将来能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子黯已经很满足了。”
“不,你才十五岁,你该有更高远的追求。子黯,你很聪明,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达成目的的方法。无论是找季孙大夫出兵,还是让鲁国与晋国结盟,你说的话都是解决问题最快的办法。但是,你和当年的我一样,在达到目的过程中,却忽略掉了很多更重要的东西。当年艾陵一战,是我的罪,不是我的功。”端木赐看着我语重心长道。
“师兄,那什么是更高远的追求?像你这样闻达诸侯,难道还不够吗?夫子一生落寞,郁郁不得志。颜夫子贫苦度日,未老先衰。难道,你希望我将来和他们一样?”
“你现在还小,等今日之事完结后,我再找机会引你与夫子深谈。只要你留在夫子身边,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话。”
留在夫子身边……不,我没有时间了。于安和张孟谈生死未卜,今日之后我恐怕就要离开孔府,随无恤启程回晋了。明年秋天的卫国之战,我们只可赢,不可输!
第229章 礼乐之殁(一)
鲁国的宫城比起新绛城和临淄城的两座公宫,规模小了许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与其他两城不同,鲁国宫城的殿基建在高于地面的岩石之上,因而黑褐色的城墙和城门两侧的石阙显得格外高大威严。
孔丘在宫门前下了车,端木赐和冉雍一左一右随他一起进了宫门。其他包括我在内的四十几个儒生便在宫门外的空地上跪坐了下来。
七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临近正午时分,干燥的地面上蒸腾起了一层不断晃动的热气。儒生们个个汗如雨下,坐在我左前方的两个男子,因为身量较其他人胖一些,整件儒服都已经被汗水浸透湿答答地粘在后背上。
孔丘入宫已有一个多时辰,宫门处依旧没有他的身影。众人在酷热的折磨下渐渐地变得有些焦躁,人群中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地说起话来。
“师兄,你说夫子为什么还不出来啊?”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凑到一个头戴素色方巾的儒生旁边小声问道
“不知道啊,君上该不会又像上次那样躲起来不见夫子吧?”
“哎,我可听说齐国陈氏这两天又送了一批女乐入宫,君上他不会……”坐在我身前的胖儒生也忍不住加入了谈话。
“你从哪听来的?陈氏派人来我们曲阜了?”那身材瘦小的男子连忙把身子挨了过去。
胖儒生用袖子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神秘兮兮地说:“不止宫里有,我父亲说,季孙大夫家里陈氏也派人送了大礼,而且送礼的还是陈恒的亲信。”
“送礼有什么用!遭难的齐夫人可是季孙大夫的胞妹,只要君上同意了夫子的请求,还怕季孙大夫不同意吗?”
儒生之中小声议论的人越来越多,我擦了一把额头的汗,不由苦笑了一声。
好一个办事周全的陈恒啊!
宫变之后,他就派人马不停蹄地向齐国各地下达征兵令。如今组好了军队,他又派人送礼到鲁国贿赂鲁公和季孙氏。像他这样软硬兼施,双管齐下,鲁公和季孙氏恐怕都不会再为了道义向齐国开战了。
如果鲁公不举“义”旗,如果鲁国还站在齐国一边,那我和无恤之前关于晋鲁结盟的设想就又成了一场可笑的白日梦。为什么?为什么陈恒总有办法打乱我们每一步的计划!
我们和陈恒在齐国的争斗已经输得彻彻底底。明年秋天,在卫国的原野上势必还有一场更艰难的战争在等着我们。到那时,我们还要牺牲掉多少人?到那时,我们真的能从陈恒手里赢到卫国吗?赢到卫国之后呢,齐晋之间的争霸会就此停歇吗?
不,这将是一场永远不会停止的战争。
齐侯的死也许只是一个开头,之后的血战,我们谁都躲不开,逃不掉……
夏日炎炎,酷暑难耐,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感却生生扼住了我的喉咙。
就在这时,儒生中突然有一人站了起来,他指着宫门冲我们大声喊道:“快看!夫子他们出来了!”
我精神一震连忙举头望去,只见两扇高耸的宫门中央,一身青衿儒服的端木赐正艰难地背着孔丘朝我们走来。
这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老人最终也倒下了吗?刚刚入宫时他的腿上明明有伤,可他的脚步却异常得沉着坚定。但现在,他见了鲁公,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却这样倒下了。看来,鲁国是不可能出兵齐国了,晋鲁结盟之事也彻底无望了。
我闭目长叹一声,随几个儒生一起迎了上去。
宫门前,卜商第一个冲了上去。他扶着孔丘的背焦急地询问着端木赐:“师兄,夫子怎么了?你们见到君上了吗,君上他怎么说?”
“夫子在殿外等了一个多时辰,脚伤加重又中了暑气,刚刚出来的时候在台阶上险些又跌了一跤。”端木赐蹲下身子把背上脸色惨白,双目紧闭的孔丘往上耸了耸。
“那齐国的事,君上怎么说?”卜商小心翼翼地在端木赐身后托着孔丘。
“君上说鲁是小国,齐是大国,鲁国不能对齐作战,而且出兵的事他管不了。”
“征伐兵戎之事,君上管不了,还有谁能管?莫非——君上让夫子自己去找季孙大夫?”卜商惊愕道。
端木赐轻叹一声点了点头,一路背着孔丘走到了轺车旁。
这时,在宫门外等待了许久的儒生们全都拥了上来。
“夫子,你怎么样了?”
“师兄,君上怎么说?”
“夫子,君上真的收了陈氏的女乐吗?”
“夫子……”
儒生们你一言我一语,所有人都激动异常。
我原以为孔丘已经昏睡了过去,但当儒生们高唤“夫子”时,他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趴在端木赐背上,无声地注视着他身边一张张年轻而激动的脸庞。他看着他们,他的眼睑突然开始不住地颤抖,他扶在端木赐肩膀上双手越握越紧。当我的视线和他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时,我分明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声的歉疚和深沉的痛楚。
“夫子,我们先回家吧?”端木赐微微侧头,声音哽咽而沙哑。
孔丘依旧沉默,他抬起头痴痴地望向宫城高耸的城墙。
“夫子回去吧……”冉雍紧紧地抓住了孔丘的手,“君上今天也许还没听懂夫子的话,明天我和子贡再来一次,只要君上明白了夫子的意思,他一定会同意出兵的。”
孔丘缓缓地转过头,他看着冉雍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示意端木赐将他放在了地上。
他站直了身子后便一个人颤巍巍地穿过人群朝宫城的左边走去。他的左腿几乎不能落地,他的每一步都迈得极小,大家不敢去阻拦他,只能不明所以地默默跟在他身后。
孔丘走到了宫城的一角后,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两手高抬朝着大城的东南方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这是做什么?他在朝谁行礼?
我心中惊疑,努力往前挤了两步,顺着孔丘跪拜的方向遥遥望去,鲁国的宗庙,那供奉着鲁国历代君主亡灵的巍峨庙堂就这样映入了我的眼帘。
孔丘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对着鲁国公室的庙堂行了叩拜大礼,看着他伏在地上长拜不起的身影,我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他此刻内心的痛苦,也许不是因为鲁公拒绝了他,而是因为他终于认识到,他再也无力维护君主,再也无法归政君主了吧!
鲁公因为忌惮季孙氏的权威,已经放弃了君主的尊严,而他作为“礼”的支持者,对此却无能为力。
“夫子……”冉雍跪在孔丘身旁小声劝道,“让弟子扶您起来吧!天热,地火伤身啊!”
“雍啊,我们走吧!”孔丘的背微微一动,冉雍连忙跪直了身子去扶他,端木赐也几步走到了孔丘另一边。可就在孔丘预备起身之时,他的身子却猛地往下一坠。
“夫子——”
孔丘晕厥了过去,宫门前一片混乱……
混乱中,孔丘被人抬上了轺车,端木赐带着我报给他的药名朝西城飞奔而去,冉雍指挥着众儒生为轺车让出了一条道路。我坐在轺车上照看着孔丘,卜商一拎缰绳,大喝一声,驱车朝孔府方向疾驰而去。
在我们最终到达孔府时,孔丘左边的小腿已经肿得比右边的足足大了一圈。入府不到半刻,他又沉沉地发起了高烧。
卜商急得在厢房里不住地来回踱步:“端木师兄和冉师兄都还没回来,府里也只剩下几包治头痛的草药。子黯,这可怎么办?夫子怎么突然就烧上了呢?”
“师兄,你先别急。”我伸手探了探孔丘的额头,手底下炙热的温度让我不由皱起了双眉,“师兄,我现在出去替夫子采点降烧的草药,你去打桶井水,用湿布替夫子擦擦身子。”
“这个时候擦身子?”卜商停下脚步,一脸愕然地看着我。
“嗯,夫子年岁大了,这个时候发高热对他来说很危险,我们必须赶紧想办法帮他把热度降下来。”床榻上的孔丘已经蜷缩起了手脚,整个人不住地发颤,我见状急忙掀开了他身上的薄被。
“子黯,夫子已经冷得发抖,你这是要做什么?”卜商见我还要扯开孔丘的衣领,连忙抓住了我的手。
“师兄,夫子这是因为发热而抽搐,不是因为冷。我是医师,你要听我的。”我抽出被卜商紧握的手,迅速地取下孔丘头上的玄冠,而后又从房间的箱子里找了一件轻薄的麻布单衣交给了卜商,“师兄,夫子身上的礼服太厚重,你待会儿替夫子擦完身子后就帮他换上这件衣服吧!”
“你真的是医师?”卜商接过单衣,狐疑地看着我。
“我即是巫士,也医师。我懂的诗,也许比你少,但我懂的药一定不输给曲阜城里任何一个医师。”我看着卜商诚恳道。
卜商凝视着我的眼睛,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好,我信你。只是这曲阜城里无山无林,你要到哪里采药?”
“来的路上我瞧见道旁有几亩良田,这个季节田埂上会长一种退热的草药,我先采几株回来应应急,等端木师兄回来了让他再去买退烧的草药。”
“好,后院有藤筥我去给你拿。”卜商拔腿就往外跑。
我一把拽住了他的手:“不用了,师兄赶紧打水替夫子擦身子散热吧!我很快就回来。”我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孔夫子转身飞奔了出去。这个年纪的老人就如同冬日瓦片上的白霜,太阳一晒,说没便没了。我虽不能像端木赐说的那样一直留在他身边帮他编著《春秋》,但我总要想法子保住他的命。
第230章 礼乐之殁(二)
我拎着藤筥打开了孔府的大门,可还没等我跨出门槛就意外地发现,孔府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埋头哭泣的少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哥,你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你怎么了?”那少年把头深埋在膝盖里,瘦小的肩膀不住地上下抖动。虽然他像是很努力地在克制着自己的哭声,但他的呜咽声却带着无法抑制的痛苦钻到了我的耳朵里。
少年听到我的声音慢慢地把头从膝盖上抬了起来。
红肿的眼皮,苍白的面庞,尽管他此刻涕泪横流的样子和我记忆中的相去甚远,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是颜回的儿子——颜歆。
“颜歆!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我放下手里的藤筥把台阶上的少年拉了起来。
“医师,医师,我父亲他……”少年看着我泣不成声。
“你先别哭,你好好告诉我,颜夫子怎么了?他又晕过去了吗?”我扯起袖口替少年擦了擦眼泪。
少年忍住眼泪,抽泣道:“医林说父亲不行了,父亲要走了。阿娘叫我来请夫子,父亲走前想见见夫子……”
少年的眼泪如泉水一般从他的眼眶中流淌而出,我看着他涕泪横流的脸,想起陋室之中正值盛年却满头白发,奄奄一息的颜回,不由心中大恸。
颜回撑不住了吗?他要走了吗……他这一生不管贫富荣辱都不离不弃地跟随在孔丘身后,现在他却要先走了吗?
“颜歆,你父亲的药汤和药粥他都有在吃吗?医林是怎么说的?先别哭,你好好同我说。”我蹲在少年面前,不停地擦拭着他夺眶而出的眼泪。
“父亲昨天都好了,能下床了。端木伯伯派人送了肉来,父亲以前都不收的,可他昨天也吃了。他说他好了,他说他还有半卷书简没写完,想趁精神好的时候写完它……可他到了半夜就不行了……都是我的错,我该拦着他的,都是我的错……”少年话没说完就一下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大哭起来。
为什么还要写书呢,为什么还要熬夜呢,他只剩了那最后一口气,为什么还要这样固执呢……
台阶上的少年把自己缩成一团,我看着他瘦小的背脊,眼睛一阵阵地发酸。
“颜歆,这不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揽过少年的脑袋,轻轻地抚着他干瘦嶙峋的后背。
“医师,你认识夫子吗?阿娘说见夫子的时候不能哭,我怕我忍不住,你能帮我请夫子出来吗?”少年抬起头用袖口拼命地擦着眼泪。
让孔丘去见颜回最后一面……我面对少年的哀求一下呆住了。
“医师?”少年扯了扯我的衣袖。
“颜歆,我……夫子他……”我看着少年红肿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子黯?你怎么在这里?夫子呢?”这时,端木赐驾着马车恰好到了孔府大门前。
“师兄,夫子一回来就发高热了,我正打算出去采些降热的草药来。”我连忙放开颜歆,从端木赐手中接过了一只装满草药的竹筐。
“夫子发高热了!走,快带我去看看!”端木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急匆匆就地往府里走。
“师兄,你先等一下!阿歆有话要同你说……”我一把拉住了端木赐。
“阿歆?你怎么来了!”端木赐这才发现了蹲在台阶上的颜歆。
“端木伯伯,我来找夫子,父亲不行了,他有些话要同夫子说。”颜歆强忍住哭声,抽噎着说道。
“你说什么?你父亲他……”端木赐的脸刹时僵住了,他直瞪瞪地看着颜歆,半天没有反应。
“医林说,父亲最迟熬不过今晚了,所以阿娘叫我来请夫子……父亲从今天早上起就一直在念着夫子,端木伯伯,你让夫子去看一眼父亲吧!”
“子黯,夫子他现在?”端木赐讷讷地把头转向了我。
我知道他此刻内心的煎熬,但孔丘已经七十有一,如今他腿疾发作,且高热不散。这时,莫说让他去送颜回最后一程,便是告诉他颜回病危的消息,恐怕他的身体都难以承受。
我没有说话,端木赐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子抓住了颜歆的手臂:“阿歆,夫子病了,去不了了,让伯伯先送你回家好吗?”
颜歆睁着他又红又肿的眼睛看了一眼端木赐,又看了一眼我,突然,极大力地挣开端木赐,不管不顾地冲进了院子。
“阿歆——”端木赐和我大惊失色,连忙转身去追他。
“夫子——夫子——”颜歆哭喊着闯进了孔丘的寝居。
“阿歆,不要惊扰了夫子!”端木赐大骇,他奔进门冲着颜歆高声喝道。
“师兄,阿歆,你们怎么了?子黯,你把药采回来了?”卜商放下手中的湿布一脸疑惑地站了起来。
“阿歆,夫子病得很重,你不能吓到他,你父亲如果知道你惊扰了夫子,他一定会不高兴的。”端木赐走到颜歆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走吧,跟伯伯回去,你父亲还在家里等着你。”
“我不能一个人回去!夫子,夫子,你醒醒……”少年看着床榻上苍老衰弱、满脸痛色的孔丘泪如雨下。
“阿歆,是阿歆吗?”这时,床榻上的孔丘忽然幽幽地醒了过来,他艰难地转过脑袋,颤抖着朝颜歆伸出了手。
“夫子,是我……夫子,你怎么了?”颜歆挣开端木赐,几步跑上前一把抓住了孔丘的手。
“夫子老了,爱生病了,你别哭。”孔丘抬手抚了抚颜歆的小脸,笑容虚弱无力,“你今天怎么来了,你父亲的病可好些了?”
“夫子,是子渊打发阿歆来看你的。”端木赐连忙走到孔丘塌前,跪在了颜歆身旁。
“哦,阿歆啊,一会儿回去可别同你父亲说我病了,他知道了又要操心。”孔丘长叹一声,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条帕子,“快把眼泪擦擦,别叫你父亲看出来了,夫子今天累了,明天就会好的……”
颜歆的手紧紧地抓着那方手帕,他想说话,可他的嘴张了好几次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来。最后,他突然一个扑身紧紧地搂住了床榻上的孔丘:“夫子,你快好起来,夫子你快点好起来啊……”少年抱着孔丘失声痛哭。
孔丘病得沉重,在颜歆扑上来前,他已经半合上眼睛几欲昏睡。但少年这一抱又让他醒了过来,他抚着颜歆的脑袋,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阿歆,告诉夫子,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夫子,你不能起来。”立在床榻一旁的卜商一把扶住了孔丘。
卜商话音未落,颜歆已经松开了环抱着孔丘的手,挺身站了起来。他含泪怔怔地看着床榻上的孔丘,而后转身默默地把手递给了身旁的端木赐:“端木伯伯,送我回家吧!父亲,一定在等着我……”
端木赐愣住了,他抬头看着少年的脸,有眼泪顺着他的眼角倏然滑落。
“好孩子,走,伯伯送你回家见你父亲……”
端木赐牵着颜歆的手走了,我站在府门口看着晚霞中渐行渐远的两个身影,不禁落下泪来。
以后的以后,当有人翻开那些竹简,当有人读到颜回用生命写下的一字一句时,他们会记得他,记得他二十九岁便生的白发,记得他贫苦却执着求道的一生。
颜夫子,一路走好……
颜歆走后的这一晚,我留在了孔府。
孔丘喝了药便睡了,而卜商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换一桶新水为他擦身。到了后半夜,孔丘脸上的潮红终于退了,身子也不再打颤。疲累至极的卜商这才靠着墙壁打起盹来。我无心睡眠,便端着油灯到孔丘的书架上寻了几卷书简。
天下诸国各有各的史书,晋之史名《乘》,楚之史名《梼杌》,鲁之史名《鲁春秋》。孔丘所作《春秋》便修自《鲁春秋》。修史,乃太史之责。孔丘并非史官,却耗尽心力修订了《春秋》,这让我敬佩无比。
修史从来就不是一件讨好的事,在这样的乱世,秉笔直书的结果,往往是要掉脑袋的。
齐宫地底下的那条暗道,是当年齐庄公为了私通齐相崔杼之妻棠姜而秘密挖建,而他最终也因此死在了崔杼手里。旁人听来这只是一桩香艳的宫闱秘事,但在太史府帮忙修订晋史的那段时间里,史墨却告诉了我一个由此事引发的关于史官气节的故事。
崔杼弑君后要求齐国太史以病逝之由来记录庄公之死,太史伯不从,崔杼一气之下便杀了他。太史伯死后,他的大弟仲继任太史之位。崔杼威胁太史仲,太史仲却不为所动依旧直书“崔杼弑君”,然后他也死了。三弟叔继任后不畏强权秉承了两位兄长的遗志,很快他也被崔杼所杀。
崔杼一口气杀了三位太史,待到第四位太史季继任时,崔杼以为他会惧怕,结果已经死了三位兄长的太史季却依旧不肯屈服。最后,崔杼手软了,他最终让这位太史季在齐史上记下了自己的“弑君”之罪。
崔杼杀史是因为他害怕在史册下留下罪名,他杀君是事实,可他却怕后人因此而指责他,唾骂他。所以,在天下人不解孔丘为何要修《春秋》时,史墨却早已明白,仲尼作《春秋》为使天下乱臣贼子惧。
第231章 礼乐之殁(三)
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我阅览了一卷《春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孔丘用笔之精,让我惊叹万分。书中仅记录死亡,便有“弑”、“杀”、“薨”、“卒”等不同字眼。初看时不在意,越往后看却发现书上句句有深意,字字含褒贬。一卷史书写成这样,难怪要累死帮他修书的颜回。
《春秋》之后,我又翻阅了其他几卷书简。卜商梦中醒来,见我秉烛夜读便也靠了上来。
我们静静地看书,小声地讨论,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
鸡鸣之声后,东方微露鱼肚白。
床榻上,孔丘依旧熟睡。我煎好了药汤后便倚在孔府的大门前,出神地望着眼前这一条野草夹道的黄泥小路。新一日的太阳从路的尽头冉冉升起,一个个挎着书袋,背着蒲席的儒生陆陆续续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鲁人、齐人、宋人、卫人、楚人、秦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他们中有人不远千山万水只为了踏上眼前这条道路,走进我身边的这扇门。
我在孔府一连住了三日,每天清晨我都会倚在门边默默地注视着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学子。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颜回不舍性命的执着,领悟了孔丘编著六经背后的意义。
颜回死了,在颜歆走后的那天晚上,他等不及见他年迈的夫子最后一面就匆匆地离开了人世。这几日,冉雍、冉求几个人都在颜家帮忙料理颜回的后事。而孔丘这里,端木赐还在努力同他隐瞒颜回的死讯。但我却隐约觉得,床榻上的老人早已察觉到了什么。今日,他在喝药的时候又一次和我提起了颜回。他说,他昨夜梦见了颜回,颜回就站在颜家的巷子口等着他。所以,他要去见他。
孔丘心意坚决便没有人能拦得住他,端木赐百般劝说无果后,只得亲自驾车送他去了颜家。
颜回年不足二十就随侍孔丘。此后,无论孔丘受到多少人的质疑,经历怎样的失意落魄,他都始终坚信着孔丘的理念和理想。这一回,颜回的死会给年迈病重的孔丘带来怎样的冲击,大家心里都非常清楚。
打水、生火、煎药,为了应付孔丘回府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混乱,我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一般,守在孔府内严阵以待。
从正午到黄昏,太阳渐渐地西沉,炉火渐渐地熄灭。不眠不休了三日的我在与疲累几经争斗后,终于趴在孔丘房中的案几上沉沉睡去了。
睡梦中,隐约有喧闹声从门外传来。
我神志尚未清醒,人却已经从案几后腾身而起:“药汤在这里!药汤……”我转头去寻炉火上的药罐,却发现孔丘正拄着拐杖站在我面前。他眼眶微红,面色憔悴,样子却比我想象的要好上千百倍。
“夫子你回来了。”我暗舒了一口气从案几后走了出来。
“拾,这几日辛苦你了。”孔丘轻移拐杖艰难地迈了一步,我赶忙接过他的拐杖,小心翼翼地搀着他在案几后坐了下来。“拾,今晚回去吧,回去休息几日。你几位师兄都在门口套车,让他们捎你一程。”孔丘坐定了身子后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卷竹简。
“夫子,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你别担心。回去吧,你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孔丘一边说一边拿起竹签挑了挑案几上的油灯,而后缓缓地展开了刚刚从怀中掏出的竹简。
我看着眼前面色沉静的老人一时有些摸不清状况。这几日,所有人都在担心他去了颜家之后会不会因为哀恸过度而加重病情。可现在,他既没有呼天抢地,也没有捶胸顿足,若不是他眉宇间隐隐透露的悲色,我几乎要以为,他对颜回的死无动于衷。
“夫子,你的烧刚刚退,今晚就先歇一歇吧!”我跪直了身子,飞快地瞥了一眼孔丘手上的竹简。竹简上的字迹端正、纤细,同我那日在颜回房中看到的一模一样。颜歆说,颜回是在写完最后一卷书简后突然晕倒的。莫非,他说的竹简就是孔丘手上的这一卷?
孔丘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竹简,我在他身旁坐了一会儿,起身从炉子上捧来药罐奉到孔丘手边:“夫子,弟子今日新煎了一份安神的药汤,你要不先把药喝了吧?”
孔丘看了药罐一眼,长叹了一声道:“放下吧,我待会儿会喝的。现在时候不早了,入夜后不便行走,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诺,弟子告退!”我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下了药罐。是我想太多了吧,也许人到了孔丘这样的年纪很多事情都已经看淡了吧!
我拜别了孔丘后,一步一回地走出了孔府的大门。大门前,端木赐和冉雍等人的马车早已不见了踪影,黄泥道上只余下了几道浅浅的车辙。此刻,天色尚未全黑,青紫色的天幕上,一轮银白色的圆月才刚刚升起,我低着头踩着道旁的野草慢慢地朝西走去。
鲁公不会出兵伐齐了,季孙肥似乎和陈恒达成了什么交易。在孔府的三日里,阿鱼来找过我一次。他告诉我,阿素和一个手上有火烧疤痕的男人一起来了曲阜城,二人就住在季孙肥的府上。
提到手上有火烧疤痕的男人,我立马就想到了那日在清乐坊的竹楼外见到的中年男子。清雅的江离香,绣木槿花的袖缘,莫非那日与我擦肩而过的男人就是阿素所说的晋人谋士,那个躲在背后策划了一切阴谋的人?可他到底是谁,这次来鲁国又同季孙肥说了什么?为什么他凭借一人之词就可以让季孙肥不顾胞妹之死与陈氏握手言和?还有阿素,她是张孟谈的情人,又是陈恒的亲信,齐侯死后,张孟谈和于安的下落,她知道吗?无恤这几日有派人找过她吗?
我心里充斥着无数的疑问,不由加快了脚步。
日入已过,夜雾四起,在道路的尽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我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只见黑暗之中一骑飞骏疾驰而出。
这条大路直通孔府,这么晚了,是谁这样急着要去找孔丘?难道鲁公改主意了?
我借着月亮微弱的光芒朝马背上的人望去。长发高束,劲服佩剑,我还未来得及看清骑马人的脸,他已经猛拉缰绳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阿拾。”马背上的人轻唤了我一声。夜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但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太好了,他还活着,还活着……
“我回来了,让你担心了……”于安一松缰绳翻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我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一把抱住他欣喜若狂地叫道:“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嗯,我还活着,我回来了。”于安叹息着抱住了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见到无恤和四儿了吗?你是要吓死我吗!”我松开紧抱的双手,扯着于安走到了光亮处,“让我好好看看你,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你那么多问题想要我先回答哪一个?”于安看着我微笑道。
“一个个来,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你呢!”前一刻我还在苦思冥想着要如何见到阿素,如何从阿素身上问出他和张孟谈的下落。下一刻,他居然就这样从天而降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很好,也没有受伤。我刚刚已经见过无恤和四儿了,无恤说你很担心我,所以让我来接你回家。”
“是无恤让你来接我的?”我抓着于安的衣袖,喜悦的心里突然多了一丝甜蜜。
“嗯,他说你会希望来接你的人是我。”于安低下头,看着我轻声道。
“是的,是的,哈哈……我多高兴来接我的人是你。”我看到于安毫发无损地站在我面前,又想到无恤和四儿正在家里等着我,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
“还有一件事情无恤我要告诉你,卿相那边来消息了,我们最晚后日正午就要出发离开鲁国了。这是无恤那日慌乱之中从孔府带走的书简,他看完了,现在想让你代他交还孔大夫。”于安从马背上的包袱中取出一卷竹简。
“后日就要走了,这么快?可是晋国出什么事了?”我接过于安手中的竹简。
“放心,是好事。太史墨占卜了一个吉日,卿相下月就要立无恤做赵氏世子了。”
“原来是这件事,我还以为晋国又出什么乱子了。”我捂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低头自嘲道,“你不知道,去了一趟齐国,我现在的胆子比老鼠都要小。”
“无恤要做赵世子了,你难道一点都不惊讶?”于安看着我一脸惊奇 。
“水到渠成而已,若赵世子不是他,那我才要惊讶呢!”我笑嘻嘻地接过于安手中的缰绳,“孔府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你随我一起去吧!临走前,我也该向孔夫子道个别。”
“好。”
于安扶着我上了马,我低头又道:“对了,张先生也还好吗?现在他和无恤在一起吗?”
于安面色陡然一变,他一个翻身坐到我身后,低声道:“先去见孔夫子吧,张先生的事我们回去后再说。”
“为什么要回去再说?是不是张先生出什么事了?”我心下一紧,回头追问。
“回去再说吧!喝——”于安拎起缰绳,两腿一夹马腹,纵马朝孔府飞奔而去。
第232章 礼乐之殁(四)
我刚刚遇见于安时并未走出多远,因而很快就折回到了孔府门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出来。”我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几步奔上台阶敲响了孔府的大门。
“来了——”开门的是孔府中的家宰平,他手里正抱着孔丘不满三岁的孙儿孔伋。
“家宰,夫子睡了吗?”我跨进大门,对家宰行了一礼。
“还没呢,屋里灯还亮着。先生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忘了拿什么东西?”家宰抱着小孔伋微微一颔首,引领着我往府内走去。
“没忘什么东西,只是刚刚回去的路上得了消息,说是新绛家中出了点事,让我这两天就赶回晋国去。临走前,想同夫子道个别。”我加快脚步走到家宰身边,“家宰,端木师兄早前买来的草药还剩了些,待会儿我把它们按方子分一分,你每日只要按我分好的量加两碗水煎煮开就好。还有,夫子的腿伤要勤换药,每次换药前都必须先把旧的药泥清洗干净了才能再敷新药。”
“多谢先生记挂,鄙都记下了。”老家宰点头应道,“可惜啊,先生才刚来没两日,这么快就又要回去了。家主知道了一定很难过。”
“晋国和鲁国也不算太远,我以后有机会一定会回来看望夫子的。小孔伋,等你长大了,也到晋国来看子黯叔叔可好?”我笑着摸了摸孔伋的小脑袋。孔伋是孔鲤的独子,生得聪慧机灵。自他的父亲孔鲤去世后,他的母亲不久就改嫁到了卫国。如今,这孔府里就只有他与年迈的孔丘相依为命。
“好。”孔伋看着我奶声奶气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张开嘴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我笑着抚了抚他娇嫩的脸颊,对家宰道:“小儿好像有些困了,家宰还是先带他回屋睡觉吧,夫子那里我自己去就好。”
家宰低头慈爱地看了一眼怀中眼皮打架的小儿,笑着欠身一礼退了下去。
“夫子,拾求见。”我走到孔丘寝居前,整了一番衣袍后,敲响了木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反应,看着紧闭的房门,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夫子,你睡了吗?弟子要进来喽!”我在门外又等了一会儿,见屋内始终没有人回应,便自己伸手推开了房门。
随着吱呀一声响,房门开了。我脱去布鞋探头瞧了一眼,却惊恐地发现孔丘整个人正斜斜地倒在案几之后。
“夫子——”我低头钻进屋里,一把扶起了孔丘,“夫子,你怎么了?你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嗯——”孔丘闷哼了一声悠悠地醒了过来,他半睁着眼睛看着我,布满褶皱的脸上还留有未干的泪水,“拾啊,你怎么又回来了……”
“夫子,你这是怎么了?方才明明还好好的。”我看着他脸上的泪痕,听着他哽咽沙哑的声音,鼻头蓦地一酸,“夫子,你若是难受就说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
“哎,我没事。”孔丘摇了摇头,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的手撑在蒲席上,重重地压下了一道血痕。
“夫子,你的手流血了?”我伸手去抓孔丘的手,却在他手边看到了半截被掰断的竹笔。我拾起地上的竹笔,很快又在案几上找到了另外半截断笔,“夫子,你这是做什么?”我紧紧地握着手中的两截断笔,不可置信地望向孔丘。
孔丘坐起了身子,他低头直直地看着案几上的竹简,黯淡的眼眸里泪光隐隐:“不写了,我早就不该写了,如果我不作《春秋》,如果我不让颜回整理古籍,他也许就不会死了。是我把他累死了,他还那样年轻……”孔丘用他干瘦皲裂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竹简上的字。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竹简右下角那几滴暗红色污渍显得格外刺目。
“夫子,收集编整散落的古籍是你的意愿,也是颜师兄自己的理想啊!人这一生若能心无旁骛地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奋斗,是多么让人欢喜的一件事。颜师兄写完这卷书简的时候,他心里一定是高兴的。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也一定不愿见到夫子为了他伤心折笔啊!”
“我知道回不会怪我,可我却不会再作《春秋》了。”孔丘垂下头默默地把书简卷了起来,“我当年作《春秋》是为了让天下间的乱臣贼子因为惧怕后世的口诛笔伐而有所收敛。但时至今日,他们早无一点廉耻之心,往后再作也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这一生……终是一事无成啊!”孔丘说到最后已经哽咽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夫子一生若以辅佐君主,富国强民为理想,那自然不能与管子、晏子相比。可在拾看来,夫子这一生却又有管子、晏子不可匹敌的大成。你有我们,你有三千弟子遍布天下,你有这满府的书简可以薪火相传教化后人。”
“拾,为师有一句话想问你。”孔丘听了我的话,突然抬起了头。
“夫子请问。”我抬手一礼。
“吾之道可止乱世乎?”
我没想到孔丘会在这时候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一时便愣住了。我该怎么回答他?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还是说几句顺耳的话先劝慰一下他?
我在心中思量片刻,最终还是摇了头:“不能。弟子认为,夫子之道不可以止乱世。”
“为何?”
“弟子敢问夫子,这天下因何而乱?”
“君非君,臣非臣,父非父,子非子,礼乐崩塌,道德沦丧。”
“夫子之意是说只要我们每个人做好自己该做的事,都遵守既定的道德准则,那就能成就一个有序的天下,没有战争的天下?”
“然。”
“夫子,‘做好自己的事’这句话听起来简单,可在这样的乱世里要真正做到,却绝非易事。人若能在安全富足的情况下讲道德,在弟子看来已经很难能可贵了。但夫子期望的却是人们在危难重重,朝不保夕的情况下还能坚守礼义道德。这实在是太难了,这是对君子的要求,对贤人的要求。鲁公做不到守礼,是因为他害怕季孙氏;陈恒弑君,是因为他不杀了齐侯,死的便是他陈氏一族。在这样的乱世里,人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事情。诸侯、卿族、大夫、庶人,大家都一样。在这种时候,你要让他们去做君子,他们自然做不到。”我说到这里不由顿了顿,深怕自己刚刚的言辞已经伤害到了这位原本就深陷哀恸的老人。
“继续往下说。”孔丘看着我意外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尽管他的笑容消失得很快,但我依旧捕捉到了那抹笑容之中的欣慰。
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现在不管是在哪一国,从诸侯到庶人,大家想的最多的都不是道德,而是生存。如果天下间人人都是君子,那夫子以礼治国的理念自然可以实现,乱世也会就此终结。只是,这天下又有几个真正的君子?夫子之道,在弟子看来是‘人之道’,道在人中,由人传承,利不在当下,而在千秋万代之后。一百年,一千年,当乱世终结,当我们所有人都化为尘土,当耕地的农人和砍柴的樵夫,当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能通过学习懂得礼义道德时,也许夫子心中那个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至高理想就能实现了。”
孔丘听了我的话久久不语,我跪坐在他面前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最后,他告诉我,我刚刚说的那些话正是他当初收集古籍编纂《诗》、《书》、《礼》、《乐》、《易》的初衷。他要孔门弟子在天下各国广开私学教化黎庶,他要借此把自己未能实现的理想交付给后人。他说他无力拯救这个乱世,但他却能通过教育让更多的人去思考救世的方法。有朝一日,也许终会有人开出一剂真正能够救世的药方。
在我们的交谈中,时间转眼即过,直到于安敲开了我们的房门,我才知道自己已经在孔府待了一个多时辰。
无恤和四儿还在家里等着我,张孟谈的消息我还没来得及询问,现在是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我起身向孔丘辞别,但这一次我如实向他表明了我和无恤的身份。
孔夫子丝毫没有怪罪我们之前的隐瞒,他反而极庆幸自己能与赵鞅之子,史墨之徒有过一番深谈。见孔丘对史墨在易学上的造诣颇为赞扬,我便兴奋地告诉他,史墨因为受了他的启发,也已经在新绛城里着手整理晋国的各类古籍。听了我的话,孔丘突然落了泪。只是这一次,他的嘴边带着久久不消的笑意。
孔丘拄着拐杖把我和于安送到了大门口,我像当日拜师时一样对他行了跪拜大礼。
“夫子,弟子要走了。”
“去吧,有机会再来曲阜看望我们。”孔丘俯身把我扶了起来。
“嗯。”我弯腰再施一礼,翻身坐到了于安身后,“夫子你快进去吧,你腿上有伤不可久站。”
“知道了,去吧。”孔丘笑着朝我点了点头。
于安带着我策马前行,孔丘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府门外目送着我们离开。我看着他越来越小,最后彻底被黑暗吞没的身影,忽然心痛难抑。
“你怎么了?”于安察觉到我的异样,转头问道。
“没什么,只觉得有些难过。”我环抱着于安的腰,转头痴痴地望向半空中的银月。这天下只会越来越乱,我们所有人都在黑暗中痛苦地挣扎,但是却没有人知道点燃光明的火种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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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这一年,是公元前481年;这一年,孔子最喜爱的学生颜回去世;这一年,鲁公和季孙氏拒绝出兵伐齐;这一年,孔子停写《春秋》;这一年,距离孔子逝世只有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