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渡口生变(二)
我该如何形容眼前这具身体?它黝黑精壮,却是一具用无数伤疤堆积起来的身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肩头的刺伤、胸前的剑伤,腹下的箭伤,我可以在这具身体上找到五六种兵器所留下的伤痕。阿鱼,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便是一个死士的身体吗?
我强迫自己装出一副冷静镇定的模样为他披上了外衣:“伤口还好,不深。只要止住了血,敷了药,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阿鱼,以后万不得已,不要再用泥土来止血了。你胸口那处旧疤,黑土和杂草都同皮肉生在一处了。”
“人活着就好,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生得丑,也没几个女人愿意瞧。不像这小子,家里大小妾室怎么也有六十多个,睡一轮都得两个多月啊!”阿鱼笑着扬起右手一掌拍在陈盘背上。
“咳咳咳……”这陈盘也不知道是不是早醒了,被他这么一打,居然连咳了好几声睁开了眼睛。
我起身操起阿鱼手边的乌金弯刀就对准了他的胸口。
“咳咳……姑娘,你把刀放下,让我先坐起来……”陈盘小心翼翼地避开我的刀锋,一手支地慢慢地靠坐起来,“我不会用剑,也不会什么腿脚功夫,有阿鱼兄弟在这儿,姑娘你不用这么提心吊胆防着我。”
“你以为我会信你?”我把刀尖往陈盘胸前送了送,面上装出恶狠狠的样子,其实心里却也有些疑惑。按说,卿家士族的男孩到了六七岁便要开始学剑、学骑射,就算天资差一些,学上个十几年,打倒几个不识功夫的人是绝没有问题的。可这陈盘,虽贵为陈氏世子,身上不佩剑不说,身形体态也确实不像练过武的人。
“我呀,小时候调皮,爬树摔出了毛病。这剑是挥不了的,不过我身边日日有陈爷跟着,可不比那些会点三脚猫功夫的卿族男儿更威风?”陈盘拨开我的乌金刀笑嘻嘻地坐直了身子,“姑娘,你给的药怎么不灵啊?我这会儿吸气胸口还疼得厉害。”他按着胸口深吸了两口气,委屈地看着我。
“你的毒我还未尽数替你解掉,你莫想着要逃,逃出去也是一具活尸。”我把弯刀递给阿鱼,自己在陈盘身前跪坐了下来,“我这里有些话要问你,你老实回答我。答得好,我便把解药给你。答得不好,我非但不会替你解毒,还会用更狠毒的法子对付你。你可听明白了?”
陈盘一听,捧心皱眉道:“姑娘,你这个样子说话,我倒真有些不习惯了。昔日你我秉烛夜谈,对镜描眉也是亲昵过的。如今,盘以真面貌相对,姑娘待盘却为何如此狠毒?”
“你我相交,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各自心里明白。”
“我自明白得很,却叹姑娘不明白我与陈爷、阿素的一片心。”陈盘哀叹了一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这人怕死又怕疼,姑娘这毒都下到我肚子里来了,我还敢不回话吗?不过在我回答姑娘的问题前,姑娘能否先解答我一个问题?”
“你想问的可是你何时何地中的毒?”我撇头不去看陈盘那双乌溜溜的眼睛。
“姑娘今天燃的那支毒烟明明大家都闻到了,为何独我一个人痛得这么厉害?”
“我不会告诉你,免得你以后照方子去害别的人。好了,说吧,是谁告诉你我们今天会去柳州渡的?”
“姑娘不告诉我,我也不说。”陈盘一歪嘴巴,轻哼了一声。
“阿鱼,弯刀递给我!我要在他脸上好好刺一个‘盘’字,省得他以后再装寺人毗去骗别的姑娘。”
“唉唉唉,好了好了,我说不成嘛!”陈盘堆着笑一下捏住了我的手,“姑娘聪慧,自是知道但凡我们这样的卿族大户总要养上几个密探,布几条暗线。今日的消息便是探子们带回来的,可消息是哪来的,你现在问我,我也答不上来。不过卖消息的人既然知道你们的计划,依我拙见,总是你们自己身边的人出了毛病。”
“你是说,今日在柳州渡接应的人马里,有你们陈氏的奸细?”
“这个我可不好说。不过我劝姑娘还是趁我相父的人没到前赶紧把君上交给我,你们今日出逃柳州渡的消息,在陈爷刺杀君上前我们就知道了。相父今日没有派大队人马在柳州渡拦截,是对消息真伪还不能确定。只要他在宫里找不到君上,自然就会想起柳州渡的密报来。等他回过头来追杀你们,便是有十个赵无恤也难保你平安了。”
“我们现在早已不在柳州渡,你莫说这些来吓我!”
“吓你?哈哈哈,我相父可不像我这般怜香惜玉。他的本事,姑娘最好还是不要领教的好。”
陈恒的本事我自然不会怀疑,但陈盘说话亦真亦假却也不可尽信。
我思忖了片刻,开口又问:“刚刚在林中,陈逆为何说你是来救我的?”
“姑娘,我若能靠一己之力把君上捉回去,那你们就不必应付相父的追杀,可不就是救了你们?其实,你别看阿素平日对你凶巴巴的,她待你才是真的好。陈爷刺杀君上那日她已备了一具女尸藏在宫中冰室,只等内宫一乱就拿她替了你,想办法救你出宫。可没想到,你不但引了赵无恤入宫,还设计带走了君上。如今,又下毒绑走了我。你做出这么不要命的事,待会儿若是见了我相父,可怎么好啊!”陈盘声音一黯,叹息道。
“你以为我会信你?素祁与我是敌非友,她为什么要替我想得这般‘周全’?”
“哦,她还没告诉你啊!你和她的关系这可复杂了,我说不得,也说不明白。你若能从我相父手里活下来,就找机会自己问她吧!姑娘,你既不肯说下毒的事,那咱们就来说说脱衣服的事,可好?”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阿鱼就笑了:“姑娘,快说说吧!这事阿鱼也想听听。我说陈世子,你那不过尔尔的地方是被六十几个女人折腾坏了吧!哈哈哈,你怎么也不分几个给别人使使?”
陈盘听了阿鱼的荤话倒是不恼,朗声笑道:“这位阿鱼兄弟若喜欢女人,我送你十个又何妨!”
“谁要你那些娇滴滴的粉姐儿。”阿鱼哼笑一声,不屑道。
陈盘转头对我道:“姑娘,你可要替我正名啊!你这样败坏我的名声,我以后如何还能往雍门街去?那些看得见,摸不着的粉姐儿,指不定在背地里怎么编排我!”
“你这人说话为何这样不正经?陈恒怎么就选了你这样一个人做世子!”我脸一热坐着往后移了一步,“那日我拿棍子敲你,是想看看你是不是陈恒派来杀人灭口的刺客。你若是暗藏在我身边的高手,我便和阿素摊开来说清楚。没想到,你被我一下就敲晕了。”
“这就证明我不是来杀你灭口的啊,你为什么还要脱我衣服?”陈盘一下拔高了声音,似是很在意被我脱了衣服的事。
“你深更半夜流了汗却还拼命往脸上敷粉的样子让我对你起了别的疑心。”
“你洗了我的脸?!”陈盘大惊。
“嗯,我看到了你新长出来的胡渣。”
“谁说寺人就不能有胡渣了?”
“敷了粉那胡渣看起来的确淡了些,但洗干净之后,我却觉得那胡渣太浓了,不像个寺人。”
“所以,你就脱了我的衣服?”陈盘摇头失笑,“我说姑娘啊,你做事为何这样不正经?哪有一个未及笄的姑娘,半夜里脱男人衣服的?幸亏你这话没让陈爷听见,他若听见了,决计不会再喜欢你了。”
“怀疑了便要看个清楚,我便是这样的脾性,和是不是姑娘,有没有及笄没关系。陈逆现在恨不得生啖了我的肉,他喜欢我?笑话!你这话若敢在赵无恤面前说,小心我缝了你的油嘴!割了你的滑舌!”我拍了拍膝上的碎石一下站了起来:“阿鱼,我去替你采药,你看着他。这人滑头的很,你别听他说话,他要是敢开口说一个字,不用问过我和你家主人,你直接割了他的舌头。”
“诺!”
“姑……”
“阿鱼,从现在开始算!”我瞪了陈盘一眼,拾起角落里的一只藤筥走出了山洞。
陈盘这人行事作风古怪异常,不能以常理推断,说起话来更是油腔滑调,让人摸不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一番对答下来,只觉得此人活脱脱是一尾滑不溜手的泥鳅,叫人拿捏不住。陈恒到底知不知道我们的计划,来接应的援兵里到底有没有陈氏的奸细,看来,今日之变只能等到无恤和齐侯回来了,再从长计议了。
六月盛夏,山中草木繁盛,找起止血的药材来,比秋冬两季方便了许多。山坡上,沟涧旁,一些伴着毒物生长的地方,总会生一些解毒散热,消肿止血的草药。我在单衣下摆撕下一圈布料缠在双手上,一路走一路采,不到半个时辰,随身的藤筥里就装满了各种药材。
第204章 诡影重重(一)
远方,山坳里的太阳已经收起了它今日最后一丝热气,嫣红绚紫的晚霞被晚风轻扯着,盖去了半边灰蓝色的天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拍去手上的泥土,折身返回。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山风吹在身上已多了几分凉意。在离洞口不到三丈的地方,我迎面遇上了觅食归来的无恤和齐侯。
齐侯拎着两只装得鼓鼓的水囊,无恤左手拎了几枝长满野果的树枝,右手的长剑上一溜串了四条洗净的小鱼。
无恤看到我,冲我扬了扬剑。
我微微一笑,拎着藤筥猫腰钻进了山洞。
洞中,阿鱼和陈盘正大眼瞪小眼地面对面坐着。
“姑娘,你可回来了,憋死我了。”陈盘见到我两肩一塌,大松了一口气。
“陈世子醒了?”无恤弯腰钻进山洞,笑着在陈盘身旁坐了下来,“世子可是饿了?先吃几个果子垫垫吧!”他伸手将一枝结了五六颗野果的树枝递到了陈盘手边。
陈盘收起之前和我说话时的玩世不恭,一展双袖,端正了身子:“我如今已是赵兄的阶下之囚,赵兄无需对我这般体恤。赵兄若是想问今日密林拦阻之事,方才我都已同姑娘说过了,今日消息乃族中密探上报,至于何人何时出卖了赵兄,盘一概不知。如果,赵兄打算用盘的性命来威胁我相父退兵,就更是大错特错了。我陈府之中有嫡庶男丁二十八人,死了我一个,就是阿母所出的嫡子都还有三人。陈氏不愁没有比我更出色的世子。”
“哈哈哈,世子想太多了,若和令弟陈辽相比,无恤更愿意下一任陈氏宗主是你‘惜花郎’陈盘。至于我留世子在身边的原因嘛,很简单,仅为威胁差使陈逆一人,其余的从未想过。”无恤轻笑一声,从树枝上掰下一颗果子放在陈盘手边,“其实,今日柳州渡之事,无恤还要多谢世子相助。”
“谢我?”陈盘双眉一蹙。
“泄露我们行踪的那份密报,世子还未交给左相吧?”无恤看着陈盘,淡淡笑道。
“陈恒不知道我们的事?”无恤的话让我大吃一惊。这么说,之前陈盘和陈逆说的,都是骗人的?
无恤转头看向我,徐徐道:“在尊上和我离宫前,陈恒已经落入了我们设好的迷障。他从东门而入,后又亲率陈氏一千府军从北门而出,追击阚止和寺人假扮的齐侯去了。倘若他知道这条密报,那即便心中有疑也不可能不在柳州渡设防。今日在密林里拦截我们的那个月牙戟阵,据我所知,只是陈世子平日私养的一队兵卒。现在,我们把世子困在手上,陈逆必有所忌惮。只要他不报信给陈恒,陈恒未必会知道与右相一路逃命的,其实并非齐侯本人。”
一旁的陈盘听到这里突然拊掌大笑:“赵兄果然洞若观火。只是你也别太小觑我陈氏一族,就算相父不来,陈氏其他族人也迟早会追上你们。陈逆虽对我效忠,却也并非是个傻子,会听任你摆布。”
“摆布?无恤如今还能摆布何人?只求陈逆能为了你的性命做三天哑巴而已。三日之后,若我们能顺利逃脱,自然会放你离去。在此之前,还请世子多加担待,莫要妄图再生枝节。”
“赵兄放心,我这些日子天天跟着姑娘还让在她暗地里做了这么多手脚,如今反过来让她看着我,别说枝节,就算是颗细芽儿我都冒不出来。”陈盘讪笑了两声低下头,抓起了手边的野果狠狠咬了一口。
另一头,齐侯自进了山洞之后便兀自靠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用清水擦拭着自己腰间的一道伤口。他不与弃他而去的鲁姬说话,也不再质问谋逆造反的陈盘,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仿佛与身后的石壁融为了一体。
“尊上,让我来吧!”我从藤筥中取出两支白茅根,摘下几朵长了白色柔毛的花穗轻轻地压在齐侯的伤口上,“这白茅根的花只六月才开花,可巧被我找到了一丛。用它来制刀伤最快也最简单,尊上不用太担心,今晚安心睡上一觉,明日伤口就会凝血的。”
“嗯,谢……谢谢。”齐侯似是说不惯这几个字,说完就把头轻轻地撇开了。
“今天晚上我和无恤、阿鱼轮流守夜,尊上尽管安心休息。也许不用等到天亮,援兵就到了。”我从自己的袖口上撕下几条略微干净些的布条,将齐侯的伤口小心地包扎了一圈,“尊上和夫人都先吃点东西吧,养足了力气,明日我们才好赶路。”
“阿拾说的对,接下来几日,恐怕还不得轻松。尊上保重身体要紧。”无恤走到我身边轻声问我讨要了匕首。
他用囊中清水先冲去了匕身上的血污,又在地上铺了几张树叶把四条小鱼放了上去:“尊上,这溪鱼制脍虽不好吃,但如今林中生火,恐会引来追兵,就只能先委屈您了。”说着他跪下身子,像那日在小雅阁一样,极灵巧地用匕首剥去了溪鱼的鱼皮。
“客卿快起来!今日,是寡人连累你们了,寡人如今哪里还有脸面吃你制的鱼脍!”齐侯红着眼把无恤扶了起来,“今日陈氏谋逆是寡人平日无德无能所致,寡人惭愧。”齐侯弯腰抓起那尾去了皮的溪鱼,放在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口,“吃,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命,吃饱了才有命夺回寡人的江山!”
溪鱼土腥又多细骨,那细骨刺破了齐侯的嘴角,他却浑然不觉。小雅阁里,他食鱼脍前还特意要寺人撤掉金盘,换上鱼跃莲池的彩漆盘,为的就是观赏鱼脍轻薄透明的特质。可现在,他再不问吃食的色香形味,抓着那条还带血的生鱼,吃得像个挨饿多日的囚徒。
“君上……”一直坐在柴堆上看着齐侯发愣的鲁姬忽然大声哭了出来。在柳州渡的时候,这位齐国君夫人就已经醒了,但许是被密林里的断头断手吓到了,她从入谷到进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但此刻,她看着眼前啃食生鱼的齐侯突然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一下伏倒在齐侯脚边,痛哭失声:“君上,你是国君……你不能这样啊……”
鲁姬这一刻也许是在为齐侯的落魄而哭,也许是在哀叹自己命运的不幸,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凄凉,到最后,连齐侯也跟着她一起落了泪。
日升时,还是万民朝拜的君主和国母。待到日落,却已成了疲于奔命的逃亡人。除了相拥痛哭一场,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我和无恤、阿鱼悄悄退了出来,陈盘身份尴尬更是不得不退。
洞外,半边残阳还在西边的山巅上做着最后的挣扎,闪烁着冷光的长庚星已经悄然挂上了天幕。远山近树,一切都被暮色笼进了一片紫褐色的光晕里,我靠着无恤的肩膀看着林间三三两两晚归的倦鸟,喃喃道:“红云儿,你可怪我?”
“怪你?那你可怪我?”无恤的下巴贴着我的额头,笑着问。
“怪你什么?”
“那我又要怪你什么?”
“怪我惹是生非,多生枝节。”
“你谋划的是大事,何错之有?卿父来日若知你如此费尽心力助他成事,定要好好嘉奖你一番。”无恤捏着我的手,自嘲道,“今日倒是我的计划里出了纰漏,害你担惊受怕了。”
“不是你的错……”齐侯和鲁姬的哭声隐隐在耳边回响,那压抑的、痛苦的声音在这样的黄昏里生生勾起了我一腔愁绪。我靠着无恤的肩膀,闻着他身上血与汗交融的味道,一时悲从中来。
没有援兵,他和阿鱼就没有办法拖着陈盘带着齐侯和齐夫人北上高宛城。可援兵来了,里面又极可能藏了陈恒的奸细,继而引来陈氏的追兵。这样的矛盾,这样的困境,这一次如果累得他为我丢了性命,那我该怎么办……
“我错了,我早就知道自己错了。你若不能平安,我要三国平安又有何用……”我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后悔,最后只能把头埋进无恤怀里大哭起来。
“哎,终归还是个小儿啊……哭什么呢?我们现在未必会输啊!”无恤一下一下轻抚着我的脑袋,“这世上的事哪里都能尽如人意?你以前料得准,谋得深,就不许别人猜中一次,绊你一脚?”
“没援兵不行,援兵来了也不行,这是个死局,我……”
“哪个说是死局?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快别哭了,平白叫陈世子看了笑话!”
“赵无恤,我可没笑她。我只是不知道她也有这样小女儿的模样。”陈盘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我忙抹了把眼泪,抬起头来。
“唉,真是一张能碎了人心的哭脸啊!”陈盘幽幽地看了我一眼,枕着双臂仰头叹道,“赵无恤还没死呢,你就哭,我此番若死在你们手里,也不知我家中六十几个小妾有谁会为我流两滴真心的眼泪。”
“你要是死了,自然有人哭你!”我拿手抹了两把脸,忿忿道。
第205章 诡影重重(二)
“恐怕也只有阿素和陈爷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陈盘干笑了两声,斜眼瞄了一眼山洞,刻意压低了声音,“你那个死局,我倒有个绝妙的解法,而且我们三个都不用死。你们把君上交给我带走,我劝相父与你们晋国赵氏结盟如何?君上答应你们什么,我们陈氏也一样能够应承。”
无恤看了一眼陈盘,微笑道:“世子的解法果真绝妙,只是与虎谋皮之事,无恤没有兴趣。”
“怎么会是与虎谋皮?姑娘,我家中如今已有三子四女。赵兄将来若做了赵家世子,你们俩生个男娃,我便嫁三个女儿。你们若能生个女娃,我那三子随你们挑,如何?”陈盘一咧嘴角,眼中精光毕现。
“哦?这倒是个好主意。阿拾,你说呢?”无恤擦了擦我脸上的泪痕,柔声笑道。
“好什么啊!阿鱼,拿你的袜子堵了他的嘴,他要再敢说话,就割了他的舌头!”我瞪着陈盘又羞又恼。
“好嘞!”阿鱼抱着脚,脱下自己的一只袜子在几欲落泪的陈盘面前甩了甩,“陈世子,阿鱼我赏你的,闻闻,可比你家那些粉姐儿的要香?”
“姑娘——”陈盘大惊失色。
“阿鱼!”无恤轻喝了一声,“别跟着阿拾胡闹!”
“是是是,阿鱼兄弟别跟着姑娘瞎闹。”陈盘看着阿鱼点头如捣蒜。
“阿拾,你替阿鱼上个药,我和陈世子有些话要说。”无恤在我肩膀上重重捏了一下,挺身站了起来。
陈盘闻言立刻收起了玩味,了然一笑也站了起来。
“姑娘,主人要和那傻瓜世子说什么啊?”阿鱼看着无恤和陈盘离去的身影百般不情愿地套上了袜子。
我看着陈盘的背影,喃喃道:“那才不是个傻子呢,身有旧疾,不善剑术,还能压着陈恒二十八个儿子坐上世子之位。这样的人聪明着呢!阿鱼,我去拿水囊和草药,你待会儿好好同我说说这个陈世子。”
“不成,不成。我知道的都是些荤段子,不能说给姑娘听的。”阿鱼连忙摆手。
“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是贱民婢子出身,荤段子打小就听惯了。你知道些什么,尽管说就是了。”我转身跑进洞里,见齐侯和鲁姬相拥着靠在洞壁上假寐,就连忙拎了水囊和藤筥退了出来。
“阿鱼,你把衣服脱了,我先替你洗洗伤口。”
“姑娘,你来了临淄城以后还没去过鹿鸣楼吧?”阿鱼脱了上衣,在地上盘坐了下来。
“没去过,只听说那里游侠儿聚的多,想去瞧瞧,但还没机会。”我新撕了一小块碎布沾了水,轻轻地擦去阿鱼伤口旁的血污。
“那鹿鸣楼就是陈盘开的,姑娘只要在楼里吃上一顿饭,保准能听一大筐陈世子的荤段子。”
“这陈盘是个厉害角色,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你不妨说上两段他的事我听听。”
“那我可说了,回头姑娘臊了可别怪阿鱼话粗,不识礼。”
“说吧!”
“这陈世子有个名号叫‘惜花郎’,听说是雍门街上的女人给取的。他家中有六十几房侍妾,个个如花似玉。他那活儿好,一夜可御七女。”阿鱼说到这儿故意顿了顿,见我没什么反应便又继续往下说,“雍门街上教坊多,怪脾气的美人也多,但一个个到了他手里就都成了粉团子,服帖又好揉捏。”
“这些女人平日里伺候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自然是齐国卿士,各国贵胄,我们这些没官位的人,别说是让陪着喝杯酒,就连个面都是见不上的。”
“是这样……”陈盘扮作寺人毗的时候,朝露台的那帮贵女天天都有东西赏他,他能讨女人欢心我倒不觉得奇怪,但是雍门街上的那些美人对他而言,恐怕不仅仅是寻欢作乐的对象,“那除了女人呢?你还知道些什么?”
“除了女人,那就是男人了!”
“什么?这陈盘也好男色?”我一惊,下手便重了些。
阿鱼嘶了一声,笑道:“听说陈府里是有几个粉哥儿,但倒没听说他喜好这一口。”
“那你说的男人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除了女人,这男人对陈世子也敬慕得很。‘惜花郎’陈盘与‘义君子’陈逆是形影不离的两个人。他们一个高贵大方,一个重情重义,临淄城的游侠儿都盼着能与他二人结识。而且我听说,但凡有人为了‘惜花郎’所托之事送了命的,他不仅会花重金照顾好人家老父老母,就连叔伯,娘舅都能妥善安置。”
“叔伯,娘舅?”我乍一听到便想笑,可转念一想又惊觉陈盘此人笼络人心的手段很是了得,“无恤说今天那些戟兵是陈盘的私兵,莫非他们原先也都是临淄城的游侠儿?”
“也许吧,今天杀红了眼都没瞧清脸,没准那里头还真有人和我在鹿鸣楼上一起喝过酒。”
我听了阿鱼的话,心中不由暗叹,真是好一个“惜花郎”陈盘,看似顽劣不堪,实则却是个图谋大事之人。
山中明月升至树梢,无恤和陈盘却还站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上轻声私语。
齐国陈氏,晋国赵氏,我眼前的这两个人将来若是能成为两大氏族的宗主,那么他们便是一起跺跺脚,中原大地都会震上一震。可这个时候,他们在说些什么呢?是在暗中交易齐侯的生死,还是在讨论将来的齐晋盟约?不会,真的是在胡扯结姻亲的事吧?
我正胡思乱想,阿鱼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姑娘,你听见狼叫了吗?”阿鱼侧着脑袋,把身子转了过去。
“早听见了,但现在还不能生火。”我收回落在无恤身上的视线,用两块干净平滑的石头把草药碾成药泥后一点点地敷在阿鱼的伤口上,“今晚看着好像要起雾,等待会儿雾气上来了,我们再找些柴禾在洞里升堆火。那样野兽不敢靠近,山下的人也不易发现。”
“不对,这声音不对!”阿鱼竖起耳朵又听了一会儿,突然一把拨开我,猛地拎起手边的弯刀冲无恤大喊了一声:“主人——林子里有人来了。”
他话音刚落,黑漆漆的树林里猛地蹿出一条迅捷的人影。
“来者何人?”阿鱼大叫一声提刀冲了上去。
黑影连奔几步双臂一展腾身而起,阿鱼双刀未及斩下,来人已踩着他的肩膀在空中翻了一个身,轻轻巧巧地落在了我身前。
“无邪?”我还未看清来人的脸就被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自己人?!”阿鱼足下一顿,身子一斜,“咣”的一声将两柄乌金弯刀砍到了我身后的岩壁上。
“臭小子,你让我好等!”我抓着无邪背上的衣服,鼻尖一阵发酸。无恤早先曾说与他彩石为信的是一个永远不会背叛我的人,当时我就只想到了四儿和无邪。此事危险非常,无恤自然不会倚靠四儿,那领援兵前来的人就只能是无邪。之前,他没有按时在柳州渡出现,我就一直担心他在路上出了什么差错。这会儿,看他毫发无损,才放下了空悬已久的心。
“阿拾,我以后再不去剑舍比剑了。”无邪把下巴抵在我肩膀上,低哑的声音里竟混了浓浓的鼻音。
“幸好那天你不在,不然你要是受了伤,今天谁带人来救我?”我轻拍着他的背,心疼地发现这一月未见,他整个人清瘦了不少。
“姑娘,齐侯来了。”阿鱼站在无邪身后朝我挤了一下眼睛。
我转过头,这才发现无恤和陈盘,齐侯和鲁姬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和无邪身旁。
“无邪,先放手,大家都瞧着,不能这样不知礼。”我捶了一下无邪的后背,他极难得地没有拒绝我,轻嗯了一声便松开了手。月光下,他的眼眶里遍布了暗紫色的血丝,两排长长的睫毛也已被泪水粘成了几束。
“傻小子,你怎么哭了?”我见到无邪的眼泪一时有些惊慌。
无邪看着我瘪了瘪嘴没有说话,却破天荒地对旁边的无恤说了一声:“谢谢!这个月,我都听你的。”
无恤轻笑一声转头对齐侯道:“此人是阿拾的幼弟,他既然到了,那想来援兵也已经到了。”
“那太好了!”齐侯闻言整个人突然有了精神。
“无邪,快来见过齐侯。”我拉着无邪走到齐侯身前。
“见过尊上!”无邪弯腰深深一礼。我看在眼里不由暗暗称奇,这小子什么时候突然乖巧识礼了。
“壮士无需多礼!”齐侯笑着微一抬手,“壮士既然已经到了,那客卿安排下的援兵现在何处啊?”说着他举目朝无邪身后望去。
“五十个人都在山下候着,赵无恤说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个山洞的位置。”无邪看了一眼无恤认真回道。
“客卿,这是为何?”齐侯一脸不解地望向无恤。
无恤没有急着回答,反而朝阿鱼递了一个眼色。阿鱼会意,一个欺身,靠近陈盘,拎起他的后背心就把他拉到了三丈开外。
“尊上,今晚赶来的援兵中恐藏了陈氏的奸细。”无恤思忖片刻,终是对齐侯道出了实话。
第206章 诡影重重(三)
“援兵之中有奸细?这,这可如何是好?”齐侯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现在援兵都已经到了山下,如果他们之中有陈恒的奸细,那这里岂非已经暴露了?”
无恤一抬手,沉着道:“尊上莫要太惊慌,陈恒的一千府军既然已经出城追击右相,就不可能这么快调头赶回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况且援兵中的奸细,事先不知道我们会在此地会合,因此他就算沿路留下讯号,也未必会有人及时发现。”
“可那个在林子里和我们过招的陈逆呢?他会不会调兵来追?”
“只要陈盘的性命还握在我们手上,陈逆就会有所忌惮。今早,高大夫已经出城前往高宛城调兵。不出意外,三日之内高氏的护卫军就能在杜山与我们会合。到那时,就算陈恒派兵来追,对我们来说,也不再是威胁。”
“三日。”齐侯听了无恤的话,神情稍稍缓和,“那这奸细,客卿打算如何处置?难道任由他跟随我们去高宛城?”
“尊上放心,明日天亮之前,无恤一定会为尊上除掉这泄密之人。”
“怎么除?”
“外臣自有安排。现在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尊上和夫人不妨先回洞里休息,晚些时候,等事情解决了,外臣再来回禀。”
“这个……好吧,此事都交给客卿,客卿放手去做便是。”
“谢尊上!”无恤拱手一礼。
齐侯颔首回了一礼,带着鲁姬又回到了洞中。
“红云儿,你打算怎么办?”奸细一事也困扰了我许久,齐侯他们一走,我立马就凑到了无恤身边。
“今日我安排的援军原是我赴齐时卿父派给我的五十个暗士。这两月,折损了十五人,还余下三十五人。”
“才三十五个人?”
“这些人若是与陈氏之兵正面对抗远远不够。前些日子,我在广饶城又遇见了一位故友,他身边带了二十四个一等一的剑术高手,所以,我就带他一起回了临淄城。”
“那今日的计划,你也同他说了?”我一听无恤的话,对那位“故友”立马起了疑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奸细绝不会是他,问题也许出在他带来的二十四个剑士身上。”
“你如何知道?”
“此人的父亲是我赵氏一族的恩人,他与我更是少时至交好友,与你也有几分渊源,他没有理由会帮着陈氏来害我们。”
“是谁?”我心中越发疑惑。
“董安于之子,董舒。”
“修建晋阳城的董大夫?他的儿子与我有什么渊源?”
“阿拾,董舒就是四丫头喜欢的那个男人。他现在就在山下,我去给你带上来。”无邪一个迈步插到了我和无恤中间。
“慢着,你急什么?”无恤一把拉住了无邪的手,“来之前你都答应过我什么?别以为说了一句谢谢就可以不守信用。这次是我先找到了阿拾,所以凡事你都得听我安排。现在,我要你再下山一趟,什么都别说。只要告诉山下的人,尊上和我藏在东面山腰的松林里,让他们赶紧入林护驾就是了。”
“就这样?”
“就这样。”
“好!”无邪朝无恤一摆手,转头对我说:“阿拾,四丫头被赵无恤送到鲁国去了,我教训她的事,你别听赵无恤乱说,等我待会儿回来自己跟你说。”
“你说什么?”董安于,于安,于安就是董舒?我的脑袋还处于震惊之中,一时没听清无邪的话。
“没什么。狼崽,你还不快去!”无恤扯住无邪的衣领猛推了他一把。无邪回瞪了他一眼,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暗夜树影之中。
“红云儿,于安他……”
“董舒的事我回头再与你细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先把奸细找出来。”
“你打算怎么找?”
“陈恒的目的是想要擒杀齐侯,所以奸细一定会想要留在齐侯身边好给陈氏的人传信。等所有人都上了山,我会提出要将人分成两组,一组人多的由我和董舒带队负责引开追兵,一组人少的由你和阿鱼负责转移齐侯。”
“愿意跟随你和于安涉险的必是忠心无畏的勇士,想要留下来跟着我和阿鱼的除了贪生怕死之徒以外,一定会有陈恒的奸细。”
“嗯,这正是我的想法。如此行事,就算抓不出奸细,至少也能分出一批可信的人来。”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要去东面的松树林里等着他们?”
“我带阿鱼去,你在这里陪着齐侯。”
“这是去找奸细的,又不是去打架。我虽眼力不济,但总比阿鱼要好一点。”我转头看了一眼此刻正靠在岩壁上假寐的陈盘,心里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阿鱼还是让他看着陈盘比较好,万一待会儿这里有什么事,他也好抵挡。”
“好吧,你总是有理的。”无恤揉了揉我的头发,背过身在我前面半蹲了下来。
“你干什么?”
“我们要快些赶过去,天黑了山路难行。”他说着牵了我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
我心中一暖,弯腰轻轻地趴在了他背上。
“阿鱼,看好世子!”无恤背着我冲远处的阿鱼喊了一声。
“他要是说话,记得割舌头。”我回头又补了一句。
无恤低头闷笑一声,背着我朝东面飞奔而去。
入夜,山谷里缓缓地升腾起了一片浓雾。那雾气像是暗夜里独行的魂灵沿着山坡一点点地向上爬行。很快,我们脚下的山路和山路两旁低矮的灌木丛就被四面八方涌上来的迷雾遮盖了。这松林离齐侯藏身的山洞有两里多的山路,如果不熟悉这里的地形,怕是很难在这样的雾夜中找到正确的方向。
“你之前带无邪来过这里?”我趴在无恤背上小声问。
“嗯,我扮作鱼师进宫找你前带他来过一次,这里原是我今日最不愿意来的地方。”无恤足尖一点跳上一块大石,连跑两步又纵身一跃跳过了一条林间的溪涧。
是啊……如果事情一切顺利的话,我们根本不用来这里。进入这个山谷,来到这片松林,就意味着今日之事已经走到了他所能预料到的最糟糕的境况。
“红云儿,你说阚止能拖住陈恒多久?”我看着夜色中不断飞逝的黑影,喃喃问道。
“不知道,越久越好吧!”无恤双手一托,把我往他背上顶了顶,“好在我们现在手里还有陈盘,他的解药你都藏在身上了?”
“没有,其实他的毒我在柳州渡的林子里就已经替他解过了。六月雪加上百灵藤只能混出一种虚毒,动静大,实则毒性小。”
“你呀,还是心软。”无恤轻叹一声背着我跃过一块两丈多高的巨石,最终来到了松林中央的一块空地。
“那里怎么会有间屋子?”我趴在无恤背上,拿手遥遥一指。四下弥漫的夜雾中,一间小小的草屋若隐若现。
“这样的房子多是附近的猎户盖的,他们平日上山打猎,若是遇上坏天气就会到这里躲一躲。”无恤快跑几步,一个纵身落在了草屋门口。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我从他背上跳了下来,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座用松木枝和石块堆出来的小屋。
“我早年也在别的地方盖过这样的屋子,与人方便,也是与己方便。好了,别在门口站着,我们进去等吧!”无恤迈了一步走到我身旁一把揽过我的腰,把我抱进了屋子。
这是一间封闭的小屋,没有窗户,没有床榻,抬眼望去只有一垛垛半人高的干草。对于夜晚被困在山里的旅人来说,以草为枕,以草为盖,这小屋也算是一处绝佳的处所了吧。
“现在雾重,山下的人恐怕一时还上不来,你若累了就先休息一下,一会儿我叫你。”无恤把我放在草垛子上,转身用燧石点亮了墙壁上的火把,然后也跟着翻身爬了上来,跪在墙角一通乱找。
“你在找什么?”我好奇道。
“猎户们喜欢在墙角的草垛子里面藏弓箭,我找找,若是有,待会儿也好与你防身用。”
“傻子,这样的大雾,我纵使是后羿再生也射不中人啊!快别找了!”我转身爬到他身边,笑着一根根摘掉落在他发间的干草,“赵先生,你不会打算待会儿顶着这一头杂草去见手下暗卫吧?这可有失颜面啊!”
“等一下……哈,找到了!就知道他们喜欢藏。”无恤猛地仰起身子,从干草堆里抓出了一把未上漆的杨木弓和一只破旧的箭箙。
“这弓箭你先备着吧,今晚用不上,难保明日路上不会要用。”
“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我看着他的笑脸,心中忽的一揪,“你平日里总和我说一切都会好,一切都会顺利。我们现在的处境真的很糟,对不对?陈氏除了那一千府军,临淄城里还留了他们的兵马,对不对?”
“你这丫头……”无恤长臂一张将我搂进了怀里,“以前那样说是因为我办事心里有底,想叫你安心。今日让你备着明日要用的弓,的确是我没了必胜的把握。可这样丢人的事,你何苦要戳破我……”
第207章 死生契阔(一)
无恤捧着我的脸,和我以额相触:“阿拾,万一,我是说万一,明天、后天,在高大哥的护卫军没到前,陈氏的人马先到了,你不要再像今日这样留下来等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如果要你先走,你就头也别回使劲跑,行吗?”
“我不要,我不走,我死也不走。”果然,果然他还有更糟糕的事情瞒着我,我鼻头一酸靠在他胸前拼命地摇头。
“你这丫头平日里这样聪明,怎么这会儿就说不通了呢?”
“我不能走,若是我走了,你却死了,那独留我一个人,便是生不如死……如果这样,倒不如死在一处,黄泉路上我也不必去追你。”一个死字叠着一个死字,说到最后我搂着他的脖子哭得失声断气。这一路的害怕,这一路的担忧,还有我满腔满腹的自责就这样悉数化成了泪水奔涌而出。这世上若没有了他,我要这生有何用,这世上若没有了他,这天下太平与我又有何干。我看到他满身黑黑紫紫的血污,愈发哭得肝肠寸断。
“唉……你这样叫我如何是好?”无恤用指腹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泪水。他一下一下地擦着,自己的眼睛里却慢慢地盈出了一眶眼泪,“怎么会想得这么多,你怎么会想得这么多……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这事哪里有你想的这样糟糕。纵是将来有一日,我真的出了差错,你只管在这世上好好过了百年,再慢慢来寻我,我总是会等你的。”他嘴角勾着笑,眼睛一眨却落下一串泪来,“呵,好端端的,哭什么?我竟然还能流出这东西来。”他自嘲一笑,一把抹去了脸上的泪水。
这一刻,我的心好似被他流着泪的眼睛引出了自己的身体,我无法抗拒这排山倒海的力量,只能随着它坐起身,轻轻地吻上了他的眼睛。
我亲吻着他的泪,他的身子一下子紧缩了起来,僵直继而战栗,最后一个翻身将我压在了干草堆上。
“阿拾……”他支着双手俯在我身上,那沙哑的声音里有隐藏不住的激动。
我伸手抚上他炙热的胸膛,那里滚烫得有些灼手,可我却莫名地渴望他能靠再我近一些。于是,我攥着他衣襟的手不由自主地往下拉了拉。
俯在我上方的那双眼眸忽的一暗,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吻。
这一次的吻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他疯狂地亲吻着我,那些炙热的吻如雨点般纷纷落下。他掐在我腰间的双手让我觉得有些痛,但这痛却让人莫名地觉得安全。
正当我沉溺在他暴风骤雨般的亲吻中时,无恤突然喘着粗气猛地离开了我的身子,开门奔了出去。
怎么了?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来不及合上散乱的衣襟,跳下草垛追了出去。
一轮银月,满林迷雾,那个高高的身影背对着我站在松林之中。我轻唤了一声,他缓缓地转过身,他说:“你等我,等我来年执雁送你。”
以雁为信,互约婚姻。
曾几何时,我已经固执地认为,这一世再不会有属于我的那只秋雁,再不会有属于我的那件嫁衣。可这一刻,我爱的那个人却在这生死危难之时说要执雁送我。于是,我醉了,醉得心生希冀,醉得心生贪念。
也许,也许我也有红衣出嫁的一日……
松林中,我们紧紧相拥,直到林中的宿鸟骤然惊起的那一刻。
浓雾之中,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觉有成群的飞鸟惊叫着从我们头顶掠过。
鸟群扑翅的声音在我耳边击响,无恤飞身跳上了一棵大树,我飞奔进了草屋取了弓箭和箭箙,熄了墙上的火把。
“阿拾,山谷里有火光,不是我们的人。”无恤从树上跳了下来。
“是陈恒的追兵来了吗?这么快!”我惊惧道。
“不是,人数没那么多。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无恤抱起我用力地往上一抛,我借势抓住大树的一根粗干翻身爬了上去。
“你小心点!”
“知道了,等我!”无恤站在树下朝我一点头,嗖的蹿入夜雾。
我背着木弓和箭箙攀着树枝又往上爬了一段。远处的山谷里雾气沉沉,看不见人影,也听不见人声,隐约可见的只有桔红色的火光在迷雾中涌动。
看这火光的数量,山谷中至少来了百人。可就算援兵之中有陈氏的奸细,他们的人马怎么能来得这么快?难道是陈逆派人偷偷跟踪了我们?可他难道不顾陈盘的死活了吗?还是……除了陈盘和陈逆之外,那奸细又把消息告诉了别人?我站在树上望着山下的火光,心焦不已。
约莫过了两刻钟,山谷里的火光汇集成了两股不断跳动的红线朝山坡的方向涌来。
树林里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心中一揪,深吸了一口气,从身后的箭箙里取出一支羽箭搭在了弓上。
来的会是谁?是援兵,还是敌人?
林子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也越跳越快。
突然,前方两丈之地的两团树影间出现了一个提剑的人影,接着两个,三个……黑影越来越多,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也越来越重。
我屏住呼吸拉弓瞄准了带头的一个黑影。不行,人数太多了,我只有十二根箭,而且都是粗制的羽箭,若是一射不中,非但不能杀敌还会暴露自己的藏身之处。现在不能动手,我必须等无恤回来。
我轻轻收了弓箭,把自己往背后的树干上靠了靠。
“小心!树上有人!”浓雾之中有人大喊一声,一束森冷的寒光随即朝我激射了过来。我一惊之下猛地侧头,那柄寒光四溢的匕首险险从我耳边擦过,割断了我一束头发,铮的一声钉入了背后的树干。
“阿拾——”无恤的叫声从林外飘来。
树下一人遽然腾身而起,拦腰将我从树上带了下来。
“你怎么样?我没伤到你吧?”眼前是一张焦急的久违了的面庞。他右边的脸颊上新添了一道血痕,但依旧无损他清俊的相貌。
“我没事,不过你的匕首要是再快那么一点点,今日我这耳朵就要送给你做见面礼了。”我看着于安心中有说不出的欢喜,“喏,匕首还给你。可惜你的天水匕前些日子被范氏的女儿抢去了,我哪日抢回来再还你。”
“你……你这些日子都好吗?”于安看着我,轻声问道。
“嗯,都好。如果今天能活着逃出去就更好了。”我正和于安说着话,一转头却瞧见无恤半边脸上全是血:“你怎么了?受伤了?”
“没事,杀人的时候离得太近了。”无恤拿袖子抹了一把脸,转身对于安道:“你都好吧?你的人活下来几个?”
“这里十个,还有两个跟在无邪兄弟身边,还没上来。”
于安话音刚落,雾气中猛地蹿出三条人影,当头的那个向着我直冲了过来:“我回来了!”
“无邪,陈逆的人呢?”无恤急问道。
“还在下面,山上雾浓他们不敢上来。那些暗卫大哥在林子外守着,有动静就会告诉我们。”无邪落在我身边,额头、脖颈全是汗,一柄青铜剑还不住地往下滴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哪来的人马,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我拉着无恤急问道。
“卿父给我的暗卫中有两个陈氏的奸细,他们从柳州渡到这里一路都给陈逆留了暗号。陈逆回临淄城后又从左司马陈瓘手里调了留守齐宫的三百步卒连夜追上来了。现下他带来的步卒死了五十多个,剩下的两百多个已经追上山了。”
“奸细呢,你抓住了吗?”
“我去晚了,已经被陈逆救走了。”
“怎么会这样?陈逆这样带兵来追,难道就不怕我们杀了陈盘?”
“山下还来了一个人,陈逆这回怕也是受人所迫。”
“谁?”
“陈辽。”
我听到陈辽的名字时如被人当头浇了一壶冰水。如果带兵的是陈辽,那么陈盘这面“盾牌”就再无用处了。陈辽不顾陈盘安危带兵追杀我们,极有可能是想借我们的手杀了陈盘,再夺了齐侯和齐夫人到陈恒面前请功。
“现在东西两面山路都已经被陈氏的人封死了。只是这会儿因为雾重,他们还不敢贸然入林。唯今之计,我们必须趁雾气没散尽之前带齐侯从北面山坡下去。”无恤对于安道。
“不行!我来的时候看见了,这山的北麓全是峭壁陡坡,就算我们几个能走,齐侯和阿拾如何下得去?”于安道。
“就算难走也要试一试,这雾气里如今已经夹了雨丝,待会儿若是下了雨,雾气散了,林子外的人就会冲进来。到时候,凭我们几个人又能杀掉几个?”
“我们不能先去西边的山洞躲起来吗?”我们这里就只有那么几个人,要是一会儿那两百多个步卒全都冲上来,便是插翅也难飞了。
“现在能躲一时,可等雾散了,天亮了,陈恒的一千府军得信赶回来时,我们就无处可躲,只能引颈受戮了。”无恤捏着我的肩膀,俯下脑袋微笑着看着我,“相信我,会有办法的,你先跟董舒去北山等我,我接了齐侯回头找你。”
“那林子外的暗卫怎么办?”
“留十个人在这里掩护我们的行动,剩下的二十几个人跟我们一起下山。”
“那我呢?”无邪问。
“你先去接齐侯,我安排好暗卫马上就来。”
“好吧。”无邪应了一声,转身几个起落便不见了。
“你快去快回。”我把手覆上无恤的手背,重重的一捏。
“放心。”无恤抱了我一下,飞快地朝树林外跑去。
“阿拾,我们也走吧!”于安朝他身后的十二个人一扬手,那十二个人立马收剑,踏着满地松针朝林子的北面急奔而去。
第208章 死生契阔(二)
此处山峰的北麓和东西两面完全不同,这里没有高耸的树木,也没有茂密的杂草,浓得散不开的雾气到了这里就被迅猛的夜风撕了个粉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山腰上到处都是嶙峋的怪石,耳边永不停息的风声,仿佛就是这些石型怪兽可怕的吼声。
“你还好吗?”于安走在我身边忧心道。
“我没关系,我们还要往前走吗?”我脚上穿的还是宫里分发的薄底绣鞋,上面的丝绢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但最令人沮丧的还是这鞋底,走了这一路已经磨得比布帛还要薄。一脚一脚踩在碎石上,痛得我直揪心。
“不用再往前走了,这里虽然陡峭,但能踏脚的岩石比别处多一些,我们就在这儿等无恤他们来吧。”于安扶着我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脚很疼吗?刚刚为什么不让我背你走,非要逞强?”
“这路太难走了,你若是背着我走这么长的山路,待会儿哪里还有力气杀敌?”我笑着看了于安一眼,低头慢慢地脱下了自己的绣鞋。
右脚的鞋底破了一个大洞,脚掌前面也掀了一层皮,露出了里面带血的嫩肉。如果现在不包扎,之后是铁定走不了路了。我低头往自己身上瞧了一眼,原先穿在外面的袍子已经脱下来盖在剑士顿的尸体上了,身上这件单衣因为沾血比别人的少,也已经撕了不少布料给齐侯和阿鱼做了包扎伤口的绑带。现在这么一坐,下摆连小腿都遮不住了。这哪里还能多撕出一块呢?
我心里正犯愁,于安突然一把扯下了自己左手的袖子:“你先坐着别动,我用布帮你把脚缠上。这布料虽有些粗,但绑上两圈也总比直接拿肉磨石头来的好。”
“不用,我自己来吧!”我见他在我身前跪下,连忙伸手去扶。
“待会儿下山还要爬坡,这脚上的布若是缠得厚了薄了,紧了松了,走路都会有危险。这个我比你熟,让我来吧!”于安抬起我的右脚,轻轻地拨去伤口上的碎石粒,“阿拾,你和无恤是怎么认识的?你离了天枢之后为什么没有回秦国,反倒去了晋国?”
“这个故事太长了,一时半会儿我也讲不清楚。只能说我与他早些年在秦国时便认识了,后来我在雍城出了点差错,他恰巧在我身边,我就跟他回了晋国,现在又到了齐国。你呢?我今日才知道,你居然是董安于的儿子。这回来齐国前,我还去过一次晋阳城,晋阳的城墙修得可真好,经了地动,没有一处坍塌。”
“我这两年做的还是刀口舔血的事,是不是董安于的儿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于安讪笑了一声不再说话,只默默地把袖子撕成一条条碎布,小心翼翼地缠在我右脚上。
董安于是赵鞅最器重的家臣,他亲自督造了晋阳城,替赵氏一族扛住了范氏、中行氏的轮番进攻。可最后,他却因为自己惊人的才干被忌惮赵鞅的智氏一族逼得在自己兴建的晋阳城内自杀身亡。董氏一族也遭到了灭族式的屠杀。我想起于安当年在天枢对我说的话,便不再追问他的身世,转而笑道:“于安,你可知我这回来临淄城一半是为了无恤,另一半却是为了你呢!”
“为了我?”于安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我。
“嗯,你那日在天枢不告而别后,我就一直想要去找你。这巫士明夷告诉我你人在临淄城,我就干脆带着四儿一起来找你了。可惜,你也去了广饶城,害得我们在临淄城白逛了好几天。这次回来,你可见着四儿了?”
于安眸色一暗,复又低下了头:“见着了。”
“怎么了?”我觉得他神情似有些奇怪,忙问,“出什么事了?你们不好了吗?”
“我从广饶城回来,就知道你被人劫走了,四儿每日只关在屋子里哭,我们也没说上几句话。”
“她这笨丫头一定以为是自己连累了我。”我一想到四儿心里就发堵,低头瞧见于安一脸落寞,心中更是愧疚自责。哎,原本他二人见面该是多么欢喜的事,结果却因为我,弄得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对不起,这事都怪我。”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你平安就好。四儿几天前,已经被无恤派人送去了鲁国,等我们把齐侯顺利送走,你们就能再见面了。”
“嗯,到时候我们三个还要和以前一样,聊上个三天三夜。”我冲于安微笑道。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乌云遮盖了明月的光芒。低沉的夜空像是一块饱浸了墨汁的布帛,一根根雨线从它墨色的织纹里飞落而下,被山风席卷着密密地划过我的脸庞。黑暗中,十二个劲衣佩剑的武士高低错落地站在几块大石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山下。
他们都是巽卦训练的刺客吧!当年我还能相信离主明夷与伯鲁只是私交,但如今于安的身世和他的出现都告诉我,天枢的主人极有可能就是赵氏。
“好了,你弯弯脚看,可是太紧了?”于安松开了我的右脚。
我翘了翘脚趾又弓了弓脚背,道:“不紧不松,你包得很好。于安,你父亲当年去世后,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秦国?在雪地里追杀我们的那些人是智氏派来的吗?”
“父亲死后,智氏的人一直想要斩草除根。当年,董氏一脉侥幸逃脱的也只有我一个。我去雍城原是想避祸,没想到入城的第三天就被人出卖了。”于安说着又脱下我左脚的锦袜,“不过,幸好遇见了你,总算留下一条贱命。”他握着我伤痕累累的脚,抬头微笑道。
“那后来在城外接应你去天枢的可是卿相的人?天枢的主人可是赵氏?”
“当年带我去天枢的是艮卦的祁勇。天枢的事我知道得未必有你多,明夷见过主上,你为什么不问他?或者……你可以直接去问无恤……”
“算了,也没什么好问的。”我仰头望向头顶黑漆漆的天空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如今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人有时候糊涂些,也不是坏事,我就挺想做个糊涂的人。”于安替我双脚缠好了布条后,提剑站了起来,“放心吧,今天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嗯。”我微笑点头。
山上的雨越下越大,众人在北面的山脊上等了约莫两刻钟,无恤和无邪这才带着三十几个暗卫和山洞里的诸人匆匆赶来。
“人都到齐了吗?”无恤在齐侯身上系上一根藤条,又把藤条的另一头交给了无邪。
“到齐了!”暗卫们齐声应道。
“好,你们两个两个一起下坡,途中若遇上情况,以哨声为讯。”
“诺!”这些暗卫虽然每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了伤,但应起话来依旧响亮有力。
“小舒,齐夫人就交给你了。”无恤从肩上取下一根藤条交给了于安。
“放心吧!”于安拍了拍无恤手臂,接过藤条大步走到鲁姬面前,一颔首:“失礼了。”
无恤随即又取下剩余的两根藤条,一根丢给了阿鱼和陈盘,自己拿着另外一根走到我身边:“丫头,你就凑合着和我绑在一起吧!”
我笑着朝他张开双臂,他低头将藤条的一头紧紧地捆在我腰间:“阿拾,你可害怕?”
“同你绑在一起便可与你生死相随,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山风越来越大,山顶上不断有石块从我们身边滚落,可握着腰间这根藤条,我的心却变得格外宁静。
“好,走吧!”无恤一声令下,暗卫们一个个从陡坡上跳了下去,动作干净利落,迅捷有序。
无恤带着我,快奔几步从坡上跃了下去。我抱着他的腰,紧紧地闭上眼睛,身体飞速地降落,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雨点似乎变成了冰粒,落在脸上针扎一样地疼。
“阿拾……”
大风之中,无恤的声音一下就被吹散了,我堪堪只听到开头两个字:“你说什么?”我睁开眼睛凑到无恤耳边大喊。
这时,天际忽地闪过一道白光。借着闪电刺目的亮光,我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此山的山脊到了我们脚下似是被人从上而下斜斜劈了一刀,光裸陡峭的岩壁如一面巨大的铜镜垂靠在山腰上。风越刮越猛,雨势越来越大,岩壁上雨水分流汇聚,如奔涌的溪流急泻而下。那些生长在岩壁上的苔藓吸足了水份在电闪之间隐隐闪动着墨绿色的光泽。
在天枢时,医尘曾告诫过我,入山采药时若遇到干燥粗糙的陡坡尚可勉力一试,若是碰上长了青苔的岩石,即使岩缝里的药材再珍贵也绝不能轻易尝试。
“这里太滑了,不能走——”我凑到无恤耳边大声喊道。
“小舒,你那里能下吗?”无恤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站在右边一块大石上的于安大喊了一声。
“不行——太陡了——”于安死死地拽着鲁姬的胳膊,往山下看了一眼。
这时,头顶骤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狂风像脱了缰的野马从山顶直冲而下。
我被风推着往前扑去,无恤一把扯住我飞快地蹲下了身子。
眼前陡峭的岩壁和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把我们死死地困在了半山腰。
第209章 死生契阔(三)
“怎么办?”我一张嘴,夹带着沙砾和雨水的冷风直接灌进了我的嘴巴,“你可看清了——刚刚那些暗卫是怎么下去的——”我用手捂着嘴,凑到无恤身边大声喊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苔藓上有剑痕,他们每人都有一柄长剑短匕,应该是直接滑下去的。”无恤抱着我的脑袋说完后,借着闪电的亮光朝于安、无邪和阿鱼打了个手势。很快,三组人马就贴着地面慢慢地爬到了我们所在的岩石上。
“赵无恤,怎么办?这里背着人不能下。”为了避免齐侯被风吹走,无邪几乎是半揽半抱着他。
“我们把藤条解下来,搓成一根,等风小一些,再把人一个个放下去。”无恤话音刚落,成百上千块拳头大小的碎石突然从山顶倾泻而下。
“趴下!”无恤大喊一声直接扑到了我身上。
落石带着千钧之势飞快地从我眼前翻滚而过,我被这可怕的场景惊呆了,整个人趴在地上忍不住得发抖。这时,趴在我身上的无恤突然猛地一震,发出一声闷哼。
我一转头,只见他右边的额角鲜血直流。
“你受伤了!”
“小心,别抬头!”他按着我的脑袋,匍匐着往前爬了一步,用身子将我牢牢地护住。
不断地有落石打在他身上,那些闷闷的声响让我心痛如绞。怎么会这样,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这天崩地裂的噩梦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
当迅猛的狂风被瓢泼大雨取代后,山上的落石渐渐地少了下来,可就在这时,崖壁底下却传来了微弱的口哨声。
无恤放开我的脑袋,半跪了起来。
于安跟着也跪坐了起来:“怎么回事?”
“不知道,山下有情况。”无恤解下捆在我腰上的藤条,转而把它交给了于安,“小舒,你拉着我,我下去看看。”
“好。”于安一点头把藤条往腰上一缠,“下吧!”
无恤拔出匕首,匍匐下身子,倒着从崖壁上滑了下去。
藤条一下被抽紧,于安往前迈了半步,发出了一声闷哼。我头皮骤麻,不假思索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大雨之中,于安转头看了我一眼,默默道:“别怕,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我此刻已分不清楚自己脸上哪里是雨水,哪里是泪水,只能紧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岩壁上传来击打声,于安身子往后一坠把无恤重新拉了上来:“下面怎么了?离山下还有多远?”
“山下来人了。看来,陈辽是打算把整座山都封起来了。”
“什么?”齐侯闻言一下抬起了头。
“你的人和他们交上手了?”于安忙问。
“暂时还没有,现在雨势大他们好像在山下扎了营,还没打算要攻上来。”无恤解开自己身上的藤条,大步走到了我身边。
“他们这是打算等雨停了再要寡人的命呢!”齐侯听了无恤的话,突然埋头跪在地上吃吃地笑起来,“逃什么,还能往哪里逃?这是天要寡人的命啊!”
“君上,不会的……我们再爬上去,我们从南面走,我们总能找到路的。”鲁姬连爬了几步跪倒在齐侯身边。
“哈哈哈……晚了!晚了!”大雨滂沱之中,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齐侯突然直挺挺地跪坐了起来,他指着雷声翻滚,闪电频频的天宇大声吼道,“天帝——陈氏失命乱常,悖德逆天而危寡君,天帝何以不助寡人,反助乱臣!何以不扶正道,而兴奸邪!天帝何以待寡人如此不公——”见他声声血泪,悲怆问天,我喉间哽咽,不能自已。
上天或许是因为齐侯的质问发了怒,天空中到处都是炸雷的声音,一道道闪电互相冲撞着,撕裂了我们头顶的天幕。
这便是我们的结局了吗?这里便是我们的终点了吗?
“为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上卿;八世之后,莫之于京。”那一副陈氏世世代代信奉的卦辞莫非是真的?因为我此行逆天,天帝才降下种种险阻,种种危难来惩罚我吗?
一瓢瓢雨水被风吹卷着狠狠地浇在我身上,我的手脚渐渐地发麻,牙齿开始止不住地打颤。我转头望向身边的无恤,他额头的伤口被雨水冲刷着,鲜血无法凝结一直蜿蜒流到了嘴角,嘴角是红的,唇却一片苍白。
“红云儿,帮我做一件事好吗?”我抬手轻轻地捂住他不断流血的伤口。
“我没事,一点小伤。你要我做什么?”他拿下我的手,在暴雨中对我漾起一个笑容。
我从背后的箭箙里取出一根羽箭折成两段,把带鸟羽的一段郑重地放在了他手中:“你说过的,要亲手替我及笄挽发。我们不等良日吉时,我觉得今日便很好,你替我挽发吧!”
“阿拾……”无恤握着断箭的手猛地一颤,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乌黑明亮的瞳仁似是瞬间被凝住了。
“红云儿,替我挽发吧!我是认真的……”我不管身旁的众人,只微笑着看着我心爱的男人。
“啊——”无恤突然仰天大吼了一声,低头一把将我拉进了怀里,“阿拾……我不会让你死!你信我,我们还有明天,我还藏了明玉笄在薄姑城。不是今天,绝不会是今天。”
“我不要什么明玉笄,也不要什么隆重的及笄礼,像我这样的人,这根断箭就很配我。雷声为乐,闪电为烛,断箭为笄,有心爱之人为我挽发,天下女子何人能出吾右?红云儿,你不是说要执雁送我吗?我长大了,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我看着无恤的眼睛放柔了声音,“雨停的时候,天亮的时候,不管我们面对的会是什么,我都不害怕。死生契阔,与子执手,足矣!”我说完转身将满头湿漉漉的长发交到了无恤手上,“定情许嫁,及笄成人,替我挽发吧!”
“好。”无恤哽咽着撩起我的长发,“今秋的第一只大雁,我射来送你。”
他以手为篦,笨拙地梳理着我的头发,当那半根断箭插入我的发间时,漫天的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似乎都消失了。我起伏不定、澎湃汹涌的心潮突然间归于了平静。
那一夜的风雨结束在天明前的一个时辰,在最深沉的黑暗中,震天的厮杀声从山下传来。无恤、无邪、于安几乎同时一跃而起,以剑为阻从峭壁上滑了下去。
淋了一夜的雨,吹了一夜的风,剩下的人早已经疲惫不堪。鲁姬俯在齐侯膝上泣不成声,齐侯看着山下的点点火光出神怔愣,陈盘倒是镇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姑娘,你就让我下去吧!下面现在一个打十个都嫌人手不够呢,我一没断手二没断脚,好端端的一个人,主人怎么能让我在这里干等着呢!”山下厮杀声此起彼伏,阿鱼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提着两柄弯刀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姑娘——你倒说句话啊——”
“行了,你去吧!我来看着他。”我拧了一把裙摆上的雨水,双手往后一撑站了起来,“你去帮无恤,陈世子我来看着!”
“谢姑娘!”阿鱼大喜过望,倒转身子把右手的弯刀往岩缝里一插,如猿猴攀树一般左右手交替着从岩壁上荡了下去。
陈氏之兵在下,我方之兵在上,且所有暗卫,人人配了一把长弓两只箭箙。借地势之利就算是要以一抵十,也未必就完全没有胜算。只要陈恒的一千府军还没到,我们就有机会再拼上一拼。
我看着山下的火光正思量着可能会出现的局面,一颗小石子突然蹦跳着落在了我脚边。我心下一紧,猛地回头,只见原本枕着手臂睡觉的陈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两丈开外的山坡上。
“陈盘——”我情急之下从背后箭箙中取了一箭,搭弓拉弦对准了陈盘的后心,“你若不想被我一箭射死,最好现在就给我停下来!”
“我没想逃——”陈盘站在高处回头冲我露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姑娘,你上来!”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块黑色的圆形大石,笑着冲我招了招手。
这人到底要做什么?!我收了弓,扶着身前的怪石往上爬去。
“来,把手给我!”陈盘见我上来了,一伸手把我拉上了大石。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一抬右手,将藏在身后的匕首一下顶上了陈盘的喉咙。
“姑娘,我就想趁咱俩都还没死的时候聊聊天,你不用这么紧张。”陈盘把脖子往后一仰避开了我的刀尖,“咱们在这儿说话,君上听不见,我就想知道君上他到底答应了你什么条件,值得你这样豁出性命不顾?”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收了匕首,戒备地看着他。
“好奇,我这人好奇的很,就怕你们待会儿都死了,没人告诉我,我憋得慌。”陈盘拍了拍手,笑着看着山下的火光。
“齐晋结盟。”我不提卫国之事,只拿齐晋两国的盟约来搪塞他。
第210章 死生契阔(四)
“哈哈哈……”陈盘一听乐了,转头指着我的鼻子笑得嘴角都挂到了耳边,“我的傻姑娘啊,你也太异想天开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鞍之战后,齐晋确有盟约,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彼时,晋强而齐弱,齐被迫相盟。可如今,你们晋国就像个垂朽的老人,而我齐国却正值壮年。此时不争更待何时?若君上是个有为之君,就不该答应你们结盟的条件。”
“谁做霸主真的那么重要吗?比强国富民还要重要吗?如今不论晋国,还是齐国,国力、军力、民力都已经远不如当年文公、桓公临朝的时候。你说晋是老人,不堪一击,可这些年齐晋相争,齐国又胜了几回?民不富,仗却打个不停。这些年,齐国有多少青壮之士死在战场上?又有多少农田桑林无人耕种?齐国如今的富庶享的是当年管相的旧功,得的还是渔盐的便利。再过些年,再打几场像艾陵那样的败仗,你道齐国会变成什么模样?”
“周王势微,这天下总要有个能掌大局的诸侯。谁做霸主在姑娘看来也许没什么差别,可在赵鞅和我相父的眼里却有天壤之别。不过,刚刚我说的话是五年前相父对我说的,姑娘的富国强民之论,却和我当年的政见如出一辙。今日你我生死未明,我也有句心里话想要告诉姑娘,姑娘图谋的事,只要相父在朝一日就不可能会实现,但相父百年之后,盘若是当朝为相,第一件要做的便是与晋休战结盟。”
“哼,好你个狡猾的陈盘!你这样说,可是想让我放了你?省得待会儿冲上来的若是你胞弟陈辽的人,你也要陪我死在这里?”我嗤笑着看向陈盘。
“姑娘肯放我走自然是最好的了。”陈盘嘴角一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今日姑娘若是能活下来,将来自然会知道我所言不虚。姑娘今日若不幸死在这里,来日我抄一份盟书埋在你坟前可好?”
“行,你用盟书把我的坟包起来都可以。走吧,下去吧!”
陈盘看着我叹了一口气,身子往前一移从大石上跳了下去:“姑娘不信我就算了。待会儿上来的人若是我胞弟陈辽,你就赶紧找个机会自行了断。若来的是陈逆,姑娘也别急着给赵无恤殉情,此事兴许还有转机。”
“陈盘,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何事到如今还要替我盘算?在宫里你护着我,是因为你扮作寺人要装出一副忠心的样子。可现在,你我是敌人,你为何还要管我是死是活?”
陈盘笑着一抬手,扶着我从大石上跳了下来。
“我与陈爷虽不是手足,却情同手足。他下了狱后,我就被相父软禁了起来。你能代我救他出狱,我万分感谢。相父到现在还以为是我暗中派人从狱中救走了陈爷。所以,我们三人此番入宫都只为了赎你犯下的罪,谢你积下的德。你我如此深的牵绊,我不护着你,我要护着谁?”
“你早知道是我劫走了陈逆?”
“陈爷一回到临淄城就到处找一个叫杜若的舞伎,这样离奇反常的事,我自然是要查一查的。姑娘,现在趁赵无恤不在,你不妨再听我几句话。陈爷待你那是真心的,他这人虽然嘴巴笨一些,闺房之趣也肯定不如赵无恤懂得多,可他性善又简单,你跟着他不会吃亏的。赵无恤这人是挺有趣,可你和他的路注定不会好走,你们的婚事,赵鞅也一定不会答应。但陈爷就不同了,你若是嫁了他,相父非但不会杀你,兴许还要给你一个大惊喜。”
“什么惊喜?”
“一个让你耳聪目明,看清一切真相的惊喜。”
一切真相……什么意思?我正欲开口再问,陈盘突然松开我的手臂,转身朝坡下走去,“姑娘,你听!山下没声音了。你猜,赵无恤死了吗?待会儿上来的会是陈逆,还是陈辽?”
陈盘错了,我也错了,迎着清晨第一缕曙光爬上陡坡的人竟是白衣染血的张孟谈。
他喘着大气告诉齐侯,他从临淄城召集来的五十个游侠儿偷袭了北面山坡下的守军,又与无恤两面夹攻趁乱生擒了陈辽。陈逆自解兵器,喝止士兵,答应只要陈盘无恙便可放我们离去。
我站在那里,站在被暴风雨洗礼过的山坡上晕眩了。大地在摇摆,连绵的山峰在我眼前飞快地旋转,我听不见张孟谈之后说了什么,只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疯狂地冲撞着,呐喊着:“我们不会死了!我们终于能逃出去了!”我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这漫长的一夜早已经掏空了我的身体,当恐惧和绝望退去后,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着我继续坚强下去。
“阿拾……”当无恤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他的脸上、身上,染满了暗红色的血液。他站在我身旁低头微笑着看着我,血水就沿着他额间披散的头发一滴滴地落在我胸前。我不记得自己是哭了,还是笑了,我只记得他握着我的腰将我高高地抛起,高得似乎一伸手就能碰到头顶那片瑰丽奇幻的朝霞。
新一天的太阳升起来了,它驱散了无边的黑暗,也打破了那个无休无止的噩梦。
胜利来得有些突然,突然得让我不知所措。
我糊里糊涂地换上了鲁姬的大红展衣和无恤一道在暗卫的护送下朝东南方一路飞奔而去。而另一头,于安和张孟谈带着齐侯、鲁姬,还有陈盘悄悄地进了密林小道,向西北进发。
从张孟谈的出现,到一场交易的爽快达成,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刻钟内。之后的几日里,我没有时间询问,也没有时间思考。我们被陈氏的追兵紧逼着一路由北往南朝鲁国方向逃去。
躲避,激战,有人受伤,有人死去,在逃离临淄城后的第五天,我们才终于在一处山谷中甩脱了陈氏的追兵。
跟随我们的二十几个暗卫如今只剩下了阿鱼和另一个叫首的男子。在无恤的授意下,阿鱼在野地里劫持了一个采桑的庶民女子,并强迫她换上了我身上鲁姬的那套大红展衣。之后,阿鱼和首带着她沿着大道继续前往鲁国,而无恤则带着我和无邪躲进了齐鲁交界的一处山林。
清晨,清脆的鸟叫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摸着身子底下的干草,盯着头顶墨绿色的树叶,有片刻的怔愣。
那漫长的,充斥着杀戮与阴谋的一天,已经过去了许久,但那些凌乱的画面却总在我醒来的一瞬间出现在我脑海里。
从惊闻陈氏不朝,到宫门生变,从暗道逃生,到密林劫杀,从入山躲避被奸细出卖,到张孟谈奇袭敌军突围成功,两次日升之间,我们经历几番生死。其间,我想过赢,想过输,想过生,想过死,可我从未想过,那噩梦般的一日,最后会结束在她手里。
无恤昨日告诉我,在山下偷袭陈氏人马的五十个游侠儿其实是阿素在陈辽出兵之后偷偷召集的,也是她把从北地赶来的张孟谈带到了山谷之中。她救了我们,顺利地赢得了无恤的感谢,又得到了张孟谈的爱。她用一场交易救下了陈盘,也从此让自己的亲人免于被赵氏追杀的命运。她与我的较量,她赢得干净漂亮。
与无恤做交易的人还有陈盘。那日在山谷里,他眼皮都未抬一下就拔了无恤的剑一剑刺死了陈辽。他杀了人,而后笑嘻嘻地请无恤替他背下这弑弟的罪名。他说,这样他便欠了无恤一条命,将来他二人若有一战,无恤可以从他手里救下任何一人的命,包括无恤自己的。
陈盘是个狂徒,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狂徒。而无恤也是个狂徒,于是一场匪夷所思的交易便这样达成了。
我躺在干草堆上,回忆着这一个月来的点点滴滴。这时,四五只圆头圆脑的小雀突然从树枝间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它们在草帐子里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得分外欢畅。
它们这样闹着,我便躺不住了。
草帐外,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林间的树木拖着长长的影子,在它们暗青色的影子中间,是一片片斑驳的阳光。我赤脚踩在草地上,冰凉湿润的感觉让人彻底清醒。
“阿拾——阿拾——”无邪兴奋的声音像是长了翅膀的云雀,忽高忽低地穿过茂密的树林飞到了我耳边。
我从怀里掏出无恤昨晚送我的木笄替自己挽了一个高髻,抬头瞥见无恤和无邪从两棵柏树中间走了出来。彩尾雉鸡、灰毛野兔,外加两只刚刚褪了毛的野鸭,他们今天的收获看来不小。
“阿拾,你猜我们今天在林子里碰见什么了?”无邪拎着一只肥硕的灰毛野兔一脸激动地跑到了我身边。
“看见什么了?野猪?老虎?”我替他拭了拭额际的汗,转身从无恤手中接过了两只野鸭。
“我们遇见了一只长角鹿,那鹿的两只角足有一臂高,皮毛锃亮,斑点又匀称,赵无恤正和我商量着要猎下它给你做件袄子,结果被这蹿出来的笨东西给吓跑了。”无邪拎着兔耳朵把肥兔往我眼前一送。
我一抬眼正对着肥兔的一张圆脸,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它闭着眼睛的模样委屈得很。
第211章 征兵密令(一)
“大夏天的做什么袄子,跑了就跑了吧!”我把野鸭往地上一放,弯腰钻进草帐子拿出前些日子偷来的一件粗麻布衣把所有猎物堆在一起打了个包,“帐子里还有昨晚吃剩下的一点山鸡肉,你们先垫垫肚子,我去村里换点干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今天,我们同你一起进村。换了粮就直接翻过齐长城,去沂南城找船南下。”无恤拎起我系好的包袱,转头对无邪道:“狼崽,把帐子里的东西理一理,我们上路了!”
“我一个人进村就好,三个人目标太大,万一被陈氏的人发现了,可就麻烦了。”我蹲在地上往自己脸上抹了两把土,伸手去拿无恤背上的包袱。
“要是待会儿换来几袋粟米,你一个人怎么背得动?放心吧,刚才我在山里遇到几个猎户,他们说今日南边的村子里有人办喜事,不仅收渔猎所获,还给一顿白食。到时候,七户八村去的人一定很多,不会有人注意我们的。野鸭和兔子可以拿去换粮,雉鸡可以在村里找个身量和你差不多的姑娘给你换一套合适点的衣服。”
看着无恤说话时的样子,我恍惚觉得自己和他只是鲁国山林里一对普普通通的庶人夫妻,他这会儿打猎归来正告诉我,这半个月的口粮已经有了着落,今日兴许还能到邻村去吃一顿免费的好食。
“怎么不说话,要去鲁国了不开心吗?”无恤摩挲着我发间的木笄,轻声问道。
“开心。可陈恒如果以为齐侯会南下鲁国避难,就一定会在长城上增设关卡和驻兵,我们能出得去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那些关卡连偷运私盐的商贩都拦不住,更何况是我们三个。”
“赵无恤,那吃白食的地方可也煮肉?”无邪背着他的包袱,捧着一包用树叶裹好的山鸡肉从草帐子里走了出来。
齐鲁两国之间有山名“沂”,齐国这一段的长城就沿着沂山的山腰蜿蜒而建。这里,山北属齐,山南则归鲁。眼前这个炊烟袅袅的小村庄正建在沂山北麓,站在村口一抬头就能远远地瞅见齐长城城墙上的几面旌旗。
“几位客从哪里来?今日村中有喜,客往村南喝口水酒吧!”我们三人刚到村口,就有一个身穿褐衣长衫的小老头迎了上来。这人一脸喜气,身上的长衫虽是粗麻所制,但下摆上一个褶子都没有,显然是件新衣。
无恤笑着上前抱拳一礼:“老伯同喜,我们是山里的猎户,想来换几袋黍粮。”
“客来得真巧,里宰家中今日黍、粟齐备,来人给里宰道声喜,磕个头,还有一勺肉羹可食,三位径去便是。”小老头抬手朝我们礼了礼,又忙着招呼其他入村的外客。
一条黑土夯实的小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赶集似地往村南走去。我们几个混在人流里很快就来到了一座围着黄土泥墙的院落。一个面色黧黑的大汉站在院门口,叉着腰大声嚷嚷着:“磕头领肉羹的进院——道喜求粥的左拐——”
“这里宰家有什么喜事?这么大的排场。”我抬头正与无恤说话,一个头上包着蓝布巾的农妇,拉着两个土灰灰的小儿一下挤到了我们身前。
“喂,我们先来的!”无邪上前拉了那农妇一把。农妇一回头,竟是一张瘦得皮包骨的可怕面孔。她颧骨高耸,一双眼睛直瞪瞪地突在眼眶外,双颊的肉像是被吸进了嘴里,深深地凹了进去。
这人一定已经饿了很久吧!我把无邪拉到身后,对那农妇笑道:“没事,阿嫂你就站这儿。”那妇人瑟瑟缩缩看了我一眼,又拉着两个孩子往前挤去。
“你们先在这里等我,我去问问哪里可以换粮。”无恤把用破衣裹好的长剑交给我,自己背着包袱朝门口的黑脸大汉走去。
我抱着剑在排队的人群里扫了两眼,惊奇地发现其中有大半都是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人。
“大娘,你们从哪里来啊?”我撇下无邪往队伍后头走了几步,停在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妪面前。
老妪撑起褶皱耷拉的眼皮看了我一眼,也不答话,只颤巍巍往后退了两步,给我让出一个位置来。
“客从外乡来的吧?”这时,站在老妇前面的一个老汉转过头来。
“嗯,奴和幼弟刚打西边来,村里人都说东边好讨生活。大爷,你们这里为什么有那么多乞丐啊?”我见有人同我搭话,立马靠到了老汉身边。
“不是乞丐,都是前几日因祸乱从宋国逃来的。你说的话啊,他们听不懂。”老汉左手抱着一只陶罐,右手端着一只缺了口的黑陶碗往院门口瞧了瞧,“今天人更多了,也不知道待会儿还有没有肉羹。小妹人善,行行好,给小老儿挪个空吧!”
我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见那老汉盯着前头的无邪瞧,才明白原来他也想挪到我们前面去。“老伯,你是听谁说宋国打仗了?同谁打起来了啊?”我扶着赤脚的老汉慢慢挪到了无邪身边。
“里宰说的啊!里宰他是老宋人,吃了那宋国司马的亏才来的齐国。今天道喜,道的就是宋国国君打了宋国司马啊!”老汉歪着脑袋打量了我和无邪一番,那神情似是责怪我们排队同他抢食,居然连道喜的缘由都不知道。
说起这宋国司马向魋(1)也算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有人说他是宋公的男宠,有人说他是骁勇善战的武士,我听到的关于他的第一件事却还是当年夫子告诉我的。他说,向魋此人嚣张跋扈,鲁国孔丘周游列国时曾在宋国一棵大树下讲学,这向魋不喜孔丘言论便派人推倒大树欲谋杀孔丘。从那以后,不管世人如何传说向魋是个相貌俊俏的男儿,我脑中的他就 一直是个满脸横肉的蛮夫。向魋是向氏一族的宗主,而向氏在宋国就相当于齐国的陈氏,几个兄弟皆是手握大权的宋卿。齐侯没能斗过陈氏,让陈氏赶出了宫廷。这宋公下手倒比齐侯快些,只是不知道这一场公室和卿族的斗争,到最后谁赢谁输。哎,这天下真是乱了,一日乱似一日。
我和无邪在院外约莫又等了一刻钟,才看见无恤背了三只鼓鼓的口袋从院中走了出来。
“换来了吗?给了什么?”我快跑几步迎了上去。
“这里宰倒是个手阔的人,给了两袋黍,一袋粟,一个刀币,里头还有一件旧衣。”无恤摊开手,笑盈盈地将一枚生了铜锈的刀币放在了我手心,“如何,为夫这一身本事养你一个小妇人够了吧?”
我忍着笑同无恤欠了欠身子:“够了,这月的用度够了。下月的,夫郎莫要拿去吃花酒,记得早点交给小妇人。”
“哈哈哈……”无恤听了仰头大笑,笑罢凑到我耳边轻声道,“我买酒在家吃,我家的美人花,艳冠天下。”
“不同你贫了!”我踮脚凑到他耳边:“反正你我也不会为了一口肉羹给那里宰磕头,既然换好了粮,就赶紧走吧!”
“不急。明日,这里宰要过长城往宋国去,他方才在院里召了几个猎户做护卫,我也在册子上留了名。咱们今晚先在这村里住上一夜,明日一早随这帮人一起出关。”
“这倒是好,他既是此处里宰,想来边境关卡的守军他也相熟。”
“正是这个道理。”无恤转身把身上的两只口袋抛给了队伍中的无邪:“狼崽,背着!跟我来!”
这里宰既然收的是护卫,自然是要试过大家的腿脚功夫。无恤和无邪在里宰家的后院里给黑脸大汉耍了两把拳脚功夫,又射了几箭后就被留了下来,一人还另得了一小袋刀币作为酬劳。而我,因着是女子就被派去院外分发黍羹的草棚帮忙。
草棚搭在离院门不远的一块空地上,棚前生着两堆极旺的灶火,火上两只一人高的黑陶大缸正汩汩地正往外喷着热气。陶缸旁边,四个包着麻布头巾的妇人正站在松木墩子上用一根粗棍搅着缸里的黍羹。
“唉,新来的,你来替我!”一个圆脸高胸脯的妇人站在墩子上朝我招了招手,我连忙小跑几步到了她跟前,“阿嫂,你叫我?”
妇人把棍子往缸沿上一搁,拿脏污的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从松木墩子上迈了下来:“阿嫂累了,你上去搅!”
“好!”我卷起袖子爬了上去,学着对面姑娘的样子拿棍子在大缸里来回地搅动。
“妹子,跟你一块儿来的是你两兄弟?”圆脸妇人把活交给我之后却也不走,拉开衣领站在我旁边用袖子一个劲儿地扇着风。
“嗯,是家兄和小弟。”我料想她问的一定是无恤和无邪就点了点头。
“你刚刚说他们两个都留下来给里宰做了护卫?”
“嗯,里宰明儿要出远门。”
“那今晚就是睡在村里喽?”
妇人的话音未落,草棚子里的几个女人就都笑开了。站在我对面木墩子上的年轻姑娘笑着对底下的妇人啐了一口:“好你个不要脸的妇人,这都六月的天了,你还嫌不够热?还想着找人替你焐被子啊?”
“要你丫头多嘴!”圆脸妇人摆了一下手,抬头对我说:“小妹,你待会儿同你那长兄说,今晚别和那帮孙子挤,到村东口门口种了杨树的那家睡,褥子干净,枕头也软。”她说完挺了挺她丰满多肉的胸脯,我这一下脸就烧了起来。
“嘿,大伙儿瞧!这小丫头还脸红了,看来是听懂了。懂了好,懂了就同你家兄长好好说去。”妇人笑着从棚子里拿出一柄大勺,咚咚敲了两下缸壁。坐在草棚子前等着领黍羹的几十个人一下全都围了上来。
第212章 征兵密令(二)
“小妹可是吓到了?”站在我对面的姑娘见我傻愣着不说话,就拿棍子拨了拨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回过神来,急忙摇了摇头,委屈道:“没,只是兄长在家有妻室了,今晚若叫哥哥去她那里,回头恐怕嫂嫂知道了要怪罪。”
“她家的男人几年前打仗死了,家里没个男丁,村里不给地种。她这是瞧你家哥哥身体健壮,想借着生个儿子呢!你若可怜她,就叫你兄长夜里去一趟,也误不了你们什么事。你回去,也别告诉你家阿嫂了。”
“哦,我……我记下来。”我听着姑娘的话好气又好笑,只能支吾着应了下来,说是晚点去问问我那“兄长”。
妇人见我答应了,笑得格外高兴。
黑陶缸里的黍羹才分了不到小半,远远地就听见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我抬头去看,只见一个头戴皮冠,身上披了半副皮甲的士兵骑着马一路从村东奔到了里宰的院门口,翻身下马背着一只竹筒跑进了大门。
这来的是传令兵?!
我心中顿时一紧,心道,这时候齐人往边境上传什么消息?竹筒里装的可千万不要是陈恒对我们几个下的通缉令啊!
传令兵一路进了里宰的屋子后迟迟没有出来,我心中便有些不安。如果竹筒里装的真是我们几人的通缉令,无邪倒是无妨,但无恤眉梢的红印和我这双奇异的眼睛很容易会被人认出来。如果里宰认出我们,当下发难还好,就怕他明日过关卡的时候在边关守军面前发难,那可就糟了!
我心里正着急,转头瞧见那传令兵端了一只敞口大碗从院中走了出来,坐在栓马的大树底下大口大口地喝着水。我见状连忙从木墩子上跳了下来,进草棚拎了一只大碗,满满地盛了一碗黍羹。
“你干什么?”妇人一抬下巴不解道。
“阿嫂,我给那边的兵哥送碗吃的去。”我端着大碗站到了地上。
妇人回头看了一眼树底下的传令兵,哈哈笑开了:“妹子是天天瞅着你那两个好看的兄弟瞅厌烦了吧!这尖嘴猴腮的,你也看得上眼?去吧,去吧!”
“谢阿嫂!”我干笑了两声,捧着一碗黍羹飞快地朝那传令兵跑去。
树下的传令兵这会儿喝足了水正一手抹着嘴巴,一手端着喝剩的半碗水喂马,见我来了,忙招呼道:“小妹,去,给大哥拎桶水喂喂马!”
“诶,大哥先吃碗羹。”我接过传令兵手里的水碗,把自己端来的大碗放在了他手上。
“好妹子,知道大哥我正饿着。”传令兵也不管新煮出来的黍羹烫口,哗哗地就往嘴里倒了两大口,他一边吃一边抹嘴抱怨,“小妹,你们家里宰也忒小气,回回来都只给碗水。今儿,都炖了三釜肉羹也不请哥哥吃一碗。”
“大哥要是把你这匹喘大气的马牵到院子里给里宰瞧瞧,一准他就给你盛肉羹了。”
“你这丫头可机灵,以前大哥怎么没见过你啊?”传令兵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拍了拍上面的泥,一下掰成两段,插进了碗里。
“奴是跟嫂子来的,平日不在里宰家干活。大哥,你从很远的地方来吧?”我忽闪着眼睛无比向往地看着他,“不会是从都城来的吧?都城里的女娃可都穿丝绢吗?”
“哈哈哈……”那兵哥笑着用两截树枝拨了拨结在碗底的黍羹,“哪里都能穿丝绢,只不过拾掇得比你这丫头干净些罢了!”
“大哥真是从都城来的啊!这么急着来,可是山里又出匪盗了?还是,又要打仗了?”
“左相要征兵了,叫你家兄长赶紧着打点行装吧!”他仰头吃下最后一点羹含糊道。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竹筒里装的东西和我们几个没关系。可陈恒要征兵?他这个时候征兵做什么?难道高、国两家暗中调兵的事被他发现了?
“小妹,去,再给大哥盛完羹来!”
“哦。”我心里正琢磨着陈氏征兵令的事,冷不防被那传令兵拽住右手摸了一把。
“小妹的手滑得很啊,平日不下地啊?大哥今晚在村里歇脚,小妹可愿陪哥一起睡?哥那包袱里可还有两尺细葛布……”
“大哥莫在这里拉拉扯扯。”我笑着把手抽了出来,往后连退了几步,“村东头门口种了杨树的那家,大哥等天黑熄了灯再来。”
“真的?”那传令兵一听就乐了,他一拍大腿站起身,立马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卷蓝色的细葛布塞在了我手里,“妹子留着做件小衣穿,哥晚上一准来!”
“谢谢大哥!”我笑着点了点头,端起碗转身就跑,跑了几步不放心又转头补了一句,“记得天黑熄灯了再摸来,进屋千万别出声。”
“知道了!”那兵哥乐呵呵地朝我点了点头,体贴道,“不用再盛羹了,哥饮马去了!”说完他一解马缰,嘴里不知道哼着哪国的小曲,晃悠悠地牵着他的老马走了。
是夜,我找了个机会把陈恒征兵的事同无恤说了一遍,没想到无恤对此事却有别的看法。
“你是说,陈恒的征兵令是早就预备好的?”我坐在村口的大树上,小声地问身边的无恤。
“嗯,这是诸侯间不成文的规矩。不论是哪一国出了臣子谋逆犯上的事,其他诸国都会兴兵讨伐,以维护君臣之间应有的礼法。高、国两家调兵的事陈恒现在未必知晓,他这么快就下了征兵令,防的恐怕是讨逆的各国联军。”
“是吗?”我转头看着无恤,嗤笑道,“你说的话要是放在一百年前兴许我还能信。现在,宋公和自己执掌兵权的司马打起来了,晋国朝中智瑶和你卿父又斗得厉害,楚国和吴国这两年小战不断,卫国的君主眼见着自己老爹就要回国夺位了,人人忙着灭自家的火,谁还有心思管别人家的事。”
无恤笑着拧了一下我的鼻子:“过了山脊上那道城墙就是鲁国的地界了,鲁国是周公旦的封地,那里的人向来将礼法看得比别国的人重一些。鲁大夫孔丘一向主张君臣有序、臣不可犯君的礼法制度。此事,他若能说动鲁公牵头,兴许其他几国也会派兵支持。届时,联军可在战场上牵制陈氏之兵,高、国两家则出兵将齐侯迎回临淄城。到那时,我们齐晋结盟计划就算是大成了。”
“难怪你把四儿送去了鲁国,你是早打算好了要去说服鲁公伐齐讨逆了呀?”
“说服鲁公的事,自有那孔丘去做,我可不掺和了。那鲁地‘三桓’(1)都不是易与的,一个陈恒就累得我疲于奔命,三个我可吃不消。”无恤笑着缩了缩脖子。
“那你说,你为什么把四儿送去了鲁国?”
“你不是一直想拜访那位孔大夫吗?我们先坐船从沂水南下,到蒙山一带再往东去海边住上几日。等你玩累了,就转道曲阜去听孔大夫讲学。”
“那联军的事怎么办?”
“孔大夫若真能说动鲁公出兵齐国,到时自会有人给晋侯送去公函。至于出不出兵就要看卿父的考量了,你我就不用多费这个心思了。”无恤揽过我在我头顶轻吻了一下,柔声叹道,“本来打算让你来齐国散散心,结果弄得你人也瘦了,脸也青了,晚上睡觉还握着拳头一个劲发抖。不管这结盟的事最后能不能成,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的日子,你只管安心好好玩,玩上半月我们再回新绛。”
“我睡觉攥拳头了?可我这几日连梦也没做啊?”
“你是太累了。走吧,我带你回去睡觉!明天一早就出关了。”无恤半抱着我从树上跳了下来。
睡了一夜,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准备出关的人就都被叫了起来。搬粮食,扛行囊,套牛车,一通忙碌之后大家伙儿就蹲在院门外的墙根底下吃早食。
“兄弟,你多吃点。”无恤手上的碗还没空,就有人又给他盛了满满两大勺的粟米粥,末了还在粥上添了几根烫好的茼蒿。
“阿嫂,怎么就他有菜啊?”蹲在无恤身旁的大胡子猎户用食箸敲了敲自己的碗沿嚷了一句。
“阿嫂,给我这儿也添一勺啊!”
“我这里也还要!”
“别吵,别吵——”拎着木桶给我们盛早食的正是昨日那个圆脸高胸脯的妇人,她给无恤添了菜之后也不管旁边几个猎户叫得有多凶,一拎裙摆就在无恤面前蹲了下来,“兄弟,昨儿晚上也没问,你这回送里宰到了宋国还回来不?”
无恤不知道这妇人为什么要同他搭话,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喝粥。
“阿嫂——”我怕这妇人说漏了嘴,连忙放下饭碗把她往旁边拉了拉,“昨儿不是跟你说了嘛,我大哥面皮儿薄,家里又还有嫂子……”
“妹子,我听了你的话,昨晚上可连句哼哼都没有啊!我今天就是想问问他叫啥,如果我这次真有了,将来也好同娃娃说说他爹是谁。”
“这个……”我听了妇人的话一下窒住了。
备注(1):鲁国三桓,指的是鲁国三大世家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他们三家同是鲁桓公的后代,所以世称鲁国三桓。
第213章 征兵密令(三)
昨天,我牵线搭桥让这妇人和传令兵过了一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今天早上听说那传令兵半夜里就骑马走了,我还以为他们两个都已经知道了实情。现在看来,那兵哥许是知道自己上错了床,可妇人却还被蒙在鼓里。
看着妇人期待的眼神,我心里多少有些愧疚。阿娘去世这么多年,我依旧不知道我爹叫什么,若她这回有了孩子,那孩子总该有一个可以用来想象,用来思念的名字。
但晋国赵氏无恤这几个字我万万不能说,传令兵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最后我只能摸出传令兵送给我的两尺细葛布塞到妇人手上,小声道:“阿嫂,我大哥叫阿鱼,这是他让我给你的。若真有了娃,阿嫂留着给娃做个襁褓。”
“诶,记下了!阿鱼……”妇人接过我给的葛布难得露出了一丝羞涩,她瞅了一眼墙根下的无恤,小声道,“昨晚热,今早冷。一个猎户,取个名却叫鱼。你这兄弟,还真是个怪人。”
“呵,我大哥是有些奇怪。”我脸一热,胡乱应了一句,心想,阿鱼要是知道我在齐国给他弄了一个挂名的阿爹做,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阿拾,走了——”这时,无恤吃完了早食在背后叫了我一声。
“来了!”我答应了一声,转头对妇人道,“阿嫂,我们要走了,你保重!”
“嗯。大兄弟,有空来看阿姐啊!记得还是昨晚那个门!”那妇人点了点头扬着两尺葛布冲无恤喊了一嗓子。
这一下,无恤身边的男人们都笑了。
“哦——原来大兄弟昨晚上串门去啦!”猎户中有人扯开嗓门鬼叫了一声。
我低着头跑到无恤旁边,无恤冷着脸瞪着我道:“你又搞了什么鬼?”
“呃,我做了件好事,不能告诉你。”
待里宰牵着小孙儿的手上了牛车后,车队很快就出发了。
里宰是一个年过七旬的高寿老人,他雪白的胡子长得都快挂到了腰上,两条眉毛却黝黑发亮。初看到他时,觉得他黑眉白须的样子有些奇怪,看久了又觉得有些喜气。
老里宰是宋国人,这回说是要带孙子回宋国探亲。内乱之时探亲,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不过宋国之事与我们无干,我便也没有多想。
车队出了村,沿着山坡慢慢地往山上走去。这出关必经的山路比我想象的要宽敞许多,在半山腰时我们曾遇到过一支从鲁国入齐的商队,两辆牛车在山道上居然还能并排通过。
半个时辰后,推着牛车的我们终于到了关口。
和我之前入齐时所见的高大雄伟的青石关相比,这里只是齐长城上一座用黄土夯建起来的两层泥堡。泥堡的一层可以过人过车,二层则是边关守军护卫放哨的地方。
“红云儿,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在离我不远的关卡上,几个庶民打扮的人正在接受守卫的检查。他们中,男的几乎已经被扒光了衣服,女的也脱得只剩下了一件小衣。站在我身边的几个猎户看看那女人,又回头瞧瞧我,笑得格外暧昧。
“来的时候可没让脱衣服啊?怎么出去了还得脱光了走?”无邪这时也凑了上来。
无恤拍了拍我的肩,小声安抚道:“放心,他们查的是往外贩卖私盐的人,我们跟着里宰走应该没什么关系。”
齐人会在出关的地方稽查私盐我是听说过的,可没想到会这么严。
齐桓公在位时,管仲为充实国库便将海盐的买卖收归公有,私人只可在农闲时间煮盐,所制海盐也只能卖给国家。天下有一半多的人吃的都是齐国的海盐,齐国在控制了海盐的产量后,就派官商用高出以往四十倍的价格把盐卖给了其他国家。可以说,齐桓公当年的霸业和齐国现如今的富庶都是用这白花花的海盐堆出来的。
“来人啊——把这妇人给我带下去!”我正想得出神,关卡上突然传来一道响亮的呵斥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女子的哭嚎。
我一抬头,见守军中有一领头模样的兵卒手里拎着一个手掌大小的白色口袋正高声叫骂着,而瘫坐在他脚下的妇人,一头如云的高髻已经被拆成了散发。
“爷爷,贩卖私盐是重罪,那女子难道不知道吗?”坐在牛车里的小孙子好奇地问身边的里宰。
老里宰抬起耷拉的眼皮看了一眼,摸着小孙子的头徐徐道:“她知道……娃娃记得爷爷说过的话,一个人如果活不下去了,那再重的刑法都不能使他畏惧。齐人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别去数官道上的马车有多少,看看这道卡查得严不严,就知道了。”
“嗯,谢爷爷教诲,孙儿明白了。”小家伙听完在牛车上给里宰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齐国缺钱就涨盐价,涨盐价这关卡就查得严;齐国庶民穷,穷得活不下去就贩盐,贩私盐的人多了,这关卡查得就更严。老人教导孙儿的一句话,已道尽了齐国华丽的外表下,渐渐腐朽的内里。我看着身旁闭眼假寐的里宰,不禁暗道,一个形如槁木的乡间小吏居然能有这样的见识,看来,他也不是寻常之人。
里宰虽是齐国治政的小官,但我们此次出关的地方正好在他的管辖地域之内,因此守军们对我们倒也客气,随意问了几句,简单检查了一番便放了车队通行。
齐国、鲁国、宋国,此三国由东北往西南方向依次排开。我与无恤、无邪欲走沂水往东去,而里宰一行过了齐长城便要往西,到博地,再坐船沿汶水、过大野泽经水路穿过鲁国直入宋境。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尽快寻一个合适的机会离开车队。
这一夜,车队在沂山山脚的一处村舍歇脚住宿。
村子里冷冷清清的,太阳下了山,路上便一个人影也瞧不见了。
我们借宿的人家,屋子比其他村户的要宽敞些,但四壁空空,可做床榻的也只有满地的苇杆。
入了夜,这户人家没有灯油,男主人在村中东借西凑才给里宰的屋里点了一盏小灯。天热,随行的众人也不愿生火取光,于是吃过晚食后,大家便早早地都回屋就着芦苇杆子睡了。
不久,院中鼾声四起。
我与无恤、无邪收拾好包袱,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就在这时,倒霉的事情发生了。里宰和孙儿所宿的主屋门口居然趴了六个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蒙面人。我们发现了他们,他们也发现了我们。几个人二话不说拿着木棍、石镰冲上来朝着我们就是一通乱挥。
若是要杀了这几人,对无恤和无邪来说易如反掌。可偏偏这些人看起来不像是匪盗,倒更像是普通的农夫。所以,无恤二人也没有下杀手,只是出招打落了他们手里的武器。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屋里的猎户们全都醒了,他们拿着弓箭、拎着斧子全都跑了出来。
很快,这六个人就被扭送进了主屋。老里宰拿油灯一照,还在里面发现了这间屋舍的男主人。经过大家的一番询问才知道,原来这六人均是村中农户,因为交了今夏公田和私田的赋税后,交不起季孙氏征收的用田赋这才打起了我们牛车上几袋粮食的主意。
“什么是用田赋?”我小声地问身旁的无恤。据我所知,各国之间虽都有不同的田赋制度,但不管细则如何规定,只要农人耕种了公室贵族的土地,就必须缴纳公田的税粮。至于私田之说,则是源于一百多年前鲁国颁布的一种叫做“初税亩”的田税制度,即承认农户垦荒所得的私田,但必须按一定的收成比例向国家缴纳赋税。这几个人显然是公地、私地都种了,但所得余粮却不够交这个额外的“用田赋”。
无恤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国人要服兵役,野人没有资格从军,就要服些劳役。这个用田赋是两年前‘三桓’之首的季孙氏首先提出来的,就是不要野人服劳役,而要他们用粮食实物直接缴赋。”
“怎么还有这样的赋税?”农人起早摸黑辛勤耕种所得的余粮也只够糊*命的,像这些额外的赋税,若是遇上丰年兴许还能勉强应付,若是灾年哪里还缴得出来。
我和无恤说话间,猎户们都在吵着要把这六人当做强盗送官严惩,但老里宰却叫仆从给六人一人分了一小袋黍米后就放他们走了。
里宰这一举动叫猎户们忿忿不平,但我心里却不由对他又多了几分敬意。
“三位深夜背着行囊要去哪里啊?”里宰遣退了所有人之后只把我们三个留了下来。
无恤将两只小袋放在里宰身前,抬手一礼:“这是鄙与幼弟前日在里宰处领到的十枚刀币,现下悉数奉还。我兄妹三人不能随侍里宰去宋国,还请里宰见谅!”
“你们不去宋国,这是要去哪里啊?”昏暗的灯光下,老人半眯起眼睛轻捋着长须看着我们。
“鄙想带着弟妹二人去鲁都曲阜拜见孔大夫。”无恤看了我一眼,低头恭声回道。
“哦!”里宰闻言一抬双眉喜笑道,“你说,你要带这两个小儿去曲阜听孔大夫讲学?”
“正是。”
“善,大善!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1)。”老人看着无恤不住地点头,而后弯腰又将两袋钱币重新放到了无恤身边,“老朽当年也曾有幸拜在夫子门下求学。夫子收徒不论贵贱,不问出身,你狩猎山林,贫苦度日,却有这份求学问道之心,实属难得。这钱,算是老朽送你们的路资。他年,你若能对儒门之学有所体悟,定能有一番作为。”
“谢里宰!”无恤没有推辞俯身一礼。
“去吧,路上小心些。”
备注(1):“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这句话出自《论语》,大意为“君子吃不求饱足,住不求舒适,对工作勤劳敏捷,说话谨慎,会到有道德的人那里去匡正自己。这样,就可以说是好学的人了。”
第214章 东临甘渊(一)
我们拜别了里宰出了小院,看着黑暗中那扇亮着橘黄色灯光的小窗,我在心中不由寻思,这样的见识,这样的气度,便是孔门子弟吗?那“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孔夫子又会是怎样一个人?
我们离开了村子,沿着田泥堆出来的小道继续往东面走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小道两边是洒满银色月光的禾田。田间,那些不愿入睡的青蛙还在齐声高唱着专属于夏夜的歌谣。
“红云儿,你当年游历列国,可也见过孔夫子?”
无恤拎过我背上的行囊,笑道:“孔丘当年在卫时,我在他弟子子路家中见过他一面。”
“你认识子路?那你可趁机向那孔夫子求学问政了?”我一听便来了兴致。
“我那时还是个毛头小儿,求什么学?问什么政?况且,这孔夫子对卿父的言行一向颇有微词。当年卿父铸刑鼎,他说晋要亡国;卿父收阳虎为臣,他说赵要亡族。就连后来卿父派董安于修建晋阳城都遭过他的骂。我那时年少气盛,也不愿和他说话,与子路比完剑就走了。”
“原来,你也有这样小儿心性的时候。”我轻笑了一声,看着无恤道,“卿相当年铸刑鼎是叫黎庶识法,筑晋阳城是为了自守,这两样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不过,收阳虎这样的豺狼之辈作家臣,还授予高位,我就真有些不懂了。”
阳虎其人,原来是鲁国季孙氏的家臣。他当年趁新宗主年幼,设计从季孙氏手中夺取了鲁国的军政大权。如今,被鲁公和孔夫子视为洪水猛兽的鲁国“三桓”,当初都被他一人捏在手心里。
后来,他在鲁国发动了政变,失败后转奔至齐,由于出众的能力又很快得到了齐景公的赏识。他趁机在齐国朝中拉拢大臣几次三番怂恿景公攻鲁,才叫景公惊觉此人原是个忘恩负义、野心勃勃之徒。于是,下令逮捕他。
可狡猾的阳虎听到风声便逃了,他这一逃就逃到了晋国,逃进了赵家。最后,赵鞅居然还让这个天下闻名的乱臣贼子作了赵氏的首辅。
“这有什么奇怪的,阳虎此人大才,谋略武功样样卓绝,虽说品德修为离君子相去甚远,但也并非不能用。阳虎酒后曾言,他侍主,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奸而弑之。卿父乃强主,自然可以降伏他这只豺狼。赵家这几十年来若说有所成就,那其中定也有阳虎之功。”
“我在你们府里见过此人一回,阴郁、凶狠,看那张脸就知道了。卿相怎知他这些年背地里没对赵家做过什么手脚?”
“阳虎入赵府不久就在暗地里网罗家臣,侵吞库金,欲取赵氏而代之。不过卿父当时只派人给他送了一方书帛,他就俯首了。”无恤转头神秘兮兮地看着我。
“什么书帛?写了什么?”
“据说,这书帛上记录了阳虎入府以来暗地里做的每一件事,见的每一个人,而且还有他侵吞库金的数额明细。”
“卿相都知道!那为什么不杀了他?”
“卿父连问罪都没有,阳虎依旧是赵氏首辅。其实,如今的陈恒就像当年的阳虎,他行政治国确有几分能耐,只可惜齐侯不是强主,驾驭不了他。驾驭不了,便想除去,无奈连除贼的能力也没有。比起齐侯,唯唯诺诺的鲁公倒还识趣些。”
“啧啧啧,好你个大逆不道的赵无恤,听听你说的话。我怎么瞧着,你也长了一副乱臣贼子的模样?”
“你说我是乱臣贼子?”无恤把包袱往背上一甩,奸笑着朝我伸出了手,“我既然算不得良臣,那就干脆祸乱一把!”
“你要干嘛?”我吓得大叫,一下躲在了无邪身后:“无邪,帮我——”
我抓着无邪的衣服惊叫着左躲右闪,要是以前无邪早同我们玩开了,可今天他却像根木头一般杵在我身前,全身硬邦邦的。
“无邪,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我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连忙停了下来。
“看你还往哪里跑——”无恤一见我停下来,长手一捞就把我夹在腋下抱了起来。
“赵无恤,不同你闹了,快放我下来!”我在无恤腰上猛拍了一计。
无恤这时也发现了无邪的异样,他身子一蹲把我放了下来,对无邪道:“狼崽,你怎么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谁是孔夫子,谁是季孙氏,什么是刑鼎,什么是用田赋?”无邪紧蹙着双眉,一张脸绷得死紧,他似乎正在绞尽脑汁地思考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
“没关系的无邪,听不懂才好啊!听得懂,你就不是无邪,是坏人了!”我说着斜眼挑衅地看了一眼无恤。
无恤淡淡一笑,拿手指了指我,张嘴无声道:“你也是——”
“赵无恤,你别太得意!”无邪突然转头直勾勾地看着无恤,“你懂的多,法子也多,但总有一天你说的事我也会懂,总有一天我会比你强!”说完他甩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奔去。
“无邪,你去哪——”我急忙转身去追,却被无恤一把拉住了:“阿拾,你养了他三年了,他早已经不是个孩子。他既然跟着我们,这世上很多事情他总是要知道的。”
“不,他不需要知道,他这样就很好!”我扔下一句话就甩开无恤追着无邪跑了。
这世上的事,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懂的越多就越难幸福。思量、算计、筹谋,这些东西无邪通通都不需要。此时的我假装没有听懂无恤的话,假装没有看见无邪深藏的压抑和痛苦,只固执地认为无邪依旧是个孩子,一个永远都会陪在我身边的孩子……
之后的几天,我再也没有当着无邪的面和无恤谈论任何与政事有关的话题,但无邪却始终闷闷不乐。有时候三个人一起吃饭,他会举着食箸愣愣地盯着我和无恤发呆,看样子像是在努力思考什么,可等我问他话时,他又把头撇开不吱声了。以前,拿一锅肉羹就能哄开心的孩子,现在却怎么哄也不笑了。我苦恼懊丧,只觉得十日前刚及笄的我,再过十日就要愁成白发苍苍的老妪了。
离开车队后的第三日,我们到了沂源城。这里是沂水的源头所在,无恤拿钱去渡口雇船,我和无邪坐在河堤上看着脚夫们一袋袋地往商船上运送货物。
“无邪,你上次在山上不是说有事要告诉我吗?你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欺负四儿了?”无邪呆坐着不说话,我只好找个由头与他搭话。
无邪瞟了我一眼,闷闷道:“嗯,我欺负她了。那个于安帮她说话,我还和他打了一架。四儿后来气极了就投水寻死了。”
“什么?她投水寻死了!”无邪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完却是大惊失色。
“她明明会游水,可就是沉在水里不肯出来。后来,还是她喜欢的那个男人跳进河里把她捞出来的。”无邪瘪着嘴角看着我,不道歉,也不辩解。一双眼睛分明在说,我不解释了,随你骂吧!反正我就是不懂事,反正我就是没有赵无恤能干。
我看着这样的他,无奈一声长叹:“那你后来跟四儿道歉了吗?”
无邪低着头瘪着嘴,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你是该好好同她道歉,我这次被人绑走的事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本来就受了惊吓,你这么一闹,她心里该有多难过。等我们到了鲁国,你再同她好好陪个不是。以后说话做事前多想想别人的感受,别只图自己一时嘴巴痛快。”
“嗯。”无邪垂着脑袋应了一声。
“那除了这件事,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什么?”
“我听说,你和无恤定了一个赌约?”
“哦,我们就打了个赌,看谁能先找到你。”无邪从地上摸起几颗小石子放在手心不停地搓揉着。
“赌注是什么?”
“如果他赢了的话,我就由他差使一个月?”
“那如果你赢了呢?”
“他滚蛋!”无邪瞥了一眼河堤上那个青色的背影,狠狠地把手里的石子扔了出去。
我一听,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没想到你的狼脾气比他赵无恤的还要狠啊!然后呢?你输了,他要你做什么了?”
“他让我跟四丫头道歉,跟于安道歉,不能去齐宫找你。如果我要到柳州渡接应你,就必须先去鹿鸣楼找出至少三个陈氏的密探,否则就把我和四儿都送到鲁国去。”
“他让你去找密探?为什么?”
“他说我老待在你身边,却不懂人心,不通世事,总有一日会被人利用,变得比四丫头更加危险。”
无恤的话像是一根针一下扎到了我的心里。无邪和四儿是我的软肋。如果有一天,有人利用他们的纯真和善良来对付我,对付无恤,后果的确不堪设想。无恤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让无邪去鹿鸣楼找陈氏的密探。可如果让我从现在开始就任由他抹杀掉四儿和无邪的天真,我却也做不到。
第215章 东临甘渊(二)
“你别听他胡说!你跟着我,我懂人心,你懂剑术,我们在一起哪里会有什么危险?赵无恤是故意说这些话想让你不开心呢!”
“他想让我不开心?”无邪揪着眉头看向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趁机捏着他的手道:“找出鹿鸣楼里的密探你开心了吗?知道陈恒谋反作乱的事你开心了吗?知道初税亩、用田赋是什么,你就开心了吗?”
“不开心。”
“这就对了!前些日子我同赵无恤说的那些事,你根本就不需要知道。你知道了会累,会不开心,如果你不开心,我也会不开心。你瞧,这几天你一直不高兴,我都愁出白头发了。”
“哪里有白头发?”无邪一惊,伸手就来翻我的头发。
我急忙握住他的手道:“现在还没长出来,可你要是再这样整天愁眉苦脸的,它们过两天就全长出来了。长了白头发,我可就老了。老了,我就会长满脸褶子,牙齿也会掉光……”
“不要变老!”无邪抽出手来,一把捂住了我的脸。
“那你就不要上了赵无恤的当。你瞧,他知道那么多,懂那么多,会使那么多手段,我才喜欢上他。而你什么都不用懂,什么都不用做,我就已经喜欢你了。你比他强太多了,以后别老想着要和他比什么,其实你早赢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真什么啊!”嘣的一声,我的脑门上突然被人狠狠地拍了一掌。
“赵无恤——”这一掌,无恤仿佛是用了全力,我的脑袋像被人用石头砸过一般,痛得整个人都麻了。
“走了,船雇好了。趁现在刮的是东南风,赶紧上船吧!”无恤不顾我的痛呼,拎起我的衣领,一路把我拽上了船。
三个人坐上了船,原本郁郁寡欢的无邪忍不住一直冲着坐在他对面的无恤乐呵呵地笑。
无恤起初还假装着在欣赏沂水两岸美丽的风光,可过了半个时辰后,无邪得意洋洋的模样终于让他忍不住了,他发飙道:“阿拾——你让他别笑了!”
“嗬!赵无恤,你果然是见不得我开心啊!”无邪凑到无恤面前故意眯着眼睛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想叫我发愁,我偏偏高兴给你看。”
“你和他说什么了?我什么时候想叫他发愁了?”无恤转头一脸郁郁地看着我。
“我脑袋疼,忘了。”我揉着脑门,拒绝回答。
“你们两个……”无恤看看我,又看看身前的无邪,讪笑道,“那孔丘虽喜骂人,但我今日发现他有句话倒是说的很有理。”
“什么话?”我问。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1)!”
“我们俩不劳你操心!我不是小人,我家阿拾也用不着你养。”无邪笑着把身子往船舷上一靠,半躺在小船里哼起歌来。
阳光下的沂水闪烁着粼粼的波光,无邪一扫前几日的阴霾,脸上的笑容比阳光更加灿烂,转头再看无恤,一张脸阴云密布。
“船家,我家兄长心里有郁气,你给唱支鲁地好听的调子吧!”我伸手握住无恤的手,冲站在船头撑篙的老船夫喊了一声。
“老头子可唱不好哦!”老船夫哈哈一笑冲旁边一条载着蔬果的小船吆喝了一声,“嘿——卖果郎,客要买你的七月菱,你给唱支调听听吧!”
“来嘞——”那卖果郎一听,立马划着他的独木小船靠了上来。
“船家,你可真会替人拉买卖啊!”我笑着看了一眼老船夫,转身捏了捏无恤的手,“别和他置气了,给我一把黍,我给你换菱角吃。”
“你剥,我吃。”无恤瞄了一眼独木船上的菱角。
“小婢敬诺。”
“姑娘要听哪里的调子?”卖果郎从船板上拾起一口麻布袋子,笑嘻嘻地解开了绳子,敞开袋口凑到我面前,“谢谢姑娘,一把黍换两串菱。”
“我要四串。”船板上一串串青红相间的七月菱立马勾出了我肚里的馋虫,我打开无恤递上来的粮袋伸手抓了一把黍,那卖果郎却讨好地把手里的麻布口袋往无恤那边移了移:“姑娘手小,还是让这位大哥来抓吧!”
“哈哈,我怎么觉着你们鲁人比齐人更会做买卖啊!行行行,让他给你抓。”我笑着把粮袋复又递给了无恤,转头对卖果郎道,“那你也给我挑几串个头大点的菱角。我喜欢吃老点的,粉一点的。”
“就来!”卖果郎收了无恤的两把黍,笑呵呵地给我递了四串新鲜饱满的红皮菱角,“姑娘想听哪儿的调子?鲁国的不好听,越国的‘采菱调’姑娘想不想听?”
“你是越人?那自然好啊,唱一曲吧!”我接过菱角放在膝上笑着说道。
“姑娘可听好了啊!”卖果郎拿木浆抵着我们的船舷将独木船缓缓地推离了半丈,而后坐在他满是蔬果的小船里,一边划一边唱起了一支婉转悠扬的小调。
我虽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他干净清朗的声音,配着那彷如流水一般起起伏伏的音调,不由让我想起了那个来自越国的如梦般美好的女子。不知道在那遥远的南方,在施夷光的家乡,她的故国又有着怎样灵秀的山川。
听着水声、桨声、歌声,在和煦的微风中我们吃着菱角坐着小船顺水而下,临近黄昏时已经顺利地到达了沂南城。
从沂南城出发,往西是鲁都曲阜,而我却迫不及待地往东进了焦原山。
在焦原山的另一边有我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大海。
因为有无恤在身边,我对这一趟的旅程充满了期待,也正因为有他在,我们这一趟旅程自始至终都有美食相伴。小船上的陶釜煎鱼,焦原山里的泥烤雉鸡,小渔村里的百螺煮米羹……我们身上没有钱,但每一顿,我和无邪都吃到饱嗝连连,肚皮圆圆。
行在路上,我有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对无恤说,我们不要回新绛了吧!我们离开那些权谋和斗争去周游列国吧!我们可以在郑国开家酒馆,我酿酒,你烹食;我们可以去云梦大泽隐居,我采药,你打猎;我们可以去燕国,我做方士炼药骗钱,你做牧人放马草原……
可我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夫子曾说,做人该知足。
在焦原山上过了两夜后,第三天夜里我们终于到达了临近大海的一座小渔村。村里一对以打渔为生的老夫妇收留了我们。
这时候天空中无星无月,天与地都被一片深沉的黑暗笼罩着。我站在屋顶上眺望不远处的大海,却只能听到一浪接一浪的潮声。
这一夜我枕着亘古不变的潮声幻想着大海的模样,期待和兴奋让我几乎无法入眠。
第二日天未亮,无恤把刚刚睡下的我背出了寄宿的小屋。
“阿拾,你不是说要看日出吗?太阳要出来了,快醒醒。”朦胧中,无恤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努力半撑起沉重的眼皮,把脑袋从他背后探了出去:“骗我……天还黑着呢……”我嘟囔了一声,又慢慢地阖上了眼睛。可就在我闭眼的一刹那,睫毛上突然出现了半圈金红色的光芒。
是阳光吗?那刚刚看到的青紫色,不是天空,是大海!
我的精神突然为之一振,立马睁开了眼睛。
啊,原来这就是大海……
我盯着晨色中青紫色的大海,从无恤背上跳了下来:“这里就是你说的世界的尽头?这就是天与地交合的地方?”我踩着脚底微凉绵软的细沙朝大海奔去,“那是什么?是太阳?”我站在这一望无垠的大海前,指着天际一道闪着红光的弧线,转头问无恤。
“嗯,这地方叫做甘渊。在东夷人的传说里,太阳在经历了漫长的黑夜后会变得污秽,女神羲和就在这里为太阳洗浴,以求每日普照万物的太阳都是洁净的。”
“羲和?你昨晚说这渔村里住的都是羲和族的后人?”
“嗯,羲和族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千年,这海滩就是他们每年祭祀太阳神的地方。甘渊之水可除秽,你说我们这两个坏人是不是该同太阳一起好好洗洗?”无恤笑着拖着我的手慢慢地走进了海水里。
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曰羲和,帝俊之妻,生十日,方浴日于甘渊(2)。
原来这里就是甘渊啊……
我站在冰凉的海水里,出神地望着东方那一条金红色的弧线,脚下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地打在小腿上,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轻,轻得好像浪尖上的一朵水花。
“快看,太阳快从海底跳出来了。”无恤松开我的手,朝水天相接的地方遥遥一指。
“红云儿,我,我好像要站不住了。”我话没说完,身子一晃已经一屁股坐进了冰凉的海水里。
无恤看着我微微一愣,而后仰头大笑起来:“傻丫头,你是真的打算在这里洗浴吗?”
“不许笑——”海水一**地拍打在我胸前,我抬起头,在与我面对面的地方,一轮红艳艳的太阳突然从海底探出了半个脑袋,它像个爱看热闹的孩子笑嘻嘻地扯着一片五彩的云霞偷偷地打量着我。
“你若真想在甘渊洗浴也得等正午啊,早晨水里凉,快起来吧!”无恤笑着朝我伸出手,我看着他点了点头,伸手扣住他的手指猛地往下一拉。
无恤的手像是一尾狡猾的鱼,它滑过我的掌心一下就逃走了。我身体失去了依托,被一个紧跟而上的浪头直接冲翻在了海滩上。
无恤放肆的笑声再一次响起,我埋头在沙滩上,觉得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丢脸过。
备注 (1)出自《论语·阳货篇》
(2)出自《山海经·大荒南经》
第216章 东临甘渊(三)
“笑什么笑,坏人!”我捂着脸从海水里坐了起来,头发上、脸上沾满了黄褐色的海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怎么了?恼了?”无恤在我背后笑问。
我不去理他,自顾自地气呼呼地捧了一把海水去洗脸上的海沙。
“我有东西要送你,你若是不转头,我可就要把它扔了。”无恤在我身后笑道。
“谁要你的东西。”我起身往大海深处又走了几步。
“那我可扔了?”
“扔远点。”我解开自己的头发,把沾了沙子的一边浸进了海水里。
“可怜的蠵龟(1),神子说她不要你……”
“什么!”我闻言猛地回过头,只见无恤抱着一只巨大的赤背蠵龟站在离我不远处的海水里。
“蠵龟,真的是蠵龟!”我撩起头发,踩着水跑到无恤身边,“你是从哪里抓到它的?它还活着吗?”我喜出望外,伸手去摸蠵龟红褐色的甲背。
“小心它伸出脑袋来咬你!”
“这世上原来真有蠵龟,我之前只在医尘的医卷上看过。”我兴奋地用指节敲打着蠵龟赤红色的龟背,对巫士来说,赤色的龟背是可以通神的圣物。
“阿拾,想看看它爬得有多慢吗?”无恤又露出他狐狸一般的笑容。
“想。”我甫一点头,那只可怜的蠵龟就被无恤“嗖”的一下远远地扔在了沙滩上。
“天啊,它会被你摔死的——”我大惊失色。
无恤擒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拉进了怀里:“不急,它会很慢很慢地爬回来……”他呢喃着,于浩瀚大海之中俯身吻上了我的唇。
“你们在干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无邪的声音突然在我们身后响起。
我猛地一把推开无恤,转头看见无邪正抱着那只蠵龟呆呆地站在我们身后。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满脸发烫,尴尬地将贴在两颊的头发别到了耳后。
无邪看着我却不说话。我胆怯了,只能向身旁的无恤投去求救的目光。
无恤朝我眨了一下眼睛,起身将浑身**的我从海水里半抱了起来。
“狼崽,你来得正好。昨日答应了要请你吃烤贝,现在和我一道去捡些干柴生堆火吧!”
无邪没有理会他,咄咄逼人的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脸。现在我该对他说什么呢?我愣愣地看着无邪,脑子里一片混乱。
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因为沉默而愈加难堪,无恤见状在我背后轻轻推了一把:“你还傻愣着做什么,不怕着凉啊!快,去问宿家的阿婆借一套旧衣,身上这套湿衣服一会儿拿出来我替你烤干!”
“哦,好,马上就去。”我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拉起裙摆飞快地朝渔村跑去。
宿家的阿婆见我浑身湿答答的,连忙回屋给我找来了一件干净的粗麻布衣:“女客真贪凉,怎么这么早就下海了?来,赶紧换身干净的衣服。”
“谢谢阿婆。”我合上房门脱下身上的湿衣服,接过干布胡乱擦了擦身子,“阿婆,刚才我在滩上看见蠵龟了,阿爷平日出海打渔那么辛苦,你们怎么不捉一头蠵龟卖去大城?”
“蠵龟?女客说的是赤壳龟吧?”阿婆笑着抖开手里的布衣披在我身上。
“嗯,这蠵龟的血可解刀剑之毒,龟壳做的发簪若是成色好,在临淄城至少也可卖两金。”
阿婆一听连忙摆手:“捉不得,更杀不得的。赤壳龟是我们海里的神物,我们世世代代出海都要靠它的庇佑才能避风避浪。神龟一年只在这个时节上岸产子,女客这几日要是在沙子里找见龟蛋,千万要埋回去。”
“阿婆放心,记下了。”我系好腰上的束带朝老阿婆弯腰一礼就抓起湿衣跑了出去。
等我重新回到海滩时,无恤已经在沙滩上生了一团篝火,那只长着棕红色外壳的蠵龟还在不远处的沙滩上努力地刨着坑。
“无邪呢?”我把湿衣服递给无恤,左右转了一圈都没看见无邪。
“他突然说想喝酒,我就把匕首给了他,让他去渔村里转转,看有没有人愿意和他换酒。”无恤在篝火旁用几根树枝搭了一个晾衣架,把我换下来的湿衣服摊开挂了上去,“阿拾,无邪虽说自小和狼群一起长大,可他毕竟是个男人,你一直把他留在身边,总会有不便的时候。这几年,你老想着要把四丫头嫁出去,你就没想过也替无邪寻门亲?”
“这个我还没想过,不过他以后若真有了喜欢的姑娘,我自然也会替他张罗。”我抱着膝盖在沙滩上坐了下来。大海的另一头,新生的朝阳已经褪去了它深红色的外衣,白色耀眼的光芒让人无法睁开眼睛直视它。
“你现在说得倒轻巧,只怕你到时候舍不得。趁狼崽现在还没回来,你最好先想想待会儿要怎么同他解释刚刚的事吧!”无恤轻笑一声脱下身上的衣服,转身朝大海走去。
“你去干吗?”我叫道。
“狼崽去村里换酒,我下海去逮几只螃蟹,摸几个贝子烤好了等着他。”无恤没有转身,只朝我扬了扬手里的衣服,大步冲进了海水里。
需要解释吗?男女之事,盗跖一定教过他吧……
远处,无恤已经一头扎进海浪里不见了踪影。我拾了一根小树枝蹲在闪着点点金光的沙滩上,轻轻地划拨着脚下的沙粒。
“无邪……娶妻……”我看着自己写在沙滩上的字,突然陷入了沉思。如果有一日,他娶妻生子离开了我,我会难过吗?会不舍吗?在过去的日子里,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过伍封和伯嬴的婚礼,想象过无恤成为赵氏世子后妻妾成群的后院,可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无邪的婚礼,无邪的女人,无邪的孩子……因为在我心底早已认定,他永远不会离开我。
“只要你不死,到哪里我都陪你去。”这是他许给我的誓言,他是我最纯真的孩子,我相信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伍封已经舍弃了我,无恤也注定不会属于我一个人,只有无邪,只有他是我一个人的。他的肩上没有家族的使命,他的心里没有对权力的**,如果这一世真的会有一个人陪我千山万水,风雨无阻地走一路。那么,那个人一定会是他。
这就是我拒绝他长大的理由吗?这就是我心底真正的理由吗?
我用树枝划去了沙滩上无邪的名字,怔怔地站了起来。
因为我害怕孤独,害怕被抛弃,才会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抗拒他的成长。因为我羡慕他的单纯,贪恋和他在一起时的轻松,才宁可让他一辈子只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拒绝了无恤的建议,哄骗了无邪的感情,是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永远会是他生活的全部,他才不会离开我。
可是,为什么我会如此自私,为什么我从没想过给他自己选择的权力?
我站在无边无际的大海前,再一次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丑陋的内心。
“阿拾?”
我转过头,披散着粟色卷发的无邪正抱着两只酒坛站在我身后。
“你怎么了?你在难过?”他眉头一蹙放下两只坛子,几步走了上来。
我看着眼前的人,羞愧、悲伤,犹如潮水一般从心头席卷而过。
“我不问了,你别难过了。”无邪摩挲着我的脸颊,低头漾起一个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你看,我现在没有不开心,你也不要不开心啊!”
“无邪,对不起……”我把他的手抓在手里,强忍下心中汹涌的情绪,认真道,“无邪,从今天起,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只要是你想知道的,只要我懂,我一定都告诉你。”
无邪先是一愣,而后笑着一挥手:“我不想知道什么。喝酒,我们喝酒吧!我拿赵无恤的匕首换了两坛海蛇酒。”无邪指了指地上的两只黑陶坛子,又弯腰拾起了一枚倒扣在沙滩上的蚌壳,“就拿它做酒杯好不好?刚刚来的时候瞧见那边还有两个更大点的,我去拿来。”说着他拔腿就往海滩北面跑。
“无邪,你听我说!”我追上去一把拖住了他的手。
“不要说——”无邪突然挣脱了我的手一把捂住了耳朵,“我不想听,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你前几日有那么多问题,现在我想要告诉你了,你为什么又不愿意听了呢?”我伸手把他捂在耳朵上的手拿了下来。
无邪不说话,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我的嘴唇上。
我轻叹了一声,道:“你刚刚看到的不是什么坏事,男女之间互相喜欢就会想要那样亲近。将来,你如果遇见了自己喜欢的姑娘,你也会想要亲近她。刚刚,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当年在雍城,虽说是我买了你,救了你,可你不是我的,你是你自己的。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可以周游列国找人比剑,也可以和自己喜欢的姑娘成亲,你不一定要一辈子陪着我,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你,不要我了?”无邪看着我,两瓣嘴唇不住地颤抖。
我连忙摇头:“不,我没有不要你。我只是……只是不想,也不能再这样自私地霸占着你。四儿说得对,我不是你的阿娘,就算我是你阿娘,你哪里见过和娘亲过一辈子的儿子?现在的你也许还不懂我的意思,以后我再多教你一些事情,慢慢地你就懂了。”我抬手摸着无邪额间的碎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我懂,我早就懂了。”无邪突然大叫一声抓住了我的肩膀,“我说了我喜欢你,我说了我不喜欢赵无恤,我说了那么多遍,是你不懂,不是我!”
“无邪,你的喜欢和我说的不一样。”
“一样!就是一样的!”无邪涨红着脸,双手一收猛地把我扯到了他身前。
第217章 东临甘渊(四)
我用手抵着他滚烫的胸膛,他口中呼出的热气,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可怕气息让我瞬间回到了我们相遇的那一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此刻,他再不是懵懂天真的无邪,他又一次变回了那只受伤的野兽。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怨恨和痛苦。
我挣扎着想要逃离,可一眨眼,他的眼神却变了,他像只胆怯的小兽哀伤地看着我。
我的心一下就软了,我收起防备,轻轻地抚上他哀伤的脸庞:“你静下来,你听我好好解释。”
“不,这一次你听我的……”当这句话从他的齿间冷冷地蹦出来时,我就知道我又错了一次。受伤的野兽无论摆出多么低的姿态,他依旧是危险的。
无邪将我的双手一下反剪到了背后,我根本来不及挣扎就被他推倒在了沙滩上。随后,无邪不管不顾地压上了我。“这次,我要让你懂我的喜欢……”他喘着粗气,一手扯开了我的衣领。
“无邪!你在干什么——”我失声惊叫。
无邪的嘴用力地啃咬着我的嘴唇,他的手更是发了疯似地在我胸前,腰间胡乱地揉搓着。我的手被他禁锢在身后只能拼命地蹬腿想把他从自己身上弄下去。可他不容许我反抗,他的脚缠上了我的脚,他滚烫的身体将我死死地压在了沙滩上。
我叫喊着,挣扎着,颤抖着,他咬破了我的嘴唇,我的牙齿撞上了他的牙齿,一股腥甜的味道在我们口中弥漫。
我全身的力气在与他的抗争中一点点地流逝,我已经无力挣扎。
无邪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从我胸口抬起头来,脸上有难以掩藏的**,可他漆黑的眼睛里却写满了懊丧、无助和害怕。
我躺在沙滩上怔怔地看着他,心里的恐惧和愤怒化成了一股难以言语的痛楚。
我要失去他了……
从这一刻开始,他再也不是我的孩子了;从这一刻起,我与他再也回不到从前……
揪心的疼痛让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阿拾……”无邪呆住了,他伸手来摸我的脸,我轻轻侧头避开了他。
“对不起,我……”他身子一僵从我身上翻了下去。
我擦干眼泪,拉起衣领在沙滩上坐了起来。我转头看着他,心里有万千思绪,却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对方。阳光下,我们的影子越缩越短。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过了许久,无恤清朗的声音伴随着海浪声从远处传来。
我起身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对几丈开外的无恤喊道:“你在水里待了那么久,都捞到什么了?”
“今天总得叫你们两个知道,这世上还有比肉更好吃的东西。”无恤没有发觉我们的异样,他一甩湿发,笑着从背后拿出一只张牙舞爪的“怪东西”,“见过没?这是龙角蟹,当年齐国进献周王的贡品里就有它。这家伙在水里跑起来像飞一样,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狼崽,别傻坐着了,跟我烤贝子吃吧!”无恤兴奋地朝无邪一招手,拿着龙角蟹,拎着用衣服兜住的一大袋海贝朝篝火走去。
“走吧,今天的事咱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行吗?”我抿了抿嘴唇上的伤口,弯腰去拉无邪。
无邪抬头看着我,他紧蹙的双眉和颤抖的眼睫泄露了他内心的矛盾和痛苦。我心中一揪,他起身往后退了一步,猛地一个转身飞快地跑朝海滩另一头跑去。
“无邪——”我拔腿就追,但苦于双脚陷在沙子里根本跑不快。不一会儿,无邪就从我眼前消失了。
“发生什么事了?”无恤一头雾水地从后面赶了上来。
“快,帮我把他追回来!”我大叫。
无恤看了我一眼,飞身追了上去。
“他人呢?”过了约莫一刻多钟,无恤回来了。我急忙拉着他问。
“没找到人,这小子脚程不比我慢。你们吵架了?你的嘴巴怎么了?”无恤这回离我近了,才惊觉我嘴上的伤口。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重新回到篝火前坐下,“晚点他会回来的,给他留点吃的吧。”
“让我看看你。”无恤在我身边坐下,轻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向了他,“他欺负你了?你说什么话让他发了狼性子?”
“是我太心急了,以前什么都不教他,现在一下子又想叫他明白我的意思。他待会儿回来了,你别骂他,也不要同他动手。”
“动手?”无恤眉头一蹙,一把撩开了我垂在胸前的长发。
我一拉衣领,在无恤几欲爆发前,连忙解释道:“他不是故意的,也许是之前盗跖跟他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把他心绪弄乱了。等他回来,我会好好跟他说的。”
“他的剑术是盗跖教的?”
“嗯,盗跖那人虽算不得君子,品行也差了些,但他和无邪都是不受礼法束缚的人,无邪和他聊得来,就一直跟着他学剑了。”
“难怪他这半年剑术精进得那么快,那日在山谷里同陈逆都过了好几招。”无恤俯身将一只手掌大小的海贝丢入了火中。
“你没有生气吧?”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只是要提醒你,盗跖此人性格乖戾,不管他与你们有多熟识,终究是个杀人如麻的恶徒。对他,你最好还是多留一份戒心。”
“嗯,我知道。”我点了点头,只专心地看着火炭上滋滋作响的海贝。盗跖当年在密室里相救阿娘的事,我一直没有告诉无恤,智氏一族对我的可怕执念,他还是不知道的好。
“好了,趁热吃吧!”无恤用树枝帮我把莹白鲜嫩的贝肉从贝壳上戳了下来,我仰头就着海贝烫口的外壳把贝肉和鲜美的汁水齐齐倒进了嘴里。
“无邪的事你该早些听我的,你自己平日不教他,由着他,最后居然还让盗跖做了他师父。剑有剑德,盗跖的剑狠辣绝情,若不是无邪本性纯良,这世上恐怕早就出了第二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恶鬼了。”无恤看我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忍不住又道。
“好了,之前是我错了,现在你也别数落我了。育人与习剑都非一日之功,以后我慢慢教他便是。”我被无恤教训了一番,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咦,你抓来的龙角蟹呢?周王的贡品跑了?!”
“埋在沙子底下烤着呢!等这堆火烧灭了,狼崽也该回来了,到时候一起吃吧!”
“好!”
我们坐在沙滩上,吃着海贝,看着蓝天与大海之间那群追逐着浪花的海鸟。太阳在空中越爬越高,身子底下的沙子越来越烫。到后来,篝火熄灭了,龙角蟹放凉了,当月亮从海面上升起的时候,我们等的人依旧没有回来。
每一次我与无邪分开,他都会不弃不舍地寻找我的下落。从摩崖山到将军府,从秦国到天枢,无论我们之间隔着多么远的距离,他总能找到我。可这一次,是他先离开了。我也终于尝到了苦寻不得,牵肠挂肚的痛苦滋味。
今天,是无邪离开后的第三天。我的心底一直有个微弱的声音在不停地告诉我,无邪,他不会回来了。
这声音让我懊丧,这场突如其来的离别让我有一种被人扼住喉咙的感觉。
院子里,杉木栅栏被人打开了,我几乎是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
“你找到他了吗?”我打开房门,但迷蒙的夜色中,只有一脸疲惫的无恤,“他也没回焦原山上的草棚吗?”我问。
“没有,草棚里有野兽的寄居过的痕迹,臭得很,他不可能在那里面睡觉。”无恤跨进屋子,提起小几上的水壶往嘴里猛灌了几口,“今天回来的时候,住在村头的小丫告诉我,几天前她瞧见无邪一个人往官道上跑了。你说,他会不会是去鲁国找四儿了?”
“去鲁国找四儿?他如果要找四儿,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他不是为了找四儿,他是为了避开你啊,傻丫头。”无恤放下水壶,轻轻地捏住了我的肩膀,“无邪现在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这回走,可能是觉得自己没办法坦然面对你。而且,你那日不是想通了说要对他放手吗?他是个男人,你只当他这一趟是出门历练去了。如果在外面过得不好,他自然会回来找你。如果他过得很好,拐到了一个愿意为他生儿育女的姑娘,那他即使不回来,你也应该替他高兴,不是吗?”无恤看着我微笑道。
“我怕他会遇上什么危险。”
“以他现在的剑术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普通的游侠、剑客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他心思单纯,万一……”
“这个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无恤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在小几前坐了下来,“无邪在你面前确实毫无防备,但对待除你之外的人,他的戒心可比你重多了。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就算是对四儿,气极了他也照样可以翻脸不认人。依我看,你现在真正要担心的,是接下来的几个月东方诸国会不会突然冒出一个跟盗跖一样难缠的匪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