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北风其凉(一)
我不是亡晋女,纵然上天真的让我带着血腥的使命来到这世上,我也绝不会束手就缚,叫成千上万无辜的生灵死在我面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郑伯回新郑前的最后一夜,睡在外屋的两个宫婢辗转反侧了许久才终于睡深。我嘱咐四儿躺在我的床榻上,自己披了她的外袍偷偷溜出了住所。冬夜朔风侵骨,一阵紧跟着一阵,白日里未化的残雪此时已冻结成冰,我走一步,滑一步,好不容易走到鱼塘前的垂柳下,寒风里衣着单薄、缩头跺脚的人已经冻得双唇发白。
“四儿——怎么是你?!”那人见来人是我,大惊之下拔腿就走。
“宰夫既已做出了我要的菜,就不想听听我打算给你什么报酬?”
“报酬?”夜色里矮矮的人拉紧自己身上单薄的冬衣,打着哆嗦转过身来,“四儿姑娘教我做菜,你还要给我报酬?”
“主意是她出的,可菜是你做的,自然要给报酬。”我从怀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钱币放在他手中,和声道,“郑伯好吃天下闻名,几年前我在宋国扶苏馆里听过一个传闻,说郑宫之中若有人能做出得郑伯欢心的菜,他便会不顾贵贱之分,召烹煮之人细询烹饪之法,赐以美物嘉奖,可有其事?”
“确,确有其事……”宰夫低头看着自己捧在手心里的钱袋,许是这钱袋的重量叫他太过紧张,他的眼睛竟似进了沙尘般眨个不停,他察觉了,猛揉了两把,抬起头对我道,“君上吃得高兴了是会召人来赏些粱米、肉脯之类的美物,可再贵重些的也没有了。贵女给我这么多钱,怕是回不了本的。”
“宰夫宽心,我不贪你们君上的赏,这菜就算是你一个人做的。我只托你回宫后将这道‘鹰鸽’做给郑伯品尝。届时,郑伯若召你,问你何故要将去骨的鸽子裹在鹰腹之中入菜,你只要将四儿说给你听的故事再原原本本说给郑伯听,我还会托人再另赠百金予你。”
“把老鹰叼了鸽子的故事说给君上听,还能再得百金?!”
“不,你要说得再全一些。是大雪过后,五只野鸽为了争食你撒的残羹赶走了觅食的老鹰,野鸽们吃饱四散而去,饿肚子的老鹰扑下来吃了那只飞不走的鸽子。你有感而发,才做了这道菜。”
“只要这样说,就可以了?”宰夫死死地盯着我,百金不是小数,他可以拿这钱做很多他想做的事,但他似乎又隐约猜到这故事也许不仅仅只是一个故事。所以,他犹豫、挣扎,他手里的钱袋似乎也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而就在此时,高远天幕上的最后一片薄云也终于被呼啸的夜风扯碎。一轮硕大的淡青色圆月忽现于天穹之上,它清冷的月光穿过一根根结满冰凌的柳条照在我脸上,宰夫眼中犹豫的眼神瞬间被惊恐取代。
“你……我只个宰夫,只会生火煮食,我不会讲故事,你的钱,我不要了!”宰夫将钱袋猛推到我手边,我没有接,他抬头看着我的眼睛,竟似要哭出来一般:“贵女,这宫里的人是不许与你说话的,我今晚被你骗到这里来已是大罪,若再替你做事,就没命活了!”
“宰夫莫怕,你可有儿子?”我接过宰夫手里的钱袋,却擒住了他的手腕。
冷夜寂寂,可怜的宰夫眼见着我的瞳仁由黑转碧,惊恐之下只知瑟瑟发抖,全然忘了挣扎。
我冲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说,我就当你有儿子了。你既有妻有子,就更该把这个故事讲好。因为故事里瘦弱的鹰是晋国,被喘过气来的老鹰吃掉的那只鸽子就是你们郑国。五只鸽子可以赶走老鹰,却不可能一口气吞下一只老鹰。等晋国缓过气来,第一个遭殃的还是郑国。来日,晋军攻进新郑,你的妻儿就要随你弃家逃命了。到那时,你一定会后悔,后悔自己堂堂男儿为什么连讲个故事的勇气都没有。齐国不是真心要帮郑国复仇,它是要把夹在齐晋中央的郑国当做自己的盾,可两人对战,伤得最厉害的不就是盾嘛!”
“我不懂打仗,我只是个宰夫啊……”
“可你一定不想你的儿子也做一辈子的宰夫吧?把我今夜说的话都告诉郑伯,你和你的儿子就不用再待在庖厨闻一辈子的柴火味了。绤衣换锦衣,这才是我真正要给你的报酬。”
我见不到郑伯,所以只好把自己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一个宰夫身上。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替我讲好这个故事,也不知道郑伯听了他的故事,会不会权衡利弊放弃攻晋。我什么也不确定,但却清楚地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除了孤注一掷,我别无他法。
夜深沉,清寒的月光在雪地上投下一地斑驳的影子,四周静得出奇,偶尔踩碎一片薄冰,我的心便要在胸膛里狠狠跳上许久。可当我见到一身月光的于安从我的寝卧里走出时,胸膛里那颗不安的心却一下停止了狂跳,无限的恐惧如突降的寒潮瞬间将它冻住了。
他来了,他发现屋里的人不是我了,一切都完了。
于安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我抬头看向他,却惊愕地发现此刻惶恐的人不止我一个。
“你……”我有太多的话要同他说,多得几乎快要将我的胸膛撑破,可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拾,你先进来。”四儿在屋里轻唤了我一声。
于安听到四儿的声音,眼中一痛,竟越过我匆匆离去。
我走进屋,原本睡在外屋的两个宫婢已经不见了,四儿低头垂肩坐在床榻上,她披散的长发盖住了她大半的面庞,我看不见她脸上的神色,却知道她伤心了,极伤心。
“他骂你了?”我坐上床榻,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别难过,今晚的事是我做的,我现在就去找他说清楚,他对我有什么恨、有什么怨,让他一口气都撒完!他撒完了,我也有一摞的帐要同他算!”
“别……”四儿握着我的肩膀强挺起身来,“阿拾,他今夜是想来与你说话的,可他藏了那么多年的话全叫我听了。你赶紧去找他,叫他再说一遍给你听。你不要那么大火气,你好好听他说话,只当为了我,好不好?”
“他把你当成了我,那他就是还不知道我刚刚去鱼塘见了谁?”
四儿摇头,强推了我一把:“你快去,他还没走远。”
“好,你别担心,我不去同他吵架,但他骗了我这么多年,有些话我还真想听他亲口告诉我!”我替四儿拉好被子,推门匆匆而去。
认识于安只有八岁,昏暗的苇席底下他睁开眼问了一声,你是谁?十二年,身如流水,走散了那么多人,唯有他一直还在,可现在面对全然陌生的他,我倒真想问一声,你是谁!
第321章 北风其凉(二)
寒空寂寂,我要追赶的人孑然立在郑伯的莲池旁,出神地望着浮满碎冰的莲池中央一轮时隐时现的月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的身子有大半隐在漆黑的树影里,偏只有一张消瘦孤傲的脸露在水银色的月光下叫我一眼便看见了。我拾起地上的一块卵石朝他狠狠掷了过去,他不躲不避,任石头蹭着他的鼻尖落进池中,击出破冰之声。
“无恤呢?”我问。
于安沉默,他一眨不眨地凝望着碎冰之中荡漾起伏的月影,嘴角扯起一个自嘲的苦笑。我朝他迈了一步,他旋即收起笑容,转头冷冷道:“你的赵世子自然是在赵府,不在这里。”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赵鞅说我害他连失二子,伯鲁死了,那……无恤呢?”我死死地盯着于安的脸,无恤信他才会以性命相托,求他同入密道共救阿藜。可他对无恤做了什么,为什么公输宁的机关图会落在我父亲手里,为什么自那日之后,我再也没有无恤的半点消息?
“如果我说他也死了,你当如何?”于安借着月光凝视着我脸上的焦急。
我抬头看着他,切齿道:“我不信。”
“不信?我连赵鞅都杀了,难道还会傻到留着赵无恤的命?还是……在你心里,他赵无恤无所不能,我想杀也杀不死?”于安踏着一地被寒风冻僵的宿雪走到我面前。
我看着眼前陌生的人,胸中怒火难遏,可他明知我已气极,却还故意弯下腰来将脸凑到我面前,嗤笑道:“你心慕的赵无恤不是神,他也会有犯错的时候。他错信了我,所以我把他留在智瑶的密道里了。”
“你做了什么?!”
“我把他一个人留在万箭齐发、地火烧身的机关阵里了。我想让他死,死在智瑶手里。他死了,赵鞅死了,赵氏就完了。”
“你无耻!”我气到浑身战栗,抬手一把挥在于安脸上。
呜咽的风中“啪”的一声脆响,我手心一阵巨麻,继而是火烧般的灼痛。于安一动未动,仍弯着腰与我眼对眼、鼻对鼻地看着。我握拳收手,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痛声道:“怎么,不打了吗?错过这一夜,就再也没有下一次了。你可以打得再重一些,最好把你、把我都打醒!”
“我早该醒了!无情、无信、无义,我当初怎么会救下你这种人!”我用力甩开于安冰冷的手。他是条蛇,一条真正冷血的毒蛇,他盘踞在我身边那么多年,我竟一点都没有察觉。骗人的,他的关切、他的痛苦,统统都是骗人的。
“是啊,你当初为什么要救下我这种人,我这种人就该死得悄无声息,就该暴尸陋巷、尸骨无存,你怎么就不随了他们的意!”
于安被我眼中的鄙夷刺痛了,他直起身来,面色阴沉骇人。我想起当年大雪里无助的少年,只觉得命运与我们所有人都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
“于安,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不,我没有变,只是你从未认真看过我。就算是现在,就算在这一刻,你也没有认真地看着我。你心里想着赵无恤,你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活着走出智府。我告诉你,他活着出来了,两个人才能破的机关,他一个人硬是闯了出来。只可惜他伤得太重,重得连一句揭发我的话都说不出口。那么多年,我想要的终于都实现了。愚蠢的赵季廷很快就会把赵氏基业毁个干净。你是邯郸城的人,邯郸与赵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我现在该举杯同贺才是啊!郑伯有瑶琴,你不是一直想听我弹琴嘛,今夜我弹给你听,我把……”于安往前迈了一步,我猛退了两步,冷声道:“不用了。你说的对,琴音表心,你董舒的琴音,我没胆量听。四儿说你有话要对我说,我现在洗耳恭听。”
“没有了,有些话本就一遍都不该说。”于安侧身,他漆黑的眼眸里连一丝亮光也没有了。
我转身离去,他开口问道:“你刚刚去了哪里?”
“我去了哪里,明日自会有人告诉你。不过你放心,我谁也没见着。同是局中棋、笼中鸟,见了又有什么用。”
“阿拾,别把孩子生下来。”
“为什么?他的父亲还活着,我为什么不能把孩子生下来?若他的父亲真叫你们害死了,我更应该把他生下来。”
忐忑地来,悲伤地去,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与他这样不欢而散。原来,一切早有征兆,是我真的没有认真看过他的心。
四儿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等着我,可我实在没有力气再与她转述那些叫人精疲力尽的话。我栽倒在床上,闷头就睡。寒冷的夜风在我窗外刮了一整宿,呜呜的,似*又似哭声。
第二日醒来已是正午过后,郑伯的车队已经离开了温汤别宫。四儿告诉我,宰夫没有死,他赶着装满釜、甑、豆、瓮的牛车随国君的车队一道回都城去了。
昨夜见完宰夫后,我闯了一回后山的别院。埋伏在雪洞里的两个可怜的暗卫会告诉他们的主人,我失败了,我没能在三位女公子离开前托她们替我向郑伯传话。
我的小伎俩保住了宰夫的性命,也暂时保住了我的计划,可我不知道四儿到底能在于安面前坚持多久。赵稷和阿素随郑伯走了,于安见过他们后也要回晋国去了。我见到四儿在别宫那棵巨大的槐树底下与于安说话,她站在他面前,仰着头、手不自觉地攥着自己的衣袖。过了那么多年,她已是他的妻,他孩子的母亲,可我远远望见的却恍惚还是那个穿着红袄、梳着总角的少女和她眼里青松般的少年。她爱他,爱得可以接受他一切的好与坏。她亦爱我,爱得可以违背心里的喜与悲。怎么办,我要生生将我的四儿撕成两半了。
于安要带四儿回晋,他既能开口说这样的话,就一定有办法让赵氏不再找她的麻烦。四儿没有答应,她说要留下来陪我。可我知道她离开新绛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自己的孩子。她太久没有见到董石了,以至于她不小心撞到一个郑宫里年幼的小仆都会莫名地流泪。
“去吧,替我同孩子道个歉,是小阿娘闯祸,叫他受苦了。”
“不,明明是……”
“你只是替我煎了药。回去后该怎么说话,你的夫君自会好好教你。我只叮嘱你一句,万万不可为了维护我,说任何让自己有危险的话。记住了吗?”
“阿拾,我留在这里陪你。”四儿俯身紧紧地抱住我的肚子。
我叹息道:“傻四儿,别为了我违背自己的心意。他和董石是你的家人,你想回到他们身边并不意味着你对不起我。当初你问我赵鞅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说我不知道。如今你若再问,我还是不知道。这世间的好与坏、对与错,有时候很难分清楚。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我一定是对的,也不能骗你说于安一定就是错的。你以后要学着自己分辨,实在辨不清了就问问自己的心,你的心会告诉你答案,而你不能为了任何人违背自己的心。”
第322章 乱生不夷(一)
四儿走了,她换上胡裤坐在于安身前一骑绝尘而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站在大河旁灰白色的冻原上,望着二人一马披着黎明深紫色的霞光消失在天与地的尽头。他要带她去的远方有阴谋、有战火,可她没有回头,她一往无前地奔向了自己的命运。我想要拦下她,却不能拦下她,因为这是她的选择。
曾经,我是那么狂妄而自私地想要在四儿身上留住自己失落的纯真,想要她永远如三月杏花般洁白而美好,我想要让她幸福,想要给予她我所渴望却永远无法得到的安定与幸福,但现实狠狠地嘲讽了我的自以为是。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个人可以安排另一个人的命运,相识十六年,我以为我给她的是一片皎洁的月光白,可她得到的恰恰是黑沉沉的鸦背青,是无尽的危险与阴谋。我错了,没有一处是对的。所以,我说服自己放手,放开她的命运让她自己选择要走的路,要陪伴的人。从今别后,人生长路,我们不再携手、不再并肩,可她会知道,我一直都在,永远不会离开。
没有了主人的温汤别宫安静而萧索,宫婢们每天早起做完一天的活后就裹着厚厚的冬衣一群群地围在炉火旁,或打盹或闲聊,她们的话题总绕不开都城高墙里那些可以改变她们命运的形形*的男人。我不爱听她们聊天,所以每日午后都会带阿藜到大河边坐一坐。
郑伯的兰汤对阿藜的腿疾极有疗效,从不能走路到能脱了拐杖独自穿过冻原,他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我的阿兄比我想象的要更加勇敢、坚强,可我依旧害怕,因为他脆弱的腿骨根本经不起一次意外的跌倒。所以,每当阿藜艰难地把脚踏进结着厚霜的枯草地时,我总会不自觉地抓住他的手,我以为我在守护他。直到有一天,我面对着宽广的冰河失声痛哭,有人在我身后默默地扶住了我的手,我这才蓦然发觉,原来在我最痛苦无助的时候是他守护了我,他才是那个支撑着我,不让我倒下的人。
岁末过后,一场大雨洗去了山林层叠的雪衣,厚厚的河冰终于开始消融,有时人离得近些还能听到冰层之下湍急流动的水声。我借暗卫的剑在河岸边的冰面上凿了一个洞,然后每日必来冰洞瞧上一眼。我的父亲离开前,一定严厉叮嘱过这些“保护”我的人,我是一个多么狡诈难缠的女人,因此每次我一转身,身后两个紧随的人总也要凑到冰洞前仔细瞧一瞧,生怕我在洞里养出什么阴谋诡计。
其实,他们真的无需害怕,我不会逃走,一个怀孕的妇人,一个只剩半副身子的药人,就算逃出了这里,也不可能活着逃出郑国。我挖这冰洞不过是想看着大河的冰面一天天变薄罢了。太多的猝不及防,太多的背叛与绝望,我的心里压抑了太多的痛苦,而唯一庆幸的是这一切都发生在冬天。因为冬天即便再漫长,背后总还有一个春天。我守一个冰洞,洞里是我渺小的希望,希望远方的他如这被厚厚冰盖压迫的大河,待到春来便会苏醒。
红云儿,我这里河冰已消,你呢?你还好吗?
阿藜在冰雪消融后的原野里找到了一片绛红色的枫叶,他像宝贝似地寻来两片木牍将它夹在中央一并送给了我。他说,阿娘每年夏尽时总会寻一朵最美的木槿花用木牍夹起来,然后用刀笔在木牍上刻下自己这一年最欢喜的事。
“送给你。”阿藜把枫叶送给我,他不知道我心里日夜思念的人叫什么,也不知道他眉梢上有一片如枫的红云,可他偏偏送了我一枚熬过严寒酷雪的红叶。从那日后,我再也没有哭,我把那片红叶放在离心最近的地方,想象着远方的他一如我面前奔流不息的大河,正迫不及待地从冰雪的压迫中醒过来。
“你不会死,绝不会。”
南风起,深埋在地下一整个冬季的草籽发芽了,嫩绿的草尖一根根地从枯黄的杂草堆里钻了出来,为一望无际的原野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新绿。这一日,我照例陪阿藜到河边散步,二人正说着话,远远地就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大喊:“姑娘,姑娘快回宫,邯郸君回来了——”
赵稷回来了,我带着阿藜走进他的房间,抬手行礼,礼未毕,一只红陶水碗已直奔我面门而来。我挥手挡开,水碗落在莞席上摔得四分五裂。
“阿爹?!”阿藜惊呆了。
一身风尘的赵稷压着满腔怒火瞪着我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我垂目看着地上碎裂的红色陶片。
“撒谎!郑伯明明已到廪丘,他为什么会当着诸侯的面出尔反尔?”
“我从未见过郑伯,他的心思我如何会知道。”
“不,是你,一定是你。你为什么要处处同我做对!”这一刻的赵稷像是一只被逼到绝路的困兽,他沉着脸踱着步,突然一抬手推翻了屋里的一台连枝树形灯。
“阿爹,你怎么了?”阿藜伸手将我护在身后。
赵稷转头看着他,道:“阿藜,我的好孩子,阿爹没有时间了,阿爹等了二十年,若再错过这一次就没有机会了。我不能这样去见你祖父,也不能这样去见你阿娘,你明白吗?”
“阿爹……”阿藜望着赵稷一下红了眼眶。
赵稷卸下满腔怒火对着他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关系,阿爹会有办法的。阿爹要再去一趟晋国,你看好你妹妹。七月,七月木槿花开,阿爹就带你回邯郸,回我们自己的家去。”
“你要去晋国?你一个人去晋国做什么,送死吗?”我不想他攻晋,可我也不想他死。
“死?”赵稷嗤笑,“死是奢望,四卿不灭,我有何颜面去死?”
“你要灭四卿?你疯了!”我惊愣于赵稷疯狂的念头,身前的阿藜却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阿兄,你的腿!”我大惊失色。
阿藜强忍着痛楚跪在地上昂首看着赵稷,赵稷伸手去扶他,他抓着赵稷的手突然哭出了声:“阿爹,不要抛下我。阿藜不惧死,你带我一起走吧,别再让我等你了,我等了太久了……”
“阿藜……”赵稷看着阿藜泪水纵横的脸,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是阿爹错了,我带着你,这一次,阿爹到哪里都带着你。”
我看着眼前的一幕,胸口忽的一阵发痛。我做对了吗?做错了吗?这一切的答案到底在哪里?我捂住胸口,隔着衣襟、隔着两片木牍紧紧地抓住了悬在心口的红叶。
咿咿呀呀的轺车带着我们离开了郑伯的别宫,我望着车外的景色,抱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生怕一个颠簸腹中不明世事的小芽儿就会因为好奇提前来到这个世上。
我不知道赵稷想要做什么,郑伯已拒绝攻晋,廪丘会盟不欢而散,齐人无名便不能无缘无故出兵伐晋,他一个人回晋国能做什么?就算新绛城里还有一个于安,他们两个人又能对偌大一个晋国做什么?
第323章 乱生不夷(二)
我没有疯,所以我无法想象两个因仇恨而发疯的男人会做出怎样惊人的决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一路,赵稷什么话也没同我说,所以当我在晋郊的山谷里见到一头红发的盗跖和一眼望不到头的营帐时彻底惊呆了。
这里曾是无邪口中的“迷谷”,陡立的崖壁、细长如银练的瀑布,彼时他与四儿在这里同盗跖嬉闹习剑的情形至今清晰仿若昨日。可现在,如茵的绿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灰白色营帐和随处可见的衣衫褴褛却手握长剑的男人。
“你要拉我去哪里?”赵稷一转身,盗跖被我拉着就走。人多耳杂,我想寻个无人的地方与他说话,可走了许久身旁依旧人来人往。盗跖在我身后不停地叫嚷着,我望着眼前仿佛没有穷尽的营帐,只觉得这事荒唐到了极点。
“喂,你这肚子又不是我弄大的,你拉扯我干什么啊?有话快说,别瞎走路! ”盗跖反手一拽强迫我停了下来。
我见他一脚已在悬崖外,却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不由怒火中烧:“好,我问你,这些都是什么人?你拿他们和邯郸君做了什么交易?当年你说你要做一件大事,难道你要做的大事就是带一帮子人陪你去新绛城送死吗?”
我一口气说完,原本热热闹闹的营地突然安静了下来。临近过道上的人停下了脚步,十几颗乌溜溜的脑袋齐齐从两旁的营帐里钻了出来,大家全都一脸好奇地看着我和盗跖。
盗跖无奈地看着我,我一蹙眉转身要走,他突然扯开嗓子对身旁围观的人群喊道:“兄弟们,你们告诉这大肚子的娘们,你们是要跟我柳下跖去送死的吗?”
“不是——”众人齐声应道。
“听到了吧,他们不是和我去送死的。”盗跖拍了拍我的背,扛着剑晃晃悠悠地从我身旁走过。
“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盗匪吗?”我赶忙追了上去。
“我是盗匪,他们可不是。”盗跖笑着摸了摸道旁一个少年的头。
“他们不是盗匪,那你藏着他们做什么?我阿爹要杀四卿报仇,齐人不能出兵,所以他才找了你。他许了你什么?不管他许了你什么,你都不能相信他,他是在利用你。”
“我有我要的,他有他要的,谈不上谁利用谁。”
“他要杀人报仇,你要什么?”
“我要自由。”
“自由?呵,你盗跖还不够自由!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看上哪个女人抢了就跑,玩腻了深更半夜就丢在路边,你还想要什么自由?”
“不是我的,是他们的自由。”
他们的?我停下脚步,看着盗跖愕然道:“你是说这些人都是逃出来的奴隶?”
“九原、霍太山、夏阳、曲梁、卑耳山……晋国四千出逃的奴隶都住在这谷里。”
“天啊,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没有主人的允许,没有司民给的旌节,他们逃出来容易,被抓住了统统都是死罪!”
“狗屁的主人!天地生万物,以何分贵贱?血脉吗?拿剑割一道,国君的血、奴隶的血,谁流的血不是红的。生在贵卿之家,一坨狗屎也能衣食无忧。奴隶们日夜辛劳,种了粮自己吃不上,天灾来了还要被人拿草绳捆了做牲品,烧成灰,送给那个什么也不管的天神。这不公平,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不公平吗?”
“你说的是九原城尹?”当年九原一地因秧苗枯死曾用大量奴隶做活牲,三天一祭,一次祭祀就要烧死几十个奴隶。后来,奴隶集体暴乱出逃,赵鞅还因此事降罪了九原城尹。晋国司民曾派人在国中搜寻,却始终没有逃奴的踪迹。原来,竟是盗跖救了他们。“九原暴乱是在定公三十一年,霍太山奴隶出逃是在定公三十四年,还有夏阳、曲梁,你用了七年时间建了这支奴隶军,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了,我要给他们自由。”
“他们的自由只有国君能给!”
“那我就逼他给!”盗跖一脚踢开挡在路中央的一只山蜥蜴,拂袖大步离去。
我抱着肚子追了几步,可盗跖根本不愿理睬我,人来人往的营地里很快就不见了他的踪影。豢养、训练一支四千人的奴隶军需要极大的财力,盗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做到。郑伯反悔后,赵稷直奔此地,这说明他早就做好了廪丘会盟失败的准备。郑伯是他的上策,这支奴隶军就是他的下策。而他和他背后的齐国人必定从一开始就参与了这支军队的组建。
九原、霍太山、夏阳、曲梁……我默念着盗跖所说的地名,脑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
坎卦的密函!明夷给我的蒲草密函!
原来如此,那些奇怪的地名和数字记录的是各地出逃奴隶的数量和豢养军队所用的钱币数目,坎卦主事是想用密函告诉我们,齐国人在晋国偷偷训养军队。
明夷曾提醒我不要将密函之事告诉天枢里的任何人,他怀疑天枢里出了叛徒,赵鞅因此处死了五音。可我现在知道了,杀死坎主的另有其人,就连五音也是替他而死的。
“阿拾,我只愿你将来不要后悔。”
我后悔了,我后悔自己识不得他的狼子野心,竟将整个天枢交到了他手上。
天枢是赵氏的眼睛,无恤的眼睛,可我却叫人弄瞎了他的眼睛,让他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我怎么会想不到呢?晋阳地动,那些想要烧毁谷廪的黑衣人为什么会对城内布局了如指掌?猴头山上的匪盗来去无踪,分明就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赵稷和于安早就在暗中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陷在网里的我却丝毫没有察觉。
这一夜,山谷里的夜枭叫了整整一宿,帐外纷杂沉重的脚步每一步仿佛都踏在我心上。
盗跖、奴隶、赵稷、陈氏、四卿、晋侯……我摈除杂念闭上眼睛,在心底亮起一盏盏明灯,它们有的疏离、有的紧靠、有的隔着黑暗用光线彼此缠绕。谁的光线最弱,谁的纠葛最多,熄灭谁可以推倒棋局重新再来?在光与影的世界里,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遥远的声音忽然传进我的耳朵:“阿拾,你在想我吗?你现在一定在想我,因为你恨我,对吗?我……也恨你。那日曲阜郊外,你该和我一起走的,你救了我那么多次,为什么我求你再救我最后一次,你却不肯了?”黑暗中一双冰冷的手轻轻地抚上了我的面颊,我战栗不敢睁眼,那手的主人牵过我的手将脸放在了我的掌心,“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我的心早已刻在你的剑上,可你从来看不见。与我同路,非你所愿,那就这样吧,我们彼此憎恨,彼此较量,看看最后我们谁会活下来,谁会记着谁……”
遥远的声音消失了,冰冷的气息消散了,许久,我揣着一颗狂跳的心睁开了眼睛。
天亮了,是梦吗?
营帐的缝隙里透进几缕淡金色的微光,帐外几只山雀子扑腾着翅膀啾啾叫个不停,我阖目深吸了两口气,披衣掀开了营帐。
人去山空,空荡荡的山谷里只有我孤零零一个营帐。消失了,一夜之间,山谷里连绵的灰白色军帐、往来不息的人群全都消失了。山青、草茂、花盛,那些人好像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只有我像个从天而降的异客,怔愣地望着荒凉矗立的绝壁,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阿兄?阿兄——”赵稷走了,他把阿藜也带走了!我冲出营帐疯狂地呼唤,耳边却只有山谷一声又一声急促的回应。
“呃——”绝壁旁茂密的灌木丛里突然传出一丝微弱的声响。
“谁?”我停下了脚步。
第324章 绛都之难(一)
“我——哎呦,我走的什么好路啊!”蕨草缠绕的枝叶中连滚带爬钻出一个佩玉带冠,身着明紫色丝绢长袍的男子,他腰间的组佩勾挂在野藤上样子极其狼狈,却还不忘抬头冲我扯了一个笑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此时此地见到陈盘,如同见了鬼魅一般。他陈世子不在临淄城,跑来这荒郊野岭做什么!
“还不是有人不放心你,非要追来找你,可累死我了。”陈盘解了玉佩,拍了拍沾满落叶枯枝的袖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的好姑娘,你不乖乖待在郑国,跟来这里做什么?这下好了,被你爹扔了吧!没事,等我先喘口气,我带你找一处干净的地方落脚,等生完孩子咱们再一起回临淄。”
“我不要去临淄,我要去新绛。”我找到记忆中的小路,拔腿就走。
“等等等——”陈盘坐着往前一扑,一下抱住了我的腿。“你放开!”我用力挣扎,他回头冲身后的密林大喊道:“陈爷——阿素——你们倒是快来啊!”
“小妹!”树影轻摇,一身褐衣的陈逆应声落在我身边。
“大哥?”
“小妹,小妹,人家自己有兄长,你瞎急着往上贴什么?”陈盘冲陈逆翻了个白眼,一骨碌爬了起来。
陈逆没有理睬陈盘,只皱眉对我道:“你没事吧?邯郸君怎么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他和盗跖要夜袭新绛城,怕我误事就将我留下了。可我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回一趟新绛城,大哥,你带我去新绛吧!”我拉着陈逆的袖子如同拉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新绛要有大战了,你真的要回去?”
“嗯。”我用力点头。
“不行!她挺这么大个肚子去新绛城凑什么热闹?赵无恤在智瑶府里受了重伤早就半死不活了,谁去了也救不了他。阿藜有邯郸君看顾,更不劳她费心。她这肚子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生了,赶紧跟我们走才对。阿素,你也快来劝劝她,咱们大老远来救她,她非要去晋都送死。”
“阿姐,我不能跟你们去临淄。”我不等阿素开口,已先握住了她的手。
阿素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柔声问道:“都还好吗?孩子还好吗?”
我点头,她舒了一口气道:“你放心,我们不去临淄,去新绛,这就去。”
“阿素!”陈盘大惊失色,我亦惊得说不出话来。阿素要去新绛,她去做什么?
“小妹,失礼了。”陈逆弯腰一把将我抱了起来。
“走吧。”阿素道。
“喂,你们两个是商量好了来耍我吗?”陈盘瞪圆了眼睛瞅着陈逆,陈逆转身,他哀嚎一声道,“你们早说啊,我在山下等你们就可以了呀!刚爬上来又要爬下去……阿素,你等等我,去就去,找死谁不会啊!”
人这一生总有一些特殊的时刻,它来的时候,你一眼就能认出它,是欢喜,还是悲哀,亦心如明镜。
我站在浍水之畔遥望着晨光里的新绛城,它连绵的城墙依旧巍峨,它高耸的庙堂依旧壮丽,可阳光穿过浓云照在它身上却映出一种凄凉的金红色。在阿娘的呓语里,这是一座我本不该踏足的城池,可我来了,我在这里遇见了自己的爱情。而后,我一次次离开,又一次次不远千里地回来,这座城注定是我命中绕不开的一方天地,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生命的起点,或许也将是我的终点。
日升中天,新绛城依旧城门紧闭。新君有令:闭城七日以哀敬王之崩。
区区一载,赵卿卒、晋侯薨、周王崩,苍穹之上星月相蚀,紫微垣动,天下兴作不安。乱了,早乱了。满城缟素的晋都黎庶不得入,齐国陈氏世子却带着我们大摇大摆地进了城。四千奴隶军若想攻城无异于送死,可如果有人夜开城门迎他们入城,那么杀几百个睡梦中的府兵,控制几座府院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
此刻的新绛城悄然无声仿若一座死城,所有的杀戮都已在黎明前结束。我无心去想城里的人们都去了哪里,也无心细看长街上那些拖曳尸体留下的血痕,我只想去一个地方,只想自己臃肿的身体能走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可这条路为什么这么长,我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
“你别急!”陈逆挺身拦在我身前,强迫我停下了奔跑的脚步,“你这样着急只会伤了自己和孩子,我去赵府替你找人,你在这里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阿素急道。
“行了,都瞎着急什么!”陈盘看着我们三人一脸无奈,“邯郸君昨夜入的城,赵无恤要死早死了,他要是没死,一个活死人还能飞出城去?还有你想找的那个张孟谈,真是装死装出瘾头来了。这回他要是真没死,我非叫人割了他的脑袋不可。我就不信,他断了头还能再长出个新的来!”
张先生没死?!我惊愕地看向阿素。
阿素被陈盘说穿了心事,脸色一暗,继而低头恨道:“不劳世子动手,那人若真没死,我只问他一句话,问完我就亲手杀了他。”
“你说这话是骗我,还是骗自己的?”
“素祁说到做到。”
陈盘凝视着阿素毅然绝决的面庞,幽幽一声叹息:“阿素,我真不喜欢看你这样折磨你自己。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张孟谈若真在新绛城,你就把他捆了带走吧!我回临淄会告诉相父,他最器重的素祁死了,死在新绛,埋在新绛了。从今往后,你与我陈氏再无瓜葛,与我陈盘再无情分。天涯路遥,你和他自生自灭去吧!”
“世子……”阿素怔愣地看着陈盘。
陈盘冲她一笑,道:“你别这样看我,再看我就要哭了。”油嘴滑舌的人嘴上说得戏谑,声音却微微有些发哽,他说完不再看阿素,只转头对陈逆道:“走吧,我们去赵府找人。”
自那夜被盗跖救出地牢后,我好几次在梦里回到过这里,可即便在梦里,它也不会狼狈破落如斯。临街的院墙倒了,碎石瓦砾铺了一地。昔日*肃穆的两扇府门被重物撞裂了一扇,一边虚掩着,另一边已被人卸下来斜放在台阶上。陈盘踩着门板往上走,走到一半突然急退了下来,一边叫骂一边死命地在地上蹭着自己的鞋底。
“怎么了?”陈逆问。
“晦气,想踩一踩他赵鞅的门板子,踩了一脚的死人肉。”
陈盘在地上狠狠跺了几脚,我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血迹斑驳的府门,一颗悬着的心又往下坠了坠。伯鲁死了,赵鞅死了,整座赵府孝布未除,白惨惨的犹如一座巨大的灵堂。我入府直奔无恤住所而去,路旁是熟悉的一草一木,迎面走来的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人同陈盘行礼,有人同阿素问好,一切荒诞无稽得仿如幻境。
“人呢?我让你们看着的人呢!”还未见到无恤的房门,院墙里已传出于安如雷的怒吼声。
陈盘眉头一皱,越过我与阿素蹿进了院门:“谁不见了?”他急问。
“陈世子,你来得太早了吧?”于安听到陈盘的声音收了怒气冷冷转过身来。
不正经的备注:于安官职为亚旅,负责警卫都城,所以……关于于安的职位在第274章,第292章中有解释。
第325章 绛都之难(二)
陈盘不见礼,几步走上台阶:“相父不放心,差我先来看一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谁不见了,不会是赵无恤吧?”
“赵世子出逃,我已传令全城搜捕。”于安的视线越过陈盘落在我身上,我不由握紧了拳头,他亦蹙起了双眉。
“真不见了,这怎么可能?你不是说他已经卧床数月手足皆废了吗?一个废人怎么能从你们眼皮底下逃走?什么时候逃走的,该不会已经逃出城去了吧?”陈盘在屋里转了一圈,脸上竟难得露出慌张之色。
于安没有慌,他整个人冷得仿如冬日黎明幽蓝色的雪。我一步步走到台阶下,他盯着我的眼睛,森然道:“世子放心,他逃不走。”
“最好逃不走。”陈盘瞟了我一眼,亦阴沉下脸色。
“赵氏之事在下与邯郸君自会料理,陈世子留在此处多有不便,还是速速离去的好。国君另有急召,先告辞了!”于安抬手冲陈盘虚行一礼,转身带着众护卫匆匆步下台阶。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可他漠然地从我身旁走过,再没有多看我一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安走后,陈盘突然对跪在屋子角落里的一名仆役高声喝道。
那仆役的相貌我隐约有些印象,应是昔日赵府里伺候赵鞅的人,他往前跪了几步,恭声对陈盘道:“禀世子,昨夜人还是在的,亚旅来了要杀他,剑都到喉上了,可赵世子愣是一动未动。天快亮时,外头杀得有些乱,守卫们没耐住就出去瞧了一眼,结果一回头床上的人就没了。”
“废物!赵无恤是真瘫还是假瘫,他们瞎了,你也瞎了吗?”
“奴死罪——”仆役两股战战一下扑倒在地。
陈盘捏着拳头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厉声又道:“我再问你,韩氏、魏氏两家的宗主、宗子都已经杀了吗?”
“禀世子,人已经抓了,但还没死。邯郸君和亚旅说要等得了君令再杀人。”仆役伏地战战兢兢道。
“君令?都到这一步了,他们两个居然还想着尊君守礼、名正言顺地立功封卿。呵,君君、臣臣,守的到底是礼,还是虚名。”陈盘嘲讽一笑,转头对陈逆道:“陈爷,情形有变,咱们赶紧出城吧!”
“世子等一下!”阿素几步蹿到那仆役面前,急声问道,“你在赵无恤身边这些日子里,可曾见过一个叫张孟谈的人来找过他?”
仆役从地上抬起头来,哆嗦道:“回素姑娘,赵鞅一死,赵无恤就被软禁在此处,来见过他的人没几个,并没有一个叫张孟谈的人。”
“不可能,他若没死一定会来找赵无恤。你再好好想一想!赵鞅死之前呢,你可在府里见过一个个子瘦高、面貌斯文,右手背上有一大片烫伤的人?”
“这个……”
“你见过对不对?快说!”阿素一手扣住那仆役的肩膀。
仆役吃痛,一时龇牙咧嘴,面白如洗:“回、回素姑娘,在卿相的丧礼上,太史墨带进来一个手有烫伤的巫人,那巫人在府里住了几日,后来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没死,他还活着。”阿素听了仆役的话讷讷地松开了他的肩膀,她眼睑微颤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嘴角刚溢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即刻又被无边的哀色取代,“他偷看了我的密信,他果然是个骗子,骗了我那么久……”
陈盘走到阿素身边轻轻揽过她的肩膀,阿素眼睑一动滚下两行泪来,陈盘握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柔声道:“好了,不难过,找到他再问一问,他若真无情,就把他交给我,犯不着脏了你的手。张孟谈既然见过赵无恤,那赵无恤一定早就已经知道了邯郸君的计划,他二人一旦脱逃,必会拼死出城。你与其冒险在城里等着,不如随我一同出城吧。”
“嗯,我们出城去等他。小妹——”阿素点头,伸手来拉我,我往后退了一步,她困惑道:“怎么了,你高兴傻了吗?赵无恤不在这里,他没死,逃走了。咱们赶紧出城去找他们吧!”
我没有回应阿素,只盯着她身旁的陈盘道:“我一直不明白四千奴隶为什么可以控制整座新绛城,为什么城中千户,户户闭门。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晋侯不是被胁迫的,他也参与了此事,是他要借于安和我阿爹的手诛杀四卿,对吗?”
陈盘看了一眼阿素,点头道:“你猜得不错。几年前,晋太子凿曾密书齐侯与相父,求他们出兵相助诛灭四卿,所以你阿爹不是叛臣,是功臣。事成之后,他入朝封卿,你便是正卿嫡女,贵不可言。”
“四卿无罪,无故诛杀,功从何来?”
“还政晋侯,功名自有国君来给。”
“哈哈哈,这话从你陈盘嘴里说出来委实也太可笑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于安和我阿爹的功不是诛杀四卿,是借你陈氏之兵剿灭入城‘烧杀抢掠、残害卿族’的四千奴隶吧?”陈盘皱眉闭口不语,我冷笑着又道:“以下犯上,以贱伐贵,是为大不敬,晋侯不会违礼赐这些人自由身。盗跖和他的奴隶军是你们杀人的剑,替你们杀完了四卿,就又该变成你们的脚踏了。四千人的尸骨叠将起来,是够你们登天,够我贵不可言了。”
“相父说得没错,女人太聪明了,果然不是好事。”陈盘看着我冷下脸来。
阿素连忙上前一步对我道:“小妹,你就随我们出城吧!欲成大事必有牺牲,这样的道理你该懂的。”
“不,阿姐,我不懂,奴隶也是人,他们拼死入城要的是自由,不是牺牲。堂堂君主言而无信,区区盗匪一诺千金,孰贵孰贱,我今日总算看清了。”
“小妹,现在是说这些胡言乱语的时候吗?你若想留下来救那些奴隶,迟早也会死。你死是你的决定,别连累了腹中的孩子。孟谈没死,赵无恤现在一定已经出城搬救兵去了,你难道想留在城里和他隔着一道城墙,隔着连天战火不得相见吗?”
阿素把她的善良与温情都藏在骨子里,轻易不叫人看见,所以我以前怕她、防她、害她,现在却因为她的一片真心感动不已。
“阿姐,你的话我都明白,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盗跖和他的兄弟们死,小芽儿会懂我,无恤也会懂我。我不会死,也不会让新绛城里尸骨成山。”
“蠢人,那些奴隶入城时就已经是死人了,你救不了他们。”陈盘冷冷道。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
“阿拾姑娘,我陈盘生平真的很少佩服什么人,你算是一个。只可惜,你虽心有七窍却看不透天命。逆天而行,终难有善终。”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为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上卿;八世之后,莫之于京。’陈氏有天命,可世间路有千条,你确定你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是对的吗?走岔了路,可就永远到不了那个终点了。”
“你……”
“韩氏、魏氏两家宗主、宗子有没有死,陈世子关心得很。可你为何独独不问智氏?身为正卿的智瑶是生是死,不是更重要吗?”我凝神屏息地看着陈盘,我希望他能为自己辩解,也希望自己心里可怕的猜测不是真的。
陈盘看着我久久没有出声,半晌,他转头对陈逆道:“陈爷,让她留下,我们走。”
“小妹——”阿素拽着我的手愈发急了。
我在心里长叹了一口声一把抱住阿素,阿素双手一揽紧紧地搂住了我:“小妹,我们走吧!”
“阿姐……”我把头埋在阿素耳边极小声道,“你快走,出城后,别待在陈盘身边,走得远一些,张先生会找到你的。”
阿素闻言抬头惊诧地看着我,我重重地捏了捏她的手:“阿姐,谢谢你。快走吧,张先生在等你。”
“好了,走吧!”陈盘拉过阿素往院外走去,走到院门口又回头催促着陈逆。无恤不见了,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加着急。
陈逆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他听见陈盘叫他,却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我留下,陪你去找盗跖。”
“大哥……”陈逆的眼睛里有深重难掩的哀痛,我知道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因而心里既感动又心疼。君子、盗匪,两个原本天差地别的人在生死情义面前却像得出奇。
“陈逆!走不由你,留不由你,你别忘了你的誓言!”陈盘望着陈逆的背影怒喝道。
陈逆的脸在陈盘的怒吼声中瞬间失了血色。有的人,他们的誓言不是一句话,而是捆在心上的一条锁链。锁链扯紧了,他便痛到身不由己了。
“大哥,没事的。”我冲陈逆一笑,伸手解下自己脖子上的碧玉佩,“艾陵之战,我尚年幼,坏不了你家相爷的大业。如今我有良策,定不会叫盗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死在面前。这些年,小妹劳大哥照拂,这玉佩是我多年随身之物,且放在大哥这里,他日云梦泽再见,大哥拿它与我换酒喝。”
“小妹。”陈逆低头捏住祥云里飞奔的小狐,将玉佩紧紧握入掌心,“我陈逆愧对一个‘义’字,请小妹替我向柳下兄赔罪。”
“唯。”
“还有……我生平从不收人厚礼,这碧玉佩你记得要来拿回去。”
“好。”我微笑点头。
第326章 绛都之难(三)
四儿找到我时,我正独坐在赵府的木兰园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春阳融融,和风徐徐,洁白如玉的木兰花在我面前开了一树又一树,已盛的、合苞的,一朵朵亭亭地立在墨色的枝条上。赵鞅喜木兰,园中遍栽花树。当年我初到赵府时,无恤便说要带我来这里看木兰。这些年,我与他来过数次,可从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看得两眼发酸。
我骗了陈逆,我是人,不是神,面对今日这样的乱局,我根本没有良策。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厮杀,所有的人都怀着必得的信念和必死的决心站在自己的战场上。对他们而言,得失只在一线,生死只在一线,每个人都绷紧了自己的心弦,一点点偏离计划的变动都会让他们惊慌失措,继而本能地想要抗拒。于安不愿承认无恤已经脱逃,盗跖不愿相信晋侯欺骗了他,我的父亲也许更不能相信,他全心信赖的陈氏一族会在最后关头与智氏合作,背叛他、利用他、牺牲他。残忍的真相明明就摆在每个人的面前,却没有人愿意去相信。我还能做什么,我只能坐在这里看着最美的春景,等着悲剧一出出上演。
“阿拾,我在门口遇见红头发大叔了,他那么着急去哪里呀?”四儿问。
“他要入宫去找国君。”
“找国君做什么?”
“不知道。”我望着庭中白得耀眼的木兰花,心里一片茫然。晋侯姬凿曾许盗跖一个美梦。梦里他将为所有入城的奴隶论功行赏,烧毁丹书、派发旌节、编造户籍,让他们从逃奴变成无罪的自由人。如今,奴隶军已经入城,姬凿今日若不能兑现自己当初的诺言,盗跖是会带人撤离新绛城,还是怒而杀君,争个鱼死网破,我不得而知。于安和赵稷此刻也都在宫中,他们知道陈氏与智氏的阴谋后会做何反应,我也无法预料。我只希望他们所有人都能暂且放下心中的**和仇恨,在智瑶和陈氏的军队包围新绛城之前,离开这座被死亡笼罩的城池。
“阿拾,赵无恤已经不在这里了,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四儿见我出神发呆,捧着我的脸强迫我转过头来。
我盯着她的眼睛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出城?于安引奴隶军入城前一定嘱咐过你要带董石出城避祸,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这里有多危险,难道他没告诉你?”四儿今日穿了一件玉色的丝绢单衣,单衣绣黄鸟,配红缘,缘边上暗线绣制的藤蔓缠缠绕绕,不分不舍。这样华丽的衣裙,这样美丽的她,叫我心生不安。
“‘事成封卿,兵败身死。’除了这两句话他什么也没同我说。阿拾,我是不是很笨?他一定觉得我很笨,所以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就算是阿羊也比我好,总还能帮上他的忙,听懂他说的话。”
“好四儿,于安不是不肯告诉你,是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你一定不会想要帮他。”
“可我帮不了他,还给他闯了大祸……”四儿看着我,话没说完一双杏目里已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怎么了?好好说。”
“我偷了夫君的腰牌放走了赵无恤和张先生,我不想叫你伤心难过,也不想叫小芽儿一出生就没了阿爹。可我是不是闯祸了?夫君和大叔都那么着急入宫找君上,是不是因为我闯下大祸了?”
“你救了红云儿?他真的逃出城去了!四儿,谢谢你,谢谢你!”我喜出望外一把抱住四儿,可四儿却靠在我的肩膀上大哭起来。我连忙松开她,一边替她擦泪,一边道:“你别哭,你没闯祸,外头是出了些事情,可与你无关,与无恤也无关。你能助无恤出城,也许对于安来说,不是坏事,是好事。”
“真的?”
“真的。”
“夫君不会死,对吗?”四儿抹了一把眼泪,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四儿,于安的命一直都握在他自己手上。他要生,他随时都能带你和孩子走;可他若要死,我求你千万别随他去。”我紧紧地握住四儿的手,我太了解她,正因为了解,她此刻明明就坐在我身边,我却怕得要命。
“不,他不会死,他会平安回来的。”四儿没有应承我,只低头看向自己腰间一枚小小的青玉环。“环”同“还”,她在等他还家。可如今的于安还会知难而还吗?
“四儿——”
“阿拾,你救救他,别让他死。我知道他现在做的事情都不对,他不该杀那么多人,不该抱着过去的仇恨不放。可他心里太苦了,这些年他没有一日真正的开心。你是知道他的,他不是个坏人,你让我陪着他,总有一天他会放下的。”四儿反过手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她抓得很紧,新生的指甲狠狠地掐进我的手心却不自知。
“四儿,不是我要让于安死,也不是无恤和张先生要他死。这事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但我同你保证,一定没你想的那么糟。于安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你再等一等我,让我再想想办法,好吗?”
“好,我陪你一起想,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四儿松开我的手,身子一斜把头轻轻地枕在我肩上,“我陪着你,我们一起想办法。”
繁花树下,四儿轻轻一枕,几许流年霎时如水般在我眼前流过。秦国的小院里,梳着总角的她也常这样依靠着我陪我一起想办法,不说话只是长长久久的安静的陪伴。彼时此刻,我最需要的其实也就是她这满心信赖的轻轻一枕。
鹰食黄鸟,黄鸟食鱼,鱼食蜉蝣。府院被攻陷的卿族是蜉蝣,盗跖的奴隶军是误入深渊的小鱼,于安和赵稷是自以为胜利的黄鸟,而真正可怕的敌人正张开他们的利爪朝这里扑来。战争没有结束,新绛城里没有胜利者,我们所有人都是秃鹰眼中的猎物,包括晋侯在内。
抗击外敌,上下同欲者胜。可这一城的人,各有各的鬼胎。我想救他们,可怎么救?根本没人愿意听我的话,怎么才能逼他们听我的话?
盗跖,还是盗跖!
“四儿,你赶紧入宫替我去找于安和盗跖,千万别让他们打起来。盗跖要是发了狂要做傻事,你就同他说,他要的东西国君给不了,我来给。”
“你要给大叔什么?”
“我要给他一样天下最贵重的东西。你赶紧去,灾祸不等人,于安和盗跖的剑也不等人。”
“好,我去。那你呢?”
“我去一趟太史府,待会儿就来找你们。”我扶着木兰花树站了起来。
四儿拎起一直放在身边的包袱递给了我:“这个你拿去。”
“是什么?”
“夫君替你从赵家找回来的东西。伏灵索、剑、你的玉雁佩、还有……哦,对了,我还给你做了一双新鞋。你现在肚子大了,脚一定肿得厉害,之前穿的鞋肯定挤脚了。”四儿一边说一边解开包袱从里面掏出一双崭新的绣鞋放在我脚边,“你先赶紧穿一穿,看合不合脚?我的绣工这么多年也没个长进,你别嫌丑。”
“合脚。”
“都还没穿呢?”
“一看就合脚。”我脱了鞋将自己又红又肿的脚套进四儿做的新鞋里,忍着鼻酸,微笑道,“好穿,刚好穿。”
“那就好。”四儿长松了一口站起身来,“那我走了。你从后门出去吧,离太史府近一些,路上自己小心啊。”
“你先等等。”我从包袱里把于安给我的细剑拿了出来。这一次,映着耀眼的阳光终于叫我在剑身细密的格纹里瞧见了两个小小的暗纹阴刻的字——邂逅。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可是于安,那年大雪里看见你的人是她,不是我;这么多年陪在你身边倾心爱你的人也是她,不是我。你是她的青衣小哥,是她的良人,你的心不是我不愿看见,是我不能看见。
“这不是我的剑,是你的。”我合上剑鞘把剑递给了四儿。
四儿握着剑,愕然道:“怎么是我的?”
“你拿着防身,快去吧!”
第327章 绛都之难(四)
史墨的府门外站了两排手持长剑的奴隶军,他们见我远远走来,齐刷刷都把自己的剑拔了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停下!哪里来的大胆婆娘!”一个二十岁上下乱发披肩的男人提剑挡在了我面前,“国君让你们都待在屋里不要出门,你男人没告诉你吗?出门就要砍头,你不怕死啊!快走快走!”
“这位大哥,太史在府里吗?”我越过他往府门里看了一眼。
“我告诉你干嘛!走走走!”男子伸手来推我,我侧身闪过直直往府门口走去,他转身一把扯住我的衣服道:“喂,你真不能进去。”
“我必须进去,我不进去你们就都没命了。”
“讲什么鬼话!”男人恶狠狠瞪了我一眼,转头冲台阶上看热闹的人喊道:“谁给我根绳子,先给她捆起来啊。”
“阿爷,我好像见过她,她肚子里的娃娃……”府门口一个十三四的少年踮脚在一个须发斑白,满脸褐斑的老人耳边嘀咕了几个字。那老翁一瞪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立马就嚷嚷着让所有人收了剑。大家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他跑下台阶一把拉开挡在我身前的男人,对我笑道:“原来是大嫂来了,太史公在屋里,路不熟吧,老头子领你进去。”
“大嫂?大哥什么时候娶婆娘了?”
“娃都要生了,还不是大嫂啊。”
“嘘——大嫂要臊了。”
“大嫂好。”
“大嫂好。”
……
我走上台阶,十二三岁、四五十岁的男人们不论年纪都笑笑哈哈地围着我叫大嫂,我看着他们的样子,明明心急如焚,却还是弯了嘴角。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死的,更不会让任何人踩着你们的尸骨往上爬。
走进府门,太史府里平静一如往昔,没有碎瓦乱石,也没有随处可见的奴隶军。日上中天,庭中花树簇簇,清溪汩汩,一池白沙在艳阳下静静地闪着夺目的光芒。带路的老翁不大识路,几次都险些走错,我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提点,他才将我带到史墨院外。
史墨喜洁,屋前石阶亦铺莞席。奴隶军围府已有一夜,但这会儿莞席上却连一个泥脚印也没有。盗跖不信神明,但他的奴隶军对通达神明的史墨显然有所避忌。
老翁将我送到屋外就走了。我推门而入,屋里静悄悄的,一贯燃着香的青铜炉冷冰冰地靠在案脚旁,案上的水匜里没有水,空荡荡的露出铸在匜底的青铜小鱼。食时刚过,屋外阳光正烈,可亮眼的光线穿过紧闭的窗户再透进屋里已所剩无几,朦胧、昏黄、冷寂,我眼前这间屋子仿佛还停留在冬日的某个黄昏。
史墨不在前堂,也不在寝卧,我只好转道去了西厢,那是史墨平日著史藏书的地方。
西厢无门,竹帘垂地,帘后影影绰绰端坐着一个人。
我伸手抬起垂帘,素白的足衣、素白的巫袍、素白的长发,史墨一身缟色坐在书案之后。他抬头与我双目对视,手里俨然握着一柄青金色的长匕。
“师父在等人?”我走进屋子,弯腰拾起落在案旁的匕鞘。木兰树心镂雕为鞘,这是前年史墨生辰赵鞅送他的贺礼。
史墨紧盯着我的脸,神情异常严肃,但他这表情不似惶恐紧张,倒似在责怪我为何要来这里:“是你父亲让你来替他动手的?”他问。
“不是。”我径自取过史墨手中的匕首套上匕鞘,又将它推到了史墨手边,“我阿爹对师父之恨犹在赵鞅之上,他怎么会把这个等了二十年的机会让给我?不用着急,没让你太史公亲眼看着他杀光四卿,夺回邯郸,他舍不得让你死。”
“好,既是这样,那为师就再等等他。”史墨拿起匕首重新揣进怀里。
“师父今日要算卦?”我打开案上一只髹红漆点画星图的长匣,从里面抓出一把泛黄的蓍草。
“许久没算了,正打算为你父亲卜上一卦。你既然来了,要不要再陪为师算一算,看你父亲最后到底是输是赢?”
“他不会赢。”
“他执迷癫狂,你倒看得透彻。”史墨面露欣慰之喜。赵稷若是赢了一定会杀他,若是输了也会杀他,他是将死之人,却全无惧色。
“奴隶军攻城不是盗跖的主意,也不是受我阿爹和董舒的唆使,是国君要借奴隶叛乱之名诛杀四卿,夺回君权。”
“哎,新君孤傲性急,不懂屈伸之道,这一步走得太险了。”
“智瑶行事一贯跋扈无礼,姬凿许是怕他将来学齐相弑君篡权,所以才想先下狠手。可惜智氏与齐国陈氏早有私谋,董舒昨夜只抓到韩虎、魏驹,却叫智瑶跑了。”
“你说智瑶与陈恒有勾结?此话从何说起?”
“师父可曾听说过,齐国陈氏先祖公子完在入齐前,周太史曾为他卜过一卦‘观之否’?”
…………
阿素和陈逆是来晋国找我的,但陈盘不是。陈盘与智瑶早有往来,当年智瑶立世子,陈盘就曾亲送大礼到智府恭贺。方才无恤脱逃,刚刚入城的陈盘却只关心韩魏二家宗主的生死,却独独不问智瑶,我便生了疑心,其后询问盗跖,智瑶果真不在城中,就连世子智颜也不知去向。
盗跖要为天下先,变奴隶为自由人。野心勃勃的智瑶和陈恒怕是也想做一件天下从没有人做过的事。武王立周,分封诸侯,五百多年间,诸侯爵位世代传袭,从无例外。可近百年间,礼乐崩塌,公族势弱,卿族掌权,得了一卦“观之否”的陈氏耐不住了。
“你是说,齐国陈氏想要取公族而代之,却怕会因此遭天下诸侯群起而攻,所以想在智瑶身上先试一试?”
“晋与齐同为大国,奴隶军杀了三卿,智瑶便可独揽大权。智氏一族渴求长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取代公族,独吞晋国。如今新绛罹难,智瑶若以平叛之名领兵冲进城来,四千奴隶必死无疑,我阿爹、董舒必死无疑,就连晋侯也未必能幸免。事后,杀了人的智瑶只需将一切罪责推给暴乱的奴隶,再下令屠杀一批与董氏、邯郸氏勾结的‘叛臣’,这场动乱就没人敢再提了。智瑶今年不过三十,他若独霸晋国二十年……”
“不用二十年。他若独霸晋国,十年之内,就会逼周王改封智氏为君。”史墨长眉紧蹙,面色比方才初见时更加凝重。
“周王若真的屈于智氏淫威改封智瑶为君,那齐国必将落入陈氏之手。晋、齐乃大国,大国卿族可以驱赶公族,小国必追随效仿。到那时,天下就真的永无宁日了。子黯自知这话荒谬,也希望这只是一个荒谬的猜测。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陈氏为何要弃我阿爹而助智氏独揽晋国大权。”
“新旧更迭,强者食弱,乃天下大势。然智氏无德,不足以为君。”
“求师父相助。”我俯首欲礼,史墨连忙起身扶住了我。
“师父……”我企盼地看着身前的老人,他是我如今唯一的希望。
史墨望着我的眼睛,良久,哑声道:“子黯,为师知你心中有恨,却也知你心中常存大爱。时至今日你还愿意唤我一声师父,为师很高兴,你告诉我,我这俎上鱼肉,还能如何助你?”
我是恨他的,恨他毁了我的家,毁了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可正如他这些年教我的,一个人的爱恨,在数千、数万生灵面前,微不足道。
“无恤昨夜已逃出城去,韩虎、魏驹两位亚卿也还活着。智瑶的军队应该不会那么早到,奴隶们现在若肯离城,没了代罪之人,就算智瑶来了也不敢对三家动手。这乱,兴许还能平。”
“你来之前没劝过盗跖?”
“劝过,可盗跖非要国君先赦免逃奴之罪,赐他们自由身,方肯离城。”
“你随我来。”史墨听罢起身,我也慌忙站起身来。
史墨拄着拐杖出了厢房,下了石阶,带着我一路行到后院一处库房前,他取出钥匙开了门,从门旁的木架上取下一只极普通的褐色木箱递给了我:“你要的东西都在这箱子里了。”
“只有这一只箱子吗?新绛城里有四千逃奴,光他们出入关卡所需的旌节就不止这一箱子了。”
“逃奴要变自由人,最重要的是要有城可居、有地可耕、有户可查。可据我所知,这几年,司民并未另外造册替这些奴隶编造户籍。盗跖就算逼迫君上,最多也只能拿到一句随时可能作废的赦令,其余的什么也拿不到。”
“那该怎么办?”
“地可以后给,户籍可以再造,盗跖可以带人先往北方赵地避祸。”
“师父的意思是——让尹铎接收他们?”提及北方赵地,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晋阳。如果是尹铎,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为这些逃奴谋出一条生路。
史墨点头道:“正是晋阳。假造户册,尹铎恐怕比司民更有经验。至于如何安顿奴隶,他几年前就已经做得很好。”
是啊,当年晋郊祭天前,尹铎就曾以修造晋阳城之名让赵鞅从定公手里要走了一百多个年过四十的奴隶,这些奴隶有的来自霍太山,有的来自九原,他们中兴许还有奴隶军们的亲人。
“师父,这箱子里装的是通关用的旌节?”
史墨看着我怀中平凡无奇的木箱道:“这原是赵氏来往新绛、太谷运送粮草所用的旌节,一次可过百人。至于要如何掩人耳目将四千人送入晋阳,如何让智瑶看不见他们,就要看你们自己的了。此事没有万全之法,只有权宜之策,你就拿这箱子去找盗跖吧!”
第328章 绛都之难(五)
我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箱子如同抱着黑暗里最后一颗微弱的火种,可就在这时,耳朵里忽然传进了一声鼓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鼓声闷闷的,传到耳边时已经失了力量,叫我听得并不真切。但当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鼓声如滚雷般朝我涌来时,我怔愣了。我在史墨脸上看到了无奈与悲悯,心在一阵紧缩后,跳得几乎要从我喉头蹦出来。
这是战鼓,城楼上的战鼓。
鼓声不停,一声高过一声。我与史墨走出太史府时,门外的奴隶军已乱作一团,他们全都跑下台阶站在长街上,惊恐地望着远方城楼上那面不断发出巨响的大鼓。
“你上城楼去看一看,来的或许不是智瑶,是无恤。”
无恤……我转头望向长街尽处人头攒动的城楼,史墨伸手抱走了我怀里的木箱。
“师父?!”我愕然看着史墨。
“你去城楼,为师替你去见盗跖。”
“不行!盗跖在宫里,我阿爹也在宫里,如果让他见到你……不行!”我伸手去夺箱子,史墨却瞪着我,肃然道:“子黯,为师让你去见的不是你的夫君红云儿,而是赵氏宗主赵无恤。见到他之后,你和他要做什么来救这一城的奴隶,你最好现在就想清楚。”
“可来的如果不是无恤,是智瑶?”
“那就告诉城楼上的士兵他们该做什么。”史墨凝眸注视着长街上一群慌乱不知所措的奴隶。
“可师父……”
“世间万物皆有生死,遇上了,也不过是顺了天命罢了,你我都无需执着。”白衣白发的史墨登上轺车直奔宫城而去。我知道,他会见到盗跖,也一定会见到我的父亲。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是在阿娘的婚礼上,还是火与死亡的战场?二十二年解不开的恩怨,要用血来祭吗?
五月的天空满载浮云,我站在城楼上看着连绵的远山在巨大的云影下一刻墨绿,一刻青灰不停地转换着颜色。在远山脚下有一道长长的黑影,隔着翠色的平野,奔流的浍水,它似是静止不动的,可笼在它身旁的一层褚黄色的薄雾却在我眼前越变越浓,越升越高。城楼上的人都明白,那不是薄雾,是大军行进时,士兵们脚下扬起的尘土。
城墙之上,弓箭手们已然就位。城门之内,闻声而至的宫城守卫与奴隶军正在集结整队。来的会是无恤吗?站在战车上远眺新绛城的人会是他,还是智瑶?我紧按着新绛城古老的城墙,心砰砰地跳着,脸滚烫得如同火烧一般。雍城郊外,堆尸成山,焚骨如炬的场景一刻不停地在我眼前闪现。神啊,可不可以不要再有战争,不要再有死亡,不要再有哀鸣不去的魂灵,不要将新绛变成我们所有人的坟墓。
“智氏族旗为赤,赵氏族旗为黑,来的是智瑶,不是赵无恤。我没有赢,你也没有赢,赢的人是智瑶。”于安的声音在我身后淡淡响起。我握紧双拳转过身来,他盯着我的眼睛道:“你把我送你的剑给了四儿?”
“是,那本就该是她的剑,不是我的。”
“是吗,我怎么就给错了呢!”于安微眯着眼睛端详着我的脸,我抿唇不语,他仔仔细细将我的冷漠看了个透彻,便笑着移开了眼。我以为他会选择沉默,因为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让我们更难堪、尴尬,可他却望着远方那道死亡的黑影轻语道:“阿拾,我用剑杀人,却不会铸剑,送你的剑是我采铜石自己升炉铸的第五柄剑,前四柄都断了。断了第一柄时,我劝自己放手,可我又升炉铸了第二柄。第二柄剑断了的时候,我又告诉自己,我做的是一件极愚蠢的事,我的坚持、我的心只会被你嘲讽、唾弃,得不到任何回应。可我……还是铸了第三柄、第四柄,我把我的心放进火炉,插进冰池,你不知道我是怎样一锤一锤把它锻造成剑放在你手里。你看不见它身上的字,没关系,我甚至还为此庆幸过,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把它挂在身上。看它挂在你身上,我就能偷偷地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般暗自欢喜一阵。这世上能让我欢喜的事情已经很少很少了。”
“于安,走吧,带上四儿和孩子走得远远的。赵鞅已经死了,放过你自己吧!”
“走?很久以前我就告诉过你,我走不了了,早就走不了了。”于安微颤着眼睫冲我凄怆一笑,然后转身离去。
我望着他黯然离去的背影有片刻的出神,但随即而来的不详之感让我无心再追忆记忆里那些模糊的画面。我抓起衣摆匆忙追下城楼,于安已按剑上了轺车。
“你要去哪里?”我奔到车前想要抓住他的马缰,他长鞭一挥冲我厉声喝道:“你让开!”
“我不让!你别再做傻事了,回头吧,我不想你死在这里!”
“呵,阿拾,时至今日,你还要救我吗?你还救得了我吗?你,让是不让!”
“我不让!”
“好——你既不让,那就跟着我来吧!”于安冷着脸跳下轺车,扯着我的手臂一把将我拉上了车,我踉跄跌倒,他甩开我的手,扬鞭策马飞驰而去。
“亚旅。”赵府门外,守卫模样的人见于安来了急忙跑上前来。
“让你们做的事都做好了?”于安扯着我跳下马车。
“做好了。”
“很好,你去把人都带过来!”
“唯。”
“你要做什么?”我问于安,于安不语只推着我往府里去。
短短半日,赵府之中已不见奴隶军的身影,偶尔碰上两三个佩剑的卫兵皆是于安的手下。我走在熟悉的小路上心中不详之感愈浓:“于安,你不该来这里,智瑶的军队还未到,你这会儿从北门出城还来得及。你若不出城,等盗跖的奴隶军撤出新绛,智瑶一入城就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你身上。到时候,你别指望国君能救你,姬凿想活命一定会辩称是你挟持强迫了他。祸乱国都、谋逆犯上都是死罪,你难道非要留在这里送死吗?你已经杀了伯鲁,杀了赵鞅,真的够了。于安,你听我一句,我们走吧,我们带上四儿和孩子随盗跖一起出城吧……”我跟在于安身后一刻不停地说着,可于安阴沉着一张脸,没有半句回应。
“你不怕担上谋逆的罪名,可你有没有想过董石,你总不能让他变成第二个你。”我挺身拦在于安面前。这一回,他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垂手站在赵鞅旧日的居所前,望着那两扇紧闭的房门,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董石不会变成我,我不会让他受我受过的苦。”
“不……不!他才五岁,你是他父亲!”我扑上去一把抓住于安的手臂,于安眉头一拧,抓起我的手腕,冷喝道:“够了!我不想再听你多说一个字,你现在多说一个字,我待会儿就多杀一个人。”
我默然,于安扯下缠在剑柄上的麻布一下将我反捆了起来。
“亚旅,人都带来了。”守卫在院外轻喊。于安还未回应,一个暴怒的声音就伴着锁链叮当之声冲进了院门:“恶贼,枉董兄一世忠义,怎生了尔等苟且鼠辈!尔若有能,与我赵季父执剑一战!”
“闭嘴!”守卫冲上去抽打那叫嚣的大汉,大汉脚上的锁链又一连扯出七八个套着锁链的男人。不停叫骂的大汉是赵鞅的胞弟赵季父,其余男子皆是无恤的同父兄弟,嫡出的六子赵幼常亦在其中。
于安上前,赵季父猛咳了一口痰吐在了他脸上:“狗彘鼠虫之徒!先主在时,你奴颜婢膝得我赵氏多年荫蔽,而今先主尸骨未寒,你便行这龌龊阴毒之事。你无情、无义、无礼,不死何矣!”
“骂完了?”于安抹去面颊上的唾沫,转身走上台阶一把推开了赵鞅的房门:“都带进去!”
“呸!”赵季父被推到于安身边又是一口唾沫。
六子赵幼常被人推搡着,一边挣扎一边嚷道:“董舒,先父待你董氏不薄,你父亲一个异姓罪臣却在赵氏宗庙享我赵氏子孙多年祭奉,你不知感恩,怎么反与邯郸逆贼勾结?他日你死了,有何颜面去见你父亲!”
赵幼常一路被推到赵鞅房门外,他本直着脖子想与于安理论,可转头看见屋里所藏之物,顿时吓得两腿打颤直接摔进门去。
束薪,赵鞅屋内四周墙壁前堆叠了一圈一人高的干柴。干柴之中又有青铜立柱,几个守卫拿着鞭子、提着剑,将八个人全都推进了柴堆,又将他们身上的锁链扣在铜柱之上。这时,院外又连哭带喊地被押进来一群女人,她们披头散发,哭声凄厉,有的人手里还牵着四五岁大的孩子。我惊愕地望向于安,于安站在台阶上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我心中一颤,顿觉浑身寒意冷彻骨髓。
“都带进去!”于安挥手下令。
第329章 绛都之难(六)
女眷们惊恐凄厉的哭声中突然冒出一个熟悉的声音:“邯郸君,我要见邯郸君!”姮雅抱着一个襁褓里的孩子从人群里冲了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脚上系着麻绳,这一冲,连着带倒了三个女人。“亚旅,你不能杀我,我与邯郸君有盟约在先,你们不能不讲信用!”
“你是与邯郸君有盟在先,可你在这里见到他了吗?”
“你,你别忘了,我也帮过你!”姮雅抱着孩子怒瞪着于安。
“错了,你没帮过我,你只帮过你自己。”于安几步走到姮雅面前,低头拨开她怀里的襁褓,“这就是赵无恤的儿子?”
“……”姮雅看了一眼于安又看了一眼我,哆嗦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于安合上襁褓冲守卫一挥手,姮雅突然哀嚎一声搂着孩子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董兄,你在天有灵看一看呐!你为保赵氏欣然赴死,你的儿子今日却要灭先主一脉啊!贼儿逆子,你死不瞑目啊!”赵季父被捆在铜柱上仰头顿足哭喊起来,他一边哭一边骂,骂得于安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提剑大步走进赵鞅的房间,拔剑对着赵季父恨道:“抛妻弃子,自绝而亡的人有什么资格责骂我!见了他,我倒要问问,他一人得了忠义之名,享了赵氏施舍的祭奉,可我阿娘呢,我兄长、我幼弟、我阿姊呢?他们没有神位,他们连一卷裹尸的草席都没有。是谁杀了他们!我阿娘有情、有义、有礼,夫君死,八年不除孝服,我一家人为父戴孝,到底碍了谁的眼,要他如坐针毡,非要斩草除根!今日我就要让他赵鞅也看看,什么是斩草除根!”
“恶贼!你阴毒狠辣,还要诬蔑我兄长,你不得好死!你断子绝孙,你……”
“住口!”于安右手往前一送,一剑贯喉,赵季父张着嘴,怒目而亡。
“把人都带进来!火呢!拿火来!”于安收剑入鞘,转头怒喝。
“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我站在台阶上看着一屋子赵府家眷在守卫们的长鞭下惊恐尖叫,绝望恸哭,我知道自己无需禁言了,因为于安早已决定要杀死这里所有的人。
“后悔?你告诉我,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二年。你现在还想要救我吗?还是,想救这一屋子的人?我告诉你,你救不了,你谁都救不了!”于安拎着我的衣领将我推下了台阶,“走,你现在就走,出城去找你的赵无恤去!”
“你跟我一起走,现在还不晚。你还有选择,天下那么大,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总还有路可以走……”我看着于安苦苦哀求,他看着我的眼泪却笑了,笑得悲哀而温柔:“走吧,和以前一样跑到他身边去。替我……带四儿走,带小石子走,走——别等我后悔!”
“亚旅。”守卫们取来了火把,桔红色的火舌在暮色中蹿跃着,烧得格外炽烈。于安转身,我两步迈上台阶,却见到屋子两侧的院墙上突然大喊着跳进来一群人,领头的正是一身劲服的黑子。
“黑子!”
“救人!”黑子一剑砍断一名守卫手中的火把,转身与另外二人缠斗起来。与黑子同来的是赵府的几名黑甲军,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却不顾守卫们的拦阻,个个拼死往屋里冲。于安冷着脸抽出剑来,他快步走到一名与守卫缠斗的黑甲军身边,一剑卸了他身上的软甲,反身再一剑,那软甲的主人就瞪着眼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年轻的守卫看着地上死去的对手一时怔愣,于安夺过他手里的火把径自上了台阶。
“巽主!”黑子踢开守卫,几步拦在于安面前。
于安怒道:“让开,我看在祁勇的面上才饶了你一命,你若再纠缠,休怪我无情!”
“巽主,天枢是赵家的天枢,天枢为你遮风挡雨这么多年,你怎么能恩将仇报!”黑子张手拦在门口,大声质问。
“你什么都不知道,给我滚!”于安抬剑挥向黑子,黑子连忙举剑相抗。他二人在门口相斗,屋里的守卫也全都冲了出来与黑甲军厮杀起来。
“阿拾?夫君!”四儿带着四个奴隶军走进小院,她看到我时欣喜不已,可一看到于安与黑子陷在剑影之中便慌了神,“几位大哥,快去帮帮我夫君啊!”她对随行的奴隶军道。
“不,先救屋里的人。快!”守卫落地的一支火把已点燃了门边的一堆木柴,火苗跃起,柴堆里已有黑烟冒出。
四个奴隶军士听到屋里有哭喊之声连忙拔剑冲上了台阶,可于安见他们要往屋里救人竟抽身来挡。这几个奴隶军士哪里是于安的对手,虽有黑子相助,但转眼便成了四具死尸。黑子肩上中了于安一剑,腹中也中了一剑,黄麻色的短衣已被鲜血尽染。我眼见他一脚被于安踹下台阶,连忙扑了上去:“黑子!四儿,四儿替我松绑!”
四儿看着奴隶军的尸体惊愣当下,我叫她,她却毫无反应。
屋里火势已起,有女人用火烧断了脚上的麻绳半裸着身子,踩着自己烧焦的血肉冲出火场,可于安手起剑落,一剑便砍了她的头颅。于安拾起地上的两支火把丢进屋里,然后充耳不闻屋里的尖叫一把合上了房门。
守卫皆死,黑甲军亦全部战死。我俯下身用肩膀和手臂压着黑子腹上的伤口,可他的脸已灰白一片,豆大的汗珠混着他脸上的血水一道道不停地往下流,“黑子不要死,不要闭眼睛,你再坚持一下,四儿,四儿替我松绑啊——”我绝望地俯身大喊。
焦黑的房门在我的嘶吼声中轰然落地,浓烟伴着火光滚滚而出,呛人的空气中霎时弥漫起一股奇怪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黑子晕了过去,我想要用他的剑割开自己手上的麻布,却割得自己双手鲜血淋淋。
“救我——”房门落地,火场之中惨叫着奔出一个火人,她一头茂密的长发已被大火烧焦,血肉模糊的贴在半边脸上,四儿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朝自己奔来,脚下移不动半步,“救我——”姮雅想要抓住四儿的手,但于安的剑已先她一步刺进了她的胸膛。
鲜红的血带着炙热的温度洒上四儿白绢制的单衣,四儿怔怔地盯着姮雅胸前的剑尖往后讷讷退了一步,浑身颤抖如抖筛一般。她开始哭泣,哭得抽声断气。
“怕就别看。”于安拔出剑,用满是鲜血的手捂住了四儿的眼睛。
四儿一窒,继而闭目放声大哭。
此刻屋中虽有火,但火势最猛处便在房门,男人们被链条锁住无法出逃,女人们手上、脚上的麻绳被火烧断后便纷纷想要逃生。可无奈房门虽倒,但冲天的火焰和炽热的浓烟让她们望而却步。我努力了几次终于割断了手上的麻布,也顾不得一手的伤口抽出伏灵索便冲上了台阶。无水救火,我只能用伏灵索卷住燃烧的木柴将它们从火场中抽甩出来,可我堪堪只抽了两下,伏灵索便被于安的长剑死死缠住。
“你若还不走,我今日便连你一块儿杀了!”
“你今日若真烧死这屋子里的人,你就真的成了别人嘴里的阴狠小人,你就真的成了无颜见你父亲的罪人了。”
“我不会去见他,就算到了黄泉地底我也不想再见到他。”
我与于安四目相对,有人以尸体为盾从我们身后的火墙里冲了出来,他脚上套着锁链,脸上虽被大火熏黑却仍能看出正是赵鞅六子赵幼常。赵幼常丢下着火的尸体跌跌撞撞地往院外冲,于安想要抽剑追赶,却被我的伏灵索紧紧拉住。
“你放手!”于安咬牙右手一翻,我吃痛,伏灵索脱手而去。大火之中不停有火人冲将出来,他们有的在地上打滚,有的直接在庭中将自己烧成了火炬。于安提剑挥向火海里探出头的人,我冲下台阶拾起黑子的剑用尽全力朝于安右手砍去,于安避开我的剑锋,转身一剑猛地刺进了我肩膀。
长剑应声落地,疼痛在一瞬间夺走了我的呼吸,我低头看着于安刺在我肩膀上的剑,钻心的疼痛让我张着嘴却吸不进一口气来。于安用力一抽长剑,我跪倒在地,痛入骨髓,却终于喘过气来。
“罢了,你既不肯走,我就再贪心一回叫你陪着我吧!”于安挥剑指着我的咽喉,我直直地看着他,他脸上一痛,猛地举剑朝我砍将下来。
血色的暮光中,我合上了眼。
“哐当”一声响,于安丢下了剑。
“于安……”我捂着伤口又痛又喜地睁开眼,可于安的胸口却赫然扎着一柄细剑。那是他一锤一锤亲手铸的剑,那是我交给四儿的剑。
四儿握着剑柄站在于安身后,她的脸苍白一片,可被鲜血浸染的双眼中落下的是一道道的血泪。
于安嘴角一弯向下滑去,四儿松开剑柄大叫着一把抱住了他:“夫君,夫君——”她跪在地上手足无措地看着穿过于安胸口的细剑,她大哭着,大叫着,有鲜血沿着剑尖滴落,她连忙用手去擦,肉掌抚剑,鲜血淋漓,可她却浑然不觉。
“没事的,没事的。”于安抬手轻轻地抓住了四儿的手。
“对不起,夫君,对不起……”四儿捧着于安的手嚎啕大哭。
“没事的……”于安仰望着头顶直冲云霄的滚滚浓烟轻轻地笑了:“是他要我停下来,他终于忍不住了……不要哭,四儿,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
“不,夫郎,不要死,不要,不要,不要!”四儿的眼泪如雨般落在于安脸上。
于安挣扎着抬手抹去四儿面颊上的一串泪珠:“我……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所以你不要追着我来,我会不高兴的。照顾好董石,这一次,擦亮眼睛找一个和你一样好的人……让他……好好待你……”
我看着他二人捂着嘴不敢哭出声,于安转头看着我,所有的话都藏在他失了光彩的眼睛里,我哭着对他点头,他轻轻一笑,阖目道:“不还了,还不了你了,记着……我欠了你……”
四儿大呼着于安的名字,可他再也听不见了。
“夫郎,夫郎你醒醒。”四儿捧着于安的头,眼泪如泉水般从她眼中涌出。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四儿忽然抬起泪眼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不——不——”我大叫着朝四儿猛扑去,四儿俯身一把抱住了于安。
“四儿——”我看着剑尖穿过四儿的身体冷冷地立在我眼前,我的四儿,我的四儿,“不——”
第330章 绛都之难(七)
痛,痛……剧烈的疼痛从身体里的一个点扩展蔓延到了我的全身,我听到自己凄厉的叫声,那叫声太尖利,我从没有发出过这样可怕的声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痛苦地想要蜷起身子,却被人死死地压住了双腿。我想要挣开,可实在太痛了,我的身体像是被人拆开了,扯裂了,没有一处属于自己,却感受着每一处撕裂带来的痛苦。
“四儿,四儿……”汗水从额头流进我的眼眶,我睁不开眼,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为什么耳朵里满是铃声、鼓声和巫觋哭泣般的嘶吼。我的四儿呢?我的四儿死了……我失声悲号,眼泪将流进眼眶的汗水冲尽。
“上面也在流血,下面也在流血,这孩子今天是生不下来了,这人八成是要死了。”
“产婆子来了吗?人要死,不能死在咱们手里,死在咱们手里,咱们谁都活不了。”
“哎呦,这可怎么办啊!姑娘,你倒是使使劲啊!”
有人捧着我的头,有人跪在我身旁用力推按着我的肚子。难以承受的疼痛直冲头顶,我奋力推开压在我身上的人,尖叫着在床上打起滚来。
“四儿,四儿,我痛——无恤——无恤——”有东西要冲出我的身体,它在我腹中痛苦地打转,我嘶喊着,只觉得五脏六腑被搅得全移了位置。
“姑娘,你不能这样,都一整夜了,你忍一忍,孩子快出来了。”
孩子,我的孩子!
我用力睁开眼睛,可我什么也看不清,所有的东西在我眼里都带着血色,浓的淡的,血色的光影在我眼前不停地打着旋。我抚上自己的肚子,混乱的神识终于变得清醒,孩子,是我的孩子要来了。
强烈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我用力抓住身下潮湿的床褥,弓起身子。小芽儿,阿娘接你来了,你快出来,我们去找阿爹,我们一起去找阿爹……
“上面的伤口崩了,血止不住了,怎么办?”
“先别管了,孩子头要出来了。姑娘,你再用力!”
“孩子不足月,生了也不一定能活。大人死了,外头的人可要割我们的脑袋。”
“那你赶紧给止血啊!”
“拿什么止啊?”
“哎呦,流就流吧,别管了!姑娘,你再使点劲,孩子就要出来了,你再使点劲!”女人催促着,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却已感觉不到一丝痛楚,血液正通过肩上的伤口飞快地离开我的身体,手和脚冷得发麻,腹中难以忍受的疼痛也仿佛随着屋外悲凉的巫歌一起飘远了。不行,不行,回来,我要那拆骨的疼痛回来……
我半坐起身子,在每一次喘息之后大叫着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我已经有了幻觉,我觉得他就坐在我身边,捏着我的手,一次一次地陪着我呐喊,哭泣。
“出来了,出来了!”女人惊喜地大叫,“活着,是个女孩!”
身下有暖流涌出,继而我听到了一声细弱的类似猫叫的声音。没有洪亮的哭声,我的女儿裹着一身丑陋的血脂来到了这世上。泪水沿着面颊流入我汗湿的头发,明明是欢喜的,我却闭上眼睛嚎啕大哭。
“姑娘你不能哭,姑娘你醒醒——”
黑暗来得太快,快得叫我来不及来不及哭上一场,来不及搂一搂我猫儿似的女儿。
我真的太累了,我全无意识地陷入了黑暗,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一切都在永恒的黑暗里静止了。我死了吗?或许吧,因为如果没有再一次睁开眼睛,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是太阳要下山了吗?窗外黄绿相间的是结了榆子的春榆树吧。是谁那么好心替我留了一道窗缝,让我还能躺在这里看见树梢上夕阳金红色的余晖。我还活着,我还能看见,你却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
“怎么一醒就哭了?”盗跖一个打滚从榻旁的地席上爬了起来,“饿不饿,让人给你送点吃的?”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在确定眼前看见的不是自己的幻觉后,伸手摸了摸床内:“孩子呢?”
“你失血太多昏了三天,宫婢把孩子抱到奶婆子那里了,喂完就会抱回来。女娃生得那么丑,你还是别看的好。”
“……智瑶攻城了?”
“你说呢。”盗跖笑着扯起自己一缕烧焦的红发。
“国君是要战,还是降?”我轻咳,消失了的疼痛全都回到了身上,身子微微一动,肩头便一阵阵剜心的痛。
“什么狗屁国君,实是无信黄口小儿。”盗跖寻了一只水杯放在我嘴边,“没出乱子的时候,拿自己当猛虎,一口想咬死所有挡道的人;出了乱子,连只老鼠都不如,整天躲在屋子里,战不敢战,降不敢降,孬种得很。”
“他也怕死了。于安……于安死了以后,都城守卫军交给谁了?我父亲?”
“哼,姬凿可信不过你那个聪明的爹,守卫军现在都交给司民来指挥了。”盗跖往我嘴里灌了一口水,盘腿在地上坐了下来。
我一口凉水落肚,腹中却火烧火燎起来:“司民只知道查户建册,他如何懂用兵守城?”
“是啊,他不懂啊,可谁让你们晋国司马是韩氏的人呢。司民虽笨,好歹是个公族,董舒一死,姬凿就只信他了。”
“你没杀韩虎和魏驹吧?”
“没,你阿爹倒是想杀,可我不能让他杀了人把屎盆子都扣在我头上。韩府、魏府我都派了人,总不会闹出赵府那种事。”
“赵府……”我喉头一哽。
“死了大半,也逃出来一些。哎,我当初不听你的话,这回被困在这里,死也是早晚的事。你说我死之前,要不要把这城里所有讨人厌的贵人都杀了?”
“你说这话有意思吗?有人刚做了傻事,你还要同他学吗?你和你的人是死是生,还未一定。”我说了许久的话,眼前已冒起了金花,盗跖没有察觉我的不适,凑了上来追问道:“你有什么主意还能救我?”
“你在这里陪我,不就是想问这个吗?”
“诶——你生孩子生得要死要活,我才来的。我是恶鬼,我在这里,哪个小鬼敢来拽你。不过你这女人倒是义气,我当初让你救我一次,你还真的留下不走了。”
我苦笑一声闭上了眼睛,待喘匀了气,示意盗跖附耳过来。
盗跖弯腰将耳朵凑到我嘴边,听我断断续续地说完,咧着大嘴笑道:“亏你当年还在孔丘那里受过教,这主意太大逆不道了!我喜欢。”
“这主意依旧不是万全之法,你和你的兄弟们也许还会死。”
“无妨,抱着希望死,永远比抱着绝望死强。”
我凝视着暮色里狼狈却面目坚毅的盗跖,盗跖低头看着自己的剑。
“咚咚咚——”晚风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盗跖耸了耸肩,拿剑柄指着自己脸上的笑容道:“瞧,我现在多乐,有希望总比没有好。走了,叫智瑶那小子滚去睡觉。”
盗跖提剑踹门而去,我挣扎着想要下床,房门外有宫婢端着食盘走进屋,见我要起身,吓得急忙放下食盘跑了过来:“姑娘不能下床,产婆和太史都说了,这要是再出血就真没命了。”
“我的孩子呢?”我见她两手空空心头猛地一坠。
宫婢笑道:“姑娘放心,是邯郸君抱去了,待会儿就回来了。”
“他把孩子抱走了?抱去哪里了!”我一听到“邯郸君”三字,推开婢子就要下床,婢子按住我道:“没去哪里,就在奶婆子那里。孩子小,吃得少,一个时辰就得喂一次。邯郸君很喜欢小贵女,每天都会亲自来抱上两趟,现在应该也快回来了。姑娘要不先吃点东西?你可好多天没吃东西了。”
“奶婆子在哪里?”我急问。
“不远,就在隔壁的夹室里。姑娘吃点东西,我待会儿就去把孩子抱来。”
“你现在就帮我把孩子抱回来。”我忍着痛,抬手抓住宫婢的手。
“姑娘……”
“现在!”我怒喝。
“唯。”宫婢看了我一眼,匆匆转身走了。
我失了力气倒在床榻上,双眼盯着房梁上一道血色的余晖,心跳如鼓。
宫婢很快就回来了,她一脸为难地走到我榻旁,小声道:“回姑娘,孩子不在奶婆子那里,邯郸君不知道给抱到哪里去了。奴已经让人去找了,姑娘千万别着急。”
赵稷抱走了我的的女儿,为什么?我听着远处城楼传来的鼓声,起身抓着宫婢的手颤声道:“这几日日入后,城楼之上可响过鼓声?”
“这……好像是头一回。”
“奴隶们守的是哪个城门?”
“南门。”
“司民的守卫军呢?”
“好像是北门。”宫婢拿帕子擦了擦我额际的冷汗,担忧道,“姑娘,你刚生了孩子不能久坐,还是先躺下吧!”
“你给我备车,我要去北门。”
“坐车出宫?可使不得!”
“你替我找一辆马车,我要出宫。你找人再把盗跖追回来,就说南城楼不需要他,国君需要他。定公丧礼上你见过我,你认得我是谁,对吗?这两件事,我不管你找谁做,怎么做,只要你办好了,我就会让人给你送一斛海珠做酬劳。你可答应?”
“巫士——”宫婢退后一步,跪地道,“奴只是个婢子,从来只能听人使唤,哪里能使唤人呢?”
“无妨,你去找有羊氏,把我说的话都告诉她,她会帮你。”
“君上的如夫人,有羊氏?”
“对,快去!”
“诺。”宫婢慌忙一礼,起身匆匆而去。
第331章 绛都之难(八)
阿羊替姬凿生了一子,除了君夫人,她便是晋国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托宫婢将自己的马车和御手送给了我,还另外给了我一套自己华贵的衣裙。
御手驾着车飞驰出宫门,晚风吹起车幔,月光如银泻地。明明是暮春,风里也带着暖意,可我望着山巅的一轮皓月却冷得牙齿磕磕作响。
我是个多么糟糕的母亲,我的小芽儿在我腹中没有过过一天快乐的日子。她随我受苦,随我流离,随我悲伤,却没有弃我而去,甚至没有让我为她费丝毫的心神。如今,她好不容易来到这世上,我却把她弄丢了,这世上怎么有我这样的母亲。
“什么人?”北门守卫拦下了我的马车。
“不认识这马车吗?”御手拿马鞭指了指挂在车幔一角的玉璜。
“鄙臣见过有羊夫人。”
“方才驾车出城的可是邯郸君?他手里可抱着一个婴孩?”我伸手撩开车幔,露出自己满绣云纹的大袖。
“回夫人,是邯郸君,但没抱什么孩子,就带了一个蒙面的侍卫拎了一只食篮。”
食篮。我头皮骤麻,怒斥道:“君上早就下令闭城,你为什么要放他出城?”
“邯郸君是奉旨出城与智氏议和的,鄙臣怎敢不放。”
“南门击鼓,北门议和吗?荒唐!”
“这……”守卫一时语塞。
“开门,我要出城。”
“有羊夫人,这不妥吧。”
“大胆,我家夫人替君上办事,哪次办的不是大事。今夜之事出了差错,你要一人担当吗?”御手怒道。
“算了,他这是逼我回宫再请一道君令呢!行,咱们这就回宫让君上给这守卫亲写一道旨意。军士,何氏何名啊?”
“开门——”
大门开启,御手驾车直冲而出。车子刚出城楼,身后城门急闭。驶出半里地,便看到赵稷的马车直入智氏营帐。
“还追吗?”御手问。
“追!”追上去便是羊入虎穴,可我新生的羊羔在恶虎嘴里,就算没有利爪与恶虎一战,就算赴死,我也一定要见到她。
军营前,数十柄森寒尖锐的长矛将马车逼停。
“什么人!”
“智卿何在,君上密令!”我走出马车,对着一圈如狼似虎的士兵高声喊道。
众兵士之中有智府家将认得我,他出列对我施礼道:“家主在故梁桥赏月,巫士请吧。”
御手将我扶下马车,我两腿战战,整个人不停地发抖。御手以为我害怕,凑到我耳边道:“夫人有命,鄙臣誓死护巫士周全。”
“不必为我拼命,扶我到故梁桥,你就回去,替我谢谢有羊夫人。劝她……节哀。”
“唯。”
故梁,汾水之上最美的桥。晋国平公时所建,如虹出水,贯通两岸。昔年,平公常与琴师师旷于此桥之上抚琴赏月,饮酒观浪。今夜,碧天深邃似海,明月高悬天心,清冽的月光将故梁桥下奔流的汾水染成了一条银白色的光带。有人月下黑衣夜行,抱着我的女儿直奔故梁而去。
“站住——”我看见赵稷的身影,提裙飞奔。
御手看到我行过的地上留下的一串串血迹失声惊呼:“姑娘,你在流血!”
“赵稷,把孩子还给我!”血沿着我发麻的双腿不停地往下流,可我不能停,我不能失去了四儿,再失去我的小芽儿。汾水的涛声淹没了我撕心裂肺的呼唤,我看着赵稷离故梁桥越来越近,两条腿却沉得如同灌了铜水一般:“你们站住!阿兄——阿兄等等我——”
前面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阿藜转头看见了我,便放开赵稷的手一瘸一拐地朝我奔来:“妹妹,怎么是你?阿爹说你已经走了,你怎么落到我们后面去了?快来,我们要回家了。”
“阿兄——”我放开御人的手,猛扑到阿藜身上紧紧地抱住了他。
阿藜一晃,勉强扶着我站稳了身子:“你怎么了,怎么这个样子?”他抹了一把我脸上的泪与汗水,转头看向身后。赵稷没有动,他抱着小芽儿远远地看着我。
我依着阿藜一步步艰难地走到他面前,我想要指责、想要痛骂,可我没有力气了,我一张口两片嘴皮便不停地发抖:“请你把孩子还给我。”
“你不该来这里。”赵稷低头冷冷地看着我。
“是你不该相信智瑶,就算你把孩子给了他,他也不会放你走。阿爹,她是我的女儿,你的外孙女,她才刚刚出生,你要让智瑶把她丢进食釜吃掉吗?”我看着赵稷怀里双目紧闭的小芽儿,泪水如决堤之水奔流而出,“娘在这里,阿娘在这里……”我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抱过孩子,赵稷却猛地往后一退:“不,她身上流着的是赵无恤的血,她是赵鞅的孙女,不是我的!二十年前,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
“二十年前,你何错之有?你救了我啊!”
“可我失去了邯郸城,失去了你娘!”赵稷直直地瞪着我的眼睛,有银亮的泪珠在他眼中翻滚,可他不许那泪水落下,他抱着小芽儿连退几步,转身朝故梁桥飞奔而去。
“阿爹——阿爹——”我想要追上他,可我绵软无力的双脚已支撑不了我的身体,我拖着阿藜一起重重地摔在汾水之畔的野草丛中。停下来,把孩子还给我……“赵稷——赵稷——”我抓着身下滴血的野草绝望地呼喊着,可赵稷没有回头,他一脚踏上了故梁长桥。
桥上有红衣恶鬼,扬着笑,踏着月华与波光迎上前来:“都在啊!太好了。阿藜,别来无恙啊!”智瑶站在桥上,探出头对桥下草丛里的阿藜露齿一笑。
阿藜僵住了,他盯着智瑶双眼发直。
智瑶冲他招了招手,他突然甩开我的手朝桥墩下狂奔而去。桥下有石桩,两块石桩之间有半尺的缝隙,阿藜的身体根本钻不进去,可他却疯了一般想要将自己塞进那道石缝。他哭泣着,哀求着,怪叫着,他失了神志狂喊大叫,智瑶却在桥上看得哈哈大笑。
“阿兄,没事了,他看不见你了,找不到你了。”我哭着脱下身上的外袍将阿藜一把罩住,阿藜颤栗着缩成了一团,他像只受伤的小兽哀鸣着躲在我的衣袍下一动不动。
“阿兄,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帮你赶走他。”我穿着浸血的单衣走出桥下的阴影,赵稷紧蹙着双眉看了我一眼,转头对智瑶道:“孩子在这里,望智卿信守诺言放我一家人离去。”
“走?不急。”智瑶转头,故梁桥的另一头有两个身影正朝这边匆匆走来,“赵无恤死了吗?”智瑶问赵稷。
“死了,董舒杀了他。”
“韩虎、魏驹呢?”
“死了,奴隶军连他们家中嫡庶长子一并都杀了。”
“哈哈哈,好,善,大善!邯郸君办事果然周到!死了,都死了,哈哈哈……”智瑶仰头大笑,他笑得太得意,太放肆,笑得抹了一把喜泪才停下来,“好,来,快把孩子给我瞧瞧。”他笑着朝赵稷伸出手。
“不要。”我拖着双腿两步并作一步才堪堪拽住赵稷的衣袍,赵稷双手一送将我的孩子送进了智瑶的怀里。
“就是你吗?你可真小啊,这小胳膊一口就没了。”智瑶噙着将小芽儿的手臂从襁褓中抽了出来,张嘴咬了一口。小芽儿吃痛在他怀里扭动起来,他低头大笑道:“来,快睁开眼让我瞧瞧。”
“初生婴孩,尚未睁过眼。”赵稷看着小芽儿道。
“睁开,让我看看你的眼睛。青眼亡晋,你能助我长生,助我智氏一族亡晋立国吗?”智瑶想用手指撑开小芽儿的眼睛,小芽儿扭着脖子大哭起来。她是未足月的孩子,纵使哭得满脸涨红,双手发抖,声音却依旧细弱,可她每一句无力的哭声落在我心里都如针扎一般。我冲上去想将孩子从智瑶手中夺回来,赵稷却死死地抓着我。
长桥另一侧来的人是陈盘与陈逆。陈盘见智瑶已抱着孩子,便开口道:“智卿既已如愿以偿,就让盘将邯郸君带回去吧,相父还等着他呢。”
智瑶嘴角一勾,松开按在小芽儿脸上的手:“自然,此番之事有劳陈世子与邯郸君了。邯郸君,请吧!”
“多谢智卿。”赵稷颔首一礼,转头对我低声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你阿兄带来。阿藜,我们回家了。”
“邯郸君,且等一等,瑶还有话相告。”智瑶走到赵稷身后,扶着他的肩膀作势要与他耳语。
赵稷转头,却猛地一蹙眉。
“邯郸君,二十年前灭你邯郸城,我智氏也有份。你如此好的手段我怎么会放你归齐呢,你这回杀了赵鞅、赵无恤,灭了韩氏、魏氏,那下一回岂不就该轮到我智氏了?”智瑶说完松开了按在赵稷肩膀上的手。
“邯郸君!智瑶,你!”陈盘看着月光下扎在赵稷腹中一柄匕首,惊愕失措,“你,你怎能出尔反尔!”
智瑶拍了拍自己的手,凑到陈盘面前道:“陈世子,你我筹谋的都是大事,别为一个小小谋士伤了和气。我入城后会备大礼派小儿智颜亲自送去临淄与陈相赔罪,你相父是大度之人,想来也不会与瑶计较这么一件小事,对吗?”
“世子……”赵稷站不住了,他甩开我的手,踉跄了几步撞到了身后的桥栏上,他*着捂住自己身上涌血的伤口,把痛苦的目光投向陈盘。
陈盘惨白着一张脸,一眨不眨地看着赵稷,他握紧了双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智瑶瞥了他们一眼,瞪着我道:“你师父这老匹夫,骗了我这么久,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第二个青眼女婴。让我等,等等等,这女婴的一双眼睛像极了赵无恤,我看着就生厌!”他低头盯着小芽儿通红的脸,突然两手一伸将她一把丢进了奔涌的河水。
“不——”世界在我眼前炸裂了,我双脚一虚,仿佛落入了无底的深渊。
“妹妹——”桥下有人大叫,紧跟着便是重物落水之声。
“阿兄?阿藜!”我尖叫着扑到桥栏上,可桥下只有湍急的河水。陈盘拉住我,陈逆解剑一个纵身跃入了水中。
“陈逆!”陈盘松开我,大叫着朝桥尾狂奔而去:“下水,你们统统给我下水!”
第332章 绛都之难(九)
霜月冷照,陈盘凄厉的叫声让整座故梁桥在夜色中战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智瑶走到我身后,将自己滚烫的身体贴上了我的后背:“好了,现在,只剩下我和你了。你师父骗了我,青眼女婴从来就只有你一个,只有你才能助我长生,只有你……”他低头用鼻尖在我耳畔轻嗅,我身上浓重的血腥之气让他兴奋,他喘着粗气咬上了我的肩膀,“你看见那里的火光了吗?我亲自升的火,盛水的大鼎是昔年平公追赐给我智氏先祖智武子的,武子之鼎可配得起你这双眼睛,这身玉骨?”
“配……配得很。”我转身猛地抱住智瑶的脖子,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我咬得那么用力,恨不得一口将自己的牙齿咬碎。智瑶疯狂地用手锤打着我的脑袋、我的脸,剧烈的疼痛让我在他的拳头下一阵阵地晕眩,浓稠的血沿着眉角淌进我的眼睛,可我不松口,我死死抓着他的头发直到一口咬下他半只耳朵。智瑶挥拳一把打在我脸上,我扑倒在地,张口吐出一口咬烂的碎肉和一颗带血的大齿。
“你——”智瑶终于拔出剑来指着我的脸,我的眼眶已积了淤血高高肿起,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气急败坏的怒吼:“我不杀你,我要活煮了你!我要剥皮抽筋活煮了你!来人,来人啊——”他大叫着从我身旁呼啸而去。
我的脸火辣辣地痛,额头不停地有血往下流,我抹了一把眼睛里的血,摸索着爬到赵稷身边:“阿爹……”
我摸到了他的鼻子,没有呼吸了,他已然断了气。我摸到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满是泪水。
“阿爹……你等一等,我去找阿兄,我去找我的孩子,找到了,我带你去见阿娘。”
故梁桥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用力拔出了赵稷腹中的匕首,转头,有人举着火把朝我气汹汹走来。
我将沾满我父亲鲜血的匕首咬在嘴里翻身爬上了故梁桥的桥栏。
风来了,大地震动了。
智瑶在我面前惊愕地停下了脚步。他回头,在他身后,新绛城城门大开,一条火龙呼啸着直冲军营而来。
火烧连营,红光冲天,厮杀声、惨叫声伴着涛声此起彼伏。
“卿相,奴隶军杀出城了!”有将士驾车狂奔至桥下。
“鸣鼓!调东西两门守军合围剿杀,一个都不许留!”智瑶暴怒。
“卿相……”
“什么!”
“国君在恶盗手中,兵士们不敢近身。”
“假的,君上在宫城之中自有护卫守护,怎会落在恶盗手中,杀了,一并都给我杀了!”
“唯!”将士得令,飞驰而去。
我冷笑道:“智瑶,你要弑君?”
“那又如何,今夜没人能救得了你。你跳吧,寻到你的尸首我照样煮了你。”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长生,你就算活吞了我,也吞不下晋国。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你无视人道,残虐无信,竟还妄想能得天命?苍苍昊天,有神裁之,你智瑶此生必不得善死,死后,智氏一族必断祭绝祀,永无再兴之日!”
“你——你莫要虚传神谕!”智瑶抬头看着我,我这一身血衣原让他兴奋,现在却叫他战栗,“三卿已死,主君将亡,晋国有谁能奈我何?”
“三卿皆在,无人受戮。智瑶,你的梦该醒了。”
“不,他们都死了,你骗我!”
“智卿,智卿——”汾水之畔一辆亮着火炬的驷马高车引着火龙直奔至故梁桥下,高车之上晋侯姬凿一袭玄色爵弁服冲智瑶扬手高喊:“智卿莫战,是寡人——”
智瑶手下将士随即赶到,他们手执戈矛却不敢上前,只将一条火龙围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盗跖一声高喝冲开人群,驾着晋侯的驷马高车直接上了桥面:“智瑶,国君在此,还不见礼?”
智瑶看着盗跖和姬凿,咬牙道:“恶盗,你挟持我晋国国君,其罪当诛,还不速速下车就死!”
“我平叛有功,你国君上已下令免我全军死罪,还另在汾水北岸赐我良田千亩,安居乐业。智氏小儿莫再挡道,我们要走了。”盗跖策动四骑朝智瑶逼来。
智瑶气极,举剑高喊:“众将士听令,围杀恶盗,夺回国君,杀敌过十人者,论功行赏!”智瑶喊完,提剑直奔盗跖而去。桥下兵士见状亦潮水般涌了上来,将盗跖和姬凿的马车团团围住。奴隶军不堪示弱,高喊着加入了战局。
混战之中,姬凿头上的冕冠被人一剑削成了两半,他跳下马车,连滚带爬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逃命似地朝前奔去。
智瑶趁乱砍死一个奴隶,取下他背上的长弓,于混乱之中搭弓引箭瞄准了姬凿。
姬凿跑丢了鞋,赤足冲向桥尾。智瑶一箭紧随而至,眼见那箭镞就要射进姬凿的后背,黑暗中突然冲出一匹快马,马上之人当空一剑将智瑶的白羽箭砍成了两半。
“赵氏无恤护驾来迟!”那人勒马,遥望着智瑶高声喝道。
“赵卿——”姬凿一声哀鸣想要拉住无恤。
无恤却似看不见他,拍马朝我直冲而来。他一路狂奔,不减马速,至我面前时,骤然弃缰跳马,任马儿嘶鸣着冲进了厮杀的人群。
“我来晚了……”无恤张开双手站在我身前。
我站在桥栏上滴着血,流着泪看着他的脸,看着看着,支持不住的魂灵突然间仿如烟尘一般迸散了,消失了,身体落向何处亦不知晓了。
在梦里,我亦知道他回来了。
可我浮在血海怒涛里要怎样才能醒过来?这个残忍的世界夺走了我的一切,我要醒过来再一次面对它吗?
痛,无处不痛,痛得我想要做个懦夫,乞求死亡将我带走。可我死了,他会恨我,恨我弄丢了我们的孩子,还抛下他懦弱地死去。我是这世界上最无用的母亲,我怎么能弄丢我的孩子;我是这世界上最无用的女儿,我怎么能眼睁睁叫我的父亲死在我面前;我是这世界上最无用的妹妹,最无用的朋友,可为什么你们都死了,无用的我却还活着……
我在梦与现实的边缘痛哭,有人颤抖着捧住了我的脸。
“小儿,不要再哭了……”他抹去我脸上的泪,自己的声音却哽咽了。
我想要睁开眼,可淤肿的左眼已经睁不开了,右眼的眼皮有伤口,凝结的血污糊住了整片睫毛,叫我只能透过阴影间窄小的缝隙模模糊糊地看见火光里一张悲伤的脸。
“将军……”我以为我听错了,伍封在秦国,怎么会在这里?可他就在这里,在我面前,他的眼里满是泪水,我曾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也不会看见他的泪水。
“醒了就好。”伍封用袖摆一点点抹去我眼下的血污。
“无恤呢?”我转动僵硬的脖子在旷野中寻找着梦里的人,他分明回来了,为什么我见不到他?
“他和韩虎、魏驹一起护*侯回宫了。你既然醒了就先吃点东西吧,吃完东西再把太史送来的药喝了。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事要问,我待会儿都会告诉你,但你先得把粥喝了。”伍封皱着眉头将我抱坐起来,我一看到自己单衣下摆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心便痛得犹如针挑刀剜一般。
“你不吃东西,什么时候才有力气把你的兄长和孩子都接回来?”伍封舀了一勺稀薄的米粥放在我嘴边,我惊愕地看着他,他点头道:“孩子没事,你兄长也还活着。义君子陈逆已经将他们安置好了,只等你伤好一些,就能见到他们了。”
“他们还活着?”
“活着。”
“活着……”我拽住伍封的衣襟低下了头,伍封放下米粥抱住了我,我初起只是低声呜咽,后来便越哭越大声,伍封只同幼时一样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好了,都好了,不哭了。”
我将心里的恐惧与绝望都哭尽了,才讷讷抬起头:“他们现在在哪里?”
“在盗跖与你都住过的地方。陈世子让你不用担心,孩子和你兄长需要的一切他都会准备好。”
“盗跖他……”
“他走了。你晕倒后,晋侯当着众人之面赦免了他和他的奴隶军。三卿都在场,智瑶不能抗旨也就只能放他们走了。”
“三卿?”我转头望向身后不远处的故梁桥,黎明暗紫色的天空下,故梁桥上已空无一人。
“赵无恤昨夜带兵在故梁桥救了晋侯和盗跖,他手下谋士张孟谈入城接了韩虎与魏驹出城。赵、韩、魏三卿皆在,智瑶的军队才不至于在汾水之畔与赵氏之军刀兵相见。”
“呵,这么热闹的场面我居然都错过了。智瑶气疯了,对吗?现在就算将我剥皮抽筋,焖煮成羹,也不能叫他消恨了。可怜他的武子鼎红红火火烧了一夜,只烧了一鼎的椒蒜。”我又咳又笑,伍封皱眉看着我道:“你还能笑?你为何从没有跟我提过你与智氏之间纠葛?我若知道你是赵稷之女,又有人日日算计着你的性命,当初就算你恨我、怨我,我也绝不会放你走。”
当初,当初……
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秦国,如果他愿意让我留在将军府守他一世,如果我老老实实如他所愿嫁给公子利,那四儿会不会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
她也许会嫁给那个少时常来偷摘李子,在我的棍棒下还总拿眼睛偷偷瞧她的男孩;她也许会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怀念她的青衣小哥,会在与我闲聊时偶尔提起他;但她一定不会死,不会一句话也不对我说,就死了。
“四儿死了,我要找到她的孩子!”我端起地上的碗,狼吞虎咽地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然后挣扎着便要起身。
“你要干什么!”伍封急忙按住我,“四儿的孩子赵无恤已经让张孟谈去找了,公士希也已经入城去了。你看看你自己,你现在还有人样吗?你刚生了孩子,昨天夜里受的伤已经够你吃一辈子的苦头了。到底是谁教得你这样不要命,是我吗?”
第333章 绛都之难(十)
“四儿死了,我要找到她的孩子!”我端起地上的碗,狼吞虎咽地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然后挣扎着便要起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要干什么!”伍封急忙按住我,“四儿的孩子赵无恤已经让张孟谈去找了,公士希也已经入城去了。你看看你自己,你现在还有人样吗?你刚生了孩子,昨天夜里受的伤已经够你吃一辈子的苦头了。到底是谁教得你这样不要命,是我吗?”
“我已经对不起四儿,我不能让她的孩子再有任何的闪失。”
“我知道,赵无恤也知道。所以,交给我们,交给张孟谈和公士希吧,他们都知道。”
“可……”
“不是只有你担心,公士希也是看着四儿长大的。”
我狠狠一拳捶在自己发麻无力的腿上,伍封叹息着递给我一只方耳小壶:“先喝药吧!”
“我师父他?”这两日两夜太过癫狂,我已经无暇顾及所有人的生死。
“太史受了点伤,但无大碍。”
“那就好。”我抬头将一壶苦得发酸的药倒进了腹中,药汁浸到嘴角的伤口痛得浑身一阵发抖。伍封寻不到帕子,索性将自己半副月白色的袖子撕下来递给了我。
“将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按住嘴角,颤问道。
“数月前,无邪来秦国找过你。他是鲜虞国主之子,早前听闻齐侯要在廪丘会盟集结诸侯攻打晋国就想来秦国告诉你。可你那时已经不在秦宫了,他又来将军府找我。我担心你出事就上禀国君请他派我以吊唁赵鞅之名到晋国接你。可我和无邪到了晋国却没有见到你,反倒在丧礼上见到了重伤的赵无恤。赵无恤的谋士张孟谈私下找到了我,他告诉了我齐人的阴谋,请我替赵氏到皋狼、蔡地调兵。”
“请将军调兵?!将军可是秦将。”
“所以才更见赵氏之危甚矣。君上继位前与晋国赵氏有盟,昔年雍城大战,赵氏也曾施以援手,我自然不能见死不救。我持赵氏信物赶往皋狼,张孟谈离绛去了蔡地,无邪因与晋阳城尹相识便去了晋阳。”
“无邪也在这里?!”
“皋狼、蔡地之兵昨夜皆至,唯独不见晋阳之兵。”
“这是什么意思?”我如淋冷水。
“鲜虞的人一直在找他,许是他去晋阳的路上又遇见他们有所耽误了。你不用担心,鲜虞国主只是想将他带回去,他不会有事。晋阳的人马再过两日或许也就到了。”
如果张孟谈没有看见阿素的密信,如果无邪没有去秦国找我,如果伍封没有赶来新绛,如果……“若无你们相助,赵氏此番亡矣。”我想到背后发生的一切,不由后怕连连。
“不,你错了,赵氏有赵无恤,亡不了。”伍封随我一同转头望向东南方那座巨大的黑色城池。护送晋侯回宫,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可我知道,此刻宫城之中,无恤一定拼死搏杀在另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里。
篝火渐息,东方黑紫色的天幕上透出了一丝蓝幽幽的晨光,积聚了一夜的露水在旷野上蒸腾起了一片苍茫的雾霭。
远方,一辆奔驰摇摆的马车在雾气中时隐时现。我抓着伍封的手强站起身。有人扬鞭喝马朝我们飞驰而来。骏马冲破浓雾,高大如山的公士希猛拉缰绳将轺车停在了三丈开外。
“人呢?”我没有看见董石,急问道。
公士希没有回答,反身从马车上抱下了一卷草席。
“你先在这里等我。”伍封松开我的手大步朝公士希走去。可我哪里还等得了,我盯着公士希手上的草席,拖着几乎没有知觉的腿一步一步往前挪去。
公士希正与伍封说话,见我上前,一脸为难。
“你别急,孩子张孟谈还在找。”伍封回身扶住我。
“那草席里的是谁?”我死死地盯着公士希怀里发黄半旧的苇席。
“是……四儿。”公士希暗哑道。
“……让我看看她。”我僵硬地伸出手。伍封一把截住我的手道:“还是不要看了,记得她以前的样子就好。”
我抬头盯着伍封的眼睛,伍封将我的手握得更紧:“听我的,别去看。四儿也一定不想让你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将军?”公士希将卷着四儿尸体的苇席放在了一处干净的青草地上,返身从马车上拿下了一把铜铲。
伍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侧首对公士希道:“去吧,葬得高一些,汾水七月易涝,不要淹着她了。”
“唯。”公士希红了眼眶,转身往岸边的土坡上去。
“四儿在这里,她的夫君呢?”我望着公士希的背影道。
公士希听到我的声音脚步一滞,他回身望了一眼我与伍封,为难道:“我去晚了,晋卿智瑶昨夜入城就将他的尸体剁成肉糜盛给晋侯了。”
“阿拾……”伍封担心地看着我,我用力将手从他手心抽出,转身往河边走去。
“小儿——”
“别跟来!”我挪着虚软的步子往前走,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前走。空旷的原野上雾气弥漫,彻夜不息的河风将遍野的茅草吹成了阵阵起伏的波浪。一浪涌,一浪落,我凝视着野草翻涌的原野,却有飞雪从天而降,铺天盖地,纷纷扬扬。那是雍城的雪,雪里是手持长剑一路飞奔的温润少年。
肉糜,一釜的肉糜。
他若有知,四儿若有知……
“阿拾,这个要一起入葬吗?”公士希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只红漆木盒,“这是在四丫头床里头找到的,她打小有点什么好东西都爱往床里藏。”
我双手接过木盒,轻轻打开盒盖,抽掉盒中覆在面上的一方红绢,红绢之下除了一些零碎小物,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套未成的嫁衣和一套褪色的青衣。我年少时便曾答应她要送她一套天下最美的嫁衣,结果嫁衣未成,她便已经嫁了。而我竟这样懒惰无信,半成的嫁衣也腆着脸拿出来送她。她总不会嫌弃我,她从未嫌弃过我……我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跟着我,护着我,为我杀了自己的心……
“小儿,你别这样憋着,你说句话吧。”伍封担心地看着我。
“走吧。”我抱着木盒往土坡上走去,公士希抱起四儿的尸体也跟了上来。
坡上的墓坑挖得并不深,河岸边的土,深了怕见水。
公士希将裹着四儿的草席放进了土坑,弯腰捡起一旁的铜铲。
伍封朝他点头,一铲黄土便落在了四儿身上。
令人窒息的痛苦从我身体的各个角落直冲心头,泪水如泉喷涌,伍封揽过我的肩,我身子一侧抱着木箱跳进了土坑。
“阿拾——”
“四儿……”我侧着身子在四儿身边躺下,连着草席将她紧紧抱住,“你现在很害怕对不对?这样会不会好一些?……我知道他在这里,你一定不愿意回秦国,别担心,智瑶就是拿他吓吓晋侯,我会托阿羊把他连骨带肉都偷出来,你耐心在这里等一等……四儿,我们好像一起看过很多次月亮,可从没有一起看过日出,今天的太阳快出来了,你看呐……”我躺在冰冷潮湿的黄土里抬头仰望着天空,深红色的朝霞遍染天空,朝霞的缝隙里透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爱美的云雀冲上天空,扑展着自己霞光下胭脂色的羽翼,那淡淡的红,淡淡的粉曾是我们年少时梦的颜色啊……
“阿拾!”有人纵身跳进墓坑,一把将我抱了起来,他双眉紧蹙,眉梢红云赤如火焰:“伍将军,她疯了,你就由着她疯吗!”
“你放开我!”我挣扎嘶喊,他全然不理,抱着我跳出墓穴大踏步走下土坡。
“四儿——赵无恤!”
“四儿死了,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公士希拿起铜铲一铲一铲地往墓坑里填土,我尖叫着从无恤身上跳了下来,无恤一手抱住我的腰,一手钳住我的下巴,逼迫我转过脸来:“看着我,你看着我!四儿死了,董舒死了,你父亲也死了,可你还活着。”
“我宁可我死了!”
无恤赤红着一双眼睛瞪着我,我落泪如雨,他低头一下吻住了我。我愤然挣扎,他张开双臂将我搂得更紧,他不容拒绝,他似乎要用自己的气息将我心里破碎的地方全都填满。我放弃了挣扎,他抬起头,哽咽着将我的脸按进了肩窝:“谢谢你,还活着……”
我凄厉悲吟,他将我涕泪横流的脸埋进了自己的胸膛。
我的四儿死了,她的坟是一个小小的土包。于安是叛臣,因而坟前的木牌上只写了她自己的名。智瑶下令全城搜捕董石,但至无恤出城,谁也没有找到他。董府有密室,知道密室所在的人都已经死了。如果董石真的在密室里,我只期盼他能多撑几日,撑到无恤找到他,带他平安出城。
第334章 绛都之难(十一)
无恤在四儿坟上撒了一抔土,转身牵住我的手:“你去换身衣裳吧!”
“孩子……”
“陈盘当年欠了我一条命,他会想办法照顾好我们的孩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你先随我来。”无恤于伍封一颔首,牵着我往河岸边走去。他来时驾了一辆重帷马车,鱼鳞似的车盖,精绣晋国满天星斗的车幔,分明就是一直停在太史府后院的七香车。
“你怎么借了师父的车?”
“这是——你的车。”无恤伸手抚过七香车上早已暗淡褪色的丝幔,被岁月与尘埃覆盖的点点星辰在他指尖徘徊不去,“二十一年前,你就是在这辆马车上出生的,我是这世上第一个见到你的人,早过所有人,甚至你阿娘。我托着你的脑袋,你湿漉漉的在我手里发抖,我想要抱紧你,你摸着我的脸突然就哭了……”
“红云儿,你在说什么?”
“智瑶当年将你阿娘和你兄长囚困在密室里,盗跖入府盗宝意外救了你阿娘,你阿娘又误打误撞上了太史的马车。那一夜,替太史驾车的人是我。太史用马车送你阿娘出城,她在途中生下了你。你藏在床褥底下的那件鼠皮小袄是我七岁那年亲手缝的,所以我才知道你就是那夜出生的女婴。阿拾,我真的很喜欢这样的初遇,这让我们后来每次相遇都变成了命中注定的重逢。你生死不明,我重伤在床时,我时常回忆我们过去相遇时的情形。我告诉自己,这远不是结束,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总会再一次重逢。就像,现在。”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握紧无恤的手,他的话让我又惊又喜,又叹又悲。
无恤轻拭我眼角的泪水,低喃道:“我不说,是想以后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在你最开心或最恼我的时候说与你听,可现在……我只要你明白,我们总还会重逢的。”
“你……要送我走?”我松开无恤的手,一把掀开身旁的车幔——七香车里高叠着三只黑漆檀木大箱,他连我的行囊都收拾好了!
“我昨夜已经和伍将军说好了,他今日就会带你回秦国。不日,陈盘也会把小芽儿和你兄长都送去秦国见你。秦伯这次派伍将军来,本就是要接你回秦的,他既有这样的打算,自然会找到理由应对智瑶。智瑶跋扈,但毕竟新任正卿,此时还不敢贸然得罪秦国。”
“你想要送我去秦国?那你是想让我住在将军府,还是秦公宫?”我一眨不眨地盯着无恤。
无恤紧拧着眉心看着我,他的沉默是他最痛苦的回答。他是赵无恤,如果还有选择,他绝不会放开我的手,送我去他最不想我去的地方。他的心早已被自己刺得鲜血淋淋,我此刻的逼问对他而言无疑是又一次痛彻肺腑的凌虐。我放弃了,放弃了折磨他,也折磨自己。
“红云儿,我们真的没有时间了,对吗?”
“不,我说过,我们还有数不清的朝朝暮暮。”
“骗子。”
我低头苦笑。绛都罹难,赵氏一族折损最重。除了黑甲军和死在赵鞅寝卧里的赵季父一干人之外,都城里有官职或军职在身的赵氏族人大都没能逃过我父亲与于安的迫害。赵氏一族遭此大创,对无恤而言要守住赵鞅留下的基业无疑难上加难。智瑶一贯视赵氏为眼中钉、肉中刺,我的存在只会让他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无恤和他身后的赵氏。如果赵氏不能存活,无恤又如何能守住我和孩子?道理,我都懂。可我……
“你想要我等多久?一年,两年,十年?等到我忘了你,不再爱你吗?”我含泪瞪着无恤。
无恤长叹一声,抱住我道:“你忘了也没关系,无论你忘记我多少回,我都会让你重新爱上我。”
“狂徒……”我贴着他胸前温暖的衣襟,咬着牙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阿拾,去了秦国以后,你要待在哪里我都随你,只求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别心疼我。不管你将来听到什么与我有关的事,都不要心疼我。你要记着,只要你和孩子好好的,就没有人能真的伤到我。”
满眶的眼泪被我压抑得太久,这一下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我还能逃,他却连逃都不能逃。
“红云儿,我等你,可别让我等太久,等我老了,丑了,我就再不见你。”
“我的傻妇人,你老了还会比现在更丑吗?”无恤低头轻抚着我的面庞。经历了一日一夜的生产,又遭了智瑶一顿毒打,我的脸想必已丑陋不堪,可他却看得仔细,犹如那夜在落星湖畔,一寸一寸,舍不得落下分毫。
“夫郎,同生难,共死易,我们为什么总要选择最难的那条路?”
“因为我舍不得你,你舍不得我啊。”
…………
相聚只有片刻,此后便是遥望无期的别离。
车轮滚滚载着我一路往西,无恤骑着马紧紧相随。
我们行了一里又一里,却依旧不知道该怎样说再见,怎样道珍重。
我不哭,他不哭;我无言,他亦无声。
我们都咬着牙装出很快会再见的模样,可哀伤的目光、不忍离去的马蹄却泄露了我们的秘密——我们都怕,怕一转身或许就是一生。
“回去吧,中牟邑宰佛肸叛乱了,你明日不是还要领军平叛吗?”
“没事的,中牟之事我心里有数。”无恤看了一眼车前的伍封,微笑着对我道。
“再送可要出新绛地界了。中牟是赵氏重邑,你初掌赵氏,在族中尚无根基,赵氏此番遭难,族中之人一定都眼巴巴盯着中牟城。疑你的人、信你的人、摇摆不决的人都在等着看你如何收复中牟。你此时一言一行都攸关大局,错不得分毫,失不得半寸。”
“我知道。”无恤打马靠近,指着我脚边的毛毡道,“冷吗?先盖一盖。你刚生了孩子,腿上又有旧疾,秦地不比新绛,冬冷春寒,自己对自己多上点心。”
“嗯。红云儿,中牟毕竟是赵家采邑,你要夺城却万不能攻城。今时不同往日,家臣之心要稳,黎庶之心更不能失。”
“好。”无恤点头看着我,看着看着却突然红了眼眶。他紧抿着双唇转过头去,将嘴边的话都咽回了腹中。
我们有太多太多的叮咛,太多太多的放不下。说了一句,又生出一句,一句、两句、三句……说再多也不可能将心里所有的话都说完,说再多也总还有无尽的牵挂。
不如不说了,不如都不说了。
我看着无恤阳光下的侧颜,过往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漫上心头。月光下的兽面,秦太子府的对饮……他为我醉过一夜,我一步步跳进了他编织的暗网,我们算计过,争斗过,我们分离又重逢,而后我们相爱了,我们紧握着彼此的手一路走到今天。但今天,我们要放手了。
“停车!”我收回自己的目光,对驾车的公士希高声喊道。
无恤勒缰驻马。
我走下马车,他跳下了马背。
“夫郎,别送了。待一切都好了,记得来接我就是了。我们十年为期,我等你十年,你一日都不许晚,行吗?”
“十年?”他哽咽。
“不够?”我挑眉。
“不,足够了。我们十年为期,一日不迟。”他微笑点头。
“好。”我对他灿烂一笑,转身上车,抬手放下了帷幔。
一帷之隔,隔出一个天涯,两个世界,十载年华。
别了,我的红云儿。
车轮咿呀,他哑声喝马,我紧咬牙关,不去看他离去的背影,不去听他远去的马蹄。我忍着泪,抱紧自己,假装十年只是须臾一瞬。
“他走了。”伍封掀开车幔。
我猛地起身冲出了马车,风吹原野,萧草苍茫,古道尽头一人一马已只剩一个模糊的淡影。泪水一时狂涌,匆匆拿手抹了,却连那一抹淡影也消失了。
“先上车吧,这里还不安全。等到了边境就有人马来接了。”
“将军……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过得很荒唐?来来去去,谋谋算算,什么都想守住,却什么也没守住。到最后,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我已经拼尽全力了,我真的已经尽力了,为什么却是这样的结局。是我错了吗?我到底错在哪里?”我转头,脸上的泪痕已干了一层又一层。
伍封凝视着我,眼里难掩伤痛:“小儿,你没有错。飞蛾扑火,用仇恨将自己一生都困住的人才叫荒唐,如我,如董舒,如你父亲。是我们错了,不是你。”
“不,一定是哪里错了,不然不会这样……”
“小儿,记得我以前说过的吗?我期待你长大后的模样,现在的你就是我一直期望的模样。你想要这天下太平无争,你便拼尽全力去做了。乱世之中,还有几人有你这份勇气,这份不回头的执着?”
“可我根本止不了战。秦国、卫国、齐国、郑国,我都努力了,可……”
“这天下病了,我们谁都知道,可有人随波逐流,有人借机谋夺。天下各国勇者、智者比比皆是,存医世之心者却寥寥无几。你的孔夫子是一个,你也会是一个。他失败了,你也许也会失败,可黑暗里总要有人时时刻刻想着光明,即使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看见光明。别说这是结局,你没有过完一生,你的一生也许现在才刚刚开始。”
“我……”
“我知道,你早已不是我的小儿,你有你的天地,比将军府更广阔的天地。我只希望能护你平安,不叫别人折了你的翼。你以前总问我,秦国往西是西戎,再往西还有什么?西戎往西还有塞人之地、月氏之国,那里有千年不化的雪山,有万马奔腾的草原,有会唱歌的胡琴,有伸手就能摸到的月亮,你若想静心想一想自己将来的路,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看看。”
伍封静静地看着我,他的话叫我动容,他没有劝我不要难过,他只是给了我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更遥远的终点。
医人,医世……好遥远的终点。
我面前的人在一天天老去,他两鬓的发已染了白霜。他是我爱的将军,我至亲至信的人,我曾许诺要留在将军府陪他走完这一世。可就算没有无恤,我也不能回去,我是颗火种,落在哪里便会将哪里烧成灰烬。
“将军,我很想去看看你说的地方,真的很想。可我不能去,赵无恤是个很小气的人,如果我真的随你去了,他会很难过。他难过却什么也不能做,就更难过了。”
“小儿……”
“将军,到驿站后替我换一辆车,让公士希送我回去吧!”
“你不能回新绛!”
“不,我要去接我的小儿,我的阿兄。”
“然后……你要去哪里?”伍封想要抓住我的手,却最终将五指紧握成拳。
“不知道。但也许去了更多的地方,见了更多的人,我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路,我会真正变成你期望的人。”
一日之间两次离别,且都是与我至亲至爱之人。我站在馆驿的蒙纱小窗后,看着伍封驾着七香车策马扬鞭朝西而去。将军,今生我们还会再见吗?谢谢你没有留我,没有怨我。
其实,我们都知道,十年,不是眨眼一瞬;转身,也许就是一生。因为,这就是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