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八悲
在将弘历抬**榻,安顿好了之后,齐宽双目通红地冲到方师面前,凶神恶煞地吼道:“立刻替陛下解术,否则我杀了你!”
齐宽看着永璂出生,看着他从牙牙学语到一个文武双全的少年,再到平定济南叛乱的贝勒爷;对于一生无儿无女的齐宽来说,永璂就如他的子侄一般,就在今日之前,他还盼着永璂将来继承大清江山,成为与他皇祖父,皇阿玛一般的英主,结果……这所有一切都被眼前这个恶毒的术士给毁了,让他怎能不恨!
方师仿佛被他给吓坏了,连话都不知怎么说,怔怔地站在那里,然下一刻,他又笑了起来,神情诡异地道:“解术?你觉得我会替这个狗皇帝解术吗?”
“若不解术,你也休想活命!”面对齐宽的威胁,方师满不在乎地道:“早在我决定让你们抓来此处的时候,就没想过活命,哈哈哈,有狗皇帝父子替我陪葬,死也值了!”
知春用力攥着他的下巴,恨声道:“想死是吗,没那么容易,不妨告诉你,以前也有一个人加害皇上,后来……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她被太后处以十年凌迟之刑,每天三刀,十年时间,足足受足九千九百九十九刀方才死去,你是否也想像她一样?!”
凌迟是所有刑罚之中,最令人惧怕的,更不要说是十年凌迟,方师真听得头皮发麻,脸上露出深切的惧意。
知春见状,趁势道:“若不想受十年凌迟之刑,就立刻替皇上解了巫术!”
方师没有说话,紧闭的嘴微微动着,齐宽脸色一变,即刻伸手钳住他的嘴,亏得他动作迅速,方才没有令方师咬舌自尽,但即使是这样,也咬出了一道伤口,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
齐宽又气又恨,厉声道:“在替皇上解术之前,你休想死,也别以为知春是在与你开玩笑,一旦真被处以十年凌迟,我保证,这十年,你都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师吃吃笑着,含糊不清地道:“就算当真如此,我也不会救狗皇帝,你们全部都死了这条心吗?”说着,他又念起了那八个字,“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面对软硬不吃的方师,齐宽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命人塞住他的嘴巴,好生看着,千万不要让他死了。
瑕月对于周遭发生的一切,恍若未闻,只是紧紧抱着永璂,仿佛那就是她的全部。
胡氏抹去脸上的泪,蹲下身道:“娘娘,十二阿哥他已经去了,您不要太难过,否则十二阿哥在天有灵,亦会不得安宁!”
胡氏的话令瑕月将永璂抱得更紧,喃喃道:“永璂没有死,他还活着,永璂还活着!”说着,她忽地道:“对了,太医呢,不是让知春去请太医吗,人呢?”
宋子华闻言,忙蹲下道:“娘娘,臣在这里!”
瑕月脸上露出一抹喜色,“你在就好了,快替永璂治伤,快些,他流了一些血,不过情况不严重,只是轻伤罢了,你快替他止血包扎。”
宋子华望着早就已经生机尽断的永璂,哑声道:“臣也很想救十二阿哥,可惜……臣回天无术!”
瑕月笑道:“什么回天无术,永璂他没事,就是轻伤而已,止血就好了,本宫记得你药箱里常备有马勃散,那东西止血最好不过,赶紧去拿来给永璂用。”
宋子华神色哀恸地望着她,“若只是受伤,臣自可以医治,但十二阿哥……”他咬一咬牙,道:“十二阿哥已经薨逝,臣纵有通天医术,亦……”
“胡说!”瑕月尖声打断他的话,满是敌意地道:“宋子华,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咒永璂薨逝,就不怕本宫砍了你的头吗?!”
胡氏垂泪不已,泣声道:“臣妾知道娘娘无法接受这件事,但十二阿哥他……他真的走了!”
“没有!”瑕月声嘶力竭地道:“永璂没有死,没有啊!”停顿片刻,她又喃喃道:“永璂说过,他会代长乐,代永璟孝顺本宫,他绝不会离本宫而去,绝对不会啊!”说到后面,她已经近乎歇斯底里!
胡氏忍着涌上来的重重悲意道:“臣妾也不希望十二阿哥有事,可是他真的……去了,还请娘娘节哀!”
“不会的,永璂不会去的,你们一个个都神智不清,在这里胡言乱语!”这般说着,瑕月拍着永璂的脸颊,急急道:“永璂,别睡了,快睁开眼睛告诉这些人,你没事,只是一时睡着了而已,醒来!快些醒来啊!”
任瑕月怎么拍打脸颊,怎么呼唤,永璂双眼都没有睁开的迹象,是啊,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再睁眼。
“听皇额娘的话,不要再睡了,醒来啊,醒啊!”随着这一声声的呼唤,泪水不断自瑕月眸中落下,滴在永璂苍白如纸的脸上,就仿佛……是他哭了!
永璂是生是死,瑕月怎会不知道,只是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从嫁予弘历为侧福晋到现在,将近四十年,她为其生了三个孩子,但每一个……都早早的离她而去。
长乐如此,永璟如此,就连永璂……亦如是!
她知道永璂命格有缺,但看到永璂平定济南之乱,安然归来,总以为那一关,他已经熬过去了,岂知……
永璂依旧难逃鬼差索命,最悲哀的是,他竟然是死在自己皇阿玛的手中,永璂……老天爷怎么可以对他这么残忍!
以后……她再也看不到永璂,再也听不到永璂唤她一声“皇额娘”了。
泪,无声无息的落着;但,就算再多的泪,亦唤不醒她的永璂,她已经永远……永远失去了她的孩子。
而她以后,也再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她当了那么多年母仪天下的皇后,到最后,竟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此时,床榻上突然传来一个沉闷的响声,紧接着,昏迷不醒的弘历突然浑身抽搐,宋子华赶紧过去替他把脉,这一把之下顿时骇然失色,弘历脉膊竟然有停顿的迹象。( )
第八十八章 苏醒
胡氏快步来到床边,拭去弘历唇边的污渍,“皇上您醒了?”
弘历虽然睁开了眼,脑海却是一片空白,仿佛一切记忆都不复存在,盯了胡氏许久,方才慢慢想起她来,他想要坐起来,手脚却软绵绵的连一丝劲都使不出来,哑声道:“朕这是在哪里?”
胡氏看出他的意图,道:“此处是行宫,皇上您才刚醒,龙体虚弱,得好好歇养一阵子才能恢复。”
“行宫……”弘历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是了,他隐约记得自己第四次南巡,打算经德州前往江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记忆都模模糊糊,似真又似假,就像是在做梦一样,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床上,“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会那么虚弱?”
“数年前,夏氏寻到一名白莲教的巫师,对皇上施了巫术,从那个时候起,皇上就被巫术所控,性情大变,沉溺女色,更损伤龙体,前几日,更陷入昏迷之中,众太医想迟办法,也只能暂时延续皇上的性命;幸好兆惠将军带兵去山西大同,捣破了白莲教的老巢,抓到一名懂此术的巫师解了巫术,方才能够令皇上醒转。”
“白莲教……”弘历努力回想一番,点头道:“朕记起来了,白莲教乱党趁着皇后去永庆寺为皇额娘祈福的机会,埋伏行刺,杀了丽嫔与良嫔,兰贵人亦受了伤。”
“兰贵人已经被皇后娘娘赐死了。”在弘历惊讶的目光中,胡氏续道:“丽嫔、良嫔、兰贵人三人皆是夏氏的同党,她们都有份给皇上下药,迷惑于您,罪该万死!”
听着她的话,弘历亦渐渐想了起来,吴氏她们经常会给自己服用鹿血或者一些壮阳补肾的药物,而每一次服用之后,他都会变得特别精神,但是在这股精神劲过去后,就会极度虚弱,就像身子被掏空了一样,但他当时就像疯了一样,不论吴氏她们拿来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服下去,周而复始,根本不顾自己的身子,如今想来,简直就像疯了一样。
弘历之前宠幸吴氏等人,乃是受了巫术与药物的影响,如今清醒过来,又知晓了真相,自不会对她们有任何的怜惜与同情。
“皇后呢?”想起如何宠幸吴氏等人的同时,弘历也想起,这几年,他是怎样冷落瑕月的,他甚至还……为了吴氏将她禁足于坤宁宫中,实在过份。
胡氏正要言语,耳边传来一声痛呼,只见瑕月将簪子狠狠刺入方师左眼之中,鲜血不断自眼眶中流落在脸颊上,后者痛得浑身发抖,嘴硬如他,也不禁哀求了起来,“放了我,求求你……放了我!”
“放你?”溅在脸上的鲜血,令瑕月看起来,狰狞犹如从地狱来的夜叉,她笑,却比刚才更加恐怖,“之前本宫让你救人,你不肯,还杀了本宫唯一的儿子,如今却要本宫放了你,天底下何来这么好的事情?!”
方师哆嗦地道:“杀……杀我!”
瑕月凑过那张半边都是鲜血的脸,一字一句道:“放心,本宫一定会杀你,但不是现在。”随着这句话,簪子倏然抽了出来,下一刻,刺入他仅剩的一只眼睛中,令后者再次发出凄厉的惨叫。
“皇后!皇后!”弘历努力撑起几分,终于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熟悉背影,急忙招手呼唤,然后者没有回应,甚至不曾回头,只是一味折磨着方师。
见瑕月不理会自己,弘历心急之余,想起瑕月刚才的话,刚有了一丝血色的脸,再次变得苍白无比,望着一脸悲伤的胡氏,颤声道:“皇后说……谁被杀了?是谁?!”
胡氏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望向地上,弘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在看清的那一瞬间,他险些再次晕过去,死死咬牙忍着脑中的晕眩,好一会儿,方才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他是怎么杀的……永璂?!”
“是……是……”胡氏迟疑良久,不知该不该将真相告诉弘历,后者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她怕会受不了这个打击。
见胡氏吞吞吐吐,弘历越发心急,催促道:“快说!”
“是……”胡氏虽然不希望弘历再受打击,然她心里明白,这种事情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弘历早晚会知道的。
胡氏狠一狠心,终是道:“是皇上您杀了永璂!”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狠狠击在弘历脑袋上,将他整个人轰得四分五裂,连怎么说话都忘记了,只是怔怔望着胡氏。
他杀了永璂?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永璂是他最疼爱的子嗣,自从永璂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想尽办法让永璂活下去,又岂会杀他,而且……他对这件事,一点记忆也没有。
他很想说是胡氏是一派胡言,可是胡氏跟了自己那么多年,她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很清楚,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拿这样的事情来玩笑,也就是说,自己……真的杀了永璂!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弘历费尽全身力气,方才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说话之时,目光一直望着躺在血泊之中的永璂。
“其实早在多日前,皇后娘娘与十二阿哥就已经查到夏氏勾结白莲教,对皇上施以巫术,所以这些日子一直在追踪方师,终于在早些时候寻到了,原以为,找到此人,就可以替皇上解术,岂料他心肠歹毒,假意答应替皇上解术,其实用巫术控制皇上行为,令您将从皇后娘娘发间拔落的发簪刺入十二阿哥胸口,不治身亡!”
在胡氏说话之时,弘历亦看到沾染在手上的鲜血,目光变得异常空洞,唇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胡氏唯一听清的一句就是,“朕杀了永璂”。
胡氏怕他太过自责,安慰道:“皇上也是受巫术所控,才会杀了十二阿哥,并非存心,真正的杀人者,是那个方师才对;臣妾相信皇后娘娘与十二阿哥都会体谅您,不会……”话未说完,弘历已是挣扎着起身,胡氏连忙扶住他道:“皇上您才刚刚有所好转,不宜起身,快些躺下。”( )
第八十九章 无法原谅
弘历没有理会她,依旧努力想要起身,结果却整个人跌落在地,胡氏惊呼一声,连忙与宫人去扶他,但无一例外,都会弘历挥开,后者艰难地爬到永璂身边,抱起他满是鲜血的身子,颤抖着道:“不会的,永璂不会死的,他一定还活着,你们……你们一个个都在骗朕!”这般说着,他不停地唤着永璂,然对于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就算唤上一千遍,一万遍,也不会睁开。
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弘历终于伸出颤抖如秋风中一片落叶的手指,伸到永璂鼻下,那里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他的永璂,他保护了十六年的永璂,竟然被他亲手给杀了,即便……是被巫术控制,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泪,无声无息地滴落在血泊中,与之融为一体,令人分不清,究竟是血……还是泪!
胡氏在他身边蹲下,哽咽道:“臣妾知道皇上心中难过,但事已至此,唯有节哀!”
“节哀……”弘历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下一刻,他倏然大笑起来,凄厉如夜枭,在笑声过后,他以一种异常绝望的眼神望着胡氏,“朕杀了自己的儿子,你要朕如何节哀?如何节哀?!”
胡氏跟了弘历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弘历如此悲痛绝望的模样,不知该如何劝,只能陪着一起掉泪。
那厢,瑕月还在不停地折磨着方师,后者身上至少被扎了几十个洞,虽有马勃散及时止血,终归还是失血过多,尤其是那两只眼睛被戳瞎后,他渐渐连惨叫的力气也没有。
方师抬起满是鲜血的双眼,微不可闻地道:“你……杀了我吧!”
瑕月没有理会他,只是依旧一簪接着一簪刺在他身上,终于,在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皮肤时,方师如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从这地狱一般的折腾之中逃脱。
瑕月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哪怕金簪已经变形的根本无法再用,她依旧不停地往早就已经气绝的方师身上刺着,直至齐宽过来拉住她的手,方才停下。
齐宽小心翼翼地自她满是鲜血的手中取下簪子,轻声道:“主子,方师已经死了,您亲手为十二阿哥报了仇,十二阿哥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
瑕月怔怔望着他,摇头呐语,“不会,永璂不会瞑目,他永远都不会!”
弘历听到这话,跌跌撞撞地来到瑕月身前,悲恸地道:“对不起,瑕月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朕的错,是朕对不起你与永璂!”
瑕月仿佛没有看到他,转身往殿外走去,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水在漆黑的夜色中哗哗作响。
瑕月并没有步入雨中,而是停在檐下,她伸手入雨中,很快,手掌便被冰凉的雨水浸湿,她回头,望着不顾身子虚弱,强行追出来的弘历道:“你看这场雨,像不像永璂刚出生时的那场雨?”
弘历与她一般,将手伸入冰凉的雨水之中,“不像,因为永璂出生时带来的那场雨,救了整个京城的百姓,再没有一场雨,可以与那场相提并论。”说着,他无比内疚地道:“对不起,瑕月,对不起,那个时候,我真的没有意识,否则朕绝不会伤害永璂。”心情激荡之下,他连自称也乱了。
瑕月静静看着他:“我知道,你对永璂的爱,不会比我少;当初唐齐章为永璂批命,说他会早夭,你就想尽办法,找佛道两家为永璂续命,甚至不惜背负骂名。”在这一刻,她仿佛彻底从失去永璂的痛苦之中走了出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她的话令弘历从刚才起就一直被痛苦包围的心微微一松,“我总以为,永璂已经避过死劫了,没想到,最后杀他的人,竟然会是我,对不起,对不起!”除了“对不起”三个字,弘历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瑕月摇头,“你不必说对不起,因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的话令弘历骇然失色,他已经失去了永璂,不可以再失去瑕月,不可以!
这般想着,他伸手想要去抓瑕月,却被后者狠狠挥开,泪水亦再一次出现在她脸上,“我知道你疼爱永璂,知道杀害永璂并非你的本意,可是……我只要一想起你亲手将簪子刺进永璂胸口,亲手断送他性命的样子,我就好恨!”
“瑕月,我……”不等弘历说下去,瑕月已是用力捂住耳朵,一边后退一边大声道:“我不想听!不想啊!”
见她退入雨中,弘历连忙追过去,与她一起淋在滂沱的大雨中,虽然知春他们很快拿了伞撑在二人头上,仍是被淋了一身的雨,弘历痛苦地道:“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瑕月吃吃笑着,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你可知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过要杀你!杀了你啊!”
弘历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待得睁开之时,他厉声道:“拿剑来!”
小五哪里会不明白弘历的意思,顿时大惊失色,“皇上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朕让你去拿剑来!立刻!”面对他的吼斥,小五死死摇头,跪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起身,更不要说是去拿剑了。
“你不去拿是吗,好,这行宫里并不止你一人,有的是人替朕去拿!”说着,他指向齐宽等人,每指一个,就跪下一人,无人肯去替他拿剑。
弘历环视着跪了一地的宫人,咬牙道:“一个个都反了天了,连朕的话都不听,全都想人头落地是吗?”
任凭弘历如何喝骂,始终没有人起身,更不要说是去拿剑了,弘历点点头,忽地冲到跪在不远处的兆惠身前,不由分说地从他腰间抽出钢刀,后者大惊,急忙道:“皇上不可!”
无奈为时已晚,弘历回到瑕月身前,将刀递给她,“若杀了朕,可以让你平息心中的恨意,你就杀了朕,杀啊!”
瑕月没有接他递过来的刀,泣声道:“你不要逼我!”( )
第九十章 封闭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逼你,只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消除你心中的恨意,瑕月,朕这一生,最爱的人是你,负了最多的人却也是你,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瑕月吃吃笑着,在笑声中,思绪回到了许多年前,“从我奉阿玛之命,强行嫁予你为侧妃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错误的开始,偏偏我却懵懂不知,以为只要我足够爱你,就可以改变这一切;是,是改变了许多,我从娴妃,变成了贵妃、皇贵妃,乃至皇后,但那又如何;这一切都换不回长乐、永景的性命,更换不回永璂的性命。”下一刻,她倏然从弘历手中夺过钢刀,抵在他脖子上,吓得众人连呼不要。
瑕月泪流满面地道:“昔日富察明玉杀了长乐,我尚可忍受,可现在,是你杀了永璂,是你啊,你要我如何再忍,如何再对着你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
弘历没有看抵在颈间的那抹冰冷,只是一步步往前走着,“朕知道自己犯了无法弥补的大错,所以瑕月,朕用这条命来补偿你。”
面对弘历的逼近,瑕月不断往后退着,握着钢刀的手不断发抖,不错,她是恨极了弘历,可同样的,她也爱极了弘历,这三十多年来,没有一时一刻,不在爱着,她把弘历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又如何……能够狠心杀害!
许久,瑕月用力将手里的钢刀扔向雨中,在钢刀落地的那一刻,她自己也一口鲜血喷出了出来,软软倒在地上。
“瑕月!”弘历骇然失色,连忙奔过去想要扶住她,然他自己才刚刚解了禁术,又遭逢大悲,身子虚弱到了极点,哪里又有力气,刚奔了一步,便跌倒在地,小五赶紧上前扶住,“皇上当心!”
弘历急切地道:“朕不要紧,赶紧去看皇后怎么样了?”
早在他说话的时候,齐宽他们就奔到了瑕月身边,发现她晕厥之后,立刻合力抬进了殿中,弘历亦在小五的搀扶下,进了大殿。
宋子华见状,赶紧过去替瑕月把脉,待他收回手后,弘历迫不及待地道:“皇后怎么样了,何以会突然吐血?”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吐血是因为悲痛过度,刚才臣替娘娘把脉,发现娘娘心脉紊乱虚弱,臣待会儿会开张方子,待娘娘醒了之后,按时服药就是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弘历喃喃说了几句,挣开小五的搀扶,跌跌撞撞地来到床边,紧紧握着瑕月凉湿的手,唯恐一松手,瑕月就会消失。
这一夜,弘历不顾众人的劝说,执意守在床榻边,直至第二日天色大亮,瑕月终于睁开了眼睛,怔怔望着帐顶。
弘历看到她醒来大喜,连忙道:“你终于醒了,药已经熬好了,朕喂你喝。”
在他说话之时,小五已是自炖盅里倒出了药,递到弘历手中,之后又与齐宽一起扶着瑕月坐起来。
弘历细心地试过温度之后,方才道:“凉热正好,赶紧喝了吧。”
瑕月面对递到唇边的药,并未张口,只是怔怔地望不知名的地方,任凭弘历怎么唤她都没反应。
齐宽见势不对,连忙道:“皇上,奴才这就去宋太医过来。”
“快去。”在得了弘历的话后,齐宽快步离去,过了一会儿,宋子华随他匆匆走进来,弘历急切地道:“自从皇后醒来后,就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甚至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你快替她瞧瞧,看是得了什么病。”
“是。”宋子华应了一声,当即替瑕月诊脉,过了一会儿,他收回手道:“娘娘脉象除了有些弱之外,一切正常,并没有病。”
弘历疑惑地道:“既是没病,她为何不说话,好像看不到朕一样。”
小五在一旁道:“奴才听说,有些得了夜游症的人,半夜醒来时,会看不到也听不到别人的话,只是无意识地走动,娘娘她会不会就是这样?”
宋子华摇头道:“娘娘没有得夜游症,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弘历拧眉道:“封闭?什么意思?”
“当一个人遇到无法承受的悲痛时,就会将自己封闭起来,不听不看不闻不问,犹如一个……”他看了一眼瑕月,无奈地道:“会呼吸的木偶。”
“要如何才能令她恢复正常。”面对弘历的询问,宋子华摇头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是……皇后娘娘的心药,世间难寻;所以,只能靠她自己走出来。”
弘历急切地问道:“需要多久?”
“臣不敢肯定,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一个月,又或许是……一辈子。”
“一辈子?”知春难以接受地道:“若真是这样,那岂非今后几十年,主子都是这个样子?”
宋子华默然不语,他虽是大夫,却只能医身体之病,心病……力所难及。
在宋子华离开后,弘历再次端起药喂她,然每一口药,都顺着嘴角流下来,她根本不肯咽下去。
药如是,粥如是,水亦如是!
她竟是不吃不喝,只是无声地睁着眼睛,就像宋子华说的那样……会呼吸的木偶。
弘历絮絮在她耳边说着话,但任凭他怎么说,瑕月都没有任何反应。
一天……两天……三天……皆如是!
胡氏、和嘉、齐宽、知春、锦屏,每一个人都想方设法劝着,希望瑕月多少吃些东西下去,再不然喝口水也行,可惜皆是无功而返。
宋子华每日早晚两次来替瑕月把脉,每一次来,脸色都比之前更加难看,在第四天时,脸甚至泛起了一阵青意;而瑕月这个时候,已经虚弱地不能再坐起来了,只能平躺在床上,凹陷的脸颊,令她那双眼看起来更大,因为每隔半个时辰,知春他们都会拿水替她润唇,所以还未裂开,却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娘娘的情况越来越不好,若是这两日还不能劝她进食的话,恐怕……会有性命之……”话未说完,一只手掌已是狠狠掐在他脖子上,令他喘不过气来。
第九十一章 同生共死
弘历双目通红地道:“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救皇后,否则朕就诛你九族,让你宋氏一族,在这世上彻底消失!”这些日子,他不是没试过强喂,但每一次喂下去,瑕月都会吐出来。
宋子华脸庞因为血脉不通而涨红,艰难地自喉咙里吐出三个字,“臣无能!”
弘历厉吼道:“朕不要听这三个字,朕只要你救瑕月,听到没有啊!”
眼见宋子华渐渐翻了白眼,小五大着胆子道:“皇上,再掐下去,宋太医怕是真的会没命了,这会儿还有时间,不如再让他想一想,说不定能想到办法!”
在小五的劝说下,弘历终于松开了手,宋子华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脖子上有五个殷红的指印,他毫不怀疑,只要再多掐一会儿,自己就会先瑕月一步去阴曹地府报到。
知春抹着泪道:“宋太医,您再想想办法,主子她不可以有事的,要不然,你需要什么医书,奴婢帮您去找来。”
锦屏连连点头,“对对对,不论要多少医书,我们都会设法寻来,只求宋太医救救主子,主子是个好人,不应该这样的。”
宋子华怆然道:“莫说是医书,就算是华佗扁鹊重重,也救不了娘娘,因为她自己一心求死,唯一能救她的,就是她自己!”话音未落,殿中响起一抹压抑的哭声,却是和嘉,她从刚才起,就一直跪在床榻边,求着瑕月进食。
和嘉泣道:“皇额娘,虽然十二哥不在了,但还有儿臣,儿臣发誓,一定会像十二哥一向孝敬您,侍候您,求您不要这样折磨自己好不好;十二哥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您这个样子!”
瑕月没有理会她,依旧木然地看着帐顶,和嘉伏在床边,痛哭不已,心中恨极了夏晴,若不是她钻牛角尖,狠心到连皇阿玛也要害,怎会弄成今日这副局面;她好怕好怕皇额娘真的就这么去了;如此一边去了两个至亲至爱之人,连她都受不了,更甭说是皇阿玛了。
年幼的永琰在她身边不停的哭着,他虽不清楚发生了事情,却知道自己以后再也看不到疼爱自己的十二哥,而皇额娘,也病得很重,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与十二哥一样不见了。
正当和嘉哭得泣不成声之时,弘历突然冲到床榻前,一把握住瑕月瘦得几乎看不到肉的手臂,强行将她拉了起来。
和嘉被吓了一跳,待得回过神来后,连忙抹泪道:“皇阿玛,您做什么?”
弘历没有理会她,只是一味盯着瑕月,咬牙道:“你说过,朕是你这一生至爱之人,还说过,只要朕不弃,你就会一辈子陪在朕身边,与朕同生共死;这一切,你都忘记了吗?”
瑕月仍是犹如木偶一般,不论他怎么说,怎么吼,都没有任何反应,弘历望着她,徐徐道:“好!”
在这个字后,他转身离去,无一丝停滞,仿佛对瑕月已经彻底失望,不愿再多看一眼。
但很快,齐宽等人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弘历不仅又回来了,而且在他手里还多了一把匕首,众人不约而同想起几日前雨中那一幕,皆是又惊又慌,紧紧盯着弘历握着匕首的那只手,连眼睛也不敢眨,唯恐眨眼的功夫,事情已是变得不可收拾。
弘历抚着雪亮寒光的匕首,喃喃道:“之前朕让你杀了朕,以平你心中的恨,你不肯;你放过了朕,却不肯放过自己;但你可又知道,朕早就已经习惯了你的陪伴,若没有你,朕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是生是死,根本就没有区别。”
“同生共死这四个字,朕从来没有忘记过。”随着这句话,他抬手抚上瑕月的脸颊,喃喃道:“你要死,朕陪着你死!”
“皇上不要!”小五急忙跪下,颤声道:“您身系大清江山安危,万万不可有事,还请皇上放下匕首。”
弘历面无表情地道:“朕已经写了传位诏书,放在书房案桌上的木匣中,朕若死了,你们就取出诏书,拥立新主!”
“不行!不行!”小五急得满头大汗,努力思索着让弘历放弃这个念头的法子,倒还真让他想到一个,“还有太后老佛爷,离京之前,她老人家已是凤体违和,若是再知道皇上、皇后娘娘还有十二阿哥都出了事,一定会受不了这个打击!”
他的话令弘历握匕首的手一颤,但也仅止于死,并没有松开,低语道:“朕对不起皇额娘,更对不起将江山交托给朕的皇阿玛!”
小五见劝不动弘历,咬一咬牙,想要冲上去夺其手中的匕首,然他身子刚一动,耳边便传来弘历冷漠的声音,“小五,你跟了朕这么多年,当知道,朕决定的事情,谁都改变不了!”
小五垂泪道:“皇上,您不可以这样,不可以啊!”
弘历默默望着没有生气的瑕月,他并非真的一心求死,而是在进行一场豪赌,赌注就是他的性命;赢了,他就可以救回瑕月;输了,就从此化为一捧黄土
这是唯一可以救瑕月的方法,就算赌上自己的性命,他也一定要去做。
弘历握着匕首,一寸一寸往心口刺去,所有人都已经跪了下来,和嘉与永琰更是哭得泣不成声,可是正如弘历所言,他要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阻止。
匕首刺破衣裳,扎用皮肉,很快,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刃缓缓流下来,成为这秋日里最为刺目的一抹颜色。
对于这一切,瑕月恍若未见,依旧怔怔盯着不知名的远方,眼见弘历越刺越深,和嘉扑到瑕月身前,用力摇晃着她悲声道:“皇额娘您醒一醒啊,难道真要皇阿玛变得像十二哥一样,你才肯醒吗?皇额娘,我求你醒一醒啊!”
弘历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味将匕首往体内刺去,他能清晰感觉到匕首刺破皮肤、肌肉,他整个人都因痛楚而不停发抖。
刀尖已经迫近心脏,只要再往前一步,这颗心就会停止跳动,永远静止,而瑕月始终没有反应。
看来,他终是无法逼得瑕月清醒,罢了,既不能同生,唯有共死,天上人间,永不分离!
弘历暗叹一声,手上用力,准备再将刀刺进去之时,手突然被人位住,拉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瑕月,那双四天来一直都是茫然的眼睛,终于又一次有上焦距。
第九十二章 行尸走肉
看到这一幕,弘历又惊又喜,连忙松开匕首,紧紧握住瑕月的手,喜极而泣,“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瑕月望着他一直在流血的伤口,轻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因为数日未曾说话,再加上不曾饮水之故,声音异常粗嘎。
弘历想也不想便道:“只要你可以醒来,可以活着,就算要朕受再多的苦,朕也甘之如饴。”
“替皇上止血。”在交待了宋子华一句后,瑕月的目光重新落在弘历身上,哑声道:“可是我活着一日,就会记得一日你杀永璂的情景,活着……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是恩赐,而是折磨。”
她的话令弘历眼圈微红,涩声道:“朕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弥补不了朕犯下的过错,但是……瑕月,朕真的不可以失去你;你曾说过,今生今世都会与朕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所以……不要离开朕好不好?”不等瑕月说话,他又急急补充道:“朕答应你,会用余下的所有时间补偿你!”
瑕月盯着掉落在锦被上的匕首,木然道:“若我说不,你是否会再像刚才那样?”
“是!”这个字,弘历回答的毫不犹豫,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不想连最珍贵的那一个人也失去,所以明知自私,他也一定要将瑕月留下来。
“你若死了,先帝留下的大清江山怎么办,皇额娘又怎么样?”瑕月的话令弘历露出痛苦之色,咬牙道:“能够掌管大清江山的并不止朕一人,至于皇额娘……朕知道对不起她,可是朕真的不可以失去你;瑕月,再给朕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求求你!”
能够令弘历说出“求”这个字,在世间,除了瑕月之外,怕是再无第二个人。
和嘉满脸泪痕地道:“十二哥一向孝顺皇额娘,他在天有灵,也希望皇额娘好好活下去。”见瑕月不语,她又道:“皇额娘,儿臣求求您,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求求您!”说完这句话,她不停地磕头,在额头磕得通红流血后,仍是不肯停下。
瑕月伸手去拉和嘉,却因为手脚无力而≈style_txt;未能将她拉起,只得道:“起来。”
和嘉哭着摇头,“皇额娘不答应,儿臣就不起来。”
永琰虽然还不太懂这些,但看到和嘉这样,他也跟着磕头,小脸上挂满了泪水与鼻涕,看着好不可怜。
瑕月轻叹一声,目光在弘历与和嘉身上徘徊,“你们当真希望我活着,即便是像行尸走肉那样活着,也无妨吗?”
见她语气有所松动,弘历心中一喜,迫不及待地道:“是,只要你留在朕身边,让朕可以时时看到你,朕就心满意足了。”
迎着弘历近乎祈求的目光,瑕月露出一种异常悲哀的神色,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听到这五个字,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弘历更是欢喜地落泪,紧紧握了瑕月的手,哽咽道:“好!好!”
自这一日后,瑕月开始进食,别人与她说话,亦会回答,但仅止于此,不论弘历或者胡氏、和嘉甚至是齐宽他们如何开解,瑕月眸中始终都欠缺了生气,犹如一尊任人摆弄的木偶。
而弘历,也终于明白了行尸走肉的意思……没有思想,没有生气,只有最基本的反应。
因为永璂之死,还有瑕月的情况,南巡在德州戛然而止,掉头回到了京师。
虽然弘历有意隐瞒,然凌若还是知道了永璂的死,她最是疼爱这个孙子,将其视之为大清江山未来的守护者,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令她本来就不好的身子,更加虚弱,彻底病倒在床榻上,太医一拨接着一拨进慈宁宫,终是不能令她好转。
弘历除了处理朝政,照顾瑕月之外,还要分心照顾凌若,忙得团团转,再加上之前受巫术伤害,虽然宋子华一直在替他调理补身,终归还是不如从前了,几番下来,他自己也累得染了风寒,但还是咬牙支撑。
这日,他在喂凌若喝过药后,咳了几声道:“儿子听杨海说,皇额娘这几日胸闷气喘还有半夜发冷的情况减轻了许多,看来是宋太医的药起效了,再服用一阵子,应该就会没事了。”顿一顿,他又道:“如今御花园中丹桂飘香,百菊盛放,待皇额娘病好了之后,儿子就陪您去御花园走走。”
凌若睁着浑浊的双眼默默望了他,“累吗?”
弘历笑一笑道:“这点累,儿子受得住,只要皇额娘能够早日康复。”
凌若朝杨海看了一眼,后者会意地扶起她衰老的身子,半坐在床头,“哀家虽然老了,但还没有油尽灯枯,康复只是早晚的事情,倒是皇后……她还是那个样子吗?”她很清楚永璂对瑕月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一知道永璂亡故,便立刻让杨海去坤宁宫看望。
听得这话,弘历笑容一滞,旋即故作轻松地道:“皇后已经没什么事了,就是身子还有些虚,昨儿个儿子去看她的时候,还说要来看望皇额娘呢,被儿子给拦下了,等身子大好之后,再来给皇额娘请安。”
凌若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自厚实的锦被中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抚过弘历苍白的脸颊,“你想束缚皇后到什么时候?”
弘历脸色一变,低头避开瑕月的目光,“儿子不明白皇额娘的意思。”
“你很清楚,只是不肯去面对罢了,哀家何尝不希望皇帝与皇后白头到老,永结同心,可是……唉。”她又叹了口气,转而道:“哀家问过宋子华,他说皇后虽然看起来一切正常,该吃吃,该睡睡,但她的身体却越来越不对。”
弘历勉强笑道:“没有这样的事,皇额娘别听他胡说。”
凌若眼眸微眯,浑浊的双眼射出一抹精光,“他没那胆子在哀家面前胡说,德州的事情,哀家都听说了,皇帝用自己的性命将皇后自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但她的心结始终没有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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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永恒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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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沉默片刻,低声道:“永璂的死,对皇后来说,确实是极大的打击,令她一时陷入魔障之中,但经过儿子的劝说,已经好了许多;以前那么多艰难困苦,皇后都一一熬过来了,这一次,也必定可以熬过去,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罢了,皇额娘不必担心。”
“哀家当然也希望你们白头到老,可是……”凌若幽幽叹了口气,望着不知名的地方道:“先帝当年走的时候,要不是他留下那道不许哀家自尽的遗诏以及你,哀家早就追随先帝而去了;三十年……一晃眼都三十年过去了,这三十年来,哀家没有一刻忘记过先帝,无数次入睡后,都想着,不要再醒来,如此就可以与先帝重逢了,可是每一次哀家等来的都是失望。”
弘历还是第一次听到凌若说这些,一时心中大惊,忙道:“皇额娘,您怎么……”不等他说下去,凌若已是抬手打断道:“哀家知道不该这样想,可是哀家忍不住,皇帝,虽然这三十年来,你倾整个大清之力来孝顺哀家,但哀家过得并不快活。总有人说,时间可以抚平一切,其实不对,有些真正刻骨铭心的伤痕,是永yuǎn都无法抚平的,在这种情况下,活着真的需要勇气。”
在短暂的静寂后,弘历咬牙道:“她一日是儿子的皇后,这一辈子都是儿子的皇后,除非死,否则儿子绝对不会放手。”
在一记无声的叹息中,凌若无奈而怜惜道:“既然你决意如此,就多去陪陪皇后,设法解开她的心结。”
在弘历步出寝殿时,杨海苍老的声音在凌若耳边响起,“恕奴才直言,皇后这个心结太深,恐怕就算皇上倾尽全力,也无法解开。”
“唉!”凌若长叹一声,道:“哀家何尝不知道,可是皇帝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他是绝对不会放qì的,希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苦尽甘来,否极泰来。”
杨海没有说话,但从其神色之中,可以看出,虽有凌若的话在前,依旧对此不抱什么希望,瑕月那种绝望到生无可恋的目光,实在令他印象太过深刻。
离开慈宁宫后,弘历一路来到坤宁宫,进qù的时候,知春正在侍候瑕月用膳,后者犹如木偶一般坐在桌前,机械地嚼着知春喂进嘴里的东西,不时有饭粒或者汤汁掉落在衣襟上,每每这个时候,一旁的锦屏都会拿干净的帕子将之抹去,可即便是这样,素净的衣衫上仍是留下了淡淡的污渍。
弘历心酸地看着这一幕,瑕月曾是一个极为仔细的人,她用膳之时,从不会有饭粒掉落,更不要说是弄污衣裳了,可是现在……
“皇帝想束缚皇后到什么时候?”凌若的话突然窜入脑海中,束缚……皇额娘说的没错,自己确实是自私的利用瑕月对自己的最后一点感情束缚着她,不让她随永璂而去。
放手……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立刻令弘历出了一身冷汗,旋即将之狠狠压了回去,他不放手,死也不放手!
“奴婢见过皇上!”知春等人的声音,将弘历自沉思中拉了回来,压下纷乱的思绪,走进qù接过知春手中的碗筷,“朕来喂。”
“是。”知春应了一声,绕过桌子来到另一边,与锦屏站在一起。
弘历挟了一筷蟹肉双笋丝递到瑕月唇边,温言道:“这是朕特意叮嘱御膳房做的,蟹是海味,笋是山珍,两者择一而食,就极为鲜美,这会儿合在一起,更是鲜上加鲜,你尝尝看。”
瑕月一言不发地张嘴吃了进qù,一下又一下地嚼着,待她咽下后,弘历期待地道:“如何,好吃吗?”
瑕月看了他一眼,木然道:“好吃。”
这句话令弘历甚为高兴,又挟了几样别的菜给瑕月吃,每次询问,后者都无一例外地说好吃。
“这个呢?”迎着弘历的目光,瑕月的回答与刚才一般无二,“好吃。”
“好吃……”弘历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眸中掠过一抹哀色,他刚才喂给瑕月吃的是红油鸭子,一直以来,瑕月都不喜欢吃鸭肉,嫌其有一股鸭骚气,这会儿却说好吃,可见瑕月根本就不在意吃进嘴里的是什么,更不在意好吃还是不好吃。
吃,是因为她应允了弘历,会活下去,仅此而已。
弘历虽心中难过,但仍是笑颜以对,待得将剩余的半碗饭悉数喂下去后,他取过帕子,仔细替瑕月试去唇边的残渍,道:“今日天气甚好,朕陪你去御花园走走好不好?”
瑕月点点头,任由他牵了自己往御花园行去,正如弘历所言,今日秋高气爽,一路走来,不冷不热,甚是舒服。
刚一踏进御花园,便闻到阵阵桂花香气,弘历折了一枝桂枝道:“朕记得几年前你曾酿过一坛桂花酒,入口清甜,回味悠长,很是好喝,朕这会儿还清楚记得那个味道。”停顿片刻,他忽地道:“说起来,今年桂花开得与几年前一样好,不如趁这个机huì,皇后再酿一坛给朕喝好不好?”
瑕月盯着眼前的桂枝,淡淡道:“臣妾已经忘了怎么酿,怕是酿出来不好喝。”
弘历笑容一滞,很快便又恢复如初,“无妨,改明儿朕与皇后一起琢磨着酿,多试几次,总可以酿出原来的味道。”
瑕月望着一排排的桂树,漠然说出她这几日来最长的一句话,“时过境迁,恐怕就算酿尽这御花园所有的桂花,也寻不回原来的味道。”
弘历神情微变,旋即坚定地道:“但朕相信只要持之以恒,一定可以寻回记忆中的味道。”
瑕月望着他,没有再说话,待得走了一圈后,弘历牵着她进千秋亭坐下,柔声道:“累不累?”
“不累。”在简短的两个字后,瑕月又陷入了沉寂之中,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包括……弘历。
在絮语几句后,弘历忽地道:“朕打算追封永璂为端敬皇太子。敬,天xià为敬也;你说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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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梳发
“端敬皇太子……”瑕月重复了一句,露出一个似笑又似哭的怪异表情,旋即恢复了一惯的淡漠之色,“当年二阿哥过世之时,皇上已经追封过他为皇太子,若是再追封一个,怕是不太合适。请大家搜索()!更新最快的小说[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无妨,这是永璂应得的。”话音未落,瑕月已是道:“永璂不会在意这些,再说,就算追封皇太子又如何,能够令时光倒流,能够令永璂能够活过来吗?”不等弘历回答,她已是摇头道:“不能,什么都不能改变。”弘历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方才低声道:“朕知道亏欠你与永璂的,永远无法弥补,但朕总想着为你们做一些事情,瑕月你又何必总是拒朕于千里之外?”瑕月定定地望着他,道:“你若真想为我做事,就让我去陪永璂!”“不行!”弘历想也不想便厉声拒绝,在努力平息了一下心中的慌意后,他放缓了声音道:“除了这件事,朕什么都能答应你,哪怕……是朕的性命!”终此一生,能够让他以性命相许的,唯瑕月一人,即便是从前的明玉,亦未至此。瑕月声音哀凉地道:“可惜除此之外,世间再无我想要的。”“不是,你还有朕,还有永琰,还有这大清江山,不论你要什么,朕都会找来给你!”明明就在眼前,弘历却有一种相隔天涯的感觉,令他心慌意乱,紧紧拥住瑕月,只有如此,他才能真切感觉到瑕月还在自己身边,未曾离开。(瑕月没有拒绝亦没有回应,神情木然地任由弘历抱着,这个怀抱依旧是记忆中的温暖,只是她的心太冷,就算烈日灼身,亦无法融化丝毫。日子,一日接一日的过去,秋寒化成了冬霜,枯叶落尽,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等着明年春时,再抽出枝芽,重焕生机。树木可以重生,那人呢?“主子,该喝药了。”知春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碗汤药进来,自从入冬之后,瑕月就一直卧病在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曾奉弘历之命,来为瑕月把过脉,他们的回答皆一致,瑕月并无病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心中郁结难舒之故。良药可医病,却难医心,所以即使每日服药,瑕月的精神仍是一日比一日差,一日之中总有大半日是在昏睡之中,清醒的时候,就望着窗外落尽了叶子的枯木出神,再冷的天,也不许宫人关窗门,所以即使烧了地龙,又燃了数盆炭火,这寝殿依旧冷得令人打哆嗦,只能在瑕月入睡的时候,关上一会儿。弘历站在虚掩的殿门外,透过缝隙默默望着瑕月喝药,宋子华垂首站在一旁,他是来替瑕月诊脉的,结果刚到殿外,就遇见了弘历。过了一会儿,弘历收回目光,对宋子华道:“皇后情况如何?”宋子华轻叹一声,神色哀切地道:“臣等已经尽力了,但皇后凤体依旧日渐衰弱,未曾好转,心病……始终还需心药医。”弘历苦笑道:“朕何尝不知,无奈这个心药,无处可寻。”说完这句话,他挥手道:“今日不必诊脉了,回去吧。”在打发宋子华离去后,弘历推门走了进去,瑕月这会儿已经喝完了药,倚在床头默默望着窗外的枯树出神。弘历走到床边,静默片刻,他抚过瑕月柔软如缎的青丝,哑声道:“朕与你成亲多年,还从未替你梳过发,不如让朕替你梳一次可好?”瑕月转动眼珠,木然历,许久,她轻轻点头,略微侧了身子,好让弘历梳发,一旁知春早已经取了象牙梳递给弘历,后者接在手中,动作轻柔地替瑕月梳着长发。他总以为,瑕月仍是发如乌云,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直至梳起,方才发现,乌发之中竟然藏了许多银丝。历手指微颤地挑起那一根根白发,知春亦是鼻子一松,虽然早在几年前,她就发现瑕月有了白发,但那时顶多不过两三根;十二阿哥走后,这白发突然之间就多了起来,几乎每一次梳发,她都能发现白发又多了一些。“可是有很多白发?”瑕月的声音将弘历自思绪中拉了回来,松开捻着白发的手,露出一抹异常温和的笑容,“就算你满头白发,也依旧是朕最心爱的皇后。”象牙梳自头顶一直梳到发尾,三千青丝在梳齿间流泄,“瑕月,可还记得朕与你第一次相见,是在什么时候?”瑕月眸光微微一动,轻声道:“记得,雍正八年。”弘历一边盘起发丝,一边感慨地道:“是啊,雍正八年,至今已经整整有三十五年,朕已经五十有五,而你也将近五十,时间过得可真快。”停顿片刻,他道:“朕还清楚记得,你是怎么逼朕娶你为侧福晋的,朕那个时候,对你这个英达之女,恨得牙根痒痒,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摆脱你;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感激无比,若非你的逼迫,朕怎能与你相爱相许,又怎能拥有这三十五年难忘的回忆,还有长乐永璂永景;终此一生,朕都不会忘记你,忘记他们。”瑕月侧目,用一种惊讶的目光望着眼底通红的弘历,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样怪异的话。弘历轻吸一口气,轻轻扳直了瑕月的头,“好好坐着不许动,否则朕怎么替你梳发。”这句话后,谁都没有再说话,殿中静得除了梳子摩挲过发丝的声音,便只有呼啸而入的风声,在盘好最后一缕发丝后,弘历命知春取来水银镜,道:“瞧瞧,可还眼?”瑕月望着镜中的自己,弘历梳得是宫中最简单的燕尾髻,虽不及知春梳出来的那般精巧,却也有模有样,对于第一次梳发的人来说,已经很难得了。瑕月抚着发髻,轻声道:“很好。”知春凑趣道:“奴婢总以为皇上手握乾坤,不擅做此等小事,没想到第一次梳,就能梳得这般好,真是让奴婢自叹弗如。”
第九十五章 成全
弘历微微一笑,自妆匣中择了几朵珠花以及一对金镶红宝石蝴蝶垂珠步摇,在准备替她簪上之时,瑕月忽地抬手拦住道“永璂百日未过,我不想戴这些东西。/xshuotxt/ ”
弘历沉默片刻,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道“只破例这一日可好?”
瑕月与他对视片刻,终是松开了手,任由他替自己戴上这一枝枝华丽的珠花步摇,珠环翠绕之下,镜中的女子渐渐变得端庄华美,唯独那双眼,始终缺乏生气。
弘历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眸中有着浓得化不开柔情与眷恋,良久,他抚着瑕月的脸颊,柔声道“朕的皇后还是与以前一样,美得那么动人心魄,无人可及!”说着,他对小五道“立刻去传画师过来。”
瑕月惊讶地道“为何要传画师?”
弘历笑道“自然是为朕与你画像,说起来,咱们最后一张画像还是在五年前画的。”
瑕月没有再说什么,很快,小五带了画师进来,画一张像差不多要一个时辰,弘历怕瑕月身子孱弱会坐不住,便让她半倚在自己身上,他则紧紧握了瑕月的手。
如此过了半个多时辰后,画师停笔取下画纸,恭敬地递到弘历面前,“皇上请过目。”
不得不说,这名画师的画技极好,将弘历与瑕月画得栩栩如生不说,连彼此的神韵都尽皆勾勒于画中。
“很好。”弘历满意地点点头,在命画师下去后,他将画像递到瑕月面前,道“你瞧如何?”
瑕月没有看画像,只是淡然道“皇上喜欢就好。”
弘历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悲伤的神情,“这是朕与你的最后一张画像,你当真不看一眼吗?”
瑕月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然更令她没想到的是,刚刚还笑容满面的弘历竟然在哭,泪水一滴接着一滴,悄无声息地自那双眼眸中滴落……
瑕月不解地道“为何要哭?”
任凭泪意模糊了双眼,弘历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瑕月,哑声道“因为朕舍不得你,舍不得朕的皇后!”
他的话令瑕月似乎明白了什么,神色渐渐变得激动起来,颤声道“你……肯放手?”
迎着她的目光,弘历艰难地道“是,朕放手,不再用自己的性命束缚着你,你……想做什么,想去哪里都可以!”明明已经做了决定,但真说出口时,仍是心痛如绞,犹如万箭穿心;因为这意味着,今日之后,他再也看不到瑕月,看不到他爱了三十多年的皇后;!
瑕月明白,这个决定对于弘历而言,有多么艰难,她抚着弘历被泪水濡湿的脸颊,哽咽地道“谢谢……皇上。”
弘历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瑕月,他舍不得怀里的女子,可是他同样不想看到自己此生最爱的人,每日活在煎熬与痛苦之中。
许久,他松开手,望着同样泪流满面的瑕月,悲凉而祈盼地道“下一世,再许我可好?”
今生无路可走,唯有寄望来生。
默然片刻,瑕月道“下一世,你可否不为帝王?”
弘历毫不犹豫地点头,“好,下一世,我不为帝王,你不为后,没有三宫六院,没有尔虞我诈,我们做一对平凡夫妻!”
彼此,是那样的相爱,可是永璂的死,就像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横在他们面前,令他们无法再携手走下去。
他的回答,令瑕月含泪而笑,弘历虽给了她许多痛苦,但至少……他是真心爱着自己,“那好,下一世,我许你。”停顿片刻,她又补充道“只许你一人!”
弘历一边笑一边流泪,“记着你答应过朕的话,不许自己一个人先去投胎,若是朕百年之后,奈何桥边见不到你,朕可不饶你!”待得瑕月点头后,他环视了一眼坤宁宫,怆然道“你走之后,再不会有人入主坤宁宫。”弘历这句话,等于是在向瑕月许诺,终他余下半生,都不会再立皇后!
瑕月咳嗽数声,道“我能否再求皇上一件事。”
弘历没有问什么事,而是直接道“你说,我一定替你办到!”
“我死之后,不以后礼入葬,不行国丧!”听得这话,弘历悚然色变,当即拒绝道“不行,若依你所言,岂非等于朕暗废你后位,这万万不可!”
瑕月微微一笑,“皇上刚刚才说过,一定会替我办到,何以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反悔了,难道皇上忘了‘君无戏言’这四个字?”
“朕当然记得,但朕不知道你提的是这样一个要求,就算你说朕食言,朕也绝不答应。”
瑕月望着他道“皇上认为这个皇后之位很重要吗?”
弘历不假思索地道“自然。”
是啊,皇后母仪天下,是全天下的女子都要仰视的高位,试问天底下有哪一个女子,不想成为一朝皇后,母仪天下!
瑕月苦笑道“可是于我来说,皇后之位就像一个枷锁,一个负担,令我很累,我不想在死后,还担负着这一切;而且若行国丧,必定耗费国库,加重百姓的负担。”
“可是……”弘历待要再说,瑕月已是就着床榻跪下,“请皇上成全!”
彼此僵持良久,弘历终于还是松了口,“好吧,朕答应你;”
“多谢皇上。”他的话令瑕月露出久未有过的明媚笑容。
这一日,他们就像回到了数年之前,夫妻恩爱的静好岁月,低喁细语,执手相望,若时间可以在这一刻停留,该有多好……
可惜,一切终会有结束的时候。
华灯下,弘历与瑕月并肩坐在桌前,在他们面前各自摆着一杯酒,看似一样,却是一杯有毒,一杯无毒。
瑕月率先捧起酒杯,轻声道“臣妾在此祝愿皇上龙体安康,大清江山万世不朽!”
弘历执了酒杯,怆然笑道“你不在了,这一切对朕来说,根本没有意义,朕倒宁愿自己短命一些,也好早些与你团聚。”
第九十六章 止于乾隆三十年
“可是大清江山需要皇上,永琰与和嘉他们需要皇阿玛,所以……”未等她说完,弘历已是接过话,“所以朕只能好生活着是吗?”
瑕月垂眸未语,弘历依依不舍地抚过那张容颜,他虽已经看了三十五年了,但并没有看厌,还想看下去,永远……永远的看下去,可惜上天不肯再给他这个机会!
在抚过瑕月眼角之时,弘历动作一滞,拇指摩挲着那里的几道细纹,轻声道:“朕记得前阵子,还没有这些细纹。>”
瑕月望着紧闭的窗子,她清楚知道,在那窗子的另一端,有一株掉尽了叶子的枯树,就如她一样。
“自从永璂走后,臣妾没有一日能够安寝,每每闭眼,总是会梦到永璂满身是血的样子,即便勉强睡下了,过不了多久,也会惊醒;日日不得安寝,又岂会不生皱纹,所幸皇上今日愿意放手,否则再过一阵子,臣妾满脸皱纹的样子,怕是要吓到皇上了。”
“不会。”弘历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她的话,探身在那眼角的细纹处印下温热的吻,“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朕眼中最美的皇后,永生不改!”
瑕月未语,然泪水已经尚满了脸颊,她清楚,弘历是爱她的,若她可以跨过心中那个坎,就可以与弘历继续携手做一对恩爱的帝后,可是……她真的过不去,每一时每一刻都会想到永璂,想到他被弘历所杀!
终归……她与弘历的夫妻缘份,只有三十五年,不可再多。
瑕月再一次举起酒杯,缓慢而清晰地道:“多谢皇上这三十五年来待臣妾的好,与您相遇……臣妾无悔!”说罢,她便要饮尽杯中之酒,弘历眼皮一跳,迅速按住她的手,哀求道:“瑕月,真的不能再给朕一次机会吗?”
虽已经下定了决心,可真到生离死别之时,他还是舍不得,应该说……终他一生都不会舍得。
瑕月默然不语,就在弘历心中燃起一丝希望的时候,她摇头道:“对不起,臣妾忘不了!”
“忘不了……忘不了……”弘历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下一刻,起身狠狠一捶桌案,恨声道:“朕此生余下多少时间,就用多少时间去灭白莲教,定要将他们一个不剩的诛杀!”他恨死了夏晴与白莲教,只是前者已死,他只能将气撒在白莲教身上!
“白莲教行事诡异,不将人命放在眼中,又擅用巫术,如此邪教,当灭!”在说完这句话后,瑕月仰头饮尽杯中之酒,弘历本可阻止,但……他阻止得了一时,却阻止不了一世,而且他已经答应了瑕月,会放她去走想走的路,不可反悔。
泪水,一滴接着一滴落在紫檀桌面上,四散落溅,如一粒粒破碎的珍珠,那样悲伤……那样无奈……
男儿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瑕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握住弘历的手,这是他们最后的时光了……
弘历哑声道:“当年,朕初登大宝,意气纷发,一心想要做一个明主,护天下子民平安,可结果呢,天下子民……呵呵,朕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了,朕算什么皇帝,算什么啊!”说到后面,他犹如咆哮,将桌上的东西尽皆扫落在地;可这样又如何,该失去的人,他依旧要失去,什么都改变不了。
瑕月温言道:“三十年来,皇上将大清江山治理的很好,并未辜负先帝所托。”
弘历抬起被泪水浸染的双眸,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可朕负了你,负了永璂!”
药效已经开始在体内发作,一波接一波的痛楚在四肢百骸中蔓延,瑕月忍着痛楚,道:“永璂之事,非皇上所愿,这一点,臣妾从来都是知道的,走到这一步,只因臣妾自己无法释怀,亦无法原谅昔日一时心软犯下的大错,皇上不必太过耿耿于怀;就算臣妾走了,也会在天下看着陛下继续这足以与康雍盛世相提并论的乾隆盛世。”
弘历激动地道:“但朕要的不是天人相别,而是……”说到一半,他忽地止了话,神色悲凉异常地望着瑕月,“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皇上……”瑕月刚说了两个字,便被涌出喉咙的鲜血打断,看到她口吐鲜血,弘历下意识地就要传太医,然话到嘴边之时,又生生咽了下去,只是紧紧抱着瑕月,抱着这具尚有温度的身子,泪水一滴接着一滴落下,仿佛永无停止。
瑕月努力抬手拭去弘历脸上的泪,只是往往才拭了一颗,另一颗又落下,她吃力地道:“以往……总是皇上替臣妾拭泪,今日却轮到……轮到臣妾替皇上拭泪,这是不是叫做十年风水轮……流转?”
弘历想要说话,可喉咙涩得一个字都吐不出,只能不断以泪水渲泻他心中的痛与悲,瑕月……终于是要离开了!
“不必悲伤,臣妾……会等你,会记得……记得下一世的诺言,绝……不忘!”瑕月的声音越来越轻,双眸开始涣散。
瑕月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喃喃道:“永璂,你来接皇额娘了,你终于……又回到了皇额娘身边。”
她伸手,却在将要伸至最高处时,倏然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瑕月!瑕月!”弘历大声呼喊着闭上双目的瑕月,他后悔了,他后悔自己的成全,他想变回那个私利,只顾自己的乾隆皇帝,可是……一切已经晚了,他的瑕月走了,再不会回来!
弘历抱着瑕月的尸体悲鸣哀嚎,一代帝王在此刻哭得犹如一个孩子一样,一遍遍喊着瑕月的名字,可是后者,再也不会答应他了。
瑕月的性命,三十五年的夫妻情份,皆停止在了乾隆三十年的十月的这一日……
“主子!”齐宽与知春等人跪伏在地,痛哭不止,他们跟随瑕月数十载,对于他们来说,瑕月不仅是他们的主子,更是他们的至亲!
丧钟一下接着一下敲响,传遍了整个紫禁城……
【作者题外话】:后面还有几章弘历的追忆,写完之后,熹妃传这个故事算是彻彻底底的结束了。
第九十七章 去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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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遵照了瑕月的遗言,没有以皇后礼下葬,不行国丧,堂堂一朝皇后的丧仪,竟是比寻常妃子还要简便。
至于葬地,弘历并未将瑕月附葬于裕陵之中,而是单独建了一座陵寝,将之葬入其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在这座陵寝之中,除了葬有瑕月尸骨的棺椁外,另外还有一座空棺椁。
这是弘历为自己留的,他之前虽修建了裕陵,但在瑕月死在他怀中的那一刻起,她就决定了,百年之后,裕陵只葬衣冠,他真正的尸身葬入瑕月的陵寝之中,与她生同衾,死同穴。
虽说以瑕月皇后的身份,可以与他同葬裕陵之中,但瑕月毕竟是继后,只是附葬,真正同穴的是富察明玉这位元配皇后。
而他,想要生死在一起的,只有瑕月一人,没有第二个,也无需再有第二个。
虽然是凌若亲口劝弘历放手,但丧钟响起的那一刻,她仍是心痛不已,这些年来,瑕月一心一意为弘历,纵然弘历被巫术所迷的那几年,也不曾改biàn,想尽办法替弘历解除巫术,救其性命;这一切的一切,她都看在眼中;可惜,这一切终归是到了头。
心中郁结,再加上天气渐寒,凌若病倒在床上,虽太医精心照料,却少有起色,虽后来渐jiàn病愈,但这身体却是大不如前了。
瑕月走后,弘历原想放知春几个出宫去安享晚年,但他们都不肯走,最后只得留他们继续在坤宁宫当差,一切仍与以前一样,只是……少了一个最该住在这坤宁宫中的人。
至于永琰,瑕月过世当天,就被送去了阿哥所,这孩子自幼在瑕月膝下抚养长大,倏然离开,自是百般不适应,夜夜哭闹,不睡入睡,嚷着非要回坤宁宫不可,嬷嬷们虽使尽法子,却也拿他没法,原想着过些日子就好了,哪知永琰始zhōng无法适应,之后更发起高烧来,虽有宋子华的良药在,但永琰非要见了瑕月才肯喝药,无奈之下,只得禀到弘历面前。
永琰虽非瑕月所生,但他与瑕月情如母子,于弘历而言,他犹如瑕月留下的唯一一点血脉,自是紧张不已,当下将之接到养心殿,亲自照料,而永琰也成为第一位有幸入住养心殿的皇子,就连昔年的永琏与永璂也没有这个幸。
永琰被接过来时,整个人都烫得很,昏昏沉沉,每一次冷帕子敷在额上不久,就会变得温热。
小五正指挥着宫人换帕子之时,身后突然响起弘历的声音,“永琰怎么样了?”
小五连忙回过身来行礼,恭敬地道:“启禀皇上,十五阿哥一直昏迷着,奴才想尽了法子喂药,但始zhōng喂不下去,以致这热度也未能退下。”说着,他恭身请罪,“奴才无能,请皇上责罚。”
弘历叹了口气,道:“罢了,让人再去煎一碗药来。”
待得小五吩咐下去后,弘历来到床榻边坐下,永琰虽在昏迷之中,但他因为发烧而干裂的嘴唇一直在不断张合,隐约有声音发出,但太轻,令人无法听清,直至弘历俯身将耳朵贴在其唇边时,方才听清。
“皇额娘……皇额娘……”听得这三个字,弘历好不容易借着堆积的奏折压下去的心痛顿时又窜了上来,在四肢百骸里蔓延,痛得双手都在发抖。
小五未曾听清永琰的话,见弘历无故双手发抖,以为是身子不适,忙道:“皇上……”
弘历打断道:“朕没事。”在示意小五退下后,他一言不发地握着永琰滚烫的小手,不知过了多久,永琰缓缓睁开眼睛,望了弘历吃力地道:“皇阿玛。”
“你醒了。”弘历接过帕子,亲自敷在他额上,温言道:“朕让人去煎药了,很快就会送来。”
永琰倔强地道:“除非见到皇额娘,否则……儿臣不吃。”因为永琰太过年幼,对于生死的意义也不太懂,故而瑕月过世之事,一直瞒着他。
弘历忍着心中的酸楚,道:“你皇额娘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永琰眨着眼睛,不解地道:“皇额娘不是应该待在宫里的吗,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弘历思忖片刻,道:“可还记得皇阿玛之前得病一事?”
永琰想一想道:“记得,后来小阳子说十二哥也病了,至今还没好。”
“不止是你十二哥,皇阿玛的病也不曾全好,故而你皇额娘去为朕与你十二哥祈福,盼着可以早日痊愈。”
永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道:“那……皇额娘去了哪里?我能不能去看她?”
弘历微微一笑,道:“你皇额娘临行之前特意说了,你若能通背四书五经,且能够做到在烈马疾奔之中,百步穿杨,就许你去见她!”
“真的吗?”永琰并未意识到这两件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是何等艰难,全副心思都放在“许你去见她”这几个字上。
“自然!”听得这话,永琰迫不及待地道:“那儿臣明日……不,现在就背四书五经,然hòu再去练箭。”说着,他便要起来,然他病了数日,就一直高烧不退,哪里还有力气,连坐都坐不起来。
这个时候,宫人端了刚刚煎好的药进来,弘历接在手中,一边吹着滚烫的药,一边道:“你啊,现在最要紧的是吃药,让病好起来,如此才有力气背书练箭。”
一听这话,永琰连忙道:“儿臣知道,儿臣这就喝。”随着这话,一大碗苦涩的汤药很快便落了肚。
弘历替他掖了被角,道:“好了,赶紧睡吧,皇阿玛让人熬些清粥,待你醒了之后食用。”
永琰乖巧的睡去,随后的日子,为了能够早日见到瑕月,他一直都按时服药,就算是再苦的药,也绝不皱一下眉头,懂事的让人心疼。
宋子华开的药效果甚好,未出两日,永琰的烧就退了下去,没什么大碍,身子一好永琰就迫不及待地让人取来四书五经,一个字一个字的背着,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去问太傅,日夜苦读。
天资聪颖,再加上如此用功,不出三个月,他就已经可以将四书五经一字不漏的背下来,但还不能解其义,毕竟年纪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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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瑕月之后,再无皇后
至于箭术,永琰背书之余,只要一得空,就缠着宫中的教习师傅,教习师傅拗不过他,只得去御马监中选了一匹身形娇小,性情温顺的母马供永琰骑射,可即便是这样,对于永琰来说,也太高太大了,每一次爬上马背,都需要费许多力气,偏他性子倔强得很,不肯让人抱他上去,非要凭自己一人之力。
最新章节全文阅读无数次从马背上摔下来,又无数次爬上去,等好不容易学会骑马的时候,他已经摔得一身是伤,小小的身子青一块紫一块,叫人心疼。永琰病好之后,就养在了胡氏宫中,每每替他上药,胡氏都痛心不已,忍不住落泪,每逢这个时候,永琰就会安慰胡氏,说他一点儿都不痛。而这一夜,永琰特别兴奋,见了谁都要说一遍他会骑马之事,生怕人家不知道,待得上好药后,他道:“娘娘,师傅说,明日开始就教我射箭。”胡氏惊讶地道:“蒙师傅怎么这般急,等几日再教不行吗?”说着,她对一旁的秋菊道:“明日一早,你去见蒙师傅,就说十五阿哥缓几日再学箭。”不等秋菊答应,永琰已是急急道:“娘娘不要!”胡氏以为他是怕蒙师傅怪罪,安慰道:“只是缓几日罢了,不打紧,再说你可是当朝阿哥,那蒙师傅还敢为难你不成?”“不是。
最新章节全文阅读”永琰急忙摇头,旋即道:“蒙师傅原本也说晚几日再学,是永琰央着蒙师傅明日就学的,那些经义我已是背的差不多了,就只差百步穿杨,早一些学会,就能够早一些令皇额娘回来了,娘娘不也盼着这一日吗?”永琰的话令胡氏心中一痛,她自是盼着可以再见到瑕月,可是……伊人已逝,纵然生者百般难过,亦无缘再得见了。这一点,他们都知道,永琰却不知,幼小的他,相信了弘历的话,以为只要他背会四书五经的经义,练至百般穿杨,就可以再次月;为此,他不惜日夜苦读,不惜摔得满身是伤,令人心痛。不过……这样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心中有一个念想,不像他们这些知晓之人,连个念想都没有了,只能偶尔在回忆中,寻得一丝欢喜。“娘娘?娘娘?”永琰的话将胡氏自沉思之中拉了回来,茫然道:“怎么了?”永琰小小的手掌在胡氏脸上抚过,刚刚还干脆的手掌这会儿已是沾满了湿意,“娘娘,您为什么哭了?是谁让您难过了吗?”胡氏将永琰紧紧抱在怀中,不让他己脸上汹涌而落的泪水,许久,她哽咽地道:“没有人让本宫难过,本宫落泪,是因为你的懂事,这些年来,皇后娘娘没有白疼你reads;。”永琰听着胡氏的声音不对,挣扎着想要抬头,却被胡氏死命按住,她抱得那样紧,连痛疼了永琰的胳膊也不知道,直至永琰呼痛,方才惊觉松开,在此之前,秋菊已是拭去了胡氏脸上的泪痕,未曾让永琰虽泪痕可以抹去,眼中的悲意却无法抹去,只是那悲意太过沉重,年幼的永琰无滚法理解,所以他只能疑惑地问道:“娘娘,到底怎么了?”胡氏一遍一遍地抚着永琰的脸颊,不知是否自幼抚养的缘故,明明不是瑕月所生的永琰,其眉眼间,却有那么一丝瑕月的痕迹。“没什么,本宫是在想,皇后娘娘若是得知你这般懂事用功,一定很欣慰,对了,你不是说四书五经都背得差不多了吗,背一段给本宫听听。”永琰毕竟还小,一下子便被胡氏带着转了注意力,不疑有它地背起四书五经来,他不解经意,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皆是凭着超强的记忆力,死记硬背。姐姐,你吗,永琰被你教得很好;往后,他若为王,必是一代贤王;若为帝,则是一代英主!之后的日子,与以前一样,永琰每日都会背上几个时辰的书,余下的时间,则是练箭,弓弦难拉,往往拉上没多久,幼嫩的手指就会皮破血流,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会缠上布,然后继续射。莫说是宫人,就连蒙师傅也忍,几番劝说,但每一次都无功而返,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会有这般坚韧的心性,吃着许多大人都吃不了的苦。弘历是最明白原因的,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春去秋来,夏长冬消,在永琰九岁之时,他终于可以做到即使烈马奔驰,亦百步穿杨,至于四书五经乃至经义,他更是背得滚瓜烂熟;但他并没有去找弘历要求瑕月回来,此时的他,已经明白,瑕月并非远行,而是……过世。自小抚育他长大的皇额娘,早在他五岁那一年,就已经过世了,即便他书背得再好,箭术再利害,也不会回来。他能够额娘的地方,是皇阿玛的御书房,在那里,有许多皇额娘的画像,有南巡时画的,也有在紫禁城画的,最后一幅,是皇额娘半坐在床榻上……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他躲在屋中整整哭了一夜,任谁来了都不见,直至第二日他打开房门的时候,方才知道,胡氏怕他做傻事,在外面整整守了一夜。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永琰再没有提过要见瑕月,偶尔想得慌时,他就跑到已经被封的坤宁宫,去瑕月曾经住过的寝宫待上一整天,弘历知晓后,默许了这件事;事实上,他自己也常在夜深人静之时去坤宁宫,追寻着瑕月残留在此的影子。四年了,他没有一刻忘记过瑕月,音容笑貌一直在脑海中盘桓不去,甚至随着年岁的增长越发清晰reads;。在瑕月离去后的第二年,弘历晋胡氏为皇贵妃,代掌六宫之事,几年来,胡氏尽心竭力,将六宫上下打理得很好,但弘历,从未有过将她扶正之意。瑕月之后,再无皇后!
第九十九章 十年追逐
胡氏明白这个道理,慎妃等人明白这个道理,但总有一些人,不明白,或许不肯明白。
请大家搜索()!更新最快的小说瑕月过世后的第十年,一名女子被弘历选中入宫,她为总督之女,甫一入宫,便被封为循嫔,赐居储秀宫,以秀女之身,晋为嫔位,是这十年来的第一次,可以想见,这位循嫔,必将成为后宫新贵。
事实也正如众人所料的那般,循嫔入宫之后,弘历对其宠眷有加,曾一连七夜皆召她侍寝。
循嫔不仅青春貌美,更有满腹才情,常与弘历一起谈诗论画,弘历经常一下了朝,便往储秀宫而去,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静静望着循嫔,那目光,仿佛寻到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循嫔的恩宠,日复一日,足可说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掩过了宫中众多嫔妃的光芒,甚至是胡氏。
一众嫔妃对于这么一个占尽恩宠的女子,自是心怀不满,常在胡氏面前言语,对于这些或是明说或是暗语的话,胡氏皆是诸之一笑,并未说什么,她很清楚,弘历为何宠爱她,而这种宠爱……只要循嫔不犯大过错,任何人都无法动摇,包括她自己。
进宫的第一年,循嫔便怀上了龙胎,弘历大喜之下,下旨晋封循嫔为妃,于龙胎六月之时,行册封礼。
一个进宫不足一年之人,就登上了四妃之位,其速度之快,恩宠之盛,令许多人都害怕,其中最害怕的,莫过于敦妃汪氏。
当年,她诞下十公主,从而被封为四妃,一心想要再进一步,却始终被瑕月与胡氏二人死死压制,多年来,始终居于原位;好不容易熬到瑕月死了,满以为一个胡氏不足为虑,自己可以登上贵妃之位,哪知又突然冒出一个循嫔来。
她不同于那些乾隆三十年后进宫的嫔妃,对于弘历这般宠幸循嫔的原因,一清二楚,就是因为清楚,所以才更害怕。
循嫔受宠,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不是因为她的才情,事实上,宫中那么多嫔妃,比循嫔更美更有才情的,并非尚有;弘历宠她,是因为她眉眼之间,有六七分像瑕月。
十年间,四次选秀,每一次都会挑选数名嫔妃留牌入宫,弘历仿佛已经忘记了那名故去的皇后,然汪氏清楚,他根本半分都没有忘记。
若是细细留神这些年入宫的嫔妃,就会发现,她们隐约有几分相似,或在眉眼之间,或在口鼻之间,或在身量上……而这些相似,都一例外的指向一个人――瑕月!
不过,这一切,那些新晋的嫔妃并不知道自己只是弘历用来怀念瑕月的替身,一心以为弘历钟情于自己,从而得以留选宫中,对于她们来说,或许不知情……更好一些。
汪氏恨极了瑕月,一个早已经死去多年的人,凭什么一直霸占着弘历的心,令她无路可入。
如果……她长得像瑕月一些,情况或许会好上一些。每一次,汪氏坐在梳妆台前,银镜中的自己,都会冒出这种想法来,她恨瑕月,却又渴望像她,因为这样,就可以不费任何力气就得到弘历的恩宠,而非妃得宠,自己只能幽居宫中,十天半个月方才能够靠着女儿,匆匆见上一面君颜。
循妃现在是四妃,与她起平坐,可是以弘历对其的宠爱,一旦诞下龙胎,必然会再晋其的位置,到时候,自己见了循妃,可就要反过来行礼了。
不行,她不会让这一幕发生,熬了这么多年,她才是那个该登上贵妃之位的人,不,不仅是贵妃,皇后之位亦是她的。
汪氏并非没想过弄掉循妃的孩子,这对于在宫中多年的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一来,宫中有胡氏这个皇贵妃在,若被她察觉,自己会很麻烦;二来,依弘历眼下对循妃的宠爱,一旦后者失去孩子,弘历怜惜之余,极有可能再次晋封她的位份,到时候,自己岂不就白忙一场。
百般思虑之下,她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改而用一个更安全有效的法子。
除去依旧留在坤宁宫之外的齐宽等人之外,她将宫中所有曾经侍候过瑕月的宫人,让他们讲述所有关于瑕月的一言一行,包括她走路的姿态,说话的语气,然后仔细模仿。
如此刻苦练了数月之后,她的言行举止几可说与瑕月无异,甚至连神态也有几分相似。
既然容貌不能相似,她就只有在这方面下苦功了,当可与循嫔一争,去模仿扮演一个压了她半辈子的人,其心中之恨,可想而知,但除非汪氏不再打算与循妃争,否则这是她唯一的出路。
果不其然,弘历在这般模样之后,顿时为之吸引,当夜便留宿于汪氏宫中,令汪氏一尝久未沾得的雨露之恩。
在此之后,汪氏更加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务求与瑕月在生时一模一样,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她越来越得弘历恩宠,大有与循妃并列之势。
一时之间,宫中成了她们二人的战场,你上我下,我上你下,谁也不肯相让,胡氏对于这一切,只是冷眼旁观,偶尔她们太过之时,便稍稍训斥几句。
虽然汪氏重得弘历宠爱,但终归还是循妃更有利一些,毕竟她身怀龙种,汪氏倒也想怀,可惜她年岁已长,过了最佳的生育年纪,即便有太医悉心调理,日日服用苦药,终归也是无用了乾隆四十一年六月,循妃诞下一位公主,虽非皇子,弘历却也百般欢喜,一直抱着不肯放,嘴里面还喃喃的说着什么,他的话极轻,听清他所言的,只有这几十年来,一直寸步不离跟着他的小五。
“瑕月,这十年来,循妃是长得最像你之人,她所生的孩子,也一定像你。”弘历很喜欢这个孩子,刚出生那一日,便为她取了名字,双满月之时,更册封她为固伦公主;这也是继汪氏所生的十公主之后,又有一名嫔妃之女被破例封为固伦公主。
第一百章 贵妃
见到循妃之女,得到与自己女儿并列的殊荣,汪氏自是不甘,不过幸好,弘历并没有下旨晋封循妃之位,她依旧与自己一般,并列四妃
正当汪氏以为,这样并列的恩宠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时,十一公主半岁之时,弘历突然下旨晋循妃为贵妃,于乾隆四十二年三月行册封礼。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汪氏恨得几乎发狂,将寝宫中一应物具皆砸个稀烂,宫人远远躲在一旁,在她砸完许久后,都不敢近前,唯恐殃及池鱼。
汪氏将手边最后一件东西也给砸了之后,站在满是狼籍的地上喘着粗气,许久,她突然厉声道:“来人!”
汪氏的贴身宫人婵娟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边,战战兢兢地道:“主子有何吩咐?”
汪氏瞅了她一眼,冷声道:“离这么远做什么,怕本宫吃了你吗?”
婵娟不敢言声,只往前走了几步,汪氏冷哼一声,道:“去,到库房里把那一套东凌玉头面给取来,然后再把那套福禄寿的如意给取来。”
婵娟应了一声,试探道:“主子您这是要去送谁给吗?”
汪氏没好气地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蠢了,这种话也问得出口,本宫还能送给谁,不就是储秀宫那一位吗?”
婵娟愕然道:“可是主子您明明不喜欢循妃,而且这两样东西,可是您的心爱之物。”
在她说话的时候,汪氏已是抿一抿耳边有些散乱的发丝,冷声道:“本宫是不喜欢,但她始终是皇上所封,若是本宫今日不送这一遭,怕是皇上心里会不高兴。”
婵娟会意地道:“奴婢明白了,奴婢取了之后,就立刻送到储秀宫去。”
在婵娟准备退下时,汪氏忽地唤住她道:“不,还是本宫亲自送去。”说着,她冷冷一笑,“有一阵子没见,本宫还挺想她那张脸的。”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咬牙切齿,犹如从阴间刮来的寒风。
婵娟悄悄打了个寒战,赶紧依着话去准备,随后陪着汪氏一道来到储秀宫,这循妃素日里倒还算谦恭识礼,虽位份相同,但每每遇到汪氏都会率先行礼,然今日,她瞧见汪氏进来,只是笑吟吟地坐在椅中,并没有起身的打算。
汪氏暗自咬牙,她明白,虽然眼下还未行册封礼,但圣旨已下,循妃已不再是循妃,而是循贵妃,自然无需再向她这个四妃行礼。
汪氏努力挤出一抹笑容,屈膝道:“臣妾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
“敦妃免礼。”同样是笑容,循贵妃脸上的笑容,可就自然多了,在命人赐座后,她道:“礼还未成,‘贵妃’二字,本宫可担当不起。”
“皇上明发圣意,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册您为正二品贵妃,怎么会担当不起。”这般说着,她朝婵娟看了一眼,后者会意与另一名宫女一道打开手中的锦盒,“臣妾宫中也没什么太好的东西,就只有这两样还勉强看得上眼,还望贵妃莫要嫌弃。”
“若这还叫勉强看得上眼,那本宫这里的东西岂非都可以扔了?多谢敦妃。”这般笑语了一句,循贵妃示意宫人接过锦盒。
汪氏定定地打量着循贵妃,像,真是像,若非循贵妃眉眼间多了几分傲意与孤高,她几乎要以为,坐在自己面前的,就是瑕月了。
“敦妃?敦妃?”循贵妃的声音将汪氏自沉思中唤醒,连忙定一定神,轻笑道:“臣妾失态,让娘娘见笑了。”
循贵妃眼皮微动,“没什么,不过本宫有些好奇,什么事情竟敦妃这般失神,是否与本宫有关?”
汪氏低头一笑,“娘娘这般观人于微,这往后,臣妾可是什么事情都不敢在娘娘面前想了。”
循贵妃笑一笑道:“敦妃还没有回答本宫的问题呢。”
汪氏沉默片刻,道:“是,刚才看着娘娘,臣妾想到了一位故人,她与您颇有几分相像。”
“是吗?”循贵妃抚着脸颊道:“不知敦妃的这位故人是谁?”
“既是故人,还得来做什么。”不等循贵妃言语,她已是转过了话题,“臣妾有好一阵子没见小公主了,想必又长大了一些,能否让臣妾见见?”
循贵妃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自然可以,阿月,你去把小公主抱来。”
“是。”随着这声答应,一名双十年华的宫女走了出去,过不多时,一个半岁大,玉雪粉嫩的孩子抱了进来,穿了一身粉色夹棉袄子,小小的脚上是一双羊羔皮做的棉鞋,衬得她越发可爱。
孩子一见到循贵妃,便伸出小小的胳膊要循贵妃抱,敦妃离着近,将之抱在怀里,一边逗弄一边笑道:“才十几天不见,便又长大了这么许多,这孩子变得可真快。”
“她啊,越大越调皮,以前入夜之后,总能哄着睡,可最近,不到三更时分不肯睡,睡前还总是哭闹,打不得,骂又不懂,真让人拿她没办法。”
“小公主还小,等大一些,这作息自然就会调整过来,急不得;至于晚上哭闹……可以洒一把糯米在她枕边,有驱邪定惊的做用,不妨试试,和孝三岁之前,经常半夜哭闹,臣妾就用的这个法子,挺灵的。”
“那今晚试试。”说着,循贵妃走过来,伸手道:“敦妃抱了这久,想必也累了,交给本宫抱着吧。”
汪氏依言将孩子递了过去,笑道:“看着粉团似的小小一个,想不到还挺有些份量,可比和孝那会儿重多了。”
“她呀,可是能吃得紧。”循贵妃亲一亲孩子的脸颊,道:“本宫听说和孝公主年幼的时候,经常生病,不知现在好些了没有?”
汪氏笑道:“多谢贵妃关心,和孝这孩子,打小身子就虚,所幸经过这几年的调理,已经没有大碍了。”
循贵妃点一点头,道:“说起来,和孝今年也不小了,该是时候定亲了,不知皇上可有与姐姐提过,钟意哪位大人家的公子?”
第一百零一章 尽皆相似
“皇上倒是看过好几位,但总觉得不是那么好,所以便一直未择定额驸人选,而且臣妾只有和孝一个孩子,总想再多留她几年。⊙頂頂點小說,”
“这也是,孩子是额娘身上掉上来的肉,现在若是有人将孩子从本宫身边带走,本宫非与他拼命不可。”循贵妃半开玩笑的说了一句,又叹道:“不过男婚女嫁是必然之事,就算本宫再不舍,十几年后,也得亲自送她出嫁。”
汪氏抿唇笑道:“娘娘也说至少得十几年后了,现在想来实在是太远了一些;刚才看小公主冰雪可爱,长大后,定是一位美人胚子,到时候定会倾倒无数青年才俊,就不知哪一位有福气,能够娶到咱们的十六公主。”
循贵妃笑道:“敦妃刚才还说本宫想得远,这会儿你倒是你比本宫更远了;眼下和孝公主的婚事才是最紧要的,虽说多留几年也不打紧,但终归还是尽早寻找才好,顶多晚两年成亲就是了。”顿一顿,她道:“前次随陛下去木兰狩猎,本宫曾见到和坤的公子,叫丰绅殷德,此人长得一表人才,而且文武双全,他的父亲也是皇倚重的肱骨之臣,算起来倒是勉强配得上和孝公主,本宫也曾与皇上提过,只是那阵子皇上国事繁忙,怕是给忘了,敦妃不妨考虑一下。”
“能得贵妃如此赞赏,看来臣妾还真要见一见这个丰绅殷德。”说着,汪氏起身施了一礼,“臣妾代和孝谢过贵妃娘娘。”
“敦妃言重了,和孝虽非本宫所生,但也算是本宫的庶女。”说着,她抚一抚额,神色有些倦怠,汪氏见状,关切地道:“娘娘有可倦乏了?”
循贵妃蹙着好看的眉尖道:“是有一些,不知怎么一回事,自入春之后,经常觉得困乏不支。”
汪氏笑道:“春困秋乏,这是正常的,既是倦乏了,娘娘您就好生歇着,臣妾先行告退。”
在汪氏准备退下之时,循贵妃唤住她道:“本宫很好奇那位与本宫面容相似的故人,还望敦妃告之。”
汪氏神色一变,带着一丝细微的慌意道:“是……是臣妾入宫之前的一位故人罢了,就算说了,娘娘也不认识。”说着,她屈膝一礼匆匆离去。
望着汪氏离去的身影,循贵妃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她唤过阿月道:“可知何人与本宫相像?”
阿月仔细回想了一下,摇头道:“奴婢没听过,敦妃刚才说是入宫之前的故人……”
“不会。”循贵妃打断她的话,凝声道:“若真是这样,她不会刻意说明,这个人一定在宫中,而且看她的表情,似乎很怕本宫知道这位故人!”
阿月不解地道:“怕?为什么?”
“本宫也不知道。”这般说着,循贵妃不自觉地抚过脸颊,不知为何,汪氏的话令她很是在意,思忖片刻,她道:“阿月,你设法打听一下,看能否找到敦妃口中的那个人。”
“奴婢这就去。”阿月步出储秀宫后,便去了敬事房,她知道,经常会有不用当差的宫人聚在那里聊天甚至是赌钱,去那里打听,最是合适不过。
果然,那里聚了一群宫人,既有聊天闲语的,也有玩骰子赌钱的,好不热闹,阿月凑过去与他们一道聊着,待得时机差不多时,她故作无意地道:“对了,宫中是不是有人长得与循贵妃很像?”
众宫人一怔,相互看了一眼,疑惑地道:“有这样的人吗?”
“我也是无意中听人说起的,但那人不肯多说,听得人心痒痒,像有猫抓一样,好想知道。”
一名长脸的内监细声道:“我在敬事房当了好些年的差,宫中大大小小的主子,甚至是宫女差不多都见了个遍,并未发现有人与循贵妃相像,是不是那人胡说的?”
阿月摇头道:“他当时说得煞有其事,我相信不会是胡言。”
“那可就真是奇怪了,会是谁呢?”想了半晌,内监拍手道:“我知道了,是季贵人。”
未等阿月言语,另一名宫人已是道:“季贵人虽说与循贵妃有些相似,但怎么也说不上很像,要我说,应该是昌嫔才对。”
此言一出,同样引来众人的反对,一时之间,众人七嘴八舌,从季贵人到昌嫔再到芳嫔,足足说了七八位主子,但没有一个人可以得到认同。
不过,这番言语,也令众人发现一个问题,原来这几年入宫的嫔妃,竟然都有几分相似,就像……弘历是在依照什么人的样子挑选妃嫔。
长脸的那名内监好奇地道:“你们说,她们都像谁呢?”
有宫女翻了个白眼道:“你在敬事房当差都不知道,我们又怎么知道。”
内监不满地道:“我是在敬事房当差不假,但才来了四年而已,你们几个可至少有五六年了,照理来说,该比我知道的更多才对。”停顿片刻,他将目光转向另一边正赌得兴高采烈的一名中年太监道:“听说方公公在宫里头已经足足当了二十年的差,或许他会知道也说不定,不过他最讨厌人家打扰他赌钱了,你们谁想知道,就等他赌好了再问吧。”
众人此时都被勾起了好奇心,谁也不肯走,一边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等了小半个时辰,他们那边终于散了,方公公赢了不少银子,其中还有一个小银锭,很是高兴,手里不断抛着刚赢来的小银锭。
阿月走过去,讨好地道:“方公公今天可真旺,我瞧着别人都输了,就方公公您一人赢呢,希望往后手气也一直这么好。”
方公公被她说得很高兴,随手扔了一块碎银子给阿月,“你这丫头小嘴倒是甜,喏,这个给你了。”
“多谢方公公。”见他要走,阿月赶紧拦住他道:“其实,我是有些事情想问问方公公。”
方公公随口道:“问我?什么事情?”
这个时候,另外那几个人也都围了过来,长脸的内监道:“方公公,有人说循贵妃长得很像一个人,您在宫中那么多年,想必是知道的,能否告诉我们?”
刚刚还笑容满面的方公公听得这话,顿时变了颜色,拉下脸道:“这话是谁与你们说的?”
阿月盯着他道:“这么说来,是真的了?公公,她是谁啊?”
方公公神色一变,急忙道:“没有这回事,你们别听人胡说,好了,都别围在这里了,赶紧去做事吧。”
那些人现在满腹好奇,哪里肯依,拉着他道:“方公公,您就与我们说说吧,我们保证不讲出去。”
方公公挣开道:“真的没有,就算你们问我一千次一万次,也是一样的回答。”说着,他不由分说的离去,走得很快,仿佛后面有猛兽在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