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雕虫丧天真
下午的体检,只是在简陋卫生所走个过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矿上招工难,有人愿意来都不错了,只要你没有病怏怏到弱不禁风的程度,大概是不会撵你走的。
袁艳给安排了宿舍,条件还算不错,六张高低床,有卫生间,能洗澡上厕所,不是臆想中的“简陋民工房”。
“你俩的行礼呢?”袁艳撇了撇嘴问:“就这么光杆灰葫芦来的?”
“这有卖床单被褥的吗,我俩想买一套。”张上说。
“你还真是嫩的可以,这满山荒凉,除了煤就是煤,去哪偷商店?要买得去城里。”
“……”好吧。
“以前有人睡过的褥子,你俩要不要?”
“要……”张上应着,出来外边哪有周全,反正没打算一直呆在这,等摸清矿上的情况就逃跑……
一番操弄,已经是下午五点,袁艳也走了。
结果她前脚走,宿舍里后脚就来了陌生人,看这打扮像矿上的线路维修工,裤腰后边还别着扳子和改锥。
搁玻璃窗外瞅了瞅,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注视两人问:“今天新来的?”
“你是?”
“我是矿上检修组的,闲着没事,找你俩唠唠。”
“哦……”张上打量他,我们好像没这么熟吧,但想了想,可能人家性格比较热情,伸手说:“叔,请坐。”
“小伙子有礼貌。”检修工笑了笑,自来熟地坐床边,“我看你不像穷苦人家的孩子,怎么舍得来这受这份罪?”
“家道中落,家里做生意赔了,没钱给我霍霍了,听说矿上工资高,也想体验一下生活,就过来了。”
“矿上这点工资还高?”检修工笑笑说:“累死累活一个月,连奖金带基本工资拿两千块,还不够打一次麻将的。”
口气挺大……这是张上对他的第一印象。
“你这兄弟……”检修工从进门就注意陈连尉了,那副冷峻表情令他感觉似曾相识,“你这兄弟没毛病吧?”
“没事,好着呢,他这人木讷,不爱说话,跟谁都这样。”
张上心中腹诽,矿上的人就是不一样,能察觉陈连尉的不正常。
尽管从庞龙虎手里把陈护卫救出来已经一年多了,但曾经的经历没法抹去,将跟随他这一生。
此刻又要下煤窑,大概是起了幻觉,想到往事,所以表情更冷了。
“那就好,那就好……”检修工笑笑,没往心里去,突然献媚地往前探了探头说:“小伙子,矿上有发财的机会,你想不想搞?”
“什么?”张上倏然皱眉,心中警觉,苗克邦说这矿上混乱,果然露了马脚。
“咱矿上不是所有人的工资都一样,也分工种,分班组。”顿了顿,鬼鬼祟祟扫视四周,怕被人听墙角,说:“有个工种每月工资六千块,你要不要试试?”
“六千?”张上努力眨眼,不相信,“什么工种啊?”
这时候的六千块,别说在小城市,就算去帝都,魔都,都不算低工资了。
企业高官,比如刘德顺和苏瑛,他都只开到五千工资。
检修工的声音更低了,探头过来嘀咕:“其实工种都一样,只是下矿的时候,一个在山正面,一个在山背面。”
“怎么个意思?”张上似懂非懂。
“你看你这小孩,不学无术。”检修工佯装生气,训斥两声说:“山正面是大老板的矿,后边是矿长的矿,懂了不?”
张上闻言,深吸一口气,咽了嘴里的吐沫,注视检修工的狗头脸,不知该说什么。
他昨天晚上从苗克邦那里看了红崖煤矿的资料,储量一亿多吨,直接占了一座山。
你在山头上根本看不到远处山里的情况,如果有人在山里偷偷挖你的煤,未必能察觉出来。
更何况,这是矿长自己搞的“黑口子”。
昨天听苗克邦说,朱新宁遇刺,是因为整个红崖煤矿的管理层全被收买了,连护矿队都叛变了,所以他在干掉吕治鸿的时候,被人掏刀拼命,才折了。
山里开黑煤窑,挖了煤,得运出去才能换钱,总得有卡车路过。
矿上的人不是瞎子,只要有人找朱新宁告状,矿长都得歇菜。
除非你能把整个矿上的人拧成一股,满足所有人的胃口……比如,工资翻倍?年终奖多给好几万?
张上不得不说,这吕治鸿真是人才,这手玩得漂亮啊,中饱私囊,乾坤挪移,借鸡生蛋,想不富都难。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检修工见不回话,以为他在衡量,掏烟点上,陶醉地吸一口,问。
“山后边的矿环境不好吧?”
“你是不是傻?”检修工很想扇他一巴掌,“环境要是和前边一样,人家怎么舍得给你开六千工资?风险有多大,收获就有多大,你在后边一年等于前边三年,人有几个三年?”
“后边人多吗?”张上佯装天真好奇地问:“如果人多我就去。”
“多,比前边的人还多。”检修工忽悠说:“后边可热闹了,尽是和你一样的小伙子,搁后边干两年,手里攒十来万,娶媳妇还不跟玩一样?”
“我考虑考虑吧,不是还得培训呢嘛,等培训完再找你。”张上没有立马答应,先见了狗蛋再说。
“那成。”见没一口拒绝,检修工知道这事有戏,脸上笑开花。
每劝到后山一个,他都有一万块钱提成,来钱贼容易,只要你能昧得住良心……但是两千块钱真不够打麻将啊。
……
狗蛋来红崖煤矿已经有几个月了。
从初来的奔放热情,心怀大志……到如今,人比天忧愁,整个人沉闷到可以连续几天不与人交谈。
有时他想过逃跑,离开这个满是艰辛与泪水的地方,可天下之大,你又能去哪呢?
身上背着通缉,人生暗淡。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从矿井下出来。
其他工人第一件事就是散烟,狠狠地抽,发泄这一天的苦闷和烟瘾,但狗蛋不抽烟,只是低着头,径直往宿舍走。
直到……那穿着光鲜亮丽的孩子,还有熟悉的藏青色中山装。
“你……你俩?”狗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瘦了这么多啊?”张上省视许久不见的狗蛋同志,满脸漆黑,浑身煤粉,心里一声叹,意气风发不再,变沉稳了。
“你俩怎么来了?”狗蛋突然兴奋起来,就像住了十年监狱的牢犯,突然有亲戚探视,内心的激动无法言喻。
“来看看你,顺便过几天矿工的瘾。”
三人并肩子往宿舍走。
“你要来这当矿工?”狗蛋声音提高了几分,“难道你把家业败完了?”
“败屁啊。”张上撇嘴说:“有个朋友出了事,让我替他管煤矿,所以来探探情况。”
狗蛋有点哆嗦,最近出事的好像只有大老板和矿长。
而大老板出事前留话,让一个叫“张上”的人接管煤矿,他一直不敢相信是眼前这个张上,只以为重名……
此刻一听他这话,狗蛋觉得春天好像要来了,前所未有的光明将要降临。
激动到语无伦次,浑身抖如筛糠是什么样子,张同学今天可算见到了……
“别抖了,看得我紧尿。”顿了顿,声音沉下去说:“这矿上什么个情况?”
沉思一下,整理头绪,狗蛋心里有点黯然,突然不看好张上了。
“这红崖煤矿,说是大老板的矿,其实已经归吕家了。”
“什么意思?”张上皱眉。
“应该有人找过你了吧,工资六千,去后山下矿。”
“嗯。”
“那后边就是吕家开的黑口子,吕治鸿虽然死了,但这矿上一点都不乱,该干嘛还干嘛,因为一直以来做主的都是他儿子吕治歌。”
“吕治歌?”张上来了兴趣,虽然没见过,心里却突然有了“棋逢对手将遇良材”的感觉。
人的格局,所做的事情,窥一斑而知全豹。
这位吕治歌绝对是人才,只凭他能糊弄朱新宁,敢在猪哥手下虎口夺食,就说明这人胆大包天。
更能把煤矿经营得滴水不漏,连护矿队的那些人都可以收买过来,这绝对不是给钱就行的。
没有非同一般的手段,退伍军人哪那么好收服?
“其实大家都知道山后边有黑口子,但没人举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欠你的工资就成,管那些闲事干嘛?”狗蛋无所谓地说。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才能把矿拿回来?”张上摸着下巴问。
狗蛋清楚,未来能不能成大人物,就看今天的表现了……
心里突然冒出“煤老板”这词。
或许,我也能过一把暴发户的瘾。
但是臆想归臆想,实际操作起来他也没办法,苦笑。
“你几乎不可能把矿收回去,除非你像大老板那样,有那么多带枪的保镖,武力镇压,或者许利大伙,保护大家的利益,管理层双倍工资,如果你这么做,听说大老板不只一座矿,其他的涨不涨?”
顿了顿说:“或者来最狠的,遣散所有人,煤矿关停,改制重组,可现在正是煤价疯涨的时候,没人和钱过不去。”
“按你这么说,我还得把这矿拱手让人不成?”
“也不是这么说,如果你能把吕治歌干掉……”
狗蛋看了看陈连尉,还要继续说什么,却被张上打断,“那是最后手段,野蛮人才用,出来行走社会,如果一不顺心就杀人,那还要规矩有什么用?”
“干脆回野人时代算了。你杀他,他杀你,不好玩。”
第107章 开劫
宿舍有六个床位,连张上和陈连尉,一共占了五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正和狗蛋议论,三位舍友叼着烟回来了,见有陌生人,气氛沉寂下来。
“你们是新来的?”
大概是在矿上呆久了,这位大叔脸色漆黑,皮肤粗糙似糟糠,煤尘渗入毛孔里洗不干净,常年在矿下工作,人都带了一股阴沉气息。
“大叔好,我们俩是新来的。”张上指了指自己和陈连尉,和善地说。
“你们去其他宿舍找床位吧,我们仨在这住习惯了,不欢迎其他人。”
蒋福来沉着脸,可能是出汗,沾在手上的煤粉和了泥,将烟头浸黑,他也不介意,就那么抽着。
这时候狗蛋很紧张,悄悄拽了拽张上的胳膊,示意他别惹事。
这三位是后山黑口子的矿工,尤其这位大叔,在黑口子里下矿这么多年,没死没残,绝对不只是命硬那么简单。
狗蛋这样机灵又有头脑,还背着通缉的狠人,连前边都混不开,很难想像后山黑煤窑里是什么情形。
来者不善,终于把沉浸在幻象中的陈连尉扰醒。
只这么片刻,张上惊觉陈护卫换了个人似的,瞳孔里的麻木和死寂又回来了。
“你……”蒋福来惊了一下,嘴里叼着地烟抖了抖。
眼前这个穿中山装的人绝对是“道友”,道上的朋友不好相与。
“朋友应该不是第一次下矿吧,以前搁哪高就的?”
摆上笑脸,从兜里掏出烟盒,熟络地抽根烟递向陈连尉,开口盘道。
有些地方黑口子是出了名的草菅人命,毫无秩序可言,比打仗的地方不逞多让,这种地方活下来的人还是不要招惹为好。
陈连尉不接烟,也不说话,只是盯着蒋福来那张老脸,意味莫名。
“叔,他不抽烟,也没有恶意。”张上见状,赶紧站起来挡住陈护卫,“我们俩不是找茬的,跟您一样来矿上挣幸苦钱,大家何必为难。”
“小伙子会说话,既然这样,以后咱们就是舍友了。”蒋福来见有台阶下,尴尬地笑了笑,借坡下驴。
气氛缓和下来,有陌生人在,张上和狗蛋也不好议论了,正好借着这阵气盛,让狗蛋也搬来这个宿舍住,好照应。
……
接下来的两天,张上和陈连尉每天参加培训,主要是井下的安全知识和这方面的法律法规。
实际上这培训完全是象征性的,讲课老师机械地捧着书在讲台上念,抬头的时候很少,你们爱学不学。
更多的时候,念得烦了,把书合上,叼根烟就开始和大伙闲聊,天南海北瞎吹比,等下班时间到了,愉快地散伙。
矿上的食堂很不错,完全不像外界所传的“黑煤窑”那样,每天饥不果腹,白菜豆腐。
其实人家吃得很好,鸡鸭鱼肉根本不缺,都随便吃的,只要你能吃下去。
袁艳打了饭,见张上小哥哥在,大概是女人也好色,想都没想就来这桌了。
“你怎么样,适应不?”
直接无视陈连尉……
“还行吧,得培训几天才能下矿啊?”张上扒拉着米饭问。
“这个……按规定的话得培训一个月,不过最近用人比较急,你们后天就能下矿。”
“这么急?”张上皱眉,连安全知识都不懂,就那么一溜烟下矿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前几天矿长不是挂掉了嘛,这么大的事掩不住,人心惶惶,好些矿工辞职不干了,矿下缺人。”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扫视四周,沉声说:“姐提醒你,千万别去后山,小心有命挣钱没命花。”
“我知道。”张上应着。
这时。
“矿长好。”谄媚声。
“吕哥。”讨好声。
“您来了。”
各种问好络绎不绝,人们一齐注视才进食堂的那人。
二十七八岁的年龄,看上去平易近人,很憨厚,对每一个人的问好都回应,一点没有架子。
“这人是?”张上心思急转,低头问袁艳。
“咱们新矿长吕治歌,前几天他爸挂掉了,位置空着,大家就一起推举他当新矿长,挺好的一个人,钻石王老五,我要不是长得太胖,也不好看,就倒追他去。”
“矿长的任命,不是得大老板说了才算吗?”
“大老板胸口中刀,是死是活也没个消息,这么大的矿总得有人做主吧,除了吕治歌,其他人都不行。”
袁艳眼里泛光,盯着吕治歌的背影看了又看。
而自进门那一刻起,吕治歌习惯性扫视食堂,就像领导视察自己的地盘。
当看到陈连尉的时候,一身藏青色中山装,面无表情,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他心里一动。
再看旁边的张上,光鲜亮丽,寸头,他笑了……
却不动声色,当没看见,像平时一样和其他人打招呼。
只是吃饭的时候,总控制不住眼角余光,偷瞄张上那边。
直到,心照不宣的两人,也心知肚明的两人,视线交汇……刹那即分,各自埋头苦吃。
吕治歌确定,这个小伙子就是朱新宁嘴里的“张上”,并且,已经潜伏到眼皮子底下来了。
张上确定,这人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份,接下来面对的将是危机四伏,甚至,性命堪忧。
两分钟之后,吕治歌笑着招手,“袁艳,你来一下。”
“矿长……”
袁小姐闻声,端起盘子,连小哥哥都不理了,一溜烟跑去人家那桌,仿佛能被矿长召见是天大的荣幸。
张上眼角抽了抽,瞬息之间心生退意,如坐针毡,整个矿上都是人家的人,想弄死你,玩一样。
不过吕治歌应该没那么傻。
朱新宁虽然胸口中刀,但上一任矿长也死了,一报还一报。
如果吕治歌再弄死张上,那就是明目张胆造反。
别说生死未知的朱新宁,只要朱曦活着,等朱姑娘归来,只凭那些带枪的保镖,吕治歌就没活路。
所以他暂时还得卧着,最起码不会青天白日下杀手。
“这两天咱矿上来新人了?”吕治歌啃着鸡腿问。
“嗯,不过来得不多。”
本来大大咧咧的袁艳,此刻竟变得慢条斯理,吃饭都成小口小口的了,还时不时摸摸嘴角,怕沾上米粒,破坏淑女形象。
“刚才和你一桌的那俩是新来的吧,叫什么名字?”
吕治歌保持着微笑,其实心里很膈应,手里拿着鸡腿却怎么也张不开嘴……你她妈能不惺惺作态么,以为老子看得上你?
“那个年龄小的叫章弓长,很拽的那个叫程车走。”
“……”吕治歌无语,都他妈什么奇葩名字,想了想,嘴角挂上贼笑说:“等培训完,把他俩安排到后山去。”
“这……”袁艳一下就呆了,内心挣扎,脸上满是犹豫,想辩解什么,却无力开口。
“有问题?”吕治歌眉心拧成一团,不耐烦的脾气上涌,语气都不对了。
“没,没问题。”袁艳连忙回答。
面对随时可以开除你的领导,保自己,还是保那两个没交情的人,她刹那之间有了选择。
“那最好。”把只咬过两口的鸡腿放餐盘里,吕治歌没了食欲,临走时吩咐说:“下午让刘秃子来找我。”
“是。”袁艳应着,心里发颤。
刘秃子,本名叫什么没人知道,只因为脑袋一毛不拔,光秃秃,所以有了这个外号,后山黑口子的副矿长。
一条刀疤从脸侧面延伸至胸口,这样的伤势还没死,可见其人之凶悍。
吕治歌前脚起身,笑呵呵地走,张上后脚指着他的背影对陈连尉说:“认准他。”
这是张同学第一次这样郑重地和陈护卫说话,其间意味,事关生死。
陈连尉抬头瞄了一眼,缓慢地点头,仿佛随着这个动作,他就可以把人死死记在脑海里。
中午有两小时休息时间,可以回宿舍睡一会。
张上盘腿坐床边,细细思量,自言自语,又像对陈连尉讲。
“明天就要下矿,井下有各种风险,咱俩一定要注意。”
“很可能,他会找借口把咱俩骗到黑口子去。”
“如果这一朝没死,能扳倒吕治歌,凭自己的本事收回红崖煤矿,大概,人生就能突破了,以后都不会有事情可以难住我。”
第108章 黑口子
本该培训一个月才能下矿,却硬减至三天,可见矿下有多缺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第四天早晨,培训室集合。
讲课老师手里拿着名单,挨个找每一位参加培训的工人签字。
这张纸除去大家的名字,其实什么都没有。
但是已经签过字的人,名字后边会标注“前”或“后”。
只一眼,张上就懂了。
这波工人几乎全是“前”,说明大伙都不想去后山黑口子卖命,除去一个叫“巴六林”的人。
张上和陈连尉当然也是“前”,得先去前边摸清楚最基本的东西,不然冒冒失失去后山,被人阴死都不知什么原因。
等签完字,门口来了两人,其中一位看得大伙毛骨悚然。
刀疤从侧脸延伸到颈脖里边,直到被衣领遮住,一看就是亡命之徒,浑身散发一股凶恶气息。
脑袋一毛不拔,还有头皮藓花斑,上身穿黑皮夹克,下身黑皮裤,脚上是漆黑劳保鞋,一身装束泛油光,整个人显得臃肿,像穿了植物装甲似的。
不免令人眼前产生幻觉,好像只有屎壳螂才会这样浑身华丽吧……
见这刀疤脸过来,培训师手抖了抖,赶紧迎接。
刘秃子理都不理,只是一把抢过名单看了看,声音如刀锉,像被毁了声道,却又强行开口讲话。
“章弓长。”
“程车走。”
“巴六林。”
“你们跟我来。”说完,把名单递给另一位和他一起来的矿工,“其余人跟他走。”
张上霎时变了脸,沉声问:“我和程车走也是去前边的,怎么不跟大伙一起?”
“他们是下矿的一线工人,你们俩是技术岗位,有问题?”刘秃子回答得滴水不漏。
这话说出来,其他培训工人立马露出羡慕嫉妒恨的表情。
本来大伙一起培训,每天闲聊胡侃,都混熟了,可这一句话,瞬息之间,张上感觉到了其他人的疏远。
“厉害!厉害!”他不得不叹。
心不甘情不愿,被人家堵住了嘴,“理”不在你这边了。
不占理,只好见机行事,走一步看一步。
被刘秃子带着,去后勤部领了厚厚的矿工服,安全帽,劳保鞋,口罩,耳塞,手套。
然后来到一辆蹦蹦车旁边,从车斗里拿出z字形实铁,将一头插到卡槽里,左手再按住压缩器,双脚跨步站稳,重心在腰上,偏着身子,右手用力搅动。
“突突突……”
三人很自觉地上车,被载着往后山走。
山路颠簸,比坐过山车还过瘾,嘣得人东倒西歪,随时可能翻车,但就是没有翻掉……
张上心里焦急,眉心拧成一疙瘩,一旦去了后山,生死不由己。
对面的巴六林却坐得很稳。
这家伙是个大胖子,二十来岁,人高马大婴儿肥,和智升祥很像,憨憨的样子一看就没心眼。
大概是被高工资吸引,不知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生活。
这时的陈连尉面孔愈发深沉了,犹如孤狼。
练拳多年,功力深厚,他身上使了千斤坠一样,稳稳地坐车斗两边的沿台上,屁股动也不动,看上去有些诡异。
巴六林坐得稳是人家的体重在那摆着,颠不起来。
而陈连尉也这样,完全超出常理。
这情况,把六林兄弟看直了眼,惊天为人,“武林高手啊……”
颠了一阵,来到山里,竟然出现机耕路,张上也变得焦躁起来,又心生逃跑的心思。
如果现在装肚子疼,不想当矿工了,也还有反悔的余地。
而陈连尉面无表情,指尖夹了针……注视刘秃子的后脑勺。
张上大惊失色,连忙捂住他的手,光天化日下行凶杀人,眼前又有人证,一旦报警,后果不堪设想。
狗蛋就是榜样,身上背着通缉,这辈子都去不了阳光处,除非去牢里蹲几年,接受法律制裁。
最后,心里剧烈挣扎,张上还是没有跑,就这样走掉,实在不甘心。
昨天还说要斗倒吕治歌,今儿就当逃兵,贼他妈怂……
足足走了二十分钟,蹦蹦车“突突突”喘着粗气,地下终于出现了碎煤。
目过之处,黑雾遮空……宛如将大山开肠破肚,自黑洞洞的血口子里,挖出来一些黑东西,就那么散乱无序地堆在山上。
山后头有一条u型山路,一辆辆卡车排着队,先过泵,把卡车称了重,然后两辆大铲车,两铲斗就能把卡车装满,明显能看到半挂车陡地矮了一截,之后再过泵称重,交钱,走人。
程序如此简单。
税票是什么,我不知道。
超不超重,无关紧要。
环境如此恶劣,没人在乎。
只有疯狂的黑金,被红了眼的人们一车一车拉出去,换来源源不断的财富,制造一夜暴富的神话。
不只开黑煤窑能暴富,贩煤,也是这个年代最挣钱的营生。
这种毫无秩序可言的场面,令人触目惊心……
又往前走了一段,绕过一座山头,来到矿井入口处,已经有好多工人等候,大部分人脸色麻木,冷酷异常。
各班组得在队长的主持下开班前会,主要讲今天的任务分配,还要做思想工作,说安全事项。
能不死人当然是不死人地好,即便是黑口子,出了事故也没那么好交代,谁还没几个亲戚,闹将起来不是好玩的。
蹦蹦车停了,有副矿长过来迎接刘秃子,两人低语一番,叫过来三位老矿工。
下井前会给每个新人安排一位师傅,没有他们带你熟悉井下的环境,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煤矿上有句铭言,“黑口子打断腿……小嚓嚓。”
在黑煤窑当矿工,断腿只是小意思,头破血流都属于微不足道的事情。
“烟鬼,你带这个胖子。”刘秃子指着巴六林说。
又看看张上和陈连尉,眯眼想了想,有如毒蛇觅物,令人心里发抖,然后指着张上对一个皮包骨头,矮小瘦弱的人说:“武二郎,你带他。”
剩下那个当然带陈连尉。
只是,身处异地,张上小心谨慎到极致,眼神敏锐,这两位师傅不是一个班组走出来的。
一旦和陈连尉分开,凭他自己的能耐,性命堪忧。
“我们俩不在一个班组?”皱眉问。
“你是综放队的设备管理员,不用受苦还不好?”刘秃子冷笑了一声,“老子要不是看你是个小娃娃,这好处能轮到你?”
又指着陈连尉说:“他是通防队的瓦斯检测员,也是玩着拿钱的活儿,怎么地,不满意?”
这话丝毫挑不出毛病,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刘秃子不怀好意,你还真得对人家感恩戴德。
但张上不准备就范。
“我们俩来这只是为了挣钱,不想送命,我们选的是前山,你硬把人硬拉来,还不给安排到一块,你觉得合适?”
说着,作势要走,相比小命,脾气还是先放一放吧。
果然……刘秃子眸光紧了紧,突兀地服软,“你们俩一块当设备管理员,够意思了吧?”
张上没回话,只是和陈连尉站一块,眼帘低垂,心情沉重,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时,各队长开完班前会,武二郎招呼两人回归班组。
刘秃子看着张上的背影,侧脸到脖子里的刀疤似毒蛇蜿蜒,其间有血液流动,宛如复活了一般。
“队长,这俩是新来的,刘秃子让他们跟我一起当设备管理员。”武二郎说。
队长周秋实瞄了两人一眼,点点头,没说什么。
黑口子之所以叫“黑口子”,是因为煤窑之简陋,不能保证矿工们半丝安全。
这是一座斜井,没有水泥埋墙,也没有钢筋铸吊顶。
巷道虽然宽敞,两边却只是用木墩子撑着,上边再搭一层木柱子,仅此而已。
万一顶板破碎,随时可能有大煤块从木柱子中间漏下来,就算有安全帽,砸着也是非死即伤。
这矿洞好像吞天巨兽嚼穿了山体,张开黑盆大口,嘴巴从山里边长出来,等猎物自己送上门。
按照工序的不同,各班组鱼贯而入,张上他们是最后一波。
“一会儿跟紧我,别乱走。”武二郎头也不回地说。
说实话,张上也算经历过不少事情,可真要下矿井,还是心惊胆战得厉害。
第109章 地狱
井巷里死气沉沉,阴风和潮气扑面而来,令人背后瞬间起了一层密密地汗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上紧紧挨着陈连尉,仿佛这样才能有安全感。
走了一段,顶板开始漏水,滴滴答答,虽然雨珠很小,但耐不住久淋。
同时温度也越来越低,即使是穿了棉衣,但水珠渗进衣服里,也把人冻得浑身发抖。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地里,每次都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即便矿工们闲聊着,打屁着,这种脚步声也难以掩盖,在巷道中幽幽地回荡。
连带更深处巷道里吹出“呜呜呜”的阴风之声,宛如即将唤醒史前时代的远古巨兽。
面对这种恐怖场面,提心吊胆没有任何用处,真真是说死就死,与死神共舞。
足足走了二十分钟才到工作营头,其间路径四通八达,好似一座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如果没有人带领,很可能迷失在里边。
而队伍最前边,打眼放炮的人员已经开始工作,阵阵闷响回荡。
接着就是煤尘四起,再加上风筒随时呼呼地往里送风,烟尘大到只能勉强看见人影,连探照大灯都射不出多远。
如此环境,就算有防尘口罩,有降尘水幕,但拿外界最浓重的雾霾和这里相比,也都是小儿科。
而张上和陈连尉,还有武二郎,只是躲在后边晃荡,却也被煤粉埋成了黑人……
“那个……师傅。”张上有点尴尬地搭讪问:“咱们的工作内容是什么啊?”
“咱们?”武二郎露出眼白和牙齿,也只能看见眼白和牙齿,连表情都看不真,“咱的任务就是保护好自己不死不伤,然后谁手里的工具坏了,机器出问题了,登记一下,报上去就成。”
“……”合着,这还真是玩着拿钱的活儿啊,只是这地方的环境贼恶劣。
扶了扶口罩,牢牢堵住嘴巴,张上安静,也诧异了。
刘秃子,或者说吕治歌,能有这么好心?
……
井下暗无天日,不知日月年程,转眼到了中午。
所有工人休息区集合,各自领饭盒进食。
其实相比真正的黑煤窑,这里的条件还算很不错了。
最起码前边那些人吃什么,后山就吃什么,前边有先进挖煤工具,后边也都拿来用,机械化操作,不全靠人力挖煤,有传送带,有辅助设备。
反正花朱新宁的钱,用烂了不心疼,可劲买呗。
朱黑金财大气粗,完全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纠结,都成潜规则了。
只是,令张上难以接受的并不是危险,他还没见过矿难。
而是这里矿工的行为方式和做派,放眼望去,最起码有三百工人,一个个的凶神恶煞。
你认真去听,但凡有一句不是粗野脏话,那都是很少见的,只要开口必骂娘。
几乎没有人心平气和地讲话,要嘛沉默不开口,要么污人耳朵,更有人随地大小便。
还有赌博的,中午短短的休息时候,也得拿骰子出来赌两把,那眼里的疯狂,完全可以归属为神经病一类,其中包括武二郎。
与这些人为伍,时间久了,你想不学坏都难。
这就好像一朵雪莲花置身于茅坑里,令人难以适应,心里吃了屁一样的难受。
巴六林端着盒饭,自人群中找到张上,一溜烟跑过来,愉快地喊了一声:“嘿……”
“怎么样,后悔来这里没?”张上笑了笑问。
他是个有洁癖的人,在这种飘满烟尘的环境里,甚至可以看见空中的黑颗粒落入饭盒,他真难以下咽,即便鸡腿鱼肉。
“这里挺好的啊,我师傅对我不赖。”巴六林扒拉着饭,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那笑颇有点天真无邪的意思。
看六林同志吃得津津有味,张上摇头叹了叹气,也只有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大概才能迅速适应恶劣环境吧。
能吃得下去的还有陈连尉,这家伙吃鸡腿不吐骨头,嘎嘣嘎嘣全咬碎咽下去,很难想像他的胃是不是钢筋铁骨。
“你不吃吗?”见张同学一脸便秘的样子,右手捧盒饭,左手拿一次性筷子,却一口都不吃,巴六林问。
“吃不下,有点不习惯。”张上无奈说,心里苦笑,我还真是娇生惯养啊,不出来,永远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那给我吧。”巴六林示意自己的盒饭已经空了,又摸摸肚子,还是瘪的。
张上没说什么,直接把盒饭递给他。
好在不用做劳力工作,中午不吃也没什么,这样恶劣的环境得慢慢适应,在这之前,先忌了口吧。
而在不远处,武二郎大概是赢钱了,兴奋得手舞足蹈,放肆大笑,骂骂咧咧。
pia~
却后脑勺挨了一巴掌,令他直接懵逼。
接着耳朵里听到警告,“你特么能不能悄悄地?老子特么干了一上午活累得跟狗一样,中午想睡会也不行?”
其实,武二郎喊叫的声音不大,因为巷道里的阴风和通风口道送进来的空气,呜呜呜就没停过。
只是他那个样子太嚣张,大概让别人看不惯了。
“谁他妈扇老子?”
反应过来的武二郎暴跳如雷,回手就是一巴掌。
但他身材矮小,一巴掌打人家臂膀上,跟按摩似的。
“给脸不要脸。”这壮汉狞笑一声,飞起一脚,直中武二郎右腿膝盖。
咔~
骨裂。
下手之毒辣,简直比那些亡命之徒还过犹不及。
刹那间的激斗,令人反应不过来,武二郎却已倒地痛呼,惨叫声在空中回荡,加上呜呜的阴风渲染,简直是一副地狱景象。
而周围的矿工,好似这情况家常便饭一样,眼里不是麻木就是玩味,大概是觉得把人打废像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连各班组的队长,也不阻止斗殴,只看不说话,还有人开赌局的。
“开庄开庄,我赌武二郎这条腿肯定断求了,做手术也好求不了,压五百,谁跟我赌,一赔一。”
“我赌他做手术能好,赌一千,你敢不敢?”有人站起来回应。
“一千就一千,老子怕你。”骂完,朝殴打武二郎的壮汉喊:“彪子,老子能不能赢就看你了,我赢一千,分你五百。”
闻言,那壮汉犹豫了一下,下一秒,一脚踩在武二郎已经被踢断的腿弯上,鞋底用力地碾……
嘴里还念念有词,“老子他妈早就看不惯你了,天天狗打晃悠,求也不干还拿工资,老子吭哧吭哧地打眼放炮,隔三差五皮开肉绽,手脚挨砸,还没你挣的多,凭甚?”
这种视人如草芥的场面,完全超出张上的认知。
他是个有正义的人,当下看不惯,就要起身去拦,却被旁边的陈连尉拽住。
陈护卫大概是以前在黑煤窑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冷漠地对他摇摇头,示意不要惹事。
别看只是个小煤窑,但人际关系错综复杂。
武二郎被打成这样,却没人替他出头,连队长们都看戏,可见他的人品实在不怎么样。
张上虽然想替他出头,可你一个刚下矿半天的新人,强出头是好玩的?
只会招来众人敌视。
就算有陈连尉保护,但只要别人惦记你,看不惯你,在这漆黑不见五指的煤窑底下,没有神,没有鬼,离天地也很远,再加上开工时浓重的煤尘,别人想把你弄出个好歹来,玩一样的事情。
窑下伤人,神不知鬼不知。
最终,即便是冷血恶魔,也会有偶尔温柔的时候吧,副矿长看不下去了。
“彪子,够了。”一声冷喝,令喧嚣的矿工们安静下来。
彪子也怔了怔,慢慢松开脚,换上嬉皮笑脸地样子,“矿长,我和他闹着玩的……”
“你把他打成这求样,你负责把他送医院给治,滚。”副矿长不耐烦挥了挥手,撵苍蝇一样。
“那我今下午不算旷工吧?”彪子咧嘴问,无缘无故矿工,可是要扣工资的。
“赶紧滚蛋,再烦老子闹死你!”
副矿长似乎有不顺心的事情,面上升起一股暴戾,令彪子噤若寒蝉,再不敢废话,抱起武二郎往矿外走。
临走时还对开赌的那人喊:“记得分我五百块钱……”
如此场面,张上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是十八层地狱吗?
人性呢?
扫视过矿工们一张张麻木的脸,他默默想了想,想到开这座黑口子的吕治歌,这个面上和善的年轻人。
你该挨千刀万剐啊!
第110章 黑冷天堂
不管张上心里怎么想,这世间一切都不以人的意志来转,最起码不以他的意志转,该干嘛还得干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儿,接着开工。
只是,第一次下矿就没了师傅,两人只留孤零零地四处浪荡。
他们俩好像世外人一样注视这个陌生而又残酷的世界,看那些矿工吭哧吭哧地干活,而自己……
张上想了想,得做点什么才好。
不求别人嚼耳根子说你“狗打晃悠,白拿工资”,只求尽快熟悉矿下的常识,包括各工位,免得将来闹笑话。
于是和陈连尉去找巴六林,他师傅外号“烟鬼”,在运输工区当轨道工,跟在综放队和综掘队后边铺设轨道,好让挖下来的煤运出去。
“你……你们俩怎么来了?”这里的风声太大,巴六林只得附耳高吼。
“我们俩闲着没事干,来帮你。”
说着,张上主动拿钢轨递给他师傅,重量可不清,没点力气连这都拿不动,换来烟鬼诧异地眼神,好似看神经病一样……
天下有这样的人?
能舒舒服服玩着拿钱,不干,硬要过来受苦卖力气……
“……”巴六林有点无语,摸了摸头上的安全帽,报以感激地眼神,接着干活。
两个人的活儿四个人干,而且有三个是那种不懂投机耍滑的人,那是真卖力啊。
尽管你再勤快,收入也是别人的,可是最起码……只一个下午,烟鬼看这三位新矿工的眼神多了一些变化,那叫亲切。
对于实诚孩子,没有人会不喜欢吧?
不知不觉下午五点,今天的开采目标超额完成,可以早一些下班,各班组整点人数,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可刘秃子却下矿井来了,招呼各队长集合。
结果就是矿工们得到冷漠地通知。
“今天加班三小时。”
对于这样的情况,大伙似乎习以为常,烟鬼只是轻声叹了叹说:“六千块哪有那么好拿呦……”
接着,有人送饭下来,吃了,继续埋头苦干。
没人管你作业劳动强度大不大,抗不抗得住,时间长不长,就算偷懒,你也得给我在这冒生命干活。
最后连张上都吃不消了,他可是练武的,身体素质比一般人强。
长时间的劳力,顶板淋水,身上出汗,捂得一身湿,厚厚的矿工服又不透气,你会有一种不敢停下来休息的感慨。
因为一旦停下,身上不热了,汗水没温度了,衣服冷透了,那种感觉就像光膀子去南极luo奔,瑟瑟发抖算好的,矿下温度底,能把你冻得嘴唇发青。
只要体验过一次,保证以后宁愿一直干活都不会站那休息。
第一天的矿工生涯就这样结束,有惊无险,和想像中的有点不一样,最起码没有受到迫害。
当从矿井里出来时,昏暗月光迷离地悬挂于长空,山里被一片灰蒙蒙地黑雾笼罩,令月亮显得格外朦胧。
大伙各自散去,更多地人第一时间先把烟点上。
张上浑身都是煤灰,即便戴着口罩,嘴里也全是霉味,除去洁白牙齿和眼白,这就是一个可以融入黑夜的隐形人。
没有车来接,你得自己走回前山去。
招呼巴六林,哥仨成了一个小团体,闲聊着,打发这一天的沉闷心情。
回到宿舍里,狗蛋正无聊地坐那里发呆……
“你俩怎么才回来,我今天在矿下边没见你俩啊?”他连忙问,却突然怔了怔。
因为发现只这一天时间,张上就变得不一样了。
人有气质,比如孩子活泼好动,比如女孩纯洁似水,比如成年人沉着稳重。
而张上,眼里的光明好像比昨天少了一些,少年人的朝气褪去一点,气质也变冷了,笑容明显减少,不如以前那样和善,有了那么一丝不苟言笑的意味。
直到他开口说话,依旧还是熟悉地口吻,“嗨,晦气,我俩被刘秃子坑去黑口子里了。”
“什么?那你俩还去,赶紧跑啊。”狗蛋蹭一下站起来,脑瓜子好使,立马想到要害处,“吕治歌肯定知道你的身份了,不然刘秃子怎么会去找你,他想害你啊!”
“我知道,但是不能走。”张上脱了矿工服,在门口抖上边的煤灰。
“怎么不能走,还有比命重的事?”
“出师未捷先退缩,别人怎么看我?”顿了顿,小声说:“红崖只是其中一座煤矿,我后边还要管其他三十多座矿,还有那十一座洗煤厂,不定遇上什么狠人呢,连红崖都拿不下,别人凭什么服你?”
狗蛋沉默了,也目瞪口呆了,嘴巴张大,能塞鸡蛋,瞳孔放大,连脑瓜子都宕机了……
三十多座矿?
你他妈怎么不说你是世界首富?
这个世界太疯狂了,太谷的土财主,眨眼变成能源大鳄,你踏马逗我玩呢?
好半饷……才回过神来。
“好好跟哥混吧,煤老板,不难……”张上抖完衣服上的煤灰,回屋时自言自语,又像对狗蛋唠叨。
在今天以前,他从没有过“收小弟”这样的想法,因为独立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搞定。
直到朱新宁让他接手煤矿,才惊觉自己好弱啊。
能带的只有陈连尉,哥俩就这么孤身赴死,连个帮衬的人都没,做什么都得身体力行,甚至需要亲自打打杀杀。
其实这就像一个公司,小的时候可以自己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可你想玩大的,再有能耐也玩不出花样,手下没有人帮你做事,说什么都白搭。
光杆司令一枚,下边没有管理层,你还想统治三军?
“我不是早就跟你混了吗?”狗蛋掩饰住内心的狂喜,笑着嘀咕了一句……突觉云开雾散,未来无比光明。
张上也笑笑,这可不是只嘴里说说的事,“明天调来后山,敢不敢?”
“呃……”狗蛋立时呆住,嘴角抽搐,这报应也太快了吧?
不过他胆大着呢,不然怎么敢冲进医院砍人,果断拍胸脯说:“明天后山等着我。”
张同学笑了。
这时,同宿舍的蒋福来他们三人也回来了,都用眼神冲张上示意了一下。
同在屋檐下,有仇也得变没仇,黑煤窑里的老油子比任何人都看得清现实,新来的俩人不好招惹,不然小心夜里睡一觉,头颅离开脖子。
更何况,张上和陈连尉似有靠山?
应该和刘秃子认识,不然俩人怎么一起当设备管理员,这么吃香的岗位,说跟刘秃子不沾亲带故,大伙都不信。
说实在,如果有选择,张上真不想和蒋福来三人住一块。
随地吐痰,垃圾乱扔,咳嗽不停,没完没了的那种。
衣服也不说抖一抖煤尘,就那么脱下来扔地下,甚至路过时懒到用自己的鞋踩衣服,然后第二天继续穿……
这些人已经完全不知道“干净”俩字怎么写。
一番洗漱,卫生间里的黑水淤泥直接把下水道堵住,大概在张上洗以前就堵了。
但他没有抱怨,尽管身体很累,筋疲力竭,还是找铁丝又捅又掏,把下水道弄通了。
在暗无天日的矿井里劳累了整天,大伙都没心思做其他的,洗完就睡。
可是才关了灯没几分钟。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好像要把心肝肺都吐出来。
张上闻声看去,借着微弱地月光,却见到了诡异场面,直让他汗毛乍起。
只见蒋福来上铺那人闭着眼睛,睡觉不平卧,而是采用跪坐地姿势,两手用力捂住胸口,宛如虔诚地信徒祈祷上天饶恕他的罪过……
突然,他猛地清嗓子,一口深深地浓痰吸上来。
her~
噗~
很没素质地吐地下。
接着灯光亮起,是蒋福来开的。
而张上目光呆滞地注视地下那口浓痰,或者说,这是一滩淤血……黑红黑红的颜色。
“尘肺病!”这是他脑海里的第一反应。
“饼子,你没事吧?”蒋福来探头看上铺问。
“咳咳咳……”上铺那人似乎想说话,可气管里却憋得上不来气,胸口猛烈起伏,好似垂垂老矣之人,呼吸困难,一口气上不来就死。
张上脸色变了变,喊说:“赶紧打急救电话啊!”
蒋福来没回话,只是看着饼子,等他决定。
缓了会儿,似乎回过气来了,饼子气若游丝地摆摆手,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肺癌晚期,没用了。”
宿舍里变得死寂,除了饼子浓重地呼吸,再没有其他声音。
大伙就那么看着他,也不关灯了,看他跪在那里,呼吸一起一伏,痰上来就吐淤血。
直到,这大概是他最后一句话吧。
“福来,把俄这个月的工资,寄家里。”
说完,跪着,闭了眼,呼吸渐渐平稳,眉目散开,再无痛苦之色。
溘然长逝。
第111章 挟太子以令诸侯
张上彻夜未眠,用厚厚的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也还是觉肌体冰冷,好似置身冰窖,令人身心冻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直到窗外微弱地光明亮起,使屋里的灯光显得暗淡了。
心有灵犀似的,宿舍所有人一起醒来,无一人言语。
蒋福来爬到上铺,用被窝将饼子裹在里边。
张上和狗蛋,陈连尉,还有宿舍另一人,在下铺床边站成一排,一齐伸手帮衬,小心翼翼地把饼子接下来。
“我去叫人。”蒋福来大概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丝毫看不出他的悲伤,就像没心的机械人一样,该干嘛就干嘛。
没一会儿,矿上的管事来了,只淡淡看一眼,挥挥手说:“抬走吧。”
蒋福来和宿舍另一人,就抬着饼子走了。
张上感觉心里像堵了块湿泥一般,噎得难受,又咽不下去。
地上有好多团浓痰痕迹,晚上已经蒸发掉,让宿舍有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从墙角里拿起扫帚,打一盆水泼地下,认真地扫,一遍又一遍,那股劲头,像要把水泥地面扫个窟窿一样。
沉默地吃完早饭,狗蛋去人事科找袁艳,去后山只是一句话的事。
接下来几天,张上像疯了一样卖力干活,游走于各个工位,学习各种技能,等待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黎明。
……
矿长办公室。
吕治歌翘着二郎腿,懒散地把身子塞老板椅里边,注视办公桌对面的刘秃子。
“那家伙这几天怎么样?”问着,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一盒没开的精装雪茄烟,随手扔出去。
刘秃子探手接过,急迫地扒开包装,拿一根赶紧点燃,上瘾的深深一口说:“咱矿上人就该抽这烟,怎他娘带劲。”
“这玩意不好买,南边走私回来的,你可着点抽。”吕治歌佯装心疼。
刘秃子夹着比他手指还粗的烟,想了想说:“那孩这两天有点邪性,不爱说话了,就每天吭哧吭哧干活,他宿舍有人尘肺病挂了,大概是被影响的。”
“呵……”
吕治歌失笑,这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吧,死别人,跟你有毛关系。
摇摇头,把玩着拇指上新买的玉扳指说:“这么嫩的小孩也敢来撬我盘子,真不知道朱新宁是怎么想的,我看他是脑子勾芡,不想要这黑金帝国了。”
顿了顿,仰头看天花板,目光虚浮,嘴角挂上邪笑,“既然这样,那就给我吧。”
“就怕他们不上套啊。”刘秃子眯着眼说,若有所指。
“我已经让人传下话去,朱新宁指定的接班人在咱红崖,让他们所有矿长前来觐见。”吕治歌笑眯眯地说。
刘秃子闻言,顿觉惊天为人,刹那想通其中要害,感叹说:“这手贼他娘高明!”
“小把戏罢了,古代有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是什么新鲜手段。”吕治歌耸耸肩,无所谓的样子。
他已经让人把话传下去,说张上在红崖煤矿,令各矿长前来觐见。
你来也中套,不来也中套。
只要你来,就说明你还是听话的。
不管因为畏惧朱新宁的威势也好,还是真忠心耿耿也罢,我手里握着张上,他是朱新宁的接班人,我可以用他拿捏你们。
如果你不来,那就说明你有不臣之心,摆明了不服管教,那更好。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吕治歌这种本事,可以把整个煤矿的人全部收买,连护矿队也沦陷。
其他煤矿的管理层,或多或少有朱新宁的人,尤其护矿队,全是猪哥塞进去的退伍军人,对他感恩着呢。
矿长不听宣,你便没有了“理”,不得大义,最先闹他的就是护矿队,必定内斗不止。
到时候来觐见的只要有三五家,把这几家整合了,其他不听宣的大可以逐个击破。
让这几家的护矿队一起出动,去那些矿上闹,大肆宣扬,说动战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换个矿长和玩一样。
那时,新矿长派谁当,还不是张上说了算?
可他又在吕治歌手里……
论老谋深算,张同学还是嫩一些,他前世活了二十七岁,小屁民一枚,哪经历过这种斗争?
他想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从最底层来,在黑口子里卖苦力,想先收回红崖。
人家吕治歌想得却是占据制高点,携大义而令天下,已下手算计其他三十座矿了。
“格局”这种东西,难言。
“不过……”刘秃子皱眉,想了想说:“这事可不能让那小屁孩察觉,不然他偷偷溜走,可就白费心思了。”
“所以我跟你说,表现得一定要正常些,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故意针对,也不完全不针对,隔三差五害弄他一下,又不下狠手,就那么吊着,最好不过。”
“我懂。”刘秃子狞笑了一声。
其实,吕治歌还是心有顾忌,不敢下狠手,不然直接绑了张上,或者把他下了土,那多省事。
主要是朱新宁那边没消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是救活了,还是挂掉了。
吕治歌就怕今天把张上下土,明天朱新宁突然出现,也把你下了土……
反正这就是一场生死存亡的游戏,火中取栗,千般算计,成不成得看天意。
但至少努力过了。
……
孤身入狼穴,张上也在奋力拼搏。
不过,并不是所有矿工都能接纳陌生人的帮助,有些人对他很排斥,没有缘由的,就是单纯看你不爽,用不着你帮。
再一次被人用麻木地眼神逼退……张同学努了努嘴,好心当成驴肝肺。
中午,休息区,领了盒饭,经过这几天的适应,或者说经过高强度劳动,体能消耗大,张上也没那么讲究了。
人饥饿到一定程度,屎都是香的,打开盒饭,狼吞虎咽,也不管空中的黑颗粒会不会落碗里了。
热心肠的人,总是能得到大家的认可。
经过这些天的努力,他身边也聚集了一拨人。
除去陈连尉和狗蛋,还有巴六林,蒋福来,同宿舍另一位,烟鬼,还有他帮助过的几个人。
大伙吃饭时聚在一起,讲着黄笑话……胡吹瞎侃,俨然一个小团体。
“哎,六林,你师傅呢?”扒拉着饭,张上抬头看了一眼,独独不见烟鬼。
“他啊……”巴六林有点不好意思地凑过来,附耳小声说:“找没人的地方抽烟去了。”
“……”张上瞪眼,深深地感到无助。
在井下抽烟是被严格禁止的,点火可能会害死所有人!
巷道里的瓦斯一旦达到爆炸浓度,只要有任何一点火星,他点火的那一大片范围中,所有人和一切事物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甚至整个黑口子都会被炸塌掉,将所有人埋葬。
虽然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出现,因为每隔一段就安着瓦斯浓度报警器,再加上外边一直往里送风,通风条件还行,瓦斯不会轻易超标。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种侥幸心理,真真令人恨得咬牙。
可你即便知道他去抽烟了,心有万般不满意,也不能多说什么,更不能去打小报告。
其实矿难事故面对科技手段,大部分是可以避免的,真正怕地就是这种人为灾祸。
心里不安,饭也吃不下去了,张上找个借口说:“我去个厕所。”
一溜烟跑了。
陈连尉怔了怔,跟上。
烟鬼干活地时候经常无缘无故消失,他那几个抽烟的点,张上也都注意过。
走了一阵,来到巷道背风处,这里的氧气要足一些,和外边的空气流通好。
不过也有坏处。
那就是只要有人抽烟,或者有什么怪味道,即便相隔百十米,那股淡淡的烟味也会顺着风传过来,很容易闻到。
见远处有脚步声,烟鬼惊慌地赶紧掐灭烟头。
如果在矿下被搜到打火机和烟,大概会被大伙群殴致死……
“烟鬼,你想害死大家是吧?”咬牙切齿,阴暗处的影子渐渐明亮,一条刀疤横贯颈脖。
“刘……刘秃子。”烟鬼吓傻了,腿脚抖得厉害。
“老子他娘的警告过你多少次了?”
狠狠一巴掌扇下去。
“啊……”
巷道里一声惨叫惊起,犹如置身地狱之中,人被恶魔扎在了油锅里。
张上正循着烟味走,听到这叫声,心里惊了一下,赶紧跑两步。
却见烟鬼已经倒地,嘴里含着脱落地牙齿,满口鲜血淋漓,被刘秃子踩在脚下,挣扎不得。
旁边还有抽了半截的烟和打火机。
而刘秃子,只是冷漠无情地注视他。
“你来得正好,当个证人吧。”回头狞笑一声,刘秃子提起烟鬼就往休息区走。
张上木然地跟后边沉默不语,思维快速转动。
这要是当了证人,别人会认为他指证烟鬼抽烟,从此以后,这矿下都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人人喊打。
甚至,连巴六林都会和他闹不愉快。
这事,百口难辨。
第112章 一入江湖兵刃冷
在这幽暗深邃的黑口子里,环境将人压抑到心情沉闷是很正常的事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里充斥着令人昏昏欲睡的腐朽味道,和无法掌控自己生命的死亡气息。
在这种地方呆得久了,人的心智会被压迫,就像服用可以弄倒大象的麻醉剂,令人变得表情麻木,心如死海。
空旷的巷道里,张上和刘秃子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明显。
“嘎吱嘎吱……”
没走几步,这声音突然不再有序,有人来了。
深处,一道影子融入比最黑暗的夜晚更黑的环境里,他像一道黑水波纹,令空气晃动,和周围环境不再显得那样融洽,才能察觉那里有人。
他由远及近,挡在刘秃子面前。
“天助我也……”张上心里大喊。
瞬息之间斗转星移,因为陈连尉神兵天将……人发杀机。
矿下太适合杀人了,或许你会痛苦地呻吟,但和人间隔着万仞山千层岩,谁又会知道呢?
更何况这里灾害不绝,矿难频繁,有人竖着进来,就有人横着出来。
完全可以把夺命之事毫无保留地推给石头、梁柱掉落、冒顶,很容易造就“天杀”,与旁人没什么关系。
前路被堵,后路有人,来者不善,刘秃子眯着眼,大概是在审时度势。
直到他觉得颈脖一凉,似在飙血,又借助安全帽前端的矿灯,看清了陈连尉手里细细的针,才想了想说:“人你们带走吧,当我没来。”
说着,将口齿模糊,无意识哼唧地烟鬼放地下,向旁边退几步,让开道路。
张上也思量了一下,但终究是接受过正规教育的人,法律观念深入人心,刘秃子只是算计他,罪不至死。
而且干掉他,很可能把自己也搭上。
毕竟是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休息区的,然后刘秃子就死了,以吕治歌的能耐,不难猜出是他下的手。
最终,张上嘀咕了一句:“杀人不好。”
然后扛起烟鬼,轻声对刘秃子点头说:“谢谢。”
就和陈连尉并排走了。
刘秃子背靠矿壁怔了很久,直到冷飕飕地阴风灌入后背心,才发觉自己浑身湿透,两腿打摆子。
用手摸了摸颈脖,一股湿润的手感,但并不多,伤口也只是破皮,他才一屁股坐地上,许久都无力行动。
面对死亡,即便看惯了生死,可真轮到自己时才知其间有大恐怖。
烟鬼消失了会儿,再出现却肿起半边脸,嘴里牙齿尽数脱落。
面对众人异样地眼神,张上说:“烟鬼师傅被梁柱上边漏下来的石头砸了,得去医院。”
烟鬼也知道好歹,张上这趟相当于救了他,不然得被刘秃子当众杀鸡儆猴,更可能被大伙一起发泄殴死。
“唔……呀呀……”在副矿长跟前支支吾吾比划半天,意思是得去医院。
矿下的伤亡都算事故,副矿长也知道好歹,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走人,别再出什么毛病。
被石头砸了脸,只能算小擦擦,众人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都该干嘛还干嘛。
“那个……我师傅怎么回事啊?”巴六林一屁股崴张上身边,凑过来小声问。
周围的蒋福来他们也竖起耳朵。
“我去尿的时候闻到了烟味,等找过去,刘秃子已经把他打成那样了。”
“呃……”
大伙集体无语,都清楚矿下抽烟地危险,真真是不做不死,你丫活该。
休息时间很快过去,大伙又开始幸苦卖力气。
但张上和陈连尉去没有再去帮其他人,只是找个比较安全的角落呆着。
“刘秃子必定不甘心,咱俩这些天可得小心点。”张上目光虚浮,嘴里盘算着。
旁边的陈连尉冷峻如冰山,淡淡点头回应,想了想说:“不如,晚上,我出找他一趟。”
张上沉默,刘秃子得罪的人不少,其实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他,并不是难事。
可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宛如打开潘多拉魔盒,释放出人性最凶恶的一面。
以后遇到不顺心的事情,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靠智慧摆平他,而是杀伐……
在这个黄金年代,深受文化知识熏陶的张上,觉得自己不该变成那样的野蛮人,甚至周围也不该有这样的人。
即便有,他觉得,在自己身边潜移默化之下,大概是可以净化人心的,最起码,自己是个挺干净的人。
如果不是来这黑口子里,相信陈连尉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还是不要了,大概我根本就不是这块料,我不能为了自己的脸让兄弟去杀人。”
张上右手伸到安全帽里,顺着发际线烦躁地抠头皮,有些颓废,想了想说。
“这煤老板的瘾,实在不行就不过了,大不了被朱新宁看不起,不跟朱曦来往,也就只是这样而已。我回到人世间,给我十年时间,我也能打造一个商业帝国。”
顿了顿,“比他朱新宁还有钱的帝国。”
“可是,你还是个失败者。”陈连尉面无表情地嘲讽了一句。
“……”你他妈是老子兄弟吗?
张上气馁地问:“那你说怎么办?”
“……”你问我这个,那不是对牛弹琴吗,陈连尉心想。不过,他还是提醒了一句:“玩阴谋诡计。”
一直以来,张上做事都是堂堂正正的那种,从来不算计别人,甚至他思维里根本就没这词儿。
一句话概括张同学,那就是“自诩正义的化身……”
可来到红崖,你那正义屁用不顶,根本没人吃你那套。
想吃得开,想扳倒吕治歌,想把煤矿的主事权夺回来,简直痴心妄想。
“其实你该有点长进,学学刘秃子,勾心斗角他还算不错,最起码你不是对手。”陈连尉罕见的讲这么多话。
“他那人啊……”张上撇嘴,我可不想往阴暗面发展,想到刘秃子从脸上到脖子里那条狰狞疤痕,“他就跟毒蛇似的,我可不学。”
“那咱俩还是撤吧,回太谷。”陈连尉也撇嘴。
“……”
人啊人,到什么环境,你就得被什么环境影响,不然生存不下去啊,想保持自己的个性,难。
“再等等吧,咱来红崖才没几天,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反正那些矿长肯定使劲贪钱,损失又不是我的,就让猪哥去哭吧。我也想看看他有多大耐心,让我这样消耗他的产业。”张上赌气说。
“其实没你想地那么复杂。”
陈连尉用衣袖擦了擦嘴角,大概是嘴里进土了。
“你可以换一种想法,先把朱曦肚子搞大,让朱新宁没办法选,他自然会把产业教你手里,给你打点好一切,直接上位,哪用现在这么幸苦?”
“……”这话,简直不像陈护卫说的,张上朝他瞪眼,警告说:“你以后离我姐远点。”
他可记着呢,陈连尉那保险单上的受益人写得是贾嘟嘟。
“我跟你姐八字没一撇,你怕什么……”
“这个……”张上想了想,总不好讲自己有恋姐情节吧,“我姐喜欢有活力的那种,阳光灿***如像我这样的,你不是她的菜。”
“这个好像有点难。”陈连尉嘟囔说。
“是吧,你这表情经常就跟深海里被剥了皮的鲨鱼一样,我相信你笑不出来。”张上打击说。
“我不笑没关系,能让她笑就行。”
“……”你他妈是不是一直以来都故意装傻啊?
这对女孩们的认识,好像比哥都强那么一点……
张上只好从新打量陈连尉,似要用视线将他透视,从里到外看穿,直到把陈护卫看得发毛才罢休。
……
而缓过劲来的刘秃子,脸色阴沉如墨。
脖子里被针撕裂的伤口,有血液渗出,流到那条毒蛇般的疤痕里,把人显得更加恐怖。
他想了想,扶着墙出了矿井,让人把彪子叫上来。
办公室,点了根雪茄压压惊,他看着坐立不安地彪子说:“你替我办个点子,让你当设备管理员。”
“这……”彪子一脸为难,矿上也用江湖黑话,办点子和下土一个意思。
让他欺负人还行,但真搞人命,就算没人知道怎么回事,自此以后心里也不会安稳。
“怎么地,不敢?”刘秃子轻巧地笑笑,“听说你前几天把武二郎打了,还断人的腿,闹出这样的事故,你说我该怎么收拾你?”
这话,让彪子打了个冷颤,瞬间额头见汗,两腿打摆子,刘秃子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不然怎么能镇住黑口子。
“我……给我几天时间找机会。”咬牙说。
“好,你小子识相。”刘秃子笑着,拿钢笔在纸上写了歪歪扭扭地字“程车走。”
彪子看了一眼,表示懂,就走了。
第113章 心盲
接下来的两天,张上和陈连尉什么事都不做,只管在矿下浪荡,提心吊胆防偷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井下除了煤,真没什么可消遣的,黑洞洞地令人沉闷到发疯。
你要不做点什么,能活活把人憋出抑郁症来。
第三天,张上闲不住了。
掘进队,他只看了一会儿就学会怎么样采煤,光靠蛮力是不成的,得有技巧。
要找准煤壁上边的纹路,用矿镐尖顺着纹路使力,先砍出个小凹槽,再把镐头翻过来,用背后的铁锤砸,这样煤壁松动了,再轻轻一凿,就能脱落下来一大块。
按照课本里的知识,据说煤炭都是树木埋地下,经过几千万年演变过来的,这些纹路其实是树上的年轮。
他吭哧吭哧干活,陈连尉却在一边老神在在地站着……
在矿工们眼里,这是一个奇葩组合。
彪子在综放队,是打眼工,得操着凿岩机,用锋利地钻头在煤壁上打洞。
钻头有通水孔,打眼时会往洞眼里喷水,再加上防尘雨幕,但还是掩不住煤灰,还有机器运行的巨大噪音,工作环境是所有矿工中最恶劣的。
只干了一会儿,他整个人被煤灰给洗了。
雨幕淋到身上,湿了外衣,还有里边的汗水浸出来,会把那些煤粉粘在身上,如果不细看,这就是一人形煤炭……天然雕刻的绝美艺术品。
所以,他对玩着拿钱的工作无比渴望。
再一次偷懒,跟队长比划手势,尿急,就走了。
而综放队的队长似乎也变了性子,不爱管他。
彪子一直在偷偷寻找机会下黑手,但这位程车走同志似乎没那么好对付。
他已经试过偷袭,等煤雾滚滚,两米外不见人影的时候,装普通矿工,悄悄从背后接近,一矿镐下去开了他的顶,保证没活。
但人家好像后边长眼似的,你每次接近,都会回头看你,邪门得很。
彪子有错觉,这程车走对井下的熟悉程度好像比他还厉害。
要知道人家才来没几天,却能像那些常年下矿的老人。
普通人第一次下矿,巷道四通八达,肯定会迷路,甚至走着走着就死了,却不知原因。
但老矿工不一样,就算没灯,四周漆黑如墨,他们也能在这地下城市如鱼得水,规避各种危险。
这种如鱼得水,就表现在预知危险地能力上。
煤矿井下的自然灾害,除去人为,死得最多的要属冒顶和石流。
就是顶板塌了将人砸死,矿壁松垮,像泥石流一样滑下来将人埋掉砸伤。
但老人会“问顶。”
挖煤的时候先轻轻敲一敲顶板和煤壁,如果是“当当当”地响,说明实在着呢,没什么问题。
如果发出空空的声音,还有点闷声闷气,就说明里边有裂缝,或者松了,你可就得小心了。
还有更牛的人,不用敲,不用看,他硬能知道顶板和煤壁是不是松垮。
这样的人,这座黑口子里不出三个。
其中有蒋福来,挖了半辈子煤才练出这手绝技,再加上他为人小心谨慎,不轻易得罪人,才能那么大年龄还安然无恙。
彪子思索好久,觉得一般手段办不了“点子”,人家很可能到了“不敲即问顶”的程度。
但当面冲突又不太好,程车走看上去不好惹,不然刘秃子自己动手就成,干嘛还要自己帮他踩点子。
想了想,明的不行,那就来不知不觉的。
悄悄退去,循着每天出矿的路径向外走,边走边打量。
这黑口子的墙壁和吊顶都是用木墩子撑的,矿洞空间很窄,上下两米,宽四米,个子高的人得弯腰走,十足憋屈。
木头的间隔距离很大,壁顶经常往下漏煤疙瘩,所以找个“假顶”并不难。
彪子仰着头,用矿镐一路走一路敲,最终露出笑容,这里是出井的中间段。
“空空空……”壁顶闷声空旷。
他轻轻把四周敲个遍,确认如果没有木墩子撑顶,这里绝对会塌下来。
又在不远处找到撬动全局的木墩子,它一倒,会带得旁边三根也摔倒,没有支持,顶板塌陷,足以将人砸死。
再用矿镐小心翼翼地敲这根柱子,一下一下地试探,令它歪斜,却不至于立即倒下。
最后达到一个极限,只要轻轻一碰……轰墙埋人。
天衣无缝的“冒顶”成了,彪子嘿嘿笑两声,成就感十足。
就算你能不敲问顶,但这里有木墩子撑着,最多心里警觉,快速通过。
以有心算无心,难不成你还把木墩子全拆掉,让壁顶塌完,再支撑起来?
……
转眼晚上下班时间。
大概是良心发现,掘进队长竟然破天荒地过来感谢张上,尽管只是拍拍肩膀,表示认可你的劳动,但张同学还是满足了……
狗蛋和巴六林准时找过来,大伙习惯一起走。
出洞的时候,掘进队和其他工种不一样,后边就是传送皮带。
工作量大,人累得跟狗一样,有借力使巧不走路的方法,大家怎么能错过。
看着矿工们坐上皮带,一溜烟传送走了,张上和狗蛋都跃跃欲试。
“不要。”陈连尉一把拦住说:“会死人的。”
“……”坐传送带还死人?
这好像比走路还安全吧?
陈护卫不解释。
张上也就没说什么,累就累吧,还不至于走不动路。
黑口子里今天又来了新人,见老矿工们坐皮带,他也在最后边学着坐。
张同学看得龇牙,别人坐车你步行,心里的滋味不好受……
只是,巷道四通八达,当来到第一个转弯处时,这新人大概是经验不足,由于离心力的惯性,他猛地身子后仰,整个人睡在了皮带上。
本来这没什么,可安全帽掉了。
安全帽前端的矿灯,和身上背着的蓄电池相连,又是转弯处,那帽子一下卡在皮带两边的柱子上。
“嘣”一下,线断了。
接着就是一片漆黑,尽管有后边照过来的微光,但那新人瞬间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身体不受控制地在皮带上滚。
刹那间地惊变,令张上和狗蛋尾巴骨发凉,一股冷意窜上脑门,心头寒颤……
“马上又一个转弯。”
这时,陈连尉讲了句不合时宜地话。
“草!救人啊!”说着,哥四个赶紧飞扑过去。
但那新人却头脑发昏,觉得有人拽自己,竟然剧烈挣扎起来,仿佛是黑暗中降临的恶魔要将他拉入地狱。
还是陈连尉快,上来就是一巴掌,把新人干懵了。
当把他从皮带上拽下来时,人已经软做一团,跟面条似的和了稀泥,脸上的惊恐和满头大汗,诉说他经历过死亡惊魂。
如果没人救他,下一个转弯处,离心力会把他甩出去,没有安全帽,四周的矿壁又凹凸不平,磕得头破血流算轻的。
最怕地是手脚卡传送带里……
叹了一声,张同学后怕地要死,还好,还好。
既然救了人,那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哥几个把他架起来,先将人弄出矿井再说。
如果孤零零留他在这里,今儿晚上必定横尸井下。
过了皮带传送区,还有一段矿车轨道,胆大的矿工也会坐这个,蹲翻斗矿车里边,“哧溜”一下就刮到轨道尽头了。
但这玩意随时可能翻车,轨道旁边经常看见隐隐地黑血。
其实矿上都有规定,不允许乘坐传送带,更不准坐矿车。
但人要是筋疲力尽了,让你跑个两万米,跑完以后哪还有心思再走半小时的路,恨不得被塞到大炮管子里,一炮轰回家拉倒。
……
彪子有点急,他在“假顶”不远处靠墙站着,佯装等人。
可矿工几乎都走完了,也不见程车走出来,直到巷道里亮起灯光,令他精神一震。
赶紧背靠木墩子,两手交叉,背在腰后,仰头四十五度角看天,装作吊儿郎当,百无聊赖地样子。
只要往身后歪斜地木墩上一使力……
哥几个正架着新人走,都跟彪子都不熟,甚至可以说有过节。
因为武二郎好歹当过张上和陈连尉的师傅,却被他打断了腿。
此刻见他一个人站那,张同学摸了摸鼻子,心里寻思,“要不……干他娘的?”
陈连尉却没反应,因为他察觉出不对劲,耳朵耸动,仔细i侦查风声刮过煤壁和吊顶的异样声响。
最后,他怔了一下,抬头瞅瞅“假顶”,又面无表情看了看彪子,没说什么。
做贼心虚这话不错,彪子被看得心里发毛,却不甘心退走,心里疯狂呐喊:“再走几步……再走几步啊!”
可是,当哥四个,再加那新人,一共五人真路过假顶下边时,彪子却呆住了。
直到人家走远,他还愣在那里,久久出神。
这一手下去,五条人命……
他觉得,自己大概没穷凶恶极到那种地步吧?
第113章 如临万壑松
横店镇派出所,今晚的恶劣伤人事件影响巨大,轰动横店,派出所几乎全员出动,去横店城里搜人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直到,居然有人来投案自首?
民警看着眼前畏畏缩缩地贾嘟嘟,有点牙疼……您挺彪啊,这么一小巧玲珑的姑娘,下手贼狠。
再瞅瞅后边那精灵似的姑娘,觉得今儿挺幸运的,真养眼啊。
可是,又瞧瞧姑娘身后的保镖,民警同志觉得,我他妈还是找所长做主吧,别一不小心丢了饭碗。
给所长去个电话。
给贾嘟嘟简单做一番笔录。
再通知报案人到场。
报案方来得人挺多,导演,制片人,受害者唐剧务,大概是缓过劲儿来了,反正没住院。
还有一堆闲杂人等,可能是投资方的人。
剧务被人踢爆了蛋,本来不算大事,因为他没一会儿就缓过来了。
但丽人酒店人多嘴杂,不出一时三刻,把这事传遍了横店,也坏了他们剧组的名声。
这可是要命的,万一有娱记曝出丑闻,他们这片子可就打水漂了,相当于投资的钱扔了,非报警不可,必须把名声找回来。
办公室里的气氛比较沉闷……
所长很快就到,坐主位上瞅了瞅双方的架势,大概在衡量彼此的实力,最后开口说:“你们是公了还是私了?”
唐剧务没住院,还能来派出所,说明没受大伤,这可跟他报警时讲的不一样。
这些戏子尽他妈耍心眼,不就踢了你一下吗,报警时竟然说把蛋踢爆了,还被一巴掌打得耳膜破裂,好像不说得天崩地裂,不足以表达你的愤怒?
你当我们这些民警欠你的,大晚上不回家抱媳妇,跟你在这瞎耗着?
“我们坚持要求公了,她行凶伤人,坏我们剧组的名声,必须受到法律制裁。”制片人本着脸,口气硬硬地说。
“我不是故意的……”
被人一吓唬,贾嘟嘟终究见世面少,当下就慌了神,下意识为自己开脱。
可这话,让剧组所有人都笑了,你承认行凶伤人就好。
下一秒反应过来自己失言,贾嘟嘟也脸色苍白了,表情呆滞。
“姐,别怕,让我说两句。”
朱曦拍拍她的肩膀安慰,然后冷哼了一声,对佯装瘫痪地唐剧务说:“既然公了,那咱们就讲事实,我姐为什么踢你,你敢说嘛?”
“她发神经!”咬牙切齿,恨得要死。
“笑话,如果不逼急了,一个小姑娘,而且还是有求于你的小姑娘会打人,你在逗我?”朱曦笑了笑,“你以骗我姐当签约演员的名义,将她骗到房间,还要演示怎么偷情,手脚不规矩,猥亵少女,更试图强行按倒她。”
说着,朝身后的保镖示意,“帮我找律师起诉他强尖,顺便联系二十家媒体曝光他们剧组的破事。”
“是!”这保镖当场拿出手机翻电话簿。
吩咐完,朱曦笑眯眯地对唐剧务说:“欺负我姐,让你牢底坐穿。”
“这……”甭说唐剧务傻了,连他剧组的导演,制片,一票人都懵逼了。
派出所长也是目瞪口呆。
这姑娘也太凶悍了点吧,三言两语搬回话头,不但把贾嘟嘟撇个干净,还把唐剧务搞得犯了强尖罪……
这回,轮到唐剧务浑身发抖了,嘴皮子上下开合,有点口不择言,想解释什么,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如果按朱曦这么说,他就算不是强尖罪,那也是强尖未遂,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这他妈的!
如果一般人讲这种话,大伙未必相信她有这能量。
但只看朱曦这派头,他奶奶的十个保镖,朱新宁走后,给女儿加派了人手,而且看样子全是军人。
还有门口跟卡车一样的房车,有点眼识的人都知道这车,新闻报道过,全国只有四辆,之所以报道,是因为有一辆属于城龙大哥。
还有后边跟着的那辆东风猛士,一眼都能认出是部队的军用战车,你他娘的还敢再嚣张点不?
派头不是万能的,却能代表地位和可望不可的东西。
“我……我们选择私了!”唐剧务似乎想到了救命之法,疯癫似地大喊。
剧组的人脸色一变,这相当于承认了丑闻。
可是,相比剧务犯强尖罪,还是私了比较好一些。
朱曦笑了,“既然是私了,那就不关公家的事了,咱们出去解决。”
“这……”唐剧务看了看朱曦身后的保镖,有点怕,但还是咬牙说:“可以。”
见调解成功,所长也高兴,辖区出大事是要问责的,把笔录本子递过来说:“你们两方签个字就可以和解了。”
这事平安解决,终于让贾嘟嘟松口气。
出来派出所,她觉得今天的空气格外新鲜。
可是,有人还是不甘心。
“你得赔我医药费。”唐剧务急走两步,冲上来喊。
贾嘟嘟跟朱曦并排走,保镖不管那么多,一见他接近朱曦,有三个大汉直接拦路,封死路径。
一人把右手揣左胸怀里,那样子,明显要掏枪。
一人更快,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小型手弩,用衣袖遮着,瞄准。
中间那人什么都不掏,只是往朱曦背后一挡,一米九的壮汉,直接把朱姑娘堵得不见人影,人肉挡箭牌……
这反应,唬得所有人一愣一愣。
不过,圈子里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那些大牌明星们哪个不是七八位助理,十来位保镖,排场大着呢。
“你要算医药费啊?”朱曦回头,模仿张上的样子说:“那咱们就算一算。”
“我姐跟我一样都是小姑娘,不比大伙多什么,更谈不上高贵这样的字眼,只是门风比较严,你勾我姐的肩,碰她的腿,要不这样吧,你哪只手摸的,我给你钱,买了它,也好回去和家里有个交代,正好算赔给你的医药费。”
“你说怎么样啊?”朱姑娘说完,纯真地问了一句。
“……”你他妈别吓唬我!“我……我不要医药费了。”
“那可不行,我姐回去怎么跟家里交代啊?”顿了顿,嘟着嘴,似乎气不过,“你是不是男人啊,有胆偷吃,没胆承担责任,真没种。”
“我确实没种……”唐剧务赶紧表态,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明知道人家不好惹,还鬼迷心窍要钱,“我不要医药费了,咱们在里面签了字,已经两清了。”
“那是同意私下解决,不是两清。”
朱姑娘解释完,抚了抚被风吹得有点散乱地流海。
“既然你的事解决完了,那就谈谈我姐的事,你今天晚上发动这么大阵仗,弄得横店风声鹤唳,坏了她的名声,以后还怎么找对象,还怎么在这圈子里混,你要赔名誉费,唔……就一百亿好啦。”
“……!!!”
你不如去抢银行!
大概是被那三个保镖的派场吓怕了,唐剧务结结巴巴说:“我……我没有钱。”
他恨不得撞墙弄死自己,说完,竟然痛哭淋涕起来,往地下一跪。
“我家里是农村出来的,老妈七十岁了,孤苦无依,我至今还没娶上媳妇,最近才当上剧务,银行里就五千块钱,还是准备给老妈邮回去的钱,我……”
叽里呱啦一通惨绝人寰的诉苦,整个人都被吓得有点不正常了,疯言疯语。
外边的天气有点冷,朱姑娘没心思听他讲这些废话,“那还不赶紧过来道歉,你脑门被门夹啦?”
嗝……
诉苦戛然而止。
“贾小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贾嘟嘟哪受过这阵仗,很不习惯,赶紧往后退了几步,拘谨地说:“没事了,你去忙吧。”
“谢谢!谢谢!”
天下几乎没有比这还真诚地谢意。
……
其实,初次见面,贾嘟嘟对朱姑娘是有敌意的,出于女人的天性,她不太想和朱曦一块走,觉得很压抑。
本来自己是个挺可爱的小姐姐,但和朱曦站一块,各方面被碾压,黯然失色。
人家比你高一头还多,你跟她讲话得仰头看天地那种。
如果是男人也就罢了,偏偏同性相斥,真真地心里难过啊。
大概是看出贾嘟嘟的膈应,朱曦本来想拉她去逛街,好不容易有个陪自己解闷的姑娘,还是张上的表姐,当然得好好相处。
“姐,要不你来我们剧组吧,正好缺个女四号,和你形象气质挺符合的。”
“唔……”贾嘟嘟无言。
在今天以前她会很动心,但经过这档子事,她懂了很多,外边远不如想像中那样美好,尤其演员这行。
要么你就像朱曦这样硬到没人敢动,要么你就委曲求全,有牺牲才有收获。
可是,这两样都做不到,“还是不要了,挤掉人家的角色不好,我想回太谷,明天就回。”
“这……”朱曦沉吟了一下,觉得应该征求张上的意见。
两人已经有好久没通电话,主要是她心虚。
拿出手机,按拨通键的时候,指尖抖了抖,犹豫了。
挨一顿劈头盖脸地臭骂到还好,就怕气氛尴尬,无所适从,不知该说什么。
男女间一旦处成那个样子,大概离“可有可无”不会太远。
“姐,还,还是你帮我打吧,跟张上说一声。”朱曦有点可怜兮兮地说。
“好。”贾嘟嘟笑了笑,瞅你那怂样,我家上子还能吃了你?
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上子,姐没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张上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骨懒散倒在床上,“谁救的你啊?”
“一个叫朱曦的姑娘,你给姐老实交代,你俩什么关系?”
“……”张上一下呆住,心里恨得咬牙,好你个朱曦,把老子坑过来,在矿下说死就死天天挖煤,你他娘到爽,躲横店逍遥去了,咬牙切齿说:“让她接电话。”
“呐,上子让你接电话。”贾嘟嘟把电话递给朱曦说。
“啊?”朱姑娘心里一慌,手足无措,怔过两秒才下定决心,死就死吧。
“你好啊,上哥哥……”
其实她比张上大三岁呢。
“你也好啊曦妹妹。”张上笑面虎似的问:“每天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爽不爽啊?”
“……”这话没法接,爽,还是爽呢?
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说:“那个……咱姐挺好的,不过她明天要回太谷,你看这事?”
张上想了想,其实遇上这种事也好,生活不易,总要经历一些磨难,人才能看清自己。“让她回吧。”
“唔……好,那……我挂电话啦?”想蒙混过关。
“挂吧,你最好一辈子别让我逮到,不然非把你屁股打开花不可。”没好气地说。
“那我赶紧把屁屁养白白,到时候开花给你看。”朱曦笑嘻嘻地说。
挂掉电话,贾嘟嘟眼神诡异,右眼闭着,左眼微眯,偏头打量朱姑娘的身姿,好一对恬不知耻的狗男女……
其实心里酸酸地,哪能听不出来,小时候光屁股跟她身后玩地张上,如今也知道找对象了。
第114章 月白冰江暖 花红烧身寒
不做无聊之事,难度有生之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明明不缺钱,也不用受苦,却在暗无天日的黑口子里挖煤。
成天与死神共舞,把自己弄成人形黑雕艺术品,这应该是世上最无聊的事情了。
可正是无聊的事情,才能成就不平凡。
现世人心浮躁,急功近利,少有人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因为大环境如此,竞争激烈,步子慢了大概是跟不上社会发展的。
每隔一段时间,矿上会组织矿工们体检,主要是给肺部拍片子。
但是拍出来的片子医院不让带走,这大概算不上体检吧……
工人们也不强求,都明白自己肺里装得是什么,只不过没有明显病发症之前,在没有危及到生命的时候,不会轻易去重视。
选择当矿工前,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做好了准备,钱难挣,屎难吃,拿命换钱,怨不得谁。
来矿上有半个月了,张上早已察觉出不对劲,一切都太平静。
明明知道朱新宁的接班人潜伏在你矿上,却能如此云淡风轻,难道吕治歌的心态真好到这种地步?
除非你有阴谋诡计,得控制住张上,让他不离开你的视线范围内。
但具体是什么,张同学想不到,他不是神仙。
“呜呜呜……”
阴风永远是巷道里的主要格调,没有这些风,矿下会瓦斯突出,会氧气不足,令人窒息而死。
烟鬼被刘秃子打成重伤,至今还在修养,大概以后都不会再下黑口子,反正钱挣够了。
铺设轨道的工作落在巴六林身上,张上当然得帮忙。
可他俩都是新手,那轨道铺得简直不堪入目,高低不平,地基不稳,上面别说跑矿车了,连传送带都铺不开。
拖累了生产,这可是大事,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技术这东西,他不行就是不行,拿鞭子抽死也白搭。
狗蛋经常借着上厕所的名义偷懒,过来和张上闲聊。
“刘秃子和矿上的管事都下来了。”
“他们来干嘛?”
一般情况刘秃子是不会下矿的,谁愿意成天置身恶劣环境?
“耽误了生产,应该是在开会,找应对策略。”狗蛋附耳吼,这样才能听得清。
“那就让他们找去呗。”张上无所谓地说。
狗蛋没再接茬,而是提了提被水浸湿,黏在身上的矿工服,不透气,把人憋得难受,好像背了装甲似的沉甸甸。
又看看巷道顶和煤壁上边的矿汗,抱怨说:“这两天矿下贼他妈阴凉,还来有一股发霉和臭鸡蛋味,环境是越来越烂了。”
“好像是有?”张上耸了耸鼻子,确实有一股臭水味,就像池塘水面上飘地那层绿油油的东西。
“不对!”
这时,陈连尉眉心拧成一疙瘩,伸手在煤壁上摸了一把,透心凉,潮似发霉,接着不由分说拽住张上死命飞奔。
“嘶嘶嘶……”
突兀地嘶叫响彻地下,掩盖住机器运转的声音,仿佛远古巨蛇张开大口,蛇信子快速吞吐,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井下的高压积水,向煤壁裂缝强烈挤压摩擦出来的声音。
霎时间空气凝固,除去机器的声音,整个井下死一般寂静。
不知谁大吼一声:“快跑,突水了!”
轰……
所有人丢下工具,不要命地向井外逃窜。
整个矿下犹如末世,仓惶地矿工们挤在巷道里,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着疯狂意味,那是求生**,顾不得看,也不敢回头,怕被无尽黑夜笼罩眼帘。
才跑没多远,只见煤壁、地面、吊顶,突然向外喷射水线,宛如地球在排挤汗液,景象十分可怖。
屋漏偏逢雨,这些喷出来的水流浑浊如污,臭不可闻,都是有毒气体。
张上也疯了,面对死亡威胁,使出吃奶的劲头狂蹦。
直到出了井口,才惊魂未定地喘粗气。
渐渐地,跑出来的矿工们越来越多,各个狼狈到极致,有人爆发过度,直接晕倒在地。
两分钟后,张上缓过劲来,左右看了看,心里一惊,“狗蛋呢?”
陈连尉没回话,只是扫视人群,寻找熟悉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他……他在我后边。”
巴六林半蹲着,两手撑住膝盖,哼哧哼哧喘粗气,大概是嫌戴口罩不好呼吸,左边摘下来,右边挂耳朵上。
“草!”张上嘴皮子紧绷,狠狠骂了一声,两眼死死盯住洞口。
是他把狗蛋塞矿上来的,又把人家弄后山黑口子,如果让狗蛋死这里,这辈子良心都不会安稳。
时间慢慢过去,所有人都注视那吞噬生命的黑洞,当那些垂死挣扎的身影爬出来时,即便再麻木的人,脸上也会有一丝对生命的喜悦。
但这些人中并没有狗蛋。
出了这么大事故,早已通知矿上的管理层。
护矿队第一时间出现,各个警棍防爆盾,还有防毒面罩,跟打仗似的,直接把洞口围起来。
接着有人弄来抽水泵,再用风机往巷道里送风。
可是,愣没有一个人下去救援的,更没人提这茬,只是心有余悸地杵那里,庆幸玉皇大帝如来佛祖保佑。
“所有班组长,清点各队人数。”副矿长满身狼狈,浑身污泥,硬提一口气,用大喇叭喊。
点了一阵。
“防冲队满员。”队长很高兴地喊。
“综放队缺一。”
“综掘队缺二。”
“管理层缺一,刘秃子在下面没上来。”
“……”
一番整点,总共缺八人。
一下子八条人命,足够吕治歌喝一壶了。
即便有朱新宁的关系罩着,光是赔偿,煤矿界有不成文规定,一条命一百万。
赔钱是小事,发生透水事故影响力巨大,各方面打点少不了,这才是巨额输出。
不然各方面的人得轮番轰炸,调查,开会,罚款,整顿,发通报……
如果再上了新闻,电视台的人也会来,先扛着大口径火炮乱扫一通,再把手榴弹杵你嘴前,非要你开口不可,不然就是默认一切。
一下子死八人绝对是轰动大事件,这黑口子“五毒俱全”,足够判吕治歌无期徒刑的。
本来这下子,都不用扳倒吕治歌,他自己把自己玩死了,可张上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狗蛋在综放队,少地那个人就是他。
“如果现在下井,有没有机会再上来?”张上眼眶突出,心里拧巴得要死,暴躁地抓了抓头皮问。
陈连尉想了想,说:“突水不算太厉害,没有形成洪流,井下有排水口,只要不是在低地,应该淹不死,主要怕毒气和缺氧。
闻言,张上二话不说,冲到一位护矿队员跟前,“兄弟,借个面具。”
不由分说,伸手去摘人家的防毒面罩。
突然的袭击,让那护矿队员愣了一下,本能一棍子挥出去。
“当。”
后边的陈连尉一脚崩起,劳保鞋底和鞋头都是钢板的,直接把警棍踢飞。
突然的变故,令场面霎时间混乱起来。
“趴下!趴下!”护矿队的人一窝蜂围过来,挥舞着警棍威胁。
张上戴上面具。
“你们不去救人!”目眦欲裂,怒吼咆哮,“老子去!”
他这反应,让大伙怔住。
能活着从井下出来已经不容易,再下去找死,不可思议。
在这人情冷漠的煤矿上,除了黑金和利益,道德沦丧,张上这种人,大概是世人无法想像的异类。
一把推开包围圈,张上孤身进入死神眷顾的幽黑洞穴,那视死如归的气概,应该形容为“慷慨赴死”。
他走,陈连尉毫不犹豫,抢下一个防毒面罩,飞身跃入洞口。
巴六林是呆的,可看着两人消失的身影,他突然觉得,自己和身边这些没人性的矿工们格格不入。
“大不了磕碗大个疤,我老巴他妈不活了!”狠狠地骂完,瞳孔发热,憨厚人发飙起来可比张上猛多了,不要命似的抢下五个防毒面罩,冲入井口喊:“等等我老巴……”
先后三人又入矿井,令大伙脑子转不过弯来。
很多人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只是惊觉,难道真有“英雄”这样的人物?
也有人看张上和陈连尉不爽,幸灾乐祸,你们最好死里边别出来。
彪子调侃说:“蒋福来,这三人跟你一个宿舍的,你看人家多够义气,你怎么不下去帮忙?”
“我得在这盯住狗,让他别乱咬人。”蒋福来看着洞口,头也不歪地说。
“你他妈……”彪子来气,摘了头上的安全帽就要砸人。
“蹲下!”
这时,护矿队员见他闹事,大概是刚才被抢了防毒面具,心里憋着火,一棍子敲彪子肩膀上,直接把人打得扑倒惨叫。
第115章 世无成局人成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吕治歌姗姗来迟,脸色惨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今天简直是他妈九星连珠,衰神附身了。
也不知道哪个狠人在他办公室门口埋了雷管,要不是他遛狗,狗在前边寻食,不死也残的就是他。
才在办公室坐下,就听人汇报说,又有穿迷彩装的来红崖骂街了。
你当为什么?
朱新宁在红崖遇刺,消息都传出去了,包括红崖护矿队员背叛猪哥的消息,不知怎么地,被有心人放出风去。
这可翻了天了。
你们这些人可都是朱新宁一个一个亲自塞到红崖来的,领着工资,好吃好喝,到头来背信弃义,枉为人。
曾经的战友,熟识的朋友,这哪能看得惯?
好多其他矿上的护矿队员找过来指着鼻子的骂。
红崖的人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那种压力可想而知,曾经的荣誉,战友,生死相依,你对得起他们吗?
光开骂这三天时间,红崖护矿队直接少了三分之一的人口,辞职的辞职,更多人不告而别,无颜面对自己所做的事情。
这还不算最坏的情况。
他打着张上的旗号,挟太子以令诸侯,玩得很成功,目前已经有八位矿长来觐见。
他们或多或少顾念朱新宁的好,或者惧怕他的威势,反正身体很诚实,人来了。
可不巧的是,这关键时刻,后山发生透水事故。
一旦让他们知道自己开黑口子,掏朱新宁的家底,所有算计都将功亏一篑,甚至清君侧,把自己栽进去。
事情简直乱成一团麻,令他头晕目眩,脸上没有半丝血色。
“情况怎么样?”吕治歌咆哮,内心升起一股焦躁气,两眼红肿。
“大部分人都出来了,失踪八人,包括刘秃子。”副矿长周秋实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汇报,顿了顿说:“刚才又有三个人冲进去了,说要救人。”
“那就救人啊!”吕治歌大吼,狠狠拽住周秋实的衣领,“你们他妈在这站毛?”
“那个……矿下是老空水,有毒气,而且不知道形成洪流没有,最起码得排水到一定程度才敢下去。”苦笑说。
“尼玛的!”吕治歌气急败坏,两手叉腰,再不见往日的平和。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沉下心来,想了想,他突然问:“下面上来的人,除去那三个,都在这吧?”
“都在。”
“那就好。”眯眼打量这开膛破肚的大山,吕治歌知道,只要堵住消息,自己不栽,钱完全不是问题,“组织人手,把入口出口,通风口,安全通道,所有口子用水泥全封了。”
“什……什么?”周秋实浑身颤抖着发问。
“用我再说一遍?”吕治歌眼里露了狠,犹如压抑的狮子,随时可能暴起伤人。
“这……”周秋实紧紧咬着牙,指甲抠在手心里,内心无比挣扎,十一条人命啊。
可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个月一万块的工资,去哪找?
颓废地,全身骨头仿佛被抽去,整个人萎靡不振,耷拉着肩膀,招呼矿工们去搬水泥,封山吧。
这样的举动惊了所有人,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
护矿队仅余的六十多人面面相觑,封山,里面的人必死无疑。
蒋福来也有点急了,他在矿上摸爬滚打一辈子,生死由天、残疾伤亡的事情见多了,早已没有青春年少的热血和正义。
可是,即便再麻木的人,难道内心没有一点善良吗?
即便知道,如果自己强出头会得罪吕治歌,也可能会被当场打死。
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反正钱挣够了,儿子女儿都结婚成家了,孤寡一人,最近又咳嗽得厉害,没什么可怕的了。
于是,高声大吼:“不能封山,刚才第一个下去救人的是张上,大老板指定的接班人,如果他死了,万一大老板回来,我们所有人都得受牵连!”
“嗯?”
刹那间,空气凝固,死一般寂静。
吕治歌也怔了怔,没想到张上竟然在井下,而且,是上来以后,又下去的。
这时,躺地下痛苦呻吟地彪子,含含糊糊问一句:“你怎么知道他叫张上?”
蒋福来蔑视地扫他一眼,解释说:“我和他是一个宿舍的,他经常打电话,那些人都叫他张上,而不是章弓长。和他一起的那个冷面男,叫陈连尉,而不是程车走。只有化名才起这么邪门吧?”
“那又怎么样?”吕治歌突然笑了笑说:“他自己想充英雄,上来又下去,那就得知道后果,说不准现在已经被毒气弄死了。”
顿了顿,疯子似的喜怒无常,对搬水泥的矿工们狂暴怒吼:“你们愣个毛线,给老子封山,谁不动,我弄死他!”
说着,冲到开来的路虎车旁边,打开后车厢,除了几个装钱满兜兜的纸箱子,还有青h化隆造的火枪。
操枪,咔嗒上膛。
这一刻,什么犹豫都烟消云散了……
可是,有时候武器并不能征服人,也吓不住人。
真正能统治天下的,是人心。
护矿队员们互相瞅了瞅,又一起看向最前方的队长吴安毅。
大伙都知道,能不能洗刷耻辱,挺直腰杆面对以前的战友和荣誉,就在今天了。
“队长。”
“队长!”
“队长……!”
一声声焦急地呼唤,像是要把堕落的人性找回来。
吴安毅两难,心里翻江倒海。
护矿队背叛朱新宁,都是他带的头,年薪百万,醉生梦死,左拥右抱,孩子上贵族学校,所有亲戚朋友都跟着沾光,那是他从没想过的生活。
吕治歌让他体验到了。
但这钱花得不安心,每多花一分,每多拿一分好处,他都觉得自己身上的罪恶在增加,人心撕裂变形,恐惧时刻缠绕。
可是,想回到那个纯真的人生,根本不可能了。
三天时间,他饱受折磨,曾经班长,兄弟,领导,教导员,并肩作战的战友,挨个来红崖骂他,狗血喷头。
他只敢躲在宿舍卫生间的角落里,抱着膝盖,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
这还是曾经那个问心无愧,意气风发,敢理直气壮找领导讲理的吴安毅吗?
可是,他已经背叛了朱新宁,此刻再背叛吕治歌,三姓家奴啊。
罢了,罢了,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我自己堕落没关系,但兄弟们,不能跟我受苦。
“都停手,不准封山。”吴安毅一声大喝震四野。
直接越过吕治歌,接手指挥权,“技术部去找抽水泵抽水,防冲队多找几个风机送空气,机电部切断矿下一切电源,掘进队去山那边的地低,掘通巷道,放水,运输科去找氧气瓶,护矿一队准备下井救人!”
呼啦一下,仿佛是心有灵犀般,搬水泥的矿工们几乎就是吴安毅喊出来的下一秒,集体扔下水泥袋,撒腿散开,各自去找抽水泵,风机,铁锹,矿镐,开山放水。
这一刻,所有人激动无比,体会到拯救生命的美妙。
吕治歌看得目眦欲裂,枪口对准吴安毅怒吼:“你他妈找死是吧?”
“忘了谁养你的是吧?”
“你儿子能上贵族学校,谁安排的?”
“你二奶三奶,谁给你介绍的?”
“你一家山里人,老子都给他们在城里找了工作,安顿得比我家都好,你都忘了?”
吴安毅怔了怔,似乎在回想美好时光,平静地说:“你给地好处,对我家人的好,我一辈子刻骨铭心,在这儿,给你磕头了。”
说着,吴安毅四肢着地,脑门磕了一声响。
吕治歌一脸狰狞,如妖似魔般疯狂,“你以为磕个头就还完恩了?如果这样,全天下都是百万富翁。”
“这样还不够,你要怎么样?”吴安毅站起来,突然变得翻脸不认人。
“你他妈……”吕治歌急火攻心,你他妈还能要脸不,拿枪的手颤抖,理智正在消失。
“嘣!”
一声枪响,惊了天地。
吴安毅闻声而倒,却笑着,满是解脱地注视吕治歌,“这样,应该够了吧……”
我以命还抵恩,死在你手里,这样够了吧?
“队长!”
护矿队员们疯了,赶紧扶起吴安毅,但火枪的伤口是散开的,直接把人打成了筛子。
吴安毅渐渐闭眼,昏暗地目光扫视队员们,最后遗言:“大家千万别学我……”
闭目长逝。
第116章 头颅尚在好还家
对于矿外的纷争,张上一无所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凭借一腔热血重回矿井,惊觉空气变得腐朽死滞,成了一潭死水。
他的到来把这死水搅和得流动一下,让空气变得更加混浊黏稠,难以呼吸,这大概就是毒气吧。
陈连尉来了,巴六林也来了,手里拿着五六个防毒面具。
哥仨对视一眼,清楚这次下去大概是有去无回的。
巷道里没有任何照明设备,安全帽上的矿灯所照之处,煤壁突兀狰狞,如同戏台上的牛头马面,随时会猛冲下来捉人下地狱。
整个世界被雨幕笼罩,大地母亲排挤汗液,无数伤口喷射水线,将体内亿万年生成地沼泽气息和腐烂气味释放出来。
“我怎么觉得这次下矿这么恐怖……”巴六林咽口吐沫,有点发抖地说。
张上沉默,可能是心情使然吧。
哥仨循着出矿时的路径往里走,像是朝无底洞坠去。
没走一会儿,矿下更加阴森漆黑了,仿佛是一个充满黑暗的鬼魅世界。
水线在地面汇聚成小河,淹过膝盖,水面漂浮着烂木渣子,煤粉,甚至还有随地大便的那污秽玩意。
“不能再走了。”陈连尉看了看水势说。
“这里离营头还有一段距离,狗蛋应该在那。”张上皱眉,咬咬牙,继续走。
“不行,再往下走必死无疑。”
陈连尉罕见地反驳张上,才要再说什么,只听“咚”一声大浪冲击礁石的撞击声,接着前面拐道处好似大坝泄洪,“咕嘟咕嘟”地漩涡和激烈喷涌地大浪冲出来……
“靠墙抱柱子。”陈连尉大吼。
张上和巴六林反应也快,一把抱住墙边支撑顶板的大木墩子。
只觉一股巨浪拍打在身上,生生的疼,那股浪潮把人冲得脚下失去重心,水流过胸,令人像木偶一样任由摆布,那一瞬间,就像好莱坞灾难片里洪水猛兽袭来似的场景。
这巨浪来得快,去得也快,大概是煤壁坍塌了一段,地下水一股脑灌溉进来,形成了一股洪流。
也亏得安全帽的蓄电池防水,不然哥仨没了照明设备,在这种环境下绝对九死一生。
水流过去,见张上还要再坚持往深处走,陈连尉劝说:“先去休息区看看吧,那里地势高,煤壁和顶板加固过,应该没有漏水,空气流通,毒气也没那么重,如果狗蛋活着一定在那。”
经过刚才那一阵大浪,水流又变湍急了,淹过大腿,如果再来一股巨浪,就算抱着木墩子也扛不住拍击。
而且再往深处走,地势越低,很可能巷道已经被水完全填平。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想救别人,先得自保。
张上沉默刹那,点头同意。
哥仨换了方位,抱着木墩子一步一挪,每到巷道的转弯处都要特别小心。
经过水流长时间拍击,煤壁很可能坍塌下来形成泥石流,瞬间就能将人埋葬。
大概是老天眷顾,或者说他们正在往高处走,到后边水流反而不太急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张上慢慢觉得头晕目眩,呼吸很吃力,头脑精神在流失。
“努力呼吸,巷道里缺氧了。”陈连尉喊。
休息区。
这大概是整个黑口子唯一用心修建过的地方。
顶板用一根根粗壮钢筋交汇,密密麻麻撑着天空,煤壁打磨得光滑油亮,地面是青石板。
可是连接得地方多了,四周低,唯有这里地势高,好多巷道低地都被水填平了,空气流通不起来,虽然这里老空水的毒气弱,但氧气也稀薄。
此刻,休息区有五人,他们相处得并不愉快。
每个人都浑身幽黑,跟煤壁乌黑的背景几乎融为一体,脸上裹着湿布子,矿工服皮开肉绽,像经过激烈搏斗,人人手拿铁锹矿镐等凶器,各居一方,虎视眈眈。
地上已经躺下两人,没有了声息。
一人被矿镐开了顶,一人被劈中颈脖动脉,大出血。
张上不敢把矿灯直接照在他们身上,这种远古般的搏杀场景令他震惊。
至于为什么打斗,少一个人呼吸空气,自己就能多活一会儿。
刘秃子大概是被煤块砸断了腿,半瘸子半拐,却凶威滔天,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手拿矿镐背靠墙壁,其余四人都不敢太针对他,只是小心防范,因为地上那两具尸体都在他脚下。
“狗蛋。”张上一眼看见狗蛋。
他左臂无力耷拉着,矿工服背后被撕裂出大口子,切割面整齐,应该是锋利地铁锹面劈上去的,直接见了皮肤,还有隐隐地黑血。
突然而来的三人,打断了他们的对峙。
巴六林才要把手里的防毒面具扔给他们,可是,他明明下井时拿了五个,现在却只有四个。
“那个……”老巴带哭腔地把手里的面具拿起来说:“刚才水大,被冲走一个。”
“……”张上无语,先给狗蛋一个再说。
可面具才扔出去就触发了大战,除了行动不便的刘秃子,其余三人心有灵犀般操武器冲向狗蛋。
“操!”狗蛋急眼,飞速后退,小命要紧。
最终,离他最近的那人一个踉跄倒地,却也乘机捡起地上的防毒面具,佝偻着身子撒丫子就跑。
可是,才跑没两步,只见空气一窒,沉重如水银,大伙视线一暗,一道黑光砸他头上。
咣~
脑袋开了花,一道血柱溅起,当场毙命。
刘秃子竟然把矿镐掷了出去,然后撑着煤壁站起来,艰难地把防毒面具捡起,一脸狰狞地笑了笑,戴上说:“这下好了,面具够用了。”
等反应过来,张上才觉悟,自己的举动太冒失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这种凶恶场面,血腥无比,简直是人间地狱。
“呕……”胃里翻江倒海,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总不能把污秽吐防毒面具上吧,可是他才摘面具,就觉脑子一懵,思想停滞,好像到了真空中,没氧气,整个人都飘了,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顾不得吐,赶紧再戴上,把剩下的三个面具扔出去,招呼狗蛋往巷道里冲。
最后他的意识都模糊了,要不是陈连尉和巴六林架着,有防毒面具也得窒息而死。
跑了一阵,又回到淹没大腿的巷道里,努力呼吸空气,脑子才转过弯来。
经历了死亡精魂,张上心有余悸,这他妈的玩命也忒刺激了……
“水流涨起来了,快走。”陈连尉看着巷道深处一股一股地波浪漩涡向外溢,还打着旋,赶紧提醒。
哥四个再也顾不得其他了,撒丫子跑路,半秒钟都不想在这呆,那种无法掌控自己生命的味道,实在令人恐惧。
而在身后,几位幸存者也拼命狂奔,紧紧跟在张上他们后边。
唯有刘秃子瘸着腿,一点一点挪动,但所有人都顾不上他了。
因为身后不时掀起一股股巨浪,还有“轰隆隆”的塌陷声。
煤壁终于经不住水流冲击,大范围坍塌了,地下水一股脑灌进来,在这狭小的巷道里,那冲击力比海浪还要凶猛。
“快跑!”
生死时速,可糟糕地是不管你跑多快,那铺天盖地的声音总在耳边,连“呜呜呜”地阴风都盖住了,水流还保持淹过大腿的高度。
又经过一个转弯,终于看到巷道尽头的曙光了。
可是,“轰隆隆”声也达到了顶点。
“咚!”
惊天动地的破灭声炸起,瓦斯爆炸了,接着就是天崩地裂,河水,地面,煤壁,剧烈摇晃。
“快趴下!”
陈连尉的怒吼在耳边响起,张上下意识低头,把整个身体埋在水里。
人都说水是冷的,潜伏越得低越冷,可今天却体会到被沸水煮的畅快。
河水瞬间从几度飙升到将近四十度,哗啦啦地煮开了,把人烫得皮肤通红,要熟……
而在煤矿外边,护矿一队正准备下矿营救,却见山体摇晃,大地震颤,好似摩天巨人要拔地而起,将一座大山捧起来。
接着矿井洞口“轰”一阵滔天火光冲出,气浪将靠近的人们掀翻。
而这火光过后,所有人都安静了……
红崖煤矿,后山黑口子,透水事故,瓦斯爆炸,巷道坍塌,井下十一人必死无疑。
直到,戴着防毒面具,浑身湿透,狼狈无比,互相搀扶着地张上,陈连尉,巴六林,狗蛋,身后还有三位幸存者出来。
大家都呆滞地,不由自主地鼓掌,声音响彻天地。
那是对生命的赞赏。
第117章 雷霆手段
浓重地喘着粗气,张上看天觉得亲切,看见也地觉得顺心……
他发誓,这辈子他妈的如果再玩这种冒险游戏,不用老天爷收,自己撞死拉倒,省得心理承受不住被活活吓死,忒他妈刺激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把摘掉防毒面具,抬头看了一眼,张上一愣。
因为大伙看他的目光,好像不太一样?
最起码和下矿前有明显区别……
“那个……请问你是张上?”护矿队副队长冯南小心翼翼地过来问。
“呃?”张同学怔了一下,把被水浸湿,好像铁衣那么重的矿工服脱下来,一屁股坐地上,“我是张上。”
“现在矿上无人主事,你是猪哥指定的接班人,大伙都愿意听你的……”
“……”这话你他妈不怎么不早说?
张上心里大骂,出了这么大事才说听我的,早干嘛去了,这烂摊子不得我来擦屁股?
私挖滥采,无证开矿,透水事故,瓦斯爆炸,巷道坍塌,死亡四人,这么大责任,老子拿什么抗?
“吕治歌呢?”面如黑炭地问,其实他现在就是黑炭……
“我们护矿队长吴安毅被他开枪打死了,我们本来要放倒他的,奈何警棍不比火枪,为不再有伤亡,就放他跑了。”
“……”一堆怂货。
张上想了想,肯定是不好意思向吕治歌下手,毕竟人家给你们双倍工资,吃过人家好处,这回放他走,也算报了恩。
这些人已经被钱和利益腐蚀心灵,连最初的东西都忘了,不堪大用。
不过,暂时还得用他们稳定大局。
……
出了事故,所有煤老板的第一反应就是看伤亡情况,然后再看消息走漏没有。
如果没有走漏,搁谁都一样,先封锁现场戒严,防止记者介入,瞎报道,扩大事态。
第二件事,联系死者家属,商量赔偿事宜,尽量私下解决。
第三件事,张上给苗克邦去了电话……
如果换个人来,第三件事应该调动巨资,打点各部门,争取把事情压下来。
这事非要苗叔出面不可,不然只凭张同学,连个民警都不认识,更别说电力、安检、消防各部门的人了。
把事情经过详细讲一遍,苗克邦就静静听着,对于张同学死里逃生,再第二次下矿救人的壮举,不褒不贬。
谁的成功都不是侥幸,如果他没有再下矿去,惹得护矿队翻脸,此刻红崖煤矿还是人家吕治歌的天下。
如果你死在里面,没有救出那几个幸存者,大家又怎么会听你的,让你做主?
这是拿命换来的成就,好在你活着出来了,吕治歌也跑了。
人就得胆子大敢拼,才能打出一片天。
更主要的是,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蒋福来,如果不是他爆出张上的身份,根本没后来这些事。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人憨厚诚恳,有好处。
成王败寇啊。
一个小时候,只是派出所来人象征性看了看,把吕治歌的罪状记录在案,携带巨款潜逃,私开黑煤窑,无证经营,持枪杀人……
光罪状就写了一页。
然后叮嘱一定要安抚好家属,再把黑口子封死,就走了。
接着,上头发了通报,红崖煤矿停业整顿一星期。
前矿长吕治歌几十重罪并罚,列为a级通缉犯,悬赏十万块缉拿。
第二天,当张上在办公室查账簿的时候,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贼他娘的,吕治歌把所有资金全部洗劫走了,连他这些年贪的那些,最少有三亿。
红崖的账户里只留11块8毛钱,连百把数都没有,简直抠成神了……
“矿长,已经和死者家属谈好了。”
正在张同学咬牙切齿地时候,周秋实敲门进来说。
“刘秃子本身就是逃犯,联系不到家属,他那份可以省下,另外有一个孤儿,四十岁还打光棍,也省了。剩下两人保险赔二十万,咱再每人掏八十万,这事就可以了结,行规一命一百万,几乎都这个价,没得少。”
顿了顿,心怀小九九,小心翼翼地说:“今天该发工资了……”
“……”张上险些破口大骂,气得胸口快速起伏,两眼怒瞪,这都是他妈什么人?
不过,转念间他就不气了,阴晴不定,思维转变极快,笑着说:“告诉大伙,咱矿上的钱被吕治歌全部洗劫走了,但工资照发,我自己掏钱给大家垫上,觉得好意思领的,你们就来。”
“这……”周秋实犹豫片刻,想说什么又没讲出口,转身走了。
矿上一千五百人,管理层双倍工资,连带赔人命的180万,需要将近800万资金。
张同学不客气,直接给朱曦去电话,借一千万玩玩……
下午,通知矿工们来领工资。
一片开阔地带,一沓一沓的红票子摆得整整齐齐。
钱墙旁边一排桌子,财务科六人一起发工资,张同学在后边亲自监督。
前山的正规矿工们,对于换矿长这事丝毫无感。
天下乌鸦一般黑,谁当都一样,受压迫地永远是我们,只要不少工资就成。
而后山的矿工,大概是黑口子里呆久了,拿命换钱,除去跟张上玩得好的那几个,其他人都领了。
直到最后,矿工们散去,该管理层领了,张同学就坐下亲自发工资,他倒要看看有谁敢领。
四周满满当当的人围着,窃窃私语,各科室科长,班组队长,区队长,连坐办公室的那些,还有护矿队,足有一百多号人。
“那个……矿长,我媳妇最近住医院,家里揭不开锅了,就靠工资救急……”工程科长往前一步,装不好意思地说。
“我懂。”
张上笑了笑,点出五千块放他眼前,又把笔递过去,示意你签个字,证明领过钱了。
有人带头就好说,哗啦啦一窝蜂冲上来,生怕领得慢了。
至于这钱是不是你垫付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张上就那么一直保持微笑,越笑越开心,因为领钱的人好多啊……
“副队长……咱领不领啊?”有护矿队员凑上来小声问,眼馋得不行。
“领个球!你看不出来啊?领工资的人都完蛋了。”冯南说。
“为什么?”队员发懵。
“咱们工资都是翻倍的,黑口子已经塌了,拿什么给多余那份,以后肯定会恢复正常工资,他必须把工资平下来。新官上任三把火,咱这位小矿长精着呢,都说了我自己垫的钱你们还领,对我不仁,别怪我不义。”
“这……”队员终于反应过来,赶紧拽住旁边要上去领工资的护矿队哥们。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一条心。
不管家里真有困难也好,还是怕下个月领不到双倍工资也罢,人心作祟,护矿队有不少人自觉地上去领工资了。
而猜到的人,也只是默默看着,心中悲凉,却没有开口提醒。
头发长见识短啊,关键时刻最能见人心。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不错。
最后连周秋实也领了,谄笑着,略显腼腆,把一万块拿到手,那么厚厚地一沓,白纸条横向封着,揣兜里。
然后嘻嘻哈哈和张上打岔说笑,套近乎。
伸手不打笑脸人,其实大家很熟吗?
“还有没有要领啊?”张上笑着扫视剩下的人。
领过钱的人都走了,真干净啊。
只有袁艳在内的八个管理层没领,这世界上并不缺少聪明人,张同学的心思很多人都猜到了。
护矿队还留下十六个人,不免让他多看两眼,当过兵的人,还是不太一样的。
“既然大家给我面子,没抠扒我口袋,又对红崖煤矿有向心力,关键时刻挺得住,我张上不会亏待大家,你觉得你该升职到哪个岗位,写个自荐信上来。另外,袁艳姐,你们人事科有管理层的电话吧?”
“有。”袁艳心里一颤说。
“今天领了工资的,通知他们下岗。”
张上云淡风轻说,仿佛开除一百人,令他们家庭收入大减,砍了家里的顶梁柱,生活变艰难,只是玩一样的事情。
把煤矿管理层几乎肃清,真真是雷霆手段,足够狠!
在场之人,各个眼皮子打颤,心惊胆战。
“让他们都下岗,停业整顿完怎么开工生产啊?”袁艳苦着脸,她在矿上呆好几年了,朋友不少。
“空缺的管理岗位从基层选拔,每个班组投票选举,票数多的人当队长,包括后勤部。各科室也一样,全部从基层选拔。”
“这天下,没有谁都照转不误,也没有谁不想升值的。”
第118章 修得门窗接天碧
红崖煤矿的管理层整体糜烂,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果张上硬给他们抹掉双倍工资,大概,为了生活,为了工作,他们是不敢太闹腾的。
只是会心里嫉恨,嘴上埋怨,并且心心念念想着吕治歌的好,希望他回来。
长时间早幽暗深邃的矿下,人的心智会被压迫,就像服用可以弄倒大象的麻醉剂,令人变得表情麻木,心如死海。
张上也受了些影响,不再那么有耐心。
因为面对这些人,除了利益和钱,好像其他方法不太管用,索性就一斧子砍断根子,把吕治歌的根基连根拔起,再无翻身之机。
这招简单粗暴,也最管用,主要是张同学觉得自己会很爽,很畅快……
新上来一大波管理层,他他们会心怀感恩,瞬间建立了自己的根基。
只是一下子裁掉那么多人,得防范他们反补。
停业整顿的第三天上午,张上和陈连尉出了红崖煤矿,打算去太原搬救兵,顺便解决护矿队的事情。
领了工资的那些护矿队员,说实话,张上很想把他们也裁掉。
但很可惜,有些功绩是可以荣耀一辈子的,保家卫国,身体就了有不一样的东西,让人家下岗,张同学好像不太敢……
朱新宁的三十多座煤矿,还有洗煤厂,全部隶属于三晋能源总公司,这是猪哥的核心产业,也是他的立足之本。
迎泽大街。
一处算不上豪华的六层写字楼,简单低调,甚至牌子看上去有点破旧,这就是公司驻地。
可令人瞠目结舌地是这座楼有两个大门,左边是三晋能源总公司的牌子,隔壁是“退伍军人事业部,三晋分部”的牌子……
知道猪哥责任重大,管得宽,得安排好些人就业,只是没想到,好家伙,公司都开隔壁了,您到挺省事哈。
“走吧,咱见识见识猪哥的公司。”张上招呼陈连尉,往里边走。
结果一进大门,俩人都呆住了,因为里边是相通的……连个阻隔墙都没有,完全共用一个办公地点。
这他娘的派场,比任何金碧辉煌的这公司,那会所,都牛掰一百倍。
私人和公家共用一片地,不分你我,你在逗我?
前台有不少人在询问,这些人各个军装,英姿飒爽,还背着行礼,一看就是刚从部队出来的。
只有张上和陈连尉显得不伦不类,一个奶油小生,一个冷面杀手。
尤其陈连尉,一进门,那些退伍军人第一时间看向他,精神紧绷,面容严肃,隐隐形成包围圈。
一般的退伍人员是不会来这里的,甚至连这部门都没听说过,他们的转业问题归地方管。
只有做过贡献的人才会被介绍到这里。
当然,工资待遇也不一样,最起码没有端盘子、保安这种工作,大部分不是矿上拿高工资,就是保安公司,要嘛快递代理点,都是体面活。
尤其开了快递分公司的,不管开任何一家,申通啊,顺风啊,这辈子都不愁吃喝。
“请问您找谁?”前台小姐姐正教人填表,见气氛不对,抬头问了一句。
“我找苗叔,苗克邦。”张上说。
“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小姐姐问。
“……???”还有这么问话的?
“我叫张上,朱新宁的兄弟,猪哥不在,所以来找苗叔。”张同学笑着说。
“请你出去,我们这里不环境捣蛋者。”小姐姐不客气了,直接撵人。
“我哪捣蛋了?”张上有点气,龇牙问。
“你才这么小。”小姐姐用手比划个子矮,示意你年龄小,接着说:“你怎么可能和朱新宁是兄弟,你顶多才成年而已。苗克邦和朱新宁一个辈分,你一会说兄弟,一会喊叔,明显不认识他们俩,道听途说,光打听了名字就来捣蛋,所以请你出去。”
“……”
小姐姐这话,好像没什么问题?
大概,一般人都不会觉得一个十八岁的孩子,敢和四十多岁的朱新宁称兄道弟,你丫咋那么抬举自己呢。
装逼打脸的事情,张上觉得很无聊,不然给苗克邦打个电话,让他下来接,能在小姐姐面前装个神……
可他不太喜欢这样,只是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找到苗叔的电话,还有猪哥的,递给小姐姐看。
只一眼……小姐姐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先是呆了呆,两眼瞪圆,不敢置信,接着就面红耳赤,尴尬得要死,“那个……登记一下就可以上去了,左边,六楼,总经理办公室。”
张上和善地笑笑,没再说什么。
他和陈连尉前脚上楼,后边一堆兵哥哥注视,然后议论。
“那个穿藏青色中山装的绝对是高手,手里沾血不少。”
“这种危险人物应该在牢里关着,放出来绝对是祸害。”
“你们觉得不,他那眼神比咱还凶,咱可是才从北疆回来的。”
“闭嘴,小心泄漏机密。”
“……”
上了六楼,左右两边办公室林立,跟矿上差不多,各科各部齐全。
直到最后边董事长办公室,对面是总经理办公室。
张上很想瞅瞅猪哥的品味,奈何没钥匙。
“砰砰砰……”有礼貌地敲门。
“进来。”
“苗叔,我来看你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又惹什么岔子了?”苗克邦扶了扶眼镜,坐姿端正。
老苗坐得不是老板椅,而是八十年代的那种黄木椅子,椅背很高,两边没扶手,屁股底下是硬木头的那种。
再加上他坐得笔直,很有股风范,一令人不由自主讲话严肃,嬉皮笑脸不起来。
“要官,要人。”张上自来熟地坐椅子上说。
“要人?”苗克邦怔了一下。
要官可以理解,没有总公司的任命,你就是外人,名不正言不顺,别人凭什么信服你?
“我把红崖的管理层几乎全砍了,护矿队也一样,没留几个,想跟您要点兵哥哥,顺便那些被裁的护矿队员您看怎么办啊?”
苗克邦皱了皱眉头,“瞎搞,整顿一个星期,这都过去三天了,矿上不准备开工了?”
“当然要开了,吕治歌把矿上的资产全部卷跑了,不开工吃什么,只要一线矿工不散,选队长之类还不跟玩一样?”
顿了顿说:“我主要怕护矿队不好安排,都是有过贡献的人,再者我不知道你们当兵的道道,所以找您请教来了。”
“我听说红崖的护矿队有不少人不告而别,剩下没几个了,你准备裁多少?”
“五十个吧……”张上有点不好意思地掰着指头,“其实主动走的那些人我反而想招回来,他们还算有良心。”
苗克邦沉默,作为第一个跟老板对着干的护矿队,红崖没走的人大概是烂得无可救药了。
半饷,似乎想好了,“裁就裁吧,不用管他们,这些年一个个吃饱喝足忘了本,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敲山震虎下一次狠手,震慑一下其他人也是好的。”
“其实您不用担心。”张上劝说:“矿上工资高,只要不是穷奢极欲,花钱不打手的,谁还不攒点钱啊,撑一段时间不成问题,足够他们再去找工作了。”
“你就瞎折腾吧。”苗克邦摆摆手,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说:“一下裁这么多人,你的威名是竖起来了,可其他矿长怎么看你?人不能太严苛,道阻且长,红崖只是一座矿,其他的呢?”
“走一步看一步呗,再难还能比这回从黑口子里活着出来难?”张上心有余悸说。
“也是你小子命大。”
说起这事,老苗笑了,却不得不佩服,井下透水,瓦斯爆炸,缺氧,塌方,这样还能活下来,难不成有老天眷顾?
想着,把一份任命书推张上眼前。
“给我个什么官啊?”张同学边问边打开任命书。
为适应新形势下公司经营发展需要,经董事长决定,任命张上同志为红崖煤矿矿长,兼三晋总公司副总经理,主持煤矿的日常工作。
“好东西啊。”张上嘟囔。
副总经理,只比苗克邦低一级,以后见了那些矿长,讲话都能中气十足,甚至可以罢免他们。
正要道谢,却见有人敲门,一楼前台那位小姐姐。
见张上和陈连尉在,她怔了一下,要说地话又憋了回去,似乎有陌生人在,不好开口。
苗克邦起身向门外走,回避张上。
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参合部队上的事情,张同学还不够那层次。
一会儿,老苗站门口招呼说:“你小子倒是好运,正好有一批老兵退下来,弄红崖去吧。”
张上闻言,霎时间想到一楼那些兵哥哥,笑得咧开了嘴。
第119章 现实神话
其实张上对朱新宁的办公室挺好奇地,到不是说觊觎人家的地位和财富,只是单纯出于好奇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像后世,一般的小老百姓难道不对二马一王刘京东的办公室好奇吗?
“怎么,想进去看看啊?”苗克邦笑了笑,指着对面的董事长办公室说。
“是想看看,瞅瞅猪哥的大气象,是不是也像古宅那样满地宝贝。”
“成,让你开开眼。”
说着,苗克邦回自己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钥匙,开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
张上搁外边一瞅,有点发呆。
这办公室里,除了六十年代那种坑坑巴巴寒酸到不行的办公桌,还有个老旧太师椅,前边俩很普通的办公凳,让来访者有座位,远处墙角里还有俩不起眼地沙发。
上百平米的房间什么都没有,没书柜,墙上地下一片洁白,没有任何装饰物,简约到空旷得可怜。
“猪哥就在这办公啊?”张上龇牙说,这档次连我都不如啊……
苗克邦笑了笑。
“你的境界还差得远,你猪哥是贫苦人家出生,俗话说得好,人最缺什么,就最爱显摆什么,没文化的土老冒爱装文化人,缺钱的人爱显摆车房金银,你猪哥发家那些年缺文化,缺素养,就弄了古宅,遍地古董。后来有钱了,生活复杂了,成天成天的不得安生,钱能摆平的东西他都不缺了,就想生活简单点,可哪能说放下就放下啊,所以他这办公室简陋到不行,他怀念以前的生活。”
“也是哈。”张上摸了摸后脑勺说:“能来猪哥办公室的都是熟人,知道他不缺钱,摆这么个六十年代的老桌子,说明猪哥是有情怀的人,这逼装得好。”
“……”你这嘴欠抽。
“苗叔,给我讲讲猪哥的故事呗,我只知道人们叫他朱黑金,有黑金帝国,背靠部队发家,其余的呢?”
“其余?”苗克邦怔了怔,“你还想知道什么?”
“比如他怎么靠上部队的啊,就因为当过兵?”张上问到要害。
“你猪哥是人才,世上少有人能比,煤老板们嘴里的神话人物。”苗克邦低着头,似乎在回忆往事,沉浸在他们那个年代的故事里,“那我就给你讲讲。”
朱新宁年轻时穷,或者说那个年代的人都穷,每家都有七八个孩子,能吃顿饱饭都不容易。
后来他去当了兵,不是什么特种兵啊之类的,很普通的义务兵,半点不出彩。
退伍后92年,正好赶上南下经商的潮流,去南边混了大半年,也没起色,又回了老家。
可自从回来以后就跟变个人似的,人生开挂……
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批走私过来的半导体收音机,那时候的收音机贼值钱,也贼古董,黑灰颜色的,横着有一米那么长,是婚嫁彩礼的必需品。
挣下第一桶金后,承包了一个铁厂。
铁厂得用煤啊……人生传奇开始了。
那时候煤炭市场低迷,根本卖不上价格,可朱新宁收煤却比市场高两分,别人100块钱一吨收,他120收。
但是只先付三成款,然后三个月内给完剩下的七成,还要供他下一批煤,不然算违约。
有这种好事,煤老板们蜂拥而上。
可是好景不长,没出两个月,几乎整个煤炭市场都没有客户了……为什么?
因为朱新宁跳楼价卖煤,120收的,他80***出煤成本还底。
以那个年代人们的土老帽智商,这种玩法简直找死,可是你又不能不卖他,没收入怎么经营煤矿?
很短几个月,朱新宁几乎垄断了煤炭市场,购煤全找他,卖煤也全找他,煤价直接被拉崩溃。
当时大伙觉得朱新宁的资金链肯定要断,入不敷出啊。
可猪哥还没死,好多煤场都扛不住低价,塌了,因为朱新宁手里的订单太多,不需要那么多供应厂家。
于是,猪哥又耍起来了,连续收购几个小煤场,然后抵押厂子,从银行贷款,再买,再贷……
那个年代和后世不太一样,那时为了发展经济,是银行求你贷款,求你借他的钱。
就这样,猪哥开始一轮一轮的并购,把煤老板们玩得痛不欲生。
可这个时候,坐牢来得毫无预兆,三十多辆警车一起出动,把朱新宁架走了……
在里省级牢里边呆了大半月,大概是上头怜惜这样的人才,或者他根本没犯法,或者背景太硬,有关部门怕磕了自己的牙?
没多久就给放了,接着,猪哥挂靠到某部军事学院下面,在太原成立了三晋能源总公司。
而他以前那么大的摊子,董事长被捕,资金链立马断裂,交了订金的要债人在法院外边排成长龙,直到朱新宁从里边出来。
第二轮开始了……
这时煤老板也醒悟过来,再让他这样玩下去,大概所有人都得血本无归,厂子易主。
然后达成共识,准备一起抵制朱新宁,谁也不准卖煤给他。
奈何并不是所有人都一条心,反朱联盟才成立没几天,就传出朱新宁依旧能收到煤,内部出了叛徒。
接着又传出猪哥再次成功收购一家大煤企业。
这时的猪哥已成了气候,手下有自己的煤窑,你们不卖,我照样玩得转。
在最牛的时候,猪哥是所有用煤企业的座上宾。
甭管国企还是私企,铁厂、电厂、炼焦厂,连生活中取暖也离不开媒,猪哥简直天下无敌了,煤炭寡头……
在煤老板的圈子里,猪哥是绝对的传奇人物,关于他的财大气粗,永远不缺钱的架势,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甚至为了朋友聚会,结交豪侠,一度想买了帝都的天上人间……
直到第二次被捕。
大概是嚣张过度了,当天从帝都来了架武装直升机,还有特种兵。
这架势,在人们敬畏地眼神中,猪哥被架走了。
这次被放很低调,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接着他的公司又升级了,某指挥部为他出面办理营业执照,企业性质是军办国有,人也挂职正团级。
直到98年,军委全面禁止部队经商,朱新宁才不再那么活跃。
对于混成这样高端的猪哥,当传说变成神话,煤老板们没有了怨气和嫉妒,差距太大,你根本够不上,只有仰望地份儿。
除了臆断他什么时候站错队倒下,人们早已不了解他的生活。
而在2002年,煤炭进入市场化前的这段时间,猪哥除了帮国家做事,就是整合手下的资源。
再出现时,手里就有了三十多座矿,十一座洗煤厂,还有无数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