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一章 郑芝龙
江户港码头。
德川家光在众人的簇拥下,眼神阴霾地盯着庞大的舰队逐渐消失在海平线上。良久,他对左右说:“此人乃当世之枭雄,是明国之福,却是日本之耻。从即日起,自吾开始,乃至德川家的后人,务必卧薪尝胆,牢牢记住这个耻辱,有朝一日一定要报仇雪恨!”
“将军,想要报仇,未必要等到几年、十几年以后,也不一定亲自动手。”
德川家光诧异地回头一看,却是从佐和山城匆匆赶回来的酒井忠胜。他疑惑地问:“此话怎讲?”
酒井忠胜阴恻恻地说:“陈雨这个家伙,是枭雄没错,但未必是明国的荣耀。有句话叫做‘功高盖主’,陈雨以一个臣子的身份,立下如此大的功劳,万人敬仰,而且拥有强大的舰队和铁炮众,将来还能凭借海贸富可敌国,风光无限,连皇帝都会被他的光芒掩盖,到了那个时候,明国的皇帝难道不会对这样的臣子产生忌惮吗?”
松平信纲茫然地说:“只要陈雨没有反意,明国皇帝不是昏君,这样的事情未必会发生,谁会自毁长城,舍弃一个这样能干的臣子呢?”
酒井忠胜斜了他一眼,心里对这个鼓吹开战却惨淡收场的家伙充满了鄙夷,当下淡淡地说:“既然日本重新以臣属身份向明国进贡,那么也能以臣子身份向大明皇帝进言,隔三差五吹捧一下陈雨的权柄和财富,所谓三人成虎,时间长了,不由得大明皇帝不往那方面想。”
德川家光眯起了眼睛,仔细思考一番后,眼中露出了亮光。
“哟西,忠胜的话很有道理啊。”
幕府众人的心思,凯旋而归的陈雨当然不知道。此刻他正在“威海”号的船头,意气风发地对众人述说着自己的宏伟蓝图。
“……驻军只是第一步,给日本扎下一根钉子。等到文登营通过海贸的巨额财富和铁山的地盘和人口发展壮大,到羽翼丰满的那一天,不管是通过朝廷的名义,还是自己直接赤膊上阵,一定要在武力和经济两方面双管齐下,打压德川幕府,扶持仇视幕府的西部强藩,让日本重回战国时代,东西分裂,让倭人在几十年、几百年的时间内,对华夏大地构不成威胁。”
众人虽然不明白陈雨为什么这么重视日本,但他们都对日本没什么好印象,这么干总不会错的,都深以为然。嘉靖、万历年间倭寇肆虐大明,不仅在东南沿海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山东也不能幸免,威海卫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备倭而建,对于张富贵、邓范等军户出身的军官而言,对倭人的厌恶和仇视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张富贵第一个赞同:“甭管怎么样,干倭人总归不会错。”
邓范倒是想得更多:“伯爷,倭人是要防范和打压的,但是眼下的局……局势,辽东那边才是近在咫尺的威胁吧?且不说鞑子对大明历来虎视眈眈,就说咱们文登营,在朝鲜已经把他……他们得罪的狠了,还抓了个贝勒,皇太极想必早就视咱们为眼中钉了。”
“倭人是远忧,鞑子是近患,两个都要打。”陈雨说,“皇太极肯定不会放过我,我也不会放过他,不久的将来,迟早会有一战,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蒋邪淡淡地说:“现在海贸的格局已定,铁山的发展蒸蒸日上,只要文登营强大起来,有银子,有军队,不管是谁都撼动不了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陈雨哈哈大笑:“说到点子上了,只要咱们实力摆在这,谁都不怕。他强任他强,清风抚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哈哈……”
众人跟着笑了起来,对于文登营的实力,他们都很有信心。
远在千里之外的平户,河内浦的一处奢华宅邸内,数人盘腿而坐,脸上的神情都非常严肃。
坐在上首的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皱眉说道:“四弟,你亲眼看见了他们的大船,确实和红毛的夹板船一般模样?”
被称为四弟的正是郑家老四郑鸿逵,闻言点头道:“正是,大哥。当时我正押运一批货进长崎港,刚好碰见了这支船队,为首的有五条大船,和咱们在金门烧掉的那些大夹板船一模一样,侧面都有二三十个炮窗,此外还有几十条沙船和福船,实力不容小觑。”
这个问话的男子正是大名鼎鼎的福建海防游击,郑家老大,郑芝龙。他在两年前(1633年)料罗湾海战中大胜荷兰舰队,一举奠定了在东亚海面的霸主地位,掌控了从南洋到日本的海贸,光靠向商船发放令旗就赚的盆满钵满。在荷兰人基本上退出远东后,为了彻底消灭其他海上势力,他一直不依不饶地追着唯一幸存的海盗头子刘香打,已经持续两年了,现在刘香已经日渐式微,眼看就要斩草除根了,却突然冒出了一股实力堪比红毛和刘香的海上势力,叫他如何坐得住。
郑芝龙沉吟道:“京城那边已经有消息过来了,这支船队的头目叫陈雨,是山东的一个卫指挥使,听说在朝鲜也有地盘,还把控了釜山倭馆,生意做的风生水起,练兵也很有一套。这个人,如果不插手海贸还好,一旦插手,就是咱们的劲敌啊!”
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哼了一声:“大哥,陆上的事情咱们不管,但是这姓陈的想要在日本分一杯羹,得先问问郑家答不答应。他既然有这么多船,野心自然不小,如果不趁早打压,只怕将来又是一个刘香,甚至是红毛。”
这人是郑芝龙的二弟郑芝虎,以作战勇猛著称,人称二爷。
郑鸿逵说:“二哥,若真是刘香倒也不怕,打一个是打,打两个也是打,咱郑家怕过谁?只是姓陈的是指挥使,听说不久前还被皇上封了爵位,是个伯爷,简在帝心,只怕不方便直接动手啊……”
郑芝龙点点头:“如今郑家已经是朝廷的人了,我挂着海防游击的头衔,新来的福建巡抚还答应给我争取福州都督一职,前程摆在这,不能轻易和姓陈的正面冲突,得想个万全之策才是。”
第三百九十二章 一山不容二虎
郑芝龙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要是面对刘香这样的海盗头子或者荷兰人这样的西夷,说打就打,绝不含糊,可是陈雨就不一样了。
他接受招抚已经好几年了,作为朝廷体制内的人,享受着官府支持的红利,自然不会轻易向有官方背景的人动手,更何况陈雨还是皇帝亲封的文成伯、左都督,政治地位比他这个海防游击要高太多。真要撕破脸动手,他的政治前程也就彻底完了,一夜回到解放前,又要变成海上漂泊的海寇了。
“姓陈的染指日本的野心昭然若揭,他把控釜山倭馆,挟持了对马藩宗氏,比起咱们有天然的距离优势,再加上不亚于红毛的大船,这是个劲敌,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坐大。”郑芝龙缓缓说,“可是两边都是官兵的身份,不能明着干,几位兄弟有什么好点子?”
郑鸿逵迟疑着说:“当初料罗湾一役打红毛和刘香,咱们郑家可是倾巢而出,老底都拉出来了,还是在家门口作战,这才堪堪险胜。姓陈的纸面上实力不亚于红毛当时的船队,就算没有刘香这样的角色辅助,也不是好惹的,想要对付,还不能明着干,只怕有些难。”
这话说到了关键点,众人都沉默下来。是啊,红毛十几条夹板船加上刘香,就让郑家倾巢而出,现在对付陈雨五条夹板船和几十条武装沙船和福船,想要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对付他,谈何容易?
这时,一名汉子匆匆忙忙进来,在郑芝龙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什么?”郑芝龙一下站了起来,又惊又怒,“怎么会这样?”
几个郑家兄弟连忙问:“大哥,怎么回事?”
郑芝龙恨恨地说:“平户藩家主松浦久信派人秘密告知:就在三天前,陈雨的船队和陆师攻进了江户,迫使幕府签订了和约,其中有一条,限制福建商人贩卖生丝等货物的数量,而釜山那边则完全不设限!”
郑家兄弟立刻炸开了锅。
“这不摆明了对付咱们郑家吗?福建的生丝九成都是郑家经手,明面上限制福建商人,其实就是限制郑家啊!”
“生丝是最赚钱的买卖,药材、香料都比不过,姓陈的从生丝着手,就是要断咱们的财路啊!”
“大哥,人家都骑到头上拉屎了,咱们还等什么,干他啊!”
群情激昂,郑芝龙也难以遏制心中的愤懑,他来回踱步,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兄弟们先冷静冷静,让我捋一捋。”郑芝龙说,“虽然姓陈的这一手确实是针对郑家,可是他借助的是对马宗氏的名义,而且明面上用的是生意上的手段,并没有明刀明枪对郑家动手,我们动手也没有能摆上台面的理由啊?”
郑芝虎大声说:“大哥,还顾虑什么,人家出手就掐七寸,还管他什么指挥使、伯爷的身份。海上的事情,谁拳头硬就听谁的,日本这边天高皇帝远,朝廷也不会管这么宽。”
郑芝龙心中一动,在日本动手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只要不在大明境内,出了什么事也容易遮掩一些。
老三郑芝豹建议:“一山不容二虎,既然姓陈的必须要打,那就择日不如撞日,等他们从江户返回釜山,途径平户、长崎一带时动手。如果大哥顾虑官家的身份,那就让手下的弟兄们扮成海寇,事后推给刘香等人便是。”
郑芝虎击掌叫好:“老三说得不错,日本有了郑家,就容不下姓陈的。生丝买卖每年上千万两银子的流水,占了郑家进账的半壁江山,这一块肥肉,决不能让他夺了去。大哥,就让我带着兄弟们假扮海寇动手吧,有我蟒二在,绝不让姓陈的平平安安回到釜山!”
郑芝龙沉吟片刻,下定了决心。
“既然兄弟们都一条心,那就这么办。二弟亲自挂帅,把郑家在平户这边的船都拨给你,取下郑家的旗帜,趁陈雨船队途径时动手,务必一战而定。”
郑芝虎伸手将胸脯拍的山响:“大哥放心,蟒二何时让你失望过?”
郑芝龙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事,我放心。只是他们的船有不少炮,不可小觑,你一定要小心,不管胜负如何,你自己要平安归来。”
郑芝虎咧嘴一笑:“红毛那样的狠角色都打过了,还怕个鸟?对付这样的夹板船,咱们有的是办法。”
两天后,茫茫的大海上,庞大的船队破浪前行。
陈雨站在“威海”号船头,眺望着前方的陆地,问道:“现在到哪里了?”
杰特罗威廉曾跟随荷兰商船多次来过日本,对这里很熟悉,回答道:“将军阁下,前方已经到达西海道的大隅,这里已经是萨摩藩的地盘了。”
“哦,我想起来了,去江户的路上,我们曾经在大隅靠岸补给过。”陈雨望着前方若隐若现的陆地,“萨摩藩在西部算个狠角色,将来要煽动大名对付幕府,他们就是个不错的扶持对象。对马藩毕竟还是太弱了,上不了台面,只能做个马前卒。”
苏大牙看了看后方:“伯爷说得不错,这一趟江户之行,宗义成只能跟在屁股后面助威,什么忙都帮不上。要不是需要借助他们的名义,那几条小舢板来不来都一样。”
对马藩在这次所谓的“上洛”行动中,全程都是打酱油,毫无存在感,要是陈雨不提起,很多人都忘记了船队中还有他们的几艘安宅船。
按照既定的路线,船队在大隅国的一处港湾停泊,上岸补给。这已经是第二次来这地方了,文登营的士兵轻车熟路地上岸,采集淡水,和当地村民交换肉食和蔬菜。
这时一艘包着铁皮的安宅船慢慢地靠近船队,望的水手发现了,立刻示警,几条负责戒备的武装沙船围了上去。
从陈雨到威廉、苏大牙等人都以为是附近藩国巡逻的船只误入船队警戒的范围,都没有在意,反正一条船也掀不起风浪,要是有敌意,直接击沉就是。
过了一会儿,沙船那边派人来报:这条船是萨摩藩派来的使者,专程来求见陈雨的。
第三百九十三章 进击的岛津家
“萨摩藩的人?”陈雨玩味地笑了起来,“说曹操曹操就到,还真是巧啊。”
安宅船靠近船队,然后一行人被接上了“威海”号。
为首的一个年轻人带着随从向陈雨深鞠躬:“萨摩藩岛津光久,率家老伊集院忠栋等人见过阁下。”
陈雨笑眯眯地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任藩主岛津忠恒是你的父亲吧?他派你来,有什么事情呢?”
岛津光久恭敬地回答:“阁下果然明察秋毫,鄙人正是奉父亲之命前来,与阁下商谈一些机要之事……”一边说,一边察看着甲板上的其他人。
陈雨点点头:“你随我来。”
岛津光久将随行的武士留在甲板上,只带着家老伊集院忠栋跟随陈雨进入了一间船舱。陈雨身边则留下了张富贵和几名近卫队的士兵护卫。
陈雨在上首一张太师椅上坐下,示意岛津光久也坐。
“我们不习惯跪着,这里也没有你们常用的榻榻米,将就着坐一坐吧。”
岛津光久却没有坐下,出人意料直接跪在了地板上,动作轻车熟路。
“萨摩藩岛津光久,奉家督之命,向大明文成伯、左都督、文登营指挥使陈雨阁下提出不情之请,还请阁下答应。”
陈雨有些意外,感情刚才打招呼还不是正式的,现在才开始进入正题。
“文登营和萨摩藩井水不犯河水,也没有瓜葛,有什么请求,先说来听听。本官虽然是官身,同时也是个生意人,做什么事都得看是否划算,不白要别人的东西,也不会白给,恕本官暂时不能给你任何肯定的回答。”
岛津光久对这个回答似乎有心理准备,不以为意,恭敬地说:“阁下的船队在江户‘上洛’成功,消息已经传到了九州岛,各藩国均已知悉。父亲对阁下的夹板船和铳炮极其仰慕,想请求阁下卖些给萨摩藩,无论价格多少,我们都是愿意接受的。”
从萨摩藩的船出现之后,陈雨就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来意,要不然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势力,没有任何交集,岛津光久作为萨摩藩的继承人不可能巴巴地跑来求见。而自己对萨摩藩这样的地方强势大名最有吸引力的东西,就是武器装备了。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听了岛津光久直白的要求之后,陈雨沉吟起来。
萨摩藩作为江户幕府时代最具代表性的刺头,从德川家掌权之日起,就一直和幕府貌合神离,在幕府末期更是倒幕派的急先锋,著名的倒幕四藩之一。对于岛津家而言,能让幕府吃瘪的就是好同志,能打败幕府军队的武器就是好东西,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犀利的战舰和铳炮更是欲得之而后快。从根本方向来说,这和陈雨的想法不谋而合,即使岛津家不提出来,他将来也会找机会扶持这些西部强藩,用来牵制德川幕府,让日本走向对立和分裂。关键的问题在于,这个时机该如何把握,过早的把较为先进的武器卖给萨摩藩是否合适?
陈雨近期的目标是发展壮大文登营,掌握在整个大明的话语权,最迫切需要对付的对手是皇太极,甚至是李自成、张献忠这些流寇势力,日本只是以后的目标,要等到解决了大明本土的问题后才会考虑。如果岛津家的人愣头愣脑,得到武器后就过早与幕府为敌,打草惊蛇,而文登营暂时没有精力顾及日本这边,让德川家光集中精力打压甚至消灭这些西部强藩,就会打乱陈雨搅乱和分裂日本的长远计划。
思索一番后,陈雨缓缓地说:“售卖些铳炮,倒也不是不行。不过萨摩藩自己也能造铁炮,本官在大明都听说过‘种子岛铁炮’的大名,何必舍近求远?”日本的手持火器是15世纪明成化年间通过琉球传入的,嘉靖年间则从葡萄牙人那里得到了火绳枪并加以仿制,因为最早流入萨摩以南的种子岛,所以也称为“种子岛铳”。论火绳枪的普及程度和战术运用,日本还在大明之上。
岛津光久说:“阁下对日本的事情很了解,光久非常佩服。日本的铁炮虽然普及,但仍然比不上贵部所用的,论击发的速度,要差一大截,在作战时,这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另外,大筒甚至国崩,历来是日本包括本藩在内的软肋,没有阁下的支持,岛津家是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利器的。”
陈雨狐疑地问:“文登营在江户以炮为主,冲突中并未大规模使用过火铳,你们又是如何得知这种火铳的性能?”
岛津光久嘿嘿一笑:“贵军在江户确实没怎么动用铁炮,可是对马岛离鹿儿岛可没有多远,贵军在栈原城用这种铁炮轻松击溃宗义成的铁炮众,我们想不知道也难啊!”
陈雨恍然大悟,原来在攻打栈原城时,萨摩藩就已经盯上自己了。他想了想,日本人普遍使用的火绳枪和文登营的燧发枪除了击发方式不同,总体来说都属于滑膛枪,虽然还有一些其他的改进,但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即使不卖给他们,只要得到一两件样品,说不定也能仿制出来,只要岛津家不过早与幕府为敌,倒不如给个顺水人情,还能赚上一笔。
他笑着说:“岛津家还真是有心,眼光长远,难怪萨摩是西部第一强藩。”
“西部第一强藩不敢当,不过如果得到阁下的支持,萨摩藩定会投桃报李,成为阁下在日本的助力。”岛津光久狡黠地说,“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长崎虽然是幕府直管,但是江户毕竟鞭长莫及,很多事情,有我们帮助,阁下不管在对马岛还是长崎做生意,都会顺利许多吧?”
陈雨心中一动,这岛津家还挺上道,他追问:“如果你们得到了铳炮,变得更强大,会不会有什么远大的目标,比如向幕府叫板什么的?”
岛津光久正色道:“明人不说暗话,制霸天下是每一个大名的最大的梦想,但如今天下一统,德川家的统治稳如磐石,岛津家也不会自不量力,做以卵击石的出头鸟。有了犀利的铳炮,无非是在以后面对幕府的淫威时,多一些说话的底气罢了。”
“好!”陈雨高兴地拍了一下扶手,“岛津家这么积极上进,还懂得审时度势,本官也愿意在日本多结交一个朋友。那么,我们就商量一下铳炮买卖的细节吧!”
第三百九十四章 线报
文登营和萨摩藩,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各自心怀着小九九,一番对答下来双方一拍即合,很快就敲定了军火买卖的意向。虽然坐拥巨额海贸利润的陈雨并不急缺这笔卖军火的银子,但是他看中的是背后的政治意义;而对于岛津家来说却是雪中送炭,他们急需用更为先进的火器来武装自己,来巩固西部强藩的地位,并在与幕府的周旋中获得更多的主动和话语权。
对于具体的交易细节,岛津光久明确表示:“既然阁下答应了,那就请卖给我们速发铁炮两千枝、国崩百门、夹板船三条。”
“速发铁炮?”陈雨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燧发枪,“火铳没问题,只要银子到位,要多少给多少。至于大炮的数量就要商量了,铸炮不易,现在满足我军自用都成问题,仓促之间又哪来一百门提供给你们?至于夹板船就更不用想了,我费了老鼻子劲,好不容易建造五艘拼凑起现在这支船队,三五年内是不可能有余力给你们建造的。”
其实这些都是托辞,产能虽然紧张,但还是可以想办法的,并非做不到。陈雨真正的想法,是不愿意让萨摩藩得到过多的火炮。日本的铸炮技术比明朝落后很多,就算想仿造都仿不出来,即使萨摩藩有能力大量仿制燧发枪,充其量也只是一支强化版的铁炮部队,面对拥有大量火炮的文登营,还是存在代差。
岛津光久很是失望:“不能提供百门国崩,那削减一些数量如何?总不能让鄙人空手而回吧。夹板船如果确实为难,那就过两年再说,倒也不是急需。”
其实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大炮,另两样倒还在其次。萨摩藩有优秀的工匠,能制作在整个日本都堪称一流的铁炮(火绳枪),质量上乘,不会轻易炸膛,唯一的缺点就是射速较慢,必须用三段击等战术来弥补,现在如果得到几千枝速发铁炮,用来武装铁部队并加以仿制,萨摩藩的铁炮众战力就能上一个台阶。夹板船对于萨摩藩而言也是昂贵但不急需的东西,有这玩意更好,如果没有,也不影响萨摩藩的地位,毕竟全日本都没有像样的水师,大家海上都是半斤八两,最终还得靠陆地上见真章。
而大炮就不一样了。拥有威力巨大且携带方便的火炮,对于日本的战场而言,是可以改变战争规则的国之重器。在兵员素质、战术、步兵武器相差不大的情况下,拥有一定数量的火炮,就能在冲突中占据绝对优势地位。岛津光久一想到能用大炮把对手的足轻炸得尸横遍野,就莫名的兴奋。
陈雨见对方降低了预期值,便假装踌躇:“既然你们有诚意,那就想办法先给你们凑两千枝火铳、二十门大炮应急如何?事先说好,价钱不菲哦,火铳二十两银子,大炮四千两银子。”其实威海卫那边造枪铸炮,前者的成本不到十两银子,山地炮的成本更是只有几百两,这样的报价,可谓是黑心到家了。而且区区二十门火炮,不具备影响日本战场平衡的能力。
岛津光久自动忽略了昂贵的价格,高兴地说:“能有二十门,也是可以接受的。来日方长嘛,现在不方便,将来总有方便的时候。只要阁下答应这笔交易,萨摩藩可以拿出诚意,先钱后货。”
陈雨也笑得很开心,送上门的凯子,不宰白不宰,银子谁又会嫌多呢?而且除了赚钱,还能在九州岛一带获得强悍的盟友,一箭双雕,想不高兴都难啊。
“萨摩藩很有诚意,本官喜欢和你们这样豪爽的人打交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经过鹿儿岛时停留一天,只要银子到位,保证冬季之前交货。”
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岛津光久很兴奋,忍不住就向陈雨泄露了一个秘密。
“为了显示岛津家的诚意,鄙人有一个机密消息告知阁下,算是附带赠送的福利。”岛津光久清了清嗓子,神秘地说,“我们的人在平户藩那边购置打制铁炮所需的铁料时,无意间得知,郑芝龙本人恰好在平户河内浦,而且这两天郑家的船调动频繁,长崎、平户等地的船全部在河内浦集结,大大小小有数百条,看样子实在酝酿大动作。另外,郑家那边有人不小心说漏嘴,三日之内会有一场大战,要扫清郑家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我们想来想去,近期在西海道一带,能够让郑家这个庞然大物如此重视的,也就阁下的船队了虽然我们也不明白郑家对付你们的动机。不知道这条消息,对阁下有没有用?”
陈雨心里很吃惊,郑家的敌视在意料之中,但行动如此之快,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这个消息确实有些突然。
但他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是吗?文登营和郑家井水不犯河水,恐怕他们要对付的另有其人吧?本官听说他们这两年都在追杀刘香,力求斩草除根,只怕这次聚集也是如此吧。不过无论如何,本官还是要承萨摩藩这个情,先谢过了。”
打发走了岛津光久之后,陈雨迫不及待地找来王有田。
“动用你在日本收买的那些浪人和商人,想尽一切办法,务必刺探出郑家这次反常行为的真实目的。如果真的是对付我们,就要提前做好应对的准备。”
“遵命。”
因为前方有未知的风险,加上要和萨摩藩进行军火交易,文登营船队特意在萨摩藩鹿儿岛短暂停靠,顺便给情报司打探消息的时间。
或许是郑家没有防范意识,不知道文登营在日本还有眼线在,加上王有田的效率很高,很快,第二天太阳落山前,就有明确的情报传回来了。
郑家聚集了三四百艘船其中一两百料左右中小型的福船占据了大半准备假冒海盗对文登营船队下手,具体战术就是趁船队在九州岛任何一个港口停泊补给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火船战术焚毁目标,摧毁整支船队。
第三百九十五章 将计就计
“卧槽,真是卑劣下作!”船舱内,陈雨忍不住爆粗口,“郑家这么大的势力,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偷袭手段,对付一个没有任何过节的对手!”
蒋邪和邓范等人也深以为然。
“本以为郑芝龙也是一个枭雄式的人物,没想到会动用这样的手段。”
苏大牙却默不作声。在他看来,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能以最小的代价达到目的,还管手段是不是光明磊落?郑芝龙虽然现在混得风生水起,但毕竟也是出身草莽,本质上和他这个海寇没有太大区别,在明知道文登营船队拥有强悍火力的情况下,采用这样的手段一点也不稀奇,换了自己也会这么做。
杰特罗威廉也加入了讨论。
“火船战术?上帝啊,东印度公司的远东舰队就是败在这种无耻却又无法破解的战术上面。”他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郑一官的船像天空的星星一样繁多,全部浇上油点燃朝你冲过来,不管是用炮攻击还是躲避都无法奏效,只能眼睁睁看着拥有双层炮甲板、几十门加农炮的盖伦船被焚毁,然后输掉了整个远东的控制权。我敢说,从巴达维亚到长崎,除了郑一官,没有人能用这种荒谬却又恐怖的战术毕竟不是谁都有这个财力和魄力点燃几百艘船作为一次性武器的!”
陈雨阴沉着脸。如果没有岛津光久这个地头蛇泄露天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郑芝龙堵在港湾内,用铺天盖地的火船攻击,即便临时发动反击,大炮打蚊子,也打不掉几艘火船,强大的舰队只怕十有**会被付之一炬。
张富贵疑惑地问:“俺就不明白了,这郑芝龙不是福建海防游击吗?大小也是个官身,咱们伯爷可是皇帝亲口封爵、御赐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文登营指挥使,官应该比郑芝龙大许多,为什么这厮却敢以下犯上,光天化日之下对朝廷官兵动手呢,他就不怕事后被治罪?”
蒋邪哼了一声:“你还是太单纯。郑芝龙敢这么大张旗鼓地动手,就绝不会留下明显的把柄。咱们文登营可以假借宗义成的名义上洛,郑芝龙就不会把这次袭击推到海寇头上,事后撇个干干净净?即便有人怀疑,事情发生在日本国内,大明朝廷怎么来调查核实?郑家在日本经营这么多年,人脉甚广,愿意帮他擦屁股的人多得是。”
张富贵一拍大腿,大声说道:“难怪伯爷说郑芝龙卑劣下作,果真如此!”
他想了想,继续说:“虽然这法子阴毒,但是只要事先识破了,就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就明刀明枪跟郑芝龙干一架。咱们有船,有炮,跟他拼了!”
陈雨摇摇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就凭咱们这几十条船,和郑芝龙撕破脸的话,一两次冲突或许能取胜,但是他要是不管不顾地把老巢的船队全部调过来,几千条船源源不断杀过来,耗都会耗死咱们,哪里还精力做生意?好不容易用炮逼着德川家光签了和约,重开贸易大门,正是闷头发财的好时机,绝不能陷入和郑芝龙死磕的泥潭。”
邓范也说:“伯爷说得对,不管是德川家光还是郑芝龙,一两次战役的较……较量,从陆上到海上,文登营都不怕,但是绝不能卷入全面对抗。如果不是担……担心与整个倭国为敌,海贸做不下去,在江户咱们就能干掉德川家光……”
蒋邪补充道:“干掉德川家光容易,但是成为所有倭人的公敌就不好办了,毕竟还得在倭国赚银子。同样的道理,在海上也不能和郑芝龙公开撕破脸,他在大海之上的势力,不比陆地上的幕府将军逊色。所以,即便我们知道内幕,也不能说穿,让郑芝龙无路可退,成为不死不休的宿敌。”
张富贵张大嘴巴呆了半响,才合拢嘴:“这个……如果不愿打,在这边补充足够的水和干粮之后,不在日本其他地方停泊,直接回釜山或者铁山便是,郑芝龙再厉害,也不敢跑到咱们的地盘上撒野吧?”
这次连苏大牙也插嘴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们的船总要来日本做生意,总不能日日夜夜防着郑芝龙哪天来烧船吧?”
张富贵挠了挠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俺有些糊涂了,那该怎么办?”
陈雨想了半天,猛地一拍桌子:“摆明车马大打出手不行,忍气吞声更不可能……左右两边都不能走,那就走中间!”
众人望着他。蒋邪若有所思地说:“伯爷的意思莫非是将计就计?”
“对,蒙起头来正面刚!”陈雨说,“他想假扮海寇,我就装糊涂,把他当海寇打,事后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不敢声张。用火船战术关门打狗虽然阴毒,但是事先知道了,应对的法子多得是。只要全歼了这股‘海寇’,把郑芝龙打疼了,他就不敢再轻易对文登营下手了。”
第二天,在鹿儿岛交接了购买火器的货款之后,原本文登营船队应该启程返航,可是却丝毫不见动身的迹象,庞大的船队依然停在港湾内。
第三天,一艘小型福船出现在鹿儿岛港口外,隔着老远遥遥注视着文登营船队。郑芝虎站在船头,举起从澳门购置的千里眼眺望着前方,询问左右:“消息是否准确,他们真的上岸寻欢作乐,没有离港的意思?”
有人回答:“回二爷的话,小的们上岸打探过了,船上的许多官兵都进了鹤丸城(注1)寻欢作乐,赌坊、居酒屋和妓馆里随处可见。或许是打仗之后需要放松吧?”
郑芝虎嗤之以鼻:“才打了一仗军纪就松弛成这个样子,正牌子官兵的做派和咱们手底下那些江湖人物也没有区别,我看这文登营也名不副实。只怕他们击退了鞑子大军的传言,都是自吹自擂的夸大之词吧?”
注1:鹤丸城就是鹿儿岛城,是江户时代岛津氏的居城,为首代藩主岛津忠恒在1604年建成。
第三百九十六章 饶你奸似鬼,也要喝洗脚水
郑芝虎给文登营下了虚有其表、名不副实的定论,手下也奉承道:“二爷说的是,这些官兵上岸醉生梦死,正好给咱们动手的机会。”
“不过鹿儿岛终究是岛津家的地盘,还是岛津忠恒的居城,如果文登营老是赖在这里不走,咱们总不能在这里动手吧?”郑芝虎沉吟道。
有人说:“反正都是用海寇的名义,事后推个干净就是,只要不留下把柄,岛津家也找不上咱们郑家。”
“就是,郑家难道还怕了萨摩藩不成?到了海上,岛津家算个球?”
郑芝虎想了想,说道:“论海上的实力,十个萨摩藩也比不过郑家,倒也不是怕了他们。但是萨摩藩终究是九州岛上一个土霸王,真要得罪了岛津忠恒,郑家在平户、长崎的买卖也会受影响,能够不和他们为敌最好。”
他看了看前方港湾内停泊的船队,“先盯着这些山东土包子,他们总不会呆太久。真要乐不思蜀,十天半个月都不打算走,那就禀报大当家,直接在鹿儿岛动手!”
小型福船在港湾外晃悠了一圈,然后离开了。
“威海”号上,望斗上的水手大声喊话:“那条福船已经往北面走了。”
苏大牙伸手搭在额头,眺望了一番,然后对陈雨说:“伯爷,十有**是郑家的人。倭人都是安宅船,即便有本土商人购置了福船用来出海,也不会挑这种小号的。其余大明的商人只会在长崎一带出没,没有幕府的许可,绝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其他地方闲逛。能有这样闲心在鹿儿岛晃悠一番却又不进港的,除了郑家不会有其他人了。”
陈雨点点头:“郑芝龙派人监视我,却不知道我也在监视他。现在他以为他在暗,我在明,其实却是反过来的,他所看到的的一切,都是做戏给他看的。”
苏大牙笑道:“水浒的戏文里孙二娘有句词,叫做‘饶你奸似鬼,也喝老娘洗脚水’,郑芝龙以为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殊不知却落入了伯爷的圈套。”
陈雨也笑了起来:“现在演戏给郑芝龙看,开场了就不能停。他肯定会派人混入鹤丸城打探消息,传我命令下去,做戏可以,适可而止,天黑之前全部要撤回船上,全员戒备,防止郑芝龙趁夜偷袭。”
苏大牙问:“这里毕竟是岛津家的地盘,郑芝龙总不会选在这里动手吧?那他也未免太嚣张了。”
“郑芝龙不会光明正大出兵在鹿儿岛动手袭击朝廷官兵,不过如果冒用海寇的名义就另当别论了。”陈雨说,“即便他下不了决心,我也帮他下决心,船队在这里呆个三五天,就不信他忍得住。如果在长崎或者平户,那就是羊入虎口了,对我们很不利,只有选择鹿儿岛,才可以避开他的势力范围,凭实力和他打一场。”
苏大牙点点头:“属下明白了。现在就看郑芝龙的魄力了。”
平户河内浦。宅邸之内,灯火通明。
郑芝龙问:“二弟,你打探清楚了?文登营有意在鹿儿岛逗留,短时间没有拔锚的迹象?”
郑芝虎回答:“我派人上岸打探过了,也亲自在港口外察看过,确实如此。如果姓陈的乐不思蜀,我们是继续等下去,还是直接在鹿儿岛动手?”
郑芝龙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船和人手都准备好了没有?”
“都已经准备好了,全是安平那边带过来的老伙计,大多参与过料罗湾与红毛和刘香的大战,精锐中的精锐。船也备好了,一百三十多条旧船,在空旷的洋面上或许不够,但对付停在内港的四十来条船绰绰有余。”
郑芝龙问其他人:“几位兄弟有什么看法?”
郑芝豹大声说:“大哥,照我说,就在鹿儿岛动手吧!姓陈的在萨摩藩呆了这么久,未必还会在长崎等地逗留,多半直接回釜山了。要是在海上动手,一百多条船是困不住四十多条船的,反而会打草惊蛇。”
郑鸿逵也说:“三哥说得不错。姓陈的在去江户途中,也没有在长崎、平户任何一处港口停泊过,这次返程如果也是如此,那么就失去最好的机会了。他们有大夹板船、有红夷大炮,实力不亚于当初的红毛,如果不能堵在港口内一把火烧掉,在海上明刀明枪开打,光凭我们在平户这些船,只怕不够看。”
郑芝虎怂恿道:“据说这些船是姓陈的全部家当了,能烧光了就可以让他一蹶不振,反之如果让他回了朝鲜,放虎归山,以后想要有这样的机会就很难了。大哥,下决心吧!”
郑芝龙心想,事实确实如此,一旦不能在日本收拾了陈雨,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大家都是朝廷的人,总不能撕破脸公开动手吧?
权衡一番之后,郑芝龙下定了决心:“既然兄弟们意见一致,那就趁姓陈的没离港之前动手,由二弟负责指挥,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负责接应、善后。”
众人都兴奋地应下,郑芝虎更是摩拳擦掌地说:“就交给蟒二吧,定不负大哥所托。”
郑芝龙嘱咐:“一定不要暴露身份,毕竟是在岛津家的地盘,为了姓陈的得罪了这个土霸王得不偿失,以后郑家的生意就会有不少麻烦。”
郑芝虎用力点头:“知道了。”
郑芝龙打起精神:“既然打算动手了,咱们兄弟再好好合计合计:这一战该怎么打,得手之后如何撤退,万一失手如何保全自己……”
当夜,宅邸内彻夜灯火通明,郑家兄弟为完善行动计划商量了一整晚。
两天后,太阳下山后,鹿儿岛港逐渐被夜幕笼罩,船队陷入了寂静,除了偶尔亮起的几盏灯火,所有船都是漆黑一片,似乎人都上岸寻欢作乐了,船上无人值守。
港口外海,密密麻麻的船只聚集,在海浪中起伏。郑芝虎站在船头,命人打开木箱,将白花花的银子倾倒在甲板上,大声说:“兄弟们,这是大当家赏给大伙的安家费。事成之后,另有丰厚赏格。只要这一次得手,人人都能发笔横财!”
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声音:“谢大当家,谢二爷!”
郑芝虎伸手指着前方黑乎乎一片的船队:“都是些死鱼,只等着大伙去捡,也不用什么花架子,到了一里之内,点燃了船,直接冲过去就是!兄弟们,上!”
第三百九十七章 夜袭
在夜幕的掩护下,郑芝虎身先士卒,站在最前方的船头,率领部下驾船向前方的目标逼近。
距离越来越近,从三里,慢慢到二里……
前方的纵火船拼命的划桨,希望早点接近敌船,完成任务回去领取赏格。距离越拉越近,最前方的船离目标已经只有一里远了。
如果是江河之中,这个距离就可以点火跳水了,船只顺着水流漂下去就能撞上目标。可惜这是海上,风浪很大,不撞上贼船,用船头铁钉固定住,就算靠上了也会被海浪冲走。而此次火攻的目的是把文登营的船全部烧毁,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很多人忍住没有立刻点燃船之后跳水,仍然操船往前冲。
眼看有几艘船已经要撞上目标了,忽然,敌船上点起了数个火把,船上冒出许多人影,侧面的炮窗也齐刷刷打开。
“糟了,他们竟有防备。”郑芝虎十分意外,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时候了也顾不得对方有没有防备了,反正己方火船这么多,就算有几门炮,又能打沉几艘?
“传话给前方的兄弟,要稳住,到敌船面前才点火。”
火把照亮的距离有限,不过火船上的人开始心慌起来,离目标只有两百米左右时,有人匆忙点燃了船,扑通跳下水。没人操船,燃烧的火船在惯性的作用下前进了十几米后,就被岸边起伏的海浪推了回来。
缓缓漂回来的火船像一个巨大的火把,照亮了周围的同伴,它没有完成应有的使命,反而为舰炮观察敌人的位置提供了方便。
一枚令炮冲天而起,“啪”的一声在空中绽放,吹响了文登营反击的号角。
“轰轰轰”,甲板上的卡隆炮开始发射霰弹,喷薄而出的弹雨笼罩了整个水面,点燃的火船周围密密麻麻挤满了船只,被这一阵弹雨一网打尽,所有人都中弹栽入水中,船上的硫磺和火药被炙热的弹丸引燃,熊熊燃烧起来。更多的船在火光的照耀下暴露,引来了猛烈的霰弹攻击。
事情显然败露,偷袭已经不可能,只能强攻。后方的郑芝虎呼喊着让所有船全部加快速度往前冲。
“撞上去就有银子拿,有擅自后退和提前点火者,斩!”
尽管他再三喝止不准提前点火,仍然有人因为害怕吃炮子早早点燃船只后跳入水中。失去控制的船只不仅成为对方的免费照明弹,还和被炮击点燃的火船一起影响了后方船只前进的路线。后方的船纷纷绕过已经开始燃烧的船只,避免自己船上的硫磺、火药及菜油被轻易引燃。
如此一来,攻势陷入混乱无序的状态。逆流成了火攻的最大障碍,熊熊燃烧的火船不仅没有漂向目标,反而在原地打转,成为了其他船只的噩梦。尽管极力躲避,还是有船碰上了燃烧中的火船,瞬间被引燃,火焰冲天而起,船上的人不得已弃船逃生。
卡隆炮仍然在继续射击,侥幸冲过“火船阵”的船只却冲不过霰弹的封锁,都是船燃人亡的下场。
高大的船舷上,杰特罗威廉得意地对陈雨说:“看,将军阁下,用霰弹近距离打击这些毫无远程反击能力的纵火船是最佳的选择。加农炮虽然射程更远、穿透力更强,但是对付这些小船是大炮打蚊子,派不上用场。”
陈雨点点头,转身问苏大牙:“灭火的人手准备好了没有?”虽然卡隆炮+霰弹的组合对付个头较小的纵火船非常有效,但也要防止敌人穿越炮火封锁靠近,五艘大船建造不易,可不能被一把火烧了。
“大人放心,早已准备好了,开山斧、长竹竿、水桶都已备妥,绝不会给郑家的人烧船的机会。”
威廉吃过火船的亏,苏大牙更是内行,对付敌人的手段也是有的放矢。开山斧用来砍断对方钉船后用来固定的麻绳或者铁索,长竹竿用来制止无人操纵的火船靠近,水桶则是装水灭火。
海面上,郑芝虎心中一阵绝望,眼看凭借无人的火船冲破正面的封锁已经无望,下令放弃火攻,靠近后跳帮攻击。
一名汉子试探说道:“二爷,敌船火力凶猛,恐怕难以靠近……”
话音未落,郑芝虎大喝一声:“拉下去,斩了!”
左右心腹立即把这名倒霉的家伙拉到船头,一刀斩下脑袋。
郑芝虎命人把血淋淋的人头挂在桅杆上,“此刻正是报效大当家的时候,谁再敢胡言乱语动摇军心,就是这个下场!”
众人顿时战栗不已,纷纷叫嚷着操船朝贼船驶去,为了壮胆,隔得老远就把船上的火器一股脑施放出去,什么二龙出水、一窝蜂、火鸽子,也不管射程够不够,夜空中火光四射,倒也好看。只是没打到对面,倒是射入水中,误伤了不少跳水逃生的火船水手。
“撒你母……看清楚再打……”一个平白无故挨了一支火箭的水手咒骂了一声,沉了下去。
经过自家“火船阵”时,福船手忙脚乱的躲避,仍然有倒霉的船只被火船靠上,“哔哔剥剥”烧了起来。
被烧着座船的郑家水手一边咒骂,一边跳入水中逃命。
“威海”号上,陈雨哼了一声:“班门弄斧!苏大牙,给他们上点硬菜!”
“好嘞!”苏大牙麻溜地应下,转身下令,“发信号,让各船上火箭,摆平了射!”
第二枚信号令炮飞上天空,得到指示的各船甲板上忙碌起来,士兵们搬动火箭,将发射架横放,几乎与甲板平行,然后点燃了导火索。
“啾啾……”
火箭铺天盖地般飞向海面上的大小船只,尽管因为角度的问题,有些火箭直接钻进了海水之中,但大部分还是飞向了对手。
在这样的距离,是否瞄准并不重要,以量取胜的火箭很快就覆盖了方圆两里的范围,郑家船队从首端到末尾都无法幸免,足以毁灭城下町的火箭雨成了他们最后的噩梦。比起只能打击几百米的霰弹,这种火箭更加恐怖,完全没有躲避的空间。
第三百九十八章 大鱼落网
鼓足勇气打算背水一战的郑家被火箭摧毁了最后的斗志。甲板上的水手被火箭砸落水中,船上堆积的硫磺等易燃物被点燃,整个船队几乎无一幸免,海面变成了一片火海,哀嚎声和惨叫声响彻半空。
偷袭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原本信心满满的郑家无法靠近目标,屠戮持续到半夜,整个河面上火光熊熊,炮声、惨叫声、咒骂声和呼救声充斥着夜空。随着夜色愈来愈沉,起火沉没的船只也越来越多。
最终,郑家最后的跳帮企图也宣告破产。郑芝虎仅以身免,带着心腹泅水,绕过文登营的船,上岸逃走。参加攻击的一百多条火船火筏,除了几艘在战斗中逃走之外全部损失,不是烧尽沉没就是被击毁。天色微明的时候,威廉等人只见到满河漂浮的尸体和残破的船骸,船只残骸上还袅袅的冒着青烟。
陈雨在船头打了个哈欠,吩咐左右:“毕竟不是福建,郑家在日本估计也就拿得出这点家当了,海上的威胁已经解除,打扫战场由水师负责,接下来岸上该干活了。通知鹤丸城那边,让岛津家配合我们的人搜查,找出漏网之鱼,务必斩草除根!”
战前陈雨等人就商量过,在这样规模的冲突中,战场的混乱加上夜幕的掩护,部分郑家人凭借精良的水性,避过文登营的视线泅水上岸是很有可能的,因为船毁之后,除了上岸逃生,茫茫大海中完全没有生还的机会。以陈雨的性格,要么就不动手,一动手就务必一网打尽,只有把郑芝龙打疼了,打怕了,才能让郑家忌惮,从此放弃对文登营的敌对行动,至少三五年内不敢轻易再发动类似的行动。否则长期耗下去,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文登营也耗不起这个时间和精力。
张富贵站了出来,摩拳擦掌:“早就准备好了,伯爷就等好消息吧!”
东方露出了白鱼肚时,几艘福船放下了舢板,几队士兵乘船登上码头,杀气腾腾地往鹤丸城冲去。
张富贵带人来到城下町,萨摩藩家老伊集院忠栋早已带着一大群武士在此等候,见了面之后点头哈腰说道:“张桑,已经准备妥当,家主命我随同贵部一起搜查。”
张富贵点点头,问道:“你们是地头蛇,怎么搜比我们更清楚,俺听你的。伯爷说了,不管过程,只看结果,只要能把郑家的人一网打尽,愿意额外多卖给你们五百枝火铳,如果能抓到大鱼,再加十门炮!”
伊集院忠栋腰弯的更低了,眉开眼笑地说:“哈依,一定尽力!”
铁炮倒也罢了,国崩可是岛津家垂涎三尺的好东西,多多益善。这次行动之前,陈雨早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了岛津家,郑芝虎发动袭击之前,岛津家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虽然郑家并非善茬,但他们选择在鹿儿岛动手,尽管披上了海寇的伪装,但也破坏了游戏规则,萨摩藩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为了国崩,岛津家协助文登营对付郑家毫无心理压力。
他转身下令:“通知内城,延迟一个时辰打开城门,城下町各商铺、居酒屋,包括妓馆在内,一律不准开门营业,直到行动结束为止!”
“哈依!”武士们分头行动,四散而去。
大搜查开始了。萨摩藩的武士们挎着太刀在前方带路,文登营的士兵们端着火铳刺刀紧随其后,对城下町进行地毯式的排查,所有的店铺都按照命令大门紧闭,不敢私放任何生人入内,只是胆战心惊地在门缝后看着外面杀气腾腾的人群经过,生怕被殃及池鱼。
一个居酒屋屋檐下的角落里,浑身湿漉漉的郑芝虎和几个心腹躲在黑暗处,脸色铁青地看着街道上穿梭的武士和士兵。
有人不安地问:“二爷,这鹿儿岛咱们人生地不熟,没地方可去,出海又没有船,现在天没大亮还好,一旦天亮了,咱们可就无处遁形了,该怎么办才好?”
郑芝虎咬着牙说:“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文登营早有准备,导致功亏一篑,我也没脸回去见大哥了。要是他们发现咱们了,只能拼了,杀几个垫背,别堕了郑家的名声。”
几名心腹沉默了几秒钟后,纷纷表态:“听二爷的,死也死得风风光光。咱们跟着大当家和二爷享了这么多年福,也够本了!”
话虽如此,郑芝虎一行还是怀着侥幸心理,尽力东躲西藏,从这个街角到那个小巷,尽可能躲开越来越密集的搜索队伍。随着一条条街道被筛子一般盘查过后,搜索的范围越来越小,可供躲藏的地方也越来越少。
眼看搜查的队伍离藏身之处越来越近,郑芝虎无奈之下,选择翻墙,试图进入一家日本人的宅邸内躲避。
日本人的建筑普遍不高,郑芝虎等人轻而易举翻过了一座墙,跳进了院子里。脚一落地,却发现院子里站了男女老少五六个人,看样子是一家子,正在目瞪口呆地瞪着他们。其中一个身穿和服的年轻女子看见郑芝虎,眨巴了几下眼睛后,深吸一口气,然后张大了嘴巴,发出了一声尖叫。
“遭了!”郑芝虎眼疾手快,手起刀落,将女人的头颅砍了下来,叫声戛然而止。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叫声惊动了周围搜查的队伍。片刻之后,密集的脚步声从远而近,靠近了这处宅院。
“”的一声,大门被撞开,大群举刀的萨摩藩武士和端着刺刀的文登营士兵哗啦啦冲了进来,虎视眈眈盯着郑芝虎等人。
很快,张富贵闻讯赶来。
他大踏步走进院子,歪着头看了半天。最后从郑芝虎被几名心腹众星捧月护在中间的细节吸引,忍不住说:“这是条大鱼,多半还是郑家兄弟的一员。给我拿下,要抓活的!”
郑芝虎冷哼一声,举起了虎头刀。
“想活捉我蟒二,哼哼,休想!”
张富贵一听眼中放光:“是郑家老二!这可是条大得不能再大的鱼了。按伯爷的命令,凡是郑家兄弟,不惜代价,必须活捉!”
第三百九十九章 郑家的抉择(上)
郑芝虎大吼一声:“老子跟你们拼了!”挥刀朝对方扑了上去,几名心腹也跟在后面,与萨摩藩武士和文登营士兵颤斗在一起。
张富贵领着大部分士兵围在外围,大声对伊集院忠栋说:“其余人死了就死了,这郑老二必须抓活的,记住,十门火炮!”
伊集院忠栋闻言打起精神,用日语下令:“这个领头人物必须活捉,他能换十门国崩。完成任务,所有人都可以获得国主的亲自封赏!”
武士们极其重视荣誉,一听能得到岛津忠恒的亲自接见和封赏,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嚎叫着冲了上去。
“叮叮当当”一阵刀剑相交之声,郑芝虎一行和武士们战成一团,不时有人中刀倒地。
郑家人虽然在海上呼风唤雨,但是到了陆地上,面对以肉搏见长的日本武士,还是相形见绌。几个回合下来,除郑芝虎之外的几人全部倒在血泊中,只有郑芝虎一人独自支撑。
武士们谨记活捉的宗旨,围着郑芝虎游斗,时不时割上一刀,专挑不致命的部位下手,让郑芝虎多了好几道伤口,却不会丧命。郑芝虎像是被一群猫戏弄的老鼠,满腔愤懑却无可奈何,只能大声吼叫着给自己鼓劲,希望多砍倒几人给自己垫背,刀刀都冲着对方的脖颈、胸腹等要害招呼,自己却中门大开,完全是以命相搏,丝毫不顾及自己的破绽暴露出来。
在他搏命的攻击下,几名武士被砍中,颓然倒地。但是很快就有其余的武士补上了位置,围得密不透风。
郑芝虎挥刀的胳膊越来越沉,感觉体力随着伤口鲜血的流出逐渐用尽。他抽空看了一眼周围,全部是面目可憎的日本武士,外围则是更多的明军士兵端着刺刀虎视眈眈盯着他,看样子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了。
“当”的一声脆响,郑芝虎磕飞了一柄倭刀,自己的虎头刀却同时从中而断,前半截刀刃跌落在地。
他看了一眼手中半截刀身,以及刃口上被倭刀砍出来的几个缺口,无力地叹了口气,虚脱地跪在地上,两条胳膊像是灌了铅一样,再也抬不起来了。
伊集院忠栋大喜过望,挥手下令:“绑起来!”
武士们一拥而上,将郑芝虎捆成了粽子。
张富贵哈哈大笑:“大鱼落网,收工!”
“威海”号上,被五花大绑的郑芝虎“扑通”一声被丢在甲板上,数柄刺刀指着他,防止他挣脱。
陈雨饶有兴致地蹲下来,盯着郑芝虎看了看,问道:“这就是郑家的老二?”
“回伯爷,这话可是他自己说的,不然俺还以为只是个小头目,差点错过了这条大鱼。”张富贵洋洋得意的回答。
陈雨问郑芝虎:“你就是人称蟒二爷的郑芝虎?为什么自曝身份,不是打算假扮海寇吗?”
郑芝虎看了看对方,哼了一声:“你就是那个姓陈的文登营指挥使吧?既然你们已经布下陷阱等我们上钩,我的身份肯定也被你们知晓,隐瞒又有何用?人都要死了,与其做个无名鬼,还不如留下爷的大名。”
陈雨点点头:“报上名是好事,能保住你的性命,要不然就会被当做无名小卒一刀砍了,岂不是冤枉?堂堂郑家的蟒二爷,怎么能这么无声无息的丧命呢。”
郑芝虎愣了愣:“你不杀我?”
陈雨笑呵呵地说:“杀了你,对文登营没有太大的用处,我和你大哥又没有私仇,大家都是为了银子而已。反倒是留下你的性命,还可以让你大哥投鼠忌器。”
他站了起来,吩咐左右:“给平户那边送封信过去,通知郑家,‘海寇’已经全部剿灭,他的二弟也在我手中,何去何从,让郑芝龙看着办!”
郑芝虎闻言,拼命挣扎起来,咆哮着说:“想拿爷要挟大哥,你休想,爷就算咬舌自尽,也不会让你如……”
“如愿”两个字还没说完,张富贵已经将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破布塞进了他嘴里,顿时咆哮变成了听不清言辞的嘟囔。
“嘻嘻,对付你这种动不动要自尽的家伙,咱们伯爷有的是办法。鞑子堂堂一个贝勒又是绝食又是咬舌,咱们都毫发无损地送进了京城,还对付不了你一个跑江湖的海寇头子?”张富贵得意地说。
郑芝虎眼里几乎喷出了火,鼓起眼睛瞪着张富贵,如果眼神能杀人,张富贵只怕已经死过几遍了。
张富贵伸出两根手指作势要挖,一边吓唬一边奚落道:“眼珠子瞪出来也没用,还是乖乖地做阶下囚吧。”
陈雨笑了起来:“你倒挺有办法,也好,这家伙就交给你了,尽量保住他性命,这条命留着有用。一个活着的蟒二爷比死了的值钱。”
“得嘞,伯爷就放心吧,有俺在,保管这厮死不了。”张富贵拍着胸脯说。
平户藩,河内浦。
“啪”的一声,郑芝龙狠狠将书信拍在了桌子上,郁闷地低声吼道:“到底哪里出了错?不仅火攻失败,还搭上了二弟!”
郑芝豹疑惑地问:“难道郑家出了内鬼?”
“不会吧,郑家上下深受大哥的恩情,怎么可能瞎了眼转投那个姓陈的?”郑鸿逵迟疑地说,“就算有人犯糊涂,可是他就甘愿做个千夫所指的背信弃义之徒吗?郑家几万兄弟能饶得了他?”
“是否有内鬼可以慢慢查,可是二弟在陈雨手中,我不能见死不救,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郑芝龙铁青着脸说,“郑家带领几万兄弟在洋面上发财,靠得就是一个‘义’字。如果连自己亲兄弟都不救,如何让这几万兄弟继续跟着我干?”
郑鸿逵叹了口气:“陈雨打退了火攻,又抓了二哥作为威胁,意图非常明显,就是逼迫郑家让出日本这块肥肉,好让他文登营一家独大。”
“不可能!”郑芝龙咬牙切齿地说,“我在平户、中左所经营多年,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平户、长崎这边一年海贸所得银两占了郑家每年一半以上的进账,没了日本,郑家必定元气大伤,所以绝不能拱手相让。”
第四百章 郑家的抉择(下)
郑芝豹大声说:“大哥,一不做二不休,和姓陈的撕破脸吧,把中左所那边的船和兄弟全部调过来,和文登营决一死战!红毛都打服了,还怕一个指挥使?也别管官兵不官兵了,大不了这海防游击不干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海上,只能郑家说了算!”
其余人被郑芝豹鼓动,纷纷气血上涌,跟着嚷嚷:“就是,大哥,跟姓陈的痛痛快快打一场吧,地盘都是打出来的。”
郑芝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中天人交战。
平心而论,他不愿放弃现有的一切,冒着失去官职的风险不管不顾地和陈雨开战,毕竟官兵的身份能给他极大的便利。自从被熊文灿招抚以后,就得到官府倾力支持,他才能气定神闲地和荷兰人、刘香两大势力同时周旋,并取得决定性胜利,中左所现在更是变成他的私人港口,取代月港成了福建最大的贸易中心。如果没有了官身,他和苟延残喘的刘香也没有本质的区别,一个亦商亦盗的海寇而已,现在拥有的这一切还会存在吗?
可是陈雨咄咄逼人,大有一口吞下日本这块肥肉,将郑家边缘化的势头,同样是无法接受的。郑芝龙发迹于日本,平户更是他的大本营,郑家每年在日本的贸易额都是以千万两白银计算,金山银海的买卖怎么可能拱手让给别人?
纠结不已的郑芝龙无法肯定那种抉择才是最符合郑家利益的,苦苦思索半天,还是下不了决心,兄弟们的叫嚷声,更是让他心浮气躁,无法沉下心来。
无意中,郑芝龙瞥见门口站着一个少年,正在好奇地往厅内窥探。
他心中一动,招了招手:“森儿,进来,到爹身边来。”
这个少年就是他和平户田川氏生的儿子郑森,小名福松,今年十岁,也就是将来大名鼎鼎的国姓爷郑成功。原本和母亲田川氏一直居住在平户,郑芝龙接受招抚后把郑森接回了福建安平。这次来到平户处理事情,郑森因为思念母亲,也请求父亲带自己一并前来。今日在宅邸内闲逛,听见花厅内父亲和叔叔们争论的面红耳赤,不免好奇,就凑过来看热闹。
听见郑芝龙呼唤,郑森规规矩矩地走到他身边,恭敬地叫了一声:“父亲。”
原本脸红脖子粗的郑家兄弟们看见侄子进来了,不由自主地降低了声调,郑鸿逵还亲切地摸了摸侄子的头,叫着其小名:“福松今日怎么想起来这边了?”
郑森回答:“方才和母亲说了一会话,随便出来走走,见叔叔们谈事情很大声,一时好奇,便过来看看。”
他转头问郑芝龙:“父亲,你和叔叔们争论什么,这么激动?”
郑芝龙暂且放下烦心的事情,进入了父亲的角色,笑呵呵地说:“爹和叔叔们有什么好争论的,是因为另外的事。有个坏人要抢咱们日本的生意。”
“哦。”郑森随口说,“既然如此,派船和伙计过去,打跑那个坏人不就得了?”
郑芝龙笑着说:“呵呵,事情哪有如此简单。森儿,你已经十岁了,读书考功名固然不能拉下,但再过两年也要跟叔叔们出海历练了,这些事情让你知晓也无妨。爹来考考你:这个坏人和爹一样都是官,而且官比爹大,还是个伯爷,如果明着打,虽然有把握打赢,但是朝廷多半会责罚,到那时,爹的官职恐怕不保,安平那边只怕也呆不下去了。但是日本的买卖也不能放弃,你说说看,该怎么办才好?”
郑森眨巴了几下眼睛,脆声道:“族里的大事儿子不敢妄言,但是可以说几句让父亲考校一番。儿子刚随父亲回安平老宅时,进了当地最好的私塾,学生非富即贵,当时儿子只有五岁,而且父亲的基业尚未大成,不免被一些当地权贵子弟看轻。其中一个学生来头不小,父亲是福州同知,爷爷曾任礼部主事,就是这些人中最显赫的一个……”
所有人都被郑森的话吸引,安静下来倾听。郑芝豹忍不住问:“那家伙欺负你没有?咱们郑家的人可不怕这些权贵,拳头硬才是道理。”
郑森微微一笑:“三叔,论打架,侄儿当时虽然年幼,但是拳脚功夫都是父亲请名师教导,两三个学生齐上也不见得打得过侄儿。况且侄儿进出都有家丁护送,又岂是他们身边的瘦弱书童能比的?”
郑芝豹咧嘴笑道:“好侄儿,没有堕了郑家的威名。”
郑芝龙却皱眉道:“可是福州同知的儿子、致仕礼部主事的孙儿,也不能轻易得罪……”
郑森不慌不忙地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即使是一个小小的私塾,这些学生也要暗中比个高下。几个月之后,儿子和一些挑衅的人私底下打过架,打出了名声,隐然和那个家伙分庭抗礼,成了对头。他觉得被人抢了风头不甘心,三天两头找岔子,但又不敢和我打架,怕吃眼前亏。”
郑芝龙若有所思:“这些事倒是没听你说起过,你继续。”
“他仗着家中有人做官,而且官还不小,儿子不愿得罪他,但也不想被他颐指气使。”郑森说,“后来,儿子试探着和他交涉,互不得罪,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毕竟都是小孩子闹着玩嘛,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两边一拍即合。后来我们芥蒂全消,两人联手,成了私塾、甚至整个安平县城大户人家子弟的头头,很是风光。我们一文一武,论家世背景、打架的功夫,无人能比得过我们……”
这下不仅郑芝龙,连性格冲动鲁莽的郑芝豹也听明白了些什么。
郑芝龙摸着胡须,慢慢点头:“枉我们多活了一把年纪,居然看事情还不如森儿通透。郑家和文登营也没有到有你无我,有我无你的地步,这么大一块肥肉,哪边都不能独吞,事情都可以谈嘛……”
郑鸿逵也说:“大哥说的是。文登营破坏了我们火攻的计划,抓住了二哥却没有下毒手,这是留了谈判的余地啊。如果能谈得拢,陈雨位居高位,且铳炮犀利,我们有船有人,在日本根基深厚,完全可以互补有无,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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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一章 顺坡下驴
原本剑拔弩张的局面,郑森一出现,几句话就让气氛缓和下来,郑芝龙和郑鸿逵先后发声,透露出了和谈的意愿。
其余人没有继续坚持刚才的强硬态度,不约而同望向了郑芝豹。在郑家族人中,包括郑芝龙几个亲兄弟和堂兄弟在内,最擅长人情往来的是郑鸿逵,最勇猛善战的是郑芝虎,对外态度最强硬的则是郑芝豹。如果郑芝豹一口咬定要和陈雨撕破脸打到底,身为大当家的郑芝龙虽然大权在握,但也拉不下这个脸主动提出和谈,以让族人觉得自己软弱。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郑芝豹摸了摸脑勺,闷声说:“福松一个小孩子都懂得审时度势,我们这些叔叔总还不如孩子吧?大哥,福松的话倒是点醒我了,只要姓陈的胃口别太大,不影响郑家的利益,也不是不可以谈嘛……”
郑芝龙松了口气,只要族人的想法一致,并由郑鸿逵、郑芝豹等人提出和谈,那么自己就可以“从善如流”,就坡下驴了。
他想了想,斟词酌句地说:“既然兄弟们都有这个意思,那么就给文登营一个机会。四弟,你代表郑家去找陈雨谈,如果他收回限制福建生丝数量的说法,并答应和郑家井水不犯河水,那么一切都好商量,他经营他的对马岛,我安安稳稳呆在平户,各做各的买卖。”
郑鸿逵立刻点头答应:“我明日一早就出发。相信陈雨有心和咱们谈的话,这两天肯定滞留鹿儿岛,一时半会还不会走。”
郑芝龙环顾左右,发现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众兄弟此刻都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忽然想明白了,从自己以下,到其他族人,虽然口里喊着要和陈雨一较高下,但内心深处都是不愿意撕破脸的,只是缺少一个台阶下而已。毕竟陈雨是个伯爵,正二品的高官,不是刘香那样的江湖人物,郑家为此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接受招抚之后,郑家的根基已经从海上转到了陆地,个个置办田地、大兴土木,而且都是福建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要放弃这一切重新回到海上与刘香为伍,哪个舍得?
想到这里,他摸了摸郑森的头,温和地说:“森儿,你已经长大了,明年起,你就跟三叔、四叔他们出海历练吧,爹这份家业,迟早是要交给你的。”
郑森高兴地说:“谨遵父亲教诲,儿子会好好学的。”
郑芝豹、郑鸿逵等人也纷纷说:“福松是可造之才,用不了太久,必定能独当一面。”
郑家就在这样的气氛中作出了自己的抉择。第二日,郑鸿逵乘船出海,前往鹿儿岛与陈雨谈判。
平户和鹿儿岛不远,一天一夜的时间就到了,次日中午,郑鸿逵的船抵达鹿儿岛,很快就被文登营船队发现。
一条负责外围警戒的沙船迎了上来,拉开了遮挡的油布,露出了甲板上粗壮的卡隆炮,硕大的炮口让人不寒而栗。有人在船头喊话:“什么人?现在鹿儿岛戒严,未经允许不得擅闯内港,尔等立刻表明身份,否则就要开炮了!”
郑鸿逵暗自咋舌,感情现在鹿儿岛港口被文登营全面接管了?能在萨摩藩的地盘上越俎代庖,说明文登营和岛津家的关系非常紧密,同时也能证明陈雨的手腕高明。要知道,郑家实力这么雄厚,也没法在平户这么干。
他赶紧命人喊话:“我们是福建郑家的人,从平户来,有要事求见驻留此地的陈指挥使,还请代为通报。”
对面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丝毫不惊讶,回答道:“在此等候,我们去禀报。”
沙船调头返回了港口,过了一刻钟,又再度返回。
“跟我们的船进港,按照指定地点停靠。”
郑鸿逵的座船老老实实跟在沙船的后面,慢慢地驶进了港口。进了港湾之后,看见了停泊在岸边的大船,郑鸿逵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他虽然曾经远远地见过这些战船,但是近距离观察的感觉又不一样。
只见几十艘船沿着岸边井然有序地停靠,两边是清一色四百料以上的沙船或者福船,大多在甲板上配置了刚才看见的那种短粗大炮,中间五艘大夹板船更是桅杆高耸入云,侧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炮窗。或许是为了郑家一个下马威,所有的炮窗都是打开的,露出了黝黑的炮口,似乎只要一声令下,这数以百计的火炮瞬间就能将郑鸿逵的船炸成齑粉。
郑家人都是识货的,吃过红毛夹板船的亏,知道这些炮窗代表了怎样恐怖的火力,难怪郑芝虎夜袭会一败涂地。当初在料罗湾,为了对付红毛的船队,郑家几乎动用了所有的船只,以十几倍的数量优势,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战胜了对手。可想而知,要想对付实力不亚于红毛的文登营船队,郑家势必也要发出江湖令,再次倾巢而出而行,但是失去了家门口作战的优势,胜负也是难料。
在周围战船士兵不怀好意的注视中,郑鸿逵强作镇定,在引路沙船的带领下,停泊在一个偏远的角落。
上岸之后,在一处当地商人的宅院内,郑鸿逵见到了久闻其名的陈雨,对方比他想象的还要年轻。
郑鸿逵经常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比几位兄长圆滑得多,当下恭敬地行礼:“福建安平郑鸿逵,见过陈指挥使。”
陈雨微微一笑:“贵兄长郑芝龙的大名如雷贯耳,久仰久仰。郑四爷来得不是时候,要是早来几日,还可以看到文登营大破海寇火船夜袭的精彩戏码,真是可惜了。”
郑鸿逵尴尬地回答:“居然还有海寇胆敢袭击朝廷命官,真是胆大包天。”事情因己方而起,对方不说破,自己当然也不能当面承认。
“是啊,本官也很意外。”陈雨狡黠地说,“这次顺便还抓了一个海寇头目,瞧眉眼倒是和郑四爷有几分相似,难道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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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二章 合则两利,斗则两伤
郑鸿逵心中骂道:撒你母,仗打赢了,人也抓了,差不多得了,还如此做作,真当是自己猫戏老鼠吗?
可是心里这么想,口中却不敢说,毕竟二哥的性命捏在人家手里,真要以海寇的名义处决,郑家吃了这个哑巴亏都没地说理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郑鸿逵深吸一口气,挤出笑脸:“海寇头目与鄙人有些相似?要是方便的话,陈指挥使不妨带来瞧瞧如何。不瞒您说,郑家家大业大,手下兄弟也多,偶尔有一两个不争气的族人误入歧途,和那些江湖人物混在一起,也是有可能的,如果真是郑家族人,您不妨高抬贵手,把人交给我们处置,郑家必会重谢。”
陈雨摆摆手:“人就不忙着看了吧?先说说郑四爷的来意吧。只要文登营和郑家和谐相处,个把人是否移交都是小事。”
郑鸿逵也是长袖善舞的人物,听出了对方的意思。只要两边能谈得拢,郑芝虎的性命就能保住,否则就会面临“撕票”的风险。
他打起精神,正色道:“此次奉大当家之命,前来和陈指挥使商议日本生丝买卖的事情。关于贵部和幕府签订和约的事情,我们也有所耳闻,其中关于限制福建商贾生丝数量这一条款,对郑家很不利,希望陈指挥使能收回成命……”
陈雨不置可否,继续问:“除此之外呢,郑游击还有什么要求?”
郑鸿逵皱了皱眉,好像对方并没有让步的打算,看来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顺利。他小心地说:“另外,大当家希望贵部安安稳稳呆在对马岛,除了生意上的事情之外,不要插手平户、长崎这边。当然,郑家也只会集中精力经营平户,不会干涉对马岛那边的事……”
陈雨接上话头:“是不是井水不犯河水,文登营和郑家就能和平相处,否则海寇夜袭的戏码就会再三上演?”
郑鸿逵呆了呆,尴尬地回答:“大当家和陈指挥使同朝为官,有事也只会摆在台面上讲,至于海寇的事情,郑家是不知情的……”冒充海寇的事情,即使双方心知肚明,但是郑家绝不会亲口承认的。
陈雨摆摆手:“这样吧,你开出了郑家的价码,我也开出文登营这边的价码,求同存异嘛,如果能谈得拢就罢了,谈不拢就各凭本事做生意,按自己的门路赚银子,到时候擦枪走火就别怪事先没说清楚。”
郑鸿逵点点头:“愿闻其详。”
陈雨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与幕府的和约是绝不会改的。本官麾下的文登商行主要就做生丝和人参,其余的货物基本上没有涉及,这一块是文登商行的根本,不能动摇。而郑家从大明的丝绸、药材、书籍到南洋的香料,无所不包,样样都赚钱,生丝售卖的少点不会伤筋动骨。如果郑家这一点诚意都没有的话,也就不必谈了。”
然后他伸出第二根手指:“文登营在对马岛驻军,有自己的考量,以你们郑家商贾的格局很难理解,本官也没必要解释,但是文登营驻军在日本是否采取行动,绝不受别人摆布,包括郑家在内。我们是否和西部藩国来往,是否和幕府叫板,都与郑家无关。本官可以保证,无论军、商都不会轻易涉足平户,但其余的事,郑家管不了,也不能来管!”
郑鸿逵瞠目结舌,没想到这个年轻的指挥使如此强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怼回去吧,怕把两家拖入战争的深渊,而且还担心郑芝虎的安危,一口答应吧,郑家的脸面没地方放。
陈雨继续说:“如果郑家能接受本官的底线,那么本官可以保证:文登商行不会插手生丝和人参之外的大宗货物买卖,同时文登营愿和郑家结盟,联手厘清洋面,一南一北镇守大明海疆。”
“这个……”
郑鸿逵犹豫起来,对方的态度固然坚决,但也并非贪得无厌,这几项条款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尤其是郑家和文登营结盟这个提议很有诱惑力,郑家庞大的船队和人力加上文登营精锐的战船和大炮,数量和质量都有保证,这大海之上哪还有第三家说话的余地?不管是穷途末路的刘香,还是没有彻底死心的红毛,即便卷土重来,也抵不过两家的联手打击。
陈雨意味深长地说:“郑家在福建根基深厚,还有熊总督等官员鼎力支持,从地方到官场人脉都不差。本官不才,与登莱陈巡抚、京城的左都御史唐大人、司礼监的方公公都有些交情,在当今圣上面前也是能说得上话的。咱们两家,合则两利,斗则两伤,结盟就是强强联手,互相斗就是两败俱伤,让别人捡了便宜,何去何从,相信郑四爷和你大哥都会有一个明智的选择。”
郑鸿逵一听,这位在官场的人脉比在福建呼风唤雨的大哥还要强上一线,不管是登莱巡抚、左都御史还是司礼监公公,无一不是实权人物,更别说对方能直达天听了。这几句话,既可以算威胁,又可以算筹码,就看郑家如何做了。
想到郑家得到熊文灿鼎力支持后风生水起的风光,再联想一下借助陈雨官场人脉更上一层楼的美妙前景,加上两家联手在海上无人能敌的场面,郑鸿逵无法淡定了。
他完全抛下了临行前郑芝龙叮嘱的话,双眼放光地问:“陈指挥使此话当真?若是如此,鄙人是极为赞同的,只是兹事体大,还得回平户告知大当家才行,不能擅自做主。”
陈雨点点头:“我在鹿儿岛最多还呆两三日,如果郑家同意我的建议,那就请尽快下决心,否则过时不候。”
“一定一定。”郑鸿逵连连点头,“不过,能不能让鄙人见一见那个被抓的海寇头子,辨认一下是否是郑氏族人?”
“可以。”
一间昏暗的房间内,郑鸿逵见到了被五花大绑的郑芝虎。他克制着没有脱口而出叫一声二哥,讨好地对旁边几个士兵说:“军爷,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和这位说几句话?”一边问一边递过去一锭银子。
士兵将银子推回:“就一炷香的时间吧,否则我们很难做。”然后端着刺刀走到门外,将门关闭,守在外边。
郑鸿逵看着胡子拉碴的郑芝虎,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落下。
“二哥,你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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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三章 垄断联盟
郑芝虎呜呜呜地哼了几句,郑鸿逵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拽掉了他口中堵着的白布。
“呸!”郑芝虎吐了一口唾沫,愤愤地说,“爷在海上混的时候,这个姓陈的还不知道在哪玩泥巴呢,今日受此奇耻大辱,只要不死,一定要讨回来!”
“二哥慎言!”郑鸿逵连忙阻止他说下去,安抚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形势比人强,陈雨官比咱们大,炮比咱们厉害,两家的较量不能摆上台面,玩黑的又奈何不了他,大哥也是很为难。二哥现在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了,现在尚未脱离危险,万万不要惹怒对方。”
郑芝虎斜眼看着他:“他能来同意你来看我,是不是郑家已经屈服于他了?我跟你丑话说在前面,如果因为顾忌我而损害郑家的基业,我宁可顶着海寇的名头去死,也不担这个罪名。”
郑鸿逵连忙解释:“郑家虽然明面上动不了他,担真撕破脸,却也不怕他,咱们几千条船、几万兄弟可不是吃素的,二哥大可放心。只是此次行动失败,大哥又顾忌官面上的忌讳,一时不知道怎么对付他才好,所以才派我过来探探风声。”
郑芝虎这才悻悻地说:“那就好。这次虽然输了仗,但不能输人。”
“二哥是亲身经历了战事,对文登营的实力最清楚,到底他们有多强,强到什么地步,不妨跟我说说,回去转告大哥,也算知己知彼。”
提及那晚的行动,郑芝虎沉默了下来,过了半天才开口。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文登营是郑家遇到过最强的对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泄露消息,让他们有了充足的准备,但是如果真刀真枪动起手来,这伙人比红毛和刘香都难对付,栽他们手里也不冤……”
郑鸿逵不解地问:“文登营也不就是红毛的那种夹板船吗,数量还不如当初红毛的那支船队呢,而且没有刘香这样的巨擘相助,怎么就比红毛还难对付呢?”
郑芝虎正色道:“红毛除了领头的旗舰之外,其余大多是商船改造而成,要论炮的数量,还不如文登营。他们这五条大夹板船,似乎就是为了海战而建,没打算用于装运货物。而且他们有两种火器,就连红毛也没有:一种是又粗又短的大炮,专打那种散炮子,只打人不管船,比实心炮子厉害多了,一炮过来,那家伙,乌央乌央一大片,火船的兄弟们避无可避,都成了筛子,全尸都留不下;还有一种,跟咱们的一窝蜂、火鸽子倒是有些相似,可是强上太多,一旦射出,方圆几里都成了火海,管你有多少船都不够烧的。有这几样大杀器在,就算郑家把福建的家底都拿出来和他们拼,也没有多少胜算。”
郑鸿逵吃了一惊:“本以为红毛的船炮就已经够厉害了,郑家要靠人命堆才勉强取胜,却不曾想文登营犹在红毛之上?”
郑芝虎叹了口气:“我蟒二从不服软,但是经历了那晚的一战之后,心气也被打没了。当然,涉及郑家的基业,文登营再厉害,只要我能回去,大哥一声令下,照样还会披挂上阵,眼都不眨一下。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也只是拼上这条命罢了,没有获胜的把握……”
“我明白了。”郑鸿逵面色郑重,“连二哥都忌惮三分,足以说明文登营的强悍,这件事我会如实禀报大哥的。只是两家还没谈妥,还得委屈二哥几日,到时候我自会领着兄弟们风风光光接您回平户。”
郑芝虎摇摇头:“败军之将,有何风光可言。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告知大当家,让他权衡,文登营不好惹,但也不能堕了郑家的名声,我蟒二一个人的性命不打紧,千万不要为了我作太多让步。”
“我明白了,二哥保重。”郑鸿逵哽咽起来,抱了抱郑芝虎,然后退出了房间。
半个时辰后,张富贵将郑鸿逵送到码头,说道:“咱伯爷的话说得很明白了,郑家可得早做打算。三日之后,文登营拔锚回铁山,到时候想谈也没得谈了,大家手底下见真章,海上也好,官场也罢,伯爷奉陪到底!”
郑鸿逵擦了擦额头留下的汗珠,赔笑道:“一定把话带到。”
次日凌晨,郑鸿逵赶回了平户,马不停蹄回到河内浦的宅子,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诉了郑芝龙。
听了转述郑芝虎的原话,郑芝龙悚然一惊:“二弟为了郑家征战多年,从没说过一个怕字,他都这么说了,那么文登营确实不可小觑。”
“大哥,文登营实力强劲是一方面,那陈雨的官场人脉更是不能轻视。”郑鸿逵说,“且不说他能直达天听,光是登莱巡抚就不比熊大人差哪去,更别说司礼监的公公和左都御史了,真要和陈雨翻脸了,就论官场上的手段,郑家也很难抵挡啊。”
郑芝龙沉吟道:“武的不行,文的也不行,这陈雨还真不好对付。如果按他说的条件,让出一部分买卖的收益,化干戈为玉帛,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郑鸿逵劝道:“郑家在福建洋面已经一统天下,与文登营结盟算是锦上添花,这个倒也罢了。可是官场上若能得到他的助力,别说福州都督,福建总兵官也是可以争一争的。反过来,要是不答应他,海上永无宁日,大哥就要冒着失去官职的风险和文登营干到底,赢了不过是重回海上做大掌柜,安平是回不去了,可万一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请大哥三思。”
郑芝龙思前想后,最后长叹一声:“罢了,郑家族人都已在陆上扎根,若是毁掉这一切,我岂不成了郑家的罪人?就答应陈雨的条件,与他和睦相处吧。”
两天后,郑鸿逵再次来到鹿儿岛,代表郑芝龙答应了陈雨的所有条件,承认《江户和约》中关于福建商人的限制规定,拱手让出日本生丝市场的过半份额,换取两家之间的和平,并口头上结为盟友,以渤海海峡至对马海峡为界,划下各自的地盘,并约定共同对付今后海上出现的任何第三方势力。
自此,文登营和郑家和解,并在商业上和军事上的让步和合作达成了一致,一个囊括整个东亚海域的垄断联盟就此出炉,解决了海上的后顾之忧,陈雨的宏伟计划又往前进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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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四章 武人当道
陈雨解决了与郑家的纷争之后,返回了铁山卫。与此同时,根据《江户和约》的条款,在幕府的授意下,由天皇背书并署名,一份重新请求向大明皇帝纳贡并册封日本国王的国书从京都启程送往了北京。
陈雨当然不会默默无闻地做幕后英雄。他命人撰写了一份花团锦簇的文章,详细讲述了文登营因为遭受不公平待遇,愤而出兵,千里奔袭江户,迫使幕府将军签订城下之盟,重新向大明称臣纳贡的过程,并在结尾阐述了“功劳并不都是我的,全靠陛下励精图治,大明国力蒸蒸日上,才会让小日本纳头就拜”的“精辟见解”。然后派人随同日本使节一同送往京城。
可想而知,在内忧外患中快要愁白了头的崇祯,忽然接到一份这么爆炸性的国书,心中震撼可想而知。桀骜不驯,困扰了大明几代皇帝的倭人,居然俯首称臣了?好突然哦!
等他再看到陈雨拍马屁的奏折,顿时感动的沧然泪下。这样能干的臣子,却不居功自傲,还能体会自己治国的艰辛和成果,简直是官员的楷模,大臣的典范啊!
激动不已的崇祯当即在朝会上接见了日本使节,并向百官通报了日本天皇的国书和陈雨的奏折内容。如他所料,这个消息同样震撼了所有大臣,上了年纪的官员回忆起当年倭寇肆虐的情形,不少人老泪纵横,一百多年了,倭人在大明杀人放火,罪行累累,朝廷却没有太多办法,现在居然能看到倭人毕恭毕敬重新称臣纳贡的一天,真是太不容易了。
在这样的氛围下,崇祯提议论功行赏,给刚刚封文成伯、加左都督的陈雨再次封赏,没有一个人出言反对。毕竟这种为国争光的功劳,没人敢贬低。
唐世济再次挺身而出,提出了建议。
“陛下,为表彰陈雨的不世之功,臣提议给陈雨加太子少保,挂山东前锋将军印,节制山东境内所有兵马。”
这个建议与之前的封赏相比,除了增加一个太子少保的头衔和挂了一个荣誉性质的将军名号之外,看似实权方面区别不大,但有心人就能看出来,上次封赏是加左都督,“节制山东卫所兵马”,改了几个字,就让陈雨的兵权发生了质的改变。
节制山东卫所兵马听着热闹,其实没有什么实权,卫所糜烂成什么样了,天下皆知,整个山东的卫所全部加一块,这艘烂船也凑不出三斤钉。如果不是陈雨锐意改革,让威海卫为首的等卫所重新焕发活力,这个封赏只是一个华而不实的名头而已,论含金量还不如“代天子巡视朝鲜”的朝鲜总督。
但是“节制山东所有兵马”就不一样了,少了两个字,就把营兵也囊括了进来。也就是说,陈雨可以顶着太子少保、文成伯、山东前锋将军的光环,管辖山东境内大大小小七八个总兵,而且是从山东巡抚和登莱巡抚手中划走了最为重要的兵权。只要崇祯答应,陈雨立刻摇身一变,成了山东权柄最重的第一人。
杨嗣昌立刻表示了反对:“此举不妥。若由陈雨节制山东所有兵马,那么置朱大典和陈应元于何地?巡抚没了兵权,与布政使有何区别?朝廷将军政大权交于一个武人之手,难道不怕步安史之乱的后尘吗?”
唐世济已经和杨嗣昌走上了对立的道路,自然没有回头的道理,对于这个圣眷和年纪比自己都有优势的兵部尚书,他没有任何理由放过任何一个打击对方的机会。只有通过一次又一次的交锋降低皇帝对杨嗣昌的信任,才能减少其入阁的可能,间接增加自己入阁的希望。
他昂首反驳:“本兵此言差矣。文成伯乃大明开疆拓土之功臣,岂能用安史之辈来相比。若无他的苦心经营,朝鲜怎么能成为牵制鞑子南下的利器?若无他的锐意进取,倭人怎么可能在百年之后,重新向吾皇俯首称臣?只要有他在,大明重回万国来朝的盛况,指日可待,如此英雄人物,又何必在意与两位巡抚的职权分工?”
这番话听得崇祯连连点头。从兄长手中接过烂摊子之后,“中兴大明”已经成了他的终身目标,也是困扰他的终极难题,其临终前“吾弟当为尧舜”的期待和评语更是成了他不能负担之重。在国库空虚、北有满清、西有流寇的窘迫形势下,他空有抱负,殚精竭虑,却举步维艰、处处碰壁。这时候陈雨横空出世,先是出兵朝鲜,占得一块飞地后,牢牢掌控朝鲜,并接过了以往皮岛牵制鞑子的重任,而且做得更好,甚至活捉了一个贝勒送入京城;然后又出人意料地奔袭江户,逼迫倭人订立城下之盟,重为大明之藩属。这样的能臣,应该充分放权才是,而不是处处束缚手脚。
“唐爱卿言之有理。”崇祯满面红光地说,“既然陈雨是练兵打仗的奇才,就该发挥长处,依朕看,节制山东全部兵马并无不妥。不过杨爱卿的担忧也有一定道理。那就这样吧:山东境内兵马由陈雨节制,朱、陈两位巡抚,平日就无需管练兵的俗务,但是到了战时,可以通过陈雨调动各自管辖范围内三府的兵力,陈雨不得推诿。”
这样的设置,实质上还是把整个山东的军事力量交给了陈雨,只是在战时赋予了两个巡抚调兵的权力,不过增加了陈雨这层环节,能否如臂使指,就很难说了。但终究还是保留了巡抚名义上的兵权。
唐世济生怕杨嗣昌再说出什么来动摇崇祯的意志,连忙大声喊道:“陛下圣明!”
百官察言观色,看得出崇祯心情很好,纷纷附和:“陛下圣明!”
杨嗣昌脸色沉了下来,这样一来,这件事就板上钉钉,改不了了。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武人当道,文官式微,难道又要回到土木堡之前勋贵占据朝堂半壁江山的黑暗时代?
崇祯笑呵呵地说:“陈雨立下这样的大功,不能派个钦差传道旨意敷衍了事。传朕旨意,召陈雨入京,接受百官瞻仰,并受上述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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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五章 尚可喜的投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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