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六章 上洛
“第四次锁国令吗?”
面对阿部忠秋的提议,德川家光沉吟起来。
幕府的锁国令是从永十年(1633)开始发布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巩固和加强幕府的统治,其次就是切断国内与海外市场的直接联系,抑制商品经济发展,使小农经济免受冲击,以维护封建的剥削制度。第一次的锁国令内容是禁止奉书船以外船只渡航,同时禁止滞留外国5年以上的日本人回国,第二次重申了第一次锁国令的内容,第三次则规定明国、荷兰以外的船只只能进入长崎,彻底关闭了平户港。如果按照阿部忠秋的建议,那么第四次锁国令就是断绝日本通过对马岛和朝鲜的联系,除了长崎一处,再无任何与外的贸易往来的窗口。
阿部忠秋劝道:“将军,虽然对马岛能够带来明国的生丝和朝鲜的人参,但并没有重要到无可替代的地步。生丝和丝绸,长崎也能提供,郑芝龙和明国南方的商人比起霸占釜山倭馆的那个家伙,看起来更容易应付;至于人参,虽然也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比起幕府的统治来,就显得无足轻重了明人已经渗透到了对马国甚至是幕府派出的官员之中,如果还不斩断他们伸出的手,迟早会蛊惑越来越多的人,站到幕府的对立面。要知道,西部的那些诸侯们,一向与海外的南蛮走得近,难保不会有异心……”
事情上升到影响幕府统治稳固的高度,德川家光面色凝重起来。以萨摩藩为首的西部强藩,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确实与南蛮人走得近,加上历史因素,西部各藩历来与幕府不太对付,如果再任由陈雨这样居心叵测的人继续渗透到日本的方方面面,谁知道会出什么乱子?为了一己之私,陈雨能拉对马藩和幕府官员、长崎奉行所的人下水,蛊惑其他西部各藩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通其中关节,德川家光严肃地说:“忠秋说得有道理。那么,就下达第四次锁国令,彻底关闭对马岛和釜山的贸易通道吧!”
陈雨绝对想不到,自己的动作,会彻底改变历史的走向,让幕府提前发布了第四次锁国令。按照原本的历史,第四次锁国令本应在明年(1636年)公布,而且内容仅仅是放逐葡萄牙人的家属到出岛(附1),不涉及对马藩釜山的贸易(历史不改变的话,日朝贸易一直会持续到18世纪末)。
幕府的锁国令发布之后,大批武士赶赴对马岛和长崎等地,接受文登商行贿赂的幕府官员、长崎奉行所官吏等几十人先后被勒令切腹,宗义成也接到了幕府的通牒,限期改易(附2),对马藩的大名将从御三家之一的尾张德川家中选择子弟担任。白色恐怖笼罩了整个九州岛,对马藩和长崎都陷入了旋涡,人人自危。
宗义成彻底乱了阵脚,如果真的改易,对马藩宗氏就会在他手中终结,延续不到三代,这样他就是宗氏的罪人。走投无路之下,他接受了胜井小次郎的建议,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违背了幕府严禁日本人离境的命令,悄悄乘船来到铁山,向陈雨求救。
朝鲜总督府内,宗义成恭敬地跪伏于地,对陈雨请求:“都提调大人,请您伸出援手,挽救对马藩的命运!如果改易,宗氏就此消亡,换成强硬派继任,两国贸易彻底断绝,相信也不是大人愿意看到的。”换做以往,作为一个享受十万石高待遇的大名,他如论如何都不会向一个外国的武将如此卑躬屈膝的,但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陈雨是他唯一可以指望的对象,什么气节、自尊,都顾不上了,领地、权力和生命都要没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
在宗义成到来之前,陈雨已经通过情报司知道了大海对面发生的一切,也了解了改易对一个藩国而言意味着什么。他的主意已经决定,只是等着宗义成做出选择这种选择并不会影响他的整体计划,但会改变他为实现目的采取的手段,也会改变宗义成本人的命运。
陈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宗义成面前,亲热地扶他起来,和颜悦色地说:“宗太守,虽然你我都明白,我们接受朝鲜的官职都是权宜之计,但毕竟有这份同朝为官的情谊在,我就不会对你的事情坐视不理。你放心,我不会让幕府的阴谋得逞,对马岛和釜山的贸易决不能断绝,对马藩也不会更换领主。”
宗义成松了一口气,有了陈雨的承诺,他心里总算安稳了一些。
“多谢都提调大人仗义出手。只是大人打算如何干预此事?明国与日本并无外交联系,就算贵国皇帝也无法出面,难道是要诉诸战争吗?”
陈雨回答:“日本从我朝太祖开始纳贡称臣,以藩属自居,只是后来态度发生了变化,不再甘于称臣而已。大明皇帝现在干预不了日本国政,但不意味着我也没有办法。只要宗太守愿意配合,我可以支持对马藩上洛,让幕府收回关闭倭馆和改易藩主的命令。”
“上洛?”宗义成有些迷惘。
在日本,上洛是个特定历史时代的名词,因为天皇所在的京都别称是洛阳,所以从战国时期起,大名带兵攻入京都的行动被称为“上洛”,一般是指实力强大的大名集结大军开往京都朝见天皇,以证明自己拥有争霸天下的实力。对马藩实力孱弱,历任藩主从不敢有这样的念头,忽然被陈雨提起,宗义成一时还无法适应。
陈雨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天皇和幕府将军谁是日本实际的掌权者,你比我更清楚。所以,我让你去的不是京都,而是江户!”
附1:出岛位于平户港外,江户时期为了安置葡萄牙人建造的扇形人工岛屿,是实行锁国政策之后极少数供外国人长期居住的地方。
附2:改易是江户时代对武士的一种惩罚,比切腹轻,比蛰居重。受改易惩罚者,免去武士的称号降为平民,并没收其领地、房产和家禄,后多用于惩罚地方大名。
第三百七十七章 海上远征
“去江户?”宗义成心里有些惶恐。
对马藩有几斤几两他比谁都清楚,整个岛内的青壮男子也就万余人,除去作为基本劳动力的农民,能拉出来充当武装力量的人也就三四千人,这其中还被文登营在去年火烧栈原城时弄死了一批,真正能顶上战场的也就三千不到,这样孱弱的力量,别说上洛了,只怕刚出对马岛,就被幕府和亲幕府的大名轻而易举地拍死了。
陈雨看出了他的不安,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放心,本官不会让你的臣民去送死的。上洛是以对马藩的名义,但是文登商行与对马藩利益一致、唇亡齿寒,自然要在人力、物力上给予全方位的支持。”
宗义成听出味来了,对方就是借对马藩的这个壳,其实是以自己的武力向幕府施压。这样一来,即便爆发武装冲突,也不会演变成明国和日本的国战,只是地方大名与幕府中央政府的冲突,战争能控制在一定程度之内,不会无限扩大。
他不知道自己在其中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内心其实是恐惧和排斥的,但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不接受对方的“好意”,幕府就要改易,宗氏就会消亡;接受对方的安排,哪怕是作为旗子,只要有利用价值,就有保住权力和领地的机会。
宗义成恭敬地伏在地上:“下官愿意听从都提调大人的差遣。”
“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宗太守愿意站在本官这边,以后定不会亏待你。”陈雨站起来,意气风发地说,“就以对马藩的名义,发出檄文吧,昭告天下,历数幕府对地方大名的压迫,阐明自己的立场,争取其他大名的同情和支持。檄文发出之日,就是大军北上之时!”
崇祯八年、永十二年(1635年)七月,对马藩发出了针对幕府的檄文,称幕府施政残暴、压迫诸侯,逼不得已要率军赶赴江户,要向幕府讨个公道。檄文一出,日本举国皆惊,处于金字塔底层的对马藩居然敢“以下犯上”、鸡蛋碰石头,宗义成是疯了吗?
随着檄文发出,早已做好准备,枕戈待旦的文登营就开始了行动。战争机器高速运转起来,成群结队的士兵从铁山卫的兵营出发,登上了运兵船;水师的船队满载着炮弹和弹药驶出了船厂;情报司的人一批批赶赴日本本土,为大军搜集情报。
朝鲜国君李带着大臣们来到釜山,亲自为大军践行。
釜山港码头,李激动地对陈雨说:“爱卿若是能远征东瀛,煞一煞倭人的威风,替本朝出一口恶气,就是本朝的第一功臣,千百年后,臣民们都会宣扬传颂你的功绩!”
陈雨对幕府动武的目的是为了维护自己海贸的巨大利益,并不是为了朝鲜,但是面对李脸上贴金的说辞,自然不会点破,“义正言辞”地回答:“臣一定会全力以赴,替壬辰倭乱死去的将士和百姓讨还一个公道!”
李头点的鸡啄米一般:“甚好,等大军凯旋而归,寡人就带着两班官员在釜山迎接,进爱卿为太师、推安国奉上功臣!”这样的荣誉,在朝鲜的历史上,只有李舜臣、姜邯赞、乙支文德等极少数救国英雄生后被追赠过,活着的臣子受此殊荣从无先例,李可谓下足了本钱。
陈雨虽然不清楚朝鲜的官职,但是听字面意思就知道不简单。他虽然不太重视这些虚名,但越高的官职和荣誉,就意味他在朝鲜的话语权越重,对以后的势力扩张是极为有利的,当下作“感激涕零”状:“谢大王隆恩。”
在朝鲜君臣和百姓的欢呼声中,装满士兵和武器的庞大船队驶离了釜山港,向大海的东面出发。
几天后,船队在对马岛栈原城靠岸,宗义成头扎布条,全身披挂,带领家臣和武士前来迎接。
望着遮天蔽日的船帆、一望无际的船队,宗义成内心忍不住开始战栗,同时又庆幸不已,这是何等强大的力量啊!幸好此刻他们不是对马藩的敌人,否则大军压境,顷刻间就能将栈原城压为齑粉。
他在士兵的带领下,来到了充任旗舰的“威海”号上。
陈雨告诉他:“宗太守,为了在最快的时间,以最高效的方式向幕府施加压力,本官决定不从陆地进发,而是绕道九州岛南下,避开幕府和亲藩的陆上力量,然后沿日本南岸前进,直扑江户。你带上自己的人登船,跟着我们一起走。”
宗义成佩服不已,这样天马行空的进军路线,也只有具备极其强大的海上力量才能做得到。这样一来,幕府和亲藩、谱代大名在陆上的重重关卡就变得毫无用处,数万大军无用武之地,只能以并不擅长的水师来面对文登营的强大船队。
“全听都提调大人吩咐,对马国上下唯大人马首是瞻!”
在栈原城休整了一晚后,船队马不停蹄南下,宗义成带着拼凑起来的两千人登上自己的安宅船,跟在文登营船队的屁股后面。
17世纪的日本并没有像样的水师,尤其是在颁布锁国令之后,原本孱弱的水师更加衰败,文登营船队从对马岛出发,途径肥前藩、长崎港、萨摩藩,一路上根本没有遇到丝毫抵抗,偶尔有负责沿岸警戒的安宅船出没,见到如此庞大的船队,也只能灰溜溜地躲进港口,根本不敢上前拦截询问。船队一路非常顺利,毫无阻碍。
在途径长崎港外海时,唯一像样的船队就是悬挂“郑”字旗号的商船队了。但是郑家船队也不敢离得太近,只是远远地观望了一番,想知道这突然冒出来的庞大船队到底是哪家的人马。
商船甲板上,郑鸿逵举着红毛那里得来的千里镜,窥视了一番后,瞠目结舌地自言自语:“这是哪路的神仙?这海面上除了郑家,谁还有这么大的手面?”他看得分明,打头的几艘大船是非常熟悉的红毛夹板船,可是红毛已经在料罗湾一战被打残了,按理说不会有这样规模的夹板船出没了。
船队消失在海平线之后,郑鸿逵才回过神来,对左右说:“这一趟回去,一定要禀报大龙头,弄清楚这些人的底细。海上只能以郑家为尊,绝不能有第二家跟郑家比肩!”
第三百七十八章 进入江户湾
随着檄文已经发往江户,整个日本都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弹丸之地的对马岛居然不自量力,要公开“上洛”,这件堪称关原合战之后日本最轰动的事件在各地引发了不同的反应:幕府及亲藩势力暴跳如雷,摩拳擦掌,发誓要以最强硬的手段镇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而历来和幕府不对付的外样大名,尤其是被排挤打压的西部强藩,多少都存了一些看热闹的心思宗义成被幕府镇压,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至少能恶心一下德川家光;如果还能蹦出什么动静来,让幕府下不了台,那自然最好不过。不管哪种结果,他们都是乐见其成。
不过无论是亲近幕府的亲藩和谱代大名,还是外样大名,都有相同的看法,宗义成和对马藩上下都疯了,这种举动无疑是飞蛾扑火,最终只能以悲剧收场。但是在亲眼见识过这支“上洛”军队的规模后,所有人都被震慑了,不约而同地修改了之前的看法。
庞大的舰队沿着海岸线航行,一路上没有遇到丝毫来自海上的威胁,航行非常顺利。为了补充淡水和食物,沿途必须停靠补给,这就给了南部沿岸各藩国近距离观察舰队的机会。
某日,舰队在西海道的大隅靠岸,停泊在一个天然港湾内,派人上岸采集淡水,在附近的村庄购买肉食和蔬菜。因为不想树敌过多,集中精力对付幕府,文登营采买食物都是派宗义成的部属出面,并用银钱支付,没有纵兵掠夺,和当地百姓倒也相安无事。对于百姓而言,只要价钱公道,提供食物算是挣笔外快了,沿海的村庄猪羊不多,但是新鲜的鱼多得是,卖给这些大头兵比往常的收入要高得多。
港湾外不远处的一个岔湾口,一条不算大的安宅船停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一群人站在船头,眺望着对面的舰队。
一个年轻人吃惊地说:“对马国什么时候拥有这样惊人的实力了?难怪他们敢向幕府叫板。”
旁边一个老者恭敬地说:“少主,这恐怕不是对马国所能拥有的力量。听说宗义成在朝鲜与一个明国的武将打得火热,或许这些大船都是明人的也说不定。”
年轻人看着舰队悬挂的带有对马藩徽章的旗帜,若有所思:“伊集君,你的意思是:明人借助对马国的名义进攻江户,宗义成只是个傀儡?”
老者点点头:“依照我们知道的信息,应该是的。”
这个年轻人是萨摩藩藩主岛津忠恒的儿子岛津光久,老者则是家老伊集院忠栋,他们奉藩主之命,来窥探一下这支“上洛”大军的虚实。大隅和日向都是萨摩藩的领地,从萨摩藩首府鹿儿岛到这里非常近,他们从鹿儿岛一路跟踪,一直跟到了这里。很显然,庞大的舰队规模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看热闹的想法已经没有了,他们要重新判断形势,来决定自己在这场政治斗争中采取什么样的立场。
岛津光久看着巨大的船身侧面密密麻麻的炮窗,和甲板上士兵手中的火铳,喃喃地说:“不管是明人还是宗义成的人马,反正这样的武力不是幕府轻易能够应付的。”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萨摩藩作为西部强藩之一,通过海贸与欧洲势力接触甚密,铁炮普及率和战术在日本都是名列前茅的,对装备大量重炮的夹板船也不陌生,岛津光久一看这些装备,就知道对方不是省油的灯,够幕府那些家伙喝一壶了。
伊集院忠栋点点头:“少主说的不错。如果幕府陷入混乱,我们不能仅仅做个看客。应该把看到的一切如实禀报国主,请他定夺。”
逗留了半天之后,安宅船悄无声息地滑出港湾岔口,往鹿儿岛方向驶去。舰队的望手虽然看到了这艘船,但并不知道其身份,还以为是附近大名负责巡逻的水师船只,没有理会。
补给之后,舰队继续前行,沿途又停靠了几处地方,无一例外,给当地的藩国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几乎所有人都和岛津光久一样,开始重新审视这出被他们视为闹剧的大戏,思考着自己该怎么站队,是隔岸观火,还是浑水摸鱼。
十几天后,舰队到达了江户湾入海口。远远望去,湾口最窄处不过十几公里。舰队顾问兼旗舰“威海”号的指挥官杰特罗威廉对江户湾的水文条件并不熟悉,建议放慢了速度,以免触礁或搁浅。舰队降帆后以很慢的速度通过了湾口。与明朝不同,这种要害的地方根本没看到海防炮台,看起来幕府比大明更加不重视海防。
在陈雨的示意下,舰队沿着江户湾东部海岸线进入了浦贺海面,寻找合适的停泊地点。由于沿岸人烟稀少,一直航行了近60海里才发现一个100多户的小渔村,而且有一个优良的天然深水港,于是威廉下令在此抛锚靠岸,寻找补给。
包括陈雨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不起眼的小渔村叫小柴村,隶属于近畿的六浦藩,就是后来的日本第二大城市横滨。而他们进入江户湾的航行路线以及下锚停靠的地点与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休培里缔造的黑船事件一模一样。
历史还是第一次有舰队到达江户湾,这一天注定是要记入日本史册的一天。世代居住在这里的村民听见海边渔民传来的消息后,纷纷跑到海湾的沿岸眺首张望。这时,无论是老人、壮丁还是小孩,大家都万分紧张,目光不断搜索着不远处的海面。只见一支庞大的船队从西南方向驶来,每艘船都像一座山一样高大,村民们从没见过这么雄伟的海船。有见多识广的人说,这和武士老爷们住的城池里最高大的天守阁一样高不可攀。
随着巨大的“威海”号率先靠岸抛锚,近距离看上去,视觉冲击力更强。村民们看向这些大船的眼神愈发崇敬,如同看到了天上的神明。有人已经跪伏在地,虔诚地祷告起来。
第三百七十九章 远交近攻
威廉派水手上岸要求村民提供补给时,做好了与当地土著发生冲突的心理准备多年的海员经历告诉他,不够友善的原住民对于登岸的水手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尤其已经抵达了江户的腹心之地,这里是幕府的直接辖地,不是西海道那边的藩国。
结果没想到,当地的村民没有任何敌意,态度非常友好,甚至可以以讨好来形容,尽管彼此语言不通,但是通过手势比划,水手们还是从村民手中得到了足够的淡水、蔬菜、新鲜的鱼类等物资,看上去和西海道没有任何区别。看来高层的政治意图和这些底层的百姓没有丝毫关系。
舰队在小柴村停泊后,威廉向陈雨建议:由于缺乏本地的水文资料,继续往前的话,有可能触礁或搁浅,整只舰队直达江户有些冒险,不如在此等待,先派一艘吃水较浅的沙船先去探路。
作为穿越者,其实陈雨知道江户(东京)湾是日本关东地区最大的优质港湾,19世纪“黑船事件”中被迫开放的江户港更是日本排名前列的良港,舰队长驱直入毫无问题。但此时的江户距离后世开辟成良港毕竟相隔了几百年,沧海桑田,水文条件也许有不小的区别,采集一下水文资料也是保险的做法。再说江户是幕府的大本营,谁也不敢保证日本人有没有在港湾内动什么手脚,在航道设置障碍之类。
于是陈雨采纳了威廉的建议,派吃水相对较浅的沙船前往目的地,舰队则在小柴村休整,顺便等待情报司从前方传回消息因为走海路速度很快,情报司的人还来不及将情报传递回来另陈雨才不会相信幕府面对大张旗鼓的挑衅毫无反应。
小柴村所属的六浦藩距离江户直线距离只有30多公里,一支庞大舰队长驱直入抵达幕府统治的腹心之地,这个惊人的消息很快就由当地的六浦藩的藩主派人通知了幕府。
得知这个消息后,幕府震惊了,原来江户湾一点都不安全,这支怀有敌意的舰队到了眼皮子底下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发觉并及时作出反应。陈雨要是知道这一切肯定难以相信,幕府居然能迟钝到这样的地步。
将军府内,松平信纲激动地向德川家光建议:“对马国不可能有这样规模的船队,一定是宗义成和明人沆瀣一气,充当了明人的急先锋,却用‘上洛’的名义掩人耳目。将军,这是**裸的入侵和挑衅,必须要动员大军给来犯之敌迎头痛击才是。”
德川家光也很吃惊:“想不到宗义成居然甘愿成为明人的忠犬,这个大和民族的叛徒!”他询问众人,“信纲建议动员大军迎战,诸位觉得如何?”
酒井忠胜说:“松平君说得不错,敌人兵临城下,如果不动用武力驱逐,幕府的颜面何存?”
其余的人也纷纷义愤填膺地附和。让一个弹丸小藩引狼入室,逼到了家门口,这样的耻辱无法忍受。
阿部忠秋却担忧地说:“将军,原本我们都以为宗义成发出那样的檄文是自取其辱,没想到引入明人的势力后,却构成了实实在在的威胁。松平君说的很有道理,但让属下深感担忧的是,这样一支庞大的船队大摇大摆进入了江户湾,沿途的藩国却无一人上报,导致幕府如此被动,背后的原因值得深思啊!”
听了他的话,自德川家光以下,都冷静了下来。
是啊,这样规模的船队,沿途必定要停靠补给,途中要经过几个藩国的领地,尤其是横跨萨摩、大隅和日向三国的萨摩藩岛津家,应该是最先发现船队的人,如果快马加鞭,完全可以提前告知幕府,而不是等别人杀到家门口了才知道,在战略上极其被动。
德川家光问道:“忠秋的意思是,以岛津氏为首的那些西部大名,知情不报,完全是故意?”
阿部忠秋点点头:“是的。而且这只是表面现象,如果把事情想象的更糟糕一些,岛津家和其他的大名,也许是在观望,如果我们不能堂堂正正地驱逐来犯之敌,给了天下诸侯一个错觉,或许宗义成的檄文上会增加几个名字,到时候局势就复杂了。”
“西部的那些家伙沆瀣一气,落井下石吗?”德川家光想了想,结合历史渊源,以岛津家的作风,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某种程度上,比起劳师远征的外敌,隐藏在背后的内敌更值得担忧。
他很快做出了决定:“外敌必须驱逐,居心叵测的大名也必须敲打。我决定:动员大军迎战盘踞六浦藩的敌人,由松平信纲担任总大将;同时责令萨摩藩的岛津忠恒、肥前藩的锅岛光茂、长州藩的毛利秀就、土佐藩的山内忠义等人即刻出发,来江户参觐交代。为避免这些藩国反弹,由酒井忠胜负责调度彦根藩的井伊直孝、伊势国的本多家的兵马警戒西部方向。”
德川家光的安排很有条理,他点名参觐交代的四个大名正是西部实力最强,而且与幕府的关系较为疏远的代表人物,这些人如果应召前来,那么即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也掀不起风浪,如果胆敢不来,就要面临幕府的铁腕镇压,谁也不会做出头鸟。稳住了西部之后,就可以集中精力对付从海上来的敌人了。
将军的命令下达,幕府很快行动起来。松平信纲奉命出城,调集了幕府直属军队,并向江户临近的御三家等亲藩大名发出了将军盖印的征集令,命令其动员领地内的军队一同出战;酒井忠胜则赶赴近江国佐和山城等地,调度井伊直孝等谱代大名进入戒备状态,防止西部各藩作乱。
几天后,情报司的人陆续赶到小柴村,登上战船,向陈雨禀报了幕府的应对措施。
“德川家光也不含糊嘛,懂得远交近攻的道理。”陈雨听了汇报,对邓范、蒋邪等人说,“西部各藩和幕府不太对付,如果我们把水搅浑,这些大名或许真的会浑水摸鱼,背后给幕府捅刀子,现在德川家光召见这些大名,让他们不敢轻易动弹,就能集中精力对付我们了。”
第三百八十章 拙劣的战术
随着幕府的一道道命令发出,江户及周边地区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拱卫江户的亲藩开始征发兵力,准备随同幕府直属部队出战。
关原合战之后,德川家康一战奠定大局,结束了日本的战国时代,天下一统,现在日本已经承平三十多年未经历重大战事,而且为了消除幕府的戒备,很多藩国已经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现在突然要大规模征发兵力出战,颇有些力不从心。以御三家为首的亲藩大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各自拼凑了几千人,全副披挂派往江户听从总大将松平信纲的调遣。
因为临近甲州街道等五条通往附近藩国的官道,交通便利,有利于军队的调度,松平信纲选择在江户城外的宿场町(今东京新宿区一带)设立了临时的指挥机构,等待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大名军队,并制定退敌的战术。
宿场町一处贵族的宅邸内,在一群旗本武士的簇拥下,松平信纲向众人阐述自己的观点:“诸君,敌人从海上而来,想要驱逐他们,就必须海陆并进。我认为,首先要调集江户一带所有的船只,装满兵士和箭矢,从海上率先发起攻击,然后,集结大军,向敌人盘踞的小柴村发动进攻,断绝他们的补给,迫使其离开江户湾。”
旗本武士们纷纷称赞:“松平阁下英明,正应该如此才是。”
率先赶到宿场町的纪伊德川家家主德川光贞质疑道:“松平君,敌人在海上来去自如,难道我们不应该扼守江户一带,阻止敌人登陆吗?小柴村距离此处六十余里,如果我们从陆地进军,敌人却从海上直扑江户城,岂不是导致江户城兵力空虚,贻误战机?”
面对这位御三家之一的亲藩大名,松平信纲不敢怠慢,虽然他以老中的官职成为指挥幕府军的总大将,但论政治地位,位列从三位中纳言的德川光贞比他要高,而且对方有资格在将军无子的前提下成为征夷大将军之位的候选继承人之一,是日本实质上的“皇储”。
松平信纲认真地解释:“殿下,我们海上的进攻可以阻挡对方前进的步伐,相信敌人很难在我们到达小柴村之前迂回到江户城;另外,从小柴村一带到江户之间,并没有更适合大规模船队停靠的口岸了,所以,我相信敌人不会轻易离开现在的停泊地点,在难以补给的情况下直扑江户。留在江户一带扼守阻击太被动,面对来访之敌,我们应该采取主动进击的姿态,不是吗?”
德川光贞点点头:“你是总大将,这一仗怎么打,由你决定,我纪伊德川家会忠于使命,为将军誓死效力的。”
松平信纲恭敬地鞠躬:“哈依,多谢殿下的信任和支持。”
限于周边大名的低效率,陆上的军队仍然在集结当中,但是水上的船只倒是在短时间内完成了集中原本江户一带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水师,数量不多,调动也不难。
在这样的情况下,松平信纲决定实施他的第一步计划,把搜罗来的一百多艘安宅船集中起来,在其亲信山本有纪的率领下,从海上向对手发起进攻,先发制人。
从战国时代起,日本打仗就没有情报战的概念,这是其国情决定的。日本国土面积小,往往一块不大的地方被数个大名分割,混战的诸侯大多是隔壁邻居,彼此之间了如指掌,谁也瞒不了谁,反正开战之后,武士带头冲锋,足轻们跟在屁股后面就是,玩的就是一波流,输了的一方武士战死,足轻跑回去继续种田。所以松平信纲根本没有打算隐瞒自己的作战计划,兵力的调动和战术安排很容易被有心人打探到。
收买了一批在日明国商人和无主的浪人之后,王有田带领的情报司已经潜伏在京畿一带,对于幕府军的动向看得一清二楚,确认了松平信纲的计划之后,他立刻派人乘船赶赴小柴村,送达第二批情报。
“威海”号的船舱内,陈雨看着情报司送来的消息,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个总大将怕不是傻子吧?不老老实实守在京郊,防止我们登陆,却玩什么水陆并进,这是帮助我们作弊啊!我们避开他的陆上兵力,直接杀到江户城下,等他扑空之后再掉头回来,往返一两百里路,累个半死,这段时间内,我们已经可以把江户城轰成渣了。”
邓范赞同道:“水陆并进也要有这个本钱,倭人的水师根本不足以阻……阻挡我们的船队,看起来稳妥的计划,却是一个极其拙劣的战术。”
陈雨收起笑容,正色道:“不管是对方的指挥官无能还是故布迷阵,毕竟是深入一国的腹心之地,战略上要藐视对手,战术上还是要重视对手,我们来商议一下这一仗应该怎么打。”
蒋邪说:“不知道江户城是否临海,城中心离海岸多远,如果在舰炮的射程之内,完全可以不动用陆师,直接让水师把活都干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陈雨问站在一旁的宗义成:“宗太守,你应该到江户参觐交代过吧?江户城是否临海,德川家光所在的官邸离岸边有多远?”
宗义成回忆了一下:“幕府的官邸离岸边有数里之远,但是城下町却是临近码头,除大目付以上官职的武士和整个江户最有实力的町人都聚集于此……”
“也就是说,作为武士聚居地和商业中心的城下町在大炮射程之内?”陈雨有了主意,“这就好办了,打不到德川家光的官邸,把江户最繁华的地方炸平也能达到目的。”
宗义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对方一开口就是要炸平江户城,作为一个在幕府铁腕统治下艰难生存、来江户参觐都要腿发软的末流大名,完全是无法想象的。
邓范说:“伯爷,咱们可以做两手准备。第一,是直接从海上抵达江户城,用大炮攻击岸上,迫使对方屈……屈服;第二,如果不能达到目的,就动用陆师,像攻打栈原城一样。”
宗义成非常尴尬,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进去。
陈雨看了宗义成一眼,咳嗽两声:“很好,就这么定。”
第三百八十一章 螳臂当车
山本有纪站在一艘安宅船的船头,踌躇满志地望着前方。
作为旗本武士,山本有纪在幕府权力的金字塔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上层人物了,平日里自然就远离了第一线的战斗,像那些歉收时节镇压农民“一揆”(附1)的粗活,都是交给中下层武士去干,时间长了,对于指挥战斗很有些生疏。这次接到老中松平信纲的命令,率领水师如果这一百多艘临时拼凑的船也能称之为水师的话先行出发拦截“上洛”的对手,山本有纪还是颇有信心的,在他看来,即便对方拥有几艘大船,在数量众多的安宅船阻击下,加上机动灵活的关船、小早(附2)配合,应该不在话下。
他判断着船队已经进入六浦藩的领地后,对左右说:“应该快到了吧?”
“是的,山本阁下。”
“那么,派出小早去侦察敌人的情况吧!”
“哈依!”
几艘体型袖珍的小早船从船队中窜出,灵活地调整了方向,往前方驶去。
几乎是同时,海平线上冒出了几根桅杆,进入了日本人的视野。几个眼力不错的武士大声说:“阁下,有船出现了!”
山本有纪眯着眼看了一番,等到与安宅船截然不同的船体也出现在海平面上时,他作出了判断:“这就是所谓冒着对马国名义实为明国的船只吧?”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下达了命令:“让武士们准备战斗,安宅船居中,关船在两侧,围上去!”
他对海战的认知,还停留在鸣梁海战时期的水准,在他看来,无非是靠近了火矢对射、跳帮登船而已。这几艘船远远看上去也不小,但是蚂蚁多了也能咬死大象,一百多艘船围上去,也够敌人喝一壶的。
几艘小早船还没开始自己的侦察行动,对方就已经冒出来了,犹豫一番之后,还是冲了上去,试图近距离观察一番。为了不白跑一趟,船上的人举起了手中的焙烙火矢(附3),并点燃了火把,准备靠近之后丢出去,就算不能点燃对方的船,至少也能恶心他们一把。
“威海”号船头,杰特罗威廉站在陈雨身边,观察了敌人的小早船之后,下了结论:“小型侦察船只,有简易的船帆,主要以人力驱动,风帆为辅,大约40只橹,从体型来看,不可能配备舰炮,不具备威胁。”
陈雨问:“几炮能干翻这玩意?”
威廉轻蔑地回答:“这种甲虫一般的小船,不需要动用24磅以上的舰炮,12磅炮一发炮弹就能让它解体。将军阁下,我建议不用管他们,直接朝对方的主力冲过去,免得他们逃跑。”
陈雨欣然同意:“你是专业人士,海战听你的。”
威廉对苏大牙说:“司令官先生,可以下达全速前进的信号了。与敌人接触后,不需要什么战术,各舰船自由开火就好。”
苏大牙看了一眼陈雨,得到肯定的眼神后,便对左右说:“打旗号,命令运兵船以外的所有战船,全速前进,与敌靠拢后自行攻击!”
旗号逐一传达到后面的船队,得到进攻的命令后,包括五艘西式炮船、二三十艘沙船在内,所有配备了舰炮的战船升满帆,在海风的推动下杀气腾腾地逼了上去。
几艘小早船与对手越来越近,等到肉眼能看清船上旗帜的对马藩徽章时,他们才发现,这些小山一般高大的战船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居然是这么大的船?”
武士们又惊又怕,哇哇大叫着点燃了陶壶口的引线,仿佛大叫和唯一的武器能壮自己的胆。
“威海”号最先与小早船接触,但是它完全无视了对手,径直与其擦肩而过。感觉自己被蔑视的武士们气急败坏地扔出了带着火苗的陶壶,一个个小小的火球翻滚着飞向了对面,但是因为距离有点远,大多落入了海水中,冒出了熄灭之后的青烟,只有寥寥几个砸中了船体,但没有引发任何火势,溅起了一蓬火球后就碎成数片掉落水中。反倒是体型袖珍的小早船被对方排开的水浪几乎掀翻了。
紧随其后的“铁山”号甚至没有打开炮窗,似乎不屑于用重炮牛刀杀鸡,只有甲板上的卡隆炮稍稍压低炮口,瞄准了大喊大叫的武士们。
“轰轰轰……”
炮声响起,几枚霰弹化作弹雨,噼里啪啦砸在了小早船上,叫嚷的人群随着飞舞的弹丸消失在甲板上,变成千疮百孔的尸体坠入海中。
整个世界清静了。
山本有纪此时也看清了对方战船的庞大,远看还不觉得,近看之后才知道这种船大到了什么程度,即使是日本最大的船,幕府将军的天地丸也不及对方的一半啊!他现在感觉,自己蚂蚁围攻大象的计划似乎有些孟浪了。
不过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以“威海”号为首,“铁山”、“靖海”、“成山”、“宁海”四艘西式战船紧随其后,排成了一列,以排山倒海之势霸道地插入了一群安宅船之间,最前方的几艘关船避让不及,被活生生撞翻,后方三十多艘沙船则呈扇形散开,像一张大网围了上来。
想要围攻对手的山本有纪,被对方穿插和反包围了。
附1:一揆(いっき),日文词汇。本意是指同心协力,团结一致。后来泛指农民对统治者的反抗,通常在歉收的时节,或者是人民苦於高利贷的剥削会发起暴动来要求取消年贡。
附2:日本中世纪的时候,海贼们在海上的航行要道设置关卡,向往来船只收取过路费,当时他们用来作为关卡的船只就被称为“关船”。关船偏重于速度,体型比安宅船要小。“小早”在日语中是“小型的早船(关船)”的意思。它没有安宅船和关船所具有的用于储存箭的总箭仓,而且防御力较差。但其行动灵活,因此在战争中主要用于侦察和传令。
附3:焙烙火矢(平假名:ほうろくひや)日本战国时代所使用兵器,类似现在的手榴弹。焙烙状似陶壶,引爆后会延烧附近的木造结构,导致船支解体。
第三百八十二章 毫无悬念的海战
山本有纪不知道对方这样直线穿插是什么意思,虽然庞大的船体给了他极大的心理压力,但他觉得机会与压力并存,对方要作死,几艘大船放弃后方沙船的掩护,独自跑到一大群安宅船之间,那就准备迎接日本武士的箭矢和太刀吧!
他拔出自己的太刀,声嘶力竭地下令:“诸君,为将军效力的时候到来了,冲上去,砍下敌人的头颅吧!”
无数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板载!”
刀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武士们举着太刀,催促着船工摇动橹桨,往庞大的船体靠过去,准备攀爬上去杀敌。
五艘战船插入到日本的船队中间后,减慢了速度。正当武士们以为对方是智商欠费,送上门来让他们跳帮时,两侧的炮窗忽然打开了,一个个黑黝黝的炮口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纳尼?”从来没有经历过海上炮战的山本有纪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炮,“难道这些都是国崩?”
气势正旺的武士们也停止了叫喊,狐疑地伸长了脖子,想一探究竟。如果这些窗口里面的玩意都是国崩,那国崩也未免太不值钱了吧?
安宅船仍然在快速地靠近,舱底的船工和苦力们用吃奶的力气摇动橹桨,生怕武士老爷们一个不高兴就砍下自己的脑袋。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越靠近对手,就离死亡更进一步。
最前方的安宅船离大船只有一两百米了,甚至可以听到那些炮窗里面隐约传出的口令声。
“……装弹……射击准备!”
一大群安宅船和关船像觅食的蚂蚁一样朝中间庞大的战船围拢,眼看就要短兵相接,而战船却毫不在意,远处的沙船也不着急,只是不慌不忙地呈扇形慢慢围上来,似乎是防止安宅船们逃跑。
“威海”号上有人用力挥动了旗帜,其余四艘战船收到旗号,也先后下达了命令。
“轰轰轰……”
巨大的轰鸣声响起,震耳欲聋,武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的窗口内冒出耀眼的火焰,然后一个又一个硕大的铁球带着炙热的烟火朝他们飞了过来。
最前方的人们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呼啸的铁球砸成了肉泥,血肉之躯和单薄的船体完全不能阻挡铁球的去势,24磅、32磅的实心炮弹带着巨大的动能,毫无阻碍地穿越一具具躯体、一艘艘安宅船,血肉和木屑齐飞,哀嚎和木板断裂之声响成一片。
这么近的距离,完全不需要瞄准,甚至无需动用葡萄弹,闭着眼睛就能用实心弹打穿半个船队,炮弹将飞行轨道上所有的物体凿穿之后,才悠悠地以抛物线坠落海中,溅起冲天的水花。
原本以为合围对手就能占据上风的日本人傻眼了,一字列开的五艘大船尽情地喷射焰火,将两侧的火力发挥地淋漓尽致,他们都成了数以百计的“国崩”的活靶子,连躲闪的空间都没有。
隆隆的炮声中,一枚又一枚的炮弹呼啸而出,一次又一次地凿穿密集的船队,原本气势汹汹的武士都化为了肉泥,看似坚固的安宅船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破碎、解体,变成了漂浮在海上的残骸和碎木板。
山本有纪幸运地躲过了两三枚炮弹的攻击,保住了性命,但是座船的桅杆被砸断,船体被砸出几个大洞,吃水线部位已经进水,船开始侧倾。
他惶恐地望着四周,不可一世的武士在炮火之下不堪一击,引以为傲的安宅船也变成了脆弱不堪的玩具,面对对方的攻击,毫无还手之力。随着死伤的迅速增加,海水都被染成了鲜红色,被砸得不成人形的尸体和破碎的船壳飘荡在海面上,这一幕宛如修罗地狱。
他终于回过神来,颤抖地大喊:“中计了,赶紧撤离!”
轰鸣的炮声中,他的命令无法传递出去,但是被吓破了胆子的其他船只也不傻,早就调头准备逃跑了。只是在匆忙之中调头,谈何容易,加上四周都是侧倾的船只和破碎的残骸,寸步难行,幸存者们拼命划桨,也难以快速离开战场。
这时围在圈外的沙船已经扑了上来,三十来艘船分成两部分,呈人字形散开,形成了两条战列线,将准备逃跑的安宅船包在中央。
“威海”号再度发出了旗号,战船的射击换成了葡萄弹,开始对失去行动能力的船只攻击,杀伤甲板上的人员,同时避免射程更远的实心弹飞出去误伤外围的沙船。
“嘭嘭嘭……”
沙船到达预定位置后,侧面甲板的卡隆炮也开火了,铺天盖地的葡萄弹雨点般飞向了想要逃跑的日本人,可怜的武士们躲过了实心弹,却躲不过雨点般密集的葡萄弹。
哀嚎声中,武士们成片成片倒下,或坠落海中,或倒在甲板上,单薄的船体也不足以抵挡弹丸的冲击,侧面被密集的弹丸击穿,舱底的船工也不能幸免,失去了动力的安宅船变成了不能移动的靶子,任由对方肆虐蹂蹑。
山本有纪的座船终于完全侧倾,轰然倒下,他在几个心腹的保护下仓皇跳入水中,抱着几块木板拼命地朝岸边游去,至于能不能逃出生天,就看天照大神是否保佑了。
半个时辰后,炮声终于停止。
一百多艘安宅船或沉没、或解体、或燃起大火,残骸漂浮在海面上,无数尸体混杂其中,黑烟四起,偶尔有受伤未断气的人嘶声求救,整个战场如同世界末日一般。
文登营的船队基本上毫发无损,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搜寻着需要补刀的目标。
“威海”号船头,威廉兴高采烈地说:“这是我海员生涯最酣畅淋漓的一次海战,没有之一。”
陈雨看着惨烈的景象,轻轻笑了笑:“落后就要挨打,日本人还抱着万历年间的老黄历,落到这个下场也是必然的。”
远处,山本有纪狼狈地爬上岸,冷风一吹,浑身湿透的他连打了几个喷嚏。他回头望了一眼战场,呆了半天,然后失魂落魄地步行离开。
这一次海战,以幕府方面的全军覆没而告终,一百多艘船和两千多人葬身海底,却连对手的寒毛都没碰到。
第三百八十三章 兵临城下
轻松击败了幕府军的“水师”后,文登营舰队马不停蹄赶往江户城。而情报严重滞后的松平信纲对这一切还不知情,仍然按照原定计划带领集结完毕的幕府军信心满满地从陆路往小柴村进发。
唯一能将海战消息传达给松平信纲的山本有纪,失去了所有的船只,只能在几名心腹的护送下深一脚浅一脚步行返回宿场町,与风驰电掣的舰船相比,他前进的速度宛如蜗牛,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不对等的。
第二天上午,文登营的舰队出现在了江户港外,船帆遮天蔽日,江户建城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庞大的舰队,所有人都没有应对的经验。港口的町人和武士们呆呆地看着像山一般逼近的大船,一时间丧失了思考能力。甚至还有人互相议论:“是松平老中的大军降服了敌人,他们这是来向幕府屈服道歉吗?”
很快事实就告诉了这些人,无知是多么可怕。
以“威海”号为首的五艘大船,在码头不远处一字列开,齐刷刷打开了侧面的炮窗,露出了黑洞洞的炮口。负责护卫的沙船则在外围警戒,虎视眈眈盯着任何敢于靠近的人和船其实随着山本有纪带走了江户一带所有的船,方圆几十里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靠近舰队并构成威胁了。
“轰”的一声,一枚24磅的炮弹呼啸着飞来,落入围观的人群之中,十几个人被当场砸死,码头的青石地面也被砸的碎石乱溅。
这下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对方是来干嘛的了。码头上的人立刻尖叫着抱头鼠窜,寻找可以躲避的安全场所。
“敌人来袭,松平老中被打败了!”
“幕府大军失败了,江户城要完了!”
各种惶恐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加剧了人们的恐慌,繁华热闹的江户港立刻陷入了空前的混乱。町人们赶紧关上商铺、居酒屋的大门,武士们往城内跑去,老百姓则撒开脚丫子往自己家里跑。
看着码头上蚂蚁一般混乱的人群,杰特罗威廉请示:“将军阁下,试炮已经发射,校正完毕,是否全体开火?”
陈雨摇摇头:“先不急,幕府军已经去小柴村了,就算回过神来半路折返也需要一两天时间,这个时间段内足够我们对兵力空虚的江户城施压了。如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更好,只要幕府接受我方所有的条件,我不介意省下些炮弹。”
水上毫无还手之力,陆上也无法对武装到牙齿的舰队造成任何威胁,江户城此刻就像剥光了衣服的女人,**裸躺在文登营的面前,岌岌可危。
码头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将军官邸,听到这个噩耗的德川家光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纳尼?敌军船队已经抵达港口,松平信纲没有任何消息?”
德川家光又惊又怒地大喝:“立刻把所有人叫来商议退敌之计!另外,派轻骑出发去联络松平信纲,务必把大军及时调回来拱卫江户城,两天之内看不到这个家伙,就让他自己切腹吧!”
大目付以上级别的幕府官员匆忙赶来,在官邸大厅汇集。与前几天的气定神闲相比,此时的人们脸上掩饰不住惊慌与震撼。敌人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了江户城外,大军压境,这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结果。
“诸君,现在明人已经逼到了家门口,该如何做才是?”德川家光咬牙切齿地问。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松平信纲已经带走了江户所有的武装力量,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谁能有办法应对,总不能让将军带着自己这些人亲自去拼命吧?
德川家光见无人应答,直接点名:“阿部忠秋,事情的起因都是从你的建议开始的,你来负责解决这个危机!”
阿部忠秋满嘴苦涩,特铸银和锁国的建议是他提出的不假,可是最后拍板还是将军自己的主意,怎么能把责任都推到他头上呢?可是再委屈,面对至高无上的将军,他也不能有任何不满。
“将军,现在情况不明,松平老中的大军究竟遭遇了什么情况还不得而知,即使敌人逼到了江户城外,只要大军主力还在,事情未必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属下建议:一方面赶紧联络松平老中,另一方面派人出城与敌人斡旋,争取时间。”
“很好。”德川家光干脆利落地下令,“联络信纲的事情,我已经派人去做了,现在,命令你带人出城,去与明人周旋,务必不能让敌人上岸。江户现在兵力空虚,不能有任何闪失。”
对于这个命令,阿部忠秋也不意外。松平信纲作为总大将领兵出征,酒井忠胜也赶赴近江国佐和山城一带调度兵力戒备西部强藩了,眼下江户城内职位最高的官员就是自己了,他不入地狱谁入?
“哈依,属下遵命。”
港口的陈雨没有等太久,很快就迎来了幕府的谈判代表。阿部忠秋领着一群幕府官员,来到码头,要求与他面议。
“让他们登船来谈,我不下去。”陈雨下了命令,士兵们用小船将阿部忠秋一行接上了“威海”号。在无数刺刀的“夹道欢迎”下,阿部忠秋登上了“威海”号的甲板。
由于幕府锁国之后,对大型船只的建造进行了严格的限制,所以阿部忠秋这辈子见过最大的船是安宅船。刚刚登上巍峨的战舰时,尽管船体在起伏的海浪中非常沉稳,一点也不摇晃,可是阿部忠秋却感觉有些头晕。倒不是他晕船,而是被这样规模的船震住了世上居然还有堪比天守阁的大船!
带着一丝畏惧之心,他见到了正主陈雨,这个史上第一个领兵杀到日本统治核心的男人。
在周围无数刺刀的监视下,阿部忠秋带着众人深深鞠躬。
“幕府老中阿部忠秋,见过阁下。”
陈雨看着他:“你能代表德川家光吗?如果可以,我们就谈谈吧。”
“鄙人洗耳恭听。”
陈雨傲然说:“本官的要求很简单:第一,重新开放对马岛与朝鲜的贸易,并且允许我方在对马岛驻军;第二,恢复用庆长银结算;第三,限制福建方面的生丝、丝绸进口数量,釜山倭馆销往日本的生丝数量则不受任何限制。今晚日落之前,答应这三个条件,我军立刻撤兵,否则,就将江户城下町炸为齑粉,大军登陆发起全面攻击!”
第三百八十四章 布衣之怒,天下缟素
阿部忠秋惊讶地望着陈雨:“重新开通对马岛贸易、恢复庆长银结算问题不大,可是驻军和贸易定额的要求,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的。”
陈雨冷冷地说:“如果只是恢复对马岛釜山倭馆的贸易往来,本官会千里迢迢跑到江户来吗?现在刀已出鞘,不见血是不可能收回了。”
阿部忠秋硬着头皮说:“虽然阁下轻易进入了江户湾,但海上纵横无敌不代表在陆上也是。这是幕府的核心之地,只要将军一声令下,邻近各藩甚至是日本全国的援兵就会源源不断到来,阁下有把握以一支远征之师与整个日本对抗吗?”
“没有把握。”陈雨干脆利落地回答,“我军自海上而来,劳师远征,粮秣和兵力都有限,不可能与你们无休止地耗下去的。”
阿部忠秋惊喜不已:“阁下果然是聪明人。既然阁下认识到了这一点,何不降低要求,皆大欢喜呢?坚持下去,只会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阿部老中可能没有听过唐雎和秦王的故事。”陈雨镇定地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幕府将军确实能够调动全国的兵力与本官对耗,本官也不可能在这种消耗中占到便宜。可是现在的情况是,本官的剑已经抵在了德川家光的脖子上,任凭你举国来攻,也是远水难解近渴。只要我一声令下,水师的舰炮可以将江户城变成废墟,陆师的火铳可以攻进内城的官邸。只要德川家光一死,我相信大部分大名都不会为幕府来送死,所谓举国而来的援兵也就散了,我们还可以安全地从海上撤离。”
阿部忠秋一时语塞,他自幼好学,对中华文化颇有钻研,“唐雎不辱使命”的典故他也听说过,对方引用这个典故的意思也很直白:你再厉害,帮手再多,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反正我现在就拿刀指着你,立马就能要你的命,千军万马都不好使。这番话有些不讲道理,但却是事实:现在松平信纲把幕府直属部队和亲藩的军队带走了,谱代大名在外围戒备,江户城兵力空虚,面对近在咫尺的强大对手,确实如同被唐雎威胁的秦王一样,无计可施。
他想了一会,无法回答对方的话,只能避重就轻:“这么做的话,幕府大乱,阁下通商的目的未必能达到,损人不利己,又是何苦呢?”
陈雨哼了一声:“我想要的东西,主人不给,还关上了门,那么我的选择就是直接把门砸烂,自己去取,虽然麻烦了点,总比两手空空好。”
阿部忠秋精明的很,立马听出了对方的威胁之意,无奈地回答:“阁下的意思鄙人明白了,但是驻军和贸易定额的事情鄙人做不了主,只能回去请示将军才行。”
“悉听尊便。”陈雨无所谓地说,“反正日落之前,本官听不到满意的答案,就炮轰江户城。我要让你们两代将军花费几十年建起来的江户城,几个时辰内毁于一旦!”
阿部忠秋打了个寒颤,深深鞠躬之后,匆匆下船,返回了将军官邸。
“纳尼?在对马国派驻军队,还要限制其它商人的生丝数量?”
德川家光怒不可遏:“他一个明国的武将,凭什么对日本的征夷大将军提出这样离谱的要求?”
阿部忠秋深深地伏在地上,不敢回话。
有人愤愤不平地说:“将军说得不错。昔日神风庇佑,强大如元朝都无法踏足日本国土一步,倘若准许明人在对马国驻军,将是整个日本的国耻。”
另有人也说:“这个是明面上的羞辱,可是贸易定额更是阴招。日本七成的生丝都是由明国南方的商人贩卖而来,如果要限制其数量,却对釜山打开大门,我们就势必要接受质次价高的北方生丝,而被迫舍弃大量质优价廉的南方生丝,还会因此得罪郑芝龙,这可是另外一个不好惹的人物。”
“不错,郑芝龙号称几千条船,部众十余万,连大员的南蛮人也被其击败,郑氏得罪不起。”
对于日本人而言,相比于卫所出身、根正苗红的明国武官陈雨,在平户发迹并娶了日本妻子的郑芝龙,情感上要更容易接受一些,而且郑芝龙更像一个商人,对日本的态度也不错,如果必定要有人掌控整个日本与明国等地的贸易权柄,大多数幕府官员希望是郑芝龙,而不是野路子的陈雨。
德川家光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对阿部忠秋说:“听到了吧,不管哪一条,都无法接受。”
“将军的意思,属下明白,但那城外的明人怎么应对?”
德川家光犹豫了一下,说道:“也许他们只是夸大其词呢,什么样的国崩能让江户城变成废墟,天照大神也没有这样的力量吧?去召集城内的武士来护卫天守阁吧,在信纲的部队回来以前,我们必须守住城池,不要给敌人的陆师机会。”
阿部忠秋张了张嘴,想说那种天守阁一般高大的战船绝不是安宅船和弓箭能比拟的,松平信纲带走的船队无一能返回就说明了对手的强横。但权衡之后,他最终还是把劝阻的话咽了回去:“属下遵命。”
时间过得很快,两个时辰后,太阳就要消失在西面的地平线上了。“威海”号上,陈雨静静地看着空无一人的码头。或许日本人都躲在门缝和窗户后面窥视着舰队的动静吧?
良久,他长吸了一口气,“非得把我逼到这一步吗?”
等了半天的苏大牙腰板一挺:“伯爷,动手干倭人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就让咱们以炮轰东京的名声载入史册吧。”陈雨说,“我本不想杀太多平民,但路是日本人自己选的,后果只能自负。”
他对苏大牙下令:“除卡隆炮外,其余舰炮全部开火,自由射击,江户城下町没有化为一堆瓦砾之前,不准停火!”
第三百八十五章 天降之罚
夕阳的照耀下,江户的城下町笼罩了一层金色的光芒,看上去安祥而宁静。如果没有意外出现的话,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明治维新时代,日本天皇会从京都移居到这里,江户会改名东京,几百年后会成为日本真正的首都,是亚洲乃至整个世界上最发达的都市之一。
而如今,作为穿越者的陈雨,要为了贸易之争,在东京的发展史上狠狠砍上一刀,以后会不会影响这个日本首都未来的发展轨迹,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将来的日本统治者会从这一次明朝舰队千里奔袭的事件中吸取教训,以沿海地带缺乏纵深保护的理由放弃江户,另选城市作为首都也未尝可知。但这些是日本人的事,不是他要考虑的。
开火的命令一级一级传达了下去,旗舰传递给其他各舰,舰长传递给炮长,炮长向炮组下令,所有的炮手都忙碌了起来。从拥有双层炮甲板的战船到只有露天甲板配备卡隆炮的沙船,都做好了开火准备。后者没有配备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24磅、32磅长管加农炮,而卡隆炮不足以对两里之外的城下町构成实质威胁,所以动用的是另外一种大杀器火箭。
得到了其他各船一切就绪的反馈后,苏大牙请示:“伯爷,已经准备妥当,请下令。”
陈雨看了一眼安静的码头和街道,深吸一口气,下令:“开火!”
“开火!”
“开火!”
……
最后的命令被下达,一层层传到下面的炮甲板内。如同按下了核武器的按钮一般,片刻之后,震耳欲聋的炮声从陈雨等人的脚下传出,整个船体都在颤抖。
“轰轰轰……”
“威海”号面向港口一侧的舰炮火力全开,大大小小的舰炮齐刷刷地开火,橘红色的火焰此起彼伏,整个船都淹没在黑色的浓烟中。肉眼可见,硕大的实心炮弹呼啸着飞向了岸上,将正面的商铺、居酒屋等木结构建筑砸得四分五裂。
旗舰开火就是信号,整支舰队都在第一时间点燃了舰炮和火箭的导火索,总攻开始了。
伴随着加农炮的轰鸣和火箭发射的破空声,炮弹和火箭铺天盖地地飞向了对面。一栋栋房屋垮塌、青石路面被砸得碎裂、火箭引燃了大火,整个城下町瞬间就被炮火覆盖,熊熊的大火照亮了已经昏暗的天空,无数町人和百姓惊恐万状地从房屋内跑出来,无头苍蝇般乱跑,惊天动地的惨叫声连轰鸣的炮声都无法完全盖过。
相比于弹道低伸的舰炮,火箭飞行的轨道更高、攻击的范围更大。在重炮几轮炮击就摧毁了街道肉眼可见的大部分建筑物后,就是火箭表演的时间了。
无数火箭拖着长长的焰火窜上高空,划了一道长长的抛物线后俯冲向更远的建筑和街道,将加农炮无法攻击的纵深地带化为一片火海。天空中,焰火将昏暗的天空渲染成了夺目的赤红色,陆地上,熊熊大火将街道照亮的如同白昼,仓皇的人群在大火中无奈地四处奔逃,看起来凄凉而残酷。
陈雨看了看遮蔽了天空的火箭,又看了看宛如炼狱一般的城下町,心道:林继祖提前2个世纪发明的武器,简直是潘多拉魔盒释放出来的恶魔,在没有高爆炸药的时代,火箭就是对付城市和港口最佳的选择。幸好这个武器掌握在自己手中,攻击的目标不是明国的国土和百姓。
轰鸣的炮声和遍布全城的大火第一时间惊动了幕府的将军官邸。从各处传来的消息流水一般汇聚到德川家光这里。
“禀报将军:港口遭国崩炮击!”
“急报:城下町被从天而降的天火覆盖,全城大火!”
“火势无法扑灭,武士、町人们的伤亡无法估计,伤亡惨重!”
……
在家臣们的簇拥下,德川家光颤抖着走出官邸,来到天守阁,眼睁睁看着铺天盖地而来的火箭,将繁华的城下町变成一个火城。人们的惨叫声,传入他的耳中,显得如此刺耳。
“难道这是天照大神对我德川家光的惩罚吗?”德川家光绝望地伸出双手,仰望赤红色的天空,无力地说道。
自阿部忠秋以下,所有家臣和幕府官员都跪伏于地,大气都不敢出。面对眼前这样的鬼神之力,他们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也无法回答将军的话。
德川家光踉跄着转身,望着满地的官员、家臣,哆嗦着问道:“即便是松平信纲带着大军返回,也抵挡不了这样的天降之罚吧?”
所有人都面如死灰,阿部忠秋无奈地说:“将军,这支明人的武力,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认知,只怕人力难以抗衡。如果让他们继续下去,江户城会毁于一旦,幕府的统治将会动摇,各地大名蠢蠢欲动……何去何从,还请将军定夺。”
德川家光呆立了片刻,又转身望着城外,沉默不语。
一个时辰后,舰队的炮击终于停止了。这并不是陈雨忽然大发慈悲,而是考虑到炮弹的储备消耗了大半,并且继续炮击已经不能有更好的战果了。
震耳欲聋的炮声渐渐消失,但灾难并没有结束,从海面到港口、从码头到城下町,木结构建筑在熊熊大火燃烧中的噼啪声和全城百姓的哀鸣不绝于耳,因为忌惮舰队凶猛的火力,幕府方面甚至不敢派出人手灭火,任凭大火蔓延。
这注定是一个悲惨的不眠之夜。
在大火中,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当太阳再度升起时,昔日热闹非凡的城下町和码头已经变成了一堆废墟,青烟袅袅升起,燃烧殆尽的建筑残骸和烧焦的尸体随处可见。陈雨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将两代幕府将军集全国之力建起来的城下町化为瓦砾。
日上三竿时,阿部忠秋一行再度出现在了码头。相比于昨日,站在废墟中的他们平添了一份凄凉和悲壮的色彩,人人头部都扎上了布条,这意味着他们是抱着随时牺牲的心态来的。
“威海”号的甲板上,阿部忠秋带头跪伏于地,恭敬地说:“将军愿意接受阁下的所有条件,还请阁下高抬贵手,放过江户,放过幕府。”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一盘大棋
炮击江户之后,德川家光屈服了。他甚至没有等松平信纲的大军返回,就直接授权阿部忠秋与陈雨草拟了合约。
合约的内容不折不扣地按照陈雨的条件兑现,关于贸易主要有三点:第一,重新开放对马岛与朝鲜的贸易,并且允许文登营在对马岛驻军,以保护文登商行的贸易利益不受威胁;第二,恢复用庆长银结算,从此永不启用特铸银;第三,限制福建方面的生丝、丝绸进口数量,釜山倭馆销往日本的生丝数量则不受任何限制。
除了这三点,陈雨挟大胜之威,还提出增加一个特别条款:日本重启对大明的朝贡,以藩属身份向大明皇帝称臣,并接受大明皇帝的册封。
阿部忠秋面露难色,前三条还在他的预料之内,可是这个特别条款远远超出了他的授权范围,已经上升到了国策的高度,哪里敢松口?
“阁下请不要为难我们,明国和日本的外交关系并不在此次贸易磋商的范围之内,而且事关日本国策,不是小小一纸合约能决定的……”
陈雨冷笑一声:“磋商?你还真看得起自己。江户的城下町都被我夷为平地了,这一纸小小的合约于你们而言,就是不折不扣的城下之盟,哪来的资格提起磋商二字?”
阿部忠秋无话可说,对方一点面子不给他留,让他很气愤,却又无能为力。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尽量用缓和的语气回答:“阁下,鄙人得到的授权仅限于关于贸易的三点,特别条款必须将军同意,请给我们一点点时间,回城请示。”
陈雨用两根手指拎起草拟的合约,轻轻摇了摇:“本官的风格你已经清楚了吧,不玩虚的,行就行,不行就打!给你两个时辰的时间,说服德川家光出城亲自签订这份合约,否则,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江户毁掉的绝不仅仅限于城下町了!”
阿部忠秋打了个寒颤,连连鞠躬致歉。昨晚的噩梦之后,包括他在内的随行人员,现在都不敢忽视陈雨的威胁,这个天上降下来的煞星,是真的有决心而且有能力毁掉整个江户城啊!
等阿部忠秋一行下船匆匆返回后,一旁的张富贵不解地问:“伯爷,咱们来砸场子不就是为了生丝的买卖吗,干嘛要增加这一条呢?左看右看,都是给皇帝老儿争了面子,对咱们没有好处啊?”
陈雨回答:“格局要大一点,不要总是盯着鼻子底下的三瓜两枣,倭人的银子咱们要赚,但是能够压制、削弱倭国的机会决不能放过。现在倭国海防空虚,陆上兵力被调虎离山,正是迫使德川家光屈服的最佳时机,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张富贵挠了挠头,还是不太理解。倒是邓范若有所思,问道:“当初在刘公岛修建据点时,伯爷曾经借戚将军的‘过文登营’说过,倭国将来会成为大明的心……心腹之患,现在这一条,是不是未雨绸缪,提前布局,打压倭人?”
陈雨竖起大拇指:“你是有心人,那时候的事情还记得这么清楚,而且说对了大部分。”
他解释道:“倭国是一个岛国,四面环海,虽然有丰富的白银矿藏资源,但是其他的资源却很贫乏,所以,只要倭国崛起,就势必要向外扩张,地大物博的大明就是他们的主要目标。当年倭国的关白丰臣秀吉侵朝,实际上就是想征服朝鲜之后,以此为跳板,图谋大明。虽然丰臣秀吉的野心失败了,但是以后谁也不能保证不会出现类似的枭雄人物,以征服中华为己任。所以,我必须要一步一步打压倭国,延缓甚至杜绝这种可能的出现,这是为了整个华夏的国运,而不是为了向崇祯献媚。”
邓范和蒋邪等人都严肃起来,钦佩地说:“伯爷高瞻远瞩、心怀天下,属下佩服。”
陈雨继续说:“让倭国重新称臣是第一步,虽然无法根绝他们将来的狼子野心,但至少占据了法统和道义上的制高点。第二步就是在对马岛驻军,近距离监视,一旦倭国的经济军事实力上升,就以维护贸易利益的名义进行干涉和打压。第三步就是利用对马藩的地理优势,与西部各藩结交,怂恿他们壮大自己,并与幕府抗衡,必要时,还可以卖给他们火器,这样就能让倭国无法真正的统一并发展。一个貌合神离、内讧不断的倭国,才是我们的好邻居。”
众人惊叹不已,原来陈雨坚持奔袭江户,是要下这么一盘大棋,对马藩和釜山的贸易,只是其中一部分目的而已。
邓范感叹:“伯爷的格局让属下钦……钦佩,只是出征时为何没有提及?”
陈雨笑了笑:“虽然从海路突袭有取巧之嫌,而且我们在海上的优势是巨大的,可以说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但毕竟是和一个国家对抗,我也不敢肯定能做到什么程度,所以只定下了恢复贸易的小目标。现在主动权在我手中,就可以考虑这些长远布局的事情了。”
陈雨和部下在讨论对付日本的战略,意气风发,幕府将军官邸内,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德川家光长吁短叹:“这个陈雨得寸进尺、咄咄逼人。真要按他所说,恢复对明国的朝贡,向明国皇帝称臣,幕府的颜面何存?”
家臣们沉默不语。面子固然重要,可是眼下形势比人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德川家光自己也明白,叹了一番气之后又问左右:“如果非要走到那一步,是以天皇陛下的名义,还是以将军府的名义进贡为好?”
有人说:“不如以天皇的名义吧,等到渡过眼下的难关之后,我们养精蓄锐,扩充实力,待可以与敌人抗衡之后,就昭告天下,这是天皇的个人行为,逼其退位让贤,新皇继位,然后再由将军撕毁关于朝贡的约定。这样一来,进贡称臣的屈辱可以洗刷,将军还能利用这个机会增加自己的威望。”
第三百八十七章 垂死挣扎
听了这个建议,德川家光眼睛一亮。
“这个想法很好,外交的失败可以推到天皇身上,到时候由我来撕毁合约,就成了功臣,威望增加,坏事反倒成了好事。”
众人纷纷称赞:“将军英明!”
主意打定之后,德川家光的心情也就没有之前郁闷了,接下来就是和家臣们商议了一番细节的问题,主要是围绕如何在处于下风的时候不卑不亢地与对手签订合约,最大程度维护幕府的尊严。
陈雨留给幕府的时间只有两个时辰,也就是四个小时,等众人商量一番后,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德川家光正打算率领众人出城时,一个侍从飞奔而来,激动地说:“将军,松平老中的大军回来了,已到达宿场町附近,离江户城只有三十里了。老中本人已经快马加鞭,先行返回,此刻已经在官邸外了。”
德川家光愣了一下,错愕地说:“信纲回来了?”
话音刚落,大厅外出现了一个身影,松平信纲的声音响起:“将军,属下无能,没能截住敌人,听闻江户被围的消息,就星夜赶路,幸好赶在敌人登陆之前赶回来了。”
在众人心情复杂的注视下,风尘仆仆的松平信纲大踏步走到德川家光面前跪下:“将军,请给属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属下领兵守护江户城、守护将军!只要属下一口气在,绝不会让敌人踏入江户内城一步!”
德川家光本来对带领大军出征却毫无战果的松平信纲非常不满,但是到了这种地步,斥责甚至惩罚他也没有多大意义了,而且大敌当前,自毁长城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当下只能和颜悦色地说:“信纲啊,那些事暂且不说了,回来就好。眼下的形势很复杂,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不,江户的事情,进城时属下已经听说了,而且城下町成为一堆废墟,也亲眼看到了。”松平信纲坚定地说,“敌人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但并非无懈可击。他们的战船和国崩无法抵挡,但是战船毕竟不能上岸,只要我们重兵坚守内城,敌人就无可奈何。守住之后,再征召天下诸侯来援,等待敌人粮秣断绝,援兵抵达江户,危机自然就解除了。”
德川家光知道这个属下是最强硬的主战派,让他彻底向敌人低头,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这样一来,反倒显得自己这个幕府大将军有些软弱无能,当下踌躇起来。
阿部忠秋想了想,建议道:“将军,松平君的话并非没有道理。硬拼敌人的大船是绝无取胜机会的,但是退守内城,用陆地的纵深来换取些许主动或许是可行的。我们在海上奈何不了他们,但是他们的国崩也打不到内城,这样就是个僵持的局面。就算他们有陆师,能上岸发起攻击,也无法一口气吞下几万大军,等到对方粮秣耗尽,各地诸侯来援,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中了。”
德川家光迟疑地问:“可是敌人的船队太强,龟缩在城池之内不敢出战,又有什么意义?举全国之力,也只能让敌人从容退去,这对幕府难道是好事?天下诸侯会不会认为将军府无能,从而产生异心?”
在他看来,让敌人打到家门口,而且把城下町炸成废墟,已经是莫大的耻辱了,不如早点妥协,让敌人退却,将影响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要是用乌龟流战术拖下去,甚至让外地的大名来到江户亲眼看到幕府无能的一面,带来的深远影响只怕会更加恶劣。尤其是那些西部的大名,看到高高在上的幕府原来如此不堪一击,心里会打什么小九九谁也不敢肯定。
阿部忠秋说:“将军担忧的属下也明白。不过我们可以摆出这样的姿态,然后以此为筹码让对方知难而退,放弃特别条款,同时答应关于贸易的三条,这样一来,达到了大部分目的,对方也不会坚持下去了吧?”
德川家光沉吟良久,权衡利弊之后,觉得还是可以试一试的。退守也好,征召天下诸侯也罢,都可以作为纸面上的筹码,来换取敌人的让步,未必要耗到援兵到来的时候。于是采纳了这个建议:“那就按照你们说的办吧。忠秋,辛苦你了,再出城一趟,按这种思路去和对方交涉。”
“遵命!”
德川家光问松平信纲:“你孤身先行返回,那么大军由谁统率?”
“纪伊德川家的德川光贞。”
“恩,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家伙,大军交给他能放心。那就这么办吧!”德川家光打起精神,“诸君,江户城和幕府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就让我们同心协力,共同度过难关吧!”
家臣们纷纷伏地:“哈依!”
阿部忠秋信心满满地再次出城,来到“威海”号上,把酝酿好的说辞和盘托出。
“……阁下,将军的意思就是这样。虽然松平信纲带着幕府大军及时赶回,而且态度强硬,但是将军顾全大局,不打算与阁下全面开战,只要阁下放弃特别条款,其余三条将军愿意全部接受,幕府维护了颜面,阁下也得了实惠,如何?”
在阿部忠秋看来,所谓日本恢复对大明的朝贡,受益者只会是崇祯皇帝,对于陈雨个人而言并没有实质的好处,费力不讨好,只要获得了贸易中的利润,再加上幕府大军作为筹码,对方多半不会坚持这一条特别条款了吧。
陈雨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你以为多了一些炮灰部队,就能让我改变主意吗?”
面带笑容的阿部忠秋愣住了,“阁下?”
陈雨摆摆手:“来人,把他绑起来,带下去关押。”
望着一脸懵逼,挣扎着被五花大绑带下去的阿部忠秋,陈雨轻轻哼了一声。
其实幕府大军的动向全部在陈雨的掌握之中,松平信纲在半路遇见了铩羽而归的山本有纪,得知了海上的战况,立马调头赶回江户的信息,都赶在松平信纲溜进内城之前呈报给了陈雨。虽然不能肯定幕府方面是否会因为这个变化而改变主意,但陈雨能肯定,德川家光多半会倚仗大军及时返回的筹码重新谈判合约条款,进行垂死挣扎,结果还真被他猜中了。
陈雨对身旁的蒋邪、邓范等人下令:“按照新计划准备行动,蒋邪率部向西面运动,警戒三十里之外的幕府军,邓范则直接围困江户城,迫使德川家光屈服!”
第三百八十八章 对峙
文登营对江户幕府的作战行动迅速进入了第二阶段,从海上炮击变成了登陆作战。
步兵部队看着水师兄弟们大放异彩,早已按捺不住,摩拳擦掌,想要在日本的国土上大干一场。命令一下,杀气腾腾的部队立刻开始登陆,在战船的掩护下,运兵的福船靠岸,一队又一队的士兵源源不断地登上了江户港码头,在废墟上集结。
此时的江户港已经没有任何能够威胁到文登营的能力,别说军队,就连幸存的百姓也跑了个精光,大军毫无阻碍地登陆、集结,比平时的训练还轻松。
训练有素的部队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集结,蒋邪和邓范各带一半队伍,分头行动,前者往西面运动,拦截调头返回的幕府军,后者则直接往江户城进发。
因为掌握了幕府的一举一动,所以文登营的行动思路非常清晰,就是将幕府的武装力量挡在江户城之外,避免卷入全面对抗,然后直接直捣黄龙,让德川家光在没有反抗之力的情况下屈服。
宿场町。
德川光贞带着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开往江户,数百名武士簇拥着他,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后面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足轻队伍。总大将松平信纲已经只身出发进了江户城,现在全军的指挥权就落到了他肩上,这位御三家之一的亲藩大名觉得压力山大。
前方偶尔有轻骑回报:“殿下,大军离江户只有二十多里了。”
“殿下,前方一切正常,未见敌踪。”
……
听了禀报,德川光贞略微松了一口气。他也知道了海上的惨败和江户港被攻击的消息,现在敌人兵临城下,将军身边没有像样的部队保护,从西面返回的幕府大军投鼠忌器,这一仗该怎么打,他心里实在没底。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顺利赶回江户城,将指挥权重新移交给松平信纲或者任何一个够资格的人,把千斤重担卸下不管是战败,还是逼得敌人与将军德川家光一起同归于尽,两种结果他都承担不起。
可事情偏偏朝他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了,就在离江户只有二十里不到的地方,原本只有好消息的轻骑终于传回了坏消息。
“殿下,前方突然出现明军阻挡我军去向,而且派出去与江户城联络的人全部失踪,无一返回。”
德川光贞心里一沉。阻挡大军前进,并切断了与江户城内的联系,看来局势比自己预想的更加恶劣。
他吩咐左右:“都随我来,去探探前方虚实。”
幕府三万大军和蒋邪带领的两个协四千人的部队在江户郊区碰上了,双方都停下了前进的脚步,进入了对峙。
蒋邪的任务就是把幕府军挡在江户城外,时间不用太长,一天足以。他当即下令:“传令下去,全军布阵,进入战备状态,采取防御阵型,没有新的命令下达之前,不能放一个倭人过去!”
部队迅速变纵队为横队,以营为单位,列成了长长的防守阵型,同时构筑炮兵阵地,一门门轻便的山地炮被从后方推了上来,在火铳的保护下,在步兵阵列之间一字排开。
蒋邪找到一个坡地,登高望远,打量着几里之外的幕府大军。
“对方以步兵为主,没有成建制的骑兵,横阵就可以应对。”蒋邪一边观察一边对左右下令,“阵势摆开之后,如果对方不攻击,我们就不开火,等待命令。”
“是!”
德川光贞骑着个头并不高大的战马,在一群武士的簇拥下来到前方,正好看到对方在有条不紊地改变阵型,看样子是要大打出手。对方的兵力目测似乎比己方要少许多,但是阵列变换之熟练让他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
“这支明军是不可小觑的强军啊!”
等他再看到对方清一色的火铳和数量惊人的小型火炮之后,德川光贞更加吃惊。
“居然全员都是铁炮众!而且配备了这么多的大筒?”他喃喃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居然有如此的财力和手段?”
德川光贞回头看了看自己后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此时的幕府军因为仓促停止行军,队伍乱糟糟的,足轻们在武士们的呵斥下不知所措,抱着长枪四处乱窜,三万人的大军乱成了一锅粥,半天还摆不出一个像样的阵列。加上人数只有两三千的铁炮众,不管从战术素养和武器装备,幕府军都处于下风,唯一占优的就是兵力了。
德川光贞并不知道,对手文登营全部都由全脱产的职业士兵组成,唯一的任务就是训练和战斗,而构成了幕府军主力的足轻,只是战时征召而来,平时还是要种田维持生计的,双方的差距自然天差地远。
等文登营布置好阵列之后,蒋邪仔细察看幕府方面的动作,忍不住吐槽:“这么半天了还无法列阵,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如果碰到鞑子这样的全骑兵部队,此刻冲上去,只怕就要崩溃。看来伯爷说的一点没有夸大。”
出发前,陈雨曾经告诉他,日本军队的足轻,大多由农民组成,战斗意志和战术素养都差强人意,大名之间打仗,伤亡最多的是武士,分出胜负后,足轻们拍拍屁股就能跑回自己的家里继续种田。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指望这些足轻能有多强的战斗力,是不现实的。
严阵以待的文登营静静地看着对手慌乱地布阵,铳炮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似乎随时可以开火,给了幕府军很大的心理压力。
有人忍不住问德川光贞:“殿下,敌人兵力不多,干脆直接冲上去一阵掩杀吧?乱拳打死老师傅,如果一板一眼地对阵,似乎对我方很不利啊!”
德川光贞白了他一眼:“敌人的背后是幕府,是将军阁下!没有那边的命令,擅自开战,敌人狗急跳墙,与江户城玉石俱焚,你承担的起这个责任吗?”
提出建议的人讪讪地退下。的确,大军投鼠忌器,在战略上是非常被动的。
第三百八十九章 跳梁小丑
严阵以待的文登营和幕府军进入了微妙的对峙状态,一边是不主动出手,以静制动,一边是跃跃欲试,却不敢轻易开打。
这样的局面对于文登营而言更为有利,后方已经有兄弟部队去掀幕府的老巢了,主动权在自己这边,能这么不费一兵一卒干耗着当然最好,就算打起来也不怕对于经历了以劣势兵力击败了豪格大军的这支部队来说,数量更多的倭人也不放在眼里。
可是幕府军这边就纠结不已了。江户城和德川家光遭受威胁,不前进是不可能的,可是瞧对方这架势,真打起来还不知道结果如何。没有了强硬派松平信纲,打酱油的德川光贞显然没有一鼓作气推过去的魄力和决心。
僵持了半个小时后,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山本有纪找到德川光贞,请求开战。
“殿下,敌寡我众,不管敌人有多少铁炮和大筒,终究兵力远逊于我军,那么就请下令开战吧!冲垮他们,回到江户城,保护将军阁下!”
德川光贞犹豫不决:“山本君,再等等,也许江户那边会有新的命令过来。”他始终有个侥幸心理,明人借助对马藩的名义“上洛”,据说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重开朝鲜和日本的海贸,不过是为了求财而已,就算来势汹汹,也不会愿意和幕府全面开战吧?或许此刻幕府已经和明人谈判成功了也不一定,这样的话,就不用打仗了。
山本有纪恳求了半天,却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悻悻地退下。旁边一名心腹小声说:“阁下,这样不明不白地僵持下去,对阁下不利啊!”
“说的正是,我在海上落败的耻辱,必须要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山本有忧心忡忡地说,“即便最后幕府和明人没有大打出手,我们能够平安回到江户,但如果就这么灰溜溜回去,别说将军阁下了,就连松平老中也不会放过我吧?”
他想了想,海上惨败是无法回避的罪责,不管幕府与明人之间的争端如何收场,自己都有可能成为替罪羊,如果不在这种时候挽回一些颜面,就没有机会了。
“锵”的一声,他拔出了太刀,咬牙切齿地低声喝道:“敌人的水师固然厉害,但是陆师未必是武士的对手,就让我们用胜利来洗刷耻辱吧!也让德川殿下看看,他的软弱是多么可笑!总大将不在,一个御三家的家主是不能阻止英勇的幕府旗本武士为国尽忠的!”
周围的武士也纷纷拔出了太刀,齐声喊道:“愿与山本君共进退!”
喧闹声逐渐扩展开来,对面的文登营警惕地望着这个方向,德川光贞也诧异地看着这边,对左右吩咐:“去看看,是什么家伙在大声喧哗?”
还没等他派的人过去察看,一群武士就带着一支足轻队伍叫嚷着冲出了阵列,朝文登营的阵地冲了过去。
“怎么回事?”德川光贞又惊又怒,“是谁没有命令就擅自出战?”
有人回报:“报:是旗本武士山本有纪。”
“八嘎,这个该死的家伙,他究竟要干什么?”德川光贞大喝,“快去阻止他。”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山本有纪带着两千多幕府直属部队已经冲入了两军之间,拉也拉不住了。望着绝尘而去的大群人马,德川光贞伸出了手,想要说些什么,又颓然垂下。
“江户城的这些家伙终究是不听我的啊……松平君,你给我扔下这么一个烂摊子,让我如何收拾?”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闭眼养精蓄锐的蒋邪瞬间警醒,他眺望着前方的动静,判断着局势。
“大军未动,只是一小股敌人?”蒋邪眯着眼思考了一番,“不对啊,大家拉开了架势,双方的动作都无所遁形,试探进攻也不是这么打的啊?”
按照常理,兵力是文登营六七倍的幕府军,就算要试探性进攻,也应该是正面、侧翼同时进攻才对,而且第一次投入的兵力至少要近万,绝不会派出十分之一的兵力毫无意义地送死,除非对方的领兵将领是军事白痴。
旁边的军官也莫名其妙:“大人,倭人这是搞什么鬼,是诱敌之计吗?”
蒋邪虽然不知道这支由幕府直属部队和亲藩大名部队组成的混合军队貌合神离的内幕,但是他从张牙舞爪的山本有纪等人和德川光贞那边不知所措的状态作出了正确的判断。
“倭人不是一条心,有人不想打,有人想争功,这一小股人马是擅自行动!”蒋邪果断下令,“全军不动,不要管对面的大部队,集中火力消灭这一股人,杀鸡儆猴!”
命令被传递了下去,步兵们端起了火铳瞄准前方,进入发射状态,炮兵们紧张地开始装填弹药,并将炮口略微调转,所有的炮都呈扇形,对准了奔跑的山本有纪等人。
文登营开火前的平静让山本有纪误以为自己的勇猛震住了这些明军,他的脸部因为紧张和兴奋变得扭曲起来。
“诸君,明人都是些胆小的家伙,让我们和当年在明国境内所向披靡的前辈一样,用太刀斩下这些胆小鬼的头颅吧!”
武士们想起了当年倭寇在明国以一当百、杀人如麻,如入无人之境的传说,顿时士气大振,前人能做到的事,自己肯定也能做到,纷纷举刀大叫:“压机给给!”
“嘭”的一声,一枚山地炮的炮弹飞了过来,钻入人群之中,因为角度问题,仅仅扫倒了两三个人,就悄无声息地滚落在泥土中,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
山本有纪不知道这是校准的试射,还以为敌人的大筒不过如此,更加得意,走起了“之”字形路线,还时不时跳跃前进,以躲避下一枚飞来的炮弹。据说当年的前辈,就是这样躲避明军的箭矢和铁炮的,只要冲入了阵中,以武士的精湛武艺,屠杀明军易如反掌。他身后的武士也有样学样,左闪右避,就像平日里跳的折扇舞一样,顿时如同群魔乱舞,看上去眼花缭乱。
蒋邪冷笑了一声:“跳梁小丑尔。传令,开火!”
第三百九十章 不平等条约
山本有纪等人如同跳蚤一般迂回跳跃前进,自以为走位高明,无法被铳炮打中,却不知早已被上百门山地炮牢牢锁定。
开火的命令一下,早已准备完毕的炮兵纷纷点燃了导火索,片刻之后,所有的山地炮齐齐开火。
“轰轰轰……”
上百门火炮的齐射,声势惊人,轰鸣声如同平地响起了无数炸雷,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山本有纪何曾见识过这样规模的炮击。海战中五艘大船侧面的齐射已经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宏大的场面了,却没想到,陆地之上,口径不如舰炮的轻型火炮,数量达到了一定程度,在毫无遮蔽的战场上,杀伤力和震撼感还在舰炮之上。在海战中,还可以躲在船舷之后、舱室之内,可是在平坦的陆地上,完全没有躲避的余地,面对乌压压飞过来的炮弹,视觉上的冲击要强烈太多。
正在挑着折扇舞的武士们一下愣住了,下意识地停止了迂回和跳跃的动作,握着刀,呆呆地看着由远及近、越来越大的炮弹。
“噗”、“啪”、“叮当”之声不绝,密集的炮弹从各个方向飞来,迅猛无比地穿过人群,将飞行轨迹上一切物体砸得支离破碎。残肢碎肉混合着血花在半空中飞舞,坚韧的倭刀被砸断,翻滚着飞出老远,武士和足轻惨叫着倒下。
前一刻还叫嚣着斩下对手头颅的山本有纪被一颗炮弹不偏不倚砸中头部,脑袋像被重锤击中的西瓜一样绽开,猩红的鲜血和白色的脑浆溅落地到处都是,当场就一命呜呼。其余的武士们还没想好是继续冒着炮火前进还是撤退,也都被炮弹砸成了肉泥。
后方的德川光贞浑身颤抖起来,日本武士的勇猛在这样的钢铁风暴面前是如此的脆弱,一下就颠覆了他对战争的认知。此刻他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念头居然是庆幸,幸好自己没有听山本有纪这个傻瓜的话,傻乎乎地冲上去当靶子。
山地炮的射速远超普通的红夷大炮,第一轮的硝烟尚未散去,很快就开始了第二轮的齐射,闷雷般的炮声响彻大地,两千多幕府军在风暴中像落叶一般纷纷被扫落,无力前进半步。
两轮齐射之后,幸存的足轻们终于清醒过来,丢下长枪,哇哇乱叫着往后奔跑,也不管武士老爷们声色俱厉地叫喊了。不管事后怎么被惩罚,总比当场变成肉泥要好。
不到一刻钟,气势嚣张的进攻就变成了毫无章法的溃逃,残兵们哭喊着跑回本阵,原本应该挡住这些战场逃兵的大军都心生兔死狐悲之感,很有默契地让开道,听任他们逃入阵中躲避。将心比心,面对这样人力难以匹敌的炮火,谁上去都是一个死,又何必为难自己人呢?
一场擅自行动的进攻以闹剧收场,留下了几百具尸体后,其余人溃逃,始作俑者山本有纪也变成了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
德川光贞吓破了胆,连连喊道:“退后,退后!传令下去,全军后撤五里,谁敢再轻举妄动,我第一个砍了他脑袋!”
这个命令深得人心,幕府军一改之前拖拖拉拉的行动风格,齐刷刷地往后撤,迅速脱离了战场,效率之高,出人意料。
幕府军消失在视野中时,空中的硝烟甚至还未散尽。蒋邪望着对面,笑了起来:“倭人凶名在外,原来不过是土鸡瓦狗尔。真不知道戚将军练兵成军之前,当年的朝廷军队是如何败在这些人手下的。”
他吩咐左右:“迅速向江户方面报信:倭人怯战,我部以两协兵力将幕府数万大军挡住,暂时不会有一兵一卒进入江户,让他们放手去做,不必担心后方。”
太阳下山前,这个情报被传递到了邓范手中。
邓范快速读完战报,笑眯眯地递给了坐在他对面的阿部忠秋:“阿部老中,你会说汉话,应该也看……看得懂汉字吧,看看吧,相信读完之后,你和你背后的主子会有一个明……明智的决定的。”
阿部忠秋疑惑地接过战报,一目十行看完,瞬间脸色就灰暗无比。三万大军,居然寸步难行,连靠近江户都办不到?这样一来,幕府哪里还有和对方谈判的筹码?
邓范的部队直逼内城,德川家光不敢学诸葛亮玩空城计,赶紧再把阿部忠秋派出城谈判,想要用缓兵之计拖到德川光贞的大军到来。没想到才第一天,底裤都输掉了,没有了任何腾挪的余地。
他踌躇半响,低声说:“请允许我回城请示将军。”
邓范摆摆手:“去吧,两国交战不斩来……来使,我也不为难你。不过伯爷交代过了,明天东方露出白鱼肚之时,如果没有消息,我军会发射一枚火箭示警。半个时辰后,发射十……十枚火箭,一个时辰后,发射一百枝火箭,两个时辰后,火力全开,包括将军官邸在内,就会重蹈城下町的覆辙,化为一片火海。你们看着办!”
一想到那天降之罚般铺天盖地的火箭,阿部忠秋打了个冷战,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匆匆忙忙走了。
陈雨的策略奏效了,蒋邪挡住了幕府军,邓范兵临城下,在火箭屠城的威胁下,德川家光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妥协。
崇祯八年(1635),日宽永十二年,七月十四日,德川幕府第二代将军德川家光率领所有家臣出城,在城下町的废墟中摆上案几,点燃熏香,与大明文登营指挥使、文成伯陈雨签订了《江户合约》。
合约不仅规定了对马藩与釜山的海贸重启,还约定限制福建商人的货物输入数量,却对文登商行敞开大门,相当于给予了其类似“最惠国待遇”的优待,在生丝和人参销售方面,处于半垄断地位。文登商行凭借这样的优惠条件,在短短几年内,迅速壮大成为东亚最强大的商贸集团,为陈雨的崛起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
除此之外,文登营在对马岛驻军和日本以天皇名义重新向大明进贡,更是影响深远,其后果一直延续到半个多世纪之后。后世的日本政客和学者哀叹,这是日本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从此被海峡对面的强大邻国扼住了喉咙,难以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