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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今     一品仵作txt下载     一品仵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六章 不解风情

    步惜欢瞧着暮青,她大病初愈,脸儿有些苍白,灯烛照着,清瘦无肉,那额角两寸多长的割伤都快比小脸儿大了。

    她半起着身,榻旁灯烛暖照,肩头单薄如纸。窗外西风冷,更为那清瘦添了冷清。

    只三月未见,她便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还跟他说好。

    步惜欢笑起,低头调了调碗里的汤药,眸底落一片剪影,晦暗不明,只淡淡嗯了一声,道:“嗯,脑子转得倒快,刚醒便有气力起身,想来病是好了。”

    他说话懒洋洋的,暮青微怔,道:“你心情不佳。”

    步惜欢淡淡抬眼,他不该心情不佳?

    看着她眸中的清明神色,明知她有察言观色之能,他还是忽然笑了起来,舀起勺汤药浅尝了口,递去时漫不经心道:“没有,好得很。先把药喝了吧。”

    好得很?

    “唇笑眼不笑是好得很?我的专业能力出了问题,还是你对情绪的理解出了问题?”当然,不排除她刚醒,头昏眼花,影响了观察力和判断力。

    步惜欢不言,只笑意更盛些,眸底有些似水凉意。他把已冷的汤勺收回来,重新在碗里调了勺汤药,又浅尝过才递了过去。

    暮青没瞧那汤药,只瞧着他,问:“此处是大将军府,我昏睡了多久?我在地宫里割伤了额头,面具应划破了,元修应该识破了我的身份。他把我安置在大将军府里,不会不派人把守,你在此处,守门的是月杀?你乔装成谁的亲兵?这身衣衫最好换身干净的,不然被人见着容易……”

    “唉!”她话未说完,忽闻一声叹。

    步惜欢不知何时将汤药又收了回来,一手端着玉碗,一手伸过来,轻轻戳了下她的额头,似轻斥,似无奈,叹道:“歇歇,刚醒!”

    额头触来的指尖温温的,轻轻一叩,微痛。暮青静下来,见步惜欢自榻前起身,道:“药都冷了。”

    他行去窗边,开了窗子把药碗递出去,窗外伸来双手捧了,步惜欢道:“药热一热,叫厨房送些粥菜来。”

    窗外捧药之人未说话,接了药便去了。

    步惜欢回来坐在榻旁,执了暮青的手过来。在汴河他便有这习惯,喜爱牵她的手,暮青本想抽出来,还没动,便见他将她的手一翻,玉般的手指搭在了她的腕脉上。

    “你会搭脉?”暮青有些意外,也有些疑惑。她病时似做了梦,梦到爹替她搭脉,梦里说过些何话不太记得了,连是否真梦见过都有些不确定,只是此时被步惜欢搭着脉,心头有些熟悉感。

    “我会的事多着,日后你都会知道。”步惜欢未抬眼,目光落在她手心里,意态虽淡,那惯常的懒散却敛了。

    暮青见他半低着头,眉宇间沉静明润,似岁月里凝出的暖玉。那话听着寻常,却莫名叫人觉得深沉。半晌,他搭好了脉,将她的袖子拉下来盖好,道:“进了十一月,西北便入冬了,冬日最养精气,这些日子莫吹着寒风,歇过这一冬去你这身子才能不落病根儿。”

    自她爹去了,她便没好好歇过。在汴河城时便为寻凶之事劳心劳神,后又千里行军,草原上淋过雨发过热,上俞村受过刀伤刮过皮肉,到了边关未曾歇过便敌营苦战,地宫遇险。一连数月,马不停蹄,之前受的伤染的风寒根本就没养好,地宫里被暗河水的寒气一激,这病才来势汹汹。她这身子少说要静养一冬,不然日后会虚寒。

    养生之道,步惜欢说得稀松平常,仿佛为君多年,整日都养尊处优,闲得无事可做,连医术都学了。古来三教九流,医术并不入上九流之道,非帝王必学之术。朝中有御医,民间有郎中,江湖有神医,何需帝王之尊亲学医术?

    步惜欢六岁入宫,他在宫里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需他学这些?

    暮青有些走神儿,掌心被人捏了两下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瞧,步惜欢正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端量着,掌心有些痒,她有些怔。

    她的手验尸时总会沾些腐尸气,即便事后以药汤蒸洗,去尽那尸气,还是有人会避之不及。大兴百姓重阴司,他们父女在古水县时到街市上置办家用时,看不中的东西从不轻碰,碰了若不买,店家嫌晦气。只有她自己在意着这双能验尸验骨、告慰亡灵的手,还从不曾被人这般端量过。

    步惜欢的手颇为清俊,明月珠辉暗镀,轻捏慢抚,随意举止便是一道尊贵风姿,而她的手虽如葱似玉,却不过是这年纪不需雕琢养护的天然,与他的珠玉风华并不能比。

    她正想把手收回来,窗台边有人轻叩了两声。

    步惜欢起身走过去,开了窗子提进只食盒来,食盒打开,清粥小菜和素包,皆是清淡之食。步惜欢端着清粥回来,像调汤药那般轻轻调着,窗外月影朦胧,屋内烛影粥香,静好似梦。

    “我自己来。”奈何有人不解风情,一出声,梦便碎了。

    步惜欢抬眼,气得一笑,见暮青伸手过来拿,又一叹,端着碗避开,意懒声沉道:“碗烫。”

    暮青手顿住,步惜欢低头继续调着那碗粥,不理她了,余光瞧见她把手收了回去。

    暮青少见地有些尴尬,这人本该在江南,却来了西北,照顾着她,却生着气,生着气,却不曾下重语,反倒显出几分无奈。如此矛盾复杂是为何?

    等了半晌,步惜欢手中粥调好了,竟真的伸手递给了她。暮青接过来,见步惜欢起身到桌边取了只碗碟,夹了几样小菜拿过来,坐回榻旁,那碗碟就这么托在手上,那手明珠般润,衬得碟中小菜越发翠绿诱人。

    暮青看了眼,她方才想自己喝粥只因不喜人服侍,力所能及之事她喜欢自己来,但她同样不喜欢矫情。自她醒来,步惜欢诸般照顾,这心意她得领。因此,她不再说什么,夹了筷小菜到碗里,便低头喝粥了。

    数日未曾进食,此时便是清粥也觉得分外香甜。

    暮青吃着粥,未瞧见步惜欢眸底渐生的笑意,只咽下口粥,问了句:“你来西北是因为元修失踪?”

    她只能想到这个缘由。

    西北乃边关重地,帝王也不能说来便来,元修失踪是个好借口。这些年,朝政被元党把持,步惜欢有心收回皇权,却不得不忌惮元党势力。自古帝王多忌带兵之将,元修乃元家嫡子,西北军等同于元家军,若想在朝中收回皇权,需得先安抚这支大兴第一勇军。元修戍守边关,十年未归京,步惜欢许拿不准他的心意,军中虽有魏卓之和月杀在,但任密奏军报再多,到底不如他亲眼来看看。

    元修若身亡,元家痛失嫡子,再派人来统帅西北军,到底不如元修,一支不归心的外军,威胁便大不如前。元修若无事,帝驾亲至军中督寻,也算在面子上与元家做足了工夫。再者,西北军将士对帝驾的印象也能稍有改观。

    如此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哦?”步惜欢闻言,却懒洋洋挑了挑眉,一手托着碗碟,一手支着下颌,喜怒不辨地应了声,刚因她肯领情而生出的好心情,顿时被这话打散。

    暮青一愣,抬眼望他,“不对?”

    她推断错了?

    “你来军中数月,瞧着元修如何?”步惜欢不答反问。

    “不错。”暮青实言道,“铁马嘶,银枪舞,大漠横戈震胡虏。辕门兴,金甲荡,十年戍边英雄郎。我自幼听着民间两句童谣长大,你的多有不符,他的倒名副其实。元修虽是元家子,但心在边关不在朝堂,此人为人坦荡,英雄儿郎当如是。”

    步惜欢既然问了,暮青便实言,她知道他对元家忌惮颇多,但身为帝王,看待江山人才本就应摒除私人恩怨。依她看来,元修与元家人未必一样,此人一心为国,不该因皇权与元家间的矛盾而牺牲。他若不守西北边关,大兴很难再求一战神震慑五胡,西北百姓也很难再安宁。步惜欢身为帝王,理应顾及西北百姓。

    “元修为人如何,我心中有数。我问的是,你瞧着他如何?”步惜欢支着下颌望着暮青,眸光深得让她有些不懂。

    暮青怔了会儿,细想了遍这问题,问:“这跟刚才的问题有区别吗?”

    他刚才不就是在问她瞧着元修如何?她已经答了!

    暮青有些莫名,步惜欢望了她一会儿,低下头去,笑声低沉。

    暮青皱着眉头,不知他笑什么,但说起了元修,她便想起刚醒时未说完的话,道:“你这身衣衫最好换身干净的,不然被人见着容易起疑。你既在大将军府中,应是扮作元修的亲兵,元修失踪后,他的亲兵到地宫寻他,你一身风尘仆仆回到府中不会叫人起疑,但你若在此处被人发现便会让人生疑。我在屋里静养,元修即便派人送药送饭,也不可能派一个刚从地宫回来的亲兵。他待手下将领如手足兄弟,你刚从地宫回来,以元修的性情,他定会让你去歇着,不会让你连衣衫都来不及换便来送药送饭。”

    她分析了一大堆,步惜欢却只嗯了声,见她吃完了,便把碗碟放回了桌上,回身时道:“我也觉得要换,你也该换了,不如一起?”

第一百零七章 我教你懂

    步惜欢望着半倚榻上的暮青,笑若春芳懒。

    他待她之心,他以为她已知晓,但她竟还是不懂他为何来西北。她以为他为军国政事而来,方才看着他,以看待一国之君的目光,而非看待一个男子的目光。

    步惜欢半低着头,灯影绰绰,眸下剪影如画,低叹。

    她太迟钝懵懂,慢慢来吧!

    整整十八载,看尽人间诡诈无情,静待磨平了心。这一生,他不缺耐性,岁月长久,他总能教会她。

    步惜欢半倚桌旁,抬眸笑望暮青,有些期待。

    他期待她的反应。

    她定会回绝,他只想知道她如何回绝。她许会一口回绝,许会寻些借口。但无关借口,他只想见她因他牵动情绪。

    暮青没情绪,她点头,“好。”

    “……”

    步惜欢怔住,暮青下了榻来,脚下未感到虚浮让她有些诧异。她不知回关后她昏睡了几日,但以大漠到关城路程,她少说昏睡了五日。病了这么些时日,方才只喝了碗清粥,身子却未有想象中的虚弱。

    这诧异只在心头一过,她便走到步惜欢身边,踮脚伸手,帮他拆了簪冠。

    男子乌发如墨披落,青影映西窗,容颜如明月。银冠如雪,捧在她手里,照亮了他眸底涌起的异色。

    她总叫他意外!

    只这意外的工夫,她已将银冠捧去桌上,回身解了他两袖的束腕袖甲,两袖一松,她伸手便抽了他的腰带!

    衣带顿宽,暮青将腰带往凳上啪地一搭,步惜欢笑意微裂,见她在身前一转便去了他身后。身后有手伸来帮他宽了外袍,他看不见她,却能想象得到她双手伸着,自他衣领处帮他将外袍宽下。她的指尖微凉,轻触到他脖颈,如蜻蜓点水,一触便离开,却令他背脊倏绷,气息微屏。

    灯烛浅照,男子眸若沉渊,乌发披着,穿着中衣静立屋中,听身后少女将袍子搭去凳上,转来身侧解他中衣的衣带。他静立不动,余光瞥见她手指灵巧,轻触衣衫,衣衫触了腰身,忽似有猫儿挠了爪,痒痛。

    一会儿,他的中衣也被她宽了下来。

    衣衫落,暖玉珠辉夺目,暮青微怔,目光转开,将衣衫搭去了凳上,转来前头,伸手去松步惜欢的裤带。

    手刚触上,男子霍然惊醒,一把按住了她的手,眸底沉渊乍起波澜,似要将她淹没。暮青望着步惜欢,面无表情又抽了抽那裤带,步惜欢忽然跃起,退去了窗边。

    “你……”他指着她,似嗔似笑,烛火照着指尖,那指尖儿微粉。

    “不是陛下说要更衣?”暮青问。

    他说要一起,不就是要她服侍更衣?

    她并不提倡有手有脚还让人服侍,但今夜他端粥喂药的,她受了他的照顾,想着他乃帝王之尊,被人服侍惯了,这才帮他更衣的。他既能照顾她,她自然也可以,只是此时看来,他应是改主意了。

    “那陛下自己来。”暮青走去铜盆旁,将凳上早就摆放好的干净衣衫端了过来。衣衫有两套,一套是亲兵衣袍,一套是中郎将服,暮青将那套亲兵衣袍端过来放去桌上,转身便要去外屋。

    她走得那般干脆,步惜欢在窗边瞧着她,笑里带起薄怒,指一弹,桌上衣衫无风自拂,暮青正经那衣衫旁,身子忽然定住!

    她目光顿寒,望向步惜欢,冷问:“何意?”

    何意?

    他本意只是想戏逗她,看她惊怔,看她羞愤,看她回绝,看她寻尽借口,哪怕一星半点的女儿家的小心绪,他想看她为他而起。哪知她全然会错了意,她那般聪慧,在儿女情长之事上竟迟钝至此。

    也好,他总算知道该从何处教起了。

    “青青。”他唤她的名,朝她缓步而来。

    暮青微怔,自爹过世,再无人唤过她的名字……

    她目望西窗,见男子慢行而来,秋夜冷,肌如暖玉,风华若蓬莱上仙,举止间便覆一场风月,自窗前到桌边,几步间醉了人。

    听他道:“你怎知我说一起是要你服侍更衣?我只是想看你更衣。”

    暮青怔色更深,灯烛照进她的眸,清冷里起了诧色。

    那诧色落在步惜欢眸底,低声一笑。他就知,与她说话不可暧昧,最好清楚明白。她不是那闺阁女儿,男子的一笑一言便可叫她面若春桃,自此深闺盼嫁。她是女儿身,心却比儿郎骄,她如儿郎般,心念着人间公理天下无冤,一日到晚验尸查案都觉时日少,哪有心思想那她本就不明白的儿女情长?

    要她自己去想,大抵她转眼便想案子去了,儿女情长事,一世都将空待。

    那便说与她听吧,直言相告,莫待她想。

    “你既帮我宽了衣,我该如何谢你?”步惜欢走来暮青身边,低头笑望她,那笑如一场繁华梦,闯入她清冷的世界,如此直接,措手不及。她只望见他眸里的笑,听见他声里的懒,他道,“我也帮你一回,如何?”

    如何?

    她耳畔被那懒洋洋的笑音绕着,如生一场南柯梦,绕去心里,难解。

    步惜欢已低头,簪入手,青丝落如乌瀑,她怔时,他已将簪放去桌上。桌上有他的冠簪,他将她的簪子摆去他的簪旁,一般长短,灯烛里连影子都是一对。

    他解她的袖甲,也搭去凳上,在他的衣衫袖甲旁。

    他解她的衣带,曼曼轻柔,不似她的英武利落风姿。

    他宽她的外袍,指尖轻触她的脖颈,蜻蜓点水般,不经意,却激得她一醒!

    “步惜欢!”暮青哑穴未点,声音薄凉惊怒,却有不易察觉的轻颤。

    步惜欢低低一笑,不理暮青,誓要让她体会一遍他方才的感觉。他将外袍放去凳上,解她中衣的衣带,手指坚决只勾着她的衣带,也坚决让那衣衫不经意间蹭蹭她的腰身。

    “步惜欢!”暮青怒意更盛,眸底寒霜似刀,像要把眼前男子戳个千八百遍!

    他却在她的寒刀里笑,问:“感觉如何?”

    她不答,只瞪着他,刀刃结了冰。

    他笑着,衣衫一解,中衣便落了。

    少女肩如雪,束着胸带,胸带下起伏如远山,皑皑白雪覆着,浅影入目,惹人遐思,恍惚间如赴一场云雨巫山小楼春梦,却生生被那肩头和腰间的狰狞刀伤划破,在那人间至清至美的景致里落一场风霜,摧心刺目。

    步惜欢将目光转开,似没看见那刀伤,接着问:“感觉如何?”

    他声音明显淡了些,将那带着她体温的衣衫放好,回头未听见她答,手便来到她的裤带上。她穿着男子的衣袍,外袍中衣解了,便只剩外裤和亵裤。他的手刚触及她腰间的裤带,她便气息一窒,惊怒似从牙缝里挤出来。

    “步!惜!欢!”

    步惜欢笑了声,笑意并无欢愉,有些淡,有些冷,有些压抑着的怒。他无视她的怒意,手一带,将她的外裤往下一扯!头顶传来她嘶嘶的吸气声,他的气息却一屏。

    军中衣裤不同常服,亵裤长至膝间,她的小腿光滑如玉,脚踝精致可爱,他轻轻握上,掌心里柔滑如暖玉。他蹲在地上,半低着头,将她的腿抬起,帮她脱脚上鞋袜,顺势将那外裤垫在她脚下,免得凉了她的脚心。

    暮青身难动,目光落下,见男子帝王之尊行此事,举手投足皆优雅,只声音沉着。

    “听闻,英睿将军智勇无双,行军途中还验尸查案,逼敌现形,呼查草原孤坐五日,淋一夜雨,染一夜风寒,一路勇救新军?”他头未抬,问得漫不经心,窗外西风起,屋里忽生寒意。

    暮青抿唇不言,她染风寒之事不是嘱咐过月杀不要告诉他?

    “听闻,将军上俞村中勇战马匪,身中两刀,割肉疗伤,勇守村庄?”

    “……”

    “听闻,将军吃个午宴还能查出件人肉案来,智揭敌国王子行踪?”

    “……”

    “听闻,将军能出流沙坑,能破机关题,能闯蛇窟,能寻秘宝?”

    “……”

    步惜欢一连四问,暮青一言不发,只见他抬头对她一笑,那笑意似慵春午后的阳,懒,却灼人,“将军这一路真乃智勇无双,只听人说便已觉精彩绝伦,不如将军亲口再说说,有些事我尚不明。比如——那将军亭中大腿一事?”

    暮青还是不言,只望了眼西窗,眸光清冷如霜。

    世间有两事,史官的笔,暗卫的嘴——都该诛!

    “你可还记得从军西北前,我曾说的话?”

    暮青微怔,步惜欢起身,抚上她肩头腰身的刀伤,他指腹温暖,莫名有种古怪的力道,她的刀伤本已好了,被他一触,整个肩头腰身都莫名痛痒。

    他给的三花止血膏里其中一味药有消疤奇效,显然她为了省那救命的药,没用多少的药量,才致身上落了浅疤。那疤色浅粉,虽不深,却颇扎眼。他抚着,道:“我曾说过,西北之地,大漠荒原,杳无人烟,五胡滋扰,狼群相伴,风暴流沙。你若执意来此,许就喂了狼腹,祭了胡刀,葬了流沙,一去不回。看来,你是真不惧。”

    “我也曾说过,你若埋骨西北,这天下便伏尸百万。看来,你是真没放在心上。”他又道。

    暮青见步惜欢似动真怒,一时难言,她不是不记得,只是觉得……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步惜欢忽将她抱起,往榻上送去。

    暮青心中念头忽散,只余惊怒,正要开口,见步惜欢将被子帮她盖上,放了帐子便出去了。

    只听他行到门口道:“打水来!”

    ------题外话------

    这是补昨天的,二更零点前。

第一百零八章 你的美人是周二蛋

    西北冬天冷,院里有暖房和灶房,冬日烧火炕方便。暮青在帐中,只听屋里一会儿一趟的倒水声,月杀脚步声轻,来去无声,那倒水的声音便分外响亮。

    她在榻上动弹不得,脑中一团乱,这般头脑不清明的时候,记忆中似乎从未有。

    那水声响了五次,门关了后便再没了声音。

    暮青紧盯着帐子,果见帐子掀开,步惜欢披着件外袍进来,将她抱起下了榻来。

    “我能沐浴,不劳服侍。”暮青冷面对帝颜,他与她皆宽了衣袍,此时贴着,她头一回真切地体会到活体温度与尸温的差别,两个活体贴在一起,竟可以这么烫!

    “世间事,除了能,还有想。”步惜欢往浴桶处去,里屋没屏风,外间有。屏风已挪了进来,他抱着暮青转进了屏风内,“你能是你的事,我想是我的事。”

    “世间还有这等歪理?”暮青被气着,冷笑道,“你想的是我,难道不该问我的意见?”

    步惜欢把暮青抱入水里,待她坐稳,解了她的穴,道:“不需。”

    谋她,要懂得收放。大事上他可放她,小事上要收,若他大小事都放开了她,她就跑了。

    灯烛似霓,香汤氤氲,步惜欢的笑容在那绰绰灯影里跃着,暮青瞪着,面色微黑,不放弃争辩,“为君之道有帝道、王道、霸道之分,陛下是想行霸道?”

    “你说是的为君之道。你我之间,我非君,你非臣,我只想行为夫之道。”浴桶旁搭着手巾,地上置一盘,只放着胰子和皂角。步惜欢瞧了眼,拿了手巾帮她擦身。西北苦寒,男儿不拘小节,大将军府中也没有香露、面脂等物,她在西北这些日子,真是将自己当男儿。

    水声缓起,暮青怔了片刻,险些以为她听错了。

    “为夫之道?我和陛下何时谈婚论嫁了?”她的记忆出问题了吗?

    步惜欢执着她的手臂轻轻擦着,笑道:“你在行宫领了御封美人的圣旨,忘了?”

    没忘。

    但……

    “你的美人是周二蛋。”暮青道,向来平静如湖的心难得起了些恶意。

    男妃的圣旨她从未当回事,他也未必当回事。他本就不好男风,行宫中那些男妃应是他布局中的棋子。她离开行宫前,曾在冷宫的枯井里发现了一具男尸,那具男尸的面部有差别分解的情况,她当时断定那具男尸被毁了脸,当时并不知是如何毁了脸,直到前些日子出关前元修让魏卓之准备胡人面具,魏卓之曾言将人皮剥下来制作面具,那时她才受了启发,想起冷宫井里的那具男尸。

    那具男尸整张脸都存在差别分解的情况,应是死前或死后被人剥了脸皮!

    她那时推断那具男尸是她入宫那夜打入冷宫的齐美人,人刚入冷宫便死了,还被剥了脸皮,实在是惹人深思之事。

    魏卓之擅易容,齐美人的脸皮被剥,会不会是他拿去做了面具?若做了,冷宫之中必有一个假的齐美人。那个假的齐美人,步惜欢打算用了做何事?

    当时,她在行宫里曾听闻一事——帝王喜怒无常,喜新厌旧,三天两日有美人被打入冷宫。

    那日,她在井里也发现了一事——那井深不对,除了齐美人,还应该埋了不少尸体。

    那么是不是说明那井里埋的人都是打入冷宫的男妃?也是不是可以推测,步惜欢打入冷宫的男妃都被剥了脸皮,那些脸皮被做成了人皮面具,如今冷宫里住着的那些失宠的男妃都是假的?

    行宫里的男妃听闻有些是美人司从民间抢来的,有些是朝官或商贾府上送来的公子。那些公子被送入行宫以色侍君定有所图,那么步惜欢将人打入冷宫又换上假的,其用意就值得深思了。

    左不过是那些皇权之争的事。

    暮青一想到案子便有些走神,听见步惜欢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哦?你不是?”步惜欢一看她的神色便知她想别的事去了,帮她擦好了一臂才开口。

    暮青的回答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怔愣问:“我的面具呢?”

    “枕下。”步惜欢懒懒道。

    “我瞧瞧。”说起面具来,暮青才想到地宫里她额角撞到了青铜箱,面具应划破了,醒来至今她还一直没看过。元修应该还不知她醒了,若知道定会来问她女扮男装入军营的事。

    步惜欢见她又出了神,不觉一叹,她到底与寻常女子不同,这天下间的未嫁女子,许也就她在男子面前沐浴毫无羞色了。不见羞色也倒罢了,还三番两次走神儿,他在她面前,她就这般毫无兴致?

    步惜欢瞧了暮青一会儿,见她还想着事,气得笑了声,但还是起身转出了屏风,去枕下将那面具拿来递给了她。

    暮青接过面具来一瞧,见那面具额角处有两寸多长的划口,不觉蹙眉。

    “给魏卓之便可,无需为此物劳神。”步惜欢淡道,“元修若问你面具何处来的,你可与他说是刺月门之物。”

    “刺月门?”

    “刺月部的江湖身份。江湖人只知刺月门,不知刺月部。”

    “……”如此机密之事,他竟告知她?

    正怔着,忽见步惜欢伸手过来,欲将她手中面具拿开。

    暮青醒过神来,抬手避开,默默把面具戴回了脸上,然后将一张少年粗眉细眼的黄脸对着步惜欢扬了扬。

    灯影昏黄,少年的面容模糊不清,隔着淡淡氤氲,步惜欢神奇地读懂了——她是在告诉他,她这张脸不是当初进宫时的脸,所以她不是他的美人。

    步惜欢低头,沉沉笑了起来,她竟有这般孩子气的一面。

    “容颜可改,心难改,你终究是你。”笑罢,他将她的面具摘了放去一旁。

    再无事可说,两人间便只剩水声。

    有话说还好,无话可说便只觉灯影也柔,水也旖旎。他披着件外袍,衣袖挽着,伸来水里的手臂秀色清俊。他为她掬水洗青丝,为她执巾擦玉背,她的穴道入水时便被他解了,她在水里却如被点住穴道般难动,直到他的手伸来水里,捞住了她的脚踝。

    暮青将脚一收,水花忽溅而出。步惜欢未避,任水湿了他的衣襟,握住她的脚踝将她的腿抬出了水。腿一抬起,她身子后仰,水没过脖颈,只露着张清冷面容在水外,那面容不知是被热气蒸得还是因这暧昧的姿势而有些微粉,连她瞪着他的眸都被这氤氲染得有些水雾蒙蒙。

    他深深望着她,这女子般的娇态,今夜不好好瞧瞧,许有段日子瞧不到。

    少女的脚踝玲珑精致,水珠如露,衬得那腿玉雪可爱。他顺着擦去,手中巾帕自膝间探入那素白的亵裤下,刚探入,尚未摸到那柔滑,她便身子一颤,猛地将腿收了回去!

    “我自己能洗!”她道,似乎忘记了他之前说的话,只是盯着他,戒备,复杂。

    步惜欢的心意,她早在西北从军前,汴河城外新军营那密林里便知晓了。那时她只是惊诧,后来便看淡了,未再放在心上。他乃帝王之尊,无论朝中是何形势,他是昏君是明君,都改变不了他尊贵的身份。他与她的天地差别太大,那心动于他来说许只是一时兴起,而她有父仇要报,西北之行她有太多要做的事,哪有时间精力去想感情?

    两个人的感情才叫感情,若只是他一人的心动,且还可能是一时兴起的心动,她何必想?

    可是她的推断似乎出了偏差,他一路的护持令她诧异、动容。

    三个月,他在江南,她在西北,千里之隔,他却似乎总在她身边。暗卫相护、千里传书、为救她上俞村之险动用的西北暗卫、为她这一路能预见的险事早早便写下的“若她有险,以她为先”的密令,就连她用那三花止血膏时都能想起他。

    月杀每日在她面前晃,每日她面前都似有道红衣如云的影子。那红影如霜雪天里的梅,悄然地在她清冷的世界里盛开,慢慢恣意,扎着她的眼,刺着她的心,她想不明白,又有太多的事要做,每当想起,未理清,便有事分了心神。

    直到今夜,本该在江南的他出现在她榻前,他的照顾,他的戏弄,他的怒意,他突然的告白与紧逼……她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反应,便由着他一步步逼到了此刻。

    此刻,她心乱如麻,那长了草般的熟悉感又占了心头,她想想清楚,想一个人静一静。

    暮青望向步惜欢,想开口,但还没开口,便见他起了身。

    “西北的天儿凉了,水冷得快,别洗太久。”步惜欢将手巾搭在浴桶边上便走了出去。

    世上事,过犹不及。今夜事到此便可了,再逼她便紧了。

    由她想吧!无论想不想得明白,终是想着他,也终有一日,她会懂的。

    步惜欢披着湿袍走到窗边打开了窗子,衣襟湿着,西风吹来,冷了胸前烫热。

    月杀在窗边守着,见步惜欢开了窗,便跪地道:“主子。”

    “嗯。”步惜欢淡淡应了声,目光放远,望西北的夜空,问,“如何了?”

第一百零九章 以心相许?

    “如主子所料,后殿石门下有虫巢。”院中老树斜立,西风起枯叶,月杀跪在窗下,声隐在风里,低细。

    西北军封了地宫入口,孜牧河边也有重兵把守,呼延昊回到狄部后将神甲的消息散布了出去,五胡部族有人接连来探,仅五日光景,已发大大小小数十战!三日前夜里,呼延昊趁战乱之机从孜牧河上游潜游至地宫后殿,想要自后殿地底挖一条密道入圆殿,殿门的河床下却挖开了虫巢。呼延昊身上带着狄部神巫所制的药,以为能驱虫,结果毒虫不忌,死伤无数。呼延昊带了百人进去,出来时只有不足十人。

    “嗯。”步惜欢眸底波澜不兴,手指轻轻叩着窗台,淡问,“可得手了?”

    “已得手,今夜便急送盛京。”月杀道。

    主子进过地宫,前殿石门内有毒虫,主子推测后殿许也有,便没允他们贸然进殿,只命他们静待,待呼延昊的人先进地宫一探,结果一切如主子所料。三日前夜里,呼延昊自地宫出来,西北军一路追驰,他们的人便趁机入了水,过暗窟走河床,将一罐儿毒虫带出了地宫送往盛京,请瑾王爷研配解药和驱虫药,以便再入地宫。

    这段时日里,圆殿里的水满了也无妨,只需自殿门下挖暗道入内,将神甲一件件泅渡着带出来便可,只要避开那些棘手的毒虫,此事对他们来说不难。

    “不必急,只需瞧着那些毒虫,莫死在途中。”

    “是。”

    “传信给巫瑾,年前备好解药和驱虫药,你们年时再进地宫。”

    月杀微怔,年后?

    “嗯?”只微怔的工夫,窗里人目光落来,睥睨凉薄,漫不经心一望,月杀后背忽起凉意。

    “年时怕是来不及。”月杀俯身,不敢藏话,实言道,“元修有意封地宫,鲁大在调火硝,西北军撤出前应会炸毁地宫前殿。后殿入口在孜牧河处,火硝难以入水,但西北新军大多来自江南,水性颇佳,元修若选些水性好的下水将暗窟凿堵上,地宫便进不去了。”

    黄金神甲的诱惑太大,这些日子已大小数十战,除了草原五胡,还有青州军借口守河蠢蠢欲动。元修有心不使神甲现世,他不会让青州军得到神甲,也不会让五胡得到地宫里那批黄金。鲁大已在调火硝,可见元修有意封毁殿门,前殿好封,后殿要封需潜入暗河。西北军多是江北汉子,水性不佳,但新军来自江南,水性好的随手可得!通往后殿的暗窟有一段拐口颇窄,可命人下水凿堵上,此事不算难办。

    边关尚有战事,西北军不会在地宫守太久,元修很快会着手此事,若后殿暗窟处也被封堵了,他们即便有解药和驱虫药也进不得地宫了,年时哪还进得去地宫?

    “哦?”步惜欢漫不经心地叩着窗台,淡淡一笑,道,“你跟了她这段时日,怎没跟着学聪明些?”

    月杀:“……属下不明。”

    步惜欢瞧了他一眼,问:“如今,西北几月了?”

    “十月十九。”月杀答。

    “嗯?”步惜欢未再多言了,只挑眉看着他的刺部首领,让他自己想了。

    月杀低头深思,十月十九、十月十九、十月十九……

    西北十月!

    月杀忽明,抬头,步惜欢淡看他一眼,把窗关了。

    风呼呼吹,枯叶落了满身,月杀低头,主子嫌他想得慢了……

    西北十月已快入冬了,入了十一月就该下雪了。雪一下,孜牧河就该封了!即便不下雪,这日子河水也寒了,新军水性是好,可来自江南,受不得孜牧河水的冷!若如今是夏时,元修定会在新军里挑人去封后殿,可如今时节不对,行不得此事!

    地宫后殿不会封!

    他想得太多了,不及主子通彻。

    可……他还是有一事不明。

    月杀望着窗,直接盘膝坐在地上,思考去了。

    *

    屋里,步惜欢披着青衫闲倚窗台,瞧着屏风里。

    那扇座屏上搭着衣衫,只见里头热气氤氲,却不见出浴的景致。男子的目光一转,含笑瞧着那墙,烛台照着浴桶,映少女的身影入墙,她坐着不动,垂首轻思,那鹅颈曼妙一弧,别有柔情绰态,静坐如画。

    她在屏风里坐着,他在窗台旁立着,她望那水,他望那墙,西风吹不进窗台,却不知吹乱了谁的心湖。

    不知多久,水声忽起。

    她起身,墙上暗影忽长,映那楚腰纤柔,腰身下一弧若瑶池春桃。那腰身忽一转,回风舞雪般,墙上忽现峰峦,惊心的圆润,那般一现便不见,只见屏风上伸来一手。那手纤弱无骨,烛影暗,照半截手臂流精光润,臂上玉珠儿颤,那手轻轻一拈,胸带便自屏风滑落。

    男子深深凝望着那墙上景,窗外树影摇曳,那眸底深若沉渊。

    暮青从屏风后转出来时便见步惜欢倚着窗,披着青衫,衣带松系,乌发如墨,笑望她,西北深秋的夜也让他笑出了春色。

    这人,真一副好皮囊。

    暮青端着旧衣物出来,面色已恢复往日的清冷,眸底清明亦如往日,那些乱如麻已不复见。她将盆子端去了洗脸架处,取了块干的巾帕来擦拭头发。

    步惜欢笑着走过去,将她手中巾帕接了,暮青未拒绝,由着细心帮她绞着发丝,桌上明烛矮了又矮,待她头发干了,他转身将巾帕搭起,回身时她已入了帐去。

    听见暮青躺下的声响,步惜欢只笑了笑,对窗外道:“换水。”

    门开了,月杀进来,将浴桶里的水换了,期间瞧了步惜欢好几眼,步惜欢未准他言,他便沉默着出去了。

    步惜欢入了屏风内,屋里水声起,却只闻水声。他未喊暮青来帮他擦背,也未再出言相戏,只独自沐浴,出浴后也未唤人进来倒水,只披着衣衫走向床榻。

    待入了帐,他发已干。

    暮青面朝里躺着,闭着眼,似睡着了。步惜欢轻轻一叹,无奈出手点了她的穴,将她的身子板过来,从她手中取走小刀,慢悠悠自枕旁取来一袋,将那刀归进去,又将那一套解剖刀的袋子放了回去。

    暮青眸睁开,眸底寒光照人,步惜欢淡淡看了她一眼,无奈道:“我能吃了你不成?”

    暮青无话,步惜欢却伸出手来一拈,解了她里衣的衣带。

    暮青眸光顿时寒澈,连吐字都是冰的,“刚才说的话,转眼就忘了?”

    说话间,见步惜欢自枕旁拿了盒药膏在手,正是三花止血膏。那药膏与她的解剖刀和面具放在一处,步惜欢将暮青的衣衫揭开,露那玉雪肩头,将那三花止血膏沾了,轻轻涂去她肩上。

    “这伤好了。”暮青开口时,眸中寒意已敛。

    “哦?”步惜欢微挑眉,涂罢轻轻揉着,为她按摩。

    暮青看不见肩头,只感觉那药膏涂上,沁凉入了肌骨,她道:“这是止血膏。”

    “有祛疤功效。”步惜欢道。

    “这是止血膏。”暮青重复。

    止血膏就该用来止血,用来祛疤是浪费它的功效,战场上命最重要,止血药用来祛疤了,待要止血时该用何物?若正缺此药救命,此前却浪费了,岂非等于浪费了一条命?

    “嗯,女子视容颜如命,你倒看得轻。”

    “我视疤痕为一种不具备正常皮肤组织结构及生理功能的不健全的组织,我只是伤在肩腰处,疤痕的存在不妨碍器官的生理功能,所以可以看得轻。”

    她有些话向来难懂,不似本朝之言,他想起刺史府那夜相见时,问她那察言观色之能师承何人,她所答的人名与国名皆未曾听过,像是《祖州十志》中记载的异人国。

    步惜欢瞧了暮青一眼,未再深究,道:“我看得重。”

    “外貌协会。”暮青道,语气却平淡,不含鄙视。世间人皆爱美,她也同样。若不在边关,她也不愿身上留疤,只是身在边关,药材珍贵,止血膏更珍贵。命和疤比起来,后者便不那么重了。

    此言他能理解其意,揉着她的肩,他的语气也淡,“我看得重,只因瞧见这疤便想起你曾孤守村中,一日夜孤待援军,而我远在千里之外,力所难及。瞧见这疤我便想起你曾负伤苦战,历生死之险,还没到边关便险将命留在上俞村。瞧见这疤我便想起你曾孤灯下一人治伤,忍那割肉之痛……”

    他手劲儿重了些,声也沉了些,道:“瞧着不是滋味儿,还是祛了的好。”

    暮青沉默,没再接话。帐内气氛静了下来,只觉男子指腹温热,捏揉的力度恰到好处,药膏本沁凉入骨,却被他揉得三分烫人。他揉了有一刻钟,拉了被子,将她的里衣解了开,露出腰身上的伤疤。

    里衣内,她只束了胸带,帐中昏暗,肌如珠玉,流光隐隐。随着呼吸,她胸前浅浅起伏,那山峦被束着,他脑海中却想起那墙上惊鸿一瞥的圆润。

    眸光暗了下来,他沾着药膏揉着她的腰身,捏揉间不觉轻曼辗转,似爱抚,似珍视。暮青却只觉腰间酥痒,微麻,她不觉眉尖儿颤了颤,闭眼。步惜欢瞧着她,见少女闭着眼,容颜清冷,身子却渐渐泛起樱粉,她忍着,却忍不住呼吸微微,眉尖儿颤颤,那模样别样惹人爱怜。

    他瞧得入神,不觉揉得更辗转些,她提着气睁开眼,眸光含怒。

    步惜欢笑了声,手劲儿放轻了些,暮青眸中的怒意随之缓了些,两人便这么眼瞪着眼,直到步惜欢揉好了,慢条斯理地帮她把衣带系好,被子盖上,他才解了她的穴。

    “点穴上瘾?”一恢复自由,暮青便问。

    “嗯,以前未发觉,如今是有些。”步惜欢懒洋洋一笑,竟不辩解,大方承认了。

    “再点剁手!”暮青冷道。

    步惜欢笑了声,毫无惧意,只道:“好凶悍。”

    “你打算今夜宿在这儿?”暮青冷不丁地问。药也擦完了,揉也揉过了,他不走是打算宿在这儿?

    “你肯留宿?”步惜欢问。

    “你说呢?”暮青反问,没取刀,但眸光已比刀凉。

    他对她的心意她知道了,她自己的心也清楚明白了,但不代表他们到了同床共枕那一步。他们相识时日不长,相处只是刚刚开始,合不合适有待相处和时间来验证。

    感性和理性组成一个人,她允许生活里增添一部分感性,但绝不允许理性空间被挤压。上辈子她所在的时空有句人人都知道的至理名言——恋爱使人智商为负!她不能想象她智商为负的样子,也不允许这种惨剧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们相识时日不长,他待她之心她若动容,也可如此待他——以心相许,而不是以身相许。

    步惜欢一笑,并不意外,他抚了抚她的发丝,道,“睡吧,我只在此坐会儿,你睡了我便走。”

    暮青闻言点头,不见怀疑戒备,当真闭上眼,睡觉!

    他的神情没有作假,倘若敢在她睡后改变主意,那验证的结果也就出来了。

    她睡得这般干脆,倒叫步惜欢有些气也不是笑也不是,都说生在帝王家是前世修来的,命好。他看他就是前世欠她的,命真不好,为她赶了千里的路,进大漠下地宫,为她运功驱寒,沐浴擦药,还得守在榻旁等她睡了再去歇息!

    他若是有她一半的冷硬心肠,大抵便不是如此操劳的命了。

    思绪渐渐飘远,待回过神来,榻上少女气息已匀,睡着了。步惜欢坐在榻旁看着,望那樱粉的唇,想起汴河城外新军营林中的浅尝,那清冽的滋味至今犹自回味,而她就在眼前,俯身便可得。

    他缓缓俯身,离她仅一寸,闻见她发丝上的皂角香气,那清爽的香沁人心脾,他深嗅一口,起身离开。

    这般偷香之事她定不喜,不如下回,光明正大。

    步惜欢出了门去,门一开,月杀在窗下。

    “主子。”他一动,身上枯叶簌簌飘落。

    “嗯。”步惜欢淡应了声,“还未想明白?”

    “属下有一事不明。”月杀俯身道。

    “说。”

    “是。”得了应允,月杀这才开口,“年时,孜牧河水冰封着,属下等自不惧河水之寒,可主子为何非挑年时?”

    主子心思太深,他实在想不通。

    “为何挑年时?”步惜欢负手立在院中,迎着西北夜风,望盛京方向,声凉薄,意轻嘲,“这年时不是朕挑的,是元家挑的。”

    元家?

    “边关战事不久了,朝中有议和之意。”

    ------题外话------

    这章昨天的,今天还有。

    情人节,盼没脱单的早日脱单,已经脱单的好好约会,至于已婚的……已婚的还有情人节吗?

    泪流表示我已没有。

    昨天我问元宝爸,明天情人节,你打算送什么给我?

    得到的答复是,儿子送给你,情人节好好看看爱情结晶。

    好坑,累觉不爱!

第一百一十章 元修家事

    “议和?”月杀猛地抬头。

    他们五人孤入敌营,为西北军逐一清剿草原五胡创造了绝妙的战机。乌那、月氏、戎人三部联军已被打散,勒丹二王子突哈、第一勇士苏丹拉被杀,勒丹王病重,狄人部族王权更替,正乱着。大兴西北百姓受五胡滋扰六百年,这一回是剿灭五胡的最佳时机了,错过了就再难有了!如今边关战事,分明是大兴占了上风,为何朝廷反要议和?

    要议和也该是五胡来议!

    步惜欢懒笑一声,“议和诏书不日广布天下,百姓的唾沫星子便要淹死朕了。”

    月杀脸上顿生寒色,为污陛下之名,元家竟不顾西北百姓?

    议和诏书一下,议和使团进京,元修身为西北军主帅,必奉诏回朝。元家想让元修回京,难不成是等不及了?

    “朕这一身污名称了他们多年心意,不妨再叫他们称心一回。”步惜欢负手望盛京方向,懒懒含笑,如说一件平常事,谈笑间却似起一场傲杀,“只这回,谁能如意,且待天下之局。”

    这一身污名有何妨?不过是天下笑我,我笑天下。

    这天下间的风,该起了。

    “房中莫留朕来过的痕迹,明日元修该回了。”步惜欢道一声,月杀应是,抬头之时,见人已在那西风月中,去得远了。

    *

    暮青清晨醒来时,撩开帐子下榻时扫了眼屋中,屋里半点步惜欢的痕迹都未留,仿佛他昨夜不曾来过,一切只是她病时的一场梦。但屋里未留痕迹,她身上留着——她的衣衫换过了,昨晚之事并非梦。

    暮青将衣衫穿好,中郎将的衣袍她还是头一回穿,白袍红袖甲,银冠红靴,她将发束起,却未戴面具,只等元修来。

    元修来时,暮青正用早膳。西北的膳食与江南大有不同,大将军府里的厨子是盛京元家跟来的,手艺不比御厨差,早膳是京中风味,清粥、蒸包、豆花、糖糕,暮青尝着口味尚可,只糖糕太油腻,她未动。

    元修战袍未换,一回了大将军府便直奔而来,院子里听月杀说暮青醒了便进了屋来。西窗支着,窗外老树枯叶,零落窗台,片片黄金,少女独对西窗,将袍银冠,容颜赛清霜。

    窗外秋风老树,窗内玉颜清冷,塞北西风过,却见青山绿水,一眼江南。

    男子一身战袍,风尘仆仆怔立门口。

    “大将军用过早膳了?”那人儿忽开口,屋中江南景忽散,现一桌热气腾腾的早膳。

    “没。”元修低头咳了声,掩饰一进屋便走了神的尴尬。

    昨日午后见驾,圣驾留了午膳,后又问起地宫中事和西北战事,待谈罢已是傍晚,圣上赐了晚膳,又留了夜。他夜里想着她的病,一夜难眠,清早醒了见圣驾未起,留了口信给宫人便赶了回来。

    “那就一起用吧,厨房做得多,一人用不完。”暮青将一碗豆花放去对面。

    那盛豆花的碗青玉颜色,衬得她的手指玉白柔嫩,胜似豆花白。她将碗一放便低头喝粥去了,元修却望着那手又有些出神,直到她抬眸望来,他才忽醒,又尴尬地咳了声,这才走来桌旁坐了。

    男子银甲在身,背窗而坐,似一尊战神坐在天光里,大马金刀,儿郎豪气,朗若乾坤。桌上只她那一双筷子,他也不再传筷,一手执碗仰头便将豆花喝了,颇似饮酒。

    暮青把一屉包子往元修面前一推,低头接着喝粥。元修抓起只包子三两口塞进嘴里,军中吃饭向来如此快,他习惯了,只是今早有些尝不出包子滋味。

    两只包子入腹,他便停了,双手据案坐着,静瞅着对面。她吃得慢,他便就一直等着,未曾想,倒是她先开了口。

    “大将军有话就问。”暮青淡道,夹了筷小菜,喝粥。

    元修反倒一时不知从何处问了,但见她连面具都未戴,想来是早知他会盘问,躲不过便索性开门见山了。他行事一直不喜弯弯绕绕,今日面对她倒有些怯,也不知自己在怯什么。但他身为西北军主帅,军中混入了女子,该问的他还是要问的,纵然她曾救过新军、救过他。

    “你是何人?”元修望着暮青,不知从何问起,话到嘴边,却也就这么问了出来。

    “汴州,古水县仵作暮怀山之女,暮青。”她神色未动,声音颇淡,未抬眼,只吃着早膳。

    对面有道目光盯着她,许久未言。

    暮青……

    不是多诗情画意的女儿闺名,却格外适合她。

    青天,青竹。她有青竹一样的清卓风骨,验尸断案如这世间的青天,还有谁比她更适合青之一字?

    元修望着暮青,想起他竟是刚知道她的闺名,这般风骨卓绝的女儿名,她怎忍心以那粗汉般的名字从军?

    “你是仵作之女?”元修问,只觉此话问得有些傻气,她验尸断案之能他是见过的,那时她说她是仵作,可她既是女儿身,自不会真的是仵作,她爹是仵作便能解释她的验尸之能从何而来了。

    此言,她应没有撒谎,州县名皆有,她说言是否有假,他派人一查便知。

    她这般聪明,不会在此事上作假的。

    “为何要女扮男装入军营来?”依大兴律,军中不可有女子,军中几位成了家的将军,亲眷都在葛州城中,未住进关城内。关城内皆是大军营房,大将军府和各个将军府里服侍的人里连个丫鬟都没有。女子入军中,依律乃秽乱军营之罪,此乃死罪!身为主帅,军中出了此事,他该将人拿下严刑审问以正军威,可如今别提拿下了,那人儿在他面前用早膳,他连问话的语气都不觉放轻了。

    元修英眉深蹙,心中复杂难言。

    “立军功,入朝堂,替我爹报仇。”相比他的复杂,她神色一直颇淡,只提起爹时,执筷的指尖儿捏得有些发白。

    “替你爹报仇?”元修微怔,随后眉心锁得更紧,“你爹他……”

    他本该问替她爹报仇与她一介女儿身入朝堂有何关联,但不知为何一出口便问到了她爹的事上。

    “大将军可知原上陵郡丞之女,柳氏?”暮青忽问。

    “原上陵郡丞?”元修细一想,摇了摇头,眉峰却沉着,目光微转。

    暮青盯着元修,面色忽寒,问:“大将军真不知?你想到了何事?”

    元修抬眼望她,微怔。她怎知他心中有事?

    上陵在江北,江北之事,家中常有书信予他,他本该清楚,但那些书信他已多年没看,左不过是些朝官更替朝臣党事。

    家书……从来都不是家书。

    那些家书只有来西北的头两年他会瞧上几眼,自他建了西北军任了主帅,家书里便渐无家事,写的多是朝中之事,密报般事无巨细。他看了几回,懒得再看便放了起来,说起来已有数年未启家书了。

    自幼帝登基,姑母贵为太皇太后,父亲在朝辅政,元家贵为外戚,富贵已极。幼帝登基时,他年仅七岁,从军前在家中的那些年里,父亲朝事缠身,母亲主理中馈,不是去宫里陪伴姑母,便是在家中见朝中那些老夫人、夫人,家中日日有诰命奉帖走动。元家门槛镶了金,里外皆是繁华事。

    那时,家中便已无正经的家事,父亲年年纳姬妾进门,府中日日有姨娘婢子死得不明不白,姨娘之间、庶兄弟姐妹之间勾心斗角,府中一团繁花似锦,也一团乌烟瘴气。

    那时,他年有七岁,与家中内院女子避嫌而居,常与京中子弟走动,入京中学堂、习文武艺,见的也多是京中子弟的纨绔荒唐事,听的是士族豪姓贵族间的勾心斗角事,家中兄弟姐妹们也不省心,处处谋算,他待着心烦,十五岁便留了家书出了京直奔西北。

    早些年母亲还来书道尽思念,盼他在军中照顾好自己,莫被胡人刀兵伤着,莫被战马摔着,冬日莫受了塞外寒气……后来,他屡立战功,父亲在家书便与他说尽朝事,母亲也渐不提盼归事,反倒每回都有意提起京中哪位国公侯门府上的小姐,从品貌到琴棋书画所擅之事无一不提,即便哪回不提他的婚事,提的也是哪个庶兄定了哪家嫡女,哪个庶姐嫁了哪家嫡子,他不在京中,却仿佛仍在京中。

    后来,那些信他便不看了,反正建了大将军府后,家中送了厨子小厮来,其中有母亲身边的人,家中有何事,母亲身体如何,那些人自会告诉他,无需去看家书。这些年的家书他一直仍在那儿,多年未启了。

    暮青问原上陵郡丞,即是说上陵郡有官员更替事,这些事父亲的家书中定有提及,但他没看,也就不知道。只是因她提及此事,他想起这些年来的家书,一时触动心事罢了。

    “只是些家中之事。”元修不想多谈,又问回暮青的事,“原上陵郡丞之女柳氏与你有仇怨?你爹的死与她有关?”

    “有。她是太皇太后赐给陛下的柳妃,死在汴河。”

    ------题外话------

    这章后半段删了,早晨起来重写的。

    这卷已经收尾了,提一提元修家里的事。

第一百一十一章 谋杀案

    暮青的身份既已告知元修,爹的事隐瞒也无用了。

    柳妃之死、爹之死、刺史府王文起之死、夤夜私审文官,为揪出别驾何承学的同党,刺史府那么大的动静,不可能密不透风。连她入美人司、进宫为妃的事也是瞒不住的,她入宫时日虽短,但那几日颇得帝宠,宫中男妃和宫人众多,定有朝中眼线。元修若有心要查,定能查得到。

    汴河事,没什么可隐瞒了。

    “柳妃是原上陵郡丞之女,她爹两年前病故,她前往盛京投亲,后被太皇太后赐给圣上为妃。圣上带着她去汴河行宫,她却死在了帝驾下江南的龙船上。我爹奉刺史府的公文前去验尸,后被刺史陈有良一杯毒酒毒死,我夜探刺史府,劫了陈有良细问,得知下毒者另有其人。起初,我以为是圣上,便进了美人司入宫侍驾,后查出柳妃是被人掐死的,人一死,服侍她的人便被盛京宫中一道懿旨全都赐死了。线索虽断,却全都指向盛京。我势单力孤,真凶难查父仇难报,只得西北从军,以期立军功入朝堂,他日入京,查凶报仇。”

    暮青未提及刺史府中验尸一事,也未提刺月部暗卫之事,暗卫乃步惜欢的密部,此事不可说,而验尸那夜的人都是步惜欢的心腹,此事并非刺史府人人皆知,元修查不到便可不提,魏卓之与步惜欢过从甚密,她不知道元修知晓多少,便不提了。

    但只这一番话,也足叫元修惊诧许久了。

    他只是在地宫中偶然识破了她是女儿身,今日只为问她的身份与目的而来,怎知没问几句,真相竟是如此?

    她爹之死牵出了宫妃、圣上和姑母?

    她曾扮作男儿,入美人司进宫侍驾?

    风卷残叶西窗黄,元修怔坐,朗朗眉宇添了秋愁。

    暮青见了,低头继续用早膳了。

    “你……与圣上相识?”半晌,元修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嗯。”暮青只简洁应了声。

    “圣上可知你是女子?”

    “知道。”

    “……”知道?知道他还封她中郎将!

    元修想起圣旨下到西北时,顾老将军还曾在书房里推敲圣意。今日看来,圣上之意会不会本就是为了封她?

    他对圣上不甚了解,只记得来西北前两年,圣上在宫中正荒唐。那一年他纳宫妃,仅一夏八位宫妃便死了五个,朝堂哗然,五位朝臣称病罢朝,家中诰命日日到姑母跟前哭冤,圣上被罚罪己,跪在帝庙七日才出,出来时腿险些废了。父亲下朝后带他进宫见驾,陛下刚满十三,龙榻上倚着锦靠,华帐琼钩,金缕浓香,少年在金翠般的云气里笑眼看人,袅袅烟丝苍白了容颜,眉宇间生着靡靡颓气。青殿高阔,那眸含笑,看人却懒得将人入眼。

    那日,他只觉此人要么是真的荒诞不羁轻狂自弃,要么便是深沉莫测韬光养晦。

    他来了西北后,头两年看家书,得知圣上好上了男风,广选天下俊美男子充实汴河行宫,后又大兴龙舟,载男妃游汴江,日耗万金。那时,西北军初建,他正忙着重整边防,家书搁置,便再未启。但这些年仍能听见不少圣上的荒诞行径,老师认为圣上是以荒诞戏天下,乃韬光养晦的隐龙,他与老师有同感,因此那日推测圣意,他觉得老师想的都有道理,一道圣旨数道用意,确是心思深沉之人所为。今日才恍然忽觉,或许那些他们所猜的圣意都是幌子,圣上的本意是想封她。若如此,圣上对她……

    元修看着暮青,眉宇间秋愁更浓。

    “他放你来军中,又封你为将,可有所图?”元修蹙眉问。

    圣上好男风,行宫男妃之事不虚。他对女子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盛京宫里姑母指给他的宫妃,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当年他未离京,可是亲眼见过的。明知她是女子还放她来边关,又封她为将,居心难测。

    他要她做什么?探听军中消息?

    “并无,军中之事我从未外传过。”暮青看了眼元修,继续喝粥。

    她没有过多的解释,信不信任不在于话多话少。元修若信,只这一句便够了,若不信,说再多也无用。

    “为何要与我说这些?”她与圣上相识,说出来徒增他怀疑,“以你的聪慧,你有很多办法可以应付我。”

    “经验再老道的捕快,犯起案来也是新手,天下没有完美的犯罪,我也做不到。”暮青喝完粥,放了碗筷,拿起帕子来擦了擦嘴。

    元修微怔,顿时哭笑不得!

    “君心难测,圣上放你来军中,今日无所图,明日未必没有。伴君如伴虎,你是女子,他日圣上翻脸,只一条秽乱军营之罪便可治你死罪!”元修摇头,她知不知自己身处的险局?

    “大将军之意是,我不能再留在军中?”暮青问。

    “我若不留你,你待如何?”元修望着她问。

    “进京,寻仕入朝。”

    武官当不成,当文官?

    她还想扮男儿?

    元修被气笑了,道:“就你这孤僻性子,当不了文官!让你当上了,官儿也高不了!”

    他本是开暮青玩笑,暮青却望着他,眸光如初雪,化不得,刺人心,“为了爹,我什么事都能做。”

    若必走那条路,她便抛了这一身清冷孤僻,从此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尔虞我诈,行那以前行不得之事,只要能往高处去,能查出真凶,能为爹报仇,这人间苦,她不怕!

    少女孤坐,窗冷西风,枯叶飘零,她却似那常青的松竹,永不枯。

    元修望着,忽然起身向外走去。暮青不求亦不留,他走到门口停了下来,问:“最后一事,你与刺月门主既有婚约,为何报仇之事不寻他相助?”

    她方才所言的事里并未提及刺月门,她既是仵作之女,如何与江湖暗杀门派相识的?

    暮青头一转,怔了片刻。元修等了半晌没见她答,复杂一笑,“抱歉,此事是我唐突了,我……”

    “你在刺月门,月钱几何?”身后,暮青话音起,元修微怔,回身一瞧,见她已站在窗台边,低头望着窗下人。

    月杀盘膝坐在窗下,闻言抬头,不解。

    “除了月钱和暗杀的赏,多做事你们主子给赏?”

    “……”

    “你是我的亲兵长,月钱几何?”

    “二钱。”忒少!好意思问!军中的银钱够寒碜的。

    “多做事我给赏?”

    “……”

    “那你卖力当月老?”暮青冷问。

    “……”

    两人一问一答,元修转着身,望那窗旁的少女,眸底渐有明光生,那光动了星河,渐灼人眼。

    “哈哈!”元修大笑一声,唐突抛到脑后,只觉心头舒畅。

    月杀在窗下黑了脸,不满地瞪住暮青。她昨夜都和主子沐浴过了,一个女子,身子被人瞧了,不嫁主子还想嫁别人?

    两人在窗内窗外互扔眼刀,院门外忽有人敲门!暮青望那门一眼,将窗啪地关了,元修没去开门,只远远问:“何事?”

    只听外头传来一道少年音,应是元修的亲兵,“大将军,圣驾到!”

    圣驾?

    元修诧异,他才刚从圣驾处回来,怎么圣驾便又来了大将军府?

    他看了窗子一眼,面色微沉,问:“圣驾来此可有说是何事?”

    “说是听闻元睿公子在地宫里被毒虫咬了,便将随行圣驾的几个御医带来了。”

    来看元睿?

    元睿今早刚被送回关城,他从圣驾处回来时,元睿刚送到大将军府,他先去看过,派人去请了吴老来,他曾是御医院左院判,医术不比圣驾身边的御医差,但有几个御医在,一同会诊,总好过吴老一人忙活。

    元修又看了窗子一眼,暗自松了口气,不是来找她便好,他总觉得圣上对她有所图。

    “知道了,这就去迎驾!”元修说着便要出房门,却听暮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地宫里有毒虫?”暮青问。她走过三岔路的中路,路上只有毒蛇,没有毒虫。

    “地宫前殿那两道甬道的石门里有毒虫,此事日后再与你说,我先去见驾。”元修说罢便忙着走。

    “但这是件案子。”

    “案子?”元修问时,已将房门关了,转身回来。

    “谋杀案。”暮青道,又问,“元睿是你庶兄?”

    既姓元,又能让圣驾带着御医亲自来看望,应是元家人。听闻元家只有元修一个嫡子,而他的年纪最小,那么元睿应该就是元修的庶兄了,虽不知排行老几,但定是元修陷入地宫失踪后元家派来找他的。

    “我大哥。”元修道。

    “那就是了。你大哥武艺如何?”

    “你怎知他会武艺?”元修怔愣问。

    “太好推断。元家满门文官,只有你一个武将。文官大多不懂武艺,但京中子弟年少时大多文武艺都习,不成武将也可骑射玩乐,此乃大兴士族风气。风气如此,士族子弟间的户外玩乐左不过骑射围猎、踏青游玩,元家乃第一大姓门阀,你大哥半分武艺也无,如何在京中贵族圈中走动?他定习过武,但因骑射围猎只是京中子弟的玩乐,与战场杀敌相差甚远,因此他的身手不足以下地宫,只不过是花拳绣腿。”

    “……”

    “既如此,你不觉得蹊跷?他来西北寻你定是带了人的,没带人也有西北军在,寻你自有他的人和你的人,他为何要亲下地宫?我敢保证他一开始定然没下去,只是在上头等。那么,后来是什么促使他下了地宫?只有两个可能——地宫里找到了宝藏,或者发现了你的踪迹。”

    “我不认为有人能找到宝藏,三岔路难闯,机关坑和蛇窟更难进。左路和中路暗门未开,有人敢下去并能解开人脸机关吗?右路机关坑里进了水,即便从上头能看见暗门开了,能看见殿中的宝藏吗?宝藏在圆殿中央的青铜台上,从暗门处是看不见的,因此找到宝藏的可能排除。发现了你的踪迹也不可能,那么他还有别的理由进地宫吗?”

    暮青看着元修,道:“只有一个可能,有人以这两个理由其中的一个将他骗进了地宫。”

    元修面色忽寒。

    暮青道:“有人,想借地宫杀了他。”

    这是件谋杀案。

    “人是被毒虫咬的,但身上许有别的伤,可惜我不能去,我的面具划破了,不然可以去验验伤。”暮青皱眉。

    “验伤?元睿还活着。”元修眉头皱得更紧。

    “不是只有死人才可以验伤,衙门里常有百姓斗殴案,验伤也是仵作的职责之一。”法医的职责其实不止是勘察凶杀命案现场并验尸,日常工作里最繁琐是对案件中涉及的活人进行损伤、劳动能力和精神状态等鉴定。她后来在国家保卫系统中任专职法医,接触的都是特大案件和穷凶极恶的罪犯,除非必要,否则不给活体验伤。在古水县时,因她是女子,爹不肯让她给那些市井混混流痞验伤,这等事都是爹在做,她只整日在义庄待着或去命案现场,活体检验已经很久没做过了。

    元修对此不太了解,听了暮青的话略一思索便点了头,道:“圣驾到了,我先随圣上去瞧瞧元睿。魏卓之回来了,你的面具先给我,我让他瞧瞧再说。”

    如此说,他便是有意暮青继续留在军中了。

    暮青心中有了数,但没有说破。元修性情光明磊落,身为西北军主帅,一直与军中将士们同守军规。军规不得饮酒,他连想喝酒都是以水代酒,可见以身作则。明知她是女儿身,留在军营不合朝律军规,他还是留下她了,这对他来说并不易,心中定已责己。

    有些事不必说破,心里存一份感激便好。

    暮青到榻上枕旁将面具拿给元修,他深望她一眼,拿着便离开了。

    面具未补好,她不宜见人,步惜欢来了大将军府也不会传她见驾。一时无事,暮青便到榻上歇着了,都说偷得浮生半日闲,她连半日闲也难有,病刚好便又来了案子。

    这一歇定不会歇太久。

    如暮青所料,次日一早,她正在屋中用膳,元修便来了,脸色沉着。

    “人死了?”暮青问。

    “没死。”但比这更糟。

    元修将面具递给她,道,“伤处昨夜溃烂,已不成样子了,你随我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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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有领养的活动,长评都很精彩,我加了精,妞儿们想看就去评论区的精华评论里翻,很容易就翻到,不会找得太辛苦。等活动过了,每条人或者物的长评我置顶一段日子,真的是太精彩了,不挂出来手痒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初验

    大将军府,元修的居处面阔五间,进深一间,前后有廊,出了前廊便是正殿。嘉兰关军事管制,战时无甚访客,来者皆是军中将领,府中布局便无讲究。

    元睿歇在元修房里的偏屋,暮青跟着元修进院时,屋里急急忙忙出来个亲兵,元修见那亲兵面色紧张,便沉声问:“我大哥情形不好?”

    “不是!”那亲兵道,瞥了眼屋里,“是……圣上又来了。”

    圣上?

    元修下意识看了暮青一眼,暮青面无表情进了屋去。

    屋里药香熏人,吴老领着齐贺和两名御医围着床榻转,窗边置了把阔椅,步惜欢融在椅子里喝茶,衣袖如烧云,灼了窗台金黄落叶,衬那眉眼懒如画。

    “臣周二蛋,恭请圣安,吾皇万岁。”暮青进屋,一本正经地行礼。

    喀!

    步惜欢将茶盏往窗台上一放,衣袖漫不经心拂开,暮青膝前忽觉有风来,再弯不得半分。

    那一拂不着痕迹,吴老等人听见暮青的声音转身时,只见她欲跪请圣安,步惜欢搁了茶盏,笑道:“免了。朕闻周爱卿寒热未散身子正虚,西北秋凉,地上寒,莫染了寒气。”

    元修跟在暮青身后,瞥了眼步惜欢的衣袖,又听闻他的话,不觉英眉微蹙。但只一蹙,他便敛了神色,行礼道:“臣元修,恭请圣安。”

    “爱卿也免了罢!腿上还有伤。”步惜欢懒洋洋道。

    “谢陛下。”元修直起身来,却未抬头,举止恭谨道,“臣兄中毒卧榻,陛下日日探问,实叫臣心中感念。”

    “你怎么也来文官那一套?朕说了,不必如此。”步惜欢好笑地瞧了元修一眼,言罢笑意便淡了下来。

    帝心自古难测,元修猜不出步惜欢的喜怒,便只恭谨答道:“是。”

    步惜欢便不再理他,瞧向暮青时笑意又重回眸底,问:“爱卿身子好些了?”

    暮青正往榻上望,闻言答道:“回陛下,好了。”

    “那便好。爱卿乃国之栋梁,闻卿染了风寒,朕心甚念,寝食不安。本想今日来瞧过元睿便去瞧瞧爱卿,爱卿便来了,不知是否朕与爱卿心意相通?”步惜欢眉目含笑,窗外秋意浓,那笑却叫人忽觉桃李春花一夜开。

    两名御医垂首,眼观鼻鼻观心,显然听习惯了。吴老未辞官时在御医院,圣驾好男风的荒唐事日日耳闻,虽多年未见,到底也是耳闻目睹过的,便也垂首不语。唯齐贺眉头紧皱,他早就听闻圣上好男风,却不知圣上如此美丑不忌,周二蛋这副相貌,圣上也戏逗得起,他倒有些佩服!

    元修恭立一旁,只有他知道圣上知她是女子,此番言语听来,实有轻薄之嫌。他眉宇沉着,抬眼时眸底辰光微寒,道:“陛下……”

    “陛下,臣是来为大将军的兄长验伤的。”元修刚开口,暮青便道。

    少年面色冷淡,话颇直白,元修不觉眉峰暗压,圣上喜怒难测,又捏着她女子之身的把柄,她如此直白冷硬,怕是不妥。他上前一步,将暮青半遮在身后道:“陛下,是臣请英睿将军来为臣兄验伤的。”

    “哦?”步惜欢支着下颌,本无气恼意,看着元修将暮青半挡在身后,反倒面色淡了些,再瞥向暮青时,那笑里便带了几分牙痒。

    “何故需验伤?”步惜欢明知故问。

    “臣以为,臣兄中毒之事有蹊跷,故而请英睿将军来验验伤。”元修道。她的话他不怀疑,但如今元家富贵已极,敢动元家的人身份必贵,若说是她认为事有蹊跷,她必得罪幕后那人,她孤身一人,无根无基,易被人欺。不如他扛下来,报复之事要那人冲着他来,他是西北军主帅,身后有元家,想动他可不容易。

    元修抱拳立着,窗外日头渐高,照着窗台金黄叶,晃得眉宇似染尽大漠金辉。望着他,便如望山关广阔,烈日不落。

    暮青望着元修,面上清霜浅化。

    步惜欢唇边笑意渐深,眸底神色却淡了些,道:“哦?那是要验一验。”

    说话间,他不紧不慢地起了身,容颜覆一层秋辉,如画,却望不真切。只见他走去床榻边,两名御医垂首恭立一旁,吴老和齐贺端着药碗让开,步惜欢回头看了暮青一眼。

    暮青走过来,元修跟着她,两人一到,床榻边顿时便塞满了人,一股子熏人的药味直冲鼻间,夹杂着淡淡的腐臭气。

    元睿仰面躺着,半身赤着,穴上扎着十数根银针,浑身青紫。吴老等人正为他换药草,只见他左脸颊处一块溃烂伤,皮肉已烂得不见了,青紫的脸上露出白牙森森,帐中光线昏暗,人躺着,如一具腐尸。

    除了左脸,元睿右掌和右臂上还敷着捣烂的药草,应该也是虫咬之处。

    暮青伸手探了探元睿的颈脉,脉息微弱,时有时无,看来人已是枯木朽株了。

    “敢问吴老,所敷药草为何物?”暮青问。

    “老夫调制了几味祛痈疖肿毒的药,又添了玉芙蓉。这玉芙蓉乃大漠独有之物,散蛇虫之毒颇有奇效。”吴老道。

    “那虫咬之处可还在持续溃烂?”

    “睿公子刚从地宫抬出来时,溃烂处仅豆大,自大漠一路回来便是这副模样了。老夫以药草敷了一日,略有见效。”吴老摇头叹气,他在军中多年,将士们常有被毒蛇咬伤之事,他对蛇虫之毒有些心得,但此法治疗睿公子的毒伤却收效甚微。

    这毒虫也不知是何物,杀人忒厉!

    这天下间能解此毒之人怕是只有瑾王爷了,只是瑾王爷在京为质出不得京。睿公子的毒伤甚重,又回不得京,京中离西北千里之遥,自大漠回关城走了五日便这副枯木朽株之相了,哪还再受得起颠簸?若回京去,人多半是要死在路上的,可就这么放在西北,他也是无法了,只能以银针镇着毒,但心脉可护,虫咬之处却很棘手。

    若再烂下去,右臂怕是保不住了。但胳膊烂了可斩,脸再烂下去总不能把头斩了吧?

    吴老叹气,以他的医术,人不知还能保住几日。

    “英睿将军如此问,可是有高见?”齐贺面色不豫,她问师父的方子,又问见效如何,是质疑师父的医术?她的本事他是见识过,但那是验尸,不是医术。师父在军中多年,擅接骨刀伤之术,擅解蛇毒,若他老人家对虫毒无法,西北之地便无人有法可解了。

    “你可有法?”元修也问。

    “三件事。”暮青不解释,只吩咐,“第一,准备食醋和生理盐水,伤处以食醋冲洗,之后换生理盐水,最后敷吴老的药草。我不能保证此法定有效,但应比只敷药草有效。”

    暮青转头,见桌上有御医开的方子和笔墨,她便走去桌边,提笔蘸墨。

    步惜欢见了,含笑坐去桌边,支着下颌懒洋洋瞧着。元修也走过来,吴老、齐贺和两名御医碍于身份,只得原地站着未动。只见少年字迹洒脱飞扬,风骨卓绝,站着挥毫,速成两张方子,回头递给齐贺。

    齐贺刚接到手中,吴老一把抽走,速速阅过,面露异色。

    两张纸上写的并非药方,而是生理盐水的配比方法和蒸馏水的简易制取方法。

    “……此二物有何用?”吴老问,目光炯亮。

    “有大用。生水不洁,生理盐水可外用也可内服,补充体液、清洗伤口和换药时使用,比生水好很多。但它需用蒸馏水兑制,蒸馏水冲洗伤口,能使伤处残留的肿瘤细胞坏死,失去活性,避免生长。”

    暮青的话吴老、齐贺和两名御医都只听了个半懂,但身为医者,对此有着非常人的敏锐,吴老的面色因激动而涨红,问:“将军之意是,此二物若能制出,日后军中将士受了刀伤,清洗伤口、换药时都可用,且有抑脓肿之效?”

    “可真是?”元修盯住暮青,也有激动神色。

    西北酷热,将士们受了刀伤最难熬的便是脓肿,每到夏时,医帐中的伤兵因脓肿生了蛆虫的比比皆是,军中药草足时还好,药草匮乏时许多人因此丢了性命,即便治得好,落下伤病的也不在少数。此法若真有用,日后不知会救多少将士!

    步惜欢眸底也有异光,不觉坐直了身子,眉宇间褪了懒散,显出几分神采奕奕。

    “理论上是的。”暮青不喜信口夸大,给两人泼了盆冷水,“我所说的只是简易之法,既然简易,便只能比生水好一些。能否制取得出,要大量实验,尤其是生理盐水,比例不可有错。人体红细胞在生理盐水中会因盐多而萎缩,因盐少而肿胀。新方法的施行需要大量临床实验,并总结经验。这个我给不了你们,要靠军医们谨慎摸索。”

    这些年她验的都是尸体,很少进行活体检验,要不是今日看见元睿的伤,她还想不到此法。但她前世最基本的医疗药品和配备,在大兴来说都是新事物,以现今的工艺,制取出来的东西未必是她所写的东西。若有偏差,不能救人反会害人,因此她言明好处,也要言明风险。吴老辞官来军中,非世上那些求功名利禄的庸医,她相信以他的医者仁心,他会谨慎,再谨慎。

    元修和吴老闻言,果然压了激动神色,郑重地重新审视那两张方子。

    片刻后,元修道:“好!此事便有劳吴老兼制督造了。”

    “大将军放心,老夫定谨慎为之!”吴老领了军令,起身目光炯亮地看向暮青,问,“将军方才说以醋水清洗睿公子的伤口,此法又是何道理?”

    “睿公子伤口附近皮肤充血、水肿、糜烂,色红棕,并形成溃疡,推断为强碱性中毒,醋为酸性,可中和毒性。中毒时日已长,效果定不如初中毒时,但配以吴老的方子,应能延缓伤处溃烂。”暮青道,玉芙蓉便是仙人掌,对蛇毒、痈疖肿毒、烧烫伤有颇有疗效,配合治疗效果应比单一疗法管用。

    吴老闻言,眼底掩饰不住的喜爱,笑道,“将军年纪虽轻,倒有异才。”

    “不敢。”暮青道,这些对她来说只是常识。她不是医者,只能凭见闻给些意见,此事上担不起称赞。她只道,“有没有用,且试试吧。”

    “好!”吴老笑道,转身让齐贺去准备。

    齐贺复杂地看了暮青一眼,硬是不肯认输,走时道:“将军法子倒多,只盼有用才好。”

    暮青不言,当初在上俞村,她硬是不肯让齐贺验伤,他次日还是背着药篓去采了一日的药,晚上多放了包药在她门口。只凭此事,她便不愿与齐贺交恶,他是个冷硬性子,与她一样不懂待人罢了。

    “你之前说有三事,还有两件事呢?”齐贺走后,元修问道。

    “第二事,派人去查在地宫里中毒的将士是何症状,虫咬处是否溃烂,是否全身性紫黑。虫毒一般是酸性的,少有碱性的,就算此毒虫有异,腐蚀性虫毒也应该只对毒液接触处的皮肉造成伤害。非吸入性中毒,一般不会致使全身紫黑。此伤有问题,查查其余中毒的将士是否与睿公子的伤情一致!”

    “去查!”元修听闻此言,面色顿沉,回身对门口守着的亲兵道。

    那亲兵呐呐点头,走前看了暮青一眼,暗道英睿将军果真神人,只到床榻前看了一眼睿公子的伤,便瞧出问题来了。

    “第三件事呢?”元修问。

    “第三事。”暮青看向床榻上躺着的元睿,道,“把他的衣衫都脱了,我要验伤。”

    ------题外话------

    明天过年了,今天家里打扫卫生,更晚了。

    明天不出意外还是有更的,几点就不知道了,大家就不用刷了,过年了,好好陪家人热闹热闹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有人威胁朕

    屋里半天没声音。

    两道目光朝暮青射来,一道重若万钧,烈日般灼人,一道轻飘飘的,漫不经心,却凉飕飕。

    暮青在烈火寒冰里恍若不觉,对那两名御医道:“且拔了他腿上的银针。”

    两名御医面面相觑,抬头瞄了眼步惜欢,战战兢兢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暮青皱眉,她不懂施针之术,不知取针有无手法之忌,若非如此,她早就自己动手了,何需他人?见两人支使不动,她只得对吴老道:“那劳烦吴老。”

    吴老笑呵呵看了眼元修,诧异地呃了声,笑不出来了。

    这是怎么了?不就是取针脱裤?怎圣上和大将军都不乐意?

    暮青皱眉问元修:“大将军何意?”

    元修眉头皱得比她紧,“我大哥不是已宽了衣?”

    暮青看了眼只赤着上身的元睿,道:“他裤子还没脱。”

    “为何非要脱裤子?只如此验不成吗?”元修沉声问。

    她是女子,大哥是男子,她扮着男儿便真以为自己是男儿,不避讳男女之别了?

    “只如此验?”暮青抬头望着元修,身姿清寒独瘦一枝,明明比他矮一个头,却豪不弱势,“大将军当初不脱裤,我能看见你腿上有伤吗?”

    少年口吐寒冰,元修耳根腾地烧红,诸般话语憋在心口,再难开口。

    暮青后心儿却忽有凉意袭来,她转头,见步惜欢坐在桌边瞧着她笑,那笑如暖日和风,却只令人忽觉春寒,“爱卿,针镇着经脉,如何取?取了人便死了。”

    “哦。”暮青觉得这不是问题,“那便劳烦陛下或大将军封了睿公子的经脉,然后便可取针了。”

    “……爱卿好聪慧。”步惜欢笑意渐深,慢悠悠道,“可朕不敢点。”

    “为何?”

    “有人威胁过朕,再点剁手。”

    暮青:“……”

    元修:“……”

    两名御医抖了抖,悄悄瞄了眼圣颜,见步惜欢噙着笑意,眸底春光醉人——圣上笑得如此开怀,大抵事有不实,谁敢威胁圣上?还说要剁手,这可是株连九族之罪。

    暮青抿着唇,似含薄刀,割了割步惜欢,转头对元修道:“那大将军动手吧,睿公子是大将军的兄长,你想看他含冤受罪?”

    一语戳进元修心里,他年少时虽与元睿多有不和,但他毕竟是他的庶兄,不可看他枉死在西北。

    但……

    “只挽了裤腿给你瞧瞧如何?咳,西北秋凉了,光身易染风寒。”元修编了句瞎话,转开眼道。

    “大将军怎知睿公子没伤在大腿?”暮青面含如霜。

    元修一听大腿二字,耳根的红霎时蔓延到脖子,转过身去背对暮青,一时不肯再看她。

    步惜欢也不再说话,气氛一时僵持,暮青忍无可忍,自去了榻前,步惜欢扬眉、元修转身之时,她掌心翻出把解剖刀来,顺着元睿的裤线便划!

    世事需变通,针不可取,穴无人点,她可以将裤子划了,不过是片布,取下来便可!

    暮青一动手,步惜欢和元修便瞧出了她的意图,一红一墨两道人影如风,顷刻便在榻前,一左一右握了暮青的手腕。

    屋里忽静,步惜欢和元修对视一眼,目光同落在对方手上,步惜欢笑里藏刀,元修目若沉渊。

    两名御医低头目不斜视,吴老不知看还是不看,只觉今日事叫人看不透。

    “二位若不想验,我走就是!”暮青用力欲挣脱。

    元修见她动了真怒,不觉有愧。本是他决定请她为兄验伤的,到头来却百般阻挠她。他一时无措,听步惜欢叹了声,顺手在暮青手中一摸,将她的解剖刀拿到了手中。

    “爱卿果真聪慧,此主意甚妙。”步惜欢笑着把玩了下那解剖刀,随后对元修道,“元爱卿封穴吧。”

    元修不知圣意,却只能依旨行事,放开暮青便封了元睿的穴。

    步惜欢在他转身时瞥了眼暮青的手腕,眸底隐有舒心之意,待元修封了穴退去一旁,步惜欢坐去榻旁。暮青得了自由,在一旁瞧着,不知这人要搞什么鬼。

    只见步惜欢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的解剖刀,在元睿大腿处比来比去,刀光晃眼,看得吴老和两名御医眉头直跳,心跟着那刀光上上下下,只觉陛下是想阉了睿公子!

    心正颤着,忽见刀光闪!

    三人不觉避开眼,只听哧一声!步惜欢懒声笑道。“嗯,好刀。”

    三人睁眼,只见元睿腿根下三寸处的外裤被开了一刀,青紫的皮肤露出,未伤到分毫。步惜欢收了刀,一根根取了元睿腿上的银针,抬手一扯,元睿的裤子从那刀口处忽裂,眨眼间被撕了下来,露出两条青紫的腿。

    步惜欢扔了那两条裤腿和银针,拍了拍手起身,淡道:“验吧。”

    只见榻上元睿躺着,上身赤着,双腿光裸着,唯腰间穿着条短裤,要多怪异有多怪异。那短裤不仅遮了男子部位,连大腿都遮了三寸!

    暮青:“……”

    元修深看了步惜欢一眼,他未想过还有此等法子,也未想到过圣上会如此紧张此事。

    莫非,圣上对她有意?

    元修微低头,面色晦暗,几分沉忧。

    这时,听暮青问:“陛下怎知睿公子臀部无伤?”

    元修抬头,晦暗的脸色又深了几分。

    步惜欢本往榻下走,闻言回身,定定望住暮青,半晌,忽起一笑,那笑凉薄,望的却是榻上元睿,道:“这中毒的身子朕不想瞧,有污朕目,爱卿就如此验吧。”

    “榻前有帐,放了帐子便好。”暮青分毫不让。

    屋里一时死寂,吴老暗自给暮青使眼色,英睿将军性情冷硬,平日在军中也倒罢了,今日面对的是圣上,怎可如此不知进退?连元修都不懂暮青为何如此坚执,他看了步惜欢的脸色,本欲开口为暮青说话,却一怔。

    只见步惜欢望着暮青,眸底诸般情绪忍着,虽笑着,那笑意却隐有苦楚。

    暮青看见那苦楚,却还是不让。

    两人就这般对峙着,直到那苦楚化作无奈,“罢了,如何验,爱卿说了算吧。”

    步惜欢走去桌边坐了,脸上仍有笑意,那笑却像是刻上去的。他自斟了杯茶,茶已冷,他低头品着,一口一口,任那冷茶入腹,在舌间化作苦涩余香。他记得,当初刺史府她深夜验尸,也剥了那男尸衣衫,他心底只微诧,却并不觉得不可,今夜却有势必不可之感。

    初见她时,他觉得她心软难成大器。再见她时,她在赌坊与鲁大赌钱,险些坏了他的事。他对她那察言观色的本事生了兴致,一时兴起在刺史府布局擒了她。那夜,她验尸查案到使计逃脱,他看见了一个聪慧隐忍的女子,那般的熟悉,似年少时的他。

    后来,行宫相见,他以交易将她留在身边,本以为留了个为他所用的人才,最终被留下的却是他的心。

    登基十八载,天下无人识他是明君,一朝被她识,他欢欣如狂,以为她是那知己红颜,以为恩宠便可将她留在身边。未曾想到她会毫不留恋的离去,她如此骄傲,如此世间独有,那一夜他看清,她却要从此远走。

    自她走后,他才知何为念,何为盼,何为忧,奈何已隔千里。

    三月之别,千里之隔,江南红墙翠瓦的深宫阻不断他念西北之心,他以一个男子之心待她,再见她时,此心已浓。

    她懵懂不识儿女情长,他依然欢喜,为这世上终有一人可念。他想着,念着,望她终有一日能懂。这一日不知期,她尚未开窍,他便已失方寸。

    今日事是他方寸有失。

    验死验伤乃她所学,她一生志向,死者伤者于她心里不着色相,她看的是真相,洗的是冤屈。此事是他已难做到当初在刺史府时的心境,而非她之过。

    既是他心境的缘故,那便他自个儿想法子吧!若叫她日后每每验死验伤前都顾念着他高不高兴,便是他拘着她了。

    若因他之故,她验伤不全,查案有失,她必自责。天下无冤乃她一生所求,此四字他一生中已没有,愿帮她守着。

    “去吧。”一盏冷茶喝尽,步惜欢已神态如常,眸光如春日午后的湖,和暖无波。

    暮青看着,转身面向床榻上的元睿,看了眼元睿的前身,道:“验!”

    一字铿锵,步惜欢抬眸,微怔——她没脱元睿的外裤。

    元修也怔住,既不打算脱,为何方才要与圣上争论对峙?

    “伤者右膝有局部隆起,触之微硬,乃皮下出血引起的血肿。”暮青触了触元睿的膝。验尸验伤是她的工作,看验全面是她的工作要求,不可儿戏,不可松怠。

    她并非争论,只是坚守,也并非对峙,只是想看步惜欢的决定。

    仵作是她的职业,工作时她会摒除个人情感,他是否信任她以及是否愿意尊重她的工作,是他们合适与否的关键。

    若他愿意信任且尊重她,那她也不会吝啬付出与回应。

    以她的习惯,验伤前她便会让伤者全部呈现在面前。但今日他在屋内,她可以考虑他身在此处的感受,改变她的习惯,先验其他部位,最后再验令他尴尬不喜之处,这是她愿意为他做的。

    “把上身的银针取了,来两个人把他翻过来,我要看看后面。”看过元睿的双腿后,暮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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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凶手

    吴老将针取了,两名御医来将元睿翻了过来。

    人一翻过来,暮青便先看了元睿右腿弯处,拿手一按,道声:“果然。”

    她又按向元睿的手臂,他的右臂被毒虫咬伤,溃烂颇深,左臂却还完好,暮青按了按他的前臂、掌心,又察看了他的手肘。看罢之后她看也没看元睿的背部,对那两名御医道:“翻过来!”

    两名御医依言行事,退下后见暮青掰开元睿的嘴看了看唇舌,而后一刀割断了他的裤带,道:“再翻过来!”

    元修眉头猛地一跳,道:“你……”

    “闭嘴!”暮青头也没抬,利落地拉下了元睿的长裤,以两指在他青紫的皮肤上按压了几下,又利落地将长裤拉上了,整个验伤过程不过眨眼工夫,迅速果决。

    步惜欢低头喝茶,元修尚在被吼住的怔愣中,暮青已验伤完毕了。

    “已经明白了。”她道。

    步惜欢自冷茶中抬眸,暮青却未明说验伤结论,只对元修道:“那日陪睿公子下地宫的将领是谁?把此人找来,再给我间屋子。”

    “陪元睿的人?你说青州将领吴正?”元修问。

    “青州将领?”暮青回来刚一日,只推测元睿来西北带了人来,却不知是青州的人。

    “你怀疑吴正暗害我大哥?”元修沉声问。

    “是不是,审了才知道,大将军只派人去请,说有事过府一问便是。”

    “好!”元修点点头,负手便往屋外去,屋里的亲兵被他派出去查地宫中其他兵将中毒之事了,屋外无人,他得现去寻人办事。

    暮青却又将他唤住,“大将军派人传话时与吴正说,要他把那日随睿公子入地宫的兵都带来,此话一定要传到。”

    她特意嘱咐此事,元修便知话里有深意,面色不觉又沉了几分,转身出了门去。

    *

    吴正来时只带了三个青州兵,元修在正厅见了吴正,一番寒暄,吴正道:“大将军有何话问,问便是了,末将定知无不言。”

    元修不喜拐弯抹角,直言道:“今日并非我要见吴将军,而是英睿将军有些事想问问将军。”

    “英睿将军?”吴正眼神微变,随即笑问,“可是西北新军的那位周姓少年?圣上前些日子敕封的那位五品中郎将?”

    “正是。”

    “那不知英睿将军有何事要问?”

    “吴将军在西北这些日子,想必听闻过英睿从军路上之事。她乃仵作出身,擅验死验伤,我对大哥中毒之事有些不明之处,今早让英睿验了验伤,是她请吴将军过府一叙的。我想,她应是想问问那日地宫中的事。”元修态度和善。

    吴正并未露出不快的神色,反倒很善解人意地应了,“原来如此,睿公子乃大将军之兄,遭此大难实乃末将护卫不周,大将军问问也是理所应当。那不知英睿将军身在何处?”

    元修有些意外,深望了吴正一眼,道:“她在后厅中等候,若吴将军不介意,先陪我在厅中喝盏茶吧,让你带来的人先去见见英睿。”

    先见吴正带来的人是暮青的意思。

    “大将军既如此说,末将自然从命。”吴正微诧,笑着应了。

    元修给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亲兵便带着三名青州兵去了后厅。

    *

    大将军府后厅面阔三间,门只开了半扇。

    天近晌午,秋日高悬,厅中坐一少年将军,雪袍银冠,清光冽,衬那眉眼三分清冷英气。

    一名青州兵被带进屋里,门自身后关上,他战战兢兢道:“将、将军……”

    “坐。”暮青道了声,低头喝茶。

    那青州兵瞄了眼她面前的阔椅,不敢坐。

    “军令,坐。”暮青把茶盏往桌上一放,喀地一声,惊得那青州兵一跳。

    暮青是西北新军的将领,那青州兵则属青州军,军令一说实属莫名,那兵却不敢有违。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面前之人还是圣旨敕封的正五品中郎将。

    那青州兵屁股沾着半面椅子坐了,背挺得笔直,头低着,眼神微浮。

    “抬头。”一道声音自面前传来,那青州兵讶异抬头,一触暮青的目光便想把头低下去,只听她道,“我问,你答,配合些。快晌午了,我不想耽误午膳。”

    那兵嘴角一抽,心道这位传闻中的少年将军把饭食之事看得可真重。他呐呐点头,刚一点头,便听暮青开了口。

    “你随睿公子下过地宫?”

    “是。”

    “哪一日下的地宫?”

    “呃……”那兵愣住,眼底闪过慌乱,暗自扒拉着手指头数,今日二十一,回到关城两日,路上走了五日,似乎是前一日下的地宫,“十、十三日下的地宫!”

    “好,知道了,你下去吧。”暮青淡道。

    “……”啊?

    来之前,将军交待了那么多,结果只问了两句?

    “带他出去。”暮青对门外道了声,话音刚落,门便开了,方才把人带进来的那名亲兵进来,不客气地将人请了出去,接着带了下一个进来。

    暮青还是那一套,让那青州兵坐了,抬头正视她,问:“你随睿公子下过地宫?”

    那青州兵答:“是。”

    “哪一日下的地宫?”

    “呃……”那兵也愣了,似想过会被问到的各种地宫中的问题,就是没想到会被问到日子,他也想了许久,但是没想出来,吞吞吐吐道:“不、不记得哪日下的地宫了……”

    他小心翼翼瞄着暮青的神色,只见她冷淡地喝了口茶,道:“知道了,下去吧。”

    门开了,人被带了下去,最后一人被带进来后,依旧是同样的问题,那人也道记不清了,“不记得是哪日下的地宫了,小的不太记日子,将军让我们下地宫,我们就下地宫,哪管日子?”

    “嗯,下去吧。”不管那兵怎样解释,暮青只叫人出去了,对那亲兵道,“请吴将军来吧。”

    吴正一盏茶的时辰便来了,元修一同来了,却未进屋,只留了吴正一人在屋里与暮青面对面。

    吴正只觉她审那三人的时辰太短,他还以为少说要半个时辰,结果在前厅只不过陪着元修喝了一盏茶便有人来请了。

    究竟问了何话,如此短的时辰?

    他心中存疑,进了屋不觉打量暮青,只觉她貌不惊人,若非穿着身将袍,当真是放到人堆里便找不着的一张脸。如此相貌,与他在西北军中所闻实难以想象是同一人。

    “英睿将军之名如雷贯耳,吴某今日得见,实乃幸事。”吴正和善地笑道。

    青州军在内地,常年无战事,吴正而立之年,相貌亦不出众,比之西北的武将,他显得有些文人气。

    “吴将军请坐,我有几句话想问将军,望将军实言相告。”暮青起身相迎,面色清淡。吴正武职比她高一品,但无封号,两人见面,以大兴官风礼仪可以平级相待。

    吴正听过暮青性情孤僻冷淡,却没想到她连寒暄也无,如此直接。他心有不快,却面色不露,笑着坐了,问道:“将军欲问何事?”

    “睿公子的毒是你下的。”暮青开门见山,语不惊人死不休。

    吴正本笑着,面色忽怔,随即便冷了下来,问道:“英睿将军此话何意?”

    “你以找到了黄金神甲或者元大将军行踪之由骗睿公子下了地宫,你趁他不备踢了他一脚,那一脚踢在他右腿弯处,当时离墙壁不远,他右膝着地,撞到墙上弹回,又跌坐在地。毒虫在此过程中咬了他的左脸和右掌右臂,你怕毒性不足以要他的命便趁他惊恐乱叫时,往他嘴里喂了毒。”

    “他唇内起疱,舌见烂肿,腹肿胀,身青紫,此乃服毒之状。军医们喂药喂食未曾起疑,不过是因他中了虫毒,以为是虫毒所致罢了。但地宫毒虫之毒乃腐蚀性,人若被伤,只伤处溃烂,不可能呈现全身青紫的服毒之状。我让人查了在地宫中被毒虫咬伤的西北将士的伤症,凡活着的皆虫咬处溃烂,未见全身青紫,有此可见睿公子是服过毒的。”

    “睿公子全身青紫,除了虫咬伤,摔伤不易看验,但能摸得出来。皮下出血的损伤局部会有肿胀隆起,触之有硬感,且损伤形态会反映出致伤物接触面的形态,据此可推断认定凶器。睿公子右腿弯处有弯月形的硬肿,极像靴尖造成的,军中一般兵勇的鞋子都是圆头的,只有军侯以上的武职才配战靴,靴尖多为尖的。除此之外,睿公子的手掌、臀部也验出皮下出血来,且他的手掌和手肘都有擦破的伤情。如果你是从背后踢了他,他应往前撞倒,手肘和臀部不会受伤,之所以受伤,定是他撞到什么,受力弹回来所致。他当时定是撞到了墙上,若是撞在了人身上,受力不该如此大,伤肿不该如此重。”

    “鲁将军在命人撞开地宫甬道的殿门后,毒虫涌出,他曾命人撤出,将地宫又烧了一遍。毒虫被烧死了大半,但也有幸存的,只是比之前的少。你见到毒虫时,应该想让毒虫咬伤睿公子的头,但出现了偏差,毒虫咬了他的脸颊。你见他被毒虫咬伤却未毙命,只能趁机喂了毒,你以为他中了虫毒,可遮掩过去,但你不通毒理,不知毒不同,伤情有别。”

    “不过我有些不理解你为何想以毒虫杀他,地宫里机关重重,你明明可借机关杀他。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原因出在睿公子身上,他应是谨慎多疑之人,你难以找到下手的机会,看见毒虫后便脑中一热,趁机动了手。”

    没有多余的问话,吴正完全没想到暮青会见了他便将他做的事一一说出。他来大将军府前早已心有准备,想好了万全的应对之法,却没想到暮青行事不遵常理,他以为她会问的话,她一句也没有问。

    吴正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却听暮青问道:“你知道我问了那三人什么问题?”

    吴正哪里知道?他一时难接话,只听暮青又道:“他们三人根本就没有下过地宫,跟随你下了地宫之人,都死了吧?”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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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法结案的凶案

    吴正惊住,僵笑道:“我不懂英睿将军所言何意。”

    暮青道:“我让你懂。我只问了两事——可随睿公子下过地宫,哪日下的地宫。”

    吴正心中咯噔一声!

    “他们都答是,有一人告诉我是十三日,另两人都道记不清了,其中一人还解释了记不清的缘由。其实他们记不记得都无妨,我只想听他们如何答。我问哪一日下的地宫,一人答十三日下的地宫,另两人皆答不记得哪日下的地宫了,三人的回答都太生硬。”

    吴正不解何处生硬,暮青忽问:“吴将军来此前,可用过午膳?”

    吴正愣了会儿,不知暮青怎会忽然问此事,不耐地答:“没用过!将军此言何意?”

    “没用过。”暮青重复了一遍此话,道,“吴将军如此答才不显得生硬。”

    吴正没听懂,面色茫然。

    “将军答的是没用过,而非答没用过午膳,这便是自然与生硬之别。那三人也同样,记得日子的答十三日,不记得的答不记得,这才是自然的回答。十三日下的地宫,不记得哪日下的地宫,生硬地重复我的提问,便有说谎之嫌。”

    “……”

    “因为说真话者底气足,不会担心因话简而被疑,唯有说谎话者才会担心答得太简会遭人疑,以为说得多才可信,岂知多说恰恰显得生硬,此乃底气不足所致。”

    “……”

    “既然他们连下没下地宫都在说谎,进了地宫之事何需再问?问了也是谎话,浪费我的时间。”

    “……”

    “既然他们没下过地宫,那么下过地宫的人去哪里了?吴将军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暮青话虽如此问,却没给吴正答话的机会,她懒得拆穿一个又一个谎言,把所有的推理都摆在他面前,如果他还有话说,再辩无妨。

    “其实,睿公子中毒一事不需审兵勇,审了也无用,此案并无实证。睿公子身上只有右腿弯处的伤可证明有人踢过他,却不能证明那人下过毒,此伤只可定伤人罪,不可定下毒之罪。有人招供只是人证,倘若疑凶犯案后弃了多余的毒药,此案便无物证,也就难以定案。我原只想将人请来问些事,说不定能从中发现马脚,再寻定罪之证。可是,当我听说是青州军的将领陪睿公子入的地宫,我便临时改了主意。”

    “疑犯在地宫里既然没有利用机关杀人,说明机关杀人的条件不成熟,那么疑犯也就不太可能利用机关将一同进入地宫的兵都灭口,如果他有此把握,他早就将睿公子一同杀死在地宫了。陪睿公子进入地宫的若是西北军,那将领没能在地宫里将带着的人都灭口,出了地宫后就更下手了,因为西北军治军严明,人若失踪或死得蹊跷,军中必查!但若是青州军就另当别论了,西北军管不着你们,你的人你自可以处置。但这只是我的推测,没有证据,所以我让人请你来时,告诉你要带上入过地宫的兵勇。而你只带来了三个人,这三个人却都没有入过地宫。”

    暮青看着吴正,问:“那么,吴将军可否解释一下,你为何会带三个没下过地宫的人来吗?”

    吴正双拳倏地一握,气息一屏。

    要如何答?

    若答跟着他入地宫的人都死了,那人是如何死的,既死了为何不敢明言,要找人假扮?若答跟着他入地宫的人还在,那更难解释为何要带三个假的来大将军府。

    如何答都是错,这根本就是个套儿!

    从他被知会要带人来大将军府便中了这少年的计,慌慌张张寻来三人叮嘱地宫中事,她却根本没问地宫中事便将三人识破了。她本无铁证,他今日之举却将自己推入了坑中,难以自圆其说。

    吴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此事他办砸了!

    那日他以寻到了黄金神甲为由将元睿骗进了地宫,他却谨慎得紧,到了三岔路口,见机关未破,遍地尸首,便起了疑,问他:“不曾有人过得去,你怎知神甲在此路后?”

    他并不知地宫中有无神甲,亦不知神甲在何处,不过是见此路难行机关甚厉,便想将元睿的命留在机关路上罢了。见元睿起疑,他当时答道:“末将已来回探得一遍,此路过去便是。”

    元睿道:“哦?过去便是?里面是何情形?我那六弟可在其中,可有机关?”

    他道:“未见着大将军,机关……可能有,末将未进,探得神甲所在之处便匆忙回来报与公子了。”

    若说没有机关,元睿定然不信,他只得如此答。

    元睿却生了怒,道:“未进其中便来报与本公子?此路上的机关都如此之厉了,那藏甲之地会无机关?连探都未探是想让本公子把命留在那藏甲之地?”

    他心中惊怔,见元睿面有阴沉之色,一时答不出话。

    只见元睿阴沉一笑,道:“将军既有此神勇之能,能过此路,不防再走一趟,去那藏甲之地探个明白,将一件神甲带出来给本公子瞧瞧如何?”

    他一时无法,只得应是,元睿冷哼一声,便拂袖转身,一副懒得再瞧他之态。

    他自知难过此路,亦不知后路有何机关,更不知神甲在何处,若过此路,指不定自己的性命便要留在其中,若不过,元睿定会起疑。即便他真能过去,拿不回神甲来,元睿还是会起疑。当时,他心神极乱,又知不可磨蹭太久,再不进机关路元睿定会疑他,正当那时,他瞄见离元睿不远的青石墙缝里钻出只毒虫,他脑中一热,心中杀机顿起,便将元睿踹向了那毒虫。

    鲁大烧过前殿后,那些毒虫死的死,逃的逃,有些逃到后头路上,数量却极少了。元睿被毒虫咬了脸颊,拿手去捂时又被那毒虫咬了手,他当时痛嚎不止,双目血丝如网,瞪着他似阴间厉鬼。他自知心思暴露,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佯装去扶元睿,顺手将他制在地上,往他口中喂了毒。

    不巧的是,正在那时,鲁大带着人下了地宫,说是元修找到了,让他和睿公子不可再留在地宫中。他慌忙收手,那毒喂得不够,元睿未死,尚留了口气在。鲁大见元睿被毒虫咬伤,赶忙令人将元睿抬出了地宫,一路派人护送了回来。一路上,元睿几番险死,不过吊着口气,他这才放下了心,途中夜里趁着守夜之机,将当时地宫里在他身边的那十几人杀死在了大漠中。

    当时,听闻孜牧河里有条暗窟可通地宫后殿,他便以帮西北军驱逐五胡为由将一半人马留了下来,自己率着近千人回关城,那十几人在千人中不过极少的数目,人少了,西北军的将领也没瞧出来,他原以为此事办得神不知鬼不觉,哪知世上会有人仅凭元睿的伤便将他查了出来?

    吴正面色阴沉,盯住暮青,难以相信自己会栽在一个刚从军不久的毛头小子手中。

    暮青也不言语,只等着听吴正如何辩解。

    吴正却笑了出来,神色一松,道:“没错,毒是本将军下的,英睿将军果真睿智,不过本将军以为,此事你还是不要多深究得好。大好的前程,毁在此事上不值得。”

    暮青问:“以你之能,不该是主谋,身后之人是谁?”

    既以她的前程威胁她,想必那人身份极贵。

    “你!”吴正被讽,面色涨红,怒笑一声道,“区区五品中郎将,也敢问主谋?”

    暮青闻言面色不变,只道声果然——果然那主谋身份极贵,不然吴正在西北行凶,害的还是元修的兄长,为何敢如此有恃无恐?

    砰!

    这时,房门忽然从外被推开,元修立在门口,晌午秋日当头,照不化男子面上寒霜。

    “她不敢问主谋,那本将军可问主谋否?”元修进门,身后有劲风一拂,门砰地关了上。

    “大、大将军?”吴正惊住,他来此时,元修分明没跟来。

    “吴将军好胆色,在西北地界蔑视我西北将领?”屋中光线昏沉,遮了男子眸底细碎星河,那眉宇似聚一场风雪,煞人。

    吴正惊诧难言,早听闻元修待麾下将领亲如兄弟,兄长之事他不问,竟先问他讥讽英睿之事?

    “午膳时辰到了,我去用午膳。”这时,暮青忽然开口,不待元修和吴正反应过来便出了门。

    元修回身看着她的背影,见她竟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

    暮青回了自己院中,用了午膳也未再回后厅,元修和吴正谈了何事,她不问也不打听。

    午后小憩,下午暮青让月杀寻了几本医书来瞧,傍晚用过晚膳便早早沐浴梳洗,入帐歇着了。

    帐里,少女披着青丝,侧身卧着,眸中全无睡意。幕后主谋是谁,她已心中有数,这案子……无法结了。

    这世间她断得清的案子多,却并非都能结案,在古水县时,城中富户使了银钱买通知县轻判或不判之案年年有。权贵当道,公理难存,这一身五品中郎将之职终究是轻了些。

    暮青阖眸,眸中那抹明光初露便被眼睫遮了,她刚要睡,忽听身后帐子微动,回头间只见一袖梨花白,一人进了帐来,坐在榻边,笑问她:“未能结案,可是心绪不佳?”

    “你来做什么?”暮青瞪着步惜欢,他以为大将军府是他的行宫,来去自如?

    步惜欢挑起她一缕发丝,绕在指尖把玩,笑道:“来安慰你。”

    ------题外话------

    今晚有事,约了朋友聚一聚。再过几天就要带着元宝回家了,一走可能两三年不回来,走之前这边的朋友打算聚一聚,所以今晚不一定有二更,大家早睡。

第一百一十六章 感觉如何?

    暮青拍开步惜欢的手,道:“我不需要安慰。”

    步惜欢笑道:“我想安慰你。”

    “……”又是这样,她不需要,他想!

    强盗理论!

    暮青懒得辩,翻身朝里,闭眼,睡觉。

    帐中烛影摇红,少女的肩柔弱一弧,望之如见那江南月,落在那竹林梢头,清冷如玉钩。步惜欢拨弄了下那肩头的发丝,依旧绕起把玩,轻轻叹道:“那要杀元睿的人……”

    “太皇太后。”暮青闭着眼道。

    毒杀元睿,事情败露还有恃无恐,吴正所仗之人只可能是元家人。唯有仗着元家人的势,他才可能不忌惮元修,在西北的地界毒杀他庶兄。那人在元家定然位比元修高,不是他父亲便是他姑姑。

    元睿是元相国的骨血,计杀亲子之意定难决,但在太皇太后眼里,元睿只是庶子,因此此事乃太皇太后懿旨的可能性更大。只是元相国应当知情,默认罢了。

    世有虎毒不食子,亦有高门无亲情,士族门阀的悲哀。

    “倒聪明。”步惜欢笑一声,语气波澜不兴。

    “你的处境是否更险了?”暮青淡问,高门虽无亲情,但不到万不得已,一个家族是不会处置家中子弟的。既然开始清理家中子弟,总觉得是要为一些事做准备了。

    “嗯?”步惜欢未答,只笑一声,韵味悠长,似含欢喜,“你在担忧我?”

    暮青沉默,唇抿成刀子,早知道就不问了,还不如睡觉!

    这人,没个正经。

    于是她再不开口,当真要睡了。

    这时,忽听外头院门吱呀一声,暮青睁眼,步惜欢瞥了眼帐外,眸光淡了下来。

    只听院中月杀的声音传来,颇冷,“大将军夜里来此,何事?”

    “她睡了?”元修问。

    “睡了。”月杀答得干脆。

    元修看了眼屋里还点着灯烛,见月杀面无表情,便知他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手里拎着罐酒,望那西窗烛影,沉默了片刻,苦涩一笑,转身便走了。

    屋里,暮青起身下了榻便往外走,走了两步回身,见步惜欢还关在帐子里,人看不见,靴子却能瞧见。暮青皱皱眉头又走了回去。帐子一撩,将人往榻上一推,被子拉过来一盖,转身走人。

    房门打开时,元修正走到院门口,暮青问:“何事?”

    元修和月杀同时转身,月杀速瞄一眼屋里,却见暮青出来时便把门带上了。

    暮青望了眼元修怀里抱着的酒坛子,道:“我寒症初愈,不陪人饮酒。”

    话虽如此说,她却走到树下石桌前坐下了。

    元修一笑,抱着酒坛子走了过来,将那坛子往桌上一放,拔了坛封,道:“没带碗,想喝也不给你。”

    “不想喝,喝多了起夜。”大晚上的,抱着一坛子水灌自己,夜里还要起来解手,她觉得这种行为是自找罪受。

    元修正抱着坛子喝,一口水灌下险些呛着自己,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地望着暮青,她可真不像女子!哪有女子当着男子的面儿,起夜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

    暮青坐着不动也不说话,只看着元修喝酒,元修抱着坛子又灌了两口,月杀看不下去了,远远道:“大将军喝的是西北烧刀子?大晚上的找女人喝酒不合适,不如我陪你喝!”

    “你想喝?”元修笑一声,痛快应了,“好!接着!”

    他把酒坛一扬,作势要掷出去,暮青抬手按了下来,“不给。”

    月杀脸色一寒,他在替她解围呢,她看不出来?这女人除了断案,其余时候都傻吧?

    “你自己喝。”暮青不理月杀,对元修道,“喝酒管醉,喝水管饱,起夜管吹冷风。多吹几回也就清醒了,反正你今晚也睡不着,不如多喝几坛,坛子嫌小,院儿里有缸。”

    元修:“……”

    有那么一瞬,他忘了今晚来此的目的。

    晌午吴正对他招了此案,元睿之事竟是家中布的杀局。他在厅里独坐了一下午,晚饭也未用,只觉胸中堵得慌,本想出门吹吹凉风,一开门望见冷月挂在檐角,黄风朦胧了月色。他记得,那晚与她在将军亭中饮酒时便是如此月色,心中一动,便抱着酒坛子来了。

    他就想与她在院中坐坐,他记得这院子里有棵老树,树下有方石桌。他想与她在树下坐会儿,看那月色朦胧,伴那西风落叶黄。他想看那落叶如雨,落在她发间,飘在桌上,浸入酒坛,他喝那坛水,西北独有的黄风老树香,她看着他喝,世间独有的清姿卓绝。

    他想,若如此,心中烦恼或可一时忘却。

    可……与他想的似有不同。

    月色朦胧,西风落叶,有。

    老树石桌,落叶如雨,有。

    枯叶落在她发间,飘在桌上,拂过酒坛边,他抱着那酒坛,与想象中似也没差多少,可为何他心头不曾有那有美为伴的柔情,不曾有那豪把清水当烈酒的痛快,亦不曾有那家事的烦恼苦涩,脑中只有盘旋不去的“缸缸缸”?

    元修哭笑不得,唯有一点他想对了,烦恼他是真忘了。

    也不能说忘了,只是那苦涩的心情被她这一出给搅碎了,再想寻那滋味,竟发现拼凑不起来了。

    她宽慰人之法,从来都如此独特。

    她没戴面具,青丝散着,坐在这西北老树下,肩比玉钩,更显清冷单薄。元修摸了把肩头,这才发现没披披风出来,眼看要入冬了,西北夜风已凉,暮青寒症刚好,元修心下有些恼自己的粗心大意,他这才道:“你回屋吧,我这就回去。”

    说话间他已起身,本是欲走,想起一事来又回身道:“明日起我会有些忙,边关战事该有个了结了。你身子刚好,就在府中住着吧。”

    “我回去。”暮青道,韩其初、刘黑子和石大海还在营房里等她。当初出关时他们就颇为忧心,后来落入地宫数日,不知他们在石关城中如何?如今她回关城两日了,见不着她,他们许会急。

    元修蹙了蹙眉,“你要回去?”

    “嗯。”

    “……圣驾在石关城。”难道她看不出圣上对她的心思?

    “那又如何?”

    如何?

    元修深望暮青,想提醒她,却有些难以启齿,但忍了几忍,终是道:“若圣上召你……伴驾,你如何是好?”

    “看心情。”暮青答得干脆,毫不为此烦恼。

    院子里两个男人却为此反应各异,月杀拧眉,元修气得一笑。

    那是圣上,岂容她看心情?

    “接着!”元修掌心一翻,一物掷出,却不是给暮青,而是给月杀,“拿着,你们将军若有事,派人执此令来寻我。”

    她的性子倔,既说了要回去,想必他是拦不住的。既如此,不如把他的手令给她,若她遇事需救急,可派人执此令来寻他。

    月杀低头一瞧,见手里的是一块令牌,玉面飞雕,并非军令,而是元修的手令。

    此等私物给女子……

    月杀顿时面色沉冷下来,刚想将手令掷回去,一抬头忽见一物凌空呼啸砸来,月杀未感觉到杀气,抬眼时已看清那物,伸手一接,将元修抱来的酒坛子接到手里,听元修道:“烧刀子给你,喝完了去领军棍。”

    月杀捞着那酒坛,微怔。那坛中是满的,可闻着却清淡无味,哪有酒气?

    正愣神儿,元修已朗笑一声,大步离去。

    暮青离了石桌回屋,经过月杀身边时道:“喝不够,院儿里有缸。”

    月杀:“……”

    暮青已进了屋,顺手将门关上了。

    屋里烛芯儿噼啪,更显夜静,暮青往床榻去,帐子一撩,忽怔。

    只见帐中男子枕臂懒卧,外袍已褪,衣襟半敞,乌丝云垂,懒洋洋笑眼看人,似那蓬莱深处恣意高眠的仙。

    暮青只怔了片刻,问:“谁让你宽衣的?”

    “嗯?”步惜欢笑着不起,“不是你将我推上榻的?”

    “是我,不过我应该没宽你的衣。”

    “嗯。”步惜欢懒懒应了声,不提此事,只问,“爱卿心情如何?可要伴驾?”

    “不好。”暮青冷道。

    就知道她会拒绝,步惜欢毫不意外,反倒笑意更浓,手一伸,“那我伴你吧。”

    这一伸手,看似漫不经心,暮青却只看见那伸来的手腕清俊胜玉,珠辉眼前一晃,她手腕已被握了!忽来的劲力绵里揉钢,暮青冷不防往榻上一带,眼前便见一片玉白。

    温热的体温,男子自然的气息,暮青脸贴着步惜欢半露的胸口,只听步惜欢低沉一笑,胸口轻震,震得她耳根微痒,“可要月杀拿手令去寻人救急?”

    天地忽然一转,暮青颈下换作软枕,她刚要答,步惜欢忽然覆下,封了她的唇。

    她的清香如人,亦似那雨后青竹,令人想起那翠绿叶尖儿上沾着的晨间露,初品清香寒冽,余香沁脾,悠长难忘。

    他的气息如松,常熏着的松木香此时虽不闻,暮青却想起从军前林中溪边的夜,她一直想将那夜忘记,今夜却被催浓,无香,香却浓。他如那霜雪天里的梅,恣意地在她清冷的世界里盛开,织成一片红尘网,网得人想逃却逃不得。

    暮青只觉愈渐乏力,昏昏沉沉,她看见烛光映在帐上,那暖黄一豆渐成残影,正觉气息不匀时,步惜欢忽然放开了她。

    “感觉如何?”他声音懒沉,似刚睡醒般,微哑,笑凝着她问。

    “感觉?”她喘了会儿气,音色竟有几分软侬。

    “嗯。”步惜欢笑着,眸光缱绻溺人,等着她答。

    她答:“你……不是不举?”

    ------题外话------

    噗,昨天我没说清楚,我是要回家一趟,因为嫁得远,从北方嫁来南方,小元宝出生后还没见过姥爷,家里老人想,所以带他回家住段日子。正遇上我现在住的地方要拆迁,所以回家住的时间有些长,大概住个两三年。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你可欢喜?

    烛暖罗帐,春色难留,一腔缱绻成空,乌丝遮了男子半边容颜,眉宇青暗,眸底似有星寒色,杀人。

    少女面含春粉唇儿红,本是难见的女儿色,那眸却清透明澈,蹙眉思索着别事,她问:“你能举,为何太皇太后敢将柳妃赐与你?难道不怕你发现她非完璧之身?”

    皇家最重颜面,帝王皇权再低也是帝王,事若败露,太皇太后和帝王都颜面无光,这等一损俱损之事,太皇太后会做?

    柳妃被赐给步惜欢,究竟是何因由?

    暮青蹙眉思索,步惜欢翻下来,在床榻外侧懒懒卧了,支肘托腮瞧着她,等着她。

    暮青想了许久,终觉得线索太少,一时无解,这才想起步惜欢来。她转头望去,望了会儿,问:“你生气?”

    “我不该生气?”

    “你该欢喜。”

    “哦?”

    “那夜开棺验柳妃尸身,我断你不举,你曾气得拂袖而去,我以为你是因被我看穿隐疾才动怒,今夜才知是我断错。既然误会释清了,你为何不欢喜?”

    步惜欢闻言半低下头,肩膀轻耸,沉沉笑了起来。

    嗯,真是她的思维风格。

    他哪里是气她此事,他只是气她如此不解风情,也不挑个时辰。

    但他并不言明此事,只是托腮瞧着她,笑问:“那……你可欢喜?”

    他既有与她相守的心意,便早有承担她不解风情的觉悟。因她从来都是如此,而他也早就知晓。他总不愿因此事气她,总想着往好处想,善于发现她的好。

    她此前一直以为他不举,这些日子还愿与他亲近,世间有多少女子能行此事?若她以为他有疾还不嫌弃,他是该欢喜。

    那如今他并非不举,她可欢喜?

    “有疾也无妨,我不歧视身有隐疾之人,但健康自然比有疾好。”暮青答,直言不讳。

    这等闺房秘话,也只有她敢直言。但她的直言却让他的眸被璀璨点亮,步惜欢唇角噙起笑来,那笑漫然悠长,欢喜醉人。他就知道,她是这世间难得之人……

    但欢喜了一会儿,他眸中笑意忽盛,问:“青青,你莫非冷情?”

    冷情?暮青微怔。

    只是这怔愣的工夫,步惜欢忽然将她的衣带一扯,帐中忽见江南月色,清柔一弧。

    暮青肩膀一凉,怒意方起,忽觉肩头一痛!那一痛,凉入肌骨,也烫入肌骨,只觉有鱼儿钻入身子里,痒得她忍不住颤起。

    那一颤,月色朦胧,他在她肩头低低一笑,模模糊糊道:“嗯,看来不冷情。”

    “步惜欢!”她怒斥一声,那声音却失了平日的清寡冷硬,添了几许软侬。

    “嗯。”他含糊地应了声,本是想着逗逗她便作罢,未曾想这一尝滋味太好,似初雪入了口,一含即化,他忍不住深吻了下去。

    暮青明知该推开步惜欢,可身子竟莫名虚软,使不出半分气力。她浑身都在痒,他咬她肩头,她痒;他吻她颈窝,她痒;他的乌丝拂在她脸颊上,她也痒。痒入肌骨,连挪一挪的气力也无,只闻见他的发香,那般自然的香气。她想起在行宫时,宫中灯烛常点兰膏,乾方殿中熏着甘松,气味清苦,他身上便沾了这香气。那时不曾多想,如今身上没有这气味,反倒想起那香来。

    富贵人家多喜熏香,世有龙涎乌沉、伽南沉香,都是极贵之物,宫中应是不缺。她不知士族贵胄人家都熏何香,但绝不会是甘松。甘松清苦,难显富贵气,且有理气止痛之效。此乃药香,步惜欢常熏此香,可是身有苦疾?

    这些思绪不过闪念,帐中昏暗,烛光映在帐帘上,眼前如灯影在掠,行宫、溪边、前夜……

    她不记得步惜欢何时起的身,只记得他起身时道:“下回莫再说举不举之事,世间男子听不得此话。”

    他下了榻去,深望了她一眼,似要将她此刻衣衫半解的模样深深记着,然后便披了外袍走了,“睡吧,今日验伤审案的也累了。”

    暮青见帐帘放下,不一会儿听见房门开关的声音,步惜欢真走了。

    *

    屋外,男子披着外袍,衣襟半敞着,秋风起,乌发轻舞,衬那眉宇雍容矜贵。

    步惜欢负手望那西北朦胧月色,问:“如何?”

    月色跪道:“回主上,吴正招了,元修将他软禁在府中,嘉兰关城中的青州军也派兵将围在了府中,也软禁了。”

    步惜欢冷笑一声,“元修杀敌如神,对家中到底是心软了些。”

    软禁了吴正,只可软禁一时,不可软禁一世,人早晚要放。只要人一放,验伤审案之事便会报与太皇太后和元家,他们终是要知道。他将看出毒杀元睿之事扛了,虽是为她着想有保她之意,却终是受家事所累。

    “主上之意是?”

    “待元修放人,出了西北,杀!”

    *

    暮青次日本打算回石关城,早晨却起晚了。这都要怪步惜欢昨夜走后,她见自己衣衫不整,夜里有些失眠。

    用过早餐,她回到石关城时已近晌午。

    她出关去草原的这些日子,军侯的营房已换成了中郎将的府邸。军中最低的将职已能开府独居,只是府邸小,但也比营房好得多。月杀陪着暮青回来,一开门,月杀便将她往后一挡!

    门后一道寒光刺出,西北深秋晌午的日头依旧炙人,那寒光却赛一场风雪,横扫月杀眼前,直取他双眼!月杀将暮青挡开时便向后一仰,那横着的寒光扫空,却又有一道寒光突刺,自下方而来,直刺月杀因后仰而露出的喉咙。

    月杀冷哼,竟不再躲,两指快如烈电,喉前三寸一捏,寒光忽碎!只听铿地一声,碎光飞射,钉刺入门,另一道碎光一横,逼在了那刺杀之人的喉前。

    “两招。”月杀道,“不够三招,不合格。”

    “去你的合格!”刘黑子被半把断匕逼着喉咙,扯着嗓子骂,“你临走前咋保证的?将军受伤了没?”

    月杀还未答,刘黑子便喊石大海,“石大哥,上啊!”

    石大海一锤子便扔了过来,月杀放开刘黑子,往旁边一挪,那狼牙锤砰一声砸在地上,黄尘扑面,迷眼呛人。月杀眯眼的工夫,只觉劲风逼面,石大海提着狼牙锤便杀了过来,月杀正眼也不瞧,闪躲时脚下一绊,便听噗通一声,石大海连人带锤一起扑去了地上。

    “两招,不合格。”

    “啊呸呸!”石大海吐掉一嘴黄泥,跟刘黑子骂的一样,“你临走前咋保证的?将军受伤了没?”

    刘黑子把石大海扶起来,问:“石大哥,刚才不是说好了一起揍他?你咋让我一个人动手,自己在一边儿瞧?”

    石大海道:“俩人打一个,多不光明磊落?”

    “啊?”刘黑子有点傻眼,“咱俩是给将军报仇的,又不是找他切磋,打不过他,还不一起?”

    “愚蠢!”月杀冷声骂道,不是骂刘黑子,而是骂石大海,“亲兵之道,护主为先。明刀暗箭,不择手段,才是护卫之道。战场杀敌,拼的是命,谁活谁赢!你以为是擂台比武,点到为止?如此习武,不如街头卖艺!”

    石大海面色涨红,嚷道:“你以为俺上了战场还讲究这?要不是知道黑子对付的自己人,俺会手下留情?早一锤子锤死你了!”

    “所以说你愚蠢!难道你以为凭你们两人之力,偷袭便能伤我?”月杀冷傲斥道。

    石大海噎住,再无话可接,他承认,其实他跟黑子分开行动只是想瞧瞧自己这些日子练的本事如何了,结果两招就被打趴了。

    “恭迎将军。”这时,一直在门口笑迎的韩其初作揖见礼。

    “将军!”刘黑子和石大海这才想起跟暮青见礼,两人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都道,“瘦了。”

    暮青淡淡笑了笑,道:“进府吧。”

    韩其初让到一边,暮青在前头进了府,月杀在后头跟着,刘黑子和石大海将各种兵刃拾起才跟了上来。

    “你真的觉得他们不合格?”暮青边走边问月杀。

    她出去了二十余日,两人的身手比之前已是大有进步了。方才开门时,刘黑子竟能算到月杀往后仰时,脖颈命门必露,从而备了另一把匕首刺他命门。她记得当初出关前,刘黑子习的是单手短匕,可不是双手的。他方才刺杀时用的是左手,出手已经很利落了,这些日子他没少琢磨苦练。一个出身江南渔村的腼腆少年,肯下苦功,又肯用脑,假以时日,必能成器!

    石大海也一样,他性情憨厚,为人磊落仗义,方才不与刘黑子一同出手是显得天真了些,但他扔月杀那一锤可不是没头没脑扔出去的,看似是负气砸出去的,实则对着月杀面前的黄土路,借着尘土飞扬之机冲杀过来的。

    不足一个月,两人有如此大的进步,在她看来已是难得了。

    “不够三招,不合格。”月杀头昂着,面冷着,坚持标准。

    “死板。”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护卫,他倒是不像他主子,也不知像谁。

    暮青想着,人已进了正厅,月杀在她背后瞪她一眼,见秋日当空,少年将袍雪白,衣袂带风。

    那风扑到脸上,月杀眯了眼。

    死板?

    他帮她训练亲兵,她说他死板?

    这叫严格!死女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 圣宴

    暮青回到石关城将府,歇息了几日。

    在她歇息的日子里,边关战报频传。

    十月二十二日,呼延昊杀老狄王麾下十八勇士,立新部族勇士,称狄王。

    十月二十五日,勒丹军联合戎人、乌那、月氏三部袭狄人部族,寻老狄王病重时狄人不救联军,致使三万联军被杀之仇。呼延昊早有准备,三路勇士率王军奇袭戎人、乌那和月氏,三部闻风回救王帐,勒丹军与狄军激战于草原南野,呼延昊杀勒丹三勇士,勒丹军溃逃的路上,鲁大忽率西北军围堵,全歼勒丹残部。同日,戎人、乌那和月氏三部回救王帐之军,连同呼延昊三路勇士王军也遭遇西北军的伏杀受创。

    十月三十日,元修亲率西北军入乌尔库勒草原,袭狄人部族,勒丹等部隔岸观火,两军交战五日,大小十余战,互有伤亡。

    十一月三日,关外下了第一场雪,千里草原一夜银装,关外冷冬杀人,不出三日便会封关。大军难再驻扎,元修下令拔营回关,入夜却遭狄军偷袭,大军顿乱,元修率军弃营往关内疾驰,狄军一路追赶,被引入大漠。凌晨时分,一声巨响惊了大漠,地宫炸毁,被引入地宫附近的狄军多半陷入地宫,近万人殉葬了暹兰大帝。

    十一月六日,元修率西北军回到嘉兰关城,步惜欢犒赏边军,晌午在石关城的武卫将军府宴请军中诸将。

    武卫将军府正厅面阔两间,垂了厚厚的驼绒帘子,挡了院子里的冷风。

    暮青进屋前在台阶上跺了跺脚,这才打帘儿进了去,厅里正中烧着火盆儿,帘子一打,雪急风回灌进厅来,日色寒冽虚了人眼。少年披着身雪白大氅,肩头积了雪。屋里昏暗,少年容颜不清,只一身霜雪,人间清孤色。

    她往厅里一扫,见礼道:“大将军,老将军,各位将军。”

    军中多半将领都到了,暮青虽就在石关城中,但报信的晚,她便来得迟了些。

    圣驾未临,元修坐在左席首,一身火红战袍,只解了银甲,搭件银狐裘,眉宇朗若天河。他目光在暮青披着的氅衣上定了定,笑问:“来时未吹着寒风吧?让人给你送的这身氅衣可暖和?”

    “暖。”

    只一声简答,元修眸底便笑意满溢,细碎如星河,声音不觉柔了几分,道:“入席吧。”

    暮青这才解了大氅在门口抖了抖,雪簌簌落了,她将氅衣递给门旁的人,那少年笑着接了,呵出的气都是雾白。暮青往空席上去,挨着几名中郎将坐了,余光瞥见那少年抱着她的氅衣去了偏厅。月杀也跟来了,亲兵们在偏厅,想来是将衣裳送过去了。

    圣上今儿大宴军中诸将,众将领皆卸了甲胄,只穿着冬日的战袍而来。暮青一身雪袍银裘,袖口滚了雪狼毛,对着旁边火盆搓了搓手,火星儿噼啪,白炭烧红,映亮了少年的眉眼,为那孤清添了暖色。

    “你这小子,歇了这些日子,咋没见你长肉?”鲁大在斜对面瞧来。

    元修瞧着暮青清瘦的下巴,蹙着眉头,原以为养了些日子,她能圆润些,可还是这般。看来是行军一路太折腾,地宫里又劳了心神,没些日子难养回来。

    她是江南女子,这西北的冬天怕是难熬。

    暮青与鲁大有些日子没见了,抬头看了他一眼,道:“鲁将军长胡子了。”

    鲁大下意识摸了摸两腮又蓄起来的胡子,笑骂道:“老子长胡子咋了?你也跟他们一样,觉得老子留胡子不好看?”

    “不好看。”暮青烤暖了才将手收了回来,清冷之态气得鲁大瞪眼。

    众将领哄笑,军中男儿不拘小节,大家对蓄胡须之事都不在意,不过是鲁大觉得蓄胡须更显男儿气,撺掇大将军不成便来撺掇他们,军中将领都被他撺掇遍了。军中小将不敢忤逆他,有段日子都蓄了胡子,本是少年郎,一个个却老气横秋,瞧着滑稽不已。后来大将军瞧不下去了,下了军令不让鲁大胡闹,那些小将这才敢把胡子刮了。

    “你管老子好不好看!老子上战场能杀敌,蓄把胡子咋了?你们一个个都笑老子!”鲁大道。

    “鲁将军管我长不长肉,上战场能杀敌,不长肉又如何?”暮青反将一军。

    鲁大被噎得无话,厅中笑声也渐静。这几日,孟三醒了,大将军派了几个亲兵去医帐照顾他,没少问地宫里的事儿,英睿将军智出流沙坑,破前殿机关、寻甬道出口、断三岔路机关之事便在军中传开了。听闻她还为大将军处置过箭伤,连吴老都称那箭伤处置得颇为妥当,若是当时不处置,让大将军熬到出地宫,腿恐怕便会落了跛疾,那手臂能否再执神臂弓都难说了。

    她救了大将军,便是救了西北军,救了西北百姓。

    这少年虽瞧着单薄,自征新军起,对西北军之功便没人比她高。

    “自去年五胡叩关,到如今时近一年,五胡联军已散,戎人、乌那、月氏三部本就势弱,如今受创颇重,不足为惧。早些年,大将军杀了勒丹大王子突达,如今二王子突哈也死了,勒丹王也废了一臂,勒丹也是元气大伤。狄人也同样,呼延昊杀了王族,只留了老狄王一个三岁的小王孙,他虽称了王,但新政初立,尚且不稳。边关与五胡打了这许多年,这一次算是战果最丰的一次了。”顾老将军道。

    众将点头,一名将领道:“可惜入了冬,大雪封关,战事不得不停,不然乘胜追击,这回说不定咱们能灭了五胡!”

    “可不是?给他们歇息这一冬,来年又要生事。”

    “五胡这回元气大伤,一冬可歇不过来。”

    “俺也这么觉得,待春日雪化,大将军再领着咱们出关杀胡虏,准能将这些胡狼崽子都灭了!”

    众将领各抒己见,赵良义道:“你们就没发现不对头的地方?”

    众人皆怔,鲁大问:“啥不对头的地方?”

    “呼延昊!”赵良义道,“呼延昊一夜杀尽了狄人王族,为啥留了那小王孙的性命?”

    这一说,众将还真有些不解,大家伙儿都想战事大局去了,没人在意这等小事,但真说起来了,还真是没人猜得透呼延昊的心思。

    “你如何看?”元修问暮青。

    “两种可能。一是呼延昊三岁时发生过特殊的事,在他心中留下了较深的感情印象,三岁的小王孙家破人亡,在他眼里像看到当年的自己,所以他没将那孩子杀了。二是呼延昊对王族的仇恨太深,他留着那孩子,打算让他尝尽他幼年时所遭受的一切。让探子探知一下小王孙在部族过得如何便知道是哪种原因了。”暮青道。

    虽早知暮青睿智,但方才的疑问顷刻便解了,众将还是有些惊诧,唯独元修一笑,果然呼延昊的心思在她眼里无所遁形。

    众人说话的工夫,另有几名将领陆续进了厅来,见过礼后,几人入席,人都到齐了后,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听外头有宫人报道:“圣上驾到——”

    厅中一静,元修率众将起身,恭肃垂首,门吱呀一声开了,众人跪道:“恭迎圣驾,吾皇万岁!”

    北风卷着雪沫扫进厅来,青砖地上徐徐拂开,若湖波潋滟。一人在湖波里漫步,脚步声叩着青砖,清声缓落,漫不经心。众将只见鲜红衣袂如云,自眼前行过,漫然去了上首,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诸位爱卿,平身。”

    “谢陛下。”元修率众将起身,却未坐下。

    “都入席吧,今儿乃朕宴请诸位爱卿,君臣同乐,不必拘着。”

    “谢陛下。”众将这才坐了。

    军中无女子,自然没有歌姬舞伶,亦无鼓乐吹弹,宫人们进了膳来,众人皆用得拘谨难受,唯暮青不受影响,照常用膳。

    步惜欢笑着瞧了她一眼,目光便转开,看了眼众将,道:“朕登基十八载,得爱卿们戍守西北边关,朕心甚慰。眼下年节将近,往年盛京宫中有围猎之俗,以考校皇家士族子弟骑射之功。如今朕在西北,大雪封关,难以围猎,朕决意择一马场,同众爱卿一较骑射,一来两军休战,众爱卿武艺不可废,二来也算君臣同乐,爱卿们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厅中无声。

    有人忧,有人怒,有人嘲,众将皆低着头,将神色掩了。

    忧者忧西北马烈,圣上雪天骑射,万一坠马摔着,西北军难辞其咎。

    怒者怒西北军戍守边关,这场战事打了近一年,数万将士血染沙场,圣上来了,只一句话便扯到君臣同乐上去了。

    嘲者嘲那一较骑射之言,圣上行事荒诞,沉迷男色多年,这身子骨儿能上马背就不错了,怎有与军中虎将一较骑射之能?他们可是上过战场杀过敌见过血的,与盛京那帮纨绔子弟可不同。

    唯有暮青神色不动,瞧着上首,见步惜欢懒撑着脸颊,笑望西北军众将领,桌上的菜只动了几筷,似对吃食不感兴致,只对马场骑射之事颇为上心。

    暮青的目光在步惜欢撑着脸颊的那根竖起的手指上定了定,知道他此意颇深,绝非只是想骑射玩乐这么简单。

    这时,元修放下碗筷,起身道:“臣领旨。”

    众将领互看一眼,既然大将军同意了,他们也只能遵从。

    “那好。”步惜欢笑道,“明日传军中都尉以上将领比试骑射,就在这石关城马场!”

第一百一十九章 野马王

    石关城马场。

    风凛日色昏,雪花纷飞,漫盖了草场山坡,白茫茫的山坡上人头黑压压。

    军中常有骑射比试,马场三面围坡,一大早便站满了上万西北新军。雪大风急,雪片飞沾万军眉睫,眉睫下一双双眼兴奋地盯着坡下御帐,帐外都尉以上将领着骑装披战甲,大雪纷飞里肃立,军容震山关。

    御帐里生着火盆,步惜欢慢悠悠品茶,帐中元修领着顾老将军和暮青伴驾,暮青将职虽低,却是军中新秀,老将新秀同伴圣驾,便象征着西北军在伴驾了。

    帐中铺了驼毯,火盆置在中央,正离暮青近,彤彤炭火烤着战靴,腿脚暖融。暮青转头看向步惜欢,不知他今日欲行何事,只知今日定不太平。

    正想着,帐外有雪踏声来,宫人在外头报道:“启禀陛下,骠骑将军鲁大选马回来了。”

    骑射功夫无马不成,西北军将领皆有战马,圣驾来时未带爱马,鲁大方才便领命选马去了,人只去了一刻钟,腿脚倒是够快。

    “宣。”

    “是。”宫人领旨,在帐外唱报,“圣上口谕,宣骠骑将军鲁大进帐——”

    帐帘挑开,风雪灌进来,暮青刚烤暖的靴面儿上沾了几片雪花,转眼化作雪水,融进了靴面儿。步惜欢瞧见,眉峰微压,抬眸是目光淡了些,见鲁大已大步进了帐。

    “陛下,马选好了。”鲁大随意一跪,抱了军拳。

    “嗯。”步惜欢淡应了声,把茶盏递出,身后宫人忙捧去一旁,他懒懒起了身,道,“走,瞧瞧去。”

    元修领着顾老将军和暮青跟随在后,鲁大起身跟上,宫人挑了帘儿,风雪扑面,步惜欢负手在前,微微蹙眉,淡道:“朕冷,把火盆搬近些。”

    宫人闻言忙去了。

    鲁大眼一瞪,眉头皱得死紧,在后头猛戳圣驾后心窝子。

    冷!冷还挑这大雪天儿考校军中骑射,找罪受!

    这时,宫人将火盆端过来,几人让开身,那火盆便放在了步惜欢身后。元修几人只好隔着火盆随侍在步惜欢身后,抬眼望向帐外。

    帐外无马,急雪遮人眼,只能望见白茫茫的雪幕里对面草坡上黑压压的人。

    “马呢?”元修回头问鲁大。

    鲁大冲元修咧嘴嘿嘿一笑,元修面色顿沉,心觉不妙,鲁大扯着脖子对帐外候着的亲兵道:“把马赶过来!”

    那亲兵领命而去,奔出数十步,冲着马场外一声长哨!

    哨声落,铁蹄声起!

    北方怒号,雪起如幕,马场入口处,烈马踏雪来。数不清的战马驰入,若天地苍茫间泼来一笔浓墨,雪溅如石,草飞如针!万马奔腾之景,壮美如画!

    “西北的马都是好马!末将不知陛下喜好,就把好的都赶来了。”鲁大对元修道。

    “胡闹!”元修斥道。

    军中战马皆为良种,但性情有烈有温,让圣上在万军面前亲自选马,岂非有意刁难?战马再温和也比宫中驯柔顺了的马性子野,圣上未必骑得惯,若选好了送来倒也罢了,若亲自选,选了性情温和的,未免有人瞧不起,选了性情烈的驯不服更惹笑谈。再说选马是门学问,同是烈马,品貌亦有良莠,坡上观战的新兵也倒罢了,今日军中将领大多是西北军的老人了,日日与战马打交道,识马的眼力个个毒辣,圣上若选了匹品貌有差的,将领们心中必生轻视之意。

    西北军戍守边关,军中儿郎最是热血,对圣上这些年的荒诞颇有微词,今日比试若出了丑,恐军中不满更甚。

    元修瞪一眼鲁大,他嘱咐他去挑匹温和的马,这厮竟胡来!

    鲁大摸了摸鼻头,咧了咧嘴。挑匹温和的马?那多无趣!有本事自己挑,自己驯马给将士们瞧瞧!不是有传闻说,圣上那啥……喜雌伏吗?西北的战马都高骏雄壮,以圣上这软趴趴的身子骨,就怕给他匹温和的,他也上不了马背!

    当初美人司那群太监抢西北的兵,可算让他捞着报仇的机会了!

    元修和鲁大一来一去打眼底下官司时,战马已驰到马场尽处,无路可去,领头战马扬蹄长嘶一声,踏雪疾转,领着骏马群便绕着马场跑了起来。

    马群驰过御帐前,如墨泼过去,雪沫扑人如狂,步惜欢负手立在帐外,迎那风雪,浅笑。

    元修道:“微臣为陛下选马。”

    还好鲁大虽妄为,倒也不是妄为得没边儿,他只说不知圣上喜好,故而将马都赶来了,未说请圣上亲自选马,那他便出帐去选了吧,只望圣上心中莫将此事记成仇。

    “爱卿的心意朕心领了。”步惜欢未回头,只闻北风呼号,男子声音懒得让人想起慵春午后的阳,“朕亲自选。”

    “陛下!”元修微怔,与顾老将军互看一眼,正欲拦,见步惜欢负手出了帐去。

    万军忽静,只余风号,坡上新军齐望御帐外,见风雪里立一人,天地白茫,那人慢步而行,衣袖舒卷,若天池里乍开红莲。他向马群行去,元修与顾老将军跟出,暮青和鲁大随后而行,听步惜欢的声音传来。

    “嗯?”

    那声音带着几分兴味,暮青循着步惜欢的目光望去,见马群已驰过御帐,往远处而去。战马奔驰如电,行动颇快,御帐前一晃便过去了,她一时未瞧见有何不对,目光便随着战马一路远去,见马群渐渐绕往御帐对面,风雪遮人眼,马场辽阔,暮青目力难及,只觉马群有些乱,不知出了何事。

    元修面色一沉,问:“怎把它赶来了?”

    “啥?”鲁大没元修的目力,一时未瞧出来,待马群又奔过来,他才瞪眼张嘴,“啊!”

    风雪灌了一嘴,鲁大却没合上。

    暮青盯着马群,这才发现马群里空出一块,几匹战马与其中一匹马保持着距离,那马通体雪白,唯两只耳朵和四蹄是黑的,瞧着比马群里的领头马还要神骏。

    它被夹在马群里,周围的战马皆与它保持三尺之距,随着马群跑了一圈儿,它似不愿跑了,想出马群,外围的战马速速让开,向前奔的马群便显得有些乱。

    一匹枣红马让得慢了,那白马忽然扬蹄,长嘶一声,刺破呼号怒风,盘旋直上,云层似开,日色忽明!那枣红马生生被踢翻滑出,雪溅丈高!

    马群受惊乍乱,那白马喷了个响鼻,马尾一甩,昂首出了马群,溜达着去了马场中间的开阔处。

    坡上万军起呼声,议论纷纷,皆道好烈的马!

    “娘的!”鲁大不顾圣驾在此,开口便骂,转头问那亲兵,“咋回事?咋把它赶来了?”

    那亲兵挠挠头,喊冤道:“将军,这不能怪俺,这野马本就是放养的,您挑的战马太多了,大概是马群进来时把它给挤进来的。”

    “野马?”步惜欢回身笑问。

    “是。”元修回道,“此马乃关外跟回来的,乌尔库勒草原上的野马。”

    “既是野马,为何会跟回来?”

    顾老将军一笑,回道:“陛下有所不知,军中改良战马,大将军常率将士们在草原上套野马,去年五胡叩关不久,我军与五胡联军战于乌尔库勒草原西野,战后打扫战场,发现了野马群。大将军率将士们将野马群全都套了,唯有此马套不住,此马是那马群的野马王,野马群随军入关,此马便在后头跟着,一路跟了来。因其性子烈,不愿待在马厩,大将军便下令散养在马场。”

    “正是。这一年边关战事紧,臣还未来得及驯服此马,惊驾之处,望陛下恕罪。”元修道。

    “哦?”步惜欢一笑,望那野马王一眼,抬脚走了过去。

    “陛下!”顾老将军惊住,匆匆跟过去,一路喊,“陛下不可靠近此马!此马……”

    话未说完,步惜欢已在那白马前三尺停下,保持方才那群战马与它保持的距离。

    那马刨开地上的雪,正吃草,眼皮都没抬,便冷淡转了个身,去吃身后的草,把屁股对准步惜欢,顺道踢了踢雪,雪随风扑去后头,步惜欢含笑走开,那雪扑了赶来的顾老将军一脸。

    步惜欢保持三尺之距绕了个圈,绕去那马面前,那马刚要吃草,见他来,依旧懒得给眼神,转了个半身,继续找草吃。

    步惜欢瞧着那马,笑意渐深,这性子……怎瞧着像一人?

    “朕与你行个交易。”他没再去那马面前,倒与那马聊了起来。

    那马喷了个响鼻,继续吃它的草。

    步惜欢兀自说他的话,“朕今日考校军中骑射,你若助朕一回,朕放你回草原。”

    那马吃草的动作微顿,黑色的耳朵动了动。

    “不仅放你回去,你的马群朕也一起放了!如何?”

    “陛下……”顾老将军抽着嘴角。

    “那些马可还在?”步惜欢不管顾老将军要说什么,只问道。

    “回陛下,还在。”

    “那便派人去清点,一会儿带来马场,今日之后,放归草原!”

    元修和顾老将军皆怔,鲁大一脸怒色,好不容易套回来改良战马的,他说放就放?

    那马却抬起了头来,看向了步惜欢,步惜欢负手在风雪里笑望它,一人一马对视,天地茫茫只余雪色。

    不知多久,忽闻一声长嘶,那马原地踏雪,雪溅起,马已驰出,风雪里那身影如白电烈击,眨眼便在数丈外。

    坡上万军惊呼,好快!

    方才困在马群里,全没看出此马之速,未曾想竟如此神速!

    正惊呼,那马已停住,回头冲步惜欢打了个响鼻,蹄子不耐地踢了踢雪。

    步惜欢长笑一声,道:“拿马鞍来!”

    远处宫人闻言忙去取马鞍,送来时满脸笑容,恭喜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乃神马,陛下竟三言两语便驯服了!不知该赐何名?”

    那宫人想,事后放归草原必不可能,不过是匹马,牲畜罢了,何需与它一言九鼎?

    步惜欢想,事后要放归草原,赐不赐名都无妨,不过——

    他还真想给它取个名字。

    他抬眼,望向元修身后立着的白袍少年,笑道:“嗯,就叫……卿卿吧。”

第一百二十章 舌战钦差

    卿卿!

    元修看向暮青,见暮青冷望着步惜欢,眼神冷飕飕。

    步惜欢长笑一声,纵身上马!那马扬蹄长嘶,踏雪驰出。

    鲁大嘶地一声,风刀割得嗓子疼,不可思议问:“圣上会武?”

    顾乾抚了抚胡须,望着那顷刻远去的背影,蹙眉深思。“圣上的武艺师从何人?”

    元修缓缓摇头,盛京皇族贵胄子弟皆习骑射,幼时启蒙文武先生都是要拜的,圣上会些武艺不足为奇。只是那日为元睿验伤时圣上曾出过手,瞧那身手,似不那么简单。

    深思间,举目远望,只见草雪飞如石,风雪没马蹄,日昏沉,雪茫茫,天地间裂出一道白电,只见有彤云驾白电飞驰,如神祗天降。

    坡上万军惊望,见那人马场里驰骋一圈,御帐前提缰勒马,神驹烈嘶,扬蹄踏雪!

    嚓!

    雪溅丈高,那人在马上笑望万军,袖若飞鸿,风华慑人。

    草坡寂寂,北风嘶号,恍惚送一首童谣入耳:“玉骢马,九华車,谁怜儿郎颜如玉。龙舟兴,翠华旌,江河一日十万金。”

    当今圣上骄纵奢靡、荒唐无道、不事朝政,可马上之人三言两语驯服烈马,马上风姿世间难见,当真是那传言中荒诞不羁的昏君?

    正当此时,忽闻里有人声远远传来,“报——”

    那人声太远,夹在怒风中,几不可闻,唯元修面色微沉,举目远望。

    抬头间,听风里有马踏声传来,脚下在震,坡上万军望远,见一马队驰入,鲜衣怒马,马上百人,穿的不是军中衣袍,倒与御帐外的宫人颇有相似处。

    宫人?

    “报——”不解间,那领头的西北军将领已驰近,到了近处翻身下马,对元修报道,“报大将军,宫中来旨!”

    元修抬头,见后头马队停下,为首的钦差身坐五花高马,绛袍白裘,手举明黄圣旨,倨傲扫一眼马场众将士,喝道:“圣旨下!西北军接旨——”

    元修眉头紧皱,看向步惜欢,见他端坐马背停在御帐前,风雪细密遮了眉眼,瞧不真切。他只好将目光收回,上前接旨,“臣元修,接旨!”

    顾老将军领着鲁大和暮青也跪了,御帐左右的将领和坡上的新军见了也纷纷跪接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五胡蛮虏扰我边关,西北军英勇忠烈,驱逐胡虏,守我边关,实乃家国之幸。而今边关捷报,大胜五胡,朕承上天仁德,恤边关百姓饱受战乱之苦,特旨西北军主帅元修领议和使,望卿扬我泱泱大国之度,结两国之盟好。朕亦恤边关将士,念西北军主帅元修戍守边关十年未归,特旨元修同西北军有功将领奉旨还朝,以尽褒嘉之典,钦此——”

    风雪茫茫,圣旨明黄,九条红蓝金龙分外扎眼,那传旨之音更刺了万军之耳,割着人心,一时无人出声。

    那传旨钦差念罢收了圣旨,高坐马上望一眼跪着的元修,脸上这才带起些笑意来,道:“大将军快接旨吧。”

    元修抬起头来,人未动。

    鲁大在后头问道:“圣旨啥意思?”

    顾老将军往御帐前一瞥,又看一眼那传旨钦差,面色微变,心头忽生不妙之感。

    这时,御帐左右有将领愤然起身,大步行来,未至跟前便问:“圣上啥意思?要我们跟五胡议和?”

    “我们西北军跟胡人崽子打了多少年,死了多少将士?议和?怎不去议你娘!”

    “这回分明可灭了五胡,为啥要议和?”

    “就是!为啥要议和!”

    “圣上发昏?”

    不知谁怒嚷了一句,元修回头,沉声斥道:“不可放肆!”

    他望了眼御帐,众将领循着望去,皆怔。

    忽闻圣旨,众人心中激愤,竟一时忘了圣驾就在马场。

    草坡上,上万新军齐望御帐前,遥隔风雪,目光如利刃,刺风破雪。方才那惊艳、那疑惑皆随风散,只余愤怒割人意。

    “圣上在此正好!倒要去问问为啥要议和!”赵良义怒笑一声,转身便往御帐去,御帐左右未跟来的将领也纷纷起身,众人转身围向御帐。

    “放肆!你们、你们……想谋逆?”御帐前,宫人战战兢兢呼喝。

    御林卫面色铁寒,抽刀护驾,刀光胜雪寒,割断了西北军最后一根神经,将士愤慨,步步逼迫。

    “昏君!”

    不知谁骂一句,草坡上新军齐冲而下,渐有哗怒之势。

    一声昏君如刀,步惜欢端坐马上,风刀割着红袖,似割出一道鲜血淋漓。神驹嘶鸣一声,扬蹄转身,似感杀机,要带着他离开马场,他笑了笑,拍了拍马鬃。那笑散漫依旧,却生怆然。

    这时,忽闻一声少年清音,“圣上在此,敢问钦差大人,圣旨从何而来?”

    那声音并不高阔,并非人人听得见,却难逃步惜欢的耳力。雪泼人眼,男子在马上望远,随手拍了拍躁动不安的神驹,笑容模糊,音却柔和,“卿卿,稍安。”

    远处,那传旨钦差高坐马上,低头下望,见一少年将领在元修身后站起,貌不惊人,眸光却比风雪寒澈。

    草坡上冲下的新军停住脚步,离得远,众人都听不见暮青说了什么,只是见她站起,原本围向御帐的人群便向她靠拢了过去。

    步惜欢马缰一打,策马驰去。

    神驹奇快,众将拦不住,一些武职低的将领也并非真敢拦,只能在后头跟着。

    步惜欢到了近处,问那钦差道:“泰和殿大学士李本?”

    那钦差瞧见步惜欢到了眼前才下了马来,行礼道:“臣泰和殿大学士李本,参见陛下!风急雪大,臣未瞧见陛下在此,未请圣安,望陛下恕罪!”

    “风急雪大?”步惜欢听着,懒懒笑道,“嗯,爱卿是已到了人老眼花的年纪了。”

    李本:“……”

    他才五十有二!

    “爱卿远道而来一路辛劳,圣旨可是朝中之意?”步惜欢端坐马上,问得漫不经心。

    李本却一惊,左右扫了眼,见元修面色沉着,围过来的西北军将领一时皆怔。他心中暗道不妙,硬着头皮道:“陛下说笑了,自古圣旨皆是圣意。”

    “哦?”步惜欢淡看一眼李本,神色不辨喜怒,似对此话早已听惯了。

    “既是圣意,为何挑今日宣旨?”暮青冷声问。

    李本抬头,见又是这少年将领,顿时皱眉,见她披着大氅,不知是何武职,只见她年纪尚轻,想来武职不高,便斥道:“放肆!圣上在此,本官回圣上的话,岂有你插嘴之理?你是何人,如此目无圣上!”

    “目无圣上之人是你!”暮青反斥道,“你明知圣上在马场却不陛见,我与李大人究竟谁放肆?”

    “你……放肆!本官说了,风急雪大……”

    “瞎话!”暮青不待他说完便驳斥道,“今日圣上考校骑射,军中都尉以上的将领皆在马场。你传旨本该去嘉兰关城大将军府,进石关城时,守门小将见你是奉旨钦差,敢不告知你此事?”

    暮青看向那带钦差来宣旨的小将,问:“你来说,你是如何对李大人说的?”

    那小将乃江南新军,见暮青问话,面上带了几分兴奋,答得铿锵有力:“回将军,末将对李大人说:‘大人来传旨?那您不用去前头嘉兰关城了,大将军就在咱石关城马场!今儿圣上考校骑射,军中都尉以上的将领都在,要不是这时辰当值,咱们也想去看看!’”

    “李大人如何说?”

    “李大人说,既想去看看,那就带个路吧!”

    暮青与那小将一问一答,几句话间便见了真相,李本听得面色白一阵儿红一阵儿,忙在马下磕头,“陛下,臣、臣……臣冤枉!”

    “你冤枉?”暮青冷笑,“冤枉的是陛下!陛下若有议和之意,为何挑今日今时马场宣旨?考校骑射是昨日定下之事,方才陛下马刚选好,比试尚未开始,此时宣旨,无异于搅了这场比试。陛下若有此意,何必安排今日之比?”

    “这……”

    “武将最恨议和,今日军中将领皆在,马场还有新军万人,陛下身在马场,难道不顾忌如若宣旨,将士们哗怒,凭这千人御林卫难以护驾?”

    李本一句也答不出,只跪在马前,风雪严寒,他后背竟起了层毛汗。

    他是知道圣上在马场,正因如此才觉得是宣旨的好时机,圣上越失军心民心,接下来之事才好顺理成章。原本一切如他的算计,军中眼看生了哗怒,哪知被个貌不惊人的小将三言两语揭穿了?

    “这、这……陛下,臣实在冤枉!陛下和诸位将军不能听信这位小将军一面之词啊!”李本打死不认,元相国最重声誉,若是此事办砸了,让大将军麾下的西北军与元家生了嫌隙,可于日后的大业不利,他这官儿也就做到头了。

    李本边辩解边抬头瞄一眼四周,见步惜欢坐在马上,眸光森凉,元修面沉如水,目若沉渊,周围的老将新军,一个个都用看案犯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是跳梁小丑。

    李本瞄过一圈,越看越心惊——为何无人信他?

    圣上是,大将军是,这些将士也是,他们都信这眼生的少年?

    这少年究竟何许人?!

    “罢了,爱卿说是朕意,便是朕意吧。”这时,步惜欢叹了声。众军望去,见年轻的君王坐在马上,笑意苦涩,目含悲叹。

    这些年,宫中事,朝中事,天下传闻事,似与众人听闻的不同。

    李本抬眼,听步惜欢接着道:“李爱卿既来传旨,想必亦是朝中定下的议和使吧?朕无他愿,只望来日议和,你等能多念及边关将士之情,莫叫胡人讨太多好处。”

    说罢,步惜欢又对元修道:“元爱卿,卿卿和它的马群,朕应了要放出关出,待会儿马领来便一起放了吧。”

    元修复杂地看了眼步惜欢,尚未领旨,步惜欢便下了马,负手走出人群。将士们纷纷让出条路来,只见君王慢步而去,衣袂舒卷如云,背影别有一番孤凉意,几步间便被风雪遮了身影,渐渐看不见了……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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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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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介绍:
【一句话简介】
这是一个法医学家兼微表情心理学家,在为父报仇、寻找真凶的道路上,最后找到了真爱的故事。
***
听起来有点简单,但其实有点曲折。好吧,还是看正经简介吧
***
开棺验尸、查内情、慰亡灵、让死人开口说话——这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干了。
西北从军、救主帅、杀敌首、翻朝堂、覆盛京、倾权谋——这不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也干了。
但是,她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想干的。
她这辈子最想干的事,是剖活人。
剖一剖世间欺她负她的小人。
剖一剖嘴皮子一张就想翻覆公理的贵人大佬。
剖一剖御座之上的千面帝君,步惜欢。
可是,她剖得了死人,剖得了活人,剖得了这铁血王朝,却如何剖解此生真情?
待山河裂,烽烟起,她一袭烈衣卷入千军万马,“我求一生完整的感情,不欺,不弃。欺我者,我永弃!”
风雷动,四海惊,天下倾,属于她一生的传奇,此刻,开启——
***
【悬疑版简介】
大兴元隆年间,帝君昏聩,五胡犯边。暮青南下汴河,寻杀父元凶,选行宫男妃,刺大兴帝君!
男妃行事成迷,帝君身手奇诡,杀父元凶究竟何人?行军途中内奸暗藏,大漠地宫机关深诡,议和使节半路身亡,盛京惊现真假勒丹王……
是谁以天下为局谱一手乱世的棋,是谁以刀刃为弦奏一首盛世的曲?
自边关至盛京,自民间至朝堂,且看一出扑朔迷离的大戏,且听一曲女仵作的盛世传奇。
***
声明:
中涉及法医和心理学内容皆参考资料而来,有夸张之处,请勿考据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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