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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今     一品仵作txt下载     一品仵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八章 平定岭南

    皇后要假扮何氏前往岭南!

    邱安此前早有所料,但亲耳听见,仍不免震动。

    刘振和曲肃更是许久没能缓过神儿来,仿佛历尽半生之久,两人才双双跪了下来。

    刘振道:“娘娘不可!此行太险!”

    曲肃道:“娘娘,二十万石仓粮,微臣不要了!只求您切莫冒此大险!”

    邱安也道:“娘娘,您此行可真不算白来,您为淮州做得已经够多了,何必要冒此险?陛下如若知晓,怎会放心?”

    “他放不放心,本宫都要去。岭南乃前往南图的必经之路,不入岭南,如何能到南图?就算本宫不打岭南的主意,岭南王也会打神甲军的主意,终有一战,何不一搏?且眼下的形势千载难逢,错过此次良机,下回要动岭南就要重新谋算,谁知到时又有什么变数?不拔掉岭南王这根钉子,叫本宫怎么放心去南图?怎么放心陛下在宫中独面这内忧外困?既然陛下亦或本宫总要有一个担惊受怕的,那就让陛下担着吧!本宫受不得惊,本宫只爱让别人受惊。”暮青淡淡地一笑,转头望出窗外,目光向南,杀意一纵即逝。

    所谓的别人,任谁都听得出来指的是岭南王。

    可若不是皇后说出来,又有谁能知道她守护陛下的心思?

    “陛下与本宫受得起百官朝拜、万民景仰,就经得起万险千难。你们指望着追随明君建功立业,百姓指望着太平盛世,越是危难之时,陛下和本宫越不能畏缩,与权力地位对等的是责任,担得起这责任,才对得起你们的追随和百姓的期许。”暮青并不喜欢袒露心意,她之所以明言是因为她知道邱安、刘振和曲肃皆是心怀社稷的忠君之臣,唯有拿君王和百姓来堵他们的嘴,他们才不会反对她去岭南。

    果然,邱安没再吭声,他只是看着暮青,以一种近乎仰望的目光。

    而刘振和曲肃却再度陷入了震惊之中!

    暮青知道他二人因何震惊,故而说道:“念你们忠心耿耿,此事知道也就知道了,但此乃军机,关乎兴亡,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刘振和曲肃自然知道此事绝不能声张,只是此前想破了脑袋都没能想到,皇后此行竟然要去南图!原来圣上让凤驾南巡不光是为了诱出潜藏在朝中和淮州的叛臣,更是为了替皇后的南图之行打掩护?怪不得皇后会说她来淮州圣上不知情,如果她要去南图,那她理应在神甲军中才是!这得有多大的胆量才敢在行军途中抛开大军,仅率数卫折道淮州平叛?

    刘振和曲肃不傻,时至今日,不可能还猜不出皇后秘密前往南图所为何事。正因为猜得出来,想想皇后仅率千余侍卫前往属国之险,再想想她这几日在淮州的行事作风,两人忽然便觉得皇后要假扮何氏前往岭南的决定不那么值得大惊小怪了。

    这太稀松平常了,若眼前的女子没有这等奇智大勇,那她绝非英睿皇后。

    看来,此去岭南是势在必行了。

    刘振和曲肃都没有再劝,邱安也一改劝谏之意,说道:“娘娘此去岭南需要末将做什么?但有差使,万死不辞!”

    暮青道:“本宫只需要你做好现在做的事,在本宫到达岭南之前,不可使叛党察觉事情有变,不可使消息传入岭南!若遇危情,可以杀止损!务必拖延到本宫到达岭南之日!”

    “是!”

    “岭南王前些日子对神甲军用兵,败于大莽山,他一定不会容忍再出任何差池,所以他等不到何氏被押送到王府,一定会在岭南的州界南霞县等着。你秘密传令领兵驻守淮州州界的将领,命其严阵以待,待本宫择机而动,听号令行事。”

    “末将领旨!”

    “本宫离开后,看管好何氏,切不可让她出事。”

    “末将明白!”

    “去准备吧,事不宜迟,明日一早就前往岭南!”

    *

    岭南王府。

    花厅里,岭南王坐在上首阅罢军奏,冷笑道:“算算时日,淮州应当收到传信了。神甲军擒了端木神使和本王的一员猛将,这几日却不来使交涉,只扎营山中不出,事出反常必有妖,看来是时候逼他们出来了。来人!”

    “末将在!”

    “把许仲堂将率兵押送何氏来岭南的消息放出去,命斥候盯紧了神甲军的动向!”

    “是!”小将领命而去。

    于先生捻着山羊胡问道:“听王爷之意,莫非是想用假皇后诱神甲军出山,设计擒住真皇后?”

    “正如先生之见。”岭南王客气地笑了笑,随即对于先生身后的黑袍男子道,“端木神使,令弟不慎被擒,本王答应过你会将其救出,自不会食言。”

    端木蛟的半张脸藏于风帽之下,朝岭南王拱了拱手,便算是谢过了。

    端木兄弟擅蛊,性情皆有些古怪,岭南王习以为常,并不以为忤。

    这时,却听黑袍女子道:“王爷,此计虽妙,可大莽山一役,我们也是谋划周全,最后却败了,可见英睿皇后察事如神。您想用假皇后擒住真皇后,此计虽妙,可只怕皇后一得知何氏将被押来岭南,就能察觉您的用意了。她绝非坐以待毙之辈,纵然不得不出兵营救,只怕也会有出人意料之举,不得不防。”

    “沈先生真是谨慎。本王岂能不知轻敌乃兵家大忌?可皇后此行意在南图,她耗不起时日,却偏偏藏身山中久无动静,这显然是有所图谋。本王贸然攻入亦或围山不攻,都只怕要中她的诡计,唯有逼她出山才可乱其谋。”

    “的确如此,只是……”

    “皇后不可能不知何氏被擒有何后果,故而即便她察觉出此乃本王的诱捕之计,她也不得不前来营救。到时,前有淮州叛军,后有岭南之师,四十万大军面前,她再有奇策也插翅难飞!”

    岭南王抚须而笑,笑容和善,眉宇间却有傲态。

    黑袍女子却怔了一怔,心头猛地一跳!

    是啊,皇后不可能不知何氏被擒有何后果,大莽山一役谋划周全都被她所洞悉,那她有没有可能会察觉出淮州会反?

    “王爷,恕小女子直言,淮州传来的军报是否可信?”

    “嘶!沈先生此言何意?”

    “大莽山一役,我们的用蛊之计被英睿皇后所察,连用的是水蛊都被她查知,事先有所防备,乃致我们吃了败仗。可此前因知英睿皇后察事如神,我们从未与身在神甲军中的使臣联络过,她是如何察知此事的?小女子思来想去,觉得唯一的可能便是从使臣口中问出来的。木家在朝中权势甚重,不乏耳目,知道于先生带着两位端木神使前来岭南并不稀奇。以英睿皇后之能,只要被她知道两位神使擅使水蛊,自不难推断出我们的计策。那么,何氏替她南巡的事,南兴帝又会不会告知她呢?此人太过机敏,倘若得知此事,会不会察觉出何家有异心,从而怀疑淮州会反?”

    “……”

    “这虽是小女子的猜测,但英睿皇后绝非浪得虚名,大莽山一役,王爷理应有所体会,所以请恕小女子斗胆,许仲堂此人有几分可靠?淮州的军报又有几分可信?”

    岭南王不禁敛眉收神,那眉犹如悬于万丈青峰上的寒剑,不怒而威。

    黑袍女子不惧也不急,只是等着。

    半晌过后,岭南王道:“且不说许仲堂有几分可信,只说军报,本王在淮阳城中安插了不少探子,起事至今,多路探子传来的信中皆道淮州事成,想来不会有假。”

    黑袍女子默然以对,她也希望这只是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时,于先生道:“王爷,事关重大,在下以为还是依沈先生之言,谨慎为上。王爷的妙计不可废,淮州也不可不查。”

    岭南王闻言沉吟了一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先生之言有理,那就再查一查淮州!”

    岭南王嘴上说查,却不见动作,于先生便知其中有不便被他们知晓的军机密要,于是识趣地起身告辞。

    黑袍女子紧随在后,出了花厅抬头看了看天,目光似隆冬的天儿,阴霾不散。

    岭南王已经答应再查淮州了,可她心里怎么还这么不安呢?

    岭南王负手立在花厅里,直到于先生等人走远了,才命人唤了廖先生来,吩咐道:“你传信出去,命死士探一探淮州刺史府,此事紧急,速办!”

    廖先生名廖山,年逾五旬,青衫白面,一副文弱之相,策反许仲堂的正是此人。他听闻此言愣了愣,问道:“王爷信不过许仲堂?”

    “英睿皇后非一般的女流之辈,本王不得不谨慎些。”

    “可算算时日,许仲堂应已得了您的传信,近日就该启程了,您此时才派死士去探,怕是来不及了。”

    “你怕本王还没收到死士的密报,许仲堂就到了?不会!他带着何氏行军,路上走不快,少说要个十来日。命人启用淮阳西市的信道,加急传信,不出七八日,密报必到!”

    廖先生闻言一惊,“西市的信道?不是废了吗?”

    岭南王笑了笑,“废了就不能再用了?曹敬义落入淮州大牢时,本王为防他招供才弃了西市的信道。那么倘若他没招供,这条信道无人知晓,为何不能用?倘若他招供了,又有谁会想到一条已经暴露的信道,本王还敢再用呢?”

    廖先生愣了愣,随即笑着一拜,“王爷高明!学生不及!”

    “先生不必过谦,以假皇后诱擒真皇后的计策甚妙。”

    “谢王爷赞誉。”

    “速去传信吧。”

    “是!学生告退。”

    ……

    这天,信使携岭南王的军令出了城去,八百里加急赶了一日夜,天明时分尚未驰出岭南,而淮阳城中,凤驾已经启程。

    这一天是嘉康初年十二月十二,许仲堂率精骑三万押送皇后出城,天不亮,火把便照亮了州衙前的长街,凤车从刺史府里驶了出来,摘了金铃玉挂,免了仪仗宫随,唯有那明黄的锦帐彰示着车中女子的身份。

    葛老三等人候在州衙外,见许仲堂披甲而出,扬声问道:“许都督,何必趁着天色未亮出城?做贼似的。”

    许仲堂道:“城中有数万灾民,皇后娘娘颇得百姓敬重,听说这几日灾民当中已有惑众生事的,本都督担心白天出城,百姓见了凤驾会闹出乱子来。眼下这形势,容不得出半点差池,只要能将皇后安然押抵岭南,做回贼又有何妨?”

    这话可不算诓人,暮青在民间声势极壮,刘振和曲肃在赈灾之事上又颇得灾民之心,这几日来,听说州衙之变,城中早有骂声。尽管多数百姓只敢骂一骂,但也不乏血气方刚的,近日已有人煽动民心意欲强闯州衙,幸亏邱安事先在灾民中安插了人,极力地鼓吹叛党的兵力与行事狠辣之风,让一些百姓生了畏缩之心,这才没能闹起来。但假如白天出城,百姓亲眼见到皇后落难,那会不会有人头脑一热就闹着救驾可就不好说了。若真如此,添乱不说,伤及性命,岂不冤哉?

    暮青为防耽误行程才命州军天不亮启程,没想到葛老三多疑,凡事都要问上一问。好在假扮许仲堂的人机灵,葛老三释了疑,这才拱手笑道:“还是都督谨慎。”

    说话间,他又往车驾方向望了望,打趣道:“都督也太不知怜香惜玉了,竟连个宫人都不给皇后娘娘带。”

    “带着宫人走不快,越快到岭南越好,迁延日久,路上恐生变数。”许仲堂说罢便要上马。

    却听葛老三又问道:“那都督走后,刺史府可还继续戒严?”

    许仲堂踏在马镫上,动作顿了顿,火光晃着他的脸,忽阴忽晴。少顷,他回头淡淡地道:“邱安和刘振等人还押在刺史府里,邱安麾下有不少亲信部众,不可不防,你们若有急事可禀吴长史和田副将。好了,大军已在城外候着了,城中就有劳诸位了!”

    许仲堂翻身上马,在马背上朝葛老三等人拱了拱手。

    葛老三笑着回礼,再无余话。

    “启程!”许仲堂一挥手,袖甲幽冷的光映入眼底,杀机一纵即逝。

    葛老三生性多疑,他离开后难保不会出什么幺蛾子,看来,此人是留不得了!

    城中宵禁,百姓习惯了夜里驰过长街的铁蹄声,没人想到今夜皇后会被押出城去,故而车架出城的路上颇为顺利。

    出了城门,三万精骑拱卫着凤车向南而去,滚滚黄尘被夜色吞没,延绵不绝的火光却仿佛一柄巨大的蛇矛,开启了杀戮的序曲。

    次日子夜,淮阳城南。

    春秋赌坊的大堂里传来哄闹声,一人道:“不来了不来了!今日财神爷罩着葛千总,咱们是赢不了了,再输下去,连裤衩都得押上!”

    葛老三边往怀里捞银子边笑骂道:“你的裤衩老子才不稀罕!老子稀罕明烟楼里的花魁桃二娘的裤衩!”

    众人闻言哄笑。

    “我说葛千总,去明烟楼还用得着拿这么多银子?现在淮州都是咱们的了,连公子魏的赌坊咱们都来得,那明烟楼怎么还得使银子才能进?”

    “你懂个屁!没银子,女人能高兴?女人不高兴,怎么能把老子伺候高兴了?”葛老三收好银子揣好银票,摆了摆手,“行了,都散了吧,明天一早还得去刺史府。”

    众头目顿时止了笑,一人问道:“咱们真要进刺史府?”

    “自然要进!此前刺史府被许仲堂把持着,他得了岭南王的信任,咱们不好忤逆他,如今他不在,却想把主事之权给他的亲信!他娘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咱们在城中忙着,他们关着州衙的大门在里头儿等着咱们禀事,跑断腿的差事都叫咱们干了,功劳却是他们的大,老子心里不痛快!明天去趟刺史府,咱们必须得有几个兄弟住进去,功劳均摊!”

    “还是葛千总想得周到,那明日一早就在州衙外见了。”

    葛老三摆了摆手,提着钱袋子便出了赌坊。

    明烟楼也在西街,因毗邻淮水,可赏江中烟雨明月而得名。春秋赌坊离明烟楼不远,从后巷抄近路穿过三条街便到。

    葛老三哼着小调儿进了后巷,巷风寒意袭人,他却有些热。这燥意来得莫名其妙,先是喉咙有些燥甜,后又觉得胸口闷烧,葛老三觉得纳闷儿,下意识地抓了抓胸口。这一抓,胸口竟是麻的,他悚然一惊,慌忙住步!

    这时,忽听吱呀一声门响,门后伸出一只白森森的手,抓住葛老三的衣领便将他拖进了院子。

    门悄无声息地关上,门后一声惨叫也没传出,寒风吹着树梢,血腥气漫过了墙头。

    葛老三身中奇毒五识已钝,并无强烈的痛感,只是清楚地知道有人拿着刀在剥他的脸皮,耳边隐约听见划拳掷色的声音,他终于知道自己死在了何处——春秋赌坊的后院儿。

    一条生命消逝在隆冬的夜里,没有激起丝毫波澜,而暗地里的杀戮才刚刚开始。

    十二月十四日,夤夜。

    月大如盘,淮阳城西市吴家巷尾的民宅里,灯烛未掌,却有数道黑影在屋中对谈。

    半个时辰后,一人自后窗跃了出去。

    黎明时分,圆月西落,刺史府的后巷里走来一队守卫。

    “换防了换防了!又过了一夜。”

    “隆冬湿寒,天亮前的时辰最是难熬,兄弟们打起精神来,可别松懈。”

    “知道了,你们守了一夜,快回去暖和暖和吧。”

    几句话的工夫,刺史府后巷子里的守卫就换了一批,前一批守卫刚离开,新换上的人里就有一个兵抱着肚子叫唤了起来,“哎呦!”

    “怎么了?”一个都尉看了过来,问道。

    “我这肚子……哎呦!也不知是不是出来前喝的那碗隔夜茶闹的。”

    “怎么这么不当心?快去快回!”

    “是是!”那兵抱着肚子便窜进了刺史府的后院儿,一溜小跑直奔茅房。人进了茅房之后便没了动静儿,过了一会儿,那兵从茅房里出来,面容未改,穿着的却赫然是刺史府里小厮的衣衫。

    他识路,直奔东苑而去。东苑外有御林卫严守着,但御林卫早已换上了州兵的甲胄,天色将明未明,小厮不敢靠近,寻着座亭子躲在镇石后探望,心中有些疑惑。听说皇后先前是囚禁在东苑的,可如今皇后都被押往岭南了,东苑怎还如此守卫森严?即便皇后走时没带仪仗宫随,不过是些太监宫女,用得着囚在东苑,还看守得如此严密?

    心里思忖着,这人抬头望了望天。天快亮了,不宜久留,他是借口解手混进来的,时间太久容易惹人起疑,日后再想混进来就难了。不妨先退出去,将今日之疑报给王爷,明日再探再报。

    这人片刻工夫就打定了主意,随即便要原路退回,但刚刚退了半步,忽觉肩头森凉!

    一把刀刃吻上了他的脖子,身后传来一道冷笑声,“费尽心思混进来,这么快就要走,岂不可惜?本大帅想留阁下在府上做客,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大帅?

    死士一惊,他刚才仰头看天时没发现有人,只是思忖了片刻就被人摸到了身后,有这本事的人必是高手,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此人会是淮南道总兵邱安!

    邱安不是被许仲堂拿下了吗?

    不好!淮州之事有诈!

    这念头一生出来,死士当即运力往镇石上一压!崩裂之声传来,一人高的镇石拦腰崩断,他借势栽下,巧妙地让开了刀锋,纵身便逃!

    “好小子!”邱安提刀便追,边追边大喝一声,“弓手!”

    有埋伏?!

    死士心下一惊,目光下意识地四下一睃,脚下不由慢了些许。就在这迟疑之间,刀风已至后心,而他方才四下搜寻之际力已枯竭,眼看要中刀坠下,电光石火之间,他将手一抬!

    火哨!

    邱安一见这动作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奈何刀已掷出,手中无物,同样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也将手一抬!

    这一抬,袖下一只暗镖射出,擦中刀身,只见火花绚烂,刀在空中一偏,对着那死士的胳膊就斩了下去!邱安是出了名的天生神力,刀掷出时已然灌了十成真力,被暗镖打偏之后,力道卸去了三分,但仍势如泼风,一刀斩下,血洒如雨,筋断骨折。

    那死士如断线风筝一般从半空中跌下,左臂挂在身上,仅余一层皮肉连着,袖中一支火哨滑出去老远,机关扣嵌在哨口,尚未拉出。

    邱安掌心一张,大风卷地,落叶成旋,长刀离地而起飞回手中,他提着刀指向那死士,见人趴在地上,肩头血淌成泊,一动不动。邱安一愣,随即勾脚一踢,人被踢翻过来,两眼无神,面色发紫,唇角淌血,竟然已经服了毒。

    “大帅!”这时,一个小将率人跑了过来,竟是方才在后巷里准探子进来解手的都尉,他一见人死了便骂道,“他娘的!这人死得倒干脆!还想着抓起来审审呢!”

    “审什么?那西市吴家巷里的民宅是原先曹敬义和岭南的联络点,这人探察的又是东苑,很显然是岭南王起疑了。”邱安收起刀来道。

    “啊?皇后娘娘已率大军启程了,会不会有险?”

    “不好说……”

    “那派人去吴家巷把那宅子里的人秘密抓起来审问,查清岭南王的用意?”

    “来不及了,这人是岭南王豢养的死士,岭南王一定等着他传信回去,西市的那条信道咱们不知怎么走,现在抓人审问,一旦对方熬刑,到了日子岭南王收不到信,就会知道淮州出事了。”

    “那咋办?”

    邱安眯了眯眼,当机立断,“杀!即刻命人扮成此人前往西市吴家巷,天亮之前把人清理干净,不可放过一个活口!人清理过后,派几个好手在宅子里守着,来一个,杀一个!”

    “是!”小将不敢耽搁,当即便领命而去。

    邱安又唤来一人,吩咐道:“传信给皇后娘娘,告知她岭南王已经起疑,请娘娘临机决断!”

    “得令!”

    人都去了,邱安看了眼地上的尸体,这口气却不敢松。

    幸亏皇后娘娘谨慎,早在审问许仲堂时就问出了西市已经废弃的信道,并命人暗中守候提防,昨夜他们才能探知探子的行动,从而有所防备。不然的话,可就险了。

    三天了,不知大军行至何处了……

    *

    大军行至淮中,两日后收到飞鸽传报的军情时,岭南已然遥遥在望。

    傍晚,大军正扎营,暮青坐在凤车里看着刺史府和神甲军传来的两封奏报,天黑之后唤来了假扮许仲堂的将领,一番吩咐,那将领便领命去了。

    这天,大军只歇了半夜,后半夜突然拔营急行军。

    次日晌午,岭南王的车架刚进南霞县衙,一盏热茶还没喝完就接到了前方传来的军报,“什么?!许仲堂就快要到了?为何这么快!”

    廖山急忙将信使传来的军情呈了过去,岭南王看罢之后脸色青黑,“这个许仲堂!说昨夜斥候发现了神甲军的探子,怕神甲军劫人,故而命大军急行,明日傍晚就能到南霞县。”

    廖山沉吟着道:“事关重大,万一出了差池,许仲堂担待不起,他命大军急行也在常理之中。”

    “可他打乱了本王的计划!”岭南王一把将信掷去了地上,问道,“淮阳城中可有消息?”

    “回王爷,还没有!这才不到六日。”

    “看来是等不了了!这几日神甲军中的斥候频繁出入山中,只是大军至今未动,如若探知许仲堂明日便能抵达,定会择机出山。一旦何氏出了什么差池,非但许仲堂担待不了,本王也担待不了。”岭南王连午膳都顾不上用,起身就往外走,“走!即刻去军营!”

    南霞县位处岭南的门户地带,地多峡谷湖泊,奇峰险峻,易守难攻。

    十二月十七日夜,南霞县城北的军营中,岭南将领齐聚在中军大帐之内,岭南王面前的桌案上铺着张军用地图,廖山指着一座山峰道:“王爷,神甲军藏身于玉阙山中,此山离仙人峡颇近,算算路程,许仲堂大约明日午时就会率大军途经此地。仙人峡峰奇险峻,不乏飞瀑急滩,吊桥暗路,许仲堂率三万精骑而来,一定会走官道。而神甲军既要救何氏,又要防备王爷,一定会走便于掩藏行踪的小路!仙人峡中有一处飞龙滩,其路虽险,但神甲军仅仅千人,且都武艺高强,过此滩对他们而言并非难事,且此滩水势汹涌,声闻数里,正可掩其行军之声。学生以为,神甲军必经飞龙滩,走堕马道,避开我岭南大军的耳目,伏击淮州军于仙人峡隘口。”

    “嗯。”岭南王缓缓点头,问道,“先生有何良策?”

    廖山道:“神甲军事先一定会派斥候探路,故而王爷不可派兵在仙人峡隘口埋伏,以免惊敌。王爷可命大军在城门口严阵以待,假作迎接许仲堂之态,而后点一支精军弃马轻装而行,也进玉阙山,走飞龙滩、堕马道,如此一来,可与淮州军形成合围之势,截断神甲军的后路!”

    “弃马轻装?”岭南王眉头深锁,露出沉吟之态。他不是不知飞龙滩地势险要,战马进山难行,只能轻装进山,可武将无马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不过,神甲军要过飞龙滩、堕马道,八成也会弃马而行。

    “王爷无需担忧,学生会命精骑军赶在午时后到仙人峡接应王爷,到时前有许仲堂,后有王爷,又有大军接应,可保万无一失!”

    “好!”岭南王这才展颜一笑。

    廖山又道:“此计也可防皇后亦或巫瑾为保自身安危不亲自率军前去救人,而是仍然藏身于山中,若是这样,他们身边所留之人一定不多,我军进山之后正好可以搜寻一番,倘若撞见他们,可就地拿下!巫瑾不懂武艺,却擅蛊毒,可交由端木神使对付。”

    廖山说话间看向端木蛟,此番动身来南霞县,他们特意向于先生支调了端木蛟,为的便是防备巫瑾。

    端木蛟为救弟弟端木虺而来,自然不会推脱,当即抱了抱拳,算是领命了。

    “好!那就依先生之计!”岭南王抚掌而起,目光如炬,“点兵!成败在此一举!”

    众将上前听令,声出营帐,军威肃杀。

    三十里外,玉阙山中,神甲军半夜弃营弃马,往飞龙滩方向而去。

    斥候将军情报入中军大帐中时已然天色将明,一万精锐早已整军待发,岭南王亲率大军轻装进山,也往飞龙滩去了。

    廖山奉命留在城中临机调兵策应,故而岭南王一走,他便赶回了南霞县衙。

    一进县衙,一个小吏迎头奔来,禀道:“廖先生,知县大人在后堂等您多时了。”

    “哦?”廖山一愣,随即往后堂走去。

    金乌初升,鹊鸣枝头,廖山来到后堂的院子里,推门前回头看了眼南墙根儿下一株老松上的喜鹊,负手一笑。

    今日吉星在南,鹊鸣碧树,真乃吉兆!

    后堂的门推开时,廖山的脸上还挂着笑,却只听嗖的一声!

    这声音太急太细,以至于耳闻之时,廖山的心头已觉出奇痛,他含笑倒下,眼中只留下一道人世间的残影——南霞知县正襟危坐在堂屋上首,两眼无神,已露死气。

    是谁?!

    是谁杀了南霞知县,又是谁……杀了他?

    *

    玉阙山中,岭南王负手而立,看着山谷中空荡荡的营帐和拴着的战马,冷笑道:“他们果然弃了战马。”

    身旁的将领道:“淮州军有精骑三万,他们也敢弃战马,不知死活!”

    岭南王笑道:“这叫艺高人胆大,他们皆是以一敌百的高手,又有神甲在身,自然有胆量一搏。再说了,淮州军的战马难道就不是战马了?”

    “王爷之意是,神甲军有意杀人夺马?”

    “惊什么?他们固然有这本事,可午时一到,许仲堂麾下三万精骑,本王麾下五万精骑,神甲军纵然刀枪不入,也会在铁蹄之下骨肉成泥。走!继续行军,去飞龙滩!”

    飞龙滩南望玉阙山,北接仙人峰,江流湍急,有飞瀑九道,阴天雨雾空蒙,晴时飞虹万丈,若飞龙乘虹入云,故名飞龙滩。大军行走其上,只见江中巨石林立,礁浪相搏,旋涡暗生,飞瀑轰鸣,人在滩石上行走,一不小心便会滑入江中,流尸而去。而最险的一段路在九道弯后,那路掩于飞瀑之后,青苔密布,湿滑无比,且只容一人侧身而行,如若牵马,必堕入狂驰怒号的江中,故名堕马道。

    岭南王深知堕马道之险,故而只点了一万精兵进山,这些兵将皆是军中擅长轻袭的好手,饶是如此,仍有坠入江中的,一万大军仅过堕马道就耗了半上午。待过了飞龙滩,兵将们松了口气,这才觉出后背的汗已然湿了衣衫。

    仙人峡就在眼前,岭南王却命全军休整待命,没再往前走,只命斥候先入峡谷刺探,待闻交战声起再来禀报。

    仙人峡奇险雄壮,由仙人峰和玉女峰相接而成,传说千万年前,曾有一对璧侣隐居于此,后来男子在仙人峰上得道成仙,女子却因眷恋人间而未能飞升。男子修成正果那日,飞龙滩上九道虹霞接引,女子登玉女峰顶挽留不住,凄怨之下化作一块劈天石,此后千万年,一直伫立在玉女峰顶。那劈天石在玉女峰顶犹如孤峰突起,石顶已被风雨摧磨得如一把巨刀,直指峡谷最窄的一线天坡。

    那坡仅丈余宽,自坡底望去,劈天石仿佛随时都会自玉女峰顶斩下,将过路人碾作齑粉,唯有得天地庇佑之人才能通过那道天窗似的峡谷之门——这便是淮州与岭南的交界地带,过了一线天坡便进入了南霞县界。

    晌午刚过,铁蹄马踏之声震得峡谷隆隆作响,滚滚黄尘十余里,一辆车驾被挟持在当中,明黄的帐幔已成了尘土色,镶金雕凤的车轮跑起来颤巍巍的,仿佛随时会滚离车下。率军之人戴盔披甲,虎头肩,虎牙靴,正是淮州都督许仲堂!

    大军刚刚深入一线天坡,峡谷中便杀声四起。一时间,人声乱,马长嘶,金戈相击,扬鞭打马,大战之声随长风灌入山谷,岭南军的斥候急忙驰报飞龙滩口。

    岭南大军已然休整待发,岭南王当即一声令下,“杀出峡口,生擒英睿皇后!”

    “生擒皇后!”

    “杀!”

    一万精兵高喊杀号冲出仙人峡口,涌入一线天坡,只见天坡如斗,人似黑潮,神甲军在其中若残星入海,遍寻难获。

    传令兵二话不说便从马背上拽下一个淮州兵来,骑上战马,高高举起别在腰后的军旗,扬声道:“淮州军听令!王爷亲率大军前来接应,命尔等生擒英睿皇后,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话音在杀声震天的峡谷中没能传出多远,近处的淮州军却纷纷回头,乖乖地让出条路来。

    岭南王和亲随将领也就近拽下几个淮州兵来,翻身上马,当先驰下了坡道。

    后头的岭南兵见淮州兵连怨色都不敢露,不由傲然上前,也想夺马。

    这时,岭南王已然寻见了神甲军,只见峡谷腹地遍地横尸,神甲军已杀近了凤车,岭南王扬鞭号令道:“生擒皇后者,加官进爵,赏金万两!”

    传令兵举旗,传令道:“传王爷令——生擒英睿皇后者,加官进爵,赏金万两!”

    “杀!”一个将领回头招手。

    嗖!

    话音刚落,但闻嗖的一声,一颗人头自马上飞起!

    那将领猛地回头,被传令兵腔子里的血溅了满脸,人头飞落马下,与传令旗一同被铁蹄踏碎成泥。

    传令者死,军旗折!

    犹如杀戮的信号,那些眼看着就要被夺去战马的淮州兵忽然在马背上举刀,岭南兵们的眼前抹过刀光,不知多少人肝胆俱颤连连后退,断手还抓在马缰上,人头便已被身后的淮州兵收割。

    几乎是在传令兵被杀的一瞬,岭南王及其亲随便被淮州军隔开,没有战马的岭南军被隔在外围,示警之声被震荡在峡谷中的金戈声掩埋,少数随岭南王进入峡谷腹地的兵将顿时陷入了苦战。

    一个都尉一时失察,马腿被斩,人一跟头栽下,黄尘与血一同泼出,头颅斜着飞出,卡在了山壁上生着的松枝间。

    一个参军手提长枪刺向一个神甲侍卫的后心,枪头刺破了战袍,却被金丝软甲所阻,力道在顷刻之间卸去了七分,那参军震惊之时,只见前方那神甲侍卫一刀抹了一个岭南兵的脖子,回头便握住长枪向上一举,竟连枪带人的将他从马背上举了起来!他胸口奇痛,被枪身上传来的内劲震飞,一抬头,长枪飞射而来,凌空破甲,自他胸口贯穿而过,他口吐鲜血,长枪未落,人已坠下。

    岭南兵更惨,没有马匹,躲过了刀枪,躲不过铁蹄,一个照面便惨遭屠杀。

    神甲军全军不披重甲,只身着玄黑战袍,束着额盔,本就武艺高强,着装又这般轻便,杀起人来犹如割草。岭南军以往只不过是耳闻神甲军之名,今日一战方知何谓刀枪不入,何谓以一敌百!

    岭南王宝刀未老,一边应付着险情,一边急切地在神甲军中搜寻暮青的身影。他见过画像,皇后的真容及从军时的画像他皆见过,早已熟记于心,但于千军之中一眼便将人认出却非易事,更别提皇后有可能改易他容。岭南王只得随机应变,对护卫在侧的将领们道:“皇后擅使精致小巧的兵刃,长不过一掌,尔等细察!她武艺古怪,却不擅内力,众侍卫顾全守护之处必是她的所在!”

    众将领齐声应是,却几番策马冲阵都难再深入。神甲军刀枪不入,除非斩其头颅,否则难以制敌,但这些侍卫乃南兴帝豢养的死士,论武艺皆是武林之中拔尖的高手,要斩他们的头颅,谈何容易?

    “淮州军何在?为何不冲阵!”一个军侯觉出不对来,四下扫视之际分了神,被一个神甲侍卫迎头挑落马下!

    他反应还算敏捷,一坠马便灵敏地滚入了马腹之下。却听战马长嘶一声,神甲侍卫一刀拍在马颈上,战马轰然砸倒,他一抬眼,只见头顶刀剑如丛,惊得他连翻滚带招架,回过神来时,人已滚到了崖壁旁,旁边横着具淮州兵的尸体,他见神甲侍卫策马而来,拽起尸体便想用来挡刀,那尸体却忽然睁开眼,一刀抽来,正劈在他腿上!

    死尸竟然活了,那军侯刹那间头皮发麻,捂着鲜血直流的大腿便往后退,此时颈旁忽然传来凉意,他一转头,血猛飙而出,溅入眼中,惊见自己冒着热气儿的鲜血后那一张陌生的脸。

    那人他不认识,但那身虎威甲分明是三品武将的甲胄!

    这人是……淮州都督许仲堂!

    怎会是许仲堂?!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许仲堂在马上横刀一指,喝道:“淮州将士听令!围敌!”

    薄日轻云,长天一线,那刀指着长空,日光映着刀锋,晃得岭南王的眼虚了虚。只这一息的工夫,铁蹄踏得山谷隆隆作响,似滚滚闷雷,朝着岭南军压来!

    “……许仲堂?!”岭南王隔着重围望向那假扮许仲堂的人,眼里寒意逼出,厉能剥皮抽骨。

    许仲堂长笑一声,扬声道:“王爷,本以为要南霞县内才能见到您,没想到您倒是心急。”

    “许仲堂!你竟敢背叛王爷?”岭南王的亲随惊怒交加,好一个围敌!这敌怎么成了他们?

    许仲堂却没有解释,只命令道:“生擒岭南王!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什么?!”这话耳熟,听来讽刺至极,眼见着淮州军围杀而来,那将领睚眦欲裂,回头喊道,“保护王爷!”

    可回头一看,他的心凉了半截。只见此时岭南王身边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员亲随和几百残兵,地上遍是岭南兵的尸体,战死之数大约千余,余下的皆被淮州的兵马挡在了外围,那边金戈之声激烈,可想而知那些千挑万选的精兵遇上铁骑的下场。

    他们策马驰下一线天坡时,以为周围的是盟军,谁也没有多加防备,直至此时,盟军忽然成了敌军,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早已被诱入绝境。

    前有刀枪不入的神甲军,后有数万精骑大军,如何突围?

    岭南的兵将无不慌了心神,却在此时,岭南王抬鞭指向苍天,高声道:“我岭南遍地男儿,宁可战死,不为俘虏!”

    这一声内力雄浑,若滔滔江浪拍岸,震得人心神惧颤,马匹嘶鸣!岭南王瞅准时机扬刀劈向阵中,他年事已高,却仍有劈山开河之力,随身的伏虎大刀百十斤重,挥舞起来风荡峡谷。淮州兵的武艺离神甲侍卫差的远,岭南王一刀劈下,人仰马翻,大军的包围圈顿时被豁开一道巨口,岭南王策马驰入,不退反进!

    此举激得岭南兵将心头热血奔腾,高喊着宁可战死,跟随岭南王便冲进了包围圈中。

    但见日照金戈,铁马嘶风,不多时便分不清军阵当中的是淮州军还是岭南军,只见血肉横飞,黄尘卷着腥风呛煞喉肠,待岭南王从阵中杀出时已满脸是血,而跟随他突围出来的竟只剩两员大将,其中一人还是端木蛟。

    神甲军在外严阵以待,见人突围出来,当即纵马杀来!

    岭南王策马迎战,亲随高声疾呼,忙策马急追,“王爷!”

    却不料人刚驰近,岭南王忽然伸手抓向亲随,凌空掷向了神甲军!那亲随惊见下方的刀丛不由大惊失色,正待挣扎,岭南王纵身而起,往他背上一踏!噗的一声,人被扎成了筛子,岭南王却趁着神甲侍卫抽刀的时机向前掠去。

    前方,凤车已然在望!

    岭南王凌空摆刀,刀风若猛虎怒啸,刮得沙走石飞,凤车的华盖眼看着要被掀飞,恰在此时,凤车的帐幔被大风掀开一角,露出一双向外窥望的眼眸。那杏眸淡扫胭脂色,眸中噙着一汪秋水,映出百般心思,欲留不甘,欲逃还怕。

    岭南王大喜,大刀猛地一旋,穷尽掌力向后一拍!长刀带着罡风砸向神甲军,逼得驰冲在前的先锋营不得不从马背上跃起,就在这躲避之际,岭南王已到了凤车前,人刚落下,车门便被撞开,一个华服女子从车中奔出,看似想逃,却抛来一个眼色。

    岭南王会意,一把擒住女子,回身喝道:“谁敢妄动!”

    这一声带着雄浑的内力,峡谷之中回音震耳,久久不绝。

    神甲军勒马急停,金戈之声渐歇,伏虎刀斩向山壁,轰声如雷,滚石成雨。

    岭南王的须发上还沾着血沫,笑起来饮过人血似的,戾气逼人,“皇后娘娘何在?何氏已在本王手中,娘娘还不现身?”

    他没有时间琢磨许仲堂唱的是哪出戏,但他方才说过,他以为会到了南霞县才能见到他。即是说,许仲堂原本打算到了南霞县再动手,而何氏是敲开城门的砖石,也是让他放松戒备的利刃,故而他猜测许仲堂不敢不带何氏前来,这才甘冒被围之险闯阵劫车。不出所料,何氏果真在凤车之中,而她一心想谋夺后位,方才竟假装逃跑,故意被他擒住,真乃天助他也!

    有何氏相助,今日纵有千难万险,他何惧之有?

    岭南王笑出了几分血气,死死地盯着神甲军中,等着暮青自己走出来。

    这时,却听一道女子的声音从身边传来,“本宫不是在这儿吗?”

    话音清冷,却如平地一声春雷,岭南王霎时间头皮发炸,猛地转身,恰见一缕幽光乍现!

    那幽光起自舒卷如云的袖底,似江海之中凝出的一缕清辉,来势如电,威若雷霆!

    两人离得太近,那幽光又来得太快,岭南王欲挡无刀,情急之下只得抬手招架!却只见袖甲上顷刻间擦出道火花,火花激亮了血珠,艳红刺目,一只断手在峡谷半空划出一道血弧,岭南王捂着断臂洒血后退,后身忽觉剑风掠过,甲胄应风卸落,冰凉的剑尖儿点住他的后心,没有杀他,他的大穴却已被剑气所封。

    先锋营纵马驰来,长刀如山,压住岭南王的双肩——岭南王负伤被擒!

    暮青的目光从断手上收了回来,落在袖中的寒蚕冰丝上,点头道:“嗯,行军路上闲来无事学了几日,看来还挺管用。”

    月杀提剑走来,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一尺之距,只斩了条手臂,这很失败……主子。”

    这声主子显然是他挑剔完了才想起来的。

    “没关系。”暮青毫不在意,“人擒住了就算成功了。”

    岭南王的脸被血糊着,不见苍白之色,却藏不住眼底的震惊,他的目光越过刀山锁住暮青,费力地问道:“你、你是……”

    暮青这才想起自己还易着容,于是抬手便将面具摘了,淡淡地道:“多谢提醒,这几日扮成这副模样,本宫一直担心智商会受影响,还好把你擒住了。”

    这话把何氏和岭南王都骂了进去,岭南王却哪有恼怒的心思?他死死地盯着暮青,盯着那张面具下的容颜,活像见了鬼。

    英睿皇后!

    她怎么会……怎么会……

    “姜靳,谁给你的权力和自信胆敢扬言生擒本宫,加官进爵?北燕帝吗?”暮青直呼岭南王之名,却不愿提及元修的名字,她只是朝岭南王走了过去。只见风荡峡谷,衣袂猎猎,女子的容颜,画像只描绘了七分,却未得她的三分风姿。

    她来到岭南王面前站定,岭南王却一时失语,呐呐无言。

    就在此时,前方阵中忽来一道异样的腥风!

    峡谷里遍地尸身,风里本就混着血腥汗液、人马肚肠的味儿,前方那忽来的腥风夹杂在其中,十分不易察觉,却没躲过暮青敏锐的嗅觉和神甲侍卫们的耳力。几乎是在那腥风逼来的一瞬,暮青便抬眼望去,只见一道血红之物凌空向她射来,阵前的神甲侍卫纷纷回头,抬刀便劈!那东西却诡异地扭动了几下,眨眼间便自刀山剑林里穿过,迎面向着暮青而来!

    千钧一发之时,暮青面前掠过一道残影,月杀移步暮青身前,扬剑一挑!却只听叮的一声,那血红之物竟硬似铜铁,被剑风扫中愣是未伤分毫,只是落在凤车前的地上,扭了几下后又猛地弹了起来!

    这短暂的时间,月杀已然看清了那血红之物的真容,那是条手指粗长的蚂蟥,不知用什么东西养出来的,竟成了条周身血红硬似铜铁的邪物。月杀冷哼一声,在那血蚂蟥逼近的一瞬竟还剑入鞘!剑光灭,流光起,寒蚕冰丝瞬发于袖甲之中,那血蚂蟥当空被斩作两段,泼着腥臭粘稠的血坠了下来。

    月杀转头望向军阵当中,一个黑袍人早在岭南王被擒之时便已被神甲侍卫拿下押了起来,没想到他竟还能暗中施蛊。

    “杀了他!”月杀本打算留着此人给暮青审讯,以便问出那黑袍女子的身份,但眼下不得不以她的安危为重。

    端木蛟闻令非但不惧,反倒笑了笑。这一笑十分诡异,月杀心头莫名一跳,忽然听见簌簌之声逼来!只见那已被斩成两截的血蚂蟥竟还能动,那生着吸盘的半截虫身已然扑来,近在咫尺!

    这时避无可避,只见凤车的帐幔动了动。

    一道金色之物自窗中弹出,那东西身子颇重,速度也不快,血蚂蟥却在那东西出现的一瞬忽然坠到地上,扭头仓皇逃窜。但它断了半截,速度慢了许多,刚逃出三尺,那金色的蛊虫口中便吐出一缕金丝,正将血蚂蟥缠住!血蚂蟥扭动地厉害,看那样子竟比被寒蚕冰丝斩断还要痛苦,没扭上几下,虫身便发了黑,化作黑水,腥臭无比。

    血蚂蟥一死,端木蛟便脸色一白,口吐鲜血,震惊地望向凤车。

    车门打开,巫瑾坐在暗处,天光照见一幅雪白的衣袂,“本王面前用蛊,你当本王是死的?”

    巫瑾拿药包掩着口鼻,声音自袖下传出,端木蛟看不清巫瑾的相貌,却识得那蛊,那蛊虫形似蚕宝,却并非普通的金蚕蛊,它已化金身,头生触角,灵性已开,分明是图鄂圣族的传承蛊王!此乃历代圣女的护身圣蛊,怎会在巫瑾身上?

    莫非……

    一瞬间,端木蛟惊觉自己似乎看穿了一个惊天之秘,而岭南王也忽有所悟。

    为何皇后会替代何氏坐在凤车里,为何本应在神甲军中的瑾王也在凤车里?为何许仲堂会突然急行军,比预计提前数日到了岭南?为何本应是神甲军被诱入峡谷腹地,到头来遭合围的却成了岭南军?淮州起事至今已有半个月,传来的军报皆道事成,数日前他命死士探查淮州的密报因许仲堂提前到达而没能等到……

    岭南王并不知淮州之事早已有变,但在看见巫瑾的那一刻,诸事涌上心头,若巨浪滔天,击得他五脏剧震,寒入骨髓。他终于明白,为何时至今日北燕帝对英睿皇后仍念念不忘非卿不可,为何北燕的密旨中反复提到英睿皇后有奇智大勇,命他谨防有变。

    可惜,现在明白已经晚了。

    “头儿,这人还杀不杀?”这时,一个神甲侍卫问月杀。

    “杀!”下令的却是暮青。

    话音伴着刀光,端木蛟的人头飞起之时,暮青走向了岭南王,淡淡地道:“走吧,去南霞县,本宫倒要看看,岭南遍地男儿,会不会为一个拿亲随当踏脚石的主子死守城池。”

    ……

    十二月十八日,午时。

    暮青计诱岭南军入仙人峡腹地,斩岭南王一臂,诛端木蛟,杀敌万余。两军兵发南霞县时,岭南军的尸体铺满了一线天坡,战马踏尸而行,岭南王被拴在马后,傍晚时分抵达护城河外时,已然衣甲残破,足膝见骨,只余一口气儿吊着。

    原本约好午时过后就会抵达仙人峡接应的骑军失约未至,城楼上竟无一兵一将,恍若空城。

    月杀将手一抬,命神甲军列阵戒备,却见城楼上被慢慢地推出几个人来。

    那几个人被五花大绑着,穿的是将袍,甲胄已卸,刀兵已缴,看见城下之景无不如见天塌。

    几个将领身后皆有个衙吏持刀逼着,看起来都不像首领,而那瞧着像是首领的人却一副文人之相。书生望见城下之景,眸底亦见惊浪掀起,他的目光从两军染血的战袍上掠过,从灰扑扑的凤车上掠过,从月杀的战马后掠过,最终落在披头散发不似人形的岭南王身上,许久未动。

    残阳夕照,护城河水红似血池,染了书生的眸,入骨的杀意叫人战栗,缓缓地道:“老贼,你也有今日?”

    岭南王摇摇晃晃地仰头望向城楼,日薄城高,城池兵将皆如梦如影,他已看不清城上之人,只是恍惚看得出一个青衫长须的轮廓。

    ……廖山?

    不!那声音绝非廖山!

    是谁!

    月杀蹙了蹙眉,脸色微黑。

    暮青一把撩开了凤车的帐幔——这声音好耳熟!

    “怎么?时隔不过三载,你就记不得本王了?”书生冷冷一笑,抬手揭了面具,只见那白面长须的面容之下是一副青年容颜,从军三载,烈日风刀雕凿了眉眼,当年逃出生天的少年再回乡已是青年模样。

    三载?本王?

    岭南王涣散的目光忽然迸出惊光,听城楼上传音如钟。

    “奉圣命保南图三皇子归国,现南霞军中主事将领皆已拿下,守城大军困于瓮城,恭请皇后娘娘处置!”话音震荡在城池上空,群龙无首的南霞军仰头望向城楼,不知该如何是好。

    城中,百姓纷纷走出家门,对着城门指指点点。

    城外,凤车之中走下个女子来,锦带明黄步步生风。护城河上,吊桥放了下来,女子独自走上吊桥,那风姿如人间的一柄孤清之剑,劈开两岸青山城下血池,兵锋直指岭南兵封了二十余载的城门。

    城门缓缓开启,一人策马而出,见了暮青,下马拜道:“参见皇后殿下!”

    暮青立在书生打扮的乌雅阿吉面前,当年在军中亲点他入特训营的种种尚且历历在目,今日所见所闻不由令她心头疑问重生。

    乌雅一族在西北军征兵前夕被灭,江湖传言凶手是图鄂族的鬼兵,目的是乌雅族内的一件圣器。可听乌雅阿吉之言,此事与岭南王干系甚大,若果真如此,那么岭南王要乌雅族的圣器有何用处?

    乌雅阿吉自称本王,莫非他是乌雅王?可当年乌雅族人被杀后皆被剜下了左眼,族寨被人一把火给烧了,人都烧成了焦尸,乌雅阿吉幸免于难,走投无路才投奔到了军中。她当时推测,他被仇家追杀却不隐姓埋名,应该是当时情况紧急,没时间弄到假的身份文牒。按此思路,乌雅阿吉此名理应是真名,那为何魏卓之当年在军中听见他的名字却没有识破他的身份?

    南霞县奇峰险峻,易守难攻,即便没有淮州之乱,神甲军要过岭南也需用奇策。步惜欢不声不响地把乌雅阿吉派来岭南担此大任,难道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凡此种种疑问,皆在暮青心头一掠既罢,当下全都按捺未提,只道:“带岭南王随本宫一同上城楼!”

    城楼上,岭南将领被押着跪迎凤驾,暮青从诸将身旁走过,面向瓮城,临高望去。

    数万大军仰着头,见到暮青,不知该跪不该跪。

    半个月前,王爷欲以水蛊重创神甲军,却被英睿皇后识破,岭南军中一万精锐折于大莽山中。

    昨夜,王爷亲自点兵,于今晨进入玉阙山中,欲围神甲军于仙人峡,生擒英睿皇后,可皇后此刻却现身于城楼之上!

    原本,今日晌午会有五万精骑兵发仙人峡,谁料想将军们午时前被廖先生急传至县衙,而后皆被拿下,大军不敢妄动,只好在瓮城中等着,等王爷凯旋归来处置动乱,可王爷却被押上了城楼,披头散发,断臂重伤,几乎叫人认不出来。

    岭南王年事已高,纵有一身武艺,也架不住身负重伤行军半日,他被月杀提上城楼时已气息微弱。他看不见城下大军惊慌失措的眼神,却感觉得出脖子下冰凉的青砖。

    数万双眼紧紧地盯着城楼,盯着岭南王的垂死之态,谁也不知今日之后会如何。

    只听皇后在城楼之上问道:“你的族人是死于姜靳之手?”

    乌雅阿吉冷笑道:“乌雅一族世居于岭南,没有他岭南王的手令,没有南图接应,图鄂族的鬼军能越过南图进入岭南境内?”

    “好!那今日就先斩一敌,告慰乌雅族人!”暮青说罢,忽然从一个侍卫腰间把刀一抽!

    铮音幽长,乘风长啸!

    岭南王猛地睁开眼,一轮红日跳入眼帘,云霞已薄,日暮将沉。

    血泼向长空,长空下洒下一把花白的发,一颗头颅坠下城楼,跌在泥里,黄尘糊了眉眼。

    天地寂静,城楼内外只闻风声,暮青手持长刀立在泼了血的城楼上,抬手拔了凤簪。金翠叮当,寒光森凉,落入侍卫怀中,伴着道清音传入城下,“持本宫之物传令淮州,命淮南道总兵邱安率兵平淮阳之乱,并八百里加急传捷报入朝,奏请朝廷即刻发兵——平定岭南!”

第十九章 千里家书

    嘉康初年十二月十八日,仙人峡之战大捷,英睿皇后斩岭南王于南霞县城楼之上,一番功绩尚未传入汴都。

    汴都皇宫,太极殿。

    兰灯初掌,小山高的密奏堆在明黄的龙案上,火漆幽红,字戳如刀,灯影之下淌血一般。密奏皆以墨锦裹着,唯有最上头的一封装在明黄锦囊之中,步惜欢的目光落在其上,那眸波不知是惊讶,还是欢喜。

    还以为她一出宫就如同那飞鸟入林、大鲲归海,一门心思都在百姓事天下事上,竟还知道念着家事念着他?

    步惜欢瞅着家书,似瞅着心上那人,如山的奏章皆放一旁,先将那明黄锦袋提了起来,如此迫不及待,他终究是太欢喜。

    可锦袋一提起来,他就怔了怔——这么厚?

    难道不该是薄纸一张,书行两行,照旧是那句“我很好,勿念”之词吗?

    步惜欢少见地露出些许诧异之色来,随即便打开了锦袋。但信封抽出的一瞬,男子的眸底却忽起惊澜,只见信封上封着火漆,漆上盖着的赫然是个“淮”字!

    算算时日,这信送出时,她的确该在淮州。可她身在神甲军中,若写家书,应盖私印,纵然她不讲究,盖的也该是神甲二字,怎会盖淮南道的军印?莫非事情有变,此信并非家书,而是军机要事?

    步惜欢速速拆了信,明润的手指捏着泛黄的信封,竟有些发白。可见信的刹那,他怔怔地看着那皱巴巴的家书半晌,惊澜如潮水般渐渐退去,眸底慢慢漾起春波,一层一层,烂漫醉人。

    这的确是家书,薄纸一张,书行两行,照旧是那句“我很好”之词,只是“勿念”换作了“盼安”。纵然寡言,却如甘露,抚平惊绪,安了他的心。

    只是……为何皱成这般?

    心中疑惑着,步惜欢拿开了眼前的家书,目光往下面那张皱得更狠的书信上一落,少见的呆了呆。他从未有过这般神魂抽离之态,似被人施了情蛊封了穴脉,许久难动。

    意外、惊艳、诧异,乃至受宠若惊,男子的眸底刹那间明华照人,似人间银花火树,热闹欢喜。

    大殿里静悄悄的,唯有翻动家书的声响,男子看得极慢,每翻一页总要耗上许久,每翻动一页,男子眉宇间的缱绻之意总会深几许,唇边的笑意总会浓烈几分,待看到最后一页那龙飞凤舞杀气腾腾的“想你”二字时,终于忍不住伏案大笑。

    殿外的宫人吓了一跳,谁也不曾听陛下这么笑过,初时都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殿内,笑声许久方歇,步惜欢伏于案上,兰烛照着侧脸,半张容颜,含尽春风。

    不知不觉间,他重头再看家书,好似能透过手中一封封皱巴巴的情信看见女子提笔纠结的神情。他敢断言,这一沓厚厚的家书里,唯有头一封和最后一封才是她想写的。第一封被她揉了,大抵是怕他新账旧账跟她一起算,而那些荡气回肠深情缠绵的千古绝诗,有些只写了上阙便揉了,想来……是衷肠还未诉完,她便把自己给肉麻坏了吧?

    他从来不知道,一封家书能把她难成这样,但正因为得见这一封封揉烂了的家书,他才如此欢喜。

    男子垂眸笑着,眸波似海溺人,他看着家书,不知看了多少遍后才执起笔来,蘸着朱砂,似批阅奏章般在家书上画了两道红圈。

    ——鹊桥,长江。

    他是该把这家书再传给她,让她给他释释疑呢?还是……

    罢了!还是莫要传给她了。这些家书既然揉了,想必原本是弃了的,定是哪个下人心细,一并偷偷传入了宫。这差事虽不知是谁办的,可一旦把家书传回去,这人势必要暴露,这可不成,他还想留着此人,日后多办些这样的差事呢!

    步惜欢笑着将家书收好,瞥见火漆,疑问复来,遂将家书收入怀中贴身安放,这才取了本淮州的密奏看了起来。他随便从小山般的密奏上头取来一本,刚阅两行,瞳眸骤缩,那贴身收着的家书也没能使他心安,反倒忽生烫意,叫他出了一身惊汗!

    她在淮阳城?!

    步惜欢一目十行,阅罢之后又取来一本,大殿之中似生暗风,兰灯照着奏折上密密麻麻的陈奏,幽幽笺光在男子的眉宇间掠过,似千里之外的刀光剑影,一掠间,惊心动魄。

    神甲军中诱敌现形,夜审敌计,败岭南军于大莽山!

    折道淮阳,平叛问政,出赈灾良策,平商户之怨,夜审叛党,临机决断!

    神甲军、淮州军和淮州刺史府的奏折里事无巨细,满满都是她出宫之后的作为和护他于危难的良苦用心,步惜欢看着最后一本密奏,神情恍惚,仿佛又见那年,他身在行宫,面前密奏如雪,写满她从军的一路。当年,她为的是亡父,救的是一军之兵,一村之民,而今为的是他,救的是这半壁江山,南兴万民。

    她比当年成长了太多,而他也不再如当年那般受人所制了,他绝不会让她再历那孤守上俞村之险!

    “月影!”步惜欢唤了声,话音落下,殿内多了个人,他的目光却仍在手中的密奏里,“传旨邱安,皇后抵达岭南之日即是淮州发兵之时!迁延半日,朕拿他是问!”

    这些密奏里皆未提及青青审过叛党之后的事,想来要过几日才能收到淮州的密奏,但他不能坐等!青青逼许仲堂传信给岭南王,有取信岭南王之意,她应该想要替何氏前往岭南,伺机拿下岭南王!此举太险,哪怕她能拿下岭南王,也难以孤军深入。青青并非鲁莽之人,他相信她拿下岭南王后的第一件事定是奏请朝廷出兵,把平定岭南之务交给朝廷,自己则率神甲军前往南图。可岭南离汴都千里之遥,一来一去颇费时日,岭南王拥兵自重二十余年,四府三十九县中遍是他的亲信部众,朝廷晚用兵一日,就等于多给他们一日应变的时间。

    兵贵神速,不能等!等则生变,她会有险!

    “范通!”月影退下之后,步惜欢放下手中的密奏,从旁又拿起一本来。这本奏折一直摊开着,乃是淮州刺史刘振的奏折,上头是有关赈贷之策的陈词奏请,“宣陈有良、傅民生和韩其初进宫议事!”

    ……

    三人奉旨觐见之时,宫中已传更声。太极殿内宫毯瑰丽,暖炉生烟,步惜欢披着大氅融在龙椅里,闭目养神,似睡非睡。

    殿内翻动奏折之声极轻,时不时的有抽气声传来。

    岭南欲对神甲军用蛊,事先竟被皇后娘娘看穿了!

    她竟敢改道淮阳城!

    这治国之论!

    这赈灾之策!

    这雷霆的手段!

    还有,何氏竟然勾结南图密使,密谋被擒,谋夺后位?

    捧折太监将密奏分放成三堆,三人轮番阅看,耗了大半个时辰,最终连韩其初都被惊着了。

    “启奏陛下,以微臣对皇后殿下的了解,她恐有擒岭南王之意!”韩其初将陈奏叛党受审的那本奏折合起,急奏道,“娘娘胆略过人,又善察人心,岭南王很有可能会栽个跟头,此乃平定岭南千载难逢的良机!微臣以为应即刻传密旨给邱总兵,命淮州军尽早发兵岭南,不可等前方军报传来朝中再用兵,那时就迟了!”

    “旨意早已下了,这会儿传旨的人都该出城了。”步惜欢阖着眸道。

    韩其初稍怔,随即深深一恭,面容上有难以掩饰的激越之色。此番南巡之计,陛下可谓计之深远,原以为能将朝中奸佞和淮州叛党一网打尽,皇后再潜入岭南,顺利抵达南图就已经是大捷了,没想到皇后在南下途中有此惊世之举!他第一次觉得,南兴有如此帝后,兴许可以一举定江山!

    “三位爱卿以为,那赈贷之策如何?”这时,步惜欢坐直了身子,将何氏勾结南图密使之事抛去一旁,先问起了赈贷之策。

    韩其初回过神来,瞥了眼陈有良手里捧着的奏折,露出一抹苦笑。他跟随皇后多年,都被这赈贷之策给惊着了,就莫说左相和傅老尚书了。

    陈有良和傅民生此时的确惊意未定,两人凑在一起,把刘振呈来的奏折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逐字琢磨,生怕遗漏了任何不可行之处。可是此策并非空想,皇后把一切利弊都考虑到了,连个从鸡蛋里边儿挑骨头的缝儿都没给人留。

    “娘娘……真不愧为后也!”陈有良捧着奏折,憋来憋去,只憋出这么一句来。他实在想不通,暮怀山敦厚老实,除了验尸,在其他事上皆无长才,可以说是个平庸之人,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女儿?

    傅民生满面红光,指在奏折的手都在颤,“回陛下,黔西偏远,民生困苦,老臣治县二十年,深知储粮之重。臣曾施行过多次屯粮之策,皆因仓储与施济难以平衡而收效甚微。赈贷之策奇在贷上,既可济民,又可丰仓,长远计之,能济民,能赈军,可富国!刘刺史称此策利在粮仓,功在社稷,老臣以为实非夸赞之词!此策的确利民利国,待朝局安定之后,可行朝议。”

    “自古以来,政施改革皆在利弊权衡之间,从无千年无弊的万全之策,但赈贷之策非但利在当下,而且于国于民皆获利深远,其利远大于弊!臣以为,如见弊端,颁布法令严加约束即可。”陈有良附议,面色复杂,耳边仿佛仿佛还能听见皇后当年之言——我不坐你的刺史椅,不要你的惊堂木!给我一间空屋,两把椅子,天下须眉行不得之事,我行给你看!你这个州官问不出的凶手,我给你问!倒要让你瞧瞧,仵作替不替得了州官之职,女子行不行得了男子之事!

    那天,她没坐刺史椅,如今已贵为一国之后。

    那天之后,她行的的确是天下须眉难行之事,每一桩都足以惊天下。

    他不得不承认,有些女子,的确不让须眉。

    傅民生和陈有良皆有过常年治理地方民生的经验,这并非韩其初之所长,故而他只笑道:“微臣附议!”

    “好!那就等此间之事了了,再行朝议。”步惜欢倦倦地抬了抬手,范通意会,命宫人将密奏都收了回来,“这些密奏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朕倒是有兴致等着看何家何时会收到消息。”

    韩其初道:“叛党以为事成,定会迫不及待地想让消息传入都城,微臣估摸着,顶多再有个三四日,城中就会有风声了。何家只要不蠢,就不会在这之前进宫奏事,否则就等于告诉您他们在淮州有眼线。”

    傅民生道:“娘娘察事如神,断不会有错,何氏勾结南图密使,不知此事襄国侯可知情?”

    “他知不知情姑且不论,他孙儿一定知情,那日可是何少楷领着他妹妹到朕面前自荐的。这兄妹俩,一个志在前朝,一个志在后宫,何善其中庸半生,倒是养了两个敢谋大事的好儿孙!”步惜欢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拂,龙案上堆如小山的奏折噼里啪啦地翻到了地上。

    陈有良三人忙跪了下来,一时间没人敢再吭声。

    听圣意,何善其是知之有罪,不知有过,何家兄妹意图谋害皇后,这刀动到了圣上的心窝子里,看样子是要严惩不贷了!

    “趁这两日尚且风平浪静,卿等回府好好歇几宿吧,等朝中闹起来,可就睡不着觉了。朕乏了,跪安吧。”半晌后,步惜欢融进龙椅里,又阖眸养神了。

    “是,臣等告安。”三人一齐跪安,随即退出了大殿。

    孤月当空,三位天子近臣立在大殿门口,迎着湿寒的冬风,却谁也不觉得冷。

    重重宫墙防不住寒江上吹来的风,汴江上封了大半年,这回要生大浪了……

    太极殿内,步惜欢不知何时已在窗前,月光洒落窗台,他抬手轻握,却握了一掌霜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为夫只想朝朝暮暮,上天何忍叫我们长受相思离苦?”

    这离愁别恨刚尝了月余,他便觉得人间夜长,不知何日是佳期。

    “罢了,与其苦盼,倒不如仗剑而行,披荆斩棘!”步惜欢松开掌心,放那一掌月光离去,转身往后殿去了。

    这夜,步惜欢没回寝宫,说是歇在太极殿,殿内的灯烛却一夜未熄。

    次日,步惜欢连夜宣见近臣的事露了些风声出去,皇后南巡的意图尚且叫人琢磨不透,朝臣一听说此事,纷纷算起了日子。南巡的仪仗早该到淮阳了,淮州水灾刚退,赈灾之务繁重,凤驾必定会在淮阳城中多停留一段时日,莫非是淮州的密奏到了?

    近来,左相陈有良和兵曹尚书韩其初在早朝之时政见多有不和,百官对二人旁敲侧击,无人不想打听密奏之中所奏何事,竟至于圣上连夜宣召左相等人议事,一夜未眠。可无论如何打听,陈有良和韩其初都不肯透露半个字,傅民生下了朝更是干脆称病不见外客。

    三人守口如瓶,宫里却一连三日有风声传出。

    听说,圣上一连三日夜召近臣到太极殿中议事,这些近臣里除了陈有良、傅民生和韩其初,还有汴州总兵徐锐、龙武卫大将军史云涛,三天之内,内外八卫的统领被连夜宣召了个遍!

    百官听着宫里的动静儿,心中惶惶不安,隐隐觉得出了大事。

    果然,三天之后,流言传入了汴都城中——淮州都督许仲堂勾结岭南王起事,血洗刺史府,皇后被擒!刘振和邱安被迫交出官印和兵符,淮州已落入叛党手中多日!

    都城炸了锅,百官聚在宫门外跪请陛见,一个时辰之后,宫门才开了。

    “圣上有旨,宣襄国候祖孙觐见!余者不得聚于宫门,有本明日早朝再奏!”范通宣了旨,瞅也没瞅百官,转身就往太极殿去了。

    百官眼睁睁地看着何善其和何少楷进了宫门,心中越发惶然。

    淮州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不然圣上这几日为何频频夜召文武近臣进宫议事,为何深居太极殿内,又为何夙夜不眠?岭南和淮州起兵谋反,江山岌岌可危,圣上当然要压着密奏,不敢朝议了。今日眼看着纸里包不住火了,这才宣见何家人入宫,这是圣上前阵子与何家生了嫌隙,怕江南水师也在此时谋反,有意要召见安抚吧?

    江山本就失了半壁,却再失两州,皇后又落入了叛党手中,南图皇位更替在即,北岸大燕虎视眈眈,这风雨飘摇的朝廷究竟还能苟延残喘几日?

    大厦将倾,大厦将倾了……

    *

    “陛下……”何善其老眼含泪,一进太极殿就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快平身,朕对不住爱卿!”步惜欢从龙案后走出,亲手将何善其扶了起来。

    何善其受宠若惊,摆着手哭道:“陛下无需自责,当初老臣告诉过心儿此行有险,她不听劝,今日之事早该在意料之中。只是她到底是老臣的孙女,念在她对陛下是真心实意的份儿上,老臣求求陛下,一定要想法子救她!”

    步惜欢道:“她有功于社稷,朕岂能见死不救?再说了,朕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淮州落入叛党手中的。”

    “那老臣就放心了。”何善其拿袖口拭了拭眼角,此话他是信的,圣上腹有乾坤,怎会任由叛党宰割?他一连三日夜召近臣议事,应该已有良策了,“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明调大军,暗遣死士。眼下非用兵不可,可战事一起休期难料,且刀枪无眼易生险事,故而朕会遣死士混入淮阳城中救人。”

    “……”只是这样?

    何善其默然,这并非奇策,只能算是无可奈何之举,难道南兴真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圣上回天乏术了吗?

    何少楷陪在一旁,恭谨地低着头,眼里却有嘲弄之色。若真有奇策回天,圣上何至于夙夜难眠?淮州沦陷那么大的事何至于一瞒三日不行朝议?

    “不知陛下打算调遣哪路大军?”这时,何善其问。

    “关州军。”步惜欢长叹一声,意态忧愁,“眼下能调的也只有关州军了。”

    何少楷一听,再难装聋作哑,于是问道:“敢问陛下,何不命水师南下淮水,与关州军合围淮州?”

    他一开腔儿,何善其便转头看来,眉头暗皱,目光警告。今日他本不想带孙儿一同进宫面圣,奈何府里两天前就收到了淮州沦陷的消息,当时消息尚未传入汴都城中,他怕进宫面圣就等于告诉圣上何家在淮州有眼线,惹得圣上猜忌,于是便在府里熬了两日。他年事已高,受了两日焚心煎熬,今日已有精神不济之感,少楷担心他,保证在宫门外候着,绝不惹事。可没想到,圣上将他一并宣进了太极殿,进了宫门后,他一再地告诫他莫要冲撞圣上,他怎么就管不住嘴?

    何少楷把眼帘一垂,权当没看见。

    步惜欢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朕岂会不想用水师?可一旦水师南下,岂不等于自撤屏障?到时也不必平叛了,直接迎元修过江便可。”

    “臣说的不是江南水师,而是江北水师。”何少楷瞄了步惜欢一眼,见他背衬明窗,锦龙环身,眸光似日光,淡凉薄寒。纵然江山危矣,他依旧雍容矜贵,这骨子里的尊贵气度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俯首。何少楷慌忙俯首,心头没来由地生出股恼意,于是继续谏道,“大江北岸畏惧的是我朝水师之众、战船之威,有江南水师镇守汴江足矣!而今正当用兵之际,陛下何不命江北水师兴船南下,助关州军对淮州形成水陆合围之势,以平淮州之叛?天下皆知江北水师曾是西北新军,擅水战亦擅马战,如此精军,若命其走河道登陆淮州,定可与关州军里应外合,重挫叛党!”

    这一番谏言义正辞严,可何善其一听就明白了孙儿的用意,刚要开口斥责,便听步惜欢漫不经心地道:“江上行船难掩行踪,一旦江北水师兴船南下,叛党必能猜出朕用兵之意,倘若事先埋伏,江北水师莫说是与关州军里应外合了,只怕一登岸就会被围杀于淮州境内。水陆合围之策并非不可行,但需天时,若江上无连日大雾,朕就是想用此计,也得顾及五万将士的性命,爱卿说是不是?”

    步惜欢问着,唇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方才那凉薄的目光仿佛只是错觉。

    何少楷却心头一惊,忙请罪道:“是,微臣救妹心切,思虑不周,请陛下降罪!”

    “爱卿不过是出个兵策罢了,兵马又无损失,何罪之有?”步惜欢的话里虽没有怪罪之意,却未宣平身。

    何善其听了,已知龙颜不悦,哪知何少楷仿佛未觉,竟借机道:“陛下,臣想请命领兵伐逆!”

    何善其大惊,怒极攻心之下,眼前一阵泛黑!

    “哦?”步惜欢睨来,似笑非笑。

    何少楷道:“叛臣作乱,朝廷有难,微臣理应报效皇恩!臣请随关州军赴淮州平叛,望陛下恩准!”

    “胡闹!你乃水师将领,如何领兵马战?况且何家一脉单传,你妹妹已经受困于淮阳城中,你若再在淮州出了什么事,叫朕如何跟你祖父交待?朕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你妹妹救回来,江上的防务就交给你祖父。男儿志在报国是好事,可也得分时候,你想建功立业,日后有的是机会。”步惜欢斥罢,睨了眼何善其。

    何善其忙恭声道:“陛下放心,老臣今日就登船布防!”

    “那就辛苦爱卿了。”步惜欢转身回了龙案后,取了本奏折便批阅了起来,淡淡地道,“朕尚有折子要批,跪安吧。”

    “是!老臣告安!”何善其睃了眼上首,忍着心头的绞痛厉色道,“还不跟祖父回去!”

    “是,微臣告安。”何少楷叩首起身,随祖父却退而出,窗影掠在脸上,若风起于山岭,湖波未生,暗影已动。

    ……

    何善其一回府就宣了府医,待药熬罢,何少楷端着药去了祖父房里。

    “祖父……”

    “跪下!”何善其卧在榻上,气息虚浮,老态尽显,“自圣上亲政起,你惹了多少事,你说!”

    “祖父,先把药喝了吧。”何少楷端着药碗跪在榻旁,孝敬恭顺之态与面圣时判若两人。

    何善其扬手一打,药碗翻在虎皮毯上,声音沉闷,如石落地,“你妹妹被叛党所俘,你献策救人倒也罢了,竟想趁机除掉江北水师!你以为你的心思圣上看不透?你竟还敢奏请领兵出征!咱们何家光水师的兵权就够圣上忌惮的了,他岂会让关州的兵权落入你手里?更别提是眼下这种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江山岌岌可危,圣上的帝位不稳了,今日面圣才敢如此大胆?!你难道不知连日来圣上将徐锐、史云涛和内外八卫的统领宣召了个遍?他防着都城生变呢!你不表忠心倒也罢了,竟敢显露这种野心,你是想把圣上逼急了,在江山倾覆之前先诛灭何家满门,是不是?”

    何少楷没吭声,只是把碗拾了起来,起身出去了。少顷,又端了碗药回来,跪在榻前说道:“祖父,身子要紧,先把药喝了吧。您先喝了药,孙儿有事要禀,事关妹妹的。”

    说罢,他将药吹凉,递了过去。

    何善其睁了睁眼,浊目里露出狐疑之色,他不知孙儿有何事禀告,但太清楚他执拗的性子,于是只得强压住怒气,将药喝了。喝罢之后,才有气无力地道:“何事?”

    何少楷将碗放到桌上,回身伏在榻前,附耳嘀咕了一阵儿。

    何善其双目猛睁,忽然咳了起来,“你们……你们……咳咳!”

    何少楷直起身来,笑意凉薄,“祖父也别怪妹妹,她对圣上一片痴心,怎会甘心将后位拱手他人?只不过,妹妹被那黑袍女子所骗,事先并不知淮州会反。她一心为后,若事先知道此行会危及陛下的江山帝位,她是绝不会去的,可如今木已成舟,祖父觉得岭南王会放妹妹回来为后,让我们何家跟圣上成为一家吗?假如圣上派人救妹妹时得知了她与那黑袍女子之间的约定,又将如何?圣上本就猜忌我们何家,如若知晓此事,必治我们一个通敌谋逆之罪!何家早就没了退路,那何不一不做二不休?”

    何善其咳得厉害,喉肠之间如穿剑而过,含血怒道:“好!好!你们都长成了,敢密谋大计了!可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就算我们何家与岭南王里应外合夺了南兴的江山,你以为就能得到北燕的封赏?你姑祖母当年与元贵妃结下的仇,你忘了?元修登基后是如何清除异己的,你也忘了?你以为他一统大兴江山之后会允许何家继续掌着江南水师的兵权?你以为何家对元家称臣就会有好下场?你太天真!”

    “天真的是祖父。”何少楷嘲讽地看着榻上的老人,“祖父真的老了,自爹过世起,您就变得前怕狼后怕虎,事到如今了,竟还在权衡对谁称臣才能保住何家,怪不得当年姑祖母会死在元贵妃手中,我们何家真的太缺魄力了。”

    “你、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祖父为何总想着追随旧主还是另择新主?我们为何不能像元家那般摄政于国,号令君臣?”

    “……什么?”

    “我们可以先夺宫权,再传信岭南,诈降北燕。北燕帝和岭南王必不会放心将汴都城交到我们手中,势必会派亲信率大军前来接手,到时我们便可挟圣上号令汴州、关州两军及内外八卫,伏杀敌军,拿下率军之将!祖父别忘了,圣上渡江时曾俘获了北燕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季延,他至今还被圈禁在汴都城中,他祖父镇国公可是元修的启蒙恩师,元修会不想救他回朝?再说了,江北水师里有几个将领可是西北军的旧部,他们背叛元修追随皇后,元修难道不想除之而后快?我们有这么多的筹码在手里,何愁不能与北燕和岭南交涉?一旦交涉起来,那势必如两国议和,旷日持久,足够留给我们清洗朝堂的时间了,就像当初元家那般。”

    这一番话,何少楷说得轻描淡写,何善其欲起无力,咳得直捣心口,“你……你想效仿元家,也不看看你的对手……圣上也好,元修也罢,岂是那么容易被你拿捏的?这期间出一星半点儿的差池,就会让何家满门万劫不复!”

    “难道一心为臣,我们何家就会有好下场?圣上已经与我们生了嫌隙,就算碍于何家之功不便动手,我们何家的荣华富贵到如今也就算到了头儿了,待祖父百年之后,等待何家不过是日薄西山罢了。既如此,何不一搏?”

    “如若败了呢?”

    “败即身死,何惧之有?”

    “你不惧一死,可有想过你妹妹?她身陷淮州,一旦你诈降惹恼了岭南王,你妹妹的性命乃至名节,你可有想过?!”

    “南巡是她想去的,后位也是她想要的,英睿皇后都敢率军孤入南图,她身为何家之女将门之后,担不得此险,何以为后?”何少楷凉薄地笑了笑,“只要夺宫事成,何家摄政,废后立后之事就由不得圣上!莫说妹妹会在淮州失了名节,她就是失了性命,牌位也能入皇族宗庙,得偿夙愿!”

    “你……咳咳!”何善其扶着榻沿儿,咳意难止。这是他从小养大的孙儿,他知道他心高气傲,冲动少谋,也知道他与自己政见不合,圣上亲政之后,孙儿更是对他心存不满,却从来不知他有此狠辣之心!

    何少楷看着榻上的老人,看着他老如树根的手,看着滴落在虎毯上殷红的血,冷淡地站了起来,“祖父年事已高,何家的事还是交给孙儿吧。”

    何善其费力地抬起头来,眼前人影虚晃,已如云雾,他看不清孙儿的神色,只听见话音自他头顶上传来。

    “祖父放心,孙儿是不会谋害祖父的,只不过料到祖父不敢兵行险着,故而想让祖父歇几日罢了。祖父就权当睡一觉好了,待您睡醒了,朝堂上就会是另一番风光了。”何少楷说罢,指尖在祖父后心一点,随即将人扶着躺好,擦了唇角的血,而后便拿着药碗走了出去。

    “把药渣清理干净,换上昨日的。”何少楷将药碗递给守在门外的一个大丫头,随即便往书房去了。

    兵符在书房,何少楷取来兵符交给长随,道:“执兵符召集各位老将军到府中议事,就说是江防要事!”

    长随领命而去,何少楷缓缓地打量了眼书房,目光幽凉。良久,他绕过书桌,往那把从未坐过的阔椅里坐了下去。

    ……

    老将们来时,何少楷正在祖父的卧房里拿帕子擦着虎毯上的药渍。

    老将们惊声问道:“少都督,老都督这是……”

    何少楷就地回身,大礼叩拜道:“几位老将军,何家有难,还望救我!”

    老将们吓了一跳,急忙去扶何少楷,“少都督何出此言?我等奉军令前来议事,老都督怎会病成这副模样?有难又是何意?”

    何少楷抬起头来,眼中含泪,叹道:“一言难尽!祖父病重,榻前不宜吵闹,还望几位老将军随我到书房详说。”

    老将们只好退出了暖阁,到了书房,房门一关,几人列坐。

    何少楷立在书桌前,朝几人打了个深恭,面色忧忡,开门见山,“几位老将军可听说淮州之事了?”

    “听说了,只是不知真假。听说上午老都督和少都督已进宫面圣过了,不知可有探听到什么口风?”

    “此事属实!”

    “啊?”几位老将互看一眼,神色凝重。

    “事到如今,就不蛮几位老将军了,其实……”何少楷瞥了眼房门,院外明明有亲兵严守,仍压低声音道,“其实皇后娘娘并不在南巡的仪仗之中,如今被叛党所俘之人是我妹妹!”

    “什么?!”老将们皆以为听错了,回过神来急声问道,“少都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圣上为稳江山,欲助巫瑾登南图君位,率军护送巫瑾回国的人其实是皇后娘娘,南巡不过是个幌子。家妹因对圣上一片痴心,甘为替子冒险南巡,却不料被淮州反臣所俘。圣上三天前就收到了密奏,却因怕朝中生变而没敢声张,只是频召近臣入宫议事,直到今日,事情瞒不住了才召祖父入宫觐见!其实,祖父前天就收到了淮州出事的风声,却因怕惹圣上猜忌而没敢进宫面圣,生生在府里苦熬了两日。祖父年事已高,这两日汤药不断,今日晨起时已瞧着身子不大好,之后又与百官一样在宫门外跪了些时候,结果圣上非但没有良策,反倒命祖父亲自登船领兵布防,祖父领旨回到府里之后就咳血不起了。我没敢声张,怕圣上得知后疑祖父诈病怠防,这才私取兵符命人前去请几位老将军过府议事。眼下该如何是好?还望几位老将军教我!”何少楷抱拳跪拜,语气沉痛。

    书房里半晌无声,老将们皆在震惊之中难以回神。

    南巡之事真可谓惊天之秘,说起来寥寥数语,却绝非一时半刻所能消化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老将才发觉何少楷还跪着,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说道:“少都督快快请起!老都督的病,家医怎么说?”

    “家医说是急火攻心!祖父以为圣上频召近臣,定能谋得良策,哪知并无奇策,他怎能不急?”

    “那圣上打算如何救人?”

    “说是明调大军,暗遣死士,调的是关州军。”

    那老将不说话了,任谁都知道,这并非奇策,只能算是无奈之法。

    “哼!所谓近臣,不过是些书生!左相迂腐,傅民生只擅刑狱,韩其初更是个年轻小儿,当了两年军师,赢了骁骑营几回演练,就真以为自己深谙兵家之道,能胜任兵曹尚书的要职了!圣上亲信这些文人,结果却商议不出良策来,延误战机不说,小姐若是在淮州出了事,叫老都督如何承受得了?他又怎么对得起小姐的一番心意?”一个老将怒捶桌面,茶盏叮当作响,声似刀兵相击。

    何少楷面色悲凉,“江山岌岌可危,圣上哪顾得上一个女子的心意?”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那老将顿时怒道:“他怎么顾不了?当初皇后被辽帝所俘,他可是弃了半壁江山的!”

    何少楷闻言,自嘲地道:“家妹怎能与皇后相提并论?圣上就是因为选妃一事才与何家生的嫌隙……”

    “少都督,你太天真了!你当真相信圣上是因为专宠皇后才跟何家生的嫌隙?”那老将叹道,“圣上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小姐入了后宫,何家成了外戚,日后凭借水师之权和久踞江南之势会变成又一个元家!”

    “可祖父从无此意!”

    “嗨!自古帝王多疑,圣上哪会信老都督?”

    “那眼下该如何是好?祖父病重,不能登船,我被罚思过,尚未复职,家妹身陷囹圄,圣上怠于营救,莫非是天要亡我何家?”何少楷仰面问天,神色悲苦。

    老将们听得面色沉肃,纷纷出言安抚,“少都督莫急,我等跟随老都督半生,此事绝不会袖手旁观!”

    何少楷大为感动,深深一恭,“多谢各位老将军!”

    “少都督切莫客气。”方才那老将将何少楷扶起,说道,“江山已危,老夫料圣上不会在这种关头惹怒我江南水师,少都督大可放心进宫面圣,奏明老都督的病情,请圣上指御医过府诊治,再请圣上复你之职,允你登船领兵布防!”

    “这……圣上能准吗?我年轻学浅,水师有各位老将军坐镇,何需我领兵布防?再说了,圣上巴不得何家不再掌水师兵权,前阵子好不容易抓着过错停了我的职俸,怎会轻易答应复我之职?如若真需人领兵,诸位老将军哪位不强过我?再不济,不是还有江北水师的将领吗?”

    “敢!”那老将拍案而起,怒道,“我江南水师只认少都督,他章同小儿算条江里的虫?老夫这就随少都督一同进宫面圣,请少都督领兵布防,倒要看看圣上敢不敢不准!”

    “老夫也一同前去!”

    “老夫也去!”

    老将们纷纷起身表态,同仇敌忾,要助何少楷领兵。

    何少楷感激涕零,再三拜谢。

    “老夫还是那句话,圣上不大可能在眼下这个关头惹怒我江南水师。但假如圣上复了少都督之职,少都督便要奉旨布防,那可有想过如何营救小姐?”那老将问道。

    何少楷闻言垂首抿唇,面露挣扎之态。

    那老将见了,疾步走到窗前扫了眼院中,又疾步回来,压低声音道:“少都督但讲无妨。”

    何少楷眉头深锁,默然良久,抬头扫视了一眼屋中的一干老将,沉声道:“不瞒诸位老将军,今日祖父咳血床头之时,我心中的确有大逆的念头。可我何家自先帝时起,戍守江防,忠心耿耿,我又怎敢行那不臣之举,毁我何家忠义之名?可圣上猜忌功臣,欺瞒百官,纵容皇后干政,亲寒门而远士族,我担心的不仅仅是妹妹的安危,还有将来,将来只怕有卸磨杀驴的一天,所以我想,即便不能行那大逆之举,也不可坐等那一天。如今朝中已被左相等人把持言路,圣上听不进我等之言,那何不……兵谏?”

    何少楷顿了顿,瞄了眼一干老将的神色,兵谏二字如白日落霜,生生叫书房里无风自凉。

    老将们相互之间传递了个眼色,竟无人立刻反驳。

    半晌后,一人问:“怎么个兵谏法?”

    何少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立刻又抿唇道:“以布防之名兴船江上,先安圣上之心,再趁夜登岸,以清君侧为由闯宫兵谏!”

    何少楷把眼一闭,事到临头,仍有挣扎之态,仿佛兵谏乃诛心之策,他痛下决心才做此决定,“圣上有对淮州用兵之意,可关州的兵力与淮州和岭南周旋不了多久,圣上本该命汴关两州大军一同兵压淮州,却因猜忌水师而命汴州军戍卫州境和都城,如此下去,假如兵败,非但圣上的江山不保,家妹也难以从叛党手中救出,倒不如冒死兵谏,成则可保江山,亦可逼汴州军出兵淮州,败则一死!我为家为国,何惧之有?只是……”

    何少楷扫视了一眼老将们,目光似铁,深深一恭,“只是兵谏难免要担骂名,诸位老将军皆是看着我长大的,待我如亲孙,我怎忍心让老将军们暮年受辱?请老将军们放心,只要你们助我登船领兵,此后的事当作不知情即可,我一人领兵登岸杀入宫门,成则成矣,败则身死!到时还望诸位老将军在圣上面前求个情,祖父重病不醒,此事是我一人之意,念在渡江之功上,还请圣上莫要株连无辜!”

    说罢,何少楷双膝跪地,顶礼叩拜,咚声似锤,三声过后,地砖上见了血。

    老将们深受触动,颤着手将何少楷扶了起来。

    “少都督见外了,我等追随老都督半生,如今何家有难,我等又岂是那贪生怕死之辈?”

    “兵谏并非易事,淮州之事已然传开,为防有变,自今夜起,内外八卫必定严守都城,战船开去了江心,如何悄悄靠岸,如何引开城防,如何攻入宫门,皆需仔细谋划,稍有差池,便是事败身死!与其看着少都督冒险,倒不如叫我等助你成事!自从少都督被罚,军中早有不满之声,不过是老都督压着,将士们无可奈何,只好忍气吞声罢了。而今圣上不仁,也就休怪将士们不义了!”

    “圣上亲信寒门,弹压士族,不满的何止军中将士?少都督放心,只要事成,朝中自会有人声援何家。”

    “没错!但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我等先随少都督进宫面圣,待到了江上,再商大计也不迟!”

    老将们你一言我一语,何少楷大为感动,再三拜谢之后,命人备了马来,随后与老将们出了府,一同进宫面圣。

    *

    这天,淮州兵变、皇后被俘的消息传遍了汴都城,百姓惶惶不安,好事者聚在市井街头议论纷纷,难以相信那般英武睿智的皇后娘娘竟会被叛党所俘。

    临江茶楼里,学子们疾呼国难当头,联名贴告讨逆檄文,援当今天子,誓与南兴共存亡。

    上午在宫门口未得召见的百官回到府中,不约而同地派眼线盯住了何府。

    何善其祖孙出宫回府后,侯府便大门紧闭,晌午过后,老侯爷何善其动了兵符,命几位老将过府议事。傍晚时分,众将领与何少楷从侯府出来,一齐策马直奔宫门。众人面圣后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只知出宫时天已擦黑,三位御医跟在后头急奔侯府,直到二更天,御医才回宫复命。

    御医一走,侯府里便举了火把,何少楷披甲而出,手执兵符佩剑,老将相随,亲兵护从,大摇大摆地驰过长街,往江堤而去。

    三更时分,战鼓雷动,水师大军举火登船,出江北去。夜幕之下,战船如云,黑水涛涛,大江之上似横着延绵无尽的黑山,接天并水,万丈崔巍。城中宵禁,百姓不敢出门张望,也不敢再入睡,纷纷栓门,提心吊胆地听着江上的声响。

    江上鼓声不绝,掩了江北水师都督府后门那吱呀一声门响,后巷风大,一人身穿黑袍,拢了拢风帽,行色匆匆地往东街而去。

    兵曹尚书府的书房里,韩其初正挑灯翻阅公文,后窗无风自开,桌上的烛火摇了两下,忽然灭了。

    韩其初一惊,猛地回头,见一道黑影掠了进来,一落地便扫上窗子,面前有火星儿闪了两闪,随即桌上的烛火又燃了起来。

    那人径自寻了把椅子坐下,将火折子揣入怀中,摘了风帽,淡淡地道:“尚书府重地,护卫怎的如此松散?”

    “并非松散,而是有意撤防,等的便是章兄。”韩其初松了口气。

    章同眉峰一沉,“这么说,圣上有险?”

    连日来,圣上宣见了汴州军及内外八卫,唯独江北水师未得宣召。江北水师乃皇后嫡系,圣上不宣,本是件好事,说明事态尚未险到要动用江北水师的地步,故而这几日,即便军中将士再忧急,他也能沉得住气,直到今夜忽闻江南水师兵动,主帅竟是何少楷,他放心不下,这才夜探尚书府,想要问个究竟,没想到韩其初竟已等着他了?

    韩其初在等他,即是圣上在等他!圣上有事,却不能明着宣召江北水师,说明圣上非但有险,而且需要江北水师秘密行事。

    韩其初目光炯亮,笑叹道:“章兄继任都督之后,心思比以前深了。”

    “你这不紧不慢的毛病倒还跟从前一样。”章同懒得废话,当面把掌心一摊,一块玉佩躺在他手心里,暖润如膏,瑞凤古朴,烛光下泛着岁月之辉。

    韩其初笑意惊敛,忙行大礼,问道:“章兄,凤佩怎会……”

    “娘娘临行前所托,命我提防何家,若有兵险,可便宜行事,万不得已之时可执凤佩斩杀乱臣!所以你就别卖关子了,圣上可有神甲军的消息?娘娘应该到了淮州与岭南的交界地带了,淮州陷落,岭南要反,她腹背受敌,圣上可有解救之策?”章同攥着凤佩,手心里隐隐冒了汗。江北水师未得宣召,这几日来,他不知道是淮州出了事,今日听到传言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就算江南水师未动,他今夜也会来尚书府。

    韩其初望着凤佩叹了一声,“章兄,帝后乃人中龙凤,此番齐心谋事,这世上能叫他们腹背受敌的人只怕少有。”

    “……何意?”章同心里咯噔一下。

    韩其初笑得意味深长,随即坐来一旁,倾身低语。

    章同抿着唇,初时眉头深锁,方闻数语便忽然攥紧了凤佩!

    南巡竟然不是掩护她的行踪的,而是圣上之计,意在诱反淮州叛臣,清查朝堂奸党!

    她在军中夜审南图使臣,非但断出了敌计,还断定何家勾结南图,从而折道淮阳,平了淮州之叛,解了赈灾之困,还封了信道,意在助圣上清查奸党!

    帝位无危,她亦无险。

    “圣上是有意不宣召章兄的,如此你便不会知道内情,章兄对皇后娘娘忠心耿耿,一旦听到淮州的风声,必会来尚书府。”韩其初的声音飘进耳中。

    章同回过神来,嘲弄地一笑,好一个忠心耿耿!他缓缓地松开掌心,凤佩攥得太久,掌心里红痕似血,狰狞刺目,却已觉不出痛意。他知道,那并不是忠心,但如若她需要他的忠心,他就会成为一个忠心的臣子,终此一生,为她所用。

    “说吧,既然淮州之叛已平,圣上却需要江北水师秘密行事,想来防的是何家了,何家真的会反?”章同收起凤佩,似收起一些难以言说的心思,抬眼时神态已然如常。

    “十有八九。”韩其初悄声道,“今日,圣上宣何善其祖孙进宫议事,何少楷趁机进谏,先是请旨命江北水师兴船南下淮水,与关州军合围淮阳,后又请旨领关州兵马平叛。”

    “关州兵马?”章同仿佛听见了笑话。

    “圣上没恩准,只命何老都督登船布防。可老都督刚领了旨意,回府后就病了,一干老将随何少楷入宫陛见,力保何少楷复职领兵。何少楷是不掌兵权不罢休,他的心思若仅止于此倒也罢了,怕只怕他费尽心机,所图不小。”

    “我听说圣上指了御医到何府去,御医怎么说?”

    “急火攻心!御医看过府里的方子,查无错处,药渣里也尝不出什么来。”

    “那圣上有何密旨?”

    “圣上不盼着水师谋反,毕竟一旦谋反,满城皆兵,刀林箭雨的,难免不伤及无辜百姓。可何少楷既然敢勾结南图谋害皇后,又费尽心机谋夺兵权,难说不会有大逆之举,故而不得不防。要防,却又不能明防,以免到时何家不反,圣上却要落个猜忌功臣的口实。如今能秘防江上有变的唯有江北水师,章兄来看!”韩其初说话间已起身走到桌案后,取了副地图来。

    章同依言来到桌前,只见桌上铺着一副汴都城防图,皇宫、城郭、大江皆在图上,一目了然。

    韩其初将灯盏移来近处,“何少楷身边有多位老将辅佐,不会冒失行事。他不会不知道今日之举已惹了圣上防备,今夜城防必严,故而他若起事,不大可能会择在今夜,但他也不敢拖延太久。今日朝中刚刚得知淮州之事,明日早朝定有一出大戏,何少楷很有可能会看看明早的情形,趁着人心动摇之际起事,以便争取到朝中文武的支持。到时……”

    韩其初看了章同一眼,章同意会,往前凑了凑,两人低声密谋,烛火见风摇动,晃得图上江水汹涌,城中火光四起。

    战事未起,已如见狼烟。

    这夜,尚书府里的灯掌了半夜,半城灯火一夜未熄,不知多少人彻夜听着江上的动静,等着天明。

    五更时分,天色未明,百官就已经穿戴齐整,赶到宫门外候着了。行宫自兴建至今六百余年,东阳门曾三度修缮,帝后渡江归来后方漆不久,宫灯下宫门漆色瑰丽艳绝,缓缓开启时,那悠长的沉铁声却似钟声,百官从门缝里注视着巍巍殿宇,见宫墙在黑沉沉的天色里崇山座座,宫灯孤幽,玉道霜白。

    “上朝——”太监的嗓音似离弦而出的羽箭,捎着冬风传来,人的心窝子就像被刺出个口子,往里直灌凉气儿。

    百官伴着喝道之声走过四重宫门,列班于金殿外的广场之上。太监唱报,文武入殿,皇帝先宣见丞相、六曹尚书及军机要臣,再逐下宣见,一拨一拨,与往常别无两样,只是朝议的时辰比往常短,出来的人皆神色仓惶,似乎已经昭示了什么。

    这天是嘉康初年十二月初十,圣上亲政刚半年。林党余孽勾结岭南作乱,俘获皇后,淮州失陷。关州军奉旨兵压淮州州境,汴州军兵分两路,一路策应关州军,一路拱卫汴都。与此同时,江南水师奉旨备战,严防北燕。

    市井传闻是真的,早在昨夜战船列阵江心之时,百官便心中有数了。但圣上瞒着朝臣密谋三日,竟未得一解救皇后之法,因担忧叛党伤及皇后,只敢命汴州军策应,而不敢举全军之力伐逆,可见局势比朝议时所说的的还要严峻。

    这天,早朝下得比往日早,百官聚在宫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皆白如天边翻起的鱼肚。

    北有北燕,南有淮岭,两线作战,南兴能抵挡多久?难不成才半年,这新组建的朝廷就要垮了吗?

    这天,上至朝臣,下至百姓,汴都城中人心惶惶,街市上许多铺子闭门未开,战事尚未蔓延至都城,城中便已现萧条之象。

    百官回府之后也纷纷关门谢客,许多府邸后门却有小轿进出。百官偷偷摸摸地走动议事,猜测着皇后究竟能否救出,猜测着关州军能抵挡多久,猜测着北燕会不会兴兵南渡,猜测着这风雨飘摇的朝廷还能存续多久。

    眼下正值隆冬,北边大雪封道,将士不擅水战,江上又有江南水师抵御,燕兵南渡的可能性不大。但淮岭一线的战事却很严峻,且不说皇后被擒之事有多影响士气,只论兵力而言,关州军就坚持不了太久,神甲军也难以安然穿过岭南抵达南图。当年南图曾助元家宫变摄政,而今会不会又助北燕吞并南图?倘若如此,北燕无需用兵便可一统江山了!

    百官琢磨来琢磨去,都觉得南兴朝廷只怕是要垮了。可惜了当今圣上,韬光养晦二十余年,刚刚亲政就要亡国了。这也怪不得别人,如若当初他不为皇后弃下半壁江山,如若此前他不一意孤行答应凤驾南巡,哪会有今日之险?

    说到底,红颜祸水,误君误国也。

    这天,几位老臣在府里商议了一通,一齐跪在宫外死谏,高呼皇后既然已被叛党所擒,理应自裁以保名节,不可使自己成为叛党要挟朝廷的筹码。圣上理应举全军之力平叛,若再为一女子而受制于人,只能成为亡国之君。

    这天,也有许多学子聚集在宫门外,请求从军讨逆,宁效法皇后从戎报国洒血淮州,也不要在国难当头之际缩起头来看着同胞去牺牲,尤其是让一个女子去牺牲。

    守旧派的老臣和新派学子,两拨人险些打起来,喋血宫门。

    宫门却一直紧闭着,直到天黑也没打开。

    这天,宫门外剑拔弩张,街市上人迹萧索,夜里马蹄叩着青石路,龙武卫和巡捕司举火巡查,火光和人影掠过灰墙青瓦,幻若走马灯。

    四更时分,江上靠来了十来艘冲锋舟,头船来得很快,江堤上垂柳成林遮人耳目,龙武卫的人发现时,船已然近了。

    “什么人!”当值的小将翻身下马,率人下了江堤。

    岸上弓兵满弦,蓄势待发。

    “北岸军报!”船上举着火把,领兵之人披甲佩剑,面色如铁,正是何少楷,“十万火急!探船在北岸发现可疑动静!张、吴两位老将军已率战船驶近备战,此事需急禀圣上!”

    “什么?”小将举目望向江心,果见战船有兴动之象,不由心下惊疑,惊的是北燕竟然真敢隆冬来犯,疑的是禀报军情为何要带这么多舟兵?

    这不过是个一闪之念,小将没来得及细想,只是下意识地远眺江心。这一抬头,只闻嗖的一声,短促而急迫。小将甚至没来得及愣神儿,喉咙就迸出血花儿,一支袖箭穿喉而过,箭头青幽,淬了毒。

    小将眼神发直,直挺挺地倒下之时,乱箭贴着他的面门呼啸而过,江堤下的一队龙武卫猝不及防,中箭而亡。

    岸上的弓兵不敢置信地盯着舟兵举起的袖箭,慌忙之下,长弓上的箭矢离弦而去,却遇盾落入江中。

    一个小校见势不妙,翻上马背,疾驰而去!

    何少楷踏舟而起,剑风扫得人仰弓折!一支乱箭向着何少楷面门射来,何少楷伸手一握,顺势一掷!

    噗!

    小校跌下马背,何少楷掠坐上去,策马驰回,举剑高呼:“传令!依计行事!杀进宫门!”

第二十章 水师兵谏

    何家反了。

    第一箭是从江上射来的,先射杀了岸上当值的小将,随后割草般处置了堤上的龙武卫弓兵队。何少楷虽只率了十余艘冲锋舟靠岸,但舟上皆是精兵,其中更有百余高手,趁着弓兵队被剑气扫得人仰弓折之际,袖箭齐发,将堤上的龙武卫扫荡了个干净。随即,火把依船序而灭,众将士上岸,一队精兵将龙武卫的衣甲、刀兵、腰牌等物速速扒下换上,尸体沉入江中,而后上堤戒备,余者除了外衫,露出一身夜行衣来,掩藏于茂密的垂柳丝下。

    一切行动果决狠辣,事毕之后,堤上重归静寂,像不曾生过事。

    ——除了刚刚那意图前去报信的校尉纵马时传出去的马蹄声。

    这几日夜里常有飞马传报军情之事,马蹄声本不那么引人注目,却坏在蹄声太短。那校尉从翻身上马到被斩落马背不过几息,马刚奔出几步,蹄声就歇了,自是反常。

    但何少楷并未慌张。

    江堤离城墙百丈之遥,间有柳林道遮蔽,且城门上空未设城楼——此乃古都一怪,已有数百年光景。

    汴都城有四门,北门望江,墙高仅三丈,且不设城楼,这在历朝历代的大城中都是个异类。此事说来话长,当年高祖皇帝在汴河宫登基,汴河城的城墙还四面高巍,高祖迁都盛京之后,汴河宫便成了后世帝王南下赏春的行宫,此后两百余年,帝王勤政,国力强盛,外无强敌,内无大患。到了文宗时期,民间大兴诗词歌赋,尽是讴歌盛世之调,孝庆十三年,文宗南下时得一江南才子联名进献的《太平赋》,帝心大悦,便下旨废凿古都汴河城北城墙。

    这道昏旨在当时遭到了不少反对,一些朝臣认为此乃自毁城防,取祸之道!文宗却笑称汴河城位处大兴之腹地,与五胡有山关大江之隔,与大图亦有岭南天堑之阻,四面皆是王土,何来城破之忧?既无忧,何不能废凿这皇族龙兴之地的一面城墙,以示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当时内外无战事,难有可拓之疆土,文宗一心借废城墙一举来成就一段佳话,留一个国力之底蕴、帝王之魄力的青史美名,后因朝臣极力反对,旨意折中,将汴河城的北城墙由废改凿,成了今日这般仅高三丈、且无城楼的模样。这三四百年间,汴河城的确从未有过城破之忧,当年的忧患之论再无人提及,倒是文人墨客游历古都,再无城墙遮目,登楼临窗便可一览烟雨江波,文宗之举果真在文人化作美谈。

    当今圣上亲政之后,加筑北城墙一事本在朝议之要列,怎奈一帮老臣哭天抢地,有人称北城墙乃是文宗之旨,陛下已弃半壁江山,切不可再失孝道;有人称数百年来,北城墙在天下才子心中已俨然美谈,如若重筑,恐失文人之心,不利于招贤纳士;有人说南兴与北燕划江而治,陛下一南下便筑高城墙,天下人必耻笑南兴畏惧北燕,此举万万不可;有人下朝之后到太极殿中奏事,称江上有水师雄师,筑高城墙难免有防水师之意,只怕要恐惹将士们猜议。

    朝中阻力重重,又逢星罗海防、淮州水灾,朝廷处处要用银子,加筑城墙之事就一拖至今,只在北城墙下安排有重兵值守。

    何少楷太清楚北门的情形了,城楼已废,夜里防范江上就如同瞎子守城。今夜江上风急浪大,袖箭声短,百丈之隔难以听见,纵然江风吞不没马蹄声,他也不惧来人察看。

    何少楷坐在马上,嘲弄地望着北门,静待来人。

    马蹄声果然挑动了绷了数日的城防司的神经,人来得很快,率队的是北门的城门郎,远远地便扬声问道:“方才听见堤边有马蹄声,出了何事?”

    战马就在堤上,马上坐着一人,城门郎尚未看清何少楷的容貌,就听马旁的人道:“水师来报,北岸有异动!我本要去城门禀报,可何少都督想要亲自面圣,我已将马给他,他正要去城门。大人来得正好,堤上尚有防务,兄弟们不敢擅离,就有劳城门郎大人引少都督去城门了。”

    “什么?!”城门郎大惊,惊于北燕竟敢隆冬犯江,不由举目瞭望江上。

    夜色深沉,垂柳成林,哪里看得见江上的情形?

    军情紧急,城门郎并不敢多耽搁,赶忙将何少楷引到了城门。北门夜里不开,唯有正东门可启,汴都的城门设有门侯、城门司马、监门三将,非常时期奉敕命启闭城门,如遇紧急要情,需经三将勘察,方可夜启城门。

    三将听闻北燕犯江也是大惊,齐上城楼远眺,但汴江浩浩如海,风急浪涌,人之目力纵是白天也难望及对岸,更何况夜里?就只见江心灯火绰绰,似有战船兴动。

    “军情紧急,江上由几位老将军镇守,我身受皇命,不敢迁延,故而亲自来奏,还望门侯启门放行!”何少楷规规矩矩地候在城门外,对着从城楼上的门侯说道。

    门侯回身与城门司马和监门商议了起来,北燕隆冬来犯虽然极为蹊跷,但北燕帝擅战,实乃天纵之才,他的心思谁也不敢揣测,万一误了军情,三人可担待不起。再说何少楷奉旨领兵,回禀军情实属分内之事,没有道理将其拒之城外。

    门侯看了眼何少楷,见他牵着匹马,身后只有十余亲卫,于是把手一挥,“启!”

    铁索搅动,城门缓启,何少楷驰进城门,尚未通过甬道,城门便已缓缓关闭。

    门侯三人候在甬道尽头,对着何少楷抱了抱拳。

    何少楷扬鞭纵马,驰过三人身边时在马背上拱了拱手,指缝里却忽有幽光一放!

    三枚叶刀忽然飞弹而出,借着腕力与马速,去势如雷!

    三人猝不及防,一声闷哼,监门的头盔被扎穿,刀入颅顶,黑血自盔里淌下,人倚着城墙滑坐下来,登时就死了。

    三人之中,数门侯武艺最精,何少楷离得太近,猝然出手难以躲避,但也正因为他离得近,拱手之时袖风捎来一阵微苦之气,这气味儿极不易察觉,门侯只是心头微诧,却正因这细微的警觉令他比其他人多了一息之机,杀机乍现之时,他本能地一个蹲身,顺手将身旁的城门司马一扯,两人堪堪避过毒刀,正想起身,肩头一重,颈边一凉,跟随何少楷进城的十余亲卫已然拔刀架住了二人的脖子。

    “怎么回事?”

    “门侯大人!”

    “司马大人!”

    突生之乱惊了驻守城门的戍军,一阵惊喝与拔刀、挽弓之声中,何少楷策马而回,揪住门侯,下了袖中的机关火哨,拿刀逼着人便上了城楼。

    “都别动!”何少楷藏于门侯身后扬声喝道。

    戍军果然不敢妄动,城楼上下皆不知如何进退。

    门侯在何少楷的刀下眯了眯眼,寒声问道:“少都督可知此举乃大逆之罪?”

    “我何家满门忠烈,前有三代戍江之功,后有迎驾南渡之举,何曾有过谋逆之心?”何少楷冷冷一笑,扫视了眼城楼上下的戍军,扬声道,“将士们,你们皆被蒙蔽了!皇后娘娘根本就没被叛党所擒,她压根儿就不在淮州!这些日子以来,甘冒奇险替皇后南巡的人乃是舍妹心儿!如今,被淮州叛党所擒的人正是舍妹!”

    此言一出,戍军齐惊,城墙之下顿时就炸了锅,乃至一时之间竟忘了眼下是何情形,更无人知道何少楷所言是实是虚,是何目的。

    “诸位将士,你们可以想一想,圣上连半壁江山都为皇后弃了,怎会让她冒险南巡?倘若皇后当真被叛党所俘,以帝后之情谊,圣上怎会不倾举国之兵力营救?除非身陷囹圄之人根本就不是皇后!舍妹与圣上年少相识,痴心多年,故而御前自荐,甘愿替皇后冒此大险,而今身陷淮州,圣上却为保江山只肯发关州军营救,关州军能抵挡岭南和淮州大军几日,诸位将士难道不知?”

    “满口胡言!”门侯见军心动摇,高声怒斥,“皇后娘娘不在淮州,难道在宫中?娘娘当年从军西北,可是杀过胡人和马匪的,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何少楷,你毒杀监门在先,蛊惑军心在后,我看你分明是想要谋反!”

    何少楷仰头大笑,竟笑出几分悲凉来,他不与门侯分辩,只俯视着城楼下的戍军,愤懑疾呼:“将士们,你们可以不信我,但你们总该清楚眼下兵压淮州的只有关州军!淮州叛党已暗通岭南,仅凭关州军根本就抵挡不了多久,眼下已是国难当头!一旦关淮一线兵败,汴都城破只是时日问题!想当年,高祖就是在这汴都城中登基立国的,而今江山只余半壁,你们能眼睁睁地看着家国再亡于这汴都城下吗?自淮州事发至今,圣上瞒着百官不行朝议,只召近臣入宫商议事。可左相乃是文臣,傅老尚书只擅刑律,新任的兵曹尚书韩其初不过是一介寒门书生,年纪轻轻纸上谈兵,正是他们向圣上献了这亡国之策!圣上素日里专宠皇后,亲信寒门,这倒也罢,可如今已到了国难当头之际,我何家三代忠良,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奸臣误国误君?今日宁可弃此忠良之名,也要冒死兵谏,清君之侧,劝谏圣上发汴关两州之兵力与叛军决一死战,方可救我大兴国!将士们,今日若有与我同志者,恳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城楼下寂默无声,戍军起初惊于南巡密事,听到此时已不知作何反应。

    门侯喊道:“此乃谋逆大罪,切不可听这贼子蛊惑!还不快驰报宫中?”

    何少楷高呼:“此乃忠君救国!哪位将士想驰报宫中,只管去!今夜就让我与麾下这十余亲卫血洒城楼,祭此残破山河!他日城破国亡,江山易主,我的血也能在这城楼上,日月为照,永伴故国!”

    何少楷提刀逼在门侯喉前,月照城楼,刀光映着他的眉宇,苍凉决绝。

    城楼下,戍军开始往后退,只是退着,却无人转身,报往宫中。

    城楼上,门侯眼里显出血丝来,猛地向后撞去!这一撞正挑在何少楷慷慨激昂之时,时机可谓刚好,但因他身披甲胄,何少楷此前无处点穴,只得用刀将他逼住,故而一直有所防备,此时虽然稍有分神,却只是被撞得连退数步,那刀并不曾离开他喉前太远。

    门侯也是个狠角色,趁着刀刃稍离喉口之际,竟将身子一矮,拼着半张脸皮被刀削下,愣是从何少楷的怀臂中滑了出来。

    何少楷被撞退到了城楼外墙一侧,门侯也离外墙颇近,他拔出一个戍卫的腰刀,抬手便朝何少楷掷了过去!何少楷招架之时,门侯飞退,顺手又拔出两把腰刀,不顾城楼高巍,飞身直跃而下——何家要反,军心动摇,唯有汴州军能救驾!汴州大军就驻扎在二十里外,眼下唯有报信一途!

    大风逼面,门侯手握双刀狠狠地扎向城墙,刀尖儿沿着青砖擦出两溜火花,人在其中,坠速稍缓,半张淌血的脸被簌簌溅落的火星儿映得狰狞如鬼。

    何少楷奔至城楼边上,临高睨下,冷冷一笑,随即取来支火把,对着堤边横臂一挥!

    火光化刀,杀意炽热!

    堤上一队弓兵见令挽弓,嗖声破风而去,直奔城墙!

    门侯人在半空,忽闻箭音,不由抬头,见箭从堤上而来,已至身前!他暴喝一声,一身真力皆灌于臂上,将刀狠狠地往城墙上一嵌!长刀嵌入砖缝,他握住刀柄借力一侧,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腰身钉入了城墙!

    门侯瞄了那羽箭一眼,顿时大惊!

    龙武卫的箭?!

    这一箭不仅惊了门侯,也惊了北门的戍军。今夜江上风大,正东门城楼高巍,何少楷的喊话北门的将士听不清晰,只是察觉出城楼上出了事,城门郎刚派人到正门察问,就看见有人从城楼上一跃而下,那人的容貌一时看不清楚,两溜火星却映亮了那人的衣甲,戍卫大惊之下急忙驰报北门。

    这时一箭射偏,堤上百箭齐发,黑雨般射向城墙!门侯怒目圆睁,单臂悬于半空,腾出一只手来使刀急拨来箭!一时间,城墙半腰,人如黑钉,刀光似水,直泼得羽箭乱飞,不过少倾,城墙根儿下便伏箭一片,残如败草。

    何少楷看得恼,一把握碎一块青砖,反手将碎石弹下了城墙!

    门侯闻声仰头,忽觉双目一痛!那飞石捎着齑粉扑面而下,他双目突遭暗算,急忙凭声辩位,握紧那把插在墙缝里的刀,猛地将身子吊起往旁边一避,却在此时只听叮的一声!

    一颗飞石击在了刀上!

    门侯先前以刀缓速,后又单刀挡箭,这把插在墙缝里的刀已然受力颇久,忽遭飞石击中,被那内力一震,只见火星儿一溅,刀刃猛地崩断,门侯顿时失重,仰面坠下了城墙!

    “门侯大人!”铁蹄声自北门奔来,城门郎率精骑赶来,意欲驰救,却已迟了。

    汴河古都何其阔大,四门之间相距甚远,前来察看的戍卫驰报北门费了些时辰,城门郎纵然率军策马赶来,仍旧晚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门侯从城墙上坠下,跌进了乱箭丛中。

    堤上箭雨未歇,北门戍军拔刀援护,城门郎冒死驰近,跃下马来一看,只见月凉如水,城墙根儿下乱箭如草,门侯横躺在当中,一截断骨破腿而出,比月光森白。

    “门侯大人?门侯大人!”城门郎拨开乱箭,蹲下身去想扶门侯,却摸了一手的鲜血,不由仰头望向城楼,扯着嗓子问道,“上头出了何事?城门司马与监门二位大人何在?!”

    城楼上静无人声,回答他的只有刀箭声和江风声,许久后,风里冒出咳声,门侯喷出口血沫来,一把抓住了城门郎的衣襟,“快……报汴州大营救驾,水师……要反!”

    “什么?!”城门郎大惊,下意识地转头望向江上。

    何少楷进城时明明只带了十余亲卫,他敢反?

    难不成今夜不是北岸有动,而是水师要动?

    可眼前人马刀箭遮人耳目,城门郎盯着江堤,穷极目力也难以望见江上的情形,却见前方的北门戍军忽然倒如墙塌,原本凭借兵力已然杀近江堤的戍军竟然层层急退!

    “怎么回事?”城门郎问道。

    “有埋伏!”混乱中,有人喊道。

    谁也没料到,龙武卫的弓兵手后会有埋伏,人从柳林道下涌出,身背单刀,袖藏毒箭,足有三千余众!那袖箭之毒甚烈,可谓见血封喉,北门戍军被伏杀了个措手不及,堤上很快便铺了层尸首!

    城门郎翻身上马,喝道:“水师谋反!今夜谁能活着,就往汴州大营报信!”

    喊罢,他当先策马上了官道,带着残余的北门戍军往汴州大营方向驰去。

    城楼上,何少楷疾步走到一架床驽后,“来人!”

    汴都城中置戍军万人,城楼上有强驽十二床,大木为弓,羽矛为矢,引机发之,射程数百大步,杀伤极厉!

    两个亲卫继续使刀胁住城门司马,剩下十余人立即上前,绞车,张弦,安驽,锤动机牙,一箭发出,乘风而去,直扑官道上的城门郎!

    这箭非同一般,说其是箭,实为带翎之枪矛,箭身极粗,箭羽为铁制,箭头是巨大的三棱刃,一箭击出,破风开月,北门戍军头顶上顿时有道黑风呼啸而过!弩箭比马蹄快,大风一路刮得人东倒西歪,噗的一声扎进官道的地面上,黄尘飞扬,碎石四溅,半截粗大的箭杆和铁羽露在地面上,似官道上忽然破土而出的刺马桩!

    这一驽惊了战马,战马扬蹄长嘶,官道上人马乱转,堕马声充斥在耳边,城门郎死死地勒紧马缰,拼力踢夹马腹,战马受惊吃痛,发疯似的跃过拦路弩,冲出人群,疾奔而去。

    身后箭风呼啸,血泼如雨,城门郎夹紧马腹,压低身子,只管死死地盯着前方!

    他早就料到这样驰上官道会让北门戍军成为活靶子,但他别无他法,龙武卫中竟有反将,他不知城中还有没有,故而不敢回城求助。东门已失,江上有水师二十万众,能抵挡水师的唯有汴州军。

    消息要传出去,唯有冒死突围!

    唯有冒死突围!

    却在此时,忽闻风声尖细,如哭如嚎,城门郎伏在马上扭头一看,只见身后漫天黑风,似有百箭齐发!

    寒鸦箭?!

    城门郎的心一沉,回过头来夹紧马腹,暗自祈祷。

    “发!”城楼上,何少楷盯着官道,寒声命令。

    亲卫得令,往弦上装上箭兜,数十支箭顿时齐发而出!

    “弩!”

    寒鸦箭刚发,一支铁弩射出,大风泼得箭似乱棍,北门戍军被扫开一片,三两残余前方便是城门郎!泼风裹携着乱箭狂弩,城门郎难再听声辨位,引马躲避,只能策马飞驰。

    这战马虽非名驹,所幸受惊之下一直在疯奔,脚程颇快,眼看着就要冲出强驽的射程,后头忽然扑来一阵血风!那铁弩扎入紧随城门郎的一匹战马身上,从后臀将马腹贯穿,巨力拖着马尸生生翻了个跟头!

    马尸轰然倒下,横死于城门郎的马蹄后,本已受惊的战马发出一声长嘶,猛地一扬前蹄,城门郎被撩起,身后寒鸦箭至,一箭贯胸而过,他仍死死地抓着马缰,任战马带着他驰出十余丈,口吐鲜血,坠马而下,滚下了江堤。

    箭风渐歇,城楼上静若死水。

    城内的戍军并未目睹城楼下和官道上的惨烈,目睹了这一切的只有在城楼上值守的戍卫队,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从城门被夺、门侯被杀、龙武卫谋反到北门戍军遭遇伏杀,说是动若雷霆也不过如此。谁也不知道,明明是忠肝义胆的救国之举,为何要赶尽杀绝,惨烈至此。

    有人双目发红,想要拔刀,但却不敢,因为城门司马还被挟持着。

    何少楷负手回身,睨着城门司马,笑容令人望而生寒,问道:“不知城门司马大人可愿救国?”

    城门司马望着陈尸如山的官道,半晌,面色苍白地远眺大江。

    只见月悬江心,战船声势浩荡,宛如延绵的黑山,正朝堤口驶来,已然在望。

    今夜兵谏,何少楷显然做足了准备,他深知北门城墙之弊,故而率精兵自北登岸,先以假军情叩开城门,再猝然发难挟持门将,而后出言动摇军心。他应是料到控制城门不会太容易,为防有变,他事先在堤道下埋了伏兵。而且,自他举事起,所有人的心神都被他牵制住,没人留意江上,而此时,水师大军将至,就算汴州军大营得了消息前来救驾,也来不及了……

    大局已定。

    “少都督忠义,下官佩服,南兴若存,少都督当居首功。”城门司马面色苍白地笑了笑,随即闭上了眼。

    他没有看到何少楷眼中的嘲弄之意,只听见寒啸的江风和何少楷凉薄的话音,“但能救国,不求功耳。”

    ……

    这夜,何少楷假以禀奏军情之名率三千精兵夜登江堤,毒杀龙武卫弓兵队于堤下,刺杀监门、门侯于城下,随后伏杀北门戍军于官道,夺汴都城东、北二门。

    这夜,汴都城的正东门开启了三次,第二次涌入了三千水师精兵。这三千早已换好了夜行衣的精兵在东门戍军的注目下散入了城中,埋伏在了东门要道附近。东门戍军动摇不安,城墙上的呼喝、开驽之声已然传了出去,初时前来察问的巡捕及龙武卫骁骑、虎骑皆遭伏杀,人马尸首被拖入暗巷,青石路上来不及擦拭的血却惊了后头来的人。

    城门有变!

    这三千水师精兵终究没能死死地封锁住消息,但当消息传了开来,当龙武卫分兵前往宫中和西南二门报信求援之时,谁都知道,已经迟了。

    子时初,南门开,一队精骑绕路赶往汴州军大营。

    子时三刻,三千水师箭尽无援,少了毒箭之威,手持长刀的水师精兵立刻遭到了龙武卫骁、虎、豹三骑的屠杀,残兵败勇退至东门,东门戍军看看逼近的精骑军,再看看城门司马和何少楷,不知如何是好。

    恰当此时,二十余艘大小战船靠了岸,甲板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兵力足有十万余众!

    水师登岸,少数兵力留于战船之上,多数经东门及北城墙涌入了城中!

    大军入城,声势惊醒了百姓,汴都城太平了数百年,莫说城中百姓未经兵灾人祸之惨事,就连他们的祖辈都已经忘记这等景象了。没有人敢点灯,也没有人敢出门,只听见马踏青石,刀锵箭鸣,杀声激越,势如江浪,从东面和北面一层一层地往皇宫方向推去。

    都城戍军寡不敌众,边战边退,水师则兵分数路,一进城东便兵围官邸,相府、尚书府,连同瑞王府、狄王府、御林军大将军府、龙武卫大将军府,以及朝中百官的府邸,不论派系亲疏,悉数被围!余下的兵马与戍军卫骑拼杀,一路杀至了宫门。

    宫中内卫虽多高手,却也难以诛杀数万敌军,只能以箭苦守。

    寅时初刻,午门失守。

    寅时三刻,崇文门失守。

    卯时二刻,崇武门失守。

    辰时初刻,崇华门失守。

    鏖战了两个多时辰,禁卫刀钝力竭,退至太极殿外死守。

    夜将尽,天未明,宫灯光影幽浮,殿前广场上横尸残箭遍地,黑压压的兵潮涌进宫门,而后向两边散开,让出了一条路来。

    一人骑马而出,马蹄叩着青砖,慢慢悠悠,恍若更声。

    宫禁森严,从无武将可以骑马入宫,何少楷也是头一回在马上眺望皇宫。天色灰蒙,巍巍殿宇层影如山,却仿佛比往日所见低了几分,不再那么庄严不侵。

    这种关头,何少楷竟生出了几分赏景的兴致,天威肃穆,不容侵犯,在这太极殿前,百官素日里都是垂首来去,何曾有谁敢驻足四顾?自这汴河宫建成起至今数百年,敢骑马入宫,坐马赏景的,他怕不是第一人?

    何少楷笑了笑,腥风迎面,尸横遍地,他竟心生愉悦,睨着眼前的宫墙殿宇看了好一阵儿才望向了太极殿。只见殿门紧闭,灯青影孤,那人影依稀在大殿深处,远门而立。

    何少楷牵起嘴角,笑容里的意味不知是嘲弄还是快意,他昂首扬声道:“臣何少楷率水师将士恭请陛见!”

    说是恭请,他却没下马,言行之态极尽倨傲。

    “何少楷!你既然率兵谋反,又何必惺惺作态,说什么陛见?”太极殿前,龙武卫大将军史云涛怒斥道。

    何少楷循声望去,见史云涛身旁残部寥寥,无不战袍残破,眉目染血,好不凄惨。而率领禁军残部的是副将杨禹成,禁军残部之中并未见到御林军大将军李朝荣。

    这不算什么蹊跷事,李朝荣乃御前侍卫首领,自然在殿内伴驾。

    而此时在太极殿内的只怕还不止李朝荣一人,在攻下宫门前,他收到回禀,称水师在相府、尚书府和王府等官邸中都没能抓到人。韩其初还未成婚,府中无甚家眷,而相府的老夫人身子不大好,早在一入冬就由媳妇下人们陪着去城外的庄子上养病了,傅老尚书的发妻当年死在黔西,他一直没有续弦,府里只有个妾室,那贱妾被兵围府邸的阵势慑住,招供说城中一乱,宫里就来了旨意,命老尚书进宫议事了。

    何少楷嘲讽地笑了笑,议事?那王府和其他近臣府里怎么也无人?

    圣上都自身难保了,竟然还想保别人,而今宫门已破,他倒要看看,圣上能如何求全!

    今日,水师是以清君侧之名行的兵谏,有些人必须要杀,不杀难以正名。他本打算兵围相府和尚书府后,一旦将人拿下,立即诛杀,没想到圣上竟将人召入了宫中。

    此刻,他倒是忽然来了兴致,很想知道韩其初等人若是在宫中被擒,斩于圣上面前,会是何光景?

    何少楷望着太极殿,刀光灯影在他的眉宇间浮动着,似有暗云涌动。他没接史云涛的话,只望着大殿,高声道:“陛下明鉴,臣不敢谋反,只是国难当头,为保我大兴山河,也为忠于陛下,臣不得不行此兵谏之举!臣无不臣之心,只是陛下亲政之后,专宠皇后,纵其干政,宠信寒门,独听近臣,置三纲五常于不顾,置天下耻笑于不闻,士族臣谏无路,忠将救国无门,除了兵谏,臣实无他法!”

    殿内静悄悄的,无人吭声,唯见袖影浮动。

    倒是史云涛怒极反笑,啐出一口血水来,“放你娘的屁!圣上开明,广纳贤才,识人善用,何来独听偏信之过?我与李将军还有傅老尚书皆是士族出身,圣上如何就宠信寒门了?还不是你这等靠祖荫入仕之徒怕取仕大改之后荣华富贵难继?为私就为私,说什么救国!”

    何少楷隔着广场望来,目光幽沉,包藏百毒。他仍然没有理会史云涛,只是望着太极殿,淡淡地道:“既然陛下广纳谏言,今日何不再听听百官之言?百官就候在宫门外,臣请陛下上朝!”

    这一声上朝,声势如剑出鞘,天边似被划开了一抹鱼肚白。

    一个亲卫驰出宫门传令,早已被胁迫至午门外的百官被赶进了宫门。

    宫门之间被清理出了一条窄道,百官穿着朝服踏血而行,一个御史腿肚子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血泊里,险些被插在青石缝里的箭羽刺着,他急忙退避,刚退了两步,肩头就被搁上了森凉的长刀。

    一个水师兵丁俯视着他,目光寒凉如铁,仿佛无声在说:站起来,继续走!

    百官相互搀扶,跌跌撞撞地走过一道一道宫门,待进了崇华门,天已破晓,太极殿如披金裳,殿内烛火阑珊,越发显出几分幽沉死寂来。殿外守了四五重禁卫,人皆衣甲染血,神乏刀钝。

    “……陛下!”百官跪倒,哭声一片,犹如国亡。

    何少楷扫了百官一眼,对殿内道:“启奏陛下,百官皆到,恭请陛下上朝!”

    “恭请陛下上朝——”万军山呼,一重一重地传出宫门,惊破了汴都的天。

    当今陛下六岁登基,纵然朝中有外戚摄政,也不曾被人逼着上过朝,没想到如今亲了政,却遭此大辱,莫非一切皆是命数?

    何家明明已经领旨布防,怎会突然举兵闯宫,此前谁也想不明白,但此时人皆心中有数——江南水师杀入都城兵围官邸之时,递上了书信一封,信中言明了起兵之因与兵谏之意。

    皇后娘娘根本就没被淮州叛党所擒,替凤驾南巡的乃是何家之女,此事犹如春雷,惊得人不知所措。

    那皇后如今身在何处,圣上命凤驾南巡的真意究竟何在,何少楷的信中对这些皆未言明,但他逼百官上朝的意图已经显而易见——他想要百官助他一同逼迫圣上倾国力收复淮州,营救何氏。倘若圣上屈服于今日的兵谏之威、百官之意,日后只怕就是废后、易相、摄政、窃国,朝中又出一个“元”家。

    一时间,群臣举头望天,有悲戚者,亦有叹惜者。悲这悠悠六百年的朝廷终究没能逃过败亡之运,惜当今陛下天纵英才,却偏偏帝业坎坷。

    一时间,有人哀哭,有人四顾。

    何少楷在马上看着百官之态,心中冷笑。他不告知百官皇后的去向,自有他的用意,皇后此去南图乃是为国,在这节骨眼儿上,他绝不可能宣扬皇后的功绩,他宁愿让百官以为凤驾南巡之事乃是圣上另有图谋,而皇后因南巡有险便起用替子,欺瞒百官,藏身宫中,假作出巡之相。朝中本就有对皇后不满的老臣,他何不给他们一个借机发难的借口?只要他们上了兵谏这条船,日后即便得知真相,也下不了船了。

    渐渐的,百官之中果然开始有请命之声。

    “老臣恭请陛下上朝!”不出所料,头一位上船的是御史大夫严令轩。淮州之乱传入朝中后,率一众老臣到宫门前死谏的正是严老大夫,只不过圣上那日没见这些老臣,而口口声声说要死谏的老臣们也并没有当真一头撞死在宫门前。

    “臣等恭请陛下上朝!”见严老大夫开了口,先前一同到宫门前死谏的老臣们也随之请命。

    其余文武纷纷望来,有人睃了眼太极殿。

    殿内静悄悄的,任凭群臣竖直了耳朵,也听不见一丝声响。

    何少楷抬头望了望天色,他知道圣上在打什么主意,他在等,等汴州军到。自水师登岸入城起至今已有三个时辰,消息应已传进了汴州军大营,大军差不多该到了。

    “启奏陛下,眼下已是国难当头,淮州亟待收复,关州将士正在前线苦战,还望陛下念及将士性命、朝廷存亡,莫要拖延!否则,臣只好入殿相请了!”何少楷扬声说罢,给身后将领使了个眼色,大军黑潮般向前涌去,太极殿前的精骑禁卫见势,立即摆出死守之态。

    一场血战,一触即发!

    而这剑拔弩张之态势,又何止是在逼君?

    眼见着禁卫挽弓,百官无不惊惶,刀剑无眼,谁也不敢保证两军拼杀,自己不被流箭所伤。

    严老大夫急忙高声道:“陛下!何家三代忠良,皆是忠君卫国之士,此番若非陛下只顾念皇后安危,而弃何氏于不顾,何至于寒了忠臣良将之心?只要陛下肯下废后诏书,下旨倾尽国力收复淮州,给将士们一个交代,将士们必不会伤及陛下!还请陛下出殿!”

    “陛下!自淮州之叛事发至今,左相陈大人、兵曹尚书韩大人及刑曹尚书傅老大人向圣上所献皆是祸国之策,臣请陛下出殿,处置奸相党羽!”这时,又一人高声道。

    百官循声望去,见此人竟是殿阁大学士秋儒茂!

    八府联名奏请选妃一事才过去数月,当时陈、李二人被革职查办,文、赵二人遭贬黜,八府之势一朝被废黜了一半。而秋府,圣上不罚反赏,赐了两名歌妓给秋儒茂之子为妾,因这一对双生女乃是秋儒茂的枕边人,秋儒茂急忙到太极殿跪请陛见,大呼使不得。圣上将他斥责了一通,说他若改不了这好色之癖,他就下旨每日往秋家父子府上送姬妾,准秋家日夜欢歌父子同乐,等秋儒茂掏空了身子,就赐他还乡养老。听说秋儒茂被治住,回府后就遣散了姬妾,从那以后,在朝上再未敢生事。谁也没想到,他今日竟还是上了何家的船。

    也难怪,毕竟水师已经杀进宫门,日后即便南兴苟存,圣上也难再亲政了。

    见秋儒茂如此,百官不由得看向工曹尚书黄渊和督察院左督御史王瑞,当初这两家也在八府之列,后来被圣上治得服服帖帖的,不知今日圣上大势已去,二人会如何抉择。

    黄渊和王瑞低着头,百官的目光犹如万箭穿身,两人仿佛被钉在地上,竟然不动,也不说话。

    沉默在这一刻仿佛有着山海之力,殿前的哭声渐低,文武百官中开始有人挺直脊背,像黄渊和王瑞一样面朝太极殿,垂首而跪,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晨辉洒在染血的广场上,沉默的臣子像一座座朝圣的山石,伏在其中的人反而颤了起来,一道道请君上朝之声犹如蚊蝇。

    何少楷睨着黄渊和王瑞,对二人的抉择并不意外,望着二人的背影,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祖父的训诫。

    ——圣上的厉害之处还不止在此,黄渊之子进了翰林院,一言一行皆可监察不说,他年纪尚轻,容易培养,加之圣上成全了他的姻缘,他心向圣上岂不已成必然?

    ——王瑞之子也一样,虽不必去关阳送命,可到了星罗,焉知不是为质去的?哪怕日后回朝,纨绔子弟真成了铮铮儿郎,那心也是向着圣上的。

    ——圣上好手段哪!恩威并施,步步机谋,可谓深谋远虑。你想与圣上博弈,论权术,自认为比圣上如何?

    ——圣上与你年纪相仿,论阅历、远见、谋略、胆识,你都差得远!不俯首称臣,难不成你想学元家?水师久安于江南,我们何家是做不成元家的。

    一句句训诫锥心刺耳,何少楷看着跪在自己的战马蹄前的文武,那些横在广场上的尸首,那些刀钝马乏的禁卫残兵,冷冷地在马上举起手刀,比了个手势。

    权术?机谋?阅历?胆识?祖父错了,在兵锋面前,一切皆如蝼蚁。

    一队水师兵将上前,将所有请君上朝的文武都架到后方护住,其余人等弃之不顾。

    “进殿!”何少楷耐性已失,一声令下,他退向后方,留下阵前两军挽弓相向!

    黄渊等人闭上眼,等着万箭穿心,喋血殿前。

    “慢!”千钧一发之时,龙武卫大将军史云涛忽然喝止弓手,沉声道,“切莫伤及几位大人!”

    禁卫本已开弓,听闻此令,顿时不知如何死守。

    “攻!”这时,何少楷忽然扬鞭纵马,余音未散,他已率数千精兵冲进了禁卫阵中。

    禁卫阵脚大乱,史云涛和杨禹成很快被缠住,二人各率一部边战边退,殿前很快被豁开一道口子,何少楷飞身下马,落在大殿门前,一脚踹开了殿门,提刀便进了太极殿!

    随何少楷一同进殿的有百余人,刚瞧见内殿,众人便停了脚步。

    只见后窗虚掩着,一屏衣架摆在大殿中央,薄光逆着人眼,金冠玉带天威慑人,华袍舒卷宛若流云。大风穿殿而过,刹那之间仿佛有龙腾于衣袂,乘风而起,嘘气成云,慑神夺魄。

    兵勇们开始惊慌后退,只留下何少楷一人僵在太极殿内,面色铁青,脑中生出个念头,让他如坠冰窟

    殿中无人,唯有衣冠一副。

    禁军死守太极殿一夜,殿中竟然无人。

    宫中有诈!

    圣上不知去向。

第二十一章 瓮中捉鳖

    时间稍向前去。

    数万水师大军攻入都城,兵锋直指皇宫,不时有快马从军中驰出,经东门直奔堤口,登船奏报军情。

    “报!西南二门戍军不敌我军,龙武卫已退至宫门口!”

    “报!我军已兵围朝臣官邸!”

    “报!午门已攻陷!”

    “报!崇文门已攻陷!”

    “报!崇武门已攻陷!”

    辰时初刻,崇华门失守,一队快马从宫中驰出,直奔东门而去。天将破晓,街上漆黑如墨,斥候在中,前后护卫举火而行,风逐着细碎的火星飘进一条暗巷,巷子里隐约有道黑影乍现。

    嗖!

    一支短箭从巷中射出,箭声仿佛暗号,刹那之间,暗箭闻声四至!

    暗箭从八方而来,巷子里、房顶上、铺子门后、庭树枝头……斥候一行猝不及防,几息之间纷纷坠马,死了个干净。几声沉闷的响动并未在兵谏的夜里引来谁的注意,只见斥候身亡坠马的一瞬,一道黑影掠上马背,打马回头,进了巷子。

    待那人下马回身,斥候的尸体已被几个黑衣人拖进了巷口。

    几人穿着夜行衣,身背单刀,袖藏毒箭,赫然是水师先遣精兵的打扮,只是脸上糊着血,谁的相貌也看不清。

    几人迅速解去衣袍,换上了斥候小队的衣甲,随即奔出巷子,拾起火把,翻身上马。

    “依计行事!”为首之人穿着斥候的衣袍,一声令下,率先向城门驰去。

    城门处根本无人阻拦,一队人畅通无阻地驰出了东门,向北直奔江堤。

    “报——”战马未到,报声已传至堤口,待一队人在柳林道外翻身下马,战船上的梯板已然放了下来。

    江上浪高风寒,甲板上众将士拱卫之处坐着位老将,不待斥候禀报,便急声问道:“如何?”

    斥候高声跪禀道:“报!崇华门已攻陷!少都督率军逼至太极殿前,文武百官已候在午门外!”

    “好!”老将抚掌而起,须发飞扬,目光炯亮,“宫门已破,大事将成!你等回去急告少都督,探子来报,汴州军中已得到消息,大军已动多时,估摸着不出半个时辰必到,望少都督速决,切勿拖延!”

    “是!末将即刻就去!”斥候高声领命,抱拳一揖。

    这一揖,斥候双拳向前,牵得袖中暗箭骤发!

    这箭正是那三千水师先遣兵所配,箭上淬了毒,其光青幽,不易察觉,斥候又离老将只有丈许,这箭一发,可谓夺命!

    老将大惊,暗道一声:我命休矣!

    却不料江风突袭,白浪翻上甲板,那夺命之箭遭风浪一打,生生偏了半寸,本该一箭穿颌,却擦须坠入了江中!

    铮!

    几乎是在风浪袭来的一瞬,斥候便料到失手,毫不迟疑地拔刀一送!袖箭坠江,刀光已至!

    老将刚刚死里逃生,转眼又遇杀机,不由空手阻刀,拼着被那刀削废一掌的机会,洒着血退至刀架旁,拔出虎刀应战!

    这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间,甲板上顿时大乱!停靠在堤口的其他大小战船听闻乱声,将领纷纷率弓手奔至船首,挽弓开弩,瞄了又瞄,却始终不敢放箭。只见江天混蒙,风浪呼号,二人在白浪里缠斗,谁也不敢保证放箭能不误伤老将军。

    这时,主战船上的三千水师已向船首涌去,斥候的随行护卫只有六人,其中一人见斥候与老将缠斗,竟提刀助战,只将背后留给了余下五位同伴。

    那五人生了熊心虎胆似的,面对着潮水般涌来的三千水师兵勇,竟不胆颤,反而攻守之间颇得章法!只见这五人所使刀的手法大有古怪,非但不是军中教头惯于教授的刀法,而且毫无路数可言,出刀刁钻,下手狠准!五人似乎早就做好了鏖战的准备,他们却并不像死士那般不惜性命壮烈杀敌,他们不仅惜命,还很惜气力,不求杀敌千百,只求废敌战力!他们伤敌手脚必挑腕肘筋脉,伤敌脏腑必刺要害穴路,一人失手,必有一人补刀,列阵配合,协作杀敌,绝不肯多出一刀,多费一分气力。区区五人,短短片刻,竟杀得甲板上残兵遍地,使得补上来的水师兵勇无处落脚,更被惊得心颤胆裂。

    老将鏖战之间留意到这情形,也是心惊不已。相比那五人,与他缠斗的这两个刺客武艺也不差,看斥候的身法路数似乎并不擅使单刀,却胜在进退敏捷,而后来助战之人却是个使刀的好手,刀法大开大合,勇猛时如虎,刁钻时如狼,专攻人下三路,甚是卑鄙!

    一个不擅使刀的刺客竟是刺客首领,一个护从的刀法竟像是身经百战的狠辣老将,区区五人竟将三千水师杀得吓破了胆!

    这些人究竟是何来路?

    老将知道刺客的目的是救驾,而那五人不肯费力杀敌,八成是想拖延时间,掩护这二人擒住他,亦或杀了他。

    老将心中冷笑,他年轻时乃是一员猛将,曾数次剿过匪帮,在江上也是有名号的,岂有枉死于后生刀下之理?今日这二人欺他年迈,他就教教这两个后生,何谓宝刀未老!

    拆开胸前一刀,老将往桅杆后一转,作势登杆,俯刺而下,刀尖儿往甲板上一杵,火花乍起,势如裂地,人随刀走,泼风般朝着斥候斩去!这一招老到精妙,斥候不擅刀法,难以拆当,直被逼得连连后退!后方便是同他一道儿弃生死上敌船的将士,避则伤及战友,乱及阵型,且一旦敌将借机冲杀出去,有三千水师相护,他们很难再杀入敌军之中,今夜必定事败!可若不避,死伤之人便是他。

    如何抉择,显而易见。

    这留给斥候抉择的时间不过须臾,须臾之间,他在战友背后站定,迎战刺来的虎刀。

    须臾之间,刀风扑面,浪声灌耳,他的耳边响起的却是那晚尚书府里的夜话声。

    “都城有北城墙之弊,江南水师若反,不论使何种计策攻城,只要战船靠岸,就是搭人梯,大军都能翻进城去!但他们绝不敢全军皆动,何少楷激进,但跟随他祖父半生的副将冯老将军性情稳重,他一定会为何家留出后路,所以水师能动之军至多十万!战船靠岸之后,冯老将军八成会留在主战船上镇守,察望战况,临机调兵,故而靠岸的大军也不会全动,至少会留两三万人在大小战船上,以作临机调遣之用。他们一定会防着江北水师大营,所以江北水师不能动,至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时不能明着动。”

    “那要如何制敌?”

    “章兄可还记得当年皇后娘娘练兵之初,火烧军侯大帐的事?”

    “嘶!你是说……”

    “没错!想必章兄明白,江北水师若与江南水师开战,且不论兵策兵力,一旦战船多有损毁,将士多有死伤,那便是自毁江防,无异于是在给北燕机会,故而不到万不得已,两军不可交战!章兄能做的唯有秘密行事,上敌船,擒敌将!只要擒住敌将,便可扼住水师,号令战船,解都城之兵险!此计艰险,不同于当年练兵之时,皇后娘娘烧的是自家将领的大帐,章兄上的是敌船,败则身死。江南水师军中虽有圣上的暗子,但动不得,圣上要防着未动的大军得知事败后投奔北岸的可能,所以章兄只能孤军奋战。我虽已有全策在胸,却还是想问一句,龙潭虎穴,性命之险,章兄敢冒否?”

    章同嘲弄地一笑,在虎刀刺来的一刻,猛地将身体往刀上一送!

    噗!

    刀尖儿已在甲板上擦得通红,入肉如削泥,斜穿左肩而出,火光下冒着热气,江风一吹,说不出是腥味儿还是焦糊味儿。

    章同双腿如铁,站得笔直,吭都没吭一声,只是双目爆睁,死死地按住刀背——龙潭虎穴,性命之险,他敢冒否?他当然敢冒!但他还没打算死在这儿!他发过誓,要守着她,自从接过江北水师的那一天起,他就将当初的特训营改成了特战营,挑选精锐兵勇,意图锤炼一支尖兵营。她当初的练兵之法,她所教授的搏击之术,他并没有使其荒废,而是在此基础上加以发扬改良,融入了阵法,使单兵作战提升至了全军协作作战,不论酷暑严冬,军中始终保持着每日下水晨练的习惯,夏炼水性,冬炼体魄,军纪严明,不曾有一日懒慢。

    他记得她曾说过,希望能将这五万儿郎练成一支铁军,而今她不能再带兵,这个心愿就由他来完成。

    如今心愿未了,死在这儿还太早了些。

    章同按着刀,这一刻,眼里竟有淡淡的笑意。这笑意在冯老将军眼里无异于将死之人的疯癫之态,他力灌刀身,正打算将刀抽出,忽听章同大喝一声:“几位将军还等什么?!莫要管我,下令放箭!”

    这话一出,闻者无不变色!

    放箭?什么放箭?莫非船上有将领是圣上的人?

    冯老将军暗嘶一声,抬眼一扫,只见船上的弓将驽手皆面露慌态,一息之间难以看出端倪。他本想杀了这假扮斥候的刺客,而后一鼓作气冲出去,此刻却忽然迟疑了。

    不料就在这迟疑的一瞬,身后忽有异风扑来!

    这异风夹杂在江风里,本不易察觉,但冯老将军在船上半生,太熟悉江风,一察觉风声有异,不由暗叫一声:不好!

    他登时便要拔刀,却发现刀背被按得死死的,章同任虎刀绞着血肉,硬是一动不动,只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两人离得太近,这一口鲜血正喷在老将脸上,糊了双目。

    老将吃痛闭眼之时,身后刀风已至!

    侯天的刀法是在西北戍边时练出来的,狠辣夺命,扬刀狠狠劈下,一刀破甲,一刀穿胸!

    老将喷出口血来,脚下踉跄了一步,虎盔便被人挑落,下一刻,染血的长刀便从他背后抽出,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都他娘的给老子把兵刃放下!谁敢妄动,老子先宰了姓冯的!”侯天扯着嗓子高喝一声,战船上顿时静得只闻风浪之声。

    “都督!”两名特战营的将士回过身来欲扶章同。

    “戒备!”章同喝止二人,从怀中取出一道密旨,高声道,“圣上有旨!江南水师兴兵谋反,朕念及兵丁皆听将令行事,多有身不由己,故赦其罪!凡弃兵甲者,赦!擒拿反将者,赏!抗旨不降者,诛!”

    明黄的密旨上绣有金龙,龙身已然染血,三道旨意传罢,章同已然力竭,他扶着插在身上的虎刀,迎着江风往船首一瞥。

    船首忽然抛上来一排勾爪!

    不只主战船,其余大小战船的船首也同样抛上一排勾爪,翻涌的江浪中忽然冒出无数尖兵,身穿黑袍,背负箭筒,攀索而上,速度奇快,一攀上船首便翻滚而下!江南水师正因冯老将军被擒而心生慌乱,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章同手中的圣旨上,谁也没留意船首,待发现人时,攀上船来的尖兵队已然翻了过来!江南水师下意识便躲,登时便将船首让了出来,尖兵队滚下船首,停住之际就势躬身,背上羽箭齐发,射死一片弓弩手,抢弓夺弩,瞬息之间便掌控了船首。

    混乱之中,一艘副船上传来一声惨呼。

    副将吴勇左腿吃痛,他低头一看,见竟有一人趁着他被船头之乱吸引了心神之际摸来了他脚边,对准他的大腿便是一刀!这刺客的匕首是特制的,刀尖儿带着钩子,刺入肉里,顺势一划,他的腿上顿时便开了道三寸长的口子,血如泉涌!他忍着剧痛挥刀斩向那人的头颅,那人却滑得跟泥鳅似的,硬是从他刀下一滚,任凭长刀从头顶削过,竟无畏无惧,伸手拽住他的脚踝,使力一拖!

    吴副将左腿重伤,哪里经得起这一拖?

    他扑通一声跪倒,脖颈遭人一绞,冰凉腥红的刀刃已逼在了他的颈脉旁。

    “别动!否则你会死得更快。”瑟瑟江风吹着船头,刘黑子避在吴副将身后,往船头望了一眼。

    船头立即有尖兵举火,向主船打了旗语,一时间,各大小战船的船首皆有旗语打出——战船已得手!

    从刺客宣读圣旨到吴副将被擒、各战船失守,不过是顷刻时间,望着被擒的主副将,望着船头迎风而立的尖兵,望着那些掉头对准自己的弓弩,各战船的军心顿时慌乱了起来。

    能不慌乱吗?这些刺客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堂堂江北水师都督,竟亲自扮作刺客,仅率数人登船,擒了冯老将军!江北水师区区五人,竟杀得主战船上残兵遍地,无处下脚,这已经够令人心惊了,而更叫人胆寒的是这些夺下各战船船舵的尖兵,这些兵勇是何时摸到船边的,又在江里潜了多久?此乃隆冬时节,今夜又风高浪急,这些人没活活冻死在江中已属奇事,竟还能攀船夺舵,擒下吴副将!这些人都他娘的是水鬼不成?

    帝后渡江之后,圣上并未废除江北水师之号,使其并入江南水师,而是准其独立成军,在城外划江设营。军中将士对此早有不满,平日练兵时,常有想到江北水师营外挑衅邀战的,因忌惮江北水师乃皇后嫡系,这才没闹出大乱子来。两军虽未较过高下,但军中多数将士都对江北水师不屑一顾,不仅因其兵力难与江南水师相较,还因其建军年头尚短,两军的水战经验远不能相提并论。

    可就是这样一支备受轻视的新军,今夜以少胜多,一举擒下了冯老将军和吴副将!

    这是皇后娘娘曾经带过的兵,竟然如此精锐悍勇?

    江南水师慌了,军心正乱,忽听冯老将军咳血长笑道:“我当是谁有此胆量,原来是章都督。以前老夫笑你是黄毛小儿,倒是小看你了,没想到你倒有勇有谋,是个将才!”

    现在他已能断定,章同方才高喊的那句放箭之言是唬人的,此人在生死一线之时还能有此急智,仅凭一言就乱了他的军心,分了他的心神,致他大败,确是个将才。

    “章都督虽已擒下老夫,却改变不了什么,少都督已率大军攻破宫门,这会儿兴许已经兵围太极殿了。我军在江上尚留有十万水师,仅凭你麾下的兵力是难以扭转乾坤的,倒不如转投少都督麾下,尚能保一个锦绣前程。”

    听闻此话,侯天当先啧了一声,笑道:“哎,我说冯老将军,你已是我们的手下败将,我们还没劝你弃暗投明,你反倒先来策反我们,何少楷喂你吃了什么迷魂药?”

    “老夫是惜章都督之才,故而有此一劝。”

    “得了吧!你分明是想借机稳定军心!”侯天嗤笑一声,这老贼当他白在西北戍边了那么多年,连这点儿伎俩都看不出来?他一提兵围太极殿,战船上的气氛就稳了下来。

    死到临头了,这老贼还在寄希望于何少楷兵谏事成呢!

    这时,攀上主战船的尖兵已然扶住了章同,章同淡淡地问道:“老将军怎知何少楷进了宫,就一定能出来?”

    “……此话何意?!”冯老将军一惊,当下又咳出几口血来。

    战船上刚刚安定下来的军心又慌乱了起来,圣上素有乾坤之谋,这已是天下皆知,今夜明明盯紧了江北水师大营,这些人仍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那宫中会不会有变?

    冯老将军盯着章同,不敢断定他此言是真有其事还是在扰乱军心。

    身受重伤的两人就这么对望着,很有默契地都没再吭声。

    两人都在等,等着看是宫中捷报先至,还是汴州大军先到。

    没人知道究竟等了多久,只看到天色破晓,一线晨辉生于江东,滚滚大浪势吞金乌,却吞不没东边官道上滚滚驰来的大军。

    在听见马蹄声的一刻,冯老将军闭了闭眼,脸色白得仿佛失尽了一身的热血。

    正东门的城楼上,城门司马也慌了,奉命戍守城门的水师将领望见汴州大军,急忙命人关闭城门,开驽放箭。北门戍军的尸首仍然横在官道上,飞驽乱尸阻了路,汴州军以战车为阵,载着床弩,应战清路。

    一路大军紧随战车强驽之后,靠着掩护驰下了江堤,策马往堤口而去。

    战船上,江南水师听着城门方向呼啸不绝的弩箭声,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看着一支精骑大军驰来堤口,黑压压的人布满了长堤,万箭似寒星,瞄着江上的大小战船,蓄势待发。

    “章都督可在?”一名将领在马背上扬声问道。

    “在此!”章同几乎力竭,却强撑着独自走出。

    那将领见章同左肩上竟然穿着把长刀,不由面露敬意,朝他抱了抱拳。

    章同面向长堤,晨辉洒在肩头,面色苍白,目光如铁,“斩!”

    一声令下,船头旗语打出,侯天和刘黑子先后挥刀斩下,两颗带血的头颅滚落在甲板上,江浪扑来,腔子里的血被冲到水师兵勇的脚下,血腥味儿慑人心魄。

    “圣上有旨!江南水师兴兵谋反,朕念及兵丁皆听将令行事,多有身不由己,故赦其罪!凡弃兵甲者,赦!擒拿反将者,赏!抗旨不降者,诛!”侯天接过染血的圣旨,替章同再宣了一回。

    这一回,没人再敢熬等兵谏的捷报,大军强弩面前,谁也不敢去猜度宫里究竟是不是有诈,上位者的机谋之争,自古有几人能猜得透?

    锵!

    不知是谁将兵刃当先丢在了甲板上,随着丢兵弃甲之声,战船上的大军一层一层地跪了下来,临堤望去,犹如潮落。

    不久,堤上传来隆隆之声,汴州大军凭借兵力战车十倍于守城水师之势,硬闯过了城楼上的枪林箭雨,一军精锐兵马押着十余辆战车闯到了北城墙下。

    “攻城!”

    冯吴二人的人头被抛上岸,州军将领一声令下,巨大的铁弩呼啸着扎进城墙,远远望去犹如残垣断壁上生出的树桩,精兵攀桩而上,潮水般翻入了城中。

    何少楷虽知汴州军必至城下,但他自知水师城战之力无法与州军抗衡,唯有挟天子才能号令州军,故而水师大军进城之后,他为了尽快攻入宫门,只命一万兵马戍守城门,这一万兵马哪里敌得过汴州军?

    天色大亮之时,城门口伏尸万余,血铺长街,城门开启的一刻,汴州总兵徐锐手提人头高举虎刀,喝道:“兵围宫门!诛杀叛臣!”

    汴州军闻令,如同一把插进都城的利剑,卷着腥风驰进了城中。

    马蹄踏血驰骋,徐锐唤来随行的亲兵长,吩咐道:“速请御驾入宫平叛!”

    “是!”

    *

    汴河宫依山面水而建,山川秀丽,辟有石路,半山腰处建有平地,青石铺就,石碑为林,乃是一座废陵。

    废陵四周有御林军把守,李朝荣、陈有良、傅民生、韩其初皆在。

    韩其初举目东望,江上战事难料,友人生死不明,眼见着天色已然大亮,汴州军和江上的奏报还没有来,他不由回身看了眼陵园中央。

    陵园中央有块空地,站着一马,坐着一人。

    地上有口铁锅,深如大缸,锈迹斑斑。锅里除了枯枝败叶,别无一物,只是此刻晨光洒来,锅身沐着金光,仿佛盛有世间至宝。

    除了李朝荣和少数侍卫,没人知道这口锅的故事。

    当年,皇后还是周美人时,曾在此看验柳妃的尸身,帝后于一口锅前论天下江山,谈彼此之志。皇后从军后,圣上便命人将这口锅放在陵园,后因政事繁忙,从未再来过。

    昨夜从合欢殿内的密道出宫,到了陵园,见到这口锅,步惜欢便盘膝坐下,伴在锅旁,任月移星淡,任宫里宫外的军情奏报来去如飞,男子的目光始终不曾从这一口锈锅上移开。

    这气度叫韩其初由衷钦佩,辰时初刻,崇华门失守,何少楷率水师兵围太极殿,逼百官请君上朝,那万军山呼之声在这山上都能听见,陛下身披大氅盘膝而坐,眼里愣是只有一口锈锅,那缅怀的神情自始至终不曾变过。

    破晓时分,何少楷率兵闯入太极殿,发现中计,随即纵兵搜宫。史云涛和杨禹成率部保护未降的朝臣撤往神武门,神武门即是冷宫禁门,出了宫门便是此山。何少楷绝不会放史杨二位将军出宫,他必会下令屠杀,如若看出禁军的撤离路线,定会怀疑陛下藏身于山中。

    当初听闻圣意,左相大人和傅老尚书皆不同意,都认为陛下以己为饵,太过冒险,陛下却道:“锄奸平叛,大清朝堂,将士们皆拿命在拼,朕的命怎么就拼不得?为了彻底洗清朝堂,朕才太极殿让出来,一旦辨明忠奸,朕就不能让人再死了。让史云涛和杨禹成把人都护送出宫,朕就在陵园等着何少楷,倘若江上失手,汴州大军来迟,朕就亲手取下何少楷的首级。”

    以何少楷的性子,如若发现宫中有诈,他必不敢久留,定会一面纵兵搜宫,一面率部以追杀禁军为由离宫,一旦他上了山来,陛下亲自出手,万军之中取他首级只怕如探囊取物一般。

    取了何少楷的首级,一样能扼住江南水师,其实章兄不必非得去江上冒险,但陛下还是命他去了,因为杀何少楷容易,何家覆灭之后,何人统御江南水师却是个问题。

    江南水师建营江上,乃是横在天子身边之剑,需得交给一个信得过的人。

    陛下属意章兄,但章兄一非名将,二无奇功,年纪尚轻,资历尚浅,此前因他与皇后娘娘有同伍之谊,深受娘娘器重,在军中又是从陌长一步步升到军侯的,他接任江北水师都督时,将士们都当他是自己人,但江南水师的将士们可就不会这么亲近他了。江南水师本就排斥江北水师,兵力又是江北水师的数倍,倘若两军合并,章兄接手水师,只怕难以服众,所以他必须要立军功,忠义智勇,无论哪一样,要能堪当表率,慑得住军心,日后的路才好走。

    陛下是在给章兄建功的机会,章兄,你可一定要活着回来!

    韩其初又面东远眺,直觉得这一刻比盛京变天那一夜还难熬,于是忍不住问道:“陛下,天色已然大亮了,江上的消息还没有来,是不是……”

    他想问,是不是该派人去打探打探,话还没问完,就听步惜欢笑了笑。

    “韩爱卿也有心神不定的时候啊,朕还当你老成持重,万事从容呢。”这等紧迫的时候,步惜欢依旧笑得懒散,仿佛大浪滔天,灭顶之灾,也只不过是轻舟一覆,何足为惧?他背东而坐,老树枝杈割碎了晨霞,细碎地洒在那紫貂大氅上,似披一身星月,叫人不敢久视。他仍然望着面前的那口锈锅,头都没回,只道,“你仔细听听,这不是来了吗?”

    来了?

    韩其初猛地回身,只见树高林密,并无异声,心中正疑,忽见树梢掠过一道黑影,未待他定睛细看,那黑影便盘旋而下,落在了李朝荣的手臂上。

    李朝荣解下绑在黑鹰脚上的密奏速速看罢,面色一凛,禀奏道:“启奏陛下,江上已然得手,章都督身受重伤,汴州军的军医已上船诊治。徐总兵已率汴州军攻破城门,斩敌万余,此时正率军围堵宫门,恭请御驾平叛!”

    汴州军攻破城门毫无悬念,江上得手却称得上是大捷,陈有良和傅民生闻奏皆露出喜色,但一听章同重伤,心又双双沉了下来。

    韩其初道:“陛下,朝臣被逼入宫,其中肯定没有御医。而今城中正乱,章都督身受重伤,何不命徐总兵拨些兵马将御医院的圣手们从府中救出,护送出城,与军医一同登船问诊?”

    “准奏。”步惜欢抬袖一拂,拂去身上的落叶,终于起了身。他负手望向皇宫的方向,说道,“命徐锐调拨兵马杀进神武门,把人给朕救到山上来。”

    “遵旨!”李朝荣扫了眼身后,树影里立即有人影一掠,往山下去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后,神武门方向杀声大起,又约莫过了大半炷香的时辰,山下才渐渐传来了脚步声。

    史云涛和杨禹成率禁军在前,汴州军在后,保护着未降的文武一同上了陵园。

    “啊?陛下!”众臣相互搀扶着,见到步惜欢,无不纷纷叩拜,喜极而泣。

    “启奏陛下,末将二人幸不辱命,护送诸位大人前来面圣!”史云涛和杨禹成齐声复命。

    “二位爱卿平身!”步惜欢亲手将二人扶了起来,目光缓缓地从龙武卫和禁卫被血糊着的眉眼上扫过,最后才看向了后头跪着的文武朝臣。当他在人群里看见工曹尚书黄渊和督察院左督御史王瑞时,眸底似有明波涌起,渐渐暖若春阳。许久后,他才道,“朕知道这一夜诸位爱卿受惊了,此刻必定惊魂未定,但朕身上可没带定心丹。朕想问一句,诸位爱卿刚从宫中死里逃生,可有胆量随朕再回宫一趟?”

    众臣震惊地仰起头来,见天子负手而立,晨光斑驳,洒在貂毫上,那银亮之色若隆冬雪融,早春已至。

    只听步惜欢道:“这一回,诸位爱卿还走午门,朕领着你们!”

    山风穿过陵园,众臣呐呐地望着帝颜,心头皆似有热浪在涌。

    不知过了多久,王瑞率先叩首,众臣齐声道:“臣等誓死追随陛下!”

    “好!”步惜欢噙起笑来,转身拍了拍马鬃,叹道,“她不在,只有你陪朕了,走吧,咱们下山,进宫。”

    卿卿爱答不理,性子真跟暮青似的,马尾一甩,自己先往山下去了。

    *

    这天,宫门被兵围了两次,一回是江南水师,一回是汴州大军。

    当何少楷发现太极殿中无人之后,马上便命人搜宫,他担心宫中有诈,见禁军趁他闯入太极殿之际,竟护着未降的朝臣杀出了一条血路,往后宫方向撤去,于是急点一支兵马,亲自率军追赶。

    禁军边战边退,经冷宫方向撤往神武门,神武门外是一座皇家陵园,葬的是高祖尚未迁都盛京之前亡故的妃嫔,而今荒废已久,少有人前去祭拜。

    那座废陵山高林密,倒是个躲藏的好去处。

    何少楷暗嘶一声,高声喝道:“射杀禁军!速往废陵!”

    可是,宫巷幽长,墙高三丈,弓手难以列阵,又上不去高墙,极难发挥作用,只能与禁军刀枪相拼。禁卫无一不是高手,水师兵力虽多,却难以近身,大军行进缓慢,生生在冷宫禁苑前的这条幽巷里耗到了天色大亮。

    何少楷怒火中烧,扬鞭催马,却被大军挤在中间,眼睁睁地看着禁军退到了神武门门口。

    然而,未待禁军开启宫门,宫门便被撞开,何少楷高居马上,隐约看见水师军中一个都尉正率人往宫里钻,边钻边喊:“快!快退进宫中!”

    这都尉率军把守着神武门,本该与宫中的水师一同夹击禁军,怎么反倒想往宫里逃?

    何少楷心里咯噔一声,急忙抬手惊喊:“撤!快往后撤!”

    前头正与禁军拼杀的水师视线不及何少楷的高,忽闻撤兵之令,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而那都尉也没想到,他麾下的兵马被汴州军杀得抱头鼠窜,正想退进宫中躲避,却不料一开门就撞上了禁军!前有汴州军,后有禁军,一营的水师兵力一会儿工夫就被围杀了个七七八八,禁军和朝臣被接出宫门,宫门口一空出来,顿时露出了黑压压的州军和战车强弩。

    何少楷一见那弩,顿时色变,高喊道:“撤!撤!快撤!”

    然而宫巷里挤满了人,要退谈何容易?

    “放!”神武门外,汴州军将领一声令下,粗如人臂的铁弩射出,所经之处,劈山分海,血泼宫墙!

    何少楷身下的战马被铁弩迎面掀翻,马尸擦着青砖撞上后头的兵潮,巷子里顿时人伏如草。

    “退!退!”何少楷失了战马,落入人群,听着弩声怒啸,心下发了狠,咬着牙纵身而起,踩着人头乱尸当先掠出了宫巷。

    太极殿前的广场上,以御史大夫严令轩和殿阁大学士秋儒茂为首的降臣听说太极殿中无人,早就慌了心神,看着水师搜宫许久都没搜见圣驾,众臣聚在一起,急得团团转。

    正在此时,忽见何少楷率兵而回,丢盔弃甲,面色狼狈。

    严老大夫大惊,急忙上前问道:“少都督,这是……”

    何少楷脸色难看,顾不上理这些碍手碍脚的老臣,招来一个小将便命令道:“命大军关上宫门,坚守不出,快!”

    “报——”话音刚落,一骑快马从崇华门外驰来,不待驰近,传令兵就跃下马来,在地上骨碌一滚,起身时灰着张脸,急报道,“禀少都督,汴州军重兵围宫,午门已破!”

    “什么?!”众臣大惊。

    何少楷一把揪住那传令兵的衣领,面色狰狞,怒声问道:“汴州军何时破的城门?为何不见来报!”

    传令兵道:“末将不知!末将没有收到城门的军报,兴许是、兴许是……”

    兴许是人都死了,或是被俘了。

    这话传令兵没敢说出口,但任谁都懂。

    “兴许是什么?你敢乱我军心?”何少楷大怒,拔剑要斩此人,身旁的将领见了急忙阻止。

    “少都督不可!军情紧迫,传令要紧!”那将领按住何少楷,给传令兵使了个眼色,催促道,“快去传令,命前方将士死守崇文门,待少都督搜出圣驾,必定论功行赏!”

    圣上不在太极殿中,而皇宫御苑又有宫殿院阁四五十所,仅屋子就数千间有余,其中还不知是否藏有密道。莫说圣上可能不在宫里,就算藏在宫中某处,要查遍皇宫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但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传令,若不令将士们以为少都督大事将成,军心必乱!

    传令兵死里逃生,呐呐地点了点头,刚要爬上马背,忽听何少楷道:“慢着!”

    传令兵两腿发软,险些跪倒在马蹄下,以为何少楷必斩自己,却没想到他转身进了太极殿,少顷,手里拿着只玉冠走了出来。

    “你拿着此物前去传令,告诉徐锐,圣上已在我手中,如若他不鸣金收兵,下一回看见的就会是圣上的头颅!”何少楷将玉冠塞给传令兵,目光阴沉诡诈。

    “好计策!”何少楷身边的将领目光一亮,暗道少都督还不算失了心智,竟能想出诈徐锐收兵之计来,料想徐锐见了圣上的玉冠也不敢莽撞,“还不快去?”

    “是!是!”传令兵抱着玉冠上马离去。

    何少楷又命人将太极殿中的那套龙袍取出送往神武门,止住攻进宫来的汴州军,而后命人继续搜宫。

    殿前广场上静悄悄的,一众降臣见何少楷刚刚差点斩了传令兵,谁也不敢在此刻去触他的霉头,只好闭嘴,静观其变。

    眼下众人已在一条船上,这时才想起圣上亲政大半年以来显示出的手段谋略已经晚了,众臣只能祈祷水师搜宫有所收获,祈祷太极殿中的衣冠不是圣上撒的饵,祈祷圣上千万别在宫外。

    但世上之事,许多时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崇文门外,徐锐道:“陛下,臣这就率军攻入宫门,把何少楷的头颅提来献上!”

    步惜欢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是端量着手中的玉冠,慢悠悠地道:“这传令兵倒是个不怕死的,敢出来传要朕脑袋的话,人在何处?给朕唤来。”

    少顷,两个精兵押着个水师的传令兵走进了军阵之中,那兵步子迈得小心翼翼,头都不敢抬。

    步惜欢见了笑道:“刚刚朕还夸你胆子大,怎么才一会儿,这胆子就缩回去了?”

    什么?

    朕?

    传令兵听得一怔,而后猛地抬头,只见面前一匹神驹,通体雪白,耳蹄乌黑,神态倨傲,仿佛极通人性。而马上之人披着身紫貂大氅,月袖迎风舒卷,晨光之下似有金龙腾跃。

    “啊?陛、陛下!”传令兵面色煞白,两膝一软,当即就跪了下来。

    陛下不应该在宫里吗?怎么会在汴州军中?

    “朕听说何少楷扬言要取朕的脑袋?朕这儿凑巧也有人头,还是两颗!你帮朕提过去。”步惜欢说罢,徐锐便将人头往地上一扔,两颗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传令兵面前。

    传令兵仔细一瞧,惊叫一声,连忙退避,“冯冯冯、冯老将军?吴副将?”

    “顺道给朕传句话,就说江北水师都督章同率死士混入江上,斩冯吴二将于船首,江上水师已降,汴都城门已破。朕念及江南水师乃听将令行事,故赦其罪,即刻起,凡弃兵甲者,赦!开启宫门者,赏!抗旨不降者,满门皆诛!”

    “啊?”传令兵忽闻江上军情,惊得心胆俱颤。他想说这旨意传不得,刚刚他报了宫门被围的军情,少都督便迁怒于他,险些以惑乱军心之罪斩了他!他要是提着冯、吴二位将军的人头驰过宫门,叫将士们看见,真把军心给乱了,少都督还不得活剐了他?

    但当他仰头望向马上,却见天子抚着马鬃,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那眸波凛如严冬,刹那之间,连晨光都被逼退了三分。

    他忽然间便明白了,他根本就没有选择。

    ……

    仿佛要打何少楷的脸似的,他刚命人将天子的朝冠送出宫门,以为暂时稳住了军心,可搜宫还没搜上一刻,马蹄声就又踏破了宫门。

    “报——”一声长报,惊得朝中老臣们险些发了心病,众人纷纷回头,见传令兵手上提着什么正策马而来,还未驰过崇华门就报道,“报少都督!江上军报!江北水师都督章同率死士混入江上,斩冯吴二将于船首,江上水师已降,圣上现身汴州军中!”

    什么?!

    谁降了?

    圣上……在哪儿?

    不待朝臣们回过神儿来,传令兵便扬手一抛,两颗带血的头颅从朝臣靴边滚过,滚到了何少楷脚下。

    “啊?这、这不是……冯老将军?!”就算有人不识得吴副将,朝中也无人不识冯老将军。

    何少楷低头盯着冯吴二将的头颅,抬眼之时双目血红,见那传令兵竟然连马都没下,不由拔剑怒道:“你……你果然是汴州军的奸细!”

    传令兵急忙辩白道:“少都督,末将冤枉啊!末将出去传令,在汴州军中见到了圣上,圣上有旨……”

    “闭嘴!”何少楷挥剑便斩!

    传令兵料到会是如此,故而方才从老远处就开始传报,到了跟前儿也不敢下马,此刻见何少楷果然要斩他,于是掉转马头,扬鞭便逃。

    何少楷大怒,抢过弓来,张弓就射!

    传令兵肩头中箭,险些坠马,咬牙死死地抓着缰绳,心中愤恨,边逃边高声道:“圣上有旨!念及江南水师乃听将令行事,故赦其罪,即刻起,凡弃兵甲者,赦!开启宫门者,赏!抗旨不降者,满门皆诛!”

    “奸细!奸细!”何少楷怒极,竟一连射失数箭,眼见着传令兵驰远了,他还想要张弓。

    “少都督!”一旁的将领一把按住何少楷的手,急呼道,“想对策要紧!”

    “报——”仿佛嫌乱得不够,这时又传来一声长报,是从后宫方向而来,“禀报少都督,不好了!龙袍递去神武门之后,州军竟不收兵,将士们敌不过角弓强弩,伤亡惨重!州军眼看着就杀出后宫,往这边来了!”

    何少楷挽着弓,缓缓地转过头来,沐着晨光,脸色终于显出了几分苍白。

    “这、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降臣们慌了,有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六神无主地问,“严大人,秋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严令轩和秋儒茂皆非善于用兵之臣,别说主意了,两人此刻也是面比纸白,汗如雨下。

    “少都督,末将领兵去拖住后方的州军,前头儿需得少都督前往,将士们唯有见到少都督,方有可能稳住军心!”将领说罢便点了兵马,急匆匆地往后方去了。

    何少楷没有阻拦,他知道,眼下只能如此了。

    但一切还是晚了。

    何少楷快马驰到崇文门,路上所见皆是军心动摇之景,将士们惊惶无措,那目光仿佛在问为何刚刚还说擒住了圣上,圣上就出现在了汴州军中?为何誓师时说兵谏必成,如今大军却被围堵在宫中?冯老将军是否已死,江上是否有变,如今大军是否已经无援?

    这些问题何少楷都不能答,何家赌上了满门,他唯有死斗到底。

    “将士们!徐锐奸诈,那是他乱我军心之策,切莫受他蛊惑!打起精神来!今日我与将士们同生共死,共守宫门!”何少楷举剑高喝。

    崇文门内静悄悄的,半晌,忽然有人怯怯地问道:“少都督,圣上真被您擒住了?”

    何少楷循声望去,见吭声的是个陌长,于是淡淡地道:“自然。”

    “那、那为何您不叫圣上来宫门前?汴州军总不会不顾圣上的安危,强攻城门吧?”陌长越说声音越小,话还没说完,就已把头低下了。

    周围越发的静,静得熬人。

    何少楷盯着那陌长,忽然从马上跃下,提着剑缓缓地走了过去。人群呼啦一声散开,那陌长觉出不对来,抬头之时,何少楷已在他面前,目光沉郁,“方才军中混入了奸细,我就在想会不会还有同党,你莫非就是那奸细的同党?”

    “啊?”陌长大惊,连忙摆手,“不!少都督,末将……”

    噗!

    那陌长的胸膛猛地被长剑刺透,他喷出口血来,未待争辩,人就死了。

    “陌长!”几个伍长两眼发红,要扑过去,被同伍之人给拉了回去。

    何少楷拿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血,举着染血的长剑,高声道:“圣上被看守在太极殿中,军中混入了奸细,万一圣上被救走,诸位将士今日的血岂不白淌了?望将士们莫要中徐锐之计,与我一同死守宫门!倘若再有听信蛊惑之言,乱我军心者,军法论处!”

    何少楷被奉为少都督多年,军中威望颇高,水师的将士们看着地上未冷的尸身,看着长剑上淌下的血珠,慢慢地往宫门处涌去。

    就在这时,忽听轰的一声!

    冲撞车撞在宫门上,巨响声如春雷天降,万壑石破!

    一击惊破万人胆,水师纷纷后退,没人不记得午门是如何被破的。

    水师只在江上作战,军中并无冲撞车,这种冲撞车是专门攻城用的,车上装有巨大的木桩,木桩前头装有铁头,莫说宫门了,就连城墙都能撞破。且州军有战车强弩,宫门一破,铁弩先发,寒鸦箭后至,所到之处,遍地伏尸。此战不在江上,水师军中又无重兵械,劣势显而易见,不说遭遇州军只能坐等被屠,可也差不多了。

    “不准退!不准退!死守城门!此乃军令!”何少楷的呼喝声被淹没在轰隆声中,他想斩杀几个逃兵以正军纪,却被大军挤得连连后退。

    接下来的事犹如大梦一场,生死两回。

    巳时三刻,崇文门破。

    午时初,崇武门破。

    午时二刻,崇华门破。

    此时,后方战事已休,何少楷的副将中箭身亡,所有宫门皆被州军围住,宫墙之下遍布弓弩,皇宫如同一口大瓮,将水师前后两路败军一同逼进了太极殿四周。

    太极殿四周人如黑潮,军心惶然,数万残兵败将一同注视着崇华门外。

    日高云淡,血洗宫道,两旁精骑驰列,有人远远行来。

第二十二章 御驾平叛

    神驹踏血如踏天霞,御马之人氅衣已去,大袖舒卷若万里祥云,气势浩荡,风华万古。

    帝王归来,大军列道,文武相随。冬风卷过马蹄,血气乘风而起,贯了日月长空。

    不到一日夜,朝中半数文武竟从午门至崇华门的宫道上走了两回。这一回,仍是踏血而行,却无人畏惧,文武列班,面色肃穆,犹如上朝。

    只是今日今时,百官不以左相为首,御马行在群臣前方的乃是当今天子。

    半日前,他说:“这一回还走午门,朕领着你们!”

    而今,他行在前方,未宣护从,只身在崇华门处面对水师败军。

    败军退无可退,仰头望着崇华门处的一人一马,目光难移。陛下胡闹的那些年里,江上年年大兴龙舟,水师年年奉旨护驾,却无人登过龙船见过龙颜,今日一睹,真当是一眼万古,风华永存。

    只见圣上勒着马,意态散漫,仿佛全然不惧军中会从哪儿突然窜出一支冷箭将他射落马下,他扫视着军中,似检阅军容,竟慢慢悠悠地巡视了几个来回,而后才问道:“朕曾命水师军中一个传令兵传过旨意,此人现今何在?可还活着?”

    皇帝腔调懒散,话音里含了内力,大殿飞檐下的玉铃儿都颤了几颤。

    气氛默然,数万将士望着皇帝,皆以为听错了。

    难道圣上方才不是在寻少都督和朝中叛臣?大军面前,头一句话,问的竟是军中一个区区的传令兵?

    广场上一时间只闻玉铃儿响,半晌,汴州总兵徐锐打马上前,禀道:“启奏陛下,人找到了,在后面。”

    “嗯?”步惜欢回望身后,见那传令兵被两个州兵从崇文门方向搀了过来,背上插着支箭。

    这传令兵从何少楷箭下死里逃生之后,知道宫门关着,自己逃不出去,于是驰到崇文门附近时佯装慌不择路,打马一转,便驰进了宫巷深处。巷子里都是人,他怕被斩杀,便又佯装伤重,跌下马去,此后便一直趴在地上装死。因军心大乱,无人顾及他,这才捡了一条命。方才听见圣上问及自己,震惊之下动了动,被州军发现,便被搀过来见驾了。

    步惜欢一见传令兵过来的方向,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即笑道:“好小子,是个机灵的!你传旨有功,赐纹银千两,封水师突击校尉吧。”

    “啊?”传令兵傻了眼,差点以为自己伤得重,一脚踏进了阎王殿,所以幻听了。

    水师突击校尉,那是掌一营之冲锋舟的实职,江上剿匪也好,平乱也罢,时常是先出动冲锋舟警戒、刺探、搜索、追击,突击校尉虽然涉险多,但也最易立功,向来是军中争抢的职司!这职缺一贯是士族子弟的,就算是花银钱打点也得挤破头,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传了个旨,大难不死,会有这等后福!

    “啊什么?不想领旨?”步惜欢笑问。

    “想!想!”传令兵喜得忘了伤疼,急忙叩拜道,“末将领旨!谢陛下隆恩!”

    “去吧,先叫他们扶你下去治伤,可别落下病根儿。”

    “谢陛下!”

    水师大军眼睁睁地看着传令兵被扶了下去,而后见步惜欢转过头来,又扫视了一眼人潮。

    “朕听说有人恨朕亲信寒门?这是谁在冤枉朕?朕要的是人才,文治武功,忠义智勇,凡有才学、有胆识之循吏能将,不问出身,朕一概用之!朝廷用人之际,正是尔等建立功业的大好良机,可瞧瞧你们,有劲儿不往外敌身上使,反倒兴兵内伐!你们受人挑唆之时,可曾想过,赡军的粮饷俸禄是国库出的,不是襄国侯府的私库出的?国库的钱粮哪儿来的?百姓身上来的!如今岭南王与淮州叛党兴兵谋反,各地百姓眼看要受兵灾祸乱之苦,尔等不思保家卫国,反倒跟朕兵谏,瞧瞧你们这点儿出息!逞凶斗狠,匹夫行径,半点儿当兵的样子都没有。”就算是训斥,步惜欢的语气也跟闲话家常似的,“以后长点儿记性,记住了,你们不跟朕姓,也不姓何,你们是江南水师,守的是家国百姓。”

    广场上依旧静悄悄的,水师大军望着崇华门前的天子,用近乎仰望的目光。许多人自参军起就以为水师姓何,因久无战事,军中操练散漫,狎妓赌博之风盛行,除了士族门路,少有人能凭军功混个一官半职,大家伙儿从军都权当混口饭吃。从来没有人在军中说过这番话,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当兵该守什么。

    “行了!”步惜欢摆了摆手,那倦态就仿佛是自家子弟意气用事胡闹了一场,训斥过了也就罢了。他瞥了眼太极殿,问道,“何氏党从可在殿内躲着?你们一个个的杵在这儿,可是要跟朕兵谏到底?”

    “不!”大多数人还愣着的时候,军中有人高喊一声,“末将愿降!”

    人潮闻声转头,只见那人是个伍长,正是那个在崇文门口被冤杀的陌长麾下的伍长。

    “末将也愿降!”

    “末将也愿!”

    几个伍长什长接连跪下,接着便是那一陌的百来个兵。

    人潮好似塌了个洞,渐渐的,这洞越塌越大,数万大军没一会儿就都跪了下来。

    “末将愿降!”万军山呼,声势震天,回荡不绝。

    步惜欢身后,群臣面露激越之色,虽然直到此时众人也没闹明白圣上昨夜为何不在宫中,而在废陵,也不明白何少楷突然兵谏,江北水师的章都督怎么就能反应那么快,不但以少胜多,还斩了冯老将军!但眼下形势逆转却是事实,哪怕平定岭南和淮州之乱仍然迫在眉睫,但只要江南水师归心,陆上有汴关两州大军,江上有江南江北两路水师,四路大军同心协力,朝廷就有与叛军一战之力!圣上英明善谋,兵谏之险都能化解,岭南和淮州之乱未必不能平之!

    群臣激动不已,却在此时,只听嗖的一声!

    箭从太极殿中射来,趁着人潮跪降,山呼震天之时,射过万军头顶,直向步惜欢的心口而去!

    “陛下小心!”李朝荣和徐锐离御驾不远,急忙拔剑飞挑!

    剑气未至,步惜欢在马背上抬了抬手,华袖一荡,离崇华门最近的将士竟没觉出风来,只见冷箭擦过步惜欢的袖口,竟似鸿毛掠过月河天池,明波一送,暗箭当空一折,从万军头顶又射了回去!

    噗!

    大殿窗后溅开血花,飞血染了宫窗,窗纸上却未添新洞——那箭竟原路射回大殿,未偏分毫!

    殿前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徐锐点兵围向太极殿,水师让出路来,竟无一人阻拦。州军围住太极殿,徐锐亲率精兵攻入殿中,少顷,身受箭伤的何少楷被押了出来,以御史大夫严令轩和殿阁大学士秋儒茂为首的党从也被押出,一干人等还没走过广场腿就软了,待到了御前,已是跪都跪不稳了。

    何少楷伤在肩膀,离心脉只偏半寸,虽未被一箭射死,但这箭射回时内力雄厚,竟穿肩而过,生生地在他左肩上穿出个血洞!此刻他被押跪在地,血汩汩地冒着,脸色已然青白。

    步惜欢慢声道:“爱卿啊,朕记得前几日刚跟你说过,男儿志在报国是好事,可也得分时候,你想建功立业,日后有的是机会,怎么就急成这样?你蛊惑军心,纵兵谋逆,方才又欲刺驾,而今被擒,还有何话讲?”

    日晕刺眼,何少楷吃力地仰着头,像是跪在尘埃里,连龙颜都看不清。年少相识,他一贯看不惯皇帝的散漫,仿佛天塌了也乾坤在握,天下间无一事配让他惊惧。城府、心性,祖父总拿这些训诫于他,哪怕圣上尚未建势之时,连与何家联姻的筹码都没有,祖父仍然认为他不及圣上。今日一败涂地,他真想放声大笑!

    “成王败寇,有何话讲?臣到了黄泉路上,会记得看着陛下的,看陛下能得意到几时,看宫门被岭南和淮州大军攻破之日,陛下还能不能再像今日这般风光!”何少楷目光如豺,扫了眼身后的水师,讥讽道,“何家三代戍江,我自幼被他们奉为少都督,今日他们都能背叛我,陛下以为他们降了,能有多忠君?不过是怕死罢了!臣就等着看岭南王破城那日,陛下也尝尝被人阵前背叛的滋味儿!”

    水师将士闻言纷纷低头,说无愧意,那是假的,可少都督要兵谏,他们军令也领了,皇宫也闯了,赔了不少兄弟的性命,最后事败被围。州军的兵力两倍于水师,前后有角弓强弩相逼,不降难道要活活被射杀在殿前吗?谁不惜命?谁家没有妻儿老小?

    可少都督恨他们临阵投降,这一番话说给了圣上听,圣上日后必疑江南水师,将士们绝不会有好日子过。

    羞愧,愤恨,担忧……

    水师将士低着头,人各心中有杆秤,只是没有人吭声。

    这时,忽听圣上笑了一声,气定神闲地道:“看来爱卿败得并不心服,君臣一场,朕就再教教你。爱卿口口声声地说叛军破城,可朕似乎从来就没说过大患未平啊。”

    “……”什么?!

    何少楷仰着头,严、秋等党从也猛然之间仰起头来,就连王瑞、黄渊等文武也都望向步惜欢,谁也听不明白皇帝此话何意。

    什么叫从未说过大患未平?

    难道还能平了不成?

    步惜欢没有明示,而是瞥了严令轩等人一眼,说道:“卿等不是要请朕上朝吗?那朕就如卿等之愿,叫你们再上一回朝!”

    上朝?

    严令轩等人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大内太监总管范通的唱报声已然传来。

    “上朝——”老太监的声音尖利肃杀,在隆冬正午时分像一把剔骨之刀,听得人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是南兴史上时辰最晚的一次早朝,也是气氛最为肃杀的一次早朝。

    皇帝坐在御座之上,文武列班分立金殿两旁,一干叛臣由大内禁卫押在殿中,殿外跪着水师败军,宫门宫墙四周由汴州军奉旨戒严,角弓强弩列阵待发。

    金銮殿内,皇帝斜倚在御座里,眼眸似开半阖,淡声道:“念!”

    话音落下,太监捧折入殿,奏折极厚,皆是奏事专用的白折。

    范通取来一本,满朝文武不论站着的还是跪着的,皆不约而同地盯住范通手上的那本折子,心中猜度,屏息细听。

    范通扬声念道:“臣淮州刺史刘振跪奏,为淮州叛臣作乱一事,仰祈圣鉴:今日辰时,淮阳文武遵奉懿旨州衙候驾,听候问政。衙内宫毯为道,凤屏为帘,凡州臣所奏之筑固江堤、重建村镇、两仓亏空、银粮紧缺等赈灾要情,皇后皆无一言一策。别驾曲肃怒责南巡无用,延误州政,接驾之耗,劳民伤财,责皇后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凤驾震怒,叛臣趁机作乱,挟持污辱皇后,逼取文印兵符,私放江洋大盗,血洗刺史府,以家眷之名节性命逼降州臣。叛臣为淮州都督许仲堂、长史吴庄、录事王英、把总刘大勇……降臣为……”

    范通念着名单,文武百官听在耳中,诧异在心。

    这折子里言道的皇后应当是何氏,且不提淮州别驾曲肃究竟有多大的胆子敢怒责凤驾,只说这本奏折。淮州不是落入了叛党手中吗?刺史刘大人的奏折怎么会到了宫里?

    啪!

    百官正诧异,只听范通念罢,啪的一声合上,接着又取来一本,念!

    “臣淮南道总兵邱安跪奏,为皇后平叛一事,仰祈圣鉴:今日皇后替子于州衙问政,淮州叛党倾巢而出,挟持替子,谋夺淮州,事皆如圣上所料。臣交出兵符,隐忍而待,终将叛臣尽数网罗,得其名单,幸不辱命!然为逼降州臣,叛臣私放江洋大盗,血洗刺史府,羞辱妇人,抛杀孩童,行径卑劣,令人发指。淮州刺史刘振大人忠正不阿,誓死不降,叛党欲辱其妻女杀其幼子,刘大人之妻周氏贞烈,欲以死以保名节,臣心不忍,正待平叛,不料凤驾忽至州衙!皇后仅率神甲侍卫八名,救刘大人妻女庶子,斩江阳帮代帮主曹敬义,审淮州都督许仲堂!现已查明,北燕帝欲谋江南,命岭南王勾结南图大皇子,策反林党余孽,欲先挟持替子谋夺淮州,再杀替子嫁祸朝廷,激反江南水师,置陛下于险地,可谓用心险恶!皇后察知此险,命臣接管刺史府,赐臣便宜行事之权,命臣不可使一人迈出州衙,不可使一封密信传出,不可使城中乱党察觉起事之情有变,意在瞒天过海,借机肃清朝中奸佞。目前,臣已奉懿旨点人混入灾民之中,监察城中情形,叛党仍然以为事成,淮州文武聚于一堂同寝同食,无敢擅离……”

    “……”什么?

    折子还没念完,百官已按捺不住,连声抽气!

    什么叫“事皆如圣上所料”、“幸不辱命”?难不成,南巡的真意在于以凤驾为饵,引淮州叛党倾巢而出,一网打尽?淮州的叛乱与其说如圣上所料,不如说是淮州叛党落入了圣上撒好的网里?

    什么叫“凤驾忽至州衙”、“皇后率神甲侍卫八名”?南巡用的是替子,那皇后不应该在宫中吗?怎么会突然到了淮州,侍从又怎会是神甲侍卫?神甲军不是领命护送巫瑾回国了吗?

    什么叫“意在瞒天过海”、“肃清朝中奸佞”?莫非是淮州之叛明明已平,皇后却故意封锁风声,瞒住朝中,让朝中以为淮州沦陷,帝位有危,好借机肃清朝堂?

    这岂不是说,淮州之乱和宫变是帝后联手撒下的一张大网?

    怪不得太极殿中只有圣上的衣冠,原来太极殿是个饵,而禁宫御苑是只大瓮,江南水师及朝廷反臣被一起瓮中捉了鳖!

    怪不得水师兵谏事发突然,章都督竟能那么快就率人混上战船斩了冯老将军,原来圣上对宫变早有防备!

    回想前几日,圣上连夜召见近臣之举,只怕是一场做给百官看的戏码而已!

    王瑞、黄渊等人禁不住后怕,他们之所以未降,有人是出于忠君报国之心,有人是与圣上利益与共,有人两者皆有,但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他们无不庆幸自己未降,不然此刻他们就会与严、秋等人一样被押在禁卫刀下了。

    此时,严令轩等人早就面如霜色,抖似风中残叶了。

    唯有何少楷摇着头,脑中有个念头疯狂地在喊:淮州之乱已平?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皇后应在神甲军中,护送巫瑾回国事关南兴江山,她怎有胆量抛下一切折返淮州?这是谎言!必是圣上安定朝局之计!

    然而,范通没有给他质疑的机会,他手里的折子还没念完。

    “……皇后夜审叛臣,查明叛臣与岭南联络的信道两条。岭南王唆使曹敬义伙同林党谋劫赈灾粮,曹敬义事败被俘之后,与其联络的信道已被废用。然,皇后命许仲堂书密信一封,谎称事成,禀知岭南,询问后事;命臣寻人递送书信,跟踪埋伏,拦截所有非我方传出之密信;命臣派人盯住废道,如有密信传出,依样行事!臣斗胆猜测,皇后欲图岭南,故加急奏事,叩请圣夺。臣淮南道总兵邱安跪封,嘉康初年十二月初二。”

    啪!

    念罢,不管百官的神情是何等的精彩绝伦,范通面无表情地又取来一本折子,接着念!

    “臣淮州别驾曲肃跪奏,为皇后问政一事,仰祈圣鉴:淮州水灾发于八月,退于十月,多数灾民已返回原籍,但被水冲淹的四百一十二村尚待重建,城中尚余灾民三万,赈灾粮仅够三月之用。臣愧对圣上,愧对百姓,因林党私取两仓钱粮赡军,又私贩仓粮,致使两仓亏空,臣为补亏空、为防富户囤积居奇抬高米价,故出低价收购富户存粮之下策,致使商户损失,从而在重建村镇一事上盘剥仓司,致重建之事迁延日久,灾民无家可归,赈灾粮消耗日重,钱粮告急,治灾紧迫!”

    “州僚商议之对策有二,一策主张以灾民为先,用重典震慑商户,日后再思安抚之策。一策主张效法高祖及仁宗时期的劝粜之制,劝有力之家无偿赈济灾民,给予爵赏。此二策各有利弊,一恐伤及漕运赋税,一恐州政难以监管,皆积弊深远。此二策各有附议者,争执难下,本应上书朝中恭请圣裁,因奏折来去颇需时日,皇后恰至淮州问政,臣遂斗胆先请凤裁。”

    “皇后曰,朝廷救灾之策单一,蠲免、赈给、赈粜三策皆有依赖储粮之弊,应加行赈贷新策。皇后曰,以财投长曰贷,所谓赈贷,即大灾之年,官府可借粮种于非重灾户,收取息粮,待民度过艰厄,大丰之年还粟于仓。且朝廷可与民以契约之,准民分期还粟。例如,民借粟一斗,三年还清,年需还粟五升;五年还清,年需还粟四升;十年还清,年需还粟三升。看似契约越久,年还之粟越少,实则契约越久,所还之总粮越多。纵观古今,凡赋税之策,无不日久累民,然分期之策却无此弊,民还粟之年越久,负累越轻,而朝廷所得之总粮越多,可谓利国利民!臣以为,此策可救民而不伤民,可补仓而又富仓,假以时日,两仓必丰,战时亦有余力赈军,可谓万全之策,利在粮仓,功在社稷!臣盼朝廷早议此策,跪请以淮州为试!”

    老太监向来板着死人脸,然而念着这本折子,腔调里竟听出几分激越来。

    金銮殿上尖声回荡,百官如遭大浪击身,已不知惊为何物。

    然而这折子长得很,还没念完。

    “重建村镇一事,皇后以为无需决断,只需等着,看谁会反。此前刺史大人曾上书朝中,林党与绿林草莽及漕商勾结私挪私贩两仓储粮,奏请朝廷严查,后因治灾,严查之务便搁置至今。皇后以为,不法漕商若知叛党事成,必定追随,故而只需静待,谁反拿谁,查抄之银可从正经商户之处足价买料雇工,既不伤无辜商户,又可重建村镇,还可将不法漕商一网打尽,一举三得!”

    “皇后问政淮州,赐赈贷之策,解建村之困,收民心之失,除不法漕商。淮州何其有幸,臣等心悦诚服,祈盼朝中肃清奸党,建久安之势,成吾皇长治之业。臣淮州别驾曲肃跪封,嘉康初年十二月初二。”

    啪!

    折子合上,范通手边竟然还有两本。

    “臣神甲军大将军越慈跪奏,为何氏行刺凤驾一事,仰祈圣鉴:皇后忽至淮州,何氏见驾惊慌,经审,南图大皇子得一女幕僚,江南人士,身份不明,游说何氏自荐为替子,伺机被擒,以图后位。何氏蠢钝,信以为真,落入叛党彀中,险酿祸国殃民之灾。皇后平淮州之叛,欲清朝中奸党,何氏图谋落空,遂行刺驾之举,现已被拿下,严加看禁,恭请圣裁!臣神甲军大将军越慈跪封,嘉康初年十二月初二。”

    百官齐刷刷地看向何少楷,目光如刀!

    水师兵围朝臣府邸时,递来的信里可不是这么说的!信里说何氏因痴情圣上而甘愿替皇后冒险,半个字都没提受人游说、图谋后位之事由!

    啪!

    范通合上折子,取来最后一本。

    “属臣南图国巫瑾请皇上圣躬万安,臣奉旨回国,归途危机四伏,幸赖皇后亲率神甲军随行,设法引蛇出洞,查明臣之大皇兄勾结岭南王,欲以水蛊攻破神甲军。臣得此先机,早设防备,于淮州大莽山中溃敌,神甲军斩岭南军一万精锐,俘淮州叛将两人、岭南将领一人、幕僚一人及擅使水蛊的图鄂神使端木虺。皇后因察知淮州有变,提前折返,现应已至淮州,臣在州界祈盼凤驾万安归来,祈盼皇上肃清奸佞,帝业永祚。”

    所有折子念罢,金殿之内暗潮汹涌!

    至此,所有的疑问都闹清楚了,但百官心头之惊却难以消解半分。

    皇后竟亲率神甲军护送瑾王回国,并折返淮州平叛,不仅意图肃清朝堂,还想图谋岭南?这都是多大的事?!帝后竟然瞒着百官!当然,如若此前朝议护送巫瑾回国之事,群臣必定反对,毕竟皇后身份尊贵,岂能屈尊降贵去当护卫的差?且自古就没有哪个女子入了宫还能随意出宫的,更何况是位主中宫,远涉属国。当今皇后提点刑狱就已足够蔑视纲常了,折中所奏之事随意挑出哪一件来都足以称得上是女子当中的千古第一人了。

    圣上也不遑多让,久经朝堂风雨历练出来的城府和魄力,使之用起机谋来不声不响,算之深远,动若雷霆,真可谓是谋略大家!

    如此帝后,岂能不叫忠臣折服、佞臣胆寒?

    相比起百官的惶然,陈有良、韩其初等近臣则面色无波。其实南巡之计,帝后并非算无遗漏,南图大皇子府里那位神秘的女谋士竟然料到皇后会前往南图,此事算是意料之外,所以皇后此行已然暴露,这也是圣上不忌讳将此事公之于众的原因。

    步惜欢瞧着百官的神色,目光乏淡,冷不丁地开了金口,问道:“何爱卿啊,何家毁在你们兄妹手里,你祖父醒来之后,朕该怎么跟他说呢?”

    何少楷已跪不稳,血与虚汗湿了军袍,似被人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半死不活。听罢这些折子,他已无癫狂之态,只是无声地笑了笑,讥讽道:“陛下何必假惺惺?你本来就忌惮何家,怕何家拥兵自重,成为第二个元家!臣兵谏不过是遂了陛下之愿,陛下龙心大悦着,又何必惺惺作态?”

    “江南水师是朝廷之师,何家儿郎是领兵之将,三代戍江,而今把持兵权,视江南水师为何家私军,这难道不是拥兵自重?你年轻气盛,激进妄为,自朕亲政起,屡屡刺探朕的底限,叫朕如何能不忌惮何家?”步惜欢托着腮,言辞坦荡,却也犀利,“但若说朕怕何家成为第二个元家,朕还真不怕。就凭你?离元修差远了!”

    此话如同掌掴,而且打在实处。

    远的不提,只说此番岭南用兵、淮州叛乱和水师兵谏,看似桩桩是大事,可究其背后也不过是二帝关于江山的一次博弈。论雄才大略,深谋远虑,何少楷离二帝差得远,他若有北燕帝元修一半的机谋胆略,就不会冒然兵谏。

    “何家拥兵自重,但有迎驾渡江之功,朕刚亲政,求贤若渴,没打算担那过河拆桥的骂名,为除何家而失天下贤士。朕忌惮何家,只需徐徐图之,待你祖父百年之后,水师兵权收归朝廷之时,你自袭你的侯爵,朕亦会指你个美差,何家子孙自有朝廷养着!可你偏偏要兵谏自绝,叫朕如何赦你!”步惜欢斥道。

    那句离元修差远了之言,本叫何少楷倍觉羞辱,听罢后话,他又笑了,“陛下此话听来可真如施舍一般,朝廷养着何家子孙,也不过是给个虚职,纵有爵位可袭,也只是个闲散侯爵,难道臣看着何家日渐没落,荣华不再,也只能谢恩吗?”

    步惜欢闻言,好生看了何少楷一会儿,问道:“莫非爱卿还想着何家荣华万代不成?”

    何少楷反唇相讥,“难道陛下就不想帝业永祚,千秋万代?”

    “此事是朕想就能成的?朕若想步家帝业永祚,千秋万代,不仅朕得勤政爱民,朕的皇子皇孙,乃至子子孙孙都得是个明君!出一个不肖子孙都恐怕都会奸党当道,民怨四起,各地揭竿,改朝换代。帝王之家,坐拥四海,尚且难求千秋,你何氏一族不过是手握水师之权,难道还想握他个千秋万代不成?!”自兵谏事发至今,步惜欢一直气定神闲,此刻却忽然龙颜大怒,随手掷了本折子下去,宫纸哗啦啦的响,似刀光晃过,寒彻入骨。

    百官急忙屏息垂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朕是君,你是臣,你可以罗列朕专宠皇后、纵其干政、宠信寒门、独听近臣之罪,你可以杀城门守将,屠北门戍军,围朝臣府邸,闯皇家禁宫,行兵谏之举!朕却不能忌惮你何家拥兵自重,不能收回水师兵权?你骂朕‘置三纲五常于不顾,置天下耻笑于不闻,士族臣谏无路,忠将救国无门!’朕倒想问问你,你是忠将吗?三纲之首,君为臣纲,你守过吗?三纲之二,父为子纲,你祖父那日刚领了布防的旨意,回府就病重不起,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当朕还不知情?要朕宣那府医和丫鬟到金銮殿上与你御前对质吗?”

    啊?

    群臣俱惊,睃了眼皇帝,又看向何少楷,见他目光闪躲,似有慌态。

    莫非……

    “传!”步惜欢道。

    “传——襄国侯府府医与大丫鬟兰香觐见——”范通的声音传出大殿,殿外的司门太监、司阶太监依次唱报,旨意传出金殿、广场,经重重宫门,一直传到了午门外。

    午门外,襄国侯府的府医和丫鬟兰香已跪候圣旨多时了。

    汴州军一进城就围了襄国侯府,进府拿下了府医,大军攻着宫门的时候,府医就在军中面圣过了,并供出了丫鬟兰香。之后,两人被押在午门外,此时已跪了近两个时辰了。

    禁卫奉旨提人时,两人已跪得双腿没了知觉,禁卫叉起人来就走,两人的腿脚拖在青砖上,待过了重重宫门,鞋面儿已然磨破,脚趾血肉模糊,在地上拖着四行血痕,触目惊心。

    两人身份卑微,进不得金銮殿,便被押在殿阶之下,跪在水师大军前方,面朝金殿,叩禀己罪。

    府医道:“启禀圣上,自从……自从小姐走后,小人就受少都督指使,减了老都督日常服用的汤药用量,致老都督近半月来忧思不宁。前两日,少都督……少都督又命小人下重药,老都督身子虚弱经受不住,吐血昏迷!药方藏在小人的药箱底层暗格里,月前所得之银两拿去置了一座新宅,前两日所得的赏银交给小人之妻保管了。小人全是受了少都督的威逼利诱,求陛下开恩!”

    丫鬟道:“启禀陛下,少都督命奴婢处置药渣,奴婢将药渣埋在了后花园东湖石旁的树下。奴婢不敢谋害老都督,都是少都督命奴婢煎的药!陛下饶了奴婢性命吧!”

    两人此前已在军中招供过了,此时不过是再招一遍,很快就将事由说明白了,只是有伤在身,惊惶不已,口齿不甚清晰。太监从旁听着,听一句传一句,传入金銮殿上,传进水师军中,百官色变,大军哗然!

    朝中皆知何少楷之所以能登船领兵,是几位老将进宫面圣,齐荐作保玉成的,这几位老将只怕是不知实情!而论情分,水师将何少楷奉为少都督,皆因他是老都督的亲孙。军中以为圣上欺老都督年迈病重,打压少都督,背弃孙小姐,这才哗变!可到头来,这一夜冒死兵谏,竟是遭人蒙骗?

    “少都督!府中下人所言可是实情?您谋害老都督,欺瞒将士们?”一个将领不顾御前失仪之罪,起身朝金銮殿中高声喊道。

    过了半晌,金銮殿里传来何少楷癫狂的话音,“圣上害我!圣上害我!”

    “朕害你?”步惜欢冷笑一声,“就凭你昨夜干的那些事儿,朕就能诛你九族!还需宣侯府的两个下人进宫来害你?”

    何少楷大笑,神态癫狂,好似已经失心疯了。

    步惜欢眸光凉薄,波澜不兴,淡淡地道:“朝廷设江南水师都督一职,却从未设过少都督一职,二十万将士捧着你,把你捧得都不知自己的斤两了!朕乃一国之君,择贤任能乃天子之责,水师将士可以捧着你,只管把你捧高兴了,朕却不能不考虑以你的心性能耐,朕把江防重务交给你,你能守几天!汴江之防实为国防,乃朝廷第一紧要之务,如若砸在你手里,朕岂不有任人偏失之大过?朕准你袭爵,赐你闲差,你说你怕何家日渐没落,你怎知何家日后不会出几个好儿郎,文能治世,武能安邦?你怎知后世子孙就无光宗耀祖的能耐?说到底,是朕不准你领兵,你这少都督当不成都督,心有不平,怕人耻笑,便把一切因由都推说成是朕忌惮你们何家罢了。”

    此话犹如棍棒,鞭笞在身,何少楷笑声渐止,仿佛醒了几分心智。

    “你当真想过后世子孙?朕瞧你成天想着的不过是自己的那点儿脸面。朕赐你闲差,你瞧不上,今日之后就算你想让朝廷养着,朝廷都不能养你了。”步惜欢看着何少楷,叹了一声,终是道,“江南水师军侯何少楷谋害将帅,煽动兵变,屠杀戍军,闯宫行刺,罪当凌迟,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然朕念及襄国侯有助朕渡江之功,怜其年迈丧亲之痛,故免其孙极刑之苦,判斩立决;禁襄国侯于侯府,一应用度遵照爵制,不得苛减;何氏九族流放黔西,永入奴籍,纵逢恩赦,不得量移。”

    殿上禁卫闻旨,叉起何少楷就往殿外去,何少楷竟无挣扎狂态,只是仰头望着御阶之上。凌迟之刑改判斩,株连九族改流放,满门抄斩赦一人。他原本想为祖父求得一命,但求这个字眼,他终究没能说得出口,可那人还是赦了祖父……他望着那御座上的九五之尊,没有哭笑怒骂,没有毒咒叫屈,他一败涂地,唯有报之以沉默,任凭禁卫将他拖出了金銮殿。

    丫鬟兰香哭丧似的,将士们缓缓地让出路来,一条幽长的路,两旁仿佛耸立着黑山,冬风如刀,唯见一线青天,日高云白。

    今日天儿不错,可惜见不着来年春至了。

    金銮殿上,人虽已去,血痕尚留。

    “严爱卿。”步惜欢的话音淡如止水,听在严令轩等老臣耳中却如春雷。

    “老臣在!”严令轩猛地打了个颤,花白的胡须触在宫砖上,乱如荒草。

    “卿等那日死谏,说过什么来着?朕没宣你们,没听见,今儿忽然想听,准卿等奏来!”

    “这……老臣、老臣……”严令轩口齿结巴,几个老臣纷纷抬袖抹汗。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还是长本事了,抗旨拒奏?”皇帝的语气听来未怒,但任谁都听得出来,那句长本事了,指的是太极殿前请君上朝之事。

    若是承认年纪大了,皇帝下一句怕不得是告老归田。若是抗旨拒奏,那便是杀头之罪!更别提还有今晨太极殿前的事了。

    这话不好接,怎么接都是错,严令轩挣扎半晌,索性把眼一闭,把心一横,说道:“老臣说,皇后既已被叛党所擒,理应自裁以保名节,不可使自己成为叛党要挟朝廷的筹码!”

    一帮老臣大惊,没想到阶下罪臣,性命难保,严老大人竟还敢言!

    但皇帝闻言似乎未怒,只问道:“那爱卿告诉朕,皇后可被叛党所擒?可成了叛党要挟朝廷的筹码?可还需自裁?”

    严令轩道:“陛下,老臣不知皇后娘娘已平淮州之叛,那日全然是因忠君忧国,才有此谏!”

    “哦?这可就稀奇了。”步惜欢反倒笑了声,“爱卿一贯迂腐,听罢那些奏报,难道不该是向朕弹劾皇后护送巫瑾回国乃屈尊降贵、有辱国体之举,州衙问政有牝鸡司晨之嫌,隐瞒平叛捷报有肃清异己之心吗?”

    一帮老臣颤了颤,无不眼神飘忽。

    严令轩头抵宫砖,仿佛豁出去了,“启奏陛下,若依纲常,的确如此。”

    “那依纲常,爱卿说说,南图诸皇子夺位之战一触即发,谁即君位,关乎国家安危,巫瑾回国凶险重重,朝中谁能替朕解忧,把巫瑾给朕安全护送回国,排除万难助他登基?淮州大灾,谁能为朕出一富仓之策,既利国又不伤民,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谁能看出赈灾三策之弊,解重建村镇之困,收商户民心之失,除不法漕商之害?朝中有谁能当此任,爱卿荐来给朕听听!”

    “呃,这……”

    莫说严令轩荐不出来,满朝文武,无人能荐出一人。

    淮州八月大灾,至今朝议过数次,不是无人提过富仓之策,可提来提去,都是些旧法子,无非是出减税之政,增赋税名目,明减暗涨。不是无人道破过赈灾三策之弊,只是苦无两全之策。那赈贷及分期还粟之策可真真是新策,破除旧法,另辟新径!不论皇后涉险前往南图、瞒报平叛捷报之举能叫朝中不喜皇后的老臣揪出多少错来,只此一策,无错可挑!

    严令轩心知肚明,只能强辩,“老臣以为,我泱泱大国,能人贤才辈出,未必无人能为陛下分忧……”

    “嗯,这话朕倒是信。”步惜欢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却忽然话锋一转,从宫人手上捞来那本赈灾的奏事折子就掷了下去,摔在一干老臣面前,风平地而起,刮得人须发乱摇,“但你们告诉朕,朕上哪儿找能人贤才去?朕要取仕改革,你们一个个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动不动就跟朕提祖制、提旧例,改革之事举步维艰!现在朝廷要用人了,你们跟朕说泱泱大国,能人贤才辈出!能人贤才何在,朕是找不见,朕只知现在拿着朝廷俸禄的人是你们,你们却不能为朝廷分忧,朕要你们何用?!”

    一帮老臣伏了伏身子,开始哭了起来。

    严令轩嚅了嚅嘴皮子,接不上话了。

    “你们以为朕愿让皇后出宫涉险?朕曾问皇后,何时才能长相厮守,皇后说,国泰民安时。”步惜欢长叹一声,眉宇间痛色深沉,“朕与皇后心系社稷,而你们不为社稷分忧,反倒处处为朕添忧,默守陈规,迂腐不化,见天儿的在朝堂上奏着那些于社稷无用的陈词滥调,朕看你们是真的老了,再不去朝,换一批新血上来,朝廷就该从里头儿开始烂了!”

    百官闻言心头咯噔一声,这才惊觉皇帝肃清朝堂,其目的竟是为了清出一些职缺,好为取仕改革新纳的人才铺路!

    帝王心术惊了百官,金殿之上又生暗涌。

    这时,步惜欢拂袖道:“你们不是常将纲常祖制挂在嘴边吗?朕今日就成全你们!你们那日在宫外跟朕死谏,今晨又在太极殿外跟朕兵谏,朕就全你们一个忠臣之名!革御史大夫严令轩及其党从官职,除其乌纱朝服,偏殿赐死!”

    “啊?陛下!”一帮老臣纷纷仰头,惊慌痛哭。

    严令轩呼道:“陛下!老臣真的是忠君忧国啊!”

    “朕不疑爱卿,但死谏是卿等自个儿说的,信义不可失,朕也是无可奈何,更遑论兵谏乃大逆之举。”步惜欢目光凉薄,说罢拂了拂衣袖。

    禁卫上前,摘冠去袍,叉起人来就走!

    宫人随行,已去备白绫毒酒了。

    “陛下!陛下……”一群老臣被拖出大殿,哭声渐远。

    殿内一下子又空出一大片地方来,唯剩秋儒茂几人还跪着。

    “陛、陛下……”秋儒茂战战兢兢,声如蚊蝇。

    步惜欢道:“秋爱卿,朕跟你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此前八府之事,朕已在太极殿中警示过你了,今日黄爱卿、王爱卿皆未叫朕失望,独独你让朕失望了。你称左相、傅爱卿和韩爱卿皆是祸国奸臣,朕实在不知你狎妓好色,德行有亏,怎么有脸弹劾别人。禁卫!”

    禁卫闻令上前!

    “殿阁大学士秋儒茂狎妓成癖,德行有亏,污蔑忠良,大逆不道,革其及党从乌纱朝服,推出午门斩首示众,流放三族,永不录用!”

    “遵旨!”禁卫领旨而动!

    秋儒茂等人疾呼饶命,却被禁卫不由分说的拖出金殿,下了殿阶,行过广场,一路往午门去了。

    金殿之上,反臣尽去,众臣这才跪了下来,齐声道:“陛下英明,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金殿之外,万军山呼。

    群臣跪伏在殿中,瞥见地上躺着的两本折子,想起方才所奏之事里,皇后有谋岭南的打算,此事大险,理当急议。但见皇帝眉宇间似有倦色,于是谁也没敢立即吭声。

    这时,却听步惜欢道:“查抄襄国侯府,所没之银用于抚恤阵亡的将士。襄国侯之孙女何氏勾结外邦,叛国谋逆,行刺皇后,传旨淮州,即刻将其押送回都!”

第二十三章 天下共睹

    嘉康初年十二月十一日,夜。襄国侯嫡孙,江南水师军侯何少楷大行兵谏,以禀报军情为由靠岸,杀城门守将,屠北门戍军,率八万水师攻入都城,围朝臣府邸,闯皇家禁宫,于太极殿前罗列皇帝专宠皇后、纵其干政、宠信寒门、独听近臣之罪,逼百官请君上朝,欲以清君侧为名废后摄政。

    十二月十二日,晨。江北水师都督章同率死士六人登船,靠一营尖兵江中策应,险中求胜,擒杀冯、吴二将,与及时赶到的汴州军合力逼降江南水师两万余众。汴州总兵徐锐率军攻入都城,屠江南水师一万,重围宫门,迎驾平叛。

    同日午时,帝率百官入宫,江南水师败军降于太极殿前,何少楷明正典刑,十余叛臣皆赐死枭首,连坐其族。

    汴都城的百姓一宿没敢睡,没人亲眼看见皇宫一日夜间被血洗了两回,没人看见正东门内外铺满长街和官道的尸体,也没人看见午门外被斩落的头颅,只听见杀声一夜不绝,听见破晓时分宫里传来的请君上朝之声。那呼声山崩海啸一般,百姓在家中听着,险些要被吓破胆,可只过了半日,约莫正午时分,宫里又传来了大军愿降的呼声,百姓在家中听着,皆有身在梦中之感。

    这日午时过后,杀声、呼声就都歇了,唯有马蹄声不停地来去,叩着青石,杀机仍在。

    这天午门前被斩落的十余颗头颅被提上了战船,战船驶往江心,在江心待命的十万江南水师仍不知事败,见到战船还以为是来传捷报的,却不想船上扔过了来几口布袋,打开一看,全是头颅——冯、吴二将的头颅、朝中大员的头颅,除此之外,其中竟还有少都督的头颅!

    江南水师大惊之时,战船上有人宣读了圣旨,诏何少楷毒害祖父、欺骗军心、兵谏谋逆、冤杀将领等不忠不孝不义之罪,诏其妹何氏勾结属国、图谋后位、行刺凤驾、祸国殃民之罪,诏襄国侯府抄家恤军、何少楷明正典刑、坐其九族、流配为奴之罚,诏江南水师都督何善其革职圈禁、养老善终之圣意,亦将水师兵谏事败受降之诸事昭告全军,并宣了降者赦罪的旨意。

    没人怀疑有诈,只是很难相信少都督会毒害祖父、欺骗军心,很难相信孙小姐会勾结属国、刺驾祸国,更难相信的是仅仅一日夜,兵谏事败,何氏满门病的病,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江南大族,三代戍江,说没落就没落了,简直像听戏文一样。

    一道圣旨,几布袋的人头,动摇了十万水师的军心。

    曾陪何少楷进宫面圣的几位老将难以相信受其诓骗煽动,更有两人不满何善其被革职,当场率部哗变!

    却不料,江上忽然战鼓雷动,江北水师竟奉旨出兵拦路。

    与此同时,战船之上探子齐动,顿时酿成大乱。

    自从淮南道的兵权收归朝廷,几位老将也曾怀疑水师军中有圣上之人,可大军二十万,一不能明查,暗查又如同大海捞针,反把自己闹得疑神疑鬼的,那段时间看谁都像探子。今日,安插在军中的探子们一齐动了手,老将们才知,原来皆是些不起眼的兵。

    没有那个身在高位的将领对这些兵有印象,唯独经常厮混在一起的同伍之人认得他们,那个老实巴交、总受欺负的周子,那个成天耍懒、喝酒赌钱的大刘,那个巴结上官、见风使舵的王全,那个发了饷银就逛妓船的李麻子,那个一心想立军功,却因出身寒门而不得志的小于……

    周子平时被兵痞欺负,总默默挨打不敢吭声,今日却徒手捏断了人的脖子,惊了同伍的弟兄。

    李麻子成日赖在女人被窝里,身子被掏得瘦干干的,下了江向来游不了多远,今日却一刀扎穿了两人!

    这些人太多太多,皆在军中毫不起眼,唯有一人是个都尉,趁一个老将分神不备之际,从身后将其袭杀,其副将跳入江中欲逃,却被江北水师营中的一群水鬼活捉。剩下老将率部鏖战,约莫千余人被射杀在甲板之上。

    从哗变到平乱,仅半个来时辰。

    这十万江南水师原就是何少楷给自己留的退路,算计着万一事败,可由停靠在堤口的战船接应逃往江心,随后下淮水,投靠淮州叛党,与岭南、淮州叛军合成一股,回攻汴都。

    但何少楷事败身死,江北水师拦路,两位老将率部哗变又遭大败,眼看着岸上的大军都降了,江上纵然还有不甘之人,也不敢再莽撞搏命。

    这天傍晚,捷报传入宫中,江南水师返回军营,上缴兵甲舟船,等待兵乱平息。

    江北水师都督章同伤得重,江浪又大,军医们不敢拔刀,费了好些时辰才把那把虎刀给锯断。州军紧急在堤上清出条路来,赶来辆宽敞的马车,将人送回了都督府。

    刀是军医们取的,论医治刀箭伤,军医比御医院的圣手们还有经验,刀取出之后,几位军医直道万幸,章同挨这一刀时,刀在甲板上擦得热,入肉之后封了血脉,故而出血不多。刀拔出来之后,御医们把御药当白药使,又幸亏此前圣驾遇刺时,皇后曾教过御医缝合伤口之法,事后御医院奉旨打造医疗器械,没少在猪羊皮上练手,这才为章同缝伤止血,敷药开方,轮流守在榻前,按时诊脉施针,如此折腾了三日,烧热才有了退下去的迹象。

    三日之后,百姓走出家门,都城已然是旧时模样,唯有长街上青石缝里的血、北城墙上粗如人臂的深坑、官道上密密麻麻的箭孔和城东那些封了的朝官府邸在提醒着人们肃清朝堂的惨烈。

    此时已临近年关,街市上却冷冷清清的,明明叛乱已平,肃杀之气却仍未消弭。百姓出门采买年货,无不行色匆匆,莫敢高声喧哗。

    往年总是往来热闹的襄国侯府,今年被禁军严守着,街口连辆车马都不让过。

    离除夕仅余十来天的时候,傍晚时分,一辆华车停在了侯府门前。

    大门敞开,禁军跪迎,来人缓步进了侯府,晨光洒在腰佩之上,云龙吐瑞,玉气清冽。

    府库已被抄空,哪怕庭前院后洒扫得干净,也掩不住破败之相。东苑暖阁里,汤药味隔着老远就能闻见,没进院子就听得见咳嗽声。

    现如今,襄国侯府里只留了几个伺候膳食、汤药和洒扫的下人,加上管家,统共七八个人。

    管家慌慌张张地跪迎帝驾,“老奴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暖阁里,丫鬟正在榻前侍药,听见帝驾到了,手一哆嗦,半碗药泼在了地上。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抬眼就瞥见了一双华靴,半幅衣袂,似如水月华,天霜淡云,入了人间楼阁。

    “奴婢叩见陛下!”丫鬟伏在地上,一颗心蹦到了嗓子眼儿。

    “汤药都服侍不好,还不下去重新煎来?”步惜欢瞥了眼地上,话音淡如秋风。

    丫鬟仅听这散漫的语调就能想象得出年轻帝王的雍容风华来,可她不敢抬头,连收拾只药碗都慌慌张张的,根本不敢有片刻的逗留。

    丫鬟退下之后,暖阁里只剩君臣二人。

    “陛下……”

    “爱卿身染重疾,不必拘礼了。”

    几日不见,何善其的头发已然全白了,瘦得脱了相。步惜欢看着这副油尽灯枯之相,缓步到了窗前,望着后园子里的冬景,问道:“爱卿可知今儿是什么日子?”

    何善其伏在榻边,苍发遮着脸,身子颤得厉害,悲哭道:“今日……是罪臣孙儿的头七……”

    “你可恨朕?”步惜欢望着窗外的晚霞出神。

    晚霞透过窗棂染红了床帐一角,许久过后,何善其才吭声,“难道陛下就不恨罪臣?”

    “恨?”步惜欢回过身来,目光无波,“你孙儿觉得朕怕何家,你觉得朕恨何家,你们可真是一家子。”

    何善其吃力地抬了抬头,想要看清皇帝的神情,却只看见窗棂割碎了晚霞,残红似血。

    “朕这辈子,只恨过一人,怨过一人。你们祖孙比之先帝的元贵妃和朕的父王如何?何至于朕恨?爱卿把朕的心眼儿看得也太小了。”步惜欢叹了一声,“朕六岁登基,踽踽独行,要活命,要亲政,摆在面前的从来就没有一件容易事儿。不就是联姻没成吗?在朕这儿还算不上挫折。何况爱卿当年虽然没答应追随朕,可也没碍着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着朕在这江南成了势,这已然是襄助之功了,所以朕才封爱卿为襄国侯,何家之功朕可都记着呢。”

    “可何家还是成了今天这副破落模样。”何善其的笑声苍哑,也不知讥嘲的是谁。

    “爱卿怨朕薄情寡恩?”步惜欢听着那笑声,眸底添了凉意,痛声道,“朕若不是念着当年之功,你何家连今天这副模样都没有,早就罪及九族了!你可知你孙儿那夜兵谏,水师、戍军、禁卫、州军,死伤了多少人?整整三万余众!年关将近,不知多少人家门前挂丧,你以为痛失儿郎的只有你何家?”

    “可老臣只有这一个孙儿啊!”何善其伏在榻上,笑声已换作了哭声。

    “那朕呢?那些追随朕的人呢?哪个不是压上了身家性命?你孙儿败了,你责朕杀他心狠,他若是兵谏事成,今日只怕就是朕之近臣的头七!爱卿还会怜惜他们哪个是家中单传吗?”步惜欢瞅着榻上,眸中波澜已平,“朕还当你中年丧子,不忍管教孙儿,这才把他纵容成了这副性子,闹了半天,他是承了家风。”

    何善其使尽气力,似乎想仰起头来说些什么,喉中却痰涎壅塞,咕声哑沉。

    “爱卿啊,当年朕自身难保,而你要顾全何氏一族,朕不怨你。可你不愿一博,朕亲政之后,就不该来沾这天子近臣的荣宠。你以为朕不知道那往临江茶楼里安插学子,宣扬皇后专宠祸国之论的事儿是谁授意的?你暗中所行之事未成,就与朝臣联名奏请选妃,你一贯不言立场,这事儿上却明明白白地出了回风头,你以为朕不知你在谋算什么?你是拿不准朕对何家的心思,想刺探朕,看看朕对你何家有几分忌惮、几分容忍,所以朕就处置给你看了,朕等于是拿对八府的处置告诉你了,朕不会动何家,但也不惧何家!你懂了,可你孙儿、孙女却想与朕一博,他们一个大行兵谏,要清朕之侧,一个勾结岭南,要害朕发妻,如今事败,爱卿怪朕心狠?”

    “朕早有一言,想问问爱卿,江南水师乃朝廷之师,水师都督乃武职而非爵位,何来世袭之说?不是你见朕势微,生了割据一方,独霸水师之心,为何由着军中将士将孙儿拥为少都督?他自幼把朝廷之师当成他的囊中私物,朝廷要收回兵权,他岂能不跟朕拼命?还有,若不是爱卿当年既不想冒从龙之险,又想沾朕亲政后的荣宠,为何不明明白白的拒绝婚事?你孙女自幼就觉得后位该是她的,有此执念,是谁之过?”

    步惜欢一口气问罢,何善其僵在榻上,枯槁之态形如老尸。

    窗外起了风,枝影摇乱了人影,半晌,步惜欢道:“若非念及当年爱卿不曾落井下石,朕今日绝不会来此探望。”

    说罢,他从窗前走来,经过榻旁未停,径直往外屋去了。

    “陛下!”何善其猛咳了一声,一口血喷在了榻脚上,“陛下,罪臣的孙女……陛下打算如何发落?”

    “朕已下旨将她押解回京,上元节前后应该能归。爱卿好好养病,兴许朕能恩准你们祖孙见上最后一面。”步惜欢住了脚步,却未回身,说罢便出了暖阁。

    悠长的起驾之声在院中扬起,隐约可闻屋里传来悲哭之声,丫鬟端着新煎的药回来,见帝驾已然去得远了。

    *

    这年是嘉康初年,皇帝亲政的头一年,按祖制理应大庆,皇帝却以哀悼阵亡将士为由免了大庆之礼,如此一来,都城更没了年节的气氛,百姓不敢张灯结彩,坊市不敢大开庙会,连花街柳巷里都冷清得很,唯一一处敢高声喧哗的地方便是临江茶楼。

    时局紧迫,许多学子没有回乡,他们一面为肃清朝堂叫好,一面担忧淮州和岭南的叛乱,担忧淮州的灾情和身陷叛党手中的凤驾安危。

    然而叛乱的消息就跟断了似的,再未传入都城。

    直到小年这天,清晨时分,城门刚开,一匹战马驰入了都城,马背上的小将高举捷报,一路高喝:“淮州捷报——十二月初二,皇后平淮州之叛,除不法漕商,淮州大安!”

    临江茶楼刚开市,掌柜的拆下一扇门板,还没收好,听见捷报,咣的一声仰倒,被门板砸了个结结实实。

    有几个学子衣衫还没穿好就从客栈里奔了出来,逢人便问:“刚刚捷报说什么?”

    但凡能沿街喝报的捷报皆是已经奏过朝中的,得了圣旨恩准才敢布告于民,按规矩即刻便会有诏书张贴于四门,于是被捷报声惊醒的百姓无不涌向城门。

    这是兵谏之后汴都城里最热闹的一天,自这天起,茶楼、酒肆里的人日渐多了起来,有些人从淮州回来,带了不少消息。

    听说早先替凤驾南巡的是何家之女。

    听说英睿皇后早在初二那天就平了淮州之叛,却一直压着消息,莫说朝中不知情,就连淮阳百姓和州衙外的叛党都不知情。

    听说叛党大肆逼降商户,好些不法商户以钱粮助叛党招兵买马,所幸叛党因怕激起民变而未动赈灾粮,故而未曾伤及三万灾民。

    听说前些日子关州军压近淮州,淮阳城戒严,城中人心惶惶,皆以为要起战事,却不料中旬过后,本该已经落入叛党手中的淮州军却忽然围城平叛,将城中的叛党和不法漕商一网打尽之后,州衙大开,刺史和别驾等州臣都好好的。刺史府张贴了告示,百姓这才知道皇后娘娘初二那天就亲手平了叛乱,因要引出不法漕商和朝中奸佞,便下了懿旨,封了州衙,假作被俘,瞒了天下半个月之久!

    原来,淮州之险早就化了!

    原来,诱出淮州叛党、肃清朝堂是帝后联手为之!

    原来,这才是凤驾南巡的真意!

    满城学子无不震惊!

    当今圣上,也就是那曾经在临江茶楼里与学子们论政的白卿,其风采学子们已然瞻仰过了,可英睿皇后,这名扬天下已久的女子,却无人得见真容。

    眼看着就要大年三十了,汴都城中一扫冷清,沿街的茶楼酒肆开始张灯结彩,百姓也出门贴上了大红对子,学子们日日聚在茶楼里,等着恭迎凤驾回宫,好一睹皇后的风采。

    可百姓望眼欲穿,一直盼到了大年三十这天都没能等来凤驾,只在这天一早等来了又一道捷报。

    那马背上的小将穿的是岭南驿的军袍,高举捷报,声音高亢,“岭南捷报——十二月十八午时,皇后俘岭南王于仙人峡,傍晚斩岭南王于南霞县城楼之上!仙人峡大捷,南霞县已下!”

    咣!

    “我的……亲娘啊!”掌柜又被门板给砸了。

    学子们又着急忙慌地奔出客栈,逢人就问:“哪儿大捷了?”

    人群又开始涌向四门,汴都城里一大早就炸了锅!

    原以为皇后平了淮州之叛就会回来,可她竟冒大险去了岭南,还斩了岭南王!

    那可是岭南王,割据一方二十年的岭南王啊!

    没人知道皇后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成别人所不能成之事,只是有细心的学子扒拉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以淮州到岭南之间的路程来算,十八日仙人峡大捷,皇后离开淮州的时间一定在中旬之前,那时候淮阳城还被叛党把持着,皇后竟然就敢动身前往岭南,这是何等的胆魄!

    有学子琢磨了过来,皇后动身前往岭南并不只是胆量过人,而是她有谋岭南之意,就不得不及早动身!皇后下懿旨封锁叛乱的消息,只怕不仅仅是为了瞒住朝中,还为了瞒住岭南,她必是让岭南王以为她已被擒,以自己为饵将岭南王诱入仙人峡,而后出其不意将其擒杀的!

    岭南地势险恶,易守难攻,朝廷想平岭南,原本有场硬仗要打,可皇后竟能借淮州叛乱觅得良机,当机立断,亲身涉险,为朝廷除了一个大患!

    此等智勇胆魄,真乃须眉不及,无愧于英睿之号!

    其实,这道捷报早在几日前就传到了朝中,在百姓还在为皇后的一番功绩而赞叹叫绝之时,前线报至朝中的军报更为详尽。由于圣旨下得早,皇后斩了岭南王当天,淮州军就奉旨赶到了南霞县城下。镇守南霞县的岭南军因亲眼目睹岭南王被斩及诸将被擒,群龙无首,军心大溃,当晚就卸甲缴兵,降了朝廷。而后,皇后手提岭南王的人头,率淮州大军三日之内连下三城!

    捷报频传,百官已不知惊喜为何物,只觉得如若国丈尚在人世,只怕天下间无人不想登门问上一句,他究竟是怎么养大皇后的。

    前线战事正紧,纵然有捷报来朝,皇帝仍未大宴群臣,百官看得出,圣上没大有过年的兴致,大抵是因为皇后不在宫中之故。好在朝堂肃清之后,言官皆非迂腐之辈,没以诸如祖制、天家威严之类的理由奏请大庆,天子以淮州大灾、岭南正兴战事为由下旨宴庆从简,言官也就由着他了。

    宫里宴庆从简,百官府上自不敢铺张,加之兵谏刚过,朝堂刚刚肃清,那些被查抄的府邸门上封条还新,百官心有余悸,谁也不敢忘形,故而这年除夕,宫里和朝臣府上都过得有些冷清,倒是民间张灯结彩,耍狮舞龙,炮仗声一夜未绝。

    过了除夕便是嘉康二年,正月里祭天祭祖,百官跟随皇帝为皇后、前线将士及淮州灾民祈福,一连三日,仪式之隆重,远胜除夕宴庆。

    当今圣上勤政,除去休沐,每日必朝。民间还在津津乐道皇后的事迹时,朝中已开始商讨社稷要事。

    此番肃清朝堂,朝中所去之臣将近半数,按说职缺都该补上,圣意却是宁缺毋滥,宁可朝廷里少一些大员,不可地方上缺一个能吏。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安定地方乃重中之重,故而圣意是不急着调能吏入朝,待观其治理民生之效,再行调任不迟。

    要解决朝廷用人之需,取仕改革势在必行。韩尚书等人久经思虑,上书奏请以分科取士之法选拔人才,所谓分科,即经史论策,农工水利,医算刑律等诸要,取之所长,人尽其用。此前因有阻力,每逢朝议,总有一帮老臣对新策大加贬斥,吵到最后,每每成了新老之争,而新策反倒没能好好的议过一回。

    年前肃清朝堂之后,皇帝没提过新策,年后朝会一开,议的第一件事就是新策。

    今时今日,朝中文武皆是浪里淘金留下来的,多少能猜得出圣意。圣上求才若渴,年前不提新策,大抵是希望新年新气象,正月里开个好头儿,因此尽管士族文武有些心慌,但谁也不敢无端贬斥,说来也有几分讽刺,如今朝中大员仅余半数,反倒能好好的议事了。

    寒门学子众多,分科取士的确是个好办法,可农工水利、刑律诸要需要经验,这经验无一不是为官之后经过多年治理民生、审讼断狱积累而成的,那些学子年纪轻轻,又无为官的经验,考农工水利、刑律诸要,他们能答到点子上吗?经史策论倒是可考,可又怎能保证取录之人有真才实学,而非迂腐之辈,亦或空谈之士呢?

    行了三日朝议,韩其初等人就新策的实施细法进行了详述,但仍不能打消黄渊等人的顾虑,群臣只好恭请圣裁。

    圣上这几日似乎心情好了些,但又似乎还那样儿,话音懒洋洋的,犯着春困似的,“卿等之虑有些道理,不知爱卿们可还记得临江茶楼里的那些学子?”

    “回陛下,臣等记得。”群臣垂首敛神,甚是恭谨,谁也不敢真认为皇帝正犯困。

    “朕去年曾微服去过几回茶楼,跟那些学子论过时政,里头有几个人有那么两把刷子。朕听说他们年前担心淮州和岭南之乱,皆未返乡过年,有的人盘缠用尽了,这几日借宿到庙里去了。单凭这份儿忧国忧民的赤子忠心,朕就打算给他们个机会。分科取士之策可不可行,不妨一试,就在汴都城里试!考时政,朕亲自出题,就以淮州大灾、建村之困为题,考赈灾之策!”

    “……啊?”群臣懵了。

    赈灾之策不是已经有了吗?论赈灾新策,只怕天底下难有一策能与皇后的赈贷之策相提并论吧?

    步惜欢笑道:“那赈贷之策除了卿等,就只有淮州官吏知晓,朕已传旨淮州,命刘振等人严守此策,爱卿们也暂且严守,不得使此策传入市井。朕倒要看看,那些成日里高谈政事的学子胸中有几分真才实学,能为朕一解淮州灾患!”

    “……”群臣更懵了。

    好半天才有人回过神来,总算明白了为何小年那天的捷报中只字未提赈灾之策。当时,百官猜测圣意,以为赈贷新策试行之前尚需详加调研淮田,细算贷率,在朝廷定出切实可行的细则之前,圣上不希望民间过多的议论,故而未提。哪里有人想到,圣上是存了试行取仕新策、考校寒门学子的心思?

    那些学子忧国忧民,自负才学,听说其中有几人傲气得很,圣上以淮州大灾为题,怕是要挫挫那些学子的锐气。不然的话,圣上刚刚还说其中几人有两把刷子,可见那几人确有真才实学,那朝中用人的地方多了,为何不考别的,偏考赈灾?赈灾已有万全之策,何需再求新策?除非圣上想借此题敲打敲打那些学子。

    寒门学子以往求仕无路,一旦为官,必定急着大展才学、报效社稷。这虽是好事,可高谈阔论与治理民生之间尚有好长的一段路,倘若自负才学,过于心急,盲目施政,必会闹出乱子来。

    圣上以赈灾为题,必以赈贷之策解之,借以压学子们的策论一头,以示棒喝。此举可谓用心良苦,不仅恩威并施,而且思虑深远。

    从圣上不知何时传旨淮州和小年那天的捷报之事上可以猜测出,这事儿老早就在圣上心里了,只不过今日才提出来罢了。

    一道考题,既能一试取仕新策,又能恩威并施,防患于未然,群臣算是不服都不行。都说人有七窍玲珑心,当今圣上的心也不知生了多少个窍。

    “陛下圣明,臣等领旨!”百官皆无异议。

    “那就上元节后吧!”步惜欢定了个日子,“卿等拟诏,于上元节昭告都城,不拘士族寒门,想一试科考的皆可到国子监中报名,二月初三于翰林院中大考。”

    二月初三春日宴,金殿之上,群臣之中,除了韩其初,无人知道这天的意义。当年在盛京,陛下曾微服至都督府中,化名白卿与崔远等学子论政三日,定了远走江南、声讨元党、谋取江南学子之心、替君洗刷污名之策。崔远等人从此改名换姓,在江南历经百险锤炼,而今皆已在为官地方,从县官县吏做起,磨练施政之能。圣上将试考定于二月初三,兴许是希望临江茶楼里的那些学子也能早日成为国之栋梁吧?

    这天,百官领了旨,早朝就退了。

    上元节一晃就到了,当四门、州衙和国子监门口都贴上了诏书时,寒门学子们几乎不敢相信会有这等幸事!圣上不拘门第,亲选人才,这等幸事说百年难遇都不夸张!早在得知白卿就是当今圣上之后,学子们就料到会有这一日,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这天,汴都城中凡有学子的人家莫不欢欣鼓舞,一些外乡来的学子疯了似的奔进庙里,遍告友人。

    晌午时分,一支州军押着辆马车进了城,许多人看见了,但没人在意。自兵谏之后,都城里时常有兵马出入,百姓已经习惯了,知道那些小将军们所办的差事是普通百姓打听不着的,故而百姓更关心捷报,关心圣上亲选人才的大事。

    满城皆是欢庆的气氛,没人留意那支州军进城之后就直奔襄国侯府,马车在侯府里待了半日,日暮时分又从府中出来,由禁军押着进了宫去。

    *

    合欢殿。

    香汤氤氲,水音淙淙。九重华帐之后,隐约见龙戏泉池,帝王沐浴。

    吱呀一声,小太监推开殿门,垂首而入,伏在玉阶下奏道:“启奏陛下,罪臣之女何氏已在西配殿跪候圣驾。”

    泉池里久未传来声息,小太监不敢抬眼,也不敢吭声儿,就这么候着。

    浴台子上,范通一扬拂尘,风拂下玉阶,扫过小太监的头顶,小太监绷着身子一拜,屏息而退。

    步惜欢睁开眼,懒洋洋地舒了舒筋骨,范通捧了龙袍来,步惜欢挑了身月白的穿上,慢步下了九龙浴台。墨发还湿,他没擦拭,也没束冠,只拿发带松松地系了系,便出了大殿。

    西配殿的门敞着,宫烛照引,皓月随行,男子缓步而来,寒夜风凉,墨发间生了层薄雾,若落入人间的瑶池上人。

    何初心跪在门旁,步惜欢入了殿,径直到了西窗边,窗外满树花灯,装点得越是热闹,越显得宫里冷清。

    “跟你祖父好生别过了吧?”步惜欢望着窗外的灯景,声音不比寒夜暖和多少。

    何初心转身面窗而跪,她穿着身素裳,去尽簪钗,面容苍白。出府之前,她曾在闺房里独坐了半柱香的时辰,本应好好的跟那间承载了闺中记忆的屋子作别,她却坐在梳妆台前对镜画眉,薄施脂粉,只是因为不想让他看见她憔悴不堪的容颜。

    他囚她祖父,斩她兄长,抄她家宅,流配她的族亲,她却还是如此渴盼见他一面,她用情至此,他却不肯看她一眼。

    何初心望着西窗前的人,泪如雨下,心似刀剜,“……陛下,臣女从未想过要害陛下,如若早知这是一场阴谋,臣女就是死也不会想要危及陛下的江山帝业。”

    步惜欢闻言回身,眸光凉薄,“可你想谋害皇后,朕与皇后夫妻同体,你谋害皇后与谋害朕有何两样?”

    “陛下的皇后本该是我!”被那句夫妻同体之言刺着,何初心歇斯底里地哭喊,“陛下什么都不知道!当年你初登何府之门,我虽年纪小,可我知道你是来求亲的,我记得那年陛下就如今夜一般,穿着身月白的龙袍,少年君子,意气风发。从那年起,我就知道我会嫁给陛下,我年年盼着陛下南下,年年盼你再来府上,我知道你大兴龙舟、广纳男色、纵乐无道都是假的,我甚至买通了小厮,夜里偷偷跑去戏园子,只为了见陛下一面!我记得那晚在小路上撞见陛下,月色就如今夜一般,陛下一身的寂寞风霜就像摧着我的心肝一样,我回府为陛下熬了碗醒酒汤,可奶娘不许我出府,她说男子为成大业可以不惜名声,女子却不能不顾名节,我若名节有损,日后受天下耻笑的必是夫家,是陛下!陛下已然背负骂名,我怎能再让陛下因我而受天下人的耻笑呢?那碗醒酒汤没能送进宫去,我那夜有多煎熬,陛下不会知道!我好后悔,我真的好后悔,那夜为何要顾虑那么多……”

    何初心捶着心口,哭得喉口腥甜,“我一直都坚信陛下能铲除奸相、亲政治国,一直都希望自己能配得上陛下,所以这些年来,我严习宫规,谨守女德,广交贵女,隔三差五的就组织诗会、茶会、游园会,十年如一日,只盼陛下亲政之后,我有手段和睦六宫,宣见命妇,施恩布德,母仪天下,助陛下心无旁骛的治国理政。可我等的却是陛下军前立后,另宠新人!那人与陛下相识几年?怎有我待陛下情长?她一介贱籍女子,竟把陛下半路夺了去,她难道不该死吗?!”

    女子含着口血,风自西窗扑进殿来,卷得男子华袖飞扬,迎面就将那涌起的腥风给扫了回去。

    “你跟皇后比待朕之情?”步惜欢远远地瞧着何初心,听罢一番表露心意之言,眸底依旧波澜不兴,话音淡得要借着风力才能传进何初心耳中,“元隆十八年六月,刺史府里死了个文书,丢了封密信。事涉奸党,皇后扮作男儿夜审州臣,怕人听出她是女子,给朕惹祸,就拿灶底的柴烟熏哑了嗓子。”

    “同年八月,西北葛州,隐卫杀了匪寨里的大小头目和下俞村中的马匪弓手,此乃密旨,皇后不知,却在验尸时看了出来,为了不叫朕损失布置在西北的暗桩,她硬是违了仵作行的操守,将此事给瞒了过去。”

    “十一月,朕在西北军中,朝中传来议和旨意,大军哗怒,朕身边只有千余御林卫,眼看就要有险,是皇后舌战钦差,还朕清白,解了此险。”

    “次年正月,朕在盛京长春院里杀了大内太监总管安鹤,因妄动内力险致功力尽废,皇后一夜之内奔走内外城三回,为求一副镇痛之方,把脚底磨得遍是血泡!”

    “二月,恒王世子逼庶长兄服毒自尽,意图诬其通敌叛国,以期元党废帝,立他为新帝。皇后仅凭一封遗书就断出事有蹊跷,相府、盛京府衙和五城巡捕司的人尚未赶到宣武将军府,皇后便察知了阴谋,与朕的长嫂共谋于佛堂之中,宁愿亲手冤杀一人,也要将案子审成他杀!她以天下无冤为志,那夜自绝志向,不惧背负人命之重,也要为朕化那一场废帝之险!”

    “去年十二月,借南巡之机引出淮州叛党并肃清朝堂乃朕之机谋,皇后看出朕意,先一步对州臣声称肃清朝堂是她的旨意,还让邱安劝着朕些,说朕欲广纳四海贤士,不可留猜忌之名,而天下迂腐之士的口诛笔伐于她无碍,不过是牝鸡司晨、专宠善妒、不堪为后。这对女子而言绝非善名,你也说女子的名节要紧,可她从没在乎过,她甚至连性命都不顾,假扮成你前往岭南,以身犯险,擒杀岭南王!你说朕的皇后本该是你,朕倒想问问你,南巡路上你也当了回皇后,这皇后可好当?”

    这些事皆为密事,一桩桩的道尽了帝后相识以来的艰难险阻,风雨同舟。

    有些事,何初心从未听闻过,例如匪首之死、安鹤之死。

    有些事,她听说过,例如刺史府文书被害一案,最终查出别驾是元党,有许多消息传进了何府。事关圣上,她特意寻兄长打听过,得知案子是由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审的,连兄长都不知他的底细。她本以为这少年应是圣上招纳的人才,今夜才知那人竟是皇后!

    还有宣武将军之死,事涉圣上的本家,兄长说圣上那夜险些有废帝之危,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还庆幸过此案是他杀,今夜才知宣武将军竟然真的是自尽?

    还有肃清朝堂之事……

    “肃清朝堂是陛下之意?”何初心忽然觉得身子发冷,夜风如浪,击得她几乎跪不稳。

    “没错。”步惜欢走了过来,往殿门上一倚,跟何初心面对面,“听说你咒骂皇后行刺凤驾,而今朕在你面前,你可敢刺驾?”

    何初心仰头望着步惜欢,他就倚在门边,那神态闲散得仿佛在与她闲话家常,夜风送来发香,清雅得醉人。她忽然便有些恍惚,下意识的就摇了摇头。

    而后,她看见他的目光凉了下来,比那夜她在西园的小路上见到的目光还要霜寒。

    “姑且不论你兄长之罪,既是朕下旨斩的他,朕便是你的仇人。你行刺皇后,却不刺朕,这族亲之仇还分人不成?敢情那日你行刺皇后就是借报族亲之仇行谋害之实,说到底不是为了族亲,还是为了后位!这后位就这么要紧?你若是为了你祖父和你兄长,朕还当你是将门之后,有几分血性。”

    “那是因为臣女不忍心伤害陛下!臣女待陛下之心,陛下怎么就是不懂呢?!”何初心含血哭喊,目光痛极,“臣女是闺中女子,没那断案杀敌的能耐,臣女唯有打听陛下的喜好,知道陛下不喜那瑰丽之色,臣女就连平日里绣个帕子荷包都要寻那月白的料子。听闻陛下对膳食无甚偏好,臣女便寻厨子学了许多风味儿点心,只盼有朝一日服侍陛下,兴许其中能有陛下喜爱的。这份心意,何曾输于他人?不过是皇后有襄助陛下之能,陛下就宠她罢了!”

    何初心咳出口血来,话已至此,她竟渐渐笑出声来,神态有些癫狂,“江山帝业是陛下的,皇后军功赫赫,来日羽翼渐丰,早晚会如何家一样成为陛下的心头大患。亦或待到国泰民安之时,陛下不再需要皇后,定会厌弃于她,到时陛下就会想要一个可心的人儿,温言软语,知冷知热,只管服侍陛下,不问家国大事。到时,陛下就会知道臣女的好,就会知道臣女的好……”

    此话似毒咒,一时间,女子的笑声充斥着大殿,凄幽之调,似厉鬼呢喃。

    许久过后,笑声渐歇,何初心仰头望向步惜欢,见他正望着殿外的月色出神。

    “陛下的心事被臣女说中了吧?”何初心笑了笑,竟有些快意。

    却听步惜欢笑了声,仿佛听见了笑话,“朕可不敢……”

    何初心以为听错了,一时有些错愕。

    “她早就跟朕明言过,她可以依靠朕,但不可以依附朕。她与朕这一生必定风雨不歇,她不想每逢风雨都要朕庇护,她不愿享乐,愿与朕比肩,同舟共济。她是个心比天骄的奇女子,不以男子为尊,不以后位为荣,谋权是为朕,也是为她自己。若有一日,群臣相逼,朕可不畏,帝位无危。若有一日,朕有二心,她必远走,无人能拦。初闻此话时,朕真是被她给惊着了,恼她绝情,却又无可奈何。她擅长察人于微,朕欺不了她,这心就这么一直吊着,此生只怕是放不下了。”步惜欢叹了一声,笑意微涩,似六月烟雨,凄凄迷迷,愁煞了人。

    宫灯煌煌,何初心跪在门旁,任夜风吹着,神情依旧那么错愕,仿佛失了魂儿。

    男子抬了抬手,瞥了眼月白的华袖,殿外月光满园,竟不及那一眸柔波溺人,“朕是不爱那妖艳之色,早些年甚至厌恶得很,可遇上她之后,每把她撩拨得恼了,朕就爱极了那分妖艳。世间诸色本无优劣,爱之憎之,不过是情之所致罢了,如今她不在,那妖艳之色穿来何用?”

    “她此生之愿唯有断案平冤,自从遇见朕,练兵谋权,问政平叛,不爱干的事儿都干了,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朕厌弃她?朕还怕她哪天厌烦这为后的日子呢!”

    “朕初见她时,她待人疏离,不解儿女情长,朕像捂着块儿石头一样,总算把她给捂热了,还想着跟她白头偕老,而你却想谋害她,就因为你心悦朕,而朕的皇后不是你?”

    自从男子进了殿来,一直淡言淡语,此时终于动了真怒。

    “你心悦朕,倾尽情意,朕就得娶你,不然你就害朕发妻?朕看这江山不如姓何,好叫你贵为公主,想尚谁就尚谁!”

    “你祖父避害趋利,你兄长拥兵自大,你谋夺后位,何家尽是些野心勃勃之辈,怎敢与皇后相提并论?她是朕的发妻,是未来太子的母亲,朕与她所谋的一切将来皆由太子承袭,何患之有?且以皇后的志向心性,她稀罕弄权营私?若不是因为她嫁的是朕,她巴不得天天在义庄里摆弄那些尸骨!”

    “朕为帝王,自有宫人服侍,何需皇后屈尊?朕娶妻,是让她给这江山当女主子的,不是给朕当臣做妾的。”

    “朕自幼孤立无援,自知真情可贵,并非瞧不上你的心意,只是朕有朕的骄傲,不愿被人强逼,更不喜被人算计。当年你那一碗醒酒汤就算送来,朕也不敢喝,里头下了太多东西。”

    何初心静静地听着,听罢这些话,已然不哭不闹,身如僵死。

    “朕今夜宣见你,本是想着,你若是为了族亲而行刺皇后,朕就念在你祖父的份儿上免你一死,准你在祖父跟前尽孝,送他终老。而今看来,没这必要了。”步惜欢的神情也淡了下来,眸底再未兴起波澜,说罢,人已出了殿去,“传朕旨意,襄国侯孙女何氏勾结叛党,行刺皇后,罪同谋逆,宫外赐死。”

    禁卫领旨,皓月当空,殿外的青石上仿佛落了层霜。

    跪在殿内的女子惊颤而醒,仿佛不堪被秋风凌打的瘦枝。

    宫外赐死……

    就连死,他都不想让她死在宫里。

    “陛下!”眼看禁卫进了殿来,何初心冲着殿外发了疯似的问道,“如若当年祖父应了婚事,臣女会是陛下的妻子吗?”

    “……朕会立你为后,但也只是皇后而已。”步惜欢脚步微顿,说罢,人已去得远了。

    禁卫上前,何初心再无挣扎哭闹,任人将她拖出大殿,口中呢喃道:“只是皇后……只是皇后……”

    只是皇后,而非发妻,她是何家之女,而何家有外戚之患,他或许会与她恩爱几年,但那只是帝王恩宠,意在牵系前朝。他不会拒纳妃嫔,不会越徽号之制,不会以年号为她祈福,不会只因她生一场病就昭告天下以九五之尊为她冲喜,更不会弃那半壁江山。抛开帝后君臣,一个男子对女子的宠爱,她不可能得到。

    这一生,究竟是被谁误了?

    *

    乾方宫。

    上元佳节,宫中遍挂花灯,唯独乾方宫里未挂。

    皇后离宫后,圣上就下了旨意,乾方宫里的一应摆设不得挪动,尤其是承乾殿里的物什。宫人领旨之后,洒扫时无不小心翼翼,莫说挪动殿内的摆设,就是帝庭里的花草该修剪了,都要请过旨意才敢动。

    皇后不在,圣上没兴致过节,哪个宫人也不敢在乾方宫里张灯结彩,生怕圣上触景生情。如今圣上虽不说如同胡闹的那些年里那么喜怒不定、动辄杀罚,可宫人们服侍时无不陪着小心,总觉得皇后娘娘一离宫,这宫里喘口气儿都得提着胆儿。

    直到今夜,小安子和彩娥回了宫,承乾殿内才有了欢声。

    南巡的仪仗尚在后头,小安子和彩娥是随州军一起回来的,两人晌午就回宫复了命。彩娥本就是乾方宫的管事宫女,小安子却在太极殿当差,今夜是奉旨而来。

    承乾殿内梨木生香,华毯瑰丽,步惜欢席地坐于花梨案旁,乌发未干,大袖华袍,人间月华皆入了殿中一般。他面前摊着一沓家书,家书上皱皱巴巴的折痕已被抚平,这是他与她成亲后在皇宫里过的第一个年,陪着他的只有这一沓家书。

    家书里的一字一句他早已铭记在心,却还是忍不住问她那时的神态,问她在淮州那几日的饮食起居,茶食可用得惯?夜里可睡得安稳?离宫之后可有爱惜自己的身子?

    彩娥一一细禀,小安子倒把那日暮青写家书时望纸发呆、提笔情怯、纠结恼怒之态说了个神似。

    步惜欢对着家书,边听边翻,边翻边笑,听小安子回禀着暮青特意要来朱砂,仔细晕染最后一封家书字后的小画时,不由对画思索。

    家书上只有“想你”二字,而同样内容的家书还有一封,不同之处只在于字后的小画。这一封她想传给他的家书之后所画的是以朱砂染过的古怪图形,而上一封揉了的书信之后画的是那古怪图形上穿着支箭。

    他那夜初看家书时,起初太过惊喜,后又急着翻阅密奏,便不曾留意过这两幅小画。后来,他再次翻看,没少猜测她画的究竟是何物,直到今夜也不得其解。

    听小安子之言,这小画她画得甚是用心,那一定有特殊的含义。

    可他实在猜不出……

    这不是她一贯的画风,他曾不止一次见过她作画,她的画风虽不似宫廷工笔那般细腻,但也是写实派的,可这两幅小画极简,与她以往的画风相差甚大。

    究竟是何物?

    步惜欢将两封家书摆开,指尖轻轻地在那小画上勾画着,托腮沉思。

    画着画着,指尖忽然顿住,连带着笑意都滞住,露出几分惊色来。

    小安子和彩娥互瞄了一眼,皆不知圣上为何而惊,小安子急忙敛笑垂首,再没敢吭声。

    步惜欢的指尖抵在画上,宫烛下隐隐有些发白,他不知猜得对不对,只是方才勾画时想着从前看过的那些画,忽然觉得像一物。那是元修自戕那夜,她为取刀,曾把人心画图给巫瑾看过。

    这小画虽简,但其形颇似人心!

    若真是人心,这封家书之意倒也说得通,应该是说心中思念。

    可……

    步惜欢又瞥了眼那一箭穿心的画,只觉得心慌了下,似真被那箭扎着了,不知不觉间已将家书收起,起身出了大殿,“摆驾太极殿!”

    自暮青离宫南下,步惜欢的起居皆在太极殿,一进殿,他便问道:“可有消息了?”

    殿门关着,殿内无一宫随,西南角的一片窗影里却跪着一人。

    月影。

    “回主子,依时日来算,这两日刺卫们就该到岭南了。”月影道,月杀统领神甲军后,刺部暂无首领,现由他统调。

    步惜欢沉默了片刻,算算时日,青青也该收到他的书信了,“记住,不惜代价。”

    “是!”月影领旨,话音落下,殿内窗影依旧,人已不见了。

    步惜欢没宣人进殿,独自坐了半晌,又从怀里把家书取了出来。

    岭南的战事一起,军报一日一奏,快马加鞭的往朝中送,可关山路遥,纵是八百里加急,奏的也是十天半个月之前的事儿。

    岭南王割据一方二十余年,忽被擒杀,军心大乱,这才连连失守。可岭南王虽死,其亲信部众仍在,半个月前,捷报就没那么频繁了。平定岭南绝非朝夕之事,而神甲军不可在岭南久耗,只能动用非常手段助大军早日过境。

    那气势威凛的二字家书在烛光下泛着微黄,步惜欢瞧着那颗朱砂心,气得牙痒。这上元佳节,百姓都在闹花灯,他没那猜灯谜的兴致,倒解了回画谜,谜底还把自个儿给惊着了。

    她成日摆弄尸骨,倾诉思念之情还要画颗人心给他,虽知她不是想吓他,可他瞧着那一箭穿心之画,还是觉得心慌,总算知道那封家书她为何揉了,应是怕惊着他吧?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步惜欢走到窗边,远眺大殿飞檐,长天皓月。

    世间有情人,谁不愿朝朝暮暮?谁又愿受相思离苦?

    这离愁别恨刚尝了两月有余,他便觉得人间夜长,渴盼佳期。当年,如若他与何家定了婚约,只怕此生连佳期都没得盼,原来,上苍从那时起就已待他不薄。

    “来人。”步惜欢唤了声。

    小安子领着宫人入了殿来,“陛下。”

    “研墨吧,朕批会儿折子。”

    “是。”小安子来到御案旁,边研磨边察着步惜欢的神色,“陛下,已经三更了,明早是大朝。”

    “嗯。”步惜欢阅着折子,头也没抬。

    淮州叛乱刚平,州城仍在赈灾,降臣叛党和不法漕商虽已拿下,但审诘止乱、安定民心及此前积压的州务甚多,淮州奏事的折子多得都快赶上岭南的军报了。

    朝中已在调阅淮田近二十年来的丰欠赋收,淮州辖下四城二十一县,田亩良贫分布、晴雨粮价录事、岁纳蠲免之数,皆需细查实勘。仓曹里专擅农事仓赋的诸臣组成了专门的班子,这几日忙翻了天,早朝之后不仅要进太极殿奏事,过些日子还要去淮州实地勘察一遭。

    此番肃清朝堂,流放之众甚多,为防生乱,各路州县沿途皆有奏报。

    魏卓之奉旨在星罗兴练海防,清剿海寇,每隔半个月也有奏报来朝。督察院御史王瑞家的那个小子在军中吃了几个月的苦头,年前刚刚老实了。此番动用刺部,他和魏卓之还要通口气,以谋后事。

    岭南战事正紧,待攻下州城,需重组军政班子。平定岭南只不过是个开始,治理岭南才是难事,朝廷需派些能吏去,既得有狠辣的手段,又得有与岭南的大姓豪族周旋博弈的精明,得镇得住军中,压得住叛乱,慑得住那些根植于岭南的蠢蠢欲动的势力,还得安抚得了一方百姓。

    江南水师军中定然还有何家的势力,章同此番立了大功,伤势刚刚稳住,养伤尚需时日。水师军中无帅,军心不定,一定还会有人滋事,正巧趁此机会再查一批人出来,也好为日后两军合并肃清一些阻力。

    还有,再过半个来月就要试行取士新策,今日新诏刚发,近日早朝都少不了要议此事。

    另外,北燕、南图的探子近日来都有密奏入朝。

    社稷民生、军机治要、朝制改革,哪哪儿都是事儿。过了个年,地方上的贺岁及请安折子跟雪片儿似的,他翻都没翻,净处置军政机要了。

    亲政之初,百废待兴,他倒不觉得累,反正她不在,日理万机正好打发时日。只盼早日收拾了这堆烂摊子,也好早日与她夫妻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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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计取州城

    嘉康二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岭南州城滇州城三十里外。

    朝廷大军驻扎在此已十日有余,年前皇后在南霞县斩了岭南王后,手提岭南王的头颅,三日之内连下三城。之后,又下三城,一城比一城难攻,实打实是朝廷用兵打下来的。大年初三,朝廷大军兵临滇州城下,却在州城三十里外扎了营,十余日来一兵未出。

    岭南军已做好了死守州城的准备,却不料朝廷按兵不动。谁都知道巫瑾奉旨回国,耗不起时间,可朝廷大军却在州城下干耗了起来,岭南王的亲信们一番合计,皆认为此事有诈。

    于是,岭南军派出了小股骑兵,不分昼夜地袭扰朝廷军大营,或骂营,或放箭,或擂鼓,或叫阵,意图逼朝廷出兵,逼不出来也要挫一挫朝廷大军的士气,扰得军中不得安宁。

    但朝廷大军就是坚守不出,且士气非但不见低落,镇守辕门的小将还跟前来叫阵的岭南军对骂了起来。

    “嘿!你们这些败军之将当爷爷们都是傻子吗?谁不知道滇州城乃天下险关?我们强攻州城,那不是上赶子找死去的吗?皇后殿下可不愿叫将士们白白送命,这几日正和将军们在商议怎么拿下州城呢!甭急,早晚有你们求饶的时候,回去等着吧!等不及就带大军来,咱们两军堂堂正正的干一架!没这胆量就别来叫阵,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谁没胆量?

    岭南军的将领气得鼻子都歪了,从没见过怕死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这回也算长了见识。

    更恼人的是,小将摆了摆手,跟赶苍蝇似的,临了还嘱咐了一句,“哎,回去的路上小心点啊!当心伏击!”

    这话竟不是威胁,次日夜里,岭南军的一队斥候被神甲军在官道旁的林子里全给擒了,随后前来叫阵的一支骑兵遭了伏击,俘虏被押进了朝廷大军的军营。

    人没杀,也没打,第二天就挑了两人给送了回去。

    押送俘虏是一队神甲军,领兵之人却是乌雅阿吉。

    乌雅阿吉把从月杀身上借来的神甲穿在外头,故意任神甲在日头底下晃人的眼,态度嚣张得很,“哎!我说,都提醒过你们了,怎么不长记性?姜靳老贼当初策反淮州,左挑右挑,挑了许仲堂和曹敬义那么一帮人,眼光差得很!你们怎么也跟他似的?派那么点儿人去叫阵倒也罢了,还不舍得挑些身手好的。”

    他的语气恨铁不成钢,训斥罢了,指了指跪在马蹄旁瑟瑟发抖的两个俘虏,笑道:“本王是来传懿旨的,皇后殿下口谕,为了叫你们长点儿记性,打今日起,每天给你们送俩俘虏来,这俩是今天的,明天还有。”

    说罢,神甲军便弃了俘虏,打道回营。

    州城的守将陈飞气得脸色铁青,怕放箭伤了自家兵将,于是便下令放弩,结果神甲卫个个武艺高强,白白耗费了一阵儿军械之后,岭南军眼睁睁地看着神甲军绝尘而去。

    神甲军走后,城门大开,一队精骑驰出,将两个俘虏救回了城中。

    这回岭南军算是知道了,只要英睿皇后坐镇于军中,朝廷大军是绝不会军心大乱的,反倒是被朝廷这么天天的往城下送俘虏,自家军中一片请战之声。

    岭南王的幕僚们认为此乃皇后扰乱军心之计,于是命州军坚守不出,倒要看看谁能耗的过谁!

    俘虏一直送到了上元节这天,这天,乌雅阿吉来时多带了一人。

    陈飞正觉得奇怪,就听乌雅阿吉在城下扬声道:“陈将军,今儿过节,多给你送一人来!皇后殿下口谕,这叫买二赠一,不必谢恩!”

    ?陈飞登时气得肺都要炸了,副将请命出战,他却没准,“不可出兵,此乃军令!”

    副将恼了,“去他娘的军令!一群文人懂个屁的用兵之道,凭什么号令大军?再不出城一战,军心都要憋散了!”

    “那就好好安抚军心!你看不出来朝廷就是想乱我军的军心吗?州城依山而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朝廷知道硬攻必定伤亡惨重,就想以奸计逼我大军出城一战!你想中计吗?”

    “中他娘的什么计?将军看看城下有几个人?末将率一支精骑出城跟他们战个痛快,好过天天被人这般羞辱,让将士们都跟着窝火!”

    “那可是神甲军!武艺高强,刀枪不入!出城送死对军心有何助益?”

    主副将就这么在城楼上吵了起来,乌雅阿吉仰头看了一阵儿热闹,讥诮地笑了笑,随即率人策马而回。

    *

    一行人回到军营时,已是傍晚时分。

    乌雅阿吉一进中军大帐就将神甲一抛,“越大将军,谢了啊!”

    月杀脸色青黑,“说过多少遍了?不准抛!”

    乌雅阿吉只当没听见,冲上首抱了抱军拳,吊儿郎当地笑道:“启禀殿下,今儿的差事办完了,人都进城去了。一听说买二赠一,岭南军的主副将气炸了,那脸色比越大将军的还难看!”

    暮青正伏案研看两国边界的地图,听闻此话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眼月杀的脸色,点头道:“嗯,那他们应该忍不了几天了。”

    月杀瞥向暮青,目光冷飕飕的。

    乌雅阿吉道:“滇州城的主副将今天在城楼上都吵起来了,末将估摸着他们至多还能忍三天。”

    暮青嗯了一声,又低头研看地图了,“你去传邱安来一趟。”

    乌雅阿吉在她面前从不自称本王,她也就不去提他的身份,且将一切留待打下岭南后再说。

    “得令!”乌雅阿吉转身就走了,半炷香的时辰后,邱安随他进了中军大帐。

    暮青这才又从地图中抬起头来问道:“还有多少人没到?需要几天?”

    邱安道:“回娘娘,还有八九人,要个两三天。到咱们军营里的就这么多了,其他刺卫会从南图那边儿摸进岭南后方,只待州城火起,他们就一齐动手。”

    “好!”暮青看向乌雅阿吉,吩咐道,“俘虏继续送,明天买二赠二,后天买二赠三!告诉他们,人在军中养着,白费朝廷的粮饷,我们要清仓。”

    清仓这词儿有点儿新鲜,但也好懂,邱安抽搐着嘴角,忍了又忍。乌雅阿吉却没他那么顾忌尊卑,直把腮帮子都笑酸了。

    滇州城依山而建,山势崇峨峻拔,城池藏于险关之内,地势高耸,易守难攻。若不用奇策,只靠强攻,就是打个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打下来。可南图的老皇帝等不了这么久,眼下的时局也容不得大耗兵力,于是圣上就下旨招集了散布于南兴和南图的刺卫,欲以刺杀之计速定岭南。

    可自打战事一起,州城的城门就关了,刺卫们进不了城,皇后就想出了这么个损招儿。

    她料定如若强攻,岭南军必定依凭天险坚守不出,只是城楼上那十二架强弩和巨石乱箭就够朝廷大军受的,强攻只会叫将士们白白送命,于是她便命大军扎营歇整。

    她擒杀了岭南王,如今岭南军畏她如虎狼,朝廷按兵不动,岭南王的幕僚们果然认为此事有诈,于是派出斥候精骑频频刺探叫阵,自动把人送进了朝廷的军营里。

    前三天,为防岭南军严查,送回去的俘虏都是真的,后几日送进城去的都是刺卫。皇后亲自审的俘虏,就差把人祖上十八代是干啥的都审出来了,刺卫们经验老道,扮成俘虏在军中呆几日问题不大。只待余下的刺卫都到了,大军就会进行下一步行动。

    但下一步的用兵之计,皇后至今尚未明示。

    “好了,你们回去吧,今日是上元节,夜里记得加强戒备。”暮青说罢,又看地图去了。

    邱安和乌雅阿吉道声遵旨,一齐走了。

    但刚走没多久,也就一更时分,邱安又来了中军大帐,这一回,他的形色显得有些匆忙。

    暮青神色一凛,沉声问道:“出了何事?”

    邱安气还没喘匀,瞧见暮青的神色,赶紧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来,咧嘴笑道:“好事好事!”

    月杀接过书信递了上去,暮青一瞧,见书信封在明黄的锦缎里,竟不是军情,而是一封家书!

    暮青捧着家书许久没动,一时竟有些失神。

    邱安见了,笑着挠了挠头,随即悄悄地退了出去。

    月杀到暮青身后站定,将目光定在了大帐门口。

    中军大帐里静了下来,军案上仍然铺着地图,明黄的锦缎放在上头,似墨色山河里的一抹天光,烛影跃动着,叫人的心也跟着狂跳。

    ?这些日子,朝中的消息也时常传入军中。她知道何少楷兵谏事败,江南水师全军皆降;知道章同勇斩叛将,负伤立功;知道朝中肃清了半数大员,知道何初心这两日就能被押回都城……她知道他日理万机,兴许起居都搬到了太极殿,故而理性上她并不希望他百忙之中回什么家书,可当她看到邱安捧着这封明黄的锦缎进来时,她才知道,她心里有多盼。

    哪怕信中是对她那二字家书的怨怪之言,她都想要看——看看他的字,哪怕睹信思人。

    直到此时,她才理解了为何她远在他乡时,步惜欢总那么盼信如盼人。

    她屏息着将信展开,当看到那熟悉的笔迹时,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一刻,桌案上的灯烛似乎放得有些近,火苗儿炙烤着她的脸颊,有些发烫。

    暮青深吸一口气,怀着迫切的心情匆匆地扫了眼家书,恨不能一目十行,一眼就看尽信中之言,却不料这一眼扫下去,她的眉尖儿忽然不受控制地颤了颤,随即猛地将信往桌上一拍!

    啪!

    月杀闻声看来,见纸风扑得烛火摇动,火光在女子的眉心间跃动着,那脸色真称得上是瞬息百变。

    中军大帐外,邱安尚未走远,听见声响不由回头,正琢磨着那声响是何由来,就见暮青挑开帘子走了出来。

    “请瑾王前来议事,你和乌雅阿吉也来。”暮青负手而立,神色如常。

    邱安一听暮青宣的只有他们这几个人,顿时猜到所议之事应与计取州城有关,于是急忙去了。

    刺月门乃江湖门派,专司情报及暗杀之事,门主的身份如若被世人知晓,难免会惹人诟病。当暮青知道动用刺卫实属无奈之举后,她就有意将参与此事的人缩减到了最少。

    巫瑾、邱安、乌雅阿吉、月杀,都是信得过的人。

    四人齐聚于中军大帐之后,神甲卫便在外把守,十丈之内无人能进。每当此时,军中就知道皇后娘娘又与将军们商议军机要事了。

    这夜,直到三更时分,邱安和乌雅阿吉才从大帐里出来。

    没走多远,邱安便停下脚步,仰头望了望山月。

    “邱总兵担心此计会败?”乌雅阿吉笑道。

    邱安愣了愣,摇头道;“那倒没有!这可是皇后娘娘的计策,老子亲眼在淮州见过她赈灾平叛,岭南王都被她擒杀了,她的计策,咋能不信?我就是挺好奇的,娘娘此前说陈飞顶多盘查三天俘虏,目前来看果真如此!本来我担心刺卫们即便进了城,但想行刺杀之计,也需先想法子从瓮城的军营之中溜进城中,这期间万一出了岔子,攻城之计便会功亏一篑,可皇后娘娘却说陈飞一定会将俘虏调入城中!你说这又是何缘由?王爷跟随娘娘的时日长些,要是能参透,不妨说来听听。”

    乌雅阿吉哈哈一笑,“娘娘不是说了,待大军进城之日,你自会知晓吗?”

    一听这话,邱安反倒更纳闷儿,“你说为啥非得等到大军进城之日?”

    乌雅阿吉似笑非笑地道:“这本王怎么知道?邱总兵既然一肚子的疑问,刚刚在凤驾面前为何不问?”

    “我、我这不是……”邱安咳了一声,硬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半年之前,如果有人说他邱安会怕个女人,他非拿刀把那人给砍了不成!他行走江湖半辈子了,倒也不是真怕皇后娘娘那清冷的性子,只是每当她决断诸事之时,那气度总叫他发怵,就跟……就跟见了圣上似的。

    “邱总兵想想皇后娘娘审人时的手段就该知道,娘娘通晓之术世间难见,本王也不解她的心思。只是她的话,你只管信就是了。”

    “信是信……”邱安望着月色,再开口时,话锋已经转开了,“滇州城乃天下险关,倘若咱们真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岭南的州城,天下间那些自诩熟读兵书之人还不得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一想到这事儿,老子就他娘的激动,今儿夜里怕是睡不着觉了。”

    乌雅阿吉闻言又哈哈一笑,笑罢神色稍淡,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似真似假地道:“是啊,自从进了岭南,小爷就没睡着过……”

    山月寒凉,夜风微寒,两人再未说话,只是同行而去。

    这时候,中军大帐里却传出了话音。

    巫瑾道:“百姓信奉阴司之事,此计只怕有损你的名声。”

    “我只在意这场仗打下来会有多少伤亡,这是伤亡最小的法子,就是费些时日。”暮青起身走出大帐,也仰头望向山月。此月照着南疆的山河,此刻也必定照着汴都的宫墙,自爹过世之后,她习惯了漂泊,从未像今夜这般盼着早归,“只要攻下州城,后方的城池就好过了,希望一个月内我们能走出岭南。”

    “这一路上辛苦妹妹了。”巫瑾也走了出来,与暮青一同望着月色。

    “大哥也出过力,将士们也皆在用命相助,如非大家同心协力,我一人如何能成事?倒是这一路走得慢,对不住大哥。”出来两个多月了,还没走出岭南,一路上她又是折道淮州平叛,又是助朝廷平定岭南的,巫瑾一句牢骚也没发,他父皇病重,他想必比谁都急着回去。

    “二十年都等过来了,还差两个月?”巫瑾仰着头,山月当空,广袖迎风,眸底添了几分惆怅。他离开故国太久了,久到已经记不起故国的明月了。说来也是讽刺,离两国的边境越近,他越发不知道到底哪一边才是自己的故国了。

    暮青回过头来,看见巫瑾的神色,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罢了,待攻下州城再说吧。

    *

    次日,朝廷大军继续往滇州城下送俘虏,而且一送就送了四人,说是买二赠二,还说俘虏养在军中白费朝廷的粮饷,明天要买二赠三。

    这简直是侮辱与挑衅,岭南军中怨气重重,眼看就要压不住了,那些俘虏就跟引火绳似的,主将陈飞为稳军心,一面称俘虏在朝廷军营里受了惊,以休养为名把他们遣入城中安置,一面去王府请命出兵。

    廖先生死了,南图的人早在听说岭南王被擒杀后就急匆匆地撤了,如今的岭南由刺史李献主政,由岭南王生前的亲信们调度大军。

    一番商议,王府里终于同意出兵。

    嘉康二年正月十八,这天凑巧是岭南王被擒杀满一个月的日子,岭南军出动了两个营精锐弓兵埋伏于州城十里外,打算在神甲军押送俘虏到州城的路上拼死一战,为岭南王报仇雪恨。

    可从清晨等到傍晚,埋伏好的弓手们都没能等来神甲军。眼看着天色已晚,陈飞担心朝廷有何诡计,于是命大军撤回,并急命斥候前去打探,果见朝廷的军营里有动兵之相!

    陈飞急命岭南军备战,二更时分,只见官道之上火把绵延,朝廷大军发兵十万到了滇州城下。

    只见险道崎岖,山关峻拔,滇州城如同坐落在黑天之上,巍巍城楼,火光煌煌,若黑崖之巅生着天火,令人望之生畏。

    陈飞居高临下地睨着朝廷大军,冷笑着喊道:“邱总兵,怎么俘虏不送了,要改攻城了?该不是粮饷真不足了吧?要是粮饷不足,总兵大人就说一声,岭南的将士不打乘人之危的仗!我们军中喂马的草料多得很,可以分朝廷一些,吃饱了再来攻城,你们也好做个饱死鬼。”

    此话损得很,城楼上的岭南守军顿时哄笑成一片。

    邱安也跟着笑了声,“陈将军说笑了,朝廷打下来的那六座城池的粮仓可丰得很,将士们这几日吃得饱睡得香,养足了精神就是为了今夜攻城的。不过,话说回来,咱们都吃着岭南的粮饷,说来也是自家兄弟,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陈将军不妨打开城门,叫兄弟们进去得了!”

    此话无耻,岭南军的哄笑声顿时变成了一片骂声。

    陈飞怒问:“既然是自家兄弟,那朝廷何不撤兵?”

    邱安道:“那是因为岭南王割据一方,暗降北燕,勾结属国,策反叛臣!岭南王现已伏诛,难道你们还要不臣不成?”

    “我只知道王爷爱兵如子,王爷死于朝廷之手,岭南军誓要擒杀英睿皇后,为王爷报仇!”

    “去你娘的爱兵如子!姜靳老贼在仙人峡时为擒皇后殿下,竟将亲信当做垫背!爱兵如子?做个样子收揽人心谁他娘的不会?你把城门打开,老子也能爱兵如子!”

    仙人峡一战岭南军大败,南霞县当日就降了朝廷,岭南军中只能猜想此战之惨烈,却不知其中竟有这等详情。

    英睿皇后智勇无双,朝廷大军一贯诡计多端,陈飞不敢轻信邱安之言,斥道:“休想乱我军心!朝廷害死王爷,还想辱他身后之名,我陈飞今日必与滇州城共存亡!闲话少说,邱总兵不是要率兵攻城吗?那就叫我岭南将士看看朝廷之师究竟有多少能耐,能从强弩长弓、巨石火油之下活命!”

    “好!这可是你要看的!”邱安一抬手,“来人,把给陈将军的礼送来!”

    阵前送礼,一听就不是什么好礼。

    陈飞定睛望着城下,只见火把自邱安身后分开,一队神甲侍卫行出,肩上扛着重物,到了阵前,往地上一放,砰的一声!

    一队精兵拿火把一照,照见地上放着的赫然是一口黑棺!

    陈飞嘶了声,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邱安扬声道:“陈将军,若说爱兵如子,我邱某人手下的兄弟也是爹生娘养的,就这么往你的强弩长弓、巨石火油之下送,老子也心疼。今夜不妨就让姜靳老贼的尸骨开道,有什么杀招儿尽管招呼,我让姜靳老贼先替兄弟们接着!”

    岭南军一听黑棺里装着的真是岭南王的尸骨,顿时哗怒!

    陈飞双目血红,怒道:“邱安!你们以朝廷之师自居,却做此辱人尸骨的不道之事,难道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邱安冷笑道:“难道为了保住我邱某人的这张脸面,我就得明知滇州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还非得把将士们的性命往城下送?若是这样,老子这脸还真不要了!你们既然自诩忠义之师,口口声声的要为姜靳老贼报仇,那老子倒要看看你们敢不敢毁他尸骨!”

    “你!”陈飞怒不可遏,身后的将士们却都在问他怎么办,他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尸骨能毁不能毁岂由他说了算?于是他急忙命人去王府禀报军情,自己在城楼上和邱安耗着时间。

    “你说那棺中的尸骨是王爷,本将就信?说不定棺中是空的,有本事你开棺!”

    “开棺你就不怕惊扰死者?老子可告诉你,姜靳老贼死了一个月了,尸骨早就烂得面目全非了,开棺你也认不出来了。管你他娘的信不信,老子就把话撂在这儿了,今夜如要攻城,老子就地开棺,把姜靳老贼的尸骨千刀万剐,一个将士分一片肉,我看你们敢不敢杀老子的兵!”

    ?“你!”陈飞发现,他跟江湖草莽出身的邱安吵嘴,根本就吵不赢。于是他干脆闭嘴,就在城楼上耗着,一面做出挣扎之态,一面心急火燎的等着王府和刺史府方面的决断。

    可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去禀报军情的亲兵不见回来,陈飞又命人持红符前去催促,一个时辰内催了三次,眼看着三更的梆子敲过了两回,邱安在城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问了几次要战要降,陈飞急得两眼发红,只得把副将差遣了回去。

    “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快!”

    “是!”

    副将即刻下了城楼,快马出了瓮城,往王府驰去。

    *

    城中宵禁,三更时分恍若黑城。

    副将一路疾驰,到了王府门口,马未勒稳就跳了下来,三两步上了石阶,抬手就去拍门,“开……”

    吱呀……

    门虚掩着,副将猛地撞进门去,脚下一绊,登时扑倒在地。

    一股子血腥味儿直冲口鼻,副将一抬眼,瞅见一具无头尸,血淋淋的腔子正对着他,黑血淌了三尺,掌下一片黏糊。

    王府里没掌灯,冷月森白,照见庭前残尸为路,树影如刀。

    副将惊跳起来,抽刀四顾,“……诸位先生?侍卫何在!”

    庭前无人回话,唯有枝叶飒飒作响。

    副将迟疑了片刻,提着刀往花厅奔去。

    花厅的门关着,门外死了七八个人,喉前皆有极细的血痕,且神态惊恐,仿佛死前经历了十分恐怖的事。

    副将认出这些人皆是陈飞的亲卫,握刀的手心里不由出了汗。他压低身子,警惕地睃寻着,四周仍旧只有他一个活人,门缝儿里涌着黑血,他使刀尖儿推了推门,门缓缓而开,月光洒进厅中,照见两排阔椅,一屋无头尸。

    死尸们坐在椅子里,头颅皆被人割了去,却仍保留着议事的举止。副将跌跌撞撞地进了花厅,踩着地上的血仔仔细细地辨认着衣袍。然而,文人的衣袍大同小异,没了头颅,仅凭衣袍身量还真辨不出谁来,倒是上首之人朱袍锦带,挂玉牌,登官靴,穿的赫然是当朝刺史的行头!

    “李大人?!”副将啊了一声,死寂的厅里仿佛平地炸起一道春雷。

    副将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忽见门外晃过一道黑影!

    “谁?!”副将高喝一声,提着刀就奔了出去。

    门外无人,唯有风卷着丧绫,翻飞若舞,影如鬼魅。

    副将仰头看了眼挂在檐下的丧绫,又低头看了眼门前石阶上时不时晃过的黑影,这才长吁了一口气。但这口气还没吁尽,便忽觉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将摸到的东西对着月光捻了捻,竟是一层灰白的木头渣子。

    副将愣了愣,仰头望向屋檐,见檐下漆黑,木渣随风簌簌而下,若片片梨花零落,不知何时起,门旁的廊柱下已覆了层薄雪般,于这岭南初春的夜里在人眼前铺开一道奇景。

    副将不以为奇,只觉得此景诡异,他面色悚然,仿佛觉察出了杀机,拔腿就跑!

    冷月高悬,满园横尸,副将仓惶而逃,身后厅门大敞,廊下无人,唯见丧绫翻飞,月下忽有一缕寒光掠过!

    副将仍在逃着,喉前却慢慢地渗出了几颗血珠儿,他仰头抬手,一摸喉咙,头颅却顺着后背滚了下去。他看见自己的身子提着刀仍在往前跑,腔子里喷出的血染红了月色;他看见一缕寒丝上挂着几颗血珠儿从月下掠回,在廊柱上弹出一声铮音;他看见朱雕的柱顶崩出一道白渣,断木似箭,扯断了丧绫。

    花厅轰然倒塌,丧绫覆在人头上,远处提刀奔跑的身子渐渐倒了下来。

    ……

    岭南王府塌了,一声轰隆巨响引来了巡逻兵。

    巡逻兵冲进府中,见到惨象无不惊惶,急忙驰报城门。

    快马刚驰到长街口,领兵的小将就勒马急停,只见长街路口赫然摆放着一排人头!小将胆战心惊地下马来探,一看清这排人头的相貌,顿时啊了一声!

    “快!叫开瓮城!刺史大人及先生们遇刺身亡!”

    陈飞怎么也没想到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遇刺的消息,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经瓮城抱上城楼,大军的惊惶之声如巨浪般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海啸山崩一般。陈飞立在城楼之巅,迎着凛凛寒风,仿佛觉出脚下城池的基石都在晃动,自古就有天下险关之称的滇州城在这一夜仿佛从根基上被人生生地凿出了一道裂隙。

    城中守卫森严,王府里更偶遇府兵千余,刺史李献和王府的一干幕僚怎会系数遇刺?为何现在才有人来报?他的亲兵们和副将军又在何处?

    陈飞揪着传信之人的衣领,话到喉口却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直憋得青筋暴起,面色狰狞。

    这时,一个小将忽然喊道:“将军!快看那边!”

    陈飞循声望去,见小将所指之处升起滚滚狼烟,须臾之间便火光冲天!

    “报——”传令兵奔上城楼,几乎扑跪在陈飞脚下,“报将军!我军粮草被烧!奸细武艺高强,放火烧粮之后,杀了我们不少将士,逃出屯所之后便不知去向!”

    陈飞连退两步,身子一晃,险些跌下城楼。他扶着冰凉的城砖,双眼似被狼烟所熏,血红一片。

    偏在此时,城楼下传来了邱安的叫战声,“我说,陈将军,是战是降给句痛快话!这大正月的,在城下干等着,冻死个人了!”

    陈飞心头杀意一涌,夺过一把长弓来,开弓就射!

    箭矢破空而来,邱安在马背上坐得稳当,只把长刀一翻,对月一挑!

    嗖!

    杀箭登时化作流矢,一头扎进护城河里,水花溅了老高。

    陈飞怒道:“邱安!别以为你烧我粮草,岭南军就会投降!告诉你,岭南还剩半境,皆是富庶之地,我岭南大军有的是粮草跟你周旋!”

    邱安一听就乐了,“我说陈将军,你该不是脑子不灵光了吧?滇州城乃天下险关,李献那些人都能被取走首级,你以为后头那几座城池里的逆臣贼子还有命活吗?”

    “什么?!”陈飞惊住。

    邱安道:“行,那咱们就周旋周旋看看!岭南富庶,烧了军粮,尚有仓粮,本大帅倒要看看,岭南军会不会豪夺仓粮!”

    说罢,邱安一声令下,朝廷大军后退十里,就这么跟岭南军耗上了。

    当夜,陈飞下令搜城,可那些刺客显然是大内高手,州城颇大,刺客有心躲藏,岭南军搜到天亮也没搜到个人影儿。

    刺史李献和岭南王府里的一干幕僚被人一夜之间取走了首级,陈飞自然知道此事该下令瞒住,可王府塌了,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天一亮,城中的富商大贾和平民百姓见到塌了的王府和冒着白烟的屯所,人心前所未有的慌乱了起来。

    城中没了主事之人,陈飞一边命大军死守州城,一边命人快马加鞭去后方求粮,可得到的却是后方城池的文官武将接连遇害的消息。

    后方几座城池的守将也纷纷派人来州城问计,听说王府塌了之后,无不回城,闭门观望。

    岭南无主,州城将破,谁也不肯在自身难保之际还往州城调粮。

    陈飞悲愤之下,拿剑划破手指,以血为书,细数唇亡齿寒之理,呼吁后方同僚齐心协力保卫州城。

    可接到血书之后,就在覃县知县等人密谋的当天夜里,知县于卫全、守将李晏、监察官、主簿及城中的几名富商皆被斩杀于一间官邸别院之中,头颅被悬在了一座忠义牌坊底下。

    陈飞得知消息后在城楼上吐了一口鲜血,此后,州城果然不曾接到一石援粮。

    军中只能开始减灶,可军粮被烧当夜,被抢下来的粮草在三天之后仍旧吃空了。陈飞只能劝将士们忍耐,承诺一定会筹借到粮饷,他一面在修书后方求粮,一面挨家挨户的到富商府中借粮。可富商们听说州城之中混进了大内刺客,凡是襄助州军反抗朝廷的都被杀了,且谁都知道,州城如今孤立无援,大军要吃粮,这就是个无底洞,纵是倾家荡产也没有填满之期,因此无人愿意借粮,也无人敢借。

    镇守州城的岭南大军生生饿了三天,陈飞仍然没有借到粮饷,军中渐渐生出了不满之声,有人主张杀马,有人主张开仓。

    陈飞严词拒绝了开仓之请,“两仓之粮乃是灾荒之年用于赈济灾民的,眼下正值战事,那些富商囤积居奇,一直在抬高粮价,有两仓之粮在,便可平抑粮价,稳定民生!我军若夺储粮,粮价一旦过高,必定民怨四起,到时我军必失民心,此乃皇后的奸计,万万不可上当!”

    当天,陈飞含泪斩了跟随自己多年的战马,命军中斩杀老弱马匹,让军中将士喝了一顿肉汤。可大敌当前,仍在服役的精壮马匹却杀不得,没过两日,州军又挨了饿。

    偏偏邱安欠打,明明命朝廷大军撤退十里,却又时常命大军到城外开伙。他们贼得很,专挑城楼上看得见、弓弩又射不到的地儿,开灶时吃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仅仅是一道城门之隔,城外大军粮饷充足,城内大军忍饥挨饿。

    二月初三这天,朝廷大军烹猪宰羊,大摆春日宴,饭菜的香气飘入城中,已经饿了七八日的岭南军终于发生了暴动。

    ?一个军侯率领几个都尉煽动麾下将士开仓抢粮,陈飞率兵阻止,以兵符为令,抢夺仓粮者斩。大军哗怒,两军斗杀于街上,死伤不计其数。

    饿红了眼的岭南军开始不听军令,两仓屯所前的长街上成了战场,一些州兵挤不进去,就窜进了百姓家中,抢夺口粮,凶恶如匪,甚至有因记恨富商不肯借粮而闯入商户府中见人就杀的。

    陈飞率部苦战半日之后,望着血流成河的长街,满城抢掠的惨象,颓然地闭上了眼。随后,他回到府中,摘盔卸甲,沐浴更衣,于午时上了城楼。

    陈飞披头散发,白衣赤足,亲手取下了城楼上的王旗,挂上了一面白旗。

    未时,吊桥放,城门开,陈飞率部卸甲,上缴刀兵战马,迎朝廷大军入了城。

    一进城,邱安就亲自率部止乱,乌雅阿吉则请命领了一队人马进了岭南王府,一番搜抄之后,一把火将岭南王府给烧了。

    熊熊大火仿佛把岭南的天给烧出了个窟窿,傍晚时分,白烟遮了半城晚霞,街上遍是尸首刀盔。劫掠之乱已止,杀人抢粮的州兵被朝廷大军拿下,绑赴法场,依军规问斩。

    这天,哭嚎声响彻法场,人头堆成了山,凤驾亲自监斩,法场戒备森严,百姓挤不进去,也不敢靠近,只看见日暮时分,一顶皇家车轿从法场里行出,朝廷大军引路,神甲军护从,一路往刺史府去了。

    到了刺史府门口,车轿里下来一个女子,一袭白衣,束袖簪冠。巷深天低,烧云将退,刺史府门前尚未泼洗,青石阶上的血沾在女子的裙裾上,她也不嫌,只是回头望了眼长街。

    这一回头,日暮霞云远,晚风御柳斜,满街肃杀之气忽清,万千儿郎堆里,女子那一身的风姿竟比世间男儿还骄。那容颜,明明脂粉未施,却叫人忽然想起今日时节,碧树新芽,杏花满头,眨眼又是一年春了。

    这一天是嘉康二年二月初三,春日宴。皇帝在汴都以赈灾之策为题,考问天下学子,以试取士新策。皇后在岭南计取州城,耗时仅仅一月,未伤一兵一卒。

第二十五章 全境平定

    汴都城,翰林院。

    举世瞩目的恩科开考!

    此番科考可谓匆忙,明眼人一看就猜出了圣意——分科取士应是新策,报考的时日仅有半个月,圣上显然只想以汴州学子为试,观新策之效,查漏补缺,去虚存实,以定日后推行之策。

    但即便如此,圣上不拘门第,亲选人才,也足以令学子们挤破国子监的大门。

    上元节次日,朝廷贴出诏书之后,寒门学子纷寄家书,都城百姓遍告亲邻,皇城热闹了半个月,直至春日宴前一天傍晚,城门关上的前一刻,还有刚刚从家乡赶来的学子奔进国子监中报名。

    所谓科,即经史论策,农工水利,医算刑律等科。

    所谓科考,即分科考试,经史论策为必考之科,农工水利、医算刑律为选考之科,如若考生自认为在选考科目上有专才,可报国子监加试,试题由仓、户、刑、士诸曹及御医院点选,取士时会择优录用。

    经史论策先考,为期三日,其中时策一题由当今圣上钦点。

    开考当天,翰林台前,千余学子跪闻圣训,平身时有人偷偷瞄了眼翰林台,隐约瞥见了一幅明黄的衣袂。

    吉时一到,翰林院中文钟长鸣,千余学子进入考房,等待开试。

    试卷发下的一刻,无一学子翻看经史题,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翻出了时策的卷子,一看之下,无人不喜!

    ——圣上钦点之题,考的竟是赈灾之策!

    去年八月,淮州大灾,学子们聚在临江茶楼里,辩论最多的莫过于赈灾之策。那时,圣上化名白卿,时常微服至茶楼与学子们畅论赈灾之策,凡桑田水利、仓储之法乃至吏治积弊,皆有议及。那时,不少学子慕名而来,恭闻畅论,好不痛快!不料好景不长,白卿遇刺,身份大白,圣驾就再未到过茶楼。

    眼下淮州的水灾虽然已退,但听说淮阳城中仍有灾民三万亟待安置,显然是圣上急于求一赈灾安民的良策,故出此题。

    此题对于当初与圣上畅论过赈灾之策的学子而言着实易答,有人至今还记得一些才子当时的高论,于是欣喜作答,落笔飞快。

    唯有个别学子看着试题,久未动笔——此题看似是圣上眷顾寒门学子,可实际上并不易答。当初圣上与学子们畅论赈灾之策时,正值灾情迅猛之时,倘若学子们所提之策于赈灾有助,圣上何不采纳?朝廷何不施行?淮州至今未将灾民安置妥当,足以说明当初无一务实之策,学子们之策皆难解赈灾之需。

    今日答题,倘若仍是高谈阔论,只怕会白白浪费良机。

    于是,几个学子静坐沉思,桌上的墨研了又干,笔提了又放,整整一日未答一字,不知不觉间,晚霞压城,天已傍晚了。

    *

    傍晚时分,岭南刺史府。

    别驾、长史等官吏哆哆嗦嗦地跪在州衙外恭迎凤驾,暮青未宣平身,径自迈进州衙,直登公堂!

    神甲卫随驾而入,披风猎猎,翻如黑云。

    暮青到了上首坐定,抬眼望出公衙,未宣任何州吏,只宣了降将陈飞。

    陈飞披头散发地跪到堂下,不见驾,不抬头,也不吭声。

    暮青开口便问道:“你想求死?”

    陈飞依旧不肯抬头,声音沉若死水,“望娘娘成全。”

    暮青未置可否,只是问道:“你为保仓粮而开城投降,可见你心怀百姓,乃一代良将。而今朝廷收复滇州城,岭南后方溃不成军,不日就将权归朝廷,你可担心朝廷日后会治理不好岭南?”

    “败军之将,连故主的城池都守不住,有何资格担心社稷?”

    “败军之将?那你可知败在何处?”暮青问。

    陈飞没有吭声,仿佛已万念俱灰,只待一死。

    暮青也不恼,自顾自地问道:“你盘查过那些送回来的俘虏,但只盘查过三天,是吗?”

    这话不疾不徐的,陈飞却忽然显出了几分僵态。

    朝廷军不打不杀的就把俘虏给放了回来,此事反常,他以为有诈,于是严加盘问过那些回来的将士,问他们被俘之后可有遭过刑讯、可有卖过军机、被关押在何处、朝廷军营是何布防等等,结果无一人身上有虐打之痕,他只能推断皇后此举用意有二——其一是使他生疑,干扰他身为主将的决断。其二是州城易守难攻,朝廷深知攻城必定伤亡惨重,故而想以此计煽怒军心,逼岭南军放下吊桥出城一战。

    那时,军中一片请战之声,一日比一日难压,他实有心力交瘁之感。那些俘虏在军中就跟引火绳似的,他为稳军心,只能称他们在朝廷大军的军营里受了惊,以休养为名把他们遣入了城中安置。

    难不成是这批人里出了问题,那些大内刺客就混在其中?

    难不成朝廷释放俘虏的用意除了其一其二,还有其三?

    难不成是他大意失了州城?

    “州城之失绝非是你大意之过,而是你即便想查,军中的声势也容不得你再查。”暮青仿佛知道陈飞在想什么,嗓音清亮得如水似剑,字字穿心,“军心是很容易操控的,岭南王已死,其亲信部下、幕僚乃至州官儿都各司其职、各怀鬼胎,朝廷要平定岭南虽仍然抗力不少,但岭南已无领袖,此乃事实。人是群体生物,领袖在集体心理中拥有绝对的重要性,而群体感情是易变的,失了领袖,群体就会如同乌合之众,情感缺乏约束,变得犹疑不定、无推理能力、缺乏判断力和情感夸张。这时,出于本能,群体会迫切地寻找一个共同目标来加深凝聚力,以获得缺失的安全感。本宫把俘虏放了回去,这对岭南军而言不是羞辱,而是雪中送炭!正是那些俘虏让他们找到了同仇敌忾之感。”

    “你仔细回想一番,自从岭南王死后,军心是否从未像请战那几日那么齐过?”暮青问,却不需要陈飞回答,“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可在送还俘虏这件事上,却等于是一而再的往军心上点火,一而生,再而升,三而盛!你的谨慎虽无过错,可在全军请战的关头,你的谨慎只会把你推到军心的对立面,你如同孤身立于洪流之中,请战之声打压不住,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把俘虏调离瓮城——三天是极限,否则暴动会来得更早。”

    暮青淡淡地说着,一番跨越时空的言辞陈飞听不懂,却也听得懂。

    他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双眼透过乱发望着上首,乱发割碎了视线,女子的容颜在高堂之巅有些模糊破碎。

    原来,从朝廷兵临城下的那一天起,岭南的军心就都在皇后的手心儿里攥着了。她何止是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素有天下险关之称的滇州城?她把岭南大军逼得暴动,强抢仓粮,掳掠百姓,自失民心。她把他逼得开城投降,朝廷大军入城止乱,不仅一举收了民心,她还亲自到法场监斩,以雷厉风行的铁血手腕威慑了城中的豪强。

    英睿皇后……

    “州城之失非你之过,而你为保仓粮、为救百姓开城投降,却有大功。如此,你还要求死吗?”暮青问。

    直到此时,陈飞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凤驾到了州衙,却不召见州吏,独独宣见他这一介降将,还与他费了一番口舌,原来有劝他归顺之意。他讥笑道:“末将效忠王爷,而非朝廷,难道末将不死,朝廷还敢用我领兵不成?”

    “若朝廷敢用你,你可有背负背主投降的骂名苟活于世之勇?”暮青反问道。

    “……”

    “匹夫不可夺其志,你若一心求死,本宫绝不拦着。你死之后,本宫会上奏朝廷,以开城之功保你族亲。”

    “……谢娘娘。”

    “不必言谢!尽管你的忠心不过尔尔,但本宫依旧敬佩心怀百姓之人,故而愿意帮你安顿族亲。”说罢,暮青露出几分疲态来,道声乏了,便有移驾之意。

    “且慢!”陈飞出声拦驾,诧异地问道,“何谓不过尔尔,还望娘娘指教。”

    暮青已然起了身,听闻此话停下脚步,反问道:“这还需问?滇州是岭南王的封地,他虽已死,但封地的百姓尚在,不问滇州谁主,不畏世俗骂言,即便旧主已故,也会替他守好一方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谓大忠大勇。而你一心求死,求身后忠义两全之名,比起忠义而言,你把名声看得更重些,这虽不算错,但比起大忠大勇之士来,你的确不过尔尔,不是吗?”

    说罢,暮青再未多言,起身便下了公堂,往二堂去了。

    一队神甲侍卫上前,将僵愣失态的陈飞带出了州衙,押回将军府看禁。

    暮青避在二堂,听见脚步声远去后才又返了回来,对邱安道:“此乃忠义之人,希望本宫方才那一番口舌没有白费。你传捷报入朝时,记得上本密奏,跟圣上提一提此人,如何用人,看他的了。”

    “是!微臣今夜就传捷报!”邱安抱拳领旨,脸色却隐隐有些发苦。

    此前,皇后娘娘断言陈飞只会盘查三天俘虏,并断言他会将俘虏调离瓮城,这疑惑在他肚子里憋了好些日子,险些没憋出毛病来。他就等着大军破城之日把这其中的关窍儿弄明白呢,哪知道听皇后娘娘解惑就跟听天书似的,他一个大老粗,听得是迷迷糊糊的,更要命的是,那番话他没记住!这密奏要咋写?

    “大军刚进州城,城中还乱着,你去忙吧。”

    “是!”

    “命州吏还家,本宫不见。”

    “是!”

    邱安满心愁苦的却退而出,但刚走没两步,就听见暮青的话音从后头传来,话却不是对他说的。

    “掌灯!备文房四宝,素宣丹青,你到外头守着。”暮青对月杀道。

    这时辰掌灯稍显早了些,暮青要的东西也叫人起疑,月杀却什么也不问,率人出了公堂,点了个侍卫去备笔墨,自己则门神似的守在了公堂门口。

    邱安见了,三两步折返回来,神神秘秘地把月杀请到了一边。

    “何事?”月杀冷着张脸,眉头微锁。

    邱安跟月杀是老相识了,刺卫都这德性,他也不计较,只是睃了眼公堂内,悄声问道:“咳!越大首领,那啥……皇后娘娘刚才的话,你记住了没?就是那什么……操控、领袖啥的……”

    “记得。”他从皇后从军时就跟着她了,古怪话听得多了,刚才之言算不上什么。

    “太好了!那密奏的差事就交给你了!兄弟实在记不住,帮帮忙!改天请你喝酒!”邱安狠狠地拍了月杀两下,也不管月杀答不答应,借口要去办差,一溜烟儿就跑了。

    “……”月杀抿着唇,面色青黑,有时他真怀念在刺月门中的日子,可以不与人废话,看不惯就杀了。

    公堂里,灯烛掌了起来,暮青从怀里取出一只明黄的锦袋,锦袋中有信纸两页。暮青拿起上面那页凑近烛火,月杀将笔墨送进来时,袖风催得火舌一卷,隐约可见信上有“刺卫”二字被火舌吞没,化作了灰烬。

    此番计取州城,动用刺卫实属万不得已,岭南王的一干亲信及衙署叛臣皆遭暗杀,而刺月门的暗杀手法江湖独一,难保不会被人看出端倪来。自古绿林少涉朝堂,江湖人士多不愿与朝廷有干系,暮青此前一直担心一旦刺月门助朝廷平定岭南的消息泄露了出去,刺卫们难免会被骂作朝廷鹰爪,而那些曾与刺月门结怨的门派恐会将仇恨转嫁到朝廷甚至皇帝身上,这不得不防。

    但她没想到,步惜欢对刺月门的后路竟早有安排。

    信中说,这些年来,朝廷党争不断,无心监管江湖,江湖之中门派林立,匪帮横行。名门正派多闭门自修,以武会友,不与官府牵扯。可那些匪帮多与赃官勾结,蛀食朝廷盐矿水利及赈灾钱粮,中饱私囊,祸患甚大。去年,朝廷借着清剿林党余孽和赈灾之事将江阳帮一网打尽,但江湖上仍有许多这样的大小匪帮,尤以星罗为甚。

    星罗遍地海岛,海寇猖獗,早有江湖门派勾结海寇,鱼肉渔民,腐蛀海防。这些年来,刺月门搜罗了不少消息,名单罪证皆已罗列清楚,魏卓之奉旨兴建海师之后,又暗中查出一批与海寇匪帮牵连的赃官,名单年前就已上书朝中,只等着朝廷处置。

    步惜欢已下了道密旨,命魏卓之接到密旨后立刻率海师清剿匪帮,拿下赃官,并押往朝中受审。而被朝廷清剿的匪帮之中,除了名单上罗列的,还有刺月门。

    刺月门会被以勾结海寇、暗杀朝廷命官等罪名予以清剿,从此以后,江湖上不会再有刺月门。但朝廷不久之后会设立监察院,刺卫们会借机改换身份,以大内密探的身份混迹于市井江湖,继续搜罗情报。

    如此安排不得不说巧妙。

    朝廷剿灭了刺月门,即便刺月门助朝廷平定岭南的风声传到了江湖上,那些与刺月门有仇的门派也未必会信,即便信了,朝廷武力剿灭匪帮,也足以起到震慑之效。

    而当初步惜欢建立江湖势力实属剑走偏锋,如今他已亲政,刺卫们仍是江湖身份,这也说不过去。他们武艺高强,擅于刺探情报,大内密探的职司再合适不过。

    暮青怀疑步惜欢早有安置刺卫之策,他一直没动,只是在等待恰当的时机。年前,星罗的密奏传入朝中时,朝廷正在岭南用兵,步惜欢应是料到了她过岭南不易,于是才将清剿之事留到了现在。

    这人明明身在汴都,岭南却好像在他眼皮子底下似的。仙人峡大捷那日,她本以为岭南王虽已被擒,但要拿下岭南的门户要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却没想到乌雅阿吉先夺了城楼。而后,她斩了岭南王的首级,命人请求朝廷出兵,本以为淮州大军要过些日子才能到,没想到邱安早就领了密旨,当夜就赶到了南霞县,这才有了一夜之间连下三城的大捷。待到了州城之下,她以为有场硬仗要打,没想到步惜欢早有所料,派了刺卫前来相助。

    所有人都来得正好,所有事都无需她善后。

    这人也就在谋定乾坤之时才有个帝王的样子,瞧瞧他那家书,像什么话!

    暮青将目光落在桌上,密信已化作灰烬,唯剩家书上的情话扎着她的眼——淡淡青山两点春,娇羞一点口儿樱。一梭儿玉一窝云,不曾真个也销魂。

    这诗乍一看也没什么,不过是些眉目唇齿之言,可最后一句着实流氓!她在家书里是说想他,可说的想不是那个想!论起曲解人意来,这人可真是祖宗!

    他千里寄首艳诗来撩拨她,也不怕她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混账!

    暮青越思量越恼,忽然提笔蘸墨——叫你不曾真个也销魂!

    她落笔飞快,月杀在门外回头往公堂里看了一眼,见地上没有扔出来的废纸团子,不由有些意外。

    但更叫他意外的是,这封家书暮青回的时间颇久,从日暮深深到夜色沉沉,一更的梆子声敲过了三遍,她才从公堂里走了出来。

    家书已经收进了明黄的锦袋里,暮青将锦袋递给月杀,吩咐道:“交给邱安,与捷报同传。”

    月杀将锦袋接到手中时却明显一愣——好厚!

    “偷看者斩!”暮青看见月杀的神色,杀气森森地撂下句狠话,又回了公堂。

    刺史李献已死,其家眷被州兵看禁在后院,暮青就在公堂里用了晚膳,而后听着朝廷军接管岭南军部和州城治安的奏报,直到四更天才歇。

    这天,岭南王府里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天蒙蒙亮时,乌雅阿吉带着查抄出来的密信到了刺史府。

    岭南王谨慎,书房里并未留下密信,乌雅阿吉知道王府里必有密室,他没有搜,也没有找,只亲手点了把火,把岭南王府给烧了。大火烧了一夜,他在王府里站了一夜,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只是漠然地看着那把火将岭南王府烧了个干净。五更时分,房倒墙塌,密室显了出来,乌雅阿吉进入暗室,搜出一只机关木盒,取出的密信足有一沓,皆是近年来岭南王与南图、图鄂勾结往来的密信,其中不乏南兴朝廷及地方官吏与岭南勾连的书信、账目和名单,甚至有三封密旨来自北燕。

    天刚破晓,刺史府公堂上掌着灯,暮青坐在上首看着北燕密旨,烛光交映,风声摇作,恍惚间公堂外刮起的是一阵西风,风里带着黄土味儿,送来声声意气之言。

    你是周二蛋?

    你小子,怎么哪儿都细?这身子也太单薄了些。

    我欠你小子一条命!

    如果将来有一日,你爹的仇报了,你可愿……可愿嫁我?我们去西北戍边,大漠关山,自由自在,不在这盛京过拘束日子。

    我与他的君臣之约里没有你,你未嫁,他未娶,你的名字一日未写进他步家的玉牒里,我如何走我的路都不过是各凭手段!

    阿青,后日我就要回西北了。边关久无主帅不行,我回去坐镇,能保边关无事。你放心,一年后狄部与朝廷和亲时我会回来,水师阅兵时我会在,不会让你出事。

    ……

    可她还是出了事,自那以后,金瓯缺,北燕立。过往种种,皆如黄沙,随风散了。

    元修……

    暮青看着北燕密旨上那熟悉的字迹、陌生的言词,也不知看了多久,回过神来时,指尖已捏得觉不出疼来,“去瞧瞧王爷起身了没?传景子春一同前来议事。”

    城中虽有驿馆,但朝廷刚刚接管州城,为防有乱,南图使节团一行便宿在刺史府中。

    景子春随巫瑾来到公堂时,暮青正闭目养神。堂威肃穆,女子的倦容在烛影里少了几分清冷疏离,添了几分女儿娇弱。

    “……”娇弱?景子春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想起那日暮青在南霞县城楼上斩人首级的利落、昨日法场监斩的铁面,不由屏息入了公堂,“微臣叩见皇后殿下!”

    “妹妹脸色不好,可是昨夜没歇好?”巫瑾问话时已到了暮青身边。

    “嗯,昨夜听奏报,四更才歇。”暮青睁开眼,没让巫瑾把脉,而是顺手将几封密信和名单递给了他,“大哥看看吧,这些都是从岭南王府里搜出来的。”

    密信里不仅事涉图鄂神官和南图大皇子一派,还事涉大图复国大业。

    巫瑾虽自幼在盛京为质,但图鄂圣女一直与他有密信往来,他对图鄂族中的势力和南图朝堂的党争早已了熟于心,一封封密信在手中翻过,男子的眸中并无惊涛,只如晚秋萧寒,生了凉意。

    “若果真如密信之中所言,南图国内此番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暮青此前以为岭南王策反淮州叛党、唆使何氏自荐,并意图计反江南水师,这一切皆是遵从北燕帝的密旨行事,而北燕帝的目的是谋夺南兴的江山。至于南图方面,应是因皇位之争才与岭南王联手的。而今从这些密信上看来,她并未料错北燕帝的意图,只是小看了南图的目的。

    当年,大图国一分为二,南图沦落为大兴的属国,朝中一直都有复大图国业的声音,奈何大兴兵多将广,图鄂神权强势,南图皇室羸弱,也就一直没能如愿。如今大兴也一分为二,南兴帝刚刚亲政根基不稳,北燕帝意图谋夺南兴江山,又恰逢图鄂族内神官、圣女大选,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于是,大皇子一派便与岭南王联手,想以蛊毒大败神甲军,刺杀巫瑾于淮州地界,借此嫁祸南兴。

    图鄂圣女一直盼子回国,如若得知爱子死于南兴内乱,势必问罪南兴朝廷,一旦图鄂对南兴用兵,南图便会坐收渔翁之利,甚至有可能平定图鄂,复兴大图国。

    有趣的是,与岭南王来往的密信中,除了南图大皇子一派,竟还有图鄂神官和长老院的人。

    图鄂圣女手握重权,已引得神官和长老院的不满,神官想借巫瑾之死逼圣女出兵,再借南图大皇子之手除掉圣女。他身为神官,未必不知南图皇族平定图鄂的野心,但他仍然不惜冒险。或许除掉圣女之后,他另有与南图皇室周旋之策,但密信中并未提及后策,能看得出来的只是南图朝廷和图鄂族内的纷争颇为复杂。

    “这盘棋下砸了,他们不会甘心,必有后策。”暮青断言道。

    “……嗯。”巫瑾看着那封图鄂神官的手书,许久后才应了一声,“那黑袍女子在教唆何氏时已然料到了妹妹在神甲军中,即是说大皇子早已知道此事了。”

    说话间,他把密信递给了景子春,随即寻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暮青道:“没错,所以他们有何后策,我大概能猜到——他们应该会点齐兵马、摆开仪仗,到两国边境迎接大哥回国!”

    此话一出,巫瑾微微垂眸,神色晦暗难明。

    正速阅密信的景子春猛地抬头望向暮青。

    暮青道:“江南水师已降,淮州之叛已平,岭南也不日就将平定,南兴非但没有内乱,朝中反而一派新气象。这种时候,大皇子一派绝不敢再触碰南兴国威,他们知道我在神甲军中,一定会摆开仪仗恭迎,也一定会将大哥风风光光地迎回朝中,到时群狼环伺,大哥只怕凶多吉少。”

    “皇后殿下言之有理。”景子春满面忧色地道,“皇上病重之后,巫谷皇后干政,谷家把持宫禁,最久时,百官有半年都见不到皇上,南兴陛下亲政的国书是几位老臣强闯宫门,硬是呈到御前的!皇上拖着重病之身上了朝,钦点微臣为使臣迎殿下回国。皇上知道巫谷皇后、左相及大皇子一党定会想尽办法阻挠殿下回国,故而在臣等出使之前,宫中就已经安排好了人。您一进入国内,使节团便会摆开皇子的仪仗,大张旗鼓地开道,而您则乔装经暗路赶回都城,只要您能顺利进宫面圣,替皇上医治重疾,令皇上能主持朝政,皇上便会清算后党。可如若朝中命大军和仪仗前来接驾,您四周都是眼线,只怕非但见不到皇上,还会凶多吉少!”

    “那景大人之意是?”巫瑾问着,面色平静得看不出情绪来。

    “……微臣一时也没有主意。”景子春垂首而立,不敢看巫瑾,却瞄了眼公堂上首。

    暮青把景子春的言行看在眼里,漠然地提议道:“本宫倒有个主意——圣女手握重权,神官和长老院很显然想趁新神官大选和新圣女继任的机会夺权,万一事成,兄长在图鄂族和南图国内都将会失去立足之地,所以眼下理应改道图鄂,先杀神官、铲除长老院、接掌图鄂大权,再回南图。”

    景子春不是没有主意,而是不敢献策,他是臣子,奉旨迎巫瑾回国,怎敢劝皇子弃重病的父皇于不顾?

    其实,当暮青得知行踪被黑袍女子看破之时,她就想提议改道图鄂了,但一直没能开得了口。她总是想起当年去汴河城寻爹的时候,百里的路途走得那样煎熬,而大哥离家二十余年,归国之路何止千里,她怎忍心劝他以夺位为重?

    可拖来拖去拖到今日,见了密信才知上苍留给他的是诛心之题。

    爹娘皆身陷险境,救父还是救母?

    回南图面见父皇,则娘亲有被害之险。而回图鄂襄助娘亲,则当他回到南图时,极有可能见到的是一座帝陵。

    世间最残酷的取舍莫过于此,暮青忽然有些恼自己的理智,“大哥,我可以命一队神甲侍卫前往图鄂保护圣女,而后我们尽快走出岭南,赶在南图朝廷接驾的仪仗到达之前先进入国内,然后依原计划行事!”

    图鄂族人擅蛊,神甲侍卫未必保护得了圣女,这暮青心知肚明,她只是在赌,赌圣女已察知杀机,赌她未必会败!这是唯一的求全之法。

    景子春默然地听着,心中忧忡。三殿下因是南图皇族和图鄂神族的血脉,故而朝中一些盼着复兴大图国业的老臣对三殿下继承大统抱有极高的期望,图鄂之权是三殿下的倚仗,倘若圣女遇刺,三殿下失了倚仗,左相等人便不会再对他有所忌惮,到时莫说复兴大图,就连即位都不可能。景家此番请旨出使南兴,已然是把对抗巫谷皇后、大皇子及左相一党的希望全都押在了三殿下身上,成则权倾朝堂,败则满门覆灭,景家赌不起也输不起。

    景子春瞄向巫瑾,见他竟淡淡地笑了笑,随即起身离去。

    天光如雪,青阶无尘,男子缓步而去,背影被天光勾勒得飘虚不定,仿佛要踏入天光里,就此绝尘而去一般。

    暮青没有出言阻拦,她知道巫瑾需要时间。

    但正当她以为巫瑾要考虑一些时日再做定夺之时,却见他在庭院中住了脚步,平静的话音随晨风入了公堂。

    “改道图鄂。”

    *

    要改道图鄂需得赶在南图的大军和仪仗到达边境之前,邱安立了军令状,发誓不出二月,必可平定岭南!

    随即,朝廷发兵岭南后方,所到之处,凡遇抵抗,不出三日,城中定有腥风血雨。一时间,后方城池军心大溃,守城兵马畏英睿皇后之名如畏虎狼,朝廷大军所到之处一片降声。

    嘉康二年二月十八日,一封捷报传入了汴都!

    这天大朝,天刚破晓,百官已候在金殿前的广场上,听宣觐见,奏报国事。水师兵谏之乱已过去了两个多月,广场上的青砖早已洗净,闻不到一丝血腥气,唯独在这金乌破晓的时辰能从砖缝儿里察见隐隐的血色。每当此时,百官的眼神儿总是发飘,宁可将目光定在自己的朝靴上,也不敢多看一眼金殿前的青砖。

    何家兄妹死后,老襄国侯仍然吊着口气,半死不活的在侯府里圈禁着。

    江北水师都督章同的伤势日渐好转,圣上对江北水师尚未有所封赏,但谁都知道,封赏有功将士之日就是章同统领两军之时。

    近日朝廷忙着科考之事,圣上钦点了翰林院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学士、翰林及国子监中各官学的博士入宫审卷,众人这些日子吃住都在太极殿偏殿,连早朝都不必上,圣上下了早朝去太极殿批折子,常至偏殿钦点策论,可谓求贤若渴。

    自过了年,朝中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忙得很,都城之中也一派新气象,只是自上元节后,岭南的战事就没什么消息了,算算已有一个多月了,谁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事,毕竟岭南州城乃天下险关,易守难攻。

    百官的心天天提着,却没人敢在御前提岭南的战事,只好在每天早朝听宣的时辰里望着宫门,盼着岭南的军情奏报。

    这天,天色灰蒙,春雨将至,金殿里的煌煌灯火暖着御阶,范通出殿宣旨的时候,一骑战马驰入了宫门。铁蹄声叩着宫砖,却似踏在百官心头,老太监眯缝着眼眺望宫门,百官一齐回头,殿前的灯光在脸上掠过,眼底似都烧了团火。

    非有紧急军情,宫中不得骑马,定是岭南的军报到了!

    到了崇华门,小将翻身下马,手捧军报一路飞奔,上了殿阶,急往殿门外一跪,高声道:“启奏陛下!岭南大捷!”

    广场上哗的一声,百官面露喜色,见范通将捷报接入手中快步进了金殿,过了片刻,又捧着捷报出来,冲着广场上高声念道:“臣淮南道总兵邱安跪奏,为皇后计取州城一事,仰祈圣鉴:正月初三,朝廷大军于滇州城三十里外扎营,坚守不出。岭南军连日叫阵未果,以为朝廷畏惧险关不敢强攻,遂生大意之心。正月初八,朝廷军埋伏于路,俘获岭南骑兵一支,奉懿旨每日赦归二人,岭南军不堪羞辱,请战之声日盛。守将陈飞以为此乃朝廷引岭南兵马出城一战之计,故不肯出兵,正月十三,为稳军心,陈飞将俘虏调离瓮城,却不知此后送入城中的俘虏皆是神甲侍卫。”

    “正月十八日夜,岭南王满月忌日,臣奉皇后之命携岭南王的尸骨兵至滇州城下,陈飞不敢毁尸,遂派人至王府求策。神甲侍卫趁刺史李献及岭南幕僚聚于一堂之际,将一干叛党全数斩杀,并火烧粮草,致岭南军中大乱,致后方城池自危。陈飞借粮不成,杀马犒军于事无补,终致州军哗变!二月初三,岭南军抢夺仓粮,劫掠百姓,屠杀商户,自失民心,守将陈飞止乱不成,开城投降!臣率兵马入城止乱,皇后亲临法场监斩,安定民心,震慑豪强,现凤驾已至刺史府,滇州城已下!”

    “此一役自正月初三至今,历时一个月,仰赖皇后殿下智计无双,朝廷大军无一人伤亡,平定岭南指日可期!嘉康二年二月初三,臣淮南道总兵邱安跪封。”

    捷报之中将刺卫谎称为神甲侍卫,却无人生疑,听罢捷报,群臣耳中只剩下“皇后殿下智计无双,朝廷大军无一人伤亡”之言!

    那可是岭南的州城,朝廷大军竟无一人伤亡!

    此前朝中估计,朝廷大军纵可仰赖皇后之智、邱安之勇,欲破滇州城少说也得三个月,且定有一场惨烈战事,谁曾想这仗还有这么个打法儿?真是好一个坚守不出,诱敌大意!好一个俘获骑兵,每日赦归!好一个斩杀叛党,火烧粮草!好一个州军哗变,自失民心!皇后娘娘智计无双,真非邱安逢迎之言。

    “圣上有旨,此战大捷,当普天同庆!捷报即刻发往各州县,布告于民,共贺皇后及前线将士!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天,群臣齐跪于殿前广场之上,山呼叩首,声势浩荡,久久不绝。

    清晨时分,城门一开,捷报便震醒了都城。市井热闹起来的时候,宫里早朝刚下,宫人们随驾前往太极殿,一路迈着碎步,几个小太监偷偷地瞄了眼圣驾的背影。

    圣上每日下了朝都会往太极殿去,这条宫道不知走了多少遍,一路上能迈多少步子,用多少时辰,心里都是有数儿的。可今儿……总觉得圣上走得急了些。

    果然,一进太极殿,就听圣上道:“今儿阅卷的奏报待会儿再说!”

    “奴才领旨。”小安子随即便却退而出,往偏殿传口谕去了。

    太极殿里,步惜欢从怀中取出只明黄的锦袋,含笑打了开来。

    这家书可有些厚,谁知道里头儿又装了些什么?就算是十八般刀枪,他都接着!

    但信一取出,步惜欢就愣了——这似乎不是家书。

    锦袋里装着的不是信笺,而是宣纸。纸幅颇大,叠有数层,故而入手感觉颇厚,且纸背墨色晕透颇浅,乃是宫廷画师常用的素宣。

    这是……画?

    她的画可从来都不同寻常……

    步惜欢的心都不由提了起来,他开得颇慢,一层一层,像面对自己内心的期许,心中默盼着这画可莫再惊着他,不然他就要考虑科考放榜之后去趟岭南,好好跟她说道说道了。

    可千盼万盼,当画入眼的刹那,他还是被惊着了,且少见的显出几分慌乱之态。

    那慌态在男子的眉宇间刹那间生灭,随即他抬袖一覆,遮了那画之时,回头瞥了眼身后。

    老太监垂着眼皮子,跟睡着了似的,嘴上却道:“老奴老眼昏花,什么也看不见。”

    步惜欢顿时气笑了,刚要斥这老奴,范通已躬身而退,走时把佛尘一甩,将殿内的宫人全都领了出去。

    殿门关了起来,步惜欢在御桌后坐了一阵儿,待内心的波澜平息了些许,这才将袖子拂开,看向了那画。只见画有二尺,素宣作布,小笔勾画,画中一对璧偶,正行夫妻之礼。男子雌伏在下,红袍似火,眼媚如丝,由着女子骑于仙杵之上,平原纵马,桃源寻途。许是驰到了春关处,女子脸儿微仰,三千青丝飞扬,隐约可见琵琶如玉,仙峰梅开,怎一个销魂了得?

    画中璧偶姿容栩栩,见画宛若见人,男子之眸似开半阖,情到浓时,慵懒入骨,而女子微微仰面,眉似淡淡青山,齿似一梭儿玉,纵是情到浓烈时,亦不肯改倔强清冷之姿。

    这绝非寻常的风月春图,画里之人分明就是他与她!

    画旁还提了行字,盖了私章,字只有一句——不曾真个也销魂!

    步惜欢伏案笑出了声来,好个一语双关!

    让他雌伏的念头几乎已成她的执念,他一直吊着她的胃口,从没让她真正如愿过,可瞧瞧这画儿,好像她已遥思此事千百回,就算不曾真赴巫山,也足以销魂了。

    就算他的心再多生十个窍儿,也想不到他艳诗寄情,她会还以春宫!她性子冷,他怕她离开的时日久了,成天想着军机要务,好不容易捂热了的心再凉了,故而寄诗撩拨,以解相思。哪知她恼了,竟寄幅画来骂他,以他之言还施他身。

    “……混账。”步惜欢低低地笑骂了一句,殿窗开着,花瓶里一支海棠占尽春色,却不及那画那人春态撩人。

    她可真没白验那些尸身,瞧瞧这画儿,眉目栩栩,肌骨如生,真可羞死宫廷画师!

    叫他夜里可怎么睡?

    步惜欢含斥带笑地瞅着画中女子的明肌玉骨、情浓之态,一大清早的,丹关之处竟生出一股子浊气,不由恼得抬袖遮了画,静坐着调息了片刻,随即起身望向窗外。

    烟云空蒙,青瓦如墨,又是一年江南春时,又是一年孤身赏春。再过十日,科考就该放榜了,他知道,他是不可能去岭南寻她的,朝中文武也好,边关将士也罢,如今无一不在为了社稷鞠躬尽瘁,他身为一国之君,倘若抛开重任前去寻她,她才会真恼了他。

    且依眼下战事的情形,等他到了岭南,她必定已走出岭南了。

    ……

    步惜欢没有估摸错,嘉康二年二月二十八日,这一天是载入后来的《大齐史记》的日子。

    这天,恩科放榜,朝廷分三等取士,于千余考生之中点录四十九人,其中甲榜八人,为圣上钦点。

    考生一千零七十三位,甲榜仅仅八人,这八人才冠汴州,足可傲视众学子了。

    这天,八人朱袍加身,进宫陛见,与百官同行,与宰相同列,一朝得志,意气风发。

    天子上朝,矜贵懒散,风华依旧,却已不再是那位临江茶楼里的白卿。

    八位学子随百官一同见驾,随即再叩谢天子钦点之恩,平身之后,宫人捧着玉盘来到学子们面前,玉盘上覆着明黄的宫锦,揭开之后,只见盘中放着一份考卷,正是学子们那天的时策题答卷。答卷上有朱笔御批,策论下皆有一问,问御笔圈点之处当如何实施。

    学子们捧着考卷不由心惊,这莫非是要殿试?

    殿试可不同于科考,那几日有充裕的时间思量策论,今日身在金殿上,上有天子,下有百官,即问即答,可谓极难。

    这八位学子无一不是科考时没有轻易作答的才子,当日既能猜出圣意,自然对自己策论中的利弊也知之甚深,御笔圈点出来的无一不是不易实施之处,论治国方略,圣上的眼比谁都毒。

    金殿之上静了下来,八位学子苦思难得其解,又因面圣紧张,没半柱香的工夫,额上就见了汗。

    最终,甲榜头名的学子跪奏道:“启奏陛下,学生以为,天下没有万全之策,赈灾济民,赋税伤民,自古就难以两全。朝廷既然要赈灾,那自当以济民为本。淮州两仓亏空,罪责重在贪官私挪偷贩,而不在于仓储之策过于陈旧。故而朝廷想于赈灾与仓储之间求一两全之策,学生认为其根本不在于赈灾新策,而在于吏治改革!”

    其余学子虽有不同看法,但皆认为没有两全之策。

    “嗯,吏治清明才是根本,此话不错。可朕这儿若是有个两全之策呢?”天子问得漫不经心,却惊了八位学子。

    又一拨宫人捧着玉盘来到学子们面前,学子们跪接策论,一看之下,惊为奇策!

    这新策既能赈灾,又可丰仓,既可富国,又不伤民,赈贷之说闻所未闻,分期还粟真乃奇思!

    此策万全,利在千秋!

    学子们如获至宝,竟不顾身在金銮殿上,就这么跪在御阶下评说了起来。直至御前宫人咳了一声,学子们才觉察出御前失仪,急忙请罪。

    甲榜头名的学子情绪激越地问道:“敢问陛下,此策出自哪位大贤之手?”

    天子闻言笑了一声,“可别夸她是什么大贤,传到她耳朵里,又该说朕一高兴就寻个名号褒美自家婆娘了。”

    这话里的滋味儿不知是斥还是宠,可这话着实听着耳熟,似乎是白卿初至临江茶楼那日,一位周姓的白衣少年说的。

    白衣,姓周,敢将皇后说成婆娘……

    八位学子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一时间皆怔在御阶下,呆若木鸡。

    只听天子道:“赈贷之策出自一女子——当今皇后。”

    “……!”

    这天,八位学子金殿面圣,意气风发而去,面带愧色而回,一道赈贷新策之论,叫天下学子败得心服口服。

    同样是这一天,二十万石仓粮自岭南运抵淮州!

    淮州文武同至城门前接收仓粮,别驾曲肃欣喜若狂,不顾官仪扯着刺史刘振的官袖问道:“刺史大人,下官没做梦吧?仓粮到了?二十万石啊!”

    刘振苦笑道:“是是是,快接粮吧!”

    哪知这话刚说完,曲肃就一回身,背对城门,冲着岭南方向高声拜谢道:“谢皇后娘娘赐粮!”

    那天皇后娘娘说要去会一会岭南王,顺道替淮州谋一谋仓粮,本以为此事万难,没想到这才三个月,岭南王死了,仓粮到了,二十万石,一斤不少!

    他算是服了!

    曲肃癫狂地大笑一声,起身就往城中奔去。

    一干州吏愣了愣,刘振在后头喊道:“你去何处?不接仓粮了?”

    “刺史大人接吧!下官给商户们请罪去!”曲肃头也不回,话音落下,人已奔得远了。

    这天,曲肃回到官邸,脱去官袍,身背荆条,三步一叩,到商户府上还粮请罪。自古民不与官斗,从没听说过官府强收去的粮还有再还回来的,更没听说过州官跪民之事。商户们受宠若惊,看着曲肃赤着的上身清瘦见骨,想起他为官清廉,灾后捐尽家财,八十老娘都跟着吃糠咽菜,再想想去年八月至今淮阳城中所经历的大事,不由感慨。

    当天,众商户收下官府还回的粮食,傍晚便齐聚到州衙请愿,愿助官府重建村镇,安置灾民。

    淮州大灾至今将近半年,这天终于官民一心,齐力赈灾。

    还是这一天,岭南最后一座城池的守将开城献降,岭南全境平定!

    是夜,神甲侍卫驰出县城,护卫着凤驾和南图使节团一路往两国边境线而去。

第二十六章 鄂族圣器

    嘉康二年三月初一,鸡鸣时分,紧邻国界的山坡上,神甲侍卫们骑着战马迎风远眺,仿佛一道连绵起伏的黑峰。

    山坳里,荒草随风伏摆,宛若一条黑河,天边一道鱼肚白压得极低,遥遥望去,恍若天地倒置。

    “下面就是了。”乌雅阿吉说了一句,率先策马下了山坡。

    暮青扬鞭跟上,神甲军紧随其后,势如决堤一般进了山坳。

    山坳里是烧得青黑的残道,残道两旁的荒草里掩着的房屋皆被大火焚塌,腐木压着焦尸,朽箭残刀随地可见。乌雅阿吉坐在马背上一动也不动,像伫立在荒寨上的石人,面南而望。

    暮青下马步行,往南而去。

    寨子只剩一座遗址,但沿着残道而行,仍可见族寨的布局。寨子南高北低,越往南,房屋的结构越复杂。到了缓坡尽头,暮青拾阶而上,眼前豁然开阔,圆形的祭祀广场上刻着蟾蜍图腾,面朝南面。南面高处,一座王殿背山而建,殿高七层,呈半月形,虽已有塌败之相,但未遭大火焚尽,远远望去,仍能见其宏大瑰美。

    暮青径直穿过广场,上了高坡,进了王殿。

    月杀紧随其后,对大殿中央摆着的几具尸骨视而不见,只扫视着焦黑的殿柱、大梁和殿窗,防备着万一。

    暮青并未深入王殿,只是远远地看了几具摆得整整齐齐的尸骨一眼,目光在其中一具尸骨的王冠上定了定,又环顾了一眼烧得焦黑的殿柱和地上的零星残布,随即便转身走了出去。

    乌雅阿吉立在祭祀广场上,只是远远地望着王殿,看起来并没有进殿的打算。

    南图使节团候在广场下坡,后头押着几辆铁皮囚车,卫哨于四周戒备着,巫瑾上了祭台,身后跟着云老、景子春和方子敬。

    南图使节八人,左相党羽皆被暮青揪出,关押在铁皮囚车之中,巫瑾身边可以信任的只剩这三人了。

    三人跟随巫瑾来到祭坛中央,见暮青从高坡上下来,纷纷躬身行礼。

    暮青一到乌雅阿吉面前就问道:“火烧寨子的不是图鄂神殿的鬼军,而是你吧?”

    云老三人闻言一愣,一齐看向乌雅阿吉。

    暮青道:“村道上有打斗的迹象,说明当年外敌屠寨之时,乌雅族人曾抵抗过。那么,路上该有乌雅族人的尸体才是,可我在路上只看到了残留的刀箭,所有族人都被埋于倒塌的房屋之下,这很反常,屠寨之人行事极端,皆为狠辣之徒,怎会特意将战死之人抬回家中,再点火烧屋?而王殿里的情形更为反常,殿柱共有三十六根,上头挂着的宫帐被一一点燃,尸体被整整齐齐地摆于大殿中央,从现场看来,与其说是纵火焚殿,不如说是火葬仪式。纵火之人似乎对乌雅族人颇有感情,极有可能是族中之人,而乌雅族据说只剩下你一人了。”

    “……这世间可有哪桩案子是皇后殿下解不开的?”乌雅阿吉扯了扯嘴角,面色苍白得像戏台上的伶人。

    “你自称本王,是乌雅王还是乌雅王子?”暮青问。

    王殿内有具尸骨头戴王冠,但未必就是乌雅王,也有可能是替子。

    乌雅阿吉自嘲地笑了笑,望着王殿的目光幽沉得仿佛一潭死水,“什么乌雅王、乌雅王子的,一介小族,我父王充其量就是个族长罢了。”

    风荡进山坳,呜呜之声里仿佛捎着乡音,勾人回忆。

    “乌雅族是大图内乱那年,从争执地界上被划入大兴的。此后,因圣器在战乱中不知所踪,神殿开始了对众族的监察刺探,两百余年间,唯有乌雅族从未被滋扰过。可自从二十多年前,先帝暴毙、幼帝即位起,大兴国力日微,乌雅族人便再没过过安宁的日子。”

    “族寨里先是常有探子潜入,之后神官又多番遣使造访,以祭祀祖神为由胁迫父王前往神殿。父王知道,他一旦去了就再难回来了,于是想方设法的与神殿周旋,为防神殿打我的主意,我自幼就被关在王殿,冬去春来,整整十五年,从未迈出殿门一步。”

    “我常与父王争吵,出走那年曾质问他,乌雅族为何要守护圣器?圣器乃古鄂族秘宝之钥,这不过是个传说,即便真有其事,既不夺宝,留之何用?祸端罢了!要么奉还,要么砸毁,要么夺宝,好过将一把钥匙奉为圣器,滑天下之大稽!父王大怒,动了族法,我受刑之后,有天夜里制住王卫逃出宗祠,悄悄地离开了寨子。”

    “我孤身浪迹江湖,狠狠地逍遥了两年,后来无意间听见了鬼军屠杀小族的风声。我急忙回来报信,却不料姜靳老贼与神殿勾结,岭南戒严,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潜回寨子,却终是晚了一步。族中百姓遭屠,妇孺皆未幸免,我父王、阿娘和两个妹妹都死在王殿里,死前受了极大的拷问折磨……我一怒之下把整座寨子都烧了,用一把大火把神殿的鬼军和岭南兵马给引了回来,那天……也是这个时辰,我就在这祭坛上大开杀戒……”

    乌雅阿吉低头看了眼脚下,曙光笼罩着祭坛,黄尘败叶覆住了祭坛上的图腾,却盖不住斑斑黑血,就像那夜的记忆,永生难以磨灭。

    云老三人却相互之间对视了一眼,眼底皆有惊涛涌现——神殿追查了两百余年的圣器,如此说来真在乌雅族中?!

    乌雅族被屠之后,听说神殿并未寻到圣器,圣器至今仍是下落不明的,莫非会在乌雅王子身上?果真如此,那可真是天要助三殿下!

    云老目光矍铄,刚要询问,便听乌雅阿吉又开了口。

    “那夜,我本想战死,拿我的血和仇族之血一并祭奠族人,可杀着杀着,就觉得这么死了实在太便宜姜靳老贼和图鄂神官,于是便负伤杀出重围,一路逃到汴河城,正巧碰上西北军在江南征兵,为了躲避追杀,我就入了伍。当时后有追兵,我身上仅有一份游历江湖时用的身份文牒,迫不得已才用乌雅族人的身份参了军。”

    “我从军本无意出头之意,没想到碰上了皇后殿下夜袭军营。那晚,因不想暴露,我便由着亲兵将我打晕,本以为能蒙混过去,没想到事后会被传去中军大帐问话。后来,殿下遇伏,我回水师大营报信途中宰了几个埋伏于林边的杀手,事后惹了魏少主的怀疑,但族寨被焚,他查无实据,也就没再盘问过我,直到这回南图使节团出了都城,我从章都督处听说殿下已秘密前往南图,这才急忙出营回城,自请陛见。”

    身份文牒的事,乌雅阿吉说说的倒是跟暮青当初猜测的相差无几,只是没想到事情的前因后果是这样的。

    “你的族名是?”暮青问道。

    “……乌雅喆。”山风吹进空荡荡的山坳,这名字就像荒废的族寨一般,仿佛已入土多年了。

    他不想一生都被困在王殿里,为此常跟父王争吵,早有出走之心。在他浪迹江湖的那两年里,王族的侍卫找到过他,兴许他们曾想禀告族中之事,但他一发现被人跟踪就溜了,所以从不知族中有险,直到神殿把风声闹大了,他才赶回,却已经晚了。

    这些年,他一直不知这族仇到底该算谁的,或许到了阎王殿,他的罪孽并不比神殿轻多少。从他离开族寨的那天起,世间就没有乌雅喆了,有的只是一个浪荡子罢了。

    半晌,乌雅阿吉将目光从王殿的方向转到了暮青身上,问道:“我有一事不解,此行机密,殿下在事前宣召了章都督和刘军侯,连西北军出身的两位军侯都知道了此事,为何独独瞒着我?莫非生死之交抵不过身份之疑?”

    暮青愣了愣,随即将目光转开,淡淡地道:“此行艰险,要入南图,必过岭南,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料想必有一场殊死博弈。你有族仇在身,若事先告诉你,你必请命一同前来,如若有个三长两短,乌雅族岂不是连仅存的血脉都保不住?”

    当她知道乌雅阿吉武艺超群之时,便知道他绝非普通的乌雅族人,但他不愿提灭族之事,她也就没去打听。这世间人人都有不愿提及的往事,只要他的军籍在水师,他就水师的兵,这就够了。只是没想到,任她如何处心积虑地隐瞒,乌雅阿吉最终还是来了岭南。

    此事应该是步惜欢的机谋,乌雅阿吉武艺高强,身份成谜,性情又有些乖张,她信任他,步惜欢却未必放心她身边有难以掌控的人存在。魏卓之查过乌雅族的事,乌雅阿吉不肯实言,以步惜欢的城府,必定知道将他逼急了会得不偿失,所以便静待良机,使计让他自己坦明身份。

    这次她秘密前往南图便是一次良机,如非领了圣旨,章同绝不会将她的行踪告知任何人,而步惜欢应是根据对乌雅阿吉身份的怀疑,猜测他与岭南王有仇,故而命章同将消息透露了出去,然后就在宫里等着他自请陛见,心甘情愿地坦明身份,请命襄助朝廷平定岭南。

    “……您比当都督那会儿爱操闲心了。”乌雅阿吉低头笑了声,有那么一瞬,那笑似乎褪了乖张不驯,却又如同孤星独火,转瞬间便被阴云所吞,不可复见。

    半晌之后,乌雅阿吉望着国境线南边道:“我在御前坦明身份,请旨潜入岭南,还好不负此行。如今姜靳老贼已死,只剩神殿未灭了。”

    暮青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么说,鬼军屠寨受的是神官之命?”

    乌雅阿吉道:“与他脱不了干系,他觊觎秘宝,所图必定不小。”

    “鄂族当真有秘宝?”暮青问。

    “只是传言,有几分可信,我也不敢说,毕竟乌雅族只是古鄂族的分支。”乌雅阿吉说罢,转身看向巫瑾,“王爷幼时在图鄂,可有听过圣器之说?”

    暮青回头,见巫瑾在祭坛中央立着,雪袖迎风舒展,似立在白雪皑皑的仙山上人。

    “本王只知圣器本就是鄂族之物,两百多年前,大图国内战,鄂族的两件秘宝——圣典和圣器在战乱之中不知所踪。圣典乃古鄂族圣书,凡神族之说、宗规戒律、治国纲法,皆出自此典,而圣器乃秘宝之钥,传说宝藏之丰厚,足以建国。这两百余年间,不仅神殿,连皇族都一直在寻找两件秘宝的下落。皇族有复大图国业之心,圣典是神典,亦是法典,乃立国教民之基,故有掌圣典者掌天下之说。可圣典之踪难觅,倒是听闻圣器所守护的秘宝就深埋于古神庙之下,恰逢近年来天下局势多变,神殿和皇族都在备战,自然就急于先寻圣器了。”

    “古神庙?”

    “就是那座遭山崩地裂损毁,后用来镇压先代圣女的神庙。”

    “……”暮青愣了愣,一时默然。此去南图,她本是抱着助兄长夺位的心思,对身世倒并无究根问底的迫切之心,只觉得顺其自然便好,没想到前些日子临时决定改道图鄂,今日又听到了与先代圣女有关的事,这世间大抵真有注定之说吧。

    “那敢问殿下,圣器可在乌雅族中?”云老见暮青和巫瑾说来问去,都没问圣器何在,于是开了口。

    乌雅阿吉看了云老一眼,随即望向巫瑾,目光讥诮,“怎么?王爷也有夺宝之心?”

    巫瑾迎着那目光,漠然地道:“本王在朝中的根基不比其他皇子,我娘也并非独揽图鄂大权,此番回国夺位,料想必有战事,若古神庙下真有秘宝,而王子殿下肯赐圣器,那自是求之不得。”

    况且,古神庙下还镇压着先代圣女,事关暮青的身世,既然圣器就在乌雅族内,自然没有不求之理。

    但这话巫瑾没提,云老三人在此,此事还是不提为好。毕竟先代圣女有罪在身,暮青此去图鄂本就有险,若被人知晓此事,只怕会险上加险。

    “正是。”云老朝乌雅阿吉打了个恭,说道,“事关两国帝位,王子殿下既已效忠大兴朝廷,还望赐还圣器,他日报仇之时,便是建功之日!”

    “好一个建功报仇!”乌雅阿吉讥笑一声,抬眼望了望泛白的天,话音轻飘飘的,“可惜啊,我跟我父王不一样,他眼里的圣器在本王眼里一直都个祸害之物,为保一件死物,他连妻女族人都不救,本王怎能容得此物?那晚,本王放火烧寨,将那祸害之物从王族密室里取出,一并毁了!”

    “什么?!”景子春和方子敬惊得怔住。

    “毁了?”云老愣了半晌,回过神来不由震怒,“圣器乃是鄂族圣物,乌雅族乃鄂族之后,竟出了你这么个自毁祖神圣物的大逆不道之徒!”

    乌雅阿吉嗤笑一声,目光如迎风出鞘的雪刀,“本王大逆不道?祖神留个遗物在世上,叫后人自相残杀,他难道就安了什么好心?我看他本就是个恶徒,所以才会有本王这大逆不道的后人。”

    “你!”云老气了个倒仰。

    “恩师!”景子春眼疾手快地将其扶住,望向乌雅阿吉的目光里颇有那么几分惊异的神采。这话莫说在图鄂,就是在南图国内都属亵渎之言,要处以火刑的。

    “本王不但毁了圣器,还打算杀上神殿,把祖神灵碑也一起毁了!只可惜这趟出来领了君命,去不成了。”

    “混账!真是混账!你可知若按族法,你该当何罪?!”

    “族法?”乌雅阿吉听见笑话一般,转头看向暮青,装模作样地施了一礼,“敢问皇后殿下,朝廷何时割地了?乌雅族又归南图了?不然,怎么由得属臣在微臣面前论族法了?”

    云老一愣,景子春心里咯噔一下,二人一同望向暮青,见曙色东来,暮青定定地看着乌雅阿吉,眸如星子,衣袂随山风荡着,似墨泼去,不怒自威。

    景子春琢磨不透暮青的心思,只是心头一紧,急忙解释道:“启奏皇后殿下,恩师乃大学之士,一生苦修古鄂族之学,一贯守规,今日乍闻圣器被毁,痛心疾首之下才失了礼数,并非有意指摘贵国臣子,还望皇后殿下宽宥。”

    云老面色威沉,虽怒意正盛,却仍理了理衣袍,朝暮青施了一礼。

    暮青沉默地受了此礼,而后便将此事揭过,问乌雅阿吉道:“你领了什么旨意?”

    不问这话还好,一问乌雅阿吉更恼,磨着牙道:“来之前因为着急,一不留神就着了圣上的道儿,就被戴了顶官帽!当时圣上说,皇后殿下要是偷偷过了岭南也就罢了,要是打过来的,我就得留下任节度使,节制岭南。”

    当时,他为求出京,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后来才明白这他娘的是个套儿!那姜靳老贼要擒皇后,把使节团的行踪盯得死死的,怎么可能偷偷地溜出国界?八成要靠打的!能打到这地儿来,那还不表示岭南全境平定了?可平定是一回事儿,安定是另一回事儿,朝中正值用人之际,他一贯不爱受束缚,可就这么被圣上给绑在岭南了!

    暮青无语,按大兴的官制,边州才有节度使,形同地方军政长官。朝廷吃过一次地方割据的大亏,姜靳死后,步惜欢不可能再封一个岭南王,但眼下岭南乱着,的确需要一个主事之人,这个主事之人得熟知岭南的风土人情,得能有与大姓豪族周旋博弈的精明,还得有狠辣的手段,得慑得住根植于岭南的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岭南如今就是个龙潭虎穴,暗地里不知多少势力瞅着朝廷钦差呢,一个不小心就能连骨头都不剩,人若是轻易地死了,不但朝廷会颜面尽失,治理岭南还会难上加难,乌雅阿吉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步惜欢把人留在岭南,怕是还担心乌雅阿吉背负着灭族之仇,以他的性子,一旦去了图鄂,未必能理智行事。

    “既然你不同去,那我们就该走了,天色已然大亮,再拖延下去,撞上南图迎驾的大军就走不了了。”暮青起先以为乌雅阿吉会同去,听说乌雅族人死得蹊跷,这才陪他来族寨里一趟,既然此事并非无头公案,而他领了节制岭南的差事,那她就该带大军走了。

    两个时辰前,探子来报,南图大军离国境线只有七八十里了,此刻看着国境线,看着春草迎着曙光,她仿佛已经听见了马踏山河的疾啸声。

    “走!”暮青行事一贯干脆,说罢便将手一挥,一句也未提圣器之事,当即就往祭坛下走去。

    “慢!”乌雅阿吉喊住暮青,在她回身看来时,有些不自在地扭头望向国境线,“国境线那边是一片山丘,往南十里便是神脉山。侍卫们虽可骑马翻过山丘,可进了神脉山中就得弃马而行,加上此行押着囚车,拖累脚程,即便神甲军在此撞不上南图兵马,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南图大军追上。乌雅族中有条密道,是当年先祖带着族人躲避战乱时所建,直通神脉山脚下,跟我来吧。”

    乌雅族中竟有直通神脉山的密道,这叫暮青都愣了愣,见乌雅阿吉往王殿方向走去,她毫不迟疑地下令跟了上去。

    密道在王殿后方,王殿依山而建,密道口就在一块镇山石后,拨开密密麻麻的棘藤才见了石门。

    石门一开,尘土扑面而来,里头幽深狭窄,只能容二人并行,容不得战马和囚车进入。

    “这密道直通神脉山下,没有岔口,也没有机关。殿下只管带着人走这密道,把战马和囚车留下,我来善后。”乌雅阿吉站在石门旁道。

    这密道看起来经年未启,且从此地到神脉山下有一段路途,谁也不敢保证密道里毫无杀机险情,倘若有险,在如此逼仄之处即便是神甲侍卫也难以施展武艺,那岂不是要被活埋在里头?

    方子敬看着密道,心中迟疑,不由瞥了眼周围,却见巫瑾和景子春都默不作声,就连对乌雅阿吉心存成见的云老都无作声之意,似乎在决断一事上,三人都信得过英睿皇后。

    方子敬有些心惊,转而看向暮青,见她毫不迟疑地抬手下了令。

    “下马!卸车!”

    神甲侍卫闻旨而动,纵身下马,落地无声!一队人马去卸囚车,一队人马去寻火把,其余侍卫或掠入殿顶,或隐于树端,或散开成哨,或护卫驾前,大将军越慈一句号令未发,神甲军却行动迅捷,宛如铁军。

    乌雅阿吉倚着山壁,风摇着棘树,晨光细碎,恍惚间叫人想起暮青遇刺那夜,漫天星光,少年抢了战友回营报信的机会,有人疑他贪生怕死,唯有一人指向断崖山,用坚定的声音告诉他撤退的路线。而今,一条密道面前,他不带路,只说善后,谁也不敢说密道之内无险,那人却依旧敢进。

    火把没多久便点了起来,月杀命百名侍卫先行入内探路,木彦生等左相党羽眼蒙黑布跟随在后,负责押解的侍卫、使节团的护从等依序进入密道。

    暮青在密道口道:“我走了,岭南治理之初必有险事,你凡事要小心,切不可太使性子。”

    “您先看看您以前干的那些事儿,再来嘱咐微臣吧!”乌雅阿吉哭笑不得,随即看向月杀,“我说越大将军,皇后殿下的安危可全在你肩上,人要是再在你眼皮子底下丢了,当心江北水师那些小子一人宰你一刀。”

    “不劳费心,节度使大人还是想想如何治理岭南吧,岭南平定不易,如若浪费了帝后的心血,当心刺卫和淮州二十万兵马的刀子。”月杀冷声说罢,懒得再与乌雅阿吉多费口舌,转身便对巫瑾道,“事不宜迟,请殿下入内吧。”

    巫瑾颔首,与云老三人入了密道,留暮青在后头与乌雅阿吉道别,亦是与南兴的疆土道别。

    “眼下百废待兴,岭南就托付给你了!”时间紧迫,暮青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说这一句了。

    乌雅阿吉却一改吊儿郎当之态,郑重地抱拳一跪,“殿下放心!”

    暮青将他扶起,看了月杀一眼,便打算进入密道。哪知刚要放手,忽觉掌心里一凉!

    暮青一愣,抬头看向乌雅阿吉时,大风忽然迎面而来,暮青猝不及防,踉跄了两步便退入了密道!她一进密道,月杀便如黑风般追随进来,刚伸手将暮青扶稳,一回头便听见轰隆一声。

    石门缓缓地关上,晨光被挤成一线,乌雅阿吉欠揍的笑脸在石门外慢慢地消失不见,密道里只剩下了火把的光亮。

    暮青面向石门而立,袖口垂着,手微微握紧,感觉掌心里握着的是一块寒凉之物。

    她没有低头去看,但她能猜到这是何物。

    ——鄂族圣器。

第二十七章 神权之国

    嘉康二年三月初一,清晨。

    赶往边境迎驾的南图军在国境线附近的山坡下发现了千余战马、数辆囚车和遍地的刀兵。马有死伤,刀有折损,囚车空了,就是没有一具人尸。

    南图军在战马的蹄铁和刀兵的柄首上皆发现了"神甲"的官烙,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钦差急忙命一队礼兵奉国书越过国境线,到南兴的边境小城泰安县报信。

    新上任的**节度使还在泰安县督监边防,见到国书和使节顿时惊跳上马,马不停蹄地赶回国境线上,一看见山坡下的情景就揪着南图钦差的衣领子问道:"这他娘的怎么回事?!你说!"

    南图的钦差被骂懵了,"节度使大人,我等刚到,怎知出了何事?贵国英睿皇后殿下要出国境,难道贵国未派大军护驾?"

    乌雅阿吉骂道:"放屁!小爷亲自率兵护送的,出国境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出事?"

    南图的钦差着实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觉得这遇刺的场面古怪得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一支千余精锐总不会凭空消失了吧?

    他有心与南兴的节度使互透一下口风,好速速判断出两国贵人的生死去向,却不料乌雅阿吉是个阴沉多疑的性子,竟盘问起他来。

    "南图国君病重,这国书不会有假吧?上回遣使送来的国书里可没说会派兵马仪仗迎驾,时隔数月才想迎接,这其中该不会有啥阴谋吧?不然怎么你们事先不递国书,要来了才递?而且我们皇后殿下偏在此时遇刺,战场又显得如此古怪?"

    南图的钦差一听这话差点吐血,可又有苦不能言。没错,迎驾的事按规矩的确应该先递国书,可提前递交,岂不是给三殿下应对此事的机会?且皇上病重,国书还真是出自左相大人之手。

    但阴谋归阴谋,嘴上自不能承认,于是南图的钦差把脸色一沉,义正辞严地表示这是诬蔑!是泼脏水!是最严重的挑衅!

    乌雅阿吉蔑笑一声,态度张狂地问候了左相盘川的祖宗十八代,并表示我们皇后殿下是在南图境内失踪的,你们推卸不了责任,奉劝你们在事情传到我国朝中之前,把我们皇后殿下完好无损地找出来,如若不然,那就等着天子一怒,血染河山!

    南图和图鄂都在权力更替的紧要时期,禁不住边线战事,这话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

    南图的钦差怒不可遏,但尚未理智尽失,起先他只是觉得战场古怪,如今倒觉得南兴官员的态度也很古怪了。按说英睿皇后失踪了,南兴人应该更急才是,可这位新上任的**节度使竟只责令南图寻人,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这其中莫非有何隐情?

    莫非...嘶!

    这钦差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是啊!英睿皇后是何许人也,这战场如此古怪,莫非是她事先料到左相大人会派兵马前来迎驾,故施此计,意欲骗过南图大军?

    假若如此,那神甲军能藏匿的地方只有两处——南兴境内亦或神脉山中!

    假如神甲军已进入了神脉山,那**节度使应该怕南图大军寻人才是,可现在却催促他们寻人,这于理不合,只能说明英睿皇后和三殿下不在神脉山中,而是尚在南兴境内!这定是调虎离山之策,神甲军假作遇刺失踪,意图诱骗南图兵马折回,沿路搜寻,待南图大军离去之后,神甲军便不必再担心后有追兵,而是可以尾随他们前往都城,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节度使不急了。英睿皇后并非失踪,而是待在南兴国境内,在南兴大军的保护之下藏了起来,**节度使心知凤驾安全无虞,自然不急。

    呵!真是好一出遇刺的戏!

    南图钦差心里冷笑,又暗暗庆幸乌雅阿吉不擅使诈,不然可真要中计了!

    "谷将军,你看此事..."南图钦差假装要于领兵的将领商议,于是将人拉去远处,一番嘀咕,忽然将话音一扬,"将军说的是,那就有劳将军率将士们四处搜寻了!"

    那姓谷的将领拱了拱手,随即懒洋洋地跨上了马,手一挥,带着千余人拖拖拉拉地走了。

    南图钦差回到坡上,皮笑肉不笑地道:"节度使大人,谷将军已率大军速去搜寻了,请节度使大人放心,贵国皇后殿下是在我南图国内遇刺失踪的,我国朝廷绝不推脱责任,下官这就命余下的大军在此扎营,寻不到皇后殿下的下落,绝不班师回朝!"

    皇上病重,三殿下奉旨回国,已在**耽误了好些时日,他想藏那就藏着,倒要看看熬到最后是谁沉不住气!

    或许,就这么耗着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耗到皇上驾崩,大殿下登基,岂不更妙?总比迎英睿皇后和三殿下回朝搅动风雨要好得多。

    方才,谷将军已率人回都城报信了,在左相大人的手谕传回来之前,他就在此扎营静待,不走了。

    南图钦差得意地看着乌雅阿吉,果见乌雅阿吉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乌雅阿吉目藏凶光,内心却骂了一句!

    ——傻帽儿!

    *

    神脉山蜿蜒千里,形如卧龙,大图国人自古便将此山视为龙脉,故得此名。

    而今,神脉山却如一把巨大的镰刀将大图国拦腰斩断,成为了南图和图鄂的国界山,以此山为界,皇族、神殿各治其国。

    日似盘盂,草木葳蕤,神脉山脚下的老林里,一块山石轰隆而开,青苔震落,群鸟惊飞,石间沙土簌簌落下,数道黑影自洞内纵出,掠入树端,少顷,几道咕声传来,洞内这才陆陆续续地走出人来。

    云老一出来就环顾了四周一眼,见洞旁立有一块神碑,这才松了口气。密道内幽长逼仄,墓道似的,行走其中,憋闷之感着实熬人,所幸洞内真无岔路机关。

    "慢些。"这时,巫瑾的声音传来,云老转过身来,见巫瑾和暮青结伴从密道中出来,行至密道口,巫瑾一抬衣袖,遮了暮青头顶的日光。

    日光细碎,公子如玉,暮青一身乌袍负手而出,立在斑驳的袖影里,凛凛英气,锋锐逼人。

    一名侍卫从树端跃下,就地跪禀道:"启禀皇后殿下,大军此刻身在神脉山脚下的老林里,林外未见南图兵马。"

    "大军急行,你们小队戒备后方,一个时辰一报。"暮青说罢,转头问巫瑾,"大哥,使节团中可有向导?"

    巫瑾见暮青已适应了山中的光线,便将袖子放了下来,转身看向景子春。

    景子春禀道:"回殿下,子敬识路。"

    "哦?"巫瑾有些意外。

    "启禀三殿下,下官是猎户人家出身,年少时家住神山脚下,熟知山路。"方子敬恭敬地禀道。

    巫瑾随即了然,使节团里云老德高望重,景子春、木彦生等人皆是豪族子弟,这一路走来,方子敬谦卑寡言,的确显得无足轻重。他若是士族出身,即便官位比人低几品,处事上也无需如此作低,原来是寒门子弟。想来如非他熟知山路,这出使的差事也落不到他身上。

    "那就有劳方大人了。"巫瑾温和地朝方子敬施了一礼。

    方子敬吓了一跳,急忙避让回礼,"不敢当!下官自当尽力!"

    说罢,他便匆匆地头前带路去了,步伐快得跟身后有虎狼追他似的。

    ...

    时值阳春,神脉山中闷热潮湿,古木参天。方子敬率领一队神甲侍卫在前驱虫开路,暮青、巫瑾及南图使节团众人跟随在后,木彦生、端木虺等左相党羽被押在后方,因几人眼前蒙着黑布,故而大军在山中行进得并不快。

    奉命侦查的神甲侍卫每个时辰前来奏报一回军情,直至傍晚,后方也没有南图追兵进山的迹象。

    天擦黑时,方子敬将大军带到了一条溪边,溪水清浅,前有石滩,侧有崖壁,崖下立有一块神碑。

    方子敬道:"启禀皇后殿下,三殿下,天色已晚,大军今夜可在此露宿,明日过河而上,以今日行军的脚程而言,微臣估摸再走五日才能见到人烟。"

    大军虽然弃了车马,但神甲侍卫们身上都背着干粮,撑个四五日不成问题。因前后三五里皆有卫哨,暮青便命人生了火,众人围火而坐,就着干粮清水就是一顿。

    此前,使节团出使南兴的路上一直由地方州县的驿馆盛情接待,就是随军平定**的日子里,三餐规格也不曾降过多少,像今夜这般啃干粮还真是头一遭。

    军中的烙饼干硬得很,但胜在充饥,暮青从军西北的路上就吃这烙饼,她习惯了,却苦了使节团众人。

    云老年迈,牙口不好,景子春也是锦衣玉食惯了,啃了两口烙饼就脸色发苦。倒是巫瑾无甚嫌弃之色,细嚼慢咽,仿佛嚼的是山珍海味,饮的是琼浆玉露。

    暮青率先吃罢,目光在使节团众人手里那些没啃两口的烙饼上扫过,淡淡地吩咐道:"伐竹为器,煮饼吃吧。"

    使臣们一听,无不松了口气,仿佛早就盼着这话了,只是暮青没发话,愣是一直无人敢提。

    云老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不由隔着篝火打量暮青,苍老的眼里仿佛藏着一团野火,炎盛灼人。

    也不怪他们畏惧凤威,一路走来,步步是险,这女子的奇智大勇使臣们亲眼所见,怎能不敬不畏?就连他自己,当初得知那计审敌策的神甲少年竟是闻名四海的英睿皇后时,也是吓了一跳。

    如此大事,三殿下竟瞒了他半路,直到大莽山一役之后,神甲军要前往仙人峡与英睿皇后里应外合擒杀**王,三殿下才道出了实情。

    三殿下不信任他,即便对子春也不见得信重不疑,英睿皇后的容貌与圣女颇为相像一事,三殿下对子春都一直说是巧合。

    可...当真只是巧合?

    三殿下此番回国,非用奇谋难成大事,而英睿皇后恰恰智勇无匹,擅出奇谋,有她相陪,三殿下理应如得神助才是,可为何越是这么看着英睿皇后那颇似圣女的眉眼,他心里越有隐隐的不安呢?

    "云老大人可是有何话说?"暮青往篝火里添了根树枝,淡淡地问道。

    云老醒过神来,急忙咳了一声,搪塞道:"哦,倒也没什么,老臣只是在想...为何没有兵马追来。"

    暮青心知此话不实,拨弄着篝火眼也没抬,"有人善后,自然不见追兵。"

    乌雅阿吉说他来善后,暮青虽然没问他会使何手段牵制住南图的兵马,但他若连此事都办不好,那她就该担心他能不能节制住一潭浑水的**了。

    没有追兵,恰恰说明步惜欢和她没看错人。

    暮青垂着眼帘,篝火熊熊,夜风暖人,她心口处却有一块寒凉之物,隔着神甲都能感觉到沁凉。

    云老没再接话,一提起乌雅阿吉来,他便想起了已被毁了的圣器,顿时觉得先前咬的那口烙饼在腹中作祟,割得喉肠都疼。

    巫瑾看出云老的心思来,便把话锋一转,不疾不徐地道:"没有追兵倒是好事,说明迎驾的兵马尚不知本王在神脉山中。神殿大权更替在即,我娘身边必有眼线,我担心改道的消息会走漏,故而未传密信给她。现今,朝中和神殿皆以为本王要回国,谁也不知本王会改道图鄂,倘若大军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神殿,必能打神官一个措手不及!可大军孤入图鄂,无人接应,这千余人在边镇十分显眼,如何能神鬼不觉地抵达神殿才是眼下应当商议的。"

    这的确是当务之急,景子春下意识地瞄向暮青,方子敬啃了一半的烙饼也放了下来。

    云老代众人问道:"不知皇后殿下可有奇策?"

    这话问到了众人的心坎儿里,一时间无人不竖直了耳朵。

    却见暮青拿着根树枝挑弄着火堆,脸颊被火烤得生了几许明霞色,一开口,嗓音却清冷如旧,"奇策在于出其不意,既然要出其不意,那岂能事先计划?这一路上,本宫事先没料到淮州会反,是折道去的淮州,也没事先计划在仙人峡擒杀**王,是临机做的决断,而今改道,更与原先的行军路线相悖,可见军情千变万化,事先计划难以周全,待大军到了边镇附近,本宫自会临机决断。"

    这...

    这话听起来挺有道理,可...

    方子敬瞄了眼景子春,景子春手里的烙饼差点儿掉了!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还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意思吧?

    火堆里噼啪一声脆响,火星儿四溅,使臣们都跟被烫着似的抖了个激灵。

    巫瑾哑然失笑,尚无对策还能说得人无法反驳的,也就只有她了。

    云老心有微词,却的确无话可驳,事实胜于雄辩,前有平叛淮州、平定**之事可鉴,质疑暮青临机决断的能力,任何言语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只是一句临机决断,叫气氛静了下来,不一会儿,侍卫们便伐竹而归。

    暮青一看,侍卫们伐的竹木竟然不少,怕是把一小片林子都给砍了。煮饼只需竹筒,哪需这么多竹子?不用想也知道是月杀的命令,这些竹子八成是用来扎竹榻的。

    果然,侍卫们给使臣们一人塞了一只竹筒后就到林间空地上拿剥来的树皮藤蔓扎起了竹榻。竹榻足有五六张,除了暮青和巫瑾之外,云老和景子春等人都有。这些使臣身娇体贵,时值阳春,夜里寒凉,万一哪个病在途中,白日行军还得他们背着走,还不如扎张竹榻省力。

    但竹榻归竹榻,只有暮青的竹榻上铺有竹叶,叶子必须是新叶,不可带枝,不可有虫,层层铺罢,覆以小毯,榻脚处再生一堆小火,温火烘着竹叶,气味清香,清热除烦,息风健脾。

    侍卫们在竹林里进进出出、窜上蹿下,暮青转头面向清溪,月光如水,粼粼波光映在脸上,忽阴忽明,好不精彩!

    但她愣是忍着一言没发,等侍卫们忙活完了,她便起身来到竹榻旁,和衣而卧,把紫貂大氅往身上一盖,阖眸睡了。

    夜里有侍卫轮班守着,使臣们围着大堆的篝火睡,暮青和巫瑾在三丈外各守着一堆小火。夜深无更声,也不知是何时辰了,暮青睁开眼时,朗月偏西,春虫争鸣,四周静无人声。

    她悄悄地起了身,月杀盘膝坐在榻脚处闭目养神,听见声响便睁眼看来,见暮青绕过南图使臣,到了篝火那边,停在了巫瑾榻旁。

    "大哥。"暮青悄悄地唤了声巫瑾。

    巫瑾闻声坐起,火光照进眸底,隐约有惊波涌落。

    "嘘!"暮青披着大氅立在林间空地上,示意巫瑾噤声,而后转身往西边的崖壁走去。

    巫瑾怔了怔,随即起身理了理衣袍,跟随暮青往西崖走去。

    月朗星稀,暮青在林地上行走竟踏枝不响,体轻如羽。巫瑾在后头微露诧色,细一思量便得其缘由,不由眸光渐亮。

    西崖不高,崖间有松斜生,一道细瀑飞入谭中,水声呤咚,如奏高乐。

    崖旁有片松林,暮青入了林中,一回身便见巫瑾正含笑看着她,不由问道:"大哥笑什么?"

    "笑妹妹因祸得福。"

    "...此话怎讲?"

    "难道妹妹没发现自己的身子比从前轻快许多吗?你如今步履轻盈,踏枝不响,虽不说身轻如燕,却也差不许多了。想来南下之后,妹夫还是时常以内力为你养护经脉吧?"

    暮青愣了愣,这倒是有。步惜欢亲政之后,她提点刑狱,立政殿里天天摆着看不完的卷宗,他怕她熬神,夜里的确常为她调息。

    "南下路上,为兄为妹妹施针,妹夫以内力相助,有洗经祛毒之效。而往后那大半年,妹夫如若还常为你养护经脉,那便是固本培元了。"巫瑾释疑道。

    "培元?大哥是说,我如今身上也有内力了?"暮青听糊涂了,这行军路上,巫瑾常为她诊脉,怎么就没诊出来?

    巫瑾摇头失笑,"这倒不是,你不懂得运功之法,倘若体内真有内力积存,反倒于你有害。我想妹夫为你调息时必不敢过力刚猛,只是缓缓培固,使你气血清畅,脏腑康固,经年累月,可驻颜益寿。眼下,你自然还觉察不出这些来,但你应该能觉出五识清明、体轻灵便来,这虽不能让你成为绝世高手,但也是助益匪浅。"

    也怪他近日忧思过重,没留意此事,直到今夜才忽有所觉。

    今夜他并未睡着,却没听见有人近身的脚步声,心中惊疑之下才觉察了出来。

    "...哦。"暮青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经巫瑾这么一提,再一细想,她的身手的确是比以前敏捷了些。年前折道淮州平叛,刺史**之妻不堪羞辱意图自尽之时,她刚进州衙,当时千钧一发,没时间考虑刀掷出去会不会射偏,事后顺利将人救下,她以为是运气。后来,仙人峡一战,她使寒蚕冰丝断了**王一臂,也以为是运气,如今想来兴许都不是,而是她的五识和身手的确比从前灵敏了。

    "多谢大哥告知,不过我把大哥唤来此处,不是为了此事。"暮青缓了缓神儿,言归正传。

    此地有飞瀑松林遮掩,方便密谋,巫瑾自然知道暮青深夜不眠,唤他来此必有要事,却猜不出是何事来。

    只见暮青将手探入怀中,少顷,摸出一块玉佩递了过来,问道:"大哥可识得此物?"

    "...这是?"巫瑾借着月色定睛一瞧,见手中之物是一块乌黑的玉佩,外镶金翠,内刻阴雕,仅有巴掌大小,下方缀有彩络,华美至极,颇似贵族男子的随身佩物。

    "此物是?"巫瑾看向暮青,眸中尽是茫然之色。

    "大哥不识得此物?"暮青颇为意外,随即说道,"这是进密道前,乌雅阿吉塞进我手里的。"

    "你是说此乃圣器?!"巫瑾听出暮青之意来,不由惊了一惊,复又低头仔细端量起了手中的玉佩。

    暮青道:"他在那种情形下给我的,除了圣器,难作他想。"

    巫瑾却摇了摇头,"可...可圣器绝非这个模样。当年我虽年幼,但事关鄂族圣物,我还是有些记忆的。圣典和圣器虽已遗失已久,但族中仍保有两件圣物之图,我记得圣器是由乌玉所制,形似钩月,雕有开天宝纹。那开天宝纹是何样子,我已有些记不清了,但绝非此佩上所雕的登高图,且此佩乃是圆佩,形也不同,唯有这玉质像些。"

    巫瑾摩挲着玉佩,只觉得玉质凉润,如非玉佩下配有厚重的金托,拿在手里怕是真会有寒凉入骨之感。

    "听我娘说,乌玉取自神山北麓圣泉之下的神石,此石自上古时起,经熔火淬炼,寒泉冰封,乃成宝玉。此玉眼观色如幽潭,透光色如烈火..."巫瑾边说边提起玉佩对着月光瞧了瞧,奈何松林遮挡,月光细碎,玉下的金托又华美厚重,几缕薄光实难照透玉身。

    暮青的目光随着玉佩而动,见巫瑾提着玉佩往松林边儿上走了几步。

    正在他挪步时,玉佩随之晃了晃,月光照来,顶珠上似乎有异光亮了一亮!

    巫瑾的心思在玉佩上,未曾留意顶珠,暮青在他身后正巧看了个正着,不由出声:"大哥!顶珠!"

    巫瑾一愣,回身之时,暮青已将玉佩取回手中,对着月光仔细查看顶珠。

    顶珠是颗小巧精致的金葫芦,上雕五只蝙蝠,蝙蝠拱卫之处恰似珠形,而那异光正是由此珠四周而生——这珠子四周有细如发丝般的缝隙,是颗活珠!

    暮青心神一凛,当机立断,对准那颗活珠便按了下去!

    只听咔哒一声,活珠推入葫芦身中,向下一坠,顶珠忽然裂作两半!

    顶珠一裂,连带着金托都向两边开裂了半寸,玉佩猛不丁地从中掉了出来!

    暮青正把玉佩提在半空中,见玉佩掉出,急忙去接,却不料那玉佩落入掌中竟也裂成两半,一半被她抓住,另一半翻下掌心,掉进了枯叶松针之中。

    暮青的心也跟着坠了下去,仿佛跌入万丈深崖,好半天都没缓过神儿来,直到听见巫瑾嘶了一声,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心。只见她的手心里躺着的残佩形似鹅蛋,边缘光滑,根本就不像是碎裂的,而像是事先打磨好的,而由她手心里的这块残佩的形状推断,缺失的那小半块...

    嘶!

    暮青面色一凛,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拨开覆在那小半块残佩上的枯叶松针,一缕月光照来,只见残佩乌黑寒润,形似钩月,雕纹横川叠嶂,刀法凌厉,混若开天之势。

    "圣器..."暮青轻轻地拈起圣器一角,对月一瞧,只见月光如缕,层叠的松林里似生了一弯血月,噬人心魄。

    暮青不由望向巫瑾,见明月照在松间,飞瀑潭上生了薄雾,雾似流匹,男子立在其间,两袖堆雪,明明不似红尘之人,隔着圣器,双眸却仿佛蒙了层妖色,显出几分疏狂来。

    "没错,是鄂族圣器。怪不得神殿找不到,原来是改头换面了。"巫瑾从圣器后走出,拾起落在地上的金托,摆在了暮青面前。

    一块金托,两块玉佩,夜风穿过松林,仿佛诉说着久远的故事。

    当年,神殿四处滋扰小族,搜查圣器的下落,而大兴国力渐弱,**王割据一方,乌雅王预感到大兴国威恐怕保护不了族寨多久,便费尽心思寻得了一块与圣器极为相似的乌玉。族里的匠师拼尽毕生的技艺将两玉拼作一块,苦经一番镶金嵌翠,使得鄂族圣器改头换面,佩戴在了年幼的乌雅族王子身上。

    知子莫若父,乌雅王岂能不知幼子无继承王位之心?可事实是,乌雅一族未必能长存于世,王位未必能有传给他的那一日了。族寨里已有神殿的密探混入,王族早已被密探监视起来,为防幼子遭遇不测,乌雅王只能将其禁足于王殿之内,苦熬一十五载,终致父子成仇。

    灭族那夜,乌雅族人奋力抵抗,却终究没能敌得过内外勾结、两军围剿。乌雅王被擒于王殿之内,神殿鬼军在他面前一个一个地剜去了乌雅族人的眼睛,严刑拷打他的妻女,逼问他圣器的下落,却不知纵是掘地三尺,他们也不会找到圣器,因为圣器根本就不在寨子里。

    当乌雅阿吉赶回寨子时,所见已是全族遭屠的惨象,他闯入王族密室,想要找出圣器,毁了这块祸害,却没想到发现的是圣器竟一直佩戴在自己身上的秘密。

    那一刻,或许许多记忆都曾涌上心头,比如他出走那夜,王族侍卫为何那么顺利地被他打晕,山中一向有探子潜伏,却为何没人发现他出走。

    那一刻,他或许悔恨过,想过倘若当年他和圣器都在族中,是否能改变族人的命运。答案显然是不能,神殿行事一贯狠辣,得到圣器之后一样会屠寨灭口。他父王早知乌雅族族小力微,在被神殿盯上那一天就注定逃脱不了噩运,所以有意让他离开,让乌雅族最后的血脉带着圣器远走高飞。

    以乌雅阿吉的性情,暮青本以为他即便被步惜欢用计套在了**,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替朝廷办差,应该会想尽办法跟她前往神殿。可他只字未提此事,偷偷地把圣器塞给她,而后留在了**。

    他大概是想在最近的地方守着族寨吧...

    而细想起来,当年乌雅族被屠之时正逢西北军在江南征兵,**王在那时候与神殿勾结谋夺古鄂族秘宝极有可能是奉了元家之命,意在江北水师练成之后与**兵马里应外合拿下江南。

    当年元家未能如愿分得秘宝,如今北燕帝之谋又被她破了,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宿命。

    想到元修,暮青不由深吸了一口山风,凉意入腑,她醒了醒神儿,随即将圣器归入金托之内,重新拼回了玉佩之貌,而后起身递给了巫瑾。

    巫瑾负手立着,没接,"乌雅王子只信任妹妹,此物自然归妹妹。"

    "他信我,我信大哥!"暮青摊着掌心,圣器幽光逼人,却不及那双直视着人的星眸慑人心神。

    巫瑾的心头仿佛被那目光撞了一下,不由急忙避开,随即温和地朝暮青礼了礼,"那妹妹就权当是替为兄收着吧。"

    "...为何?"

    "其实神殿一直不能确定圣器是否真在乌雅族手中,而今乌雅王子亲口承认了,虽然他说圣器已毁,可神殿未必会信。哪怕有使臣们能为你我作证,神殿恐怕也会怀疑乌雅王子早就将圣器献给了你我,而族寨里的那番话不过是一场戏罢了。倘若如此,那你我到了神殿之后,免不了要遭受刺探,妹妹贵为南兴皇后,除非两国开战,否则南图和图鄂就会将妹妹奉若上宾,我则不同,他们会除我而后快,我不通晓武艺,圣器由我保管反倒有遗失之险。"

    暮青倒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看来,她到神殿可不是去当上宾的,也不会给谁刺探她的机会,她是要去杀人夺权的。但眼下她对图鄂族的事知之甚少,尚未定策,也说不准会以何种姿态出现在神殿,故而不能说巫瑾之虑没有道理。

    "那好吧!那就我来保管。"暮青向来干脆,一想通了就不再推脱,当即就将圣器收回了怀中。

    巫瑾道:"切记隔着神甲,勿要贴身收存,以免寒气伤身。"

    "知道了。"暮青应了下来,抬头望了望天,见山月又向西沉了一块,于是抓紧时间问道,"大哥可有睡意?若是睡不着,不妨跟我说说图鄂的事。"

    巫瑾闻言低笑一声,"你这么说,我就是想睡也得陪着。"

    暮青浅浅地扬了扬嘴角,"你刚看过圣器,一时半刻哪会有睡意?还是说说图鄂吧。"

    不远处有棵倒下的老松,暮青走了过去,撩开大氅一拂,扫开树干上的松针落叶,干脆地坐了下来。

    巫瑾跟了过来,却不肯就坐,只是立在月光下笑问:"想听什么?"

    "所有的。"暮青道。

    这可就多了...

    巫瑾摇头苦笑,他还真不擅长给人讲故事,其实,在盛京的那些年里,除了问诊之时,素日里,他也是个寡言的。

    头疼了一阵儿,见暮青裹着大氅耐心地坐等着,巫瑾才叹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你不信鬼神,可鄂族信奉神权,你若想了解图鄂之事,大抵还是要听一听鬼神之说的。"

    暮青扬了扬眉,"好啊,夜半三更的,听听鬼神之说,也许提神醒脑。"

    "你一贯胆大,一些创世轮回之说恐怕吓不着你。"巫瑾笑了声,而后娓娓道来,"我在乌雅族寨里曾说过,当年战乱之时,鄂族遗失了两件圣物——圣典和圣器。而今,圣器已然寻到,还缺圣典。圣典乃古鄂族圣书,凡神族之说、宗规戒律、治国纲法,皆出自此典,传说此典乃祖神之谕,祖神乃天帝之子,而大图国的疆域则是天帝赐予祖神的,祖神在此称帝,繁衍后人,乃古鄂族的宗祖。他创立了神殿,创立了鄂族的宗规戒律,国法纲要,神殿内的《神说》、《祭书》、《咒文》、《法类》四书皆脱胎于圣典。传说,祖神功德圆满返回天界之际,留给后世子孙两件圣物,即圣典和圣器,圣典可使后人明天理、知法理、禁人欲、得永生,而圣器能使后世子孙永享富足、强盛不衰。"

    "大图尚未祸起战乱之前,国内神权至上,皇室立储需诸皇子同至神殿,由神官卜问国运,占点天命之子,而新帝即位亦需驾临神殿祭祀祖神,由神官占赐国号。册封皇后亦是同理,唯有经过神殿占选之人方能被百姓视为皇族正统。"

    "百姓奉神殿为天,莫说祈丰求雨、求财求子,便是遇上盗抢之事,也是问神裁断,求天罚恶。各地的神殿替地方官衙行了断讼决狱之权,一面向百姓征收钱粮供奉,一面代天传谕命朝廷轻赋税重农桑,仁政爱民。可朝廷轻赋税的结果便是国库缺钱缺粮,不提宫中用度,便是官员的俸禄、办学的经费,乃至筑堤修道、赈灾济民、护城赡军、打造兵械,哪样不得用钱?每逢灾年,灾民都骂朝廷筑堤不力,赈灾钱粮紧缺也骂朝廷,最终灾民涌入神殿寻求庇护,神殿开仓放粮救济灾民,百姓便对神殿歌功颂德,此后,钱粮供奉又如流水般被进献给神殿,而国库穷困,朝廷挨骂,皇族与神殿之间岂能不生嫌隙?加之神殿权大,多番在立储立后之事上与皇子朝臣勾结,意图控制朝廷,控制皇室,终致两权刀兵相见,战乱七年,以大图一分为二,皇族、神殿各治其国而告终。"

    "而今,在南图,都城及地方州县虽仍设有神殿,但只供百姓求签问卜,如大兴的寺庙道观一般。但在图鄂,神殿便是官府。"

    "图鄂掌庆、平、中、延四州之权,神殿在中州鄂都,由神官掌权,长老院辅政。其余州县下设神庙,称为州庙、县庙,主政者为州祭、县祭等大小祭司,以神权治民,戒律森严。"

    "神官并非世袭罔替,而是二十年一大选,由各地祭司参选,经卷考、州试、殿试和天选,择为神官。卷考涉及《神说》、《祭书》、《咒文》、《法类》四书,州试考决疑断讼,殿试考治国策论,而天选是由天择定掌管神殿之人,即为神官,此过程颇为凶险,每回大选,总有丧命之人。"

    "而圣女...圣女通常会在神官大选之后,由上任神官的嫡女继任,而后择吉日与新神官成婚。成婚之后,圣女终生居于神殿,占星、预言、驱祸、祈福,养育下任圣女。倘若圣女未能诞下女儿,一般会从神官的宗族里过继一女亦或两女,而后经由天选,择定新圣女。"

    "现如今,图鄂正在举行神官大选,新圣女尚未继任。我娘在送我到盛京为质之后才嫁给了现在的神官,后来与之育有一女,即是下任圣女,但我从未见过这同母异父的妹妹,只听我娘在信中说,她性情外冷内戾,自幼就盼着继任圣女,母女之间早有不睦。"

    说到家事,巫瑾的神色黯了几许,再想开口时竟咳了起来。

    久未说这么些话,他嗓子竟有些哑了。

    暮青见了,起身便往松林外走,"水!"

    尚未走到松林边,树影里便伸出只胳膊,手里提着水囊。

    暮青接过水囊问道:"那些使臣睡得可踏实?没人醒过来吧?"

    月杀避在树影里,人没走出,唯有话音传来,"都点了睡穴,醒不了。"

    "干得漂亮!"暮青赞扬了一句,提着水走了回去,递给巫瑾之后,又坐了回去,"那些祭司都是何出身?长老院的长老们又由何人担任?所谓的天选是当真由天择定,还是借天选之便行内定之择?"

    巫瑾润了润喉,笑道:"自然是内定的。图鄂等级森严,州祭、县祭们皆是贵族嫡出的子弟,长老也无一例外由大姓豪族之中有名望的长者担任,大族之间难免有利益之争,最终能通过殿试的,无一不是各族保荐的后生,加之大选相当于神官为女择婿,故而可谓是各怀鬼胎。每到天选之时,必有一番厮杀。"

    果然如此!

    暮青毫不意外,嘲弄地扯了扯嘴角,"所谓的天选,不过是让贵族间明着厮杀的一块遮羞布而已。"

    巫瑾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暮青抬眼看向松林外,望着雾色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半晌才问道:"今日进了神脉山,出密道时,我瞧见密道旁有块石碑,傍晚大军露宿时见西崖下也有一块,这石碑是何物?"

    巫瑾往松林外看了一眼,说道:"那是神碑,大图建国时所立,经年日久,已被风侵雨打得看不清碑文了。听说神碑上刻画的祖灵受封下界、创立大图及赐予人间两件圣物的故事。"

    "神碑?"暮青听着耳熟,随即想了起来,"我听步惜欢说,神碑上刻的是圣女为质生子之事,宣颂的是你们母子的止战之功。"

    巫瑾闻言笑了笑,眸中隐约有抹柔色,"那些神碑立在两国的神庙里,神脉山里的神碑是颂扬祖神功绩的,自大图建国起便立着了,即便我娘有心要宣扬她的止战之功,也是不敢动祖神之碑的。"

    暮青点了点头,心道这也是不易了,需知神庙内日日有百姓进香朝拜,神碑立在两国神庙内,可比立在这深山老林里管用得多,圣女必是个颇有智慧的女子。

    "哦,对了,说起神碑,为兄倒是想起个传言来。这传言是从两件圣物遗失之后才在民间传开的,至今也有两百余年了,说是...战乱触怒了祖神,故而将圣物收回了天庭,两件圣物重现之日,便是祖神转世重新下界,复大图国业之期。"巫瑾笑着看向暮青,目光揶揄。

    暮青嗤笑一声,"收回天庭?那我们今夜看见的是何物?民间传说要么狰狞可怖,要么愿景美好,只可一听,不可轻信。"

    巫瑾道:"可百姓信得很,神殿四处搜寻两件圣物的下落,甚至不惜屠灭小族,也跟这传说不无关系。谁不愿成为那转世之子,复国称帝呢?"

    暮青没吭声,她不信民间传说,但她相信民谣之力,或者说是民心之力。当年,步惜欢背负昏君之名,被民间童谣骂了好些年,后来洗清污名不也正是靠江南学子的诗作、童谣乃至流传于茶馆酒楼里的话本子?步惜欢亲政之后,那些流传于各州县的讲她从军的话本子别以为她不知道是从何处传出去的,那些事毫无编造,事事皆是她亲身所历,如非是步惜欢命隐卫散播的,还能有谁?他做此事的用意不过是替她谋民心罢了。

    神殿搜寻两件圣物的下落,其用心暮青可以理解,但找圣典要时间和机缘,而眼下最缺的就是时间。

    暮青抬头看了看月色,见明月已沉入崖后,这才起身说道:"再有个把时辰天就亮了,大哥回去再歇会儿吧,一早还要赶路。"

    "好,反正离走出神脉山尚有四五日,妹妹若还想知道何事,只管来问就是。"

    "嗯。"

    两人说罢,再无余话,当下便结伴出了松林,各自回到竹榻旁,躺下歇了。

    值夜的侍卫看着篝火,暮青榻脚的火堆还烧得好好的,月杀闷不吭声地回到榻脚盘膝入定,仿佛刚才什么话都没听见,暮青躺了下来,听着西崖飞瀑的水声,望着西沉的明月,直到天明也未曾合眼。

    天明时分,在竹榻上将就了一晚的使臣们起身时无不觉得腰酸背痛。云老捶着老腰,心下诧异,山中露宿,竹榻简陋,昨夜理应睡得浅才是,怎么一觉到天明了?

    罢了罢了,许是年纪大了,行军一日,劳累之故吧!

    早餐仍是干硬的烙饼,侍卫们伐了新竹来,使臣们各自烧了一竹筒的溪水,煮了块烙饼,凑合了一顿,随即便灭了火堆,整军出发了。

    一队神甲侍卫依旧陪着方子敬在前头开路,因大军进山前身上都佩戴了驱虫的荷包,故而一路上莫说蚊虫侵扰,就是连条蛇鼠都没见着。暮青带兵如子,除了行军,从不差使侍卫们干诸如打猎一类的耗费体力的差事,南图的使臣们算是看出来了,要不是怕他们席地而睡会染风寒,她恐怕连竹榻都不会让侍卫们扎。

    一连四五日下来,使臣们无不被那烙饼折磨得叫苦连天,行军第五日的傍晚,大军站在神脉山北麓的半山坡上眺望山脚下的村子时,使臣们灰头土脸地相互扶携着,仿佛打胜了一场苦仗。

    村子临水而建,村头一棵老柳,几亩古茶,淡淡晚霞,昏昏如画。

    暮青迎风立在山岗上,乌发如旗,人似青松,挺拔之姿直叫一干使臣汗颜。

    "此地是何处?"暮青望着山下问。

    "回皇后殿下,是庆州大安县小柳村。"方子敬禀道。

    咕噜...

    后头传来一声肚子叫,景子春尴尬地捂了捂,恨不得立马冲下山岗,直奔保正家中,唤一声:"给本大人把鸡鸭猪狗能宰的都宰了,能上的饭菜都上来,除了烙饼!"

    可暮青没说进村,谁也不敢往山下挪腿。

    刚进山那夜,她说会临机决断,而今总算望见了人烟,也不知她有何打算。需知山中行军再苦累也不算什么,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神甲军欲往中州神殿去,要么摆开仪仗叫神殿来迎,要么潜入中州。神甲军刚刚骗过了南图兵马,英睿皇后显然不会跳出来告诉南图朝廷她已改道,她显然是想潜入中州,给神殿来一个措手不及。

    既然要潜入,那就得乔装改扮,可这么多人,这么多身份文牒和官凭路引,要怎么办?总不能趁夜洗劫大安县周围的村庄吧?千余村民丢了身份文牒,大安县祭看不出有鬼才怪!

    景子春正思忖着,暮青眺望着小柳村,冷不丁地问道:"可是鄂族风俗有所不同?为何村中不见炊烟?"

    方子敬道:"回殿下,兴许...是有待嫁之女。"

    "嗯?"暮青回身看向方子敬。

    方子敬把身子不由自主地躬低了些,"皇后殿下有所不知,按鄂族戒律,待嫁之女需行净法,此前一日,族人需诵经斋戒,不得有违。"

    "只是诵经斋戒?"暮青看着方子敬的避忌之举,声音寒了几分。

    方子敬被一眼看穿,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后背一时之间竟起了层毛汗。

    景子春想起暮青在军中计审木彦生等人时的情形,不由笑了声,说道:"子敬,你何需藏着掖着?你出身寒门,不是一贯最恨这些族规陋习?"

    "...有伤国体。"方子敬抿着唇,憋了半晌憋出这么句话来。

    景子春闻言,摇头失笑,"那也是伤图鄂的颜面,与我南图何干?我朝已废除净法百余年了。"

    "胡言!"云老斥道,"同出一族,怎可讲两家之言?"

    景子春提了口气,这才发觉失言,心里不由叫苦。复兴大图国业乃恩师一生之志,如非三殿下既是皇族血脉,又是神族血脉,叫恩师看见了一条复国之路,族出三代帝师、在朝中地位超然的云家怎么也不会支持三殿下继承大宝的。

    "学生失言,恩师恕罪。"景子春急忙赔礼。

    眼见着几人说来说去,都没说到要事上,巫瑾叹了一声,对暮青道:"《神说》中言,人生而不净,一生需受净三次,诞生时、成婚时和离世时。诞生时结带洗身,谓之净婴灵,可使婴孩不带恶念来到世间;成婚时入庙斋戒,谓之净肉身,可使女子洗净污浊;离世时祭火焚化,谓之净欲,可焚除在世时的一切欲念,以便干干净净的再入轮回。"

    "...入庙净肉身?"暮青被这话扎了一下,直觉得触碰到了什么黑不见底的东西。

    果见巫瑾把眼帘一垂,说道:"能行祭祀、净法的唯有神殿、州庙、县庙的神官、祭司、庙祝、宗正那些人。《神说》中言,神官之灵可通六界,可听祖灵之谕,传达世间,教化黎民;而祭司则是祖神座下圣仙。《祭书》中言,诱使男子堕落乃女子天性,女子可使贤士背离正道,使明君背离仁道,唯行净法,可除污浊。"

    "...怎么个行法?"

    "那要看这女子降生在世间,祸轻还是祸重了,轻者诵经可除,重者需于圣火前承欢于神官祭司,经感受仙体来行净法。"

    "...哦,那如何知晓祸轻祸重?"

    "既是仙体,自有圣目,罪孽轻重,一观便知。"巫瑾见暮青眸底分明有两团焚天怒火,却偏偏极度冷静,不由忍笑言之,故意把话说得好听些。

    果然,话音刚落,暮青便冷声斥道:"说得好听!不就是以姿色论之?女子既是祸水,想来姿色平平的女子还不足以将男子迷惑得神魂颠倒,故而罪孽轻些,而能惑君惑主的倾国倾城之色自然罪孽深重。说什么行净法,不过是以神说宗法之名迫使待嫁少女入神庙待选,姿色平平的打发回去,稍有姿色的留下泄欲!真是好一个神权治国!大兴皇权为大,还没听说过哪个刺史县官敢这么选姬妾的!"

    不必多问,贵族少女婚前入神殿行净法必是不会遭人奸污的,毕竟贵族女子生来尊贵,怎会是罪孽之身呢?受害的只会是平民少女!

    如此暴政,竟无人揭竿,图鄂百姓也是麻木得很了。

    "咳!"景子春低头咳了一声,使臣们无不面色尴尬。

    常闻英睿皇后性子直,可毕竟是女子,这泄欲之言说得也太无遮无掩了。

    "妹妹骂的是。"巫瑾竟丝毫不觉得暮青之言有何不妥似的,非但笑意和如春风,还正儿八经地朝暮青作了一揖。

    "..."暮青发泄了一通,心绪稍定,言归正传,"这么说,村中的待嫁女子会被送往县庙?"

    方子敬禀道:"回殿下,按宗规族法,待嫁的姑娘会夜里出村,由保正和村中的青壮年送往神庙。"

    "那好!"暮青就地盘膝坐了下来,"那就等吧!待到入夜,见机行事!"

第二十八章 神庙屠恶

    入夜。

    阴云吞月,山风飒飒,一场春雨将至。

    一乘小轿从小柳村头上了官道,数支火把迎着山风,火星儿飘入茶园,远观似萤火成群。

    “快些快些!务必赶在其他村子前头把人送到!”

    “您也太难为人了,咱们村子离得远,怎么能赶上其他村子的人?”

    “那就抬着轿子跑呀!县祭大人要待选神官,再过三日就要去州城了,没听说神殿的接引使明日傍晚就会抵达县庙了吗?咱们村里的姑娘要是能由神殿来行净法,那可是光宗耀祖之事!你们还不赶紧的?”

    “是是!”

    轿子吱嘎吱嘎地摇着,几个庄稼汉子举着火把跑了起来,仿佛未到神庙,人人便能预料到轿中少女罪孽深重,巴不得献与神殿来使了。

    火光流缎般的淌向后方,后方的官道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黑影。

    破风之声自后方而来,刹那之间,一颗人头飞起,七八个人倒下,轿子咣当一声落了地,里头传出一声娇呼。

    嗖!

    一颗飞石射入轿内,呼声立止。

    官道上一静下来,暮青便从茶园的矮坡后走出,上了官道之后瞥了眼轿前的无头尸身,顺着血泼洒的方向望去,见保正的头颅正提在月杀手里。

    “面具何时能做好?”暮青问。

    “主子只管先行一步,不出半个时辰,面具自会送到主子手里。”月杀将人头递给了身后的侍卫。

    “不必送我手里,送他手里。”暮青指向一个个头儿不高、身形跟保正有几分相似的侍卫,随即便绕到轿前,撩开了帘子。

    轿中歪坐着个少女,身穿雪罗裙,头戴白纱笠,山风灌入轿中,白纱飘起,隐约可见少女容貌秀丽,颇得几分娇媚姿色。

    暮青的目光寒了下来,随即钻入轿子里,刷的放了帘子。片刻之后,她从轿中出来,身上已换上了轿中少女的衣裙。

    月杀立刻打了声暗哨,茶园坡后又现出约莫百人来。

    神甲军并未全部下山,天黑之后,暮青只点了百名侍卫下山蹲守。轿子从小柳村里抬出来后,她忽然下令动手,随后命众人原地待命,自己一人上了官道。

    巫瑾和景子春都在这百人里,两人皆不知暮青意欲何为,只是巫瑾在暮青起身时瞥见官道上有血溅出,因而猜测侍卫杀了人,于是一听见暗哨便当先现身往官道走去。

    但还没走上官道,他就忽然住了脚步!

    只见官道上立着个白衣女子,深山叠树,腥风拂衣,她兀自面南而立。今夜无明月,那白纱下恰似故人的容颜却比山间明月动人。

    景子春险些撞上巫瑾,一句“圣女殿下”差点儿喊出口。

    巫瑾因此回过神来,一上官道就神色忧忡地问道:“妹妹这身衣装……莫非要扮作斋戒之女混入神庙?”

    暮青道:“不然呢?”

    巫瑾皱了皱眉,少见的有些强硬,“不可!你若只想混入城中,使何计策为兄都不拦你,万万不可进神庙!”

    “混进城中有何用处?此番改道图鄂,若只是我与大哥带着几个侍卫,那自然有的是法子潜入中州,可我们带了大军千人,身份文牒都不好弄到手,更别说去往中州的路引了。路引可是官凭,唯有官府能盖发,那何不找大安县祭来替我们办?”

    找大安县祭……

    景子春刚上官道,听见此话心头猛地一跳,险些以为自己年纪轻轻就患了心疾。他往地上看了一眼,默默地数了数人数,好言好语地问道:“皇后殿下就打算带这几个人去见大安县祭?算上您也不过十人。”

    “哪有十人?”巫瑾回头淡淡地看了景子春一眼,眸光凉似严冬寒月,叫人肌骨生寒。

    景子春心头一惊,不由急忙垂首,心道自打见了三殿下起,似乎还没见他恼过。

    巫瑾道:“神殿的接引使明日傍晚抵达大安县庙,你一向聪慧,岂能不知这些少女此时被送去,即是供人淫乐的?侍卫们乔装成村民只能将你送入县庙,却逗留不得!到时你孤身一人在那**里,万一有险,营救不及,你可想过后果?”

    暮青却道:“神殿之人明日傍晚抵达,县祭自要盛情款待一番,酒足饭饱过后再行淫乐之事,故而侍卫进城后有整整一日的时间来备身份文牒,他们会接应些人进城,入夜后潜入神庙助我成事。”

    图鄂国内其实早有朝廷安插的密探,但考虑到在他国安插密探不易,如若命密探动用潜伏的势力掩护神甲军潜入中州,万一被神殿察觉,步惜欢苦心经营的暗子便会暴露,故而暮青一直没命月杀联络密探。况且,此番随军的还有南图使臣,暮青怎会毫不设防的把底牌全都亮明给人看?

    在听说小柳村中有待嫁少女要前往县庙斋戒时,她就在盘算此计了。

    鄂族戒律森严,待嫁少女入了神庙之后,村人不可能在内久留,这看起来虽险,却正是她所需要的。这一路走来,很少有机会撇开南图使臣单独行事,今夜刚好有此良机。今夜,她亲点下山的这百人都是信得过的,且第一批护送她进城的都是神甲侍卫,如此一来,侍卫们从神庙离开之后,月杀便可以立即与密探联络,而不必担心联络网会暴露在他国之人的眼皮子底下。而且,探子只接应百来人进城的话,暴露的风险也会小许多。

    神殿的人傍晚才到,白天她孤身待在县庙里危险不会太大,关键要看夜里。

    “妹妹有所不知,依鄂族惯例,凡是待选神官,神殿皆会派人护送,而护卫队正是神殿鬼军。鬼军皆是神殿豢养的蛊人,自身奇毒无比,个个狠辣无情。明日抵达的神殿接引使必定带着鬼军,哪怕只有三五十人,侍卫要对付他们也很棘手。”巫瑾摇了摇头,依旧不赞成此计。

    “所以说,这回若想成事,需得大哥出手襄助!我要今夜随我下山的百人一同前往大安县,天亮之前于县城附近寻一处藏身之地,等待接应!”暮青显然已经考虑过应对蛊毒之法了。

    巫瑾怔了怔,“你想要为兄对付蛊人?”

    “不,我想请大哥放倒神庙内的所有人。”暮青望着巫瑾,山风疾涌,火舌翻狂,似要把天烧个窟窿,“我要拿下大安县庙,而且要不声不响地拿下,不可使一人听见异响,不可使半丝风声传出,恳请大哥助我!”

    暮青抱起军拳,冲巫瑾认认真真地恭身一礼。

    巫瑾默然良久,几番想要开口,却被那弯折的腰身给逼了回去,半晌过后,终是一叹,“助你,也是助我,妹妹何需如此客气?”

    “不客气些,大哥哪能答应?再在这官道上争执下去,天都要亮了。”暮青直起身来,眸中盛着淡淡的笑意。

    “……你!”得知中计,巫瑾一时语塞,摇着头低低地道,“难怪他总拿你没办法……”

    此话声音颇低,转眼便被呜咽的山风所吞,巫瑾抬眼时神色已然如常,从怀中摸出只玉瓶递给了暮青,“此乃迷香,药性颇烈,你带在身上,倘若有险不可逞强,知道了吗?”

    “知道了。”暮青将药瓶接来手中,见瓶身小巧,握在手心里刚好,便将其收入了袖中,而后转头唤道,“景子春!”

    景子春正心惊着,听见暮青唤他,急忙吱声,“臣下在!”

    暮青问:“大安县祭可识得圣女之貌?”

    景子春道:“回皇后殿下,应当不识得。大安县偏远,县祭是木家旁支的一个子弟,名叫木兆吉,算是木彦生的远房堂弟,无甚学识大志,只因他是嫡子,他爹当年在大族倾轧之时替嫡支顶罪而被处死,族中念此功劳,便将他安置到了大安县这偏远之地,任他荒唐纵乐,只要不惹出麻烦来,一概不理会他。”

    “哦?那可就怪了,他既无大志,为何要参选神官?”暮青问。

    “皇后殿下圣明。”景子春暗道一声敏锐,说道,“臣下之前也不知晓此事,方才听见那保正之言也很意外,不过一想木家暗中投靠了左相一党,此事也就说得通了。”

    暮青闻言挑了挑眉,示意景子春接着说。

    景子春道:“皇后殿下有所不知,神官大选虽说是由各地祭司参选,但实际上各大族一般只举荐一名德才兼备的子弟,举一族之力保这名子弟进入天选,争夺神官之位!木家乃是大族,在南图及图鄂皆地位显赫,因而决不可能举一族之力保一个木兆吉,木家很可能是要放弃神官大选。”

    话到此处,不必再说下去,暮青已然明白了。

    巫瑾淡淡地道:“景家在长老会里一贯支持我娘,木家本与景家结盟,如今却转投盘川一党。神官和盘川等人自有属意的继位人选,木家为表诚意,自然会指一个毫无夺位之能的子弟参选。”

    景子春讥嘲地道:“殿下说的是,这木兆吉一旦进入天选,只有死路一条。他一死,不但空出个大安县祭的位子,还除了个惹事的祸根,木家总归是不亏。”

    巫瑾淡淡地笑了笑,没接话。

    暮青接着问道:“那神殿的接引使呢?可识得圣女之貌?”

    景子春道:“接引使和鬼军常在神殿行走,理应识得圣女之貌。”

    暮青点了点头,诸事皆心中有数之后便看向那假扮保正的侍卫,对景子春道:“你路上跟他讲讲县庙里各级官员的服制以及神庙的规矩,也跟本宫说说入庙斋戒的规矩,免得出错,惹人疑窦。”

    “……是,臣下领旨。”景子春朝暮青一礼,姿态恭敬,心中却不免起了惊意。

    且不说英睿皇后远涉敌国,一进敌国边境就想取一县官衙的想法有多胆大,只说此计,神殿来使在即,大安县必定戒严,她若不想惊动县庙,至多能接应百人进城,而她今夜下山前点了百人,人数刚刚好,且都各有用处,即是说,她在下山之前就已有决策了,只是不说罢了。

    为何不说,景子春大抵能猜度一二,许是此计奇险,英睿皇后料到反对之人必定不少,以她的性子,除了三殿下,怕是懒得跟别人多费口舌。

    “事不宜迟,动身吧!”暮青一声令下,一名侍卫便掀开轿帘儿,把那待嫁的少女给抱了出来。少女身上盖着大氅,暮青扫了眼地上被打晕的村民,对侍卫们道,“安置好这些人,清扫好现场。”

    “是!”侍卫领了旨意,暮青便上了轿子。

    月杀点了几个擅于乔装的侍卫,几人换上了小柳村村民的衣裳,揣上身份文牒,便举起火把抬起了轿子。

    月杀留下一队侍卫善后,余下的人都跟在轿后一同动身赶往大安县。

    景子春回头望了神脉山一眼,不由苦笑,希望恩师等人在山上苦等他们不回,后知后觉猜出英睿皇后之计时,莫要犯了心疾才好。

    *

    庆州大安县。

    烟雨绵绵,曲道空蒙,城门口天不亮就排起了长队,打眼一瞧,都是各村送待嫁少女斋戒的轿子。烧尽的火把在轿旁冒着黑烟,活似谁家坟头儿上插着的青香。

    城门守尉早已识得各村的保正,今早却查得颇严,查到小柳村的轿子时,守尉点了下人数,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保正堆笑着道:“小的村儿离得远,听说接引使大人今日驾临神庙,多喊几人轮流抬轿才能来得快些不是?”

    守尉一听,顿时了然,撩开轿帘儿往里一瞅,见轿中少女垂首端坐着,白纱笠遮了容颜,云袖外微露的指尖儿却慑人心神。南国素来无严冬,这手却叫人见之思春冰,虽寒也俏。

    只是一截指尖儿罢了,竟有这般好颜色……

    守尉不由生了轻蔑之色,放下帘子之后随意翻检了几张身份文牒就放了人。

    此等妖女,还是速速让神庙收了的好。

    ……

    阳春三月,南国已是姹紫嫣红。

    不同于大兴国东贵西贱南富北贫的街市格局,鄂族以中为贵,神庙屹立于城央之巅,由箭楼围墙拱卫,下建官邸,层级相递,从城门望去,仿佛烟火缭绕的市井之中坐落着一座高城,青石古道,锦树繁花,烟雨一拢,就将那高城拢在了轻云淡雾里,明明是人间官邸,却幻如云阙仙府。

    天青古道,春雨如丝,十几顶小轿沿路上行,默如朝圣。

    百鸟啼林,花开成海,一顶顶轿子停在箭楼下时,抬轿的汉子们无不气喘吁吁,可谁也不敢扇风抹汗,四处张望。

    箭楼上没人出声喝问,也无人出来盘查,少顷之后,神道之门就开了。

    门一开,花海石梯入得眼帘,一人行来,雪袍广袖,衣袂袖口皆绣有咒文,身后跟着两个少年门子。

    “叩见庙祝大人!”各村保正见了来人,纷纷领着村人伏跪叩首。

    庙祝立在神道门内,并未行出,只是拢着袖说道:“今日神殿来使,县祭大人要清修,尔等不得叨扰,斋戒之女入庙,送行者返回静待。”

    “谨遵庙祝大人法旨。”今日连保正都不得入内,众人却齐声宣喝,无敢不从。

    领命之后,众人皆未起身,依旧伏跪在地。

    只听门子宣道:“斋戒之女入神道门——”

    少年嗓音清亮,话音落下,帘风拂起,十几名待嫁少女下了轿子,规规矩矩地立在神道门前,直到庙祝带着门子拾阶而上,少女们才排着长队进了神道门。

    暮青走在队伍后头,一直没有回头,只听见厚重的门声在身后拖起了长调儿,而后轰然而闭。

    各村的人这才起身,抬起轿子,默然而归。

    人群里,小柳村的队伍看起来甚是平常,进入市井之后,一行人跟随其他村的空轿一同到了驿馆。

    小柳村的人多,九个人分住在一间通铺陋舍里,房门一关,月杀便脸色一寒,给其余侍卫使了个眼色,命众人且先待命,自己打开后窗翻了出去。

    *

    神道门内。

    暮青隔着面纱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沿途的布局,只见繁花拥着神道,烟雨流雾遮着人眼,神庙如在奇门幻阵之中,难窥布局全貌,就只见乱花零落在青石梯上,少女们同着雪罗裙拾阶而上,风拂来,面纱飘摇花也飘摇,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一群仙子初登瑶台。

    石梯有一百零八级,望见神庙前门时,少女们周围已是雨雾缭绕,回头俯瞰,已然只见重重花海,不见凡尘街市了。

    暮青忽然想起巫瑾那句钱粮供奉流入神殿之言,料想此言应当不虚。平地筑高庙,耗费之大可谓劳民伤财,如非百姓信奉神权,而神殿神庙又供奉万足,怎能筑得起这人间仙境般的高城?

    这只是区区县庙,若往中州去,还不知会是何等的富丽景象。

    “斋戒之女入神庙——”这时,少年门子清亮的嗓音将暮青的思绪扯了回来,少女们纷纷回头站好,跟随庙祝和门子进了神庙。

    一入神庙,视野立刻开阔了起来,石道抱廊,秀殿雁塔,翘脊飞檐,南国清雅秀逸之风扑面而来,鄂族自治两百余年,神庙已然成为官府,看起来却仍是庙宇的风貌布局。

    前庙名曰神见,殿内正壁塑有祖神金身宝像,四壁设有壁窟,供放着鄂族历代神官牌位,祖神像左侧立有神碑,与祖神及历代神官同受香火供奉。

    大殿中央摆着织锦蒲团,暮青在后方左侧跪了下来,面朝神碑,回忆着景子春路上口头教授的规矩,学着身旁少女们的举止顶礼而拜。

    礼毕,少女们顶礼不起,听庙祝训示。

    “《祭书》曰:‘女子愚,诱人堕落乃其天性,明君背离仁道,贤士背离正道,无不为女子之祸。唯行净法,可除污浊’……”

    暮青听着,左耳进,右耳出,余光一直落在神碑上。可惜她不能抬头,看不见碑文,只得耐着性子等。

    可庙祝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正当暮青怀疑他要把《祭书》里的糟粕之言都背完时,少女们纷纷直起腰身,双手交叠,垂首听颂。

    暮青有样学样,听庙祝又诵起了咒文,便隔着面纱瞥起了碑文。

    只见神碑高约七尺,飞凤头,盘云座,上刻金文:“永盛初年,兵争再起,庆州生灵涂炭。圣女亲临庆州为民祈福,时逢南图新君即位,御驾亲征,兵锋所向披靡,庆州遍地伏尸。圣女素衣赤足,孤入敌营,自请为质,以止战乱。南图帝囚圣女于洛都神殿,圣女身在敌国心在神都,因察知南图伐我之心不死,不得已计怀圣胎。永盛三年春,圣女诞下一子,以皇嗣为质,逼南图议和。永盛五年春,两国议和,圣女归国,携子为质,居于神殿。圣女爱民,宁毁圣洁之身,不弃护佑万民之责,实为功德无量。稚子无辜,半为神族,半为皇族,生而为人,唯为止战,百姓安乐,无此子之功乎?止战之功,恩被万民,立此神碑,布告世人,此后万世,永受香火。”

    碑文不长,所记之事却比步惜欢言道的详细许多,但也不是那么记之甚详。

    暮青阅罢之后,只觉得仍有疑点。

    比如,当年南图新君御驾亲征,既然兵锋所向披靡,庆州遍地伏尸,说明南图胜算颇大,至少有可能夺取庆州,那么南图皇帝为何要在自己有胜算的时候答应圣女的求和之请呢?

    又比如,碑文上说,圣女生子是为了以子为质,逼南图议和。可巫瑾在南图诸皇子中排行老三,即是说,南图皇帝当时并不是苦无皇嗣,那为何会因一个鄂族圣女所出的孩子束手就范,答应议和呢?

    这些在碑文中被含糊过去的事,兴许才是当年的真相。

    暮青思量着碑文的事,不知不觉间走了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殿中一片死寂,四周目光如针。

    暮青将目光从神碑上收了回来,只见庙祝目光威严,前头身旁跪着的少女们也都在看着她,少女们的面纱已然撩开,都已露出了容貌。

    暮青这才知道,原来是那该死的咒文念完了,选秀……不,是斋戒进行到看脸的阶段了。而她恰在此时职业病犯了,一碰上疑点就推敲了起来,愣是引了人的注目。

    但这点儿状况并不足以令暮青慌张,她见惯了风浪,心中连层波澜都没兴起,只是淡定地把面纱一撩,搭在了斗笠两旁。

    大殿上顿时生出了嘶嘶抽气之声。

    南国秀丽,女子婀娜,柔婉也好,俏艳也罢,都不过是那巷陌里花儿,纵然好看,亦不过是百花姿色。

    女子之色,千娇百媚易得,孤清之姿难觅,大安神庙里的花海开了一年又一年,从未生出过一枝迎霜之竹傲雪之松,以至于乍然得见,庙祝和门子一时间皆失了神。

    半晌,殿内骚乱了起来,少女们纷纷挪开,唯恐挨着暮青。

    庙祝回过神来,立刻给一个门子使了个眼色,少年疾步走到暮青身旁,摘了她的腰牌。

    另一个门子手中端着玉盘,腰牌被放了进去,只见上头写着:小柳村,柳媚儿。

    这名字与姿容甚不般配,但进了神庙的女子叫什么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今夜侍奉接引使大人的人选有着落了。县祭大人为了此事严选多日,一直对送来的姿色不甚满意,没想到最后一日竟能寻见这等天人之姿,但望县祭大人到时莫要不舍得把此女献与旁人才好。

    庙祝心里嘀咕着,面儿上平静无波,收了暮青的腰牌之后便从前排少女们面前一一走过,停在谁面前,门子就摘谁的腰牌,腰牌被摘的少女无不面如纸白。

    一行十几个少女,被摘了腰牌的有五人,按斋戒之礼,需入后庙祭坛行净法,而那些被留在神见殿内的少女则只需在祖神金身宝像前静思一日,日落前就可以回家婚配了。

    一时间,有人喜有人悲,唯独暮青面色清冷,无悲无喜,只是抬手放下了面纱。

    这在庙祝看来再寻常不过,这般清冷的女子自然是有些心气儿的,她定然自知会被留牌子,心中早有准备,故而不愿在人前显露那卑微乞怜之态罢了。

    庙祝给门子使了个眼色,门子意会其意,命留了腰牌的五名斋戒之女依腰牌被留的顺序站到他身后,随他前往后庙。

    暮青是最先被留了腰牌的,神庙如此安排无非是想把她看得紧些,暮青心中冷笑,她可没想逃,她就是为了见一见神殿的接引使和县祭而来的。

    后庙离神见殿不远,暮青跟在那少年门子身后从殿侧行出,路上留意着各所的布局和护卫的班值岗哨。那门子带着她们绕过三道曲廊,过了一座飞桥之后就进了后庙。

    一下飞桥,视野就被海棠林所遮,只隐约可见红海绿林之外有座雁塔,门子并未立刻带她们去祭坛,而是到了雁塔门外。

    门外守有披甲护卫,门子道:“尔等白日需在塔内面壁斋戒,夜里到了吉时方可前往祭坛。”

    说罢,门子打开塔门,紧盯着暮青和其他四名少女入了塔,而后关门上锁,转身走了。

    暮青一进塔内就扬了扬眉,只见塔底还关着一些少女,加上她们这几个新来的,足有三十多人。

    见此情形,一个少女倚着塔门滑坐下来,抱紧双膝哭了起来。其他三人也悲从中来,蹲在地上抱成了一团。

    那些早被关入塔底的少女们沉默地看着新人,不一会儿,所有人的目光就聚到了暮青身上——整个塔里,只有她一人站着。

    暮青打量着塔内,见塔有七层,底层供有祖神金身宝像,四壁绘有色彩斑斓的壁画,东侧有座楼梯。

    暮青转身便上了楼梯,到了二层,发现上面也是四壁绘有壁画,画的是祖神下界建国的景象。暮青对神说没兴趣,见塔内有窗,她便径直上了七层,从塔顶小窗向外眺望,只见雁塔东边立有七柱神像,神道之后隐约可见一座阔大的高台,烟雨天里火都未熄。

    依景子春之言,祭坛之火终年不灭,那里应当就是祭坛了。

    暮青记住了方位,而后下了塔楼,一到塔底,就见哭的人也不哭了,所有人都在盯着木梯口。

    “你、你该不会想寻短见吧?听说此前有个姑娘从塔顶的高窗跳了下去,后来……满门被诛了。”一个少女仰头望着站在木梯口的暮青,嗓音甜软。

    暮青见这少女倚着塔门,认出她是刚刚那个最先哭鼻子的,听她话里有关切之意,于是答道:“我没想寻短见。”

    “那你去塔顶做甚?”

    “初来乍到,随便逛逛。”

    “……”

    塔底顿时静悄悄的,少女们盯着暮青,隔着面纱都能叫暮青感觉出她们目光里的古怪。暮青本打算到人堆里坐着,见此态势索性就地坐在了楼梯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早劝你们别哭了嘛!咱们就该像这位姑娘一样,不就是行那净法吗?有何可怕的?”

    “……不可怕吗?我听说,前阵子我们邻村郭家村的一个姐姐从神庙回家后人已不行了,她原是定了亲的,夫家得知此事,说她罪孽深重,连夜去把婚事退了。她含恨而死,族里却说她已经许了人,不许她葬在郭家的坟地里,可夫家又不肯认她,她爹娘只好寻了个乱葬岗把她给埋了,可怜得很。”那倚着塔门的少女怯生生地说道。

    “我也听说过……这些事儿总能听见,我们村里人都说自打县祭大人被荐入神官大选后,事儿就越来越……”

    “嘘!”一个少女赶紧打断此言,低声呵斥道,“你不想活了?也不想叫你爹娘活了?”

    那少女吓了一跳,抱紧双膝缩了起来,话音里带了哭腔,“我想我娘……我娘总说,都怪她的肚子不争气,生个女儿出来遭这份儿罪,我只希望回到家中时还能有口气见见我娘……”

    一听这话,其他少女也哭了起来。

    “我也想我爹娘……”

    “我也想……”

    塔底渐渐的又传出了呜咽之声,暮青坐在木梯上听着,一言不发。

    女子无才便是德也好,无貌便是德也罢,病根在哪儿,多说无益。

    等吧!

    等到夜里,拿刀说话!

    *

    傍晚,大安县城门大开,一辆华车慢慢悠悠地进了城门。马车飞篷朱门,雕窗半敞,里头丝竹绕耳,四周战马高骏。

    护军约有五十来人,皆头戴黑斗笠,裹着黑披风,他们的相貌从无人见过,只知他们的披风上绣着血红的咒文,咒文形如锁链,将人死死缚住,像捆着阎罗殿里的恶鬼。

    大安百姓伏跪于路,任车轮马蹄踏起的泥水溅在身上,谁也不敢挪动,只听着车轮声慢慢悠悠地往城央而去,上了青石古道后就渐渐的听不见了。

    而就在这一时间,神庙内,雁塔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子入塔唤道:“柳媚儿。”

    暮青从木梯上起了身。

    “随我来。”门子未叫别人,只唤暮青出塔。

    少女们缩在一起,目光在暮青和门子身上来回睃着,谁也不知为何有人能单独出塔,也不知被留在塔内的人命运终将如何。

    暮青也没头绪,只是晨时在神见殿内看那庙祝的神色,她猜自己八成会被安排去侍奉神殿的接引使。此刻看这天色,接引使也该到了,莫非是侍奉神殿之人有单独的安排?

    心中猜测着,暮青跟着门子就出了雁塔。

    夕辉似火,烧红了半片海棠林,林道西边通着一座幽殿,细瀑峻石,朱梁花窗,一木一瓦都透着秀雅之美。

    殿开三间,门子将暮青引进了西殿,吩咐道:“在此候着即可。”

    此殿挨着飞瀑潭水,西窗开着,窗台上摆着盆石景,飞瀑水溅在其上,石窟生烟,灵逸秀美。而殿内的墙上挂的却是三十六幅春宫秘戏图,梨木云榻的春帐后摆着玉势、骨鞭、红烛、银针等物,锦枕上放有《素女经》一本。

    这座幽殿显然是囚禁禁脔之地。

    暮青环视着殿内,心中刚有计较,却忽听见咔哒一声。

    门子出了大殿,把殿门锁了。

    *

    一线余辉堕入西山时,神见殿后殿里掌起了兰灯。

    仙乐声声,华席美酒,县祭木兆吉端起玉杯朝接引使遥遥地敬了敬,似乎尚未畅饮已有醉意,“大安县乃偏远之地,大人远道而来,粗茶淡饭,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接引使笑道:“公子谦虚了,大安县的茶食远近闻名,本官难得来此一趟,自要尝个新鲜。”

    他手里端着酒杯,口中却赞着茶食,说罢便将酒一饮而尽。

    木兆吉笑了笑,陪着将酒饮尽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客气话,酒过三巡,接引使已然微醺,见木兆吉仍不提神官大选的事,心中不由讶异。

    听说木兆吉不学无术,今日一见,见此人眼下青黑,骨瘦如柴,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病弱之态,还以为他是个草包,倒没想到他能如此沉得住气。

    眼看着无话可谈,气氛渐渐的有些尴尬,接引使只好主动说起了正事,“过两日就要去州城了,公子放心,一切事宜皆已打点妥当。”

    木兆吉扬了扬眉,转着玉杯玩味地问道:“哦?族长真打算保我争神官之位?”

    接引使道:“公子为何有此一问?本官不是都来了吗?州试、殿试之事都已安排妥当,路都为公子铺好了,公子还有何可疑的?”

    木兆吉笑道:“大人误会了,我受族长之恩得以在这大安县庙里安身立命,怎会疑他老人家?只是我素来知道自己的斤两,若无人铺路,纵是州试也过不得。”

    接引使笑道:“公子何需妄自菲薄?如今不是有人铺路了吗?莫说是州试,便是殿试,公子也过得。”

    “那殿试之后呢?”木兆吉貌似不经意地问道。

    接引使愣了一愣,随即干笑道:“公子不必担心,这回不同以往。这二十年来,圣女掌有大权,我们木族向来以圣女为尊。此番神官大选,圣女殿下心目中的人选自然在景木二族,景家择定的人选是景少宗,而我木族择定的公子,可想而知天选之时,各族必定轻视公子,而将杀招冲准景少宗。正所谓蚌埠相争,公子就等着渔翁得利吧!”

    “……族长高明。”

    “自然!族长一直记着公子生父之功,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公子谋个好前程,而今机会来了,还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旦公子大选得势,不但族长能了却夙愿,木族也能春秋鼎盛,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的确是好事,那这杯酒就敬族长他老人家吧。”木兆吉笑着举杯。

    接引使忙举杯一饮而尽,却未见到木兆吉的眼底有戾气涌起,待他将酒杯放下,木兆吉已是一副醉醺醺的神色了。

    “没想到族长如此器重于我,过两日就要启程了,想来这大安县日后是回不来了,可那雁塔下还有些斋戒之女等着行净法,临行之前,凭我一人只怕难以把这差事了了,既然大人来了,不妨帮下官个忙,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木兆吉满脸诚意地问道。

    “这……不大妥当吧?”接引使分明眼神一亮,却又故作推脱。

    木兆吉笑道:“有何不妥?这大安城中的百姓早知大人要来,专挑这几日送女前来斋戒,本就是想沾沾大人的贵气,大人只当笑纳,就算是给那些女子添添福气。”

    接引使闻言好生沉吟了一阵儿,为难地道:“这……既是百姓有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下官多谢大人体恤。”

    “公子言重了。”

    两人相视一眼,而后仰头大笑。

    ……

    夜幕初降,细雨方歇,神柱前点起了祭火,祭坛四方挂起了祭幡,中央铺上了华贵如云的驼毯。

    一列十余名待嫁少女似初入瑶台的仙子,缓步上了祭台,盈盈一跪,轿音化骨,“叩见县祭大人、接引使大人。”

    木兆吉道:“抬起头来。”

    “是!”少女们依言仰起头来,面纱随风轻舞,一张张俏丽的容颜若隐若现,月光下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

    接引使负手而立,熊熊祭火映在眼底,一跃一跃的。

    木兆吉将接引使的神色看在眼里,淡淡地笑道:“合心意的,大人尽管挑,挑剩的……”

    木兆吉扫了一眼列于祭坛两侧护卫的神殿鬼军,意味显而易见。

    接引使却诧异了,“怎么?公子无意这些女子?”

    木兆吉道:“今夜大人驾临神庙,下官着实开怀,不免多饮了几杯,眼下不胜酒力,恐怕难以奉陪了,还望大人莫要介怀,今夜务必尽兴才好。”

    接引使更为诧异地打量了一眼木兆吉,他明明换上了赤咒祭袍,竟说不胜酒力,不奉陪了?

    “大人放心,雁塔下还有一批斋戒之女,明晚下官一定奉陪。”木兆吉朝接引使打了个恭,才不管他是否生疑,吃定主家这回用得上自己,接引使不会为难他,于是不由分说地下了祭坛,一步三晃地走了。

    出了祭坛,一入海棠林,木兆吉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圣女殿下心目中的人选在景木二族?把他当傻子蒙呢!

    大安县虽然偏远,可他也听说了圣子奉旨回南图的事。圣女筹谋多年,为的不就是她儿子?她心目中的神官除了圣子怎会有旁人?只怕是因为圣子要回南图,赶不回中州夺位,景木两家才与圣女定下了此计,想先保一个无名无势的旁支子弟上位,待圣子回来再行禅让!

    就算他木兆吉此去中州得了神官之位,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傀儡,圣子归来之日,就是他的死期!

    木兆吉冷笑一声,悲凉愤恨揉在心头无处宣泄,于是顺着林荫小路望去,快步向西而去。

    幽殿外守有一队披甲侍卫,一见木兆吉,侍卫急忙行礼,“县祭大人!”

    “滚开!”木兆吉一脚将那侍卫踹倒,胡乱踢了两脚,“滚滚滚!都滚!都滚!”

    侍卫自认倒霉,爬起来就要招呼左右退下。

    “回来!”木兆吉却又把那侍卫给唤了回来,“开门!”

    侍卫悻悻而回,把门开了,这才带人走了。

    木兆吉进了殿内,把殿门一关,顺手插上了。只见殿内掌了灯,一名女子立在墙角一架鹤足铜灯旁,见他来了,既不叩首,也不言语。

    木兆吉想起庙祝的话,心道:果真是个冷性子的人儿。

    这女子本该进献给神殿的接引使,可他留了个心眼儿,就想看看那人值不值得他献上如此姿色的美人。果不出所料,木家保举他去中州神殿就是让他送死的,既如此,这等姿色的美人献给那谋害他的狗辈还不如自己享用了,死前做个风流鬼,好过憋屈死!

    “本官乃本县县祭,是特地来为你行净法的。”木兆吉展开双臂,给暮青看了看他那身赤咒祭袍,而后猛地向前一扑,“过来吧!”

    暮青早有所料,闪身一避便到了大殿中央。

    木兆吉只觉得一截柔软的云袖从自己的指尖儿擦过,撩得他心神荡漾,不由耐着性子道:“本官知道你怕,可怕有何用?人各有命!你出身低微,本官又何尝不是?本官不过是木族一个无名无势的旁支子弟,来此地当个县祭靠的是祖荫和施舍,生不由己,死不由己。”

    说话间,他逼近了一步。

    暮青盯着他的步伐,往窗边退了一步。

    “当然,对你而言,本官已是位高权重,所以本官可以玩弄你的生死,就像本官的生死任由族老玩弄一样。”

    “你看,你我皆是身不由己之人,唯有这身子上的快活可以由己,那何不能快活时且快活?”

    “你放心,本官一向怜香惜玉,保管叫你食髓知味,不思还家。”

    木兆吉一边说着一边逼近,暮青一退再退,已然退到了窗边,背靠着飞瀑石景,轻烟淡拢,宛在云中。

    木兆吉心驰神往,忍不住再近一步,终于到了暮青面前。他见暮青没再退避,便抬手去拨她的面纱,边拨边道:“实话告诉你,本官此番前往中州参选神官,十之八九能夺大位。你今夜若肯侍奉本官,兴许本官会带你前往中州,待本官成了神官,就立你为圣女……”

    圣女岂由神官来立?此话连木兆吉自己都不信,一说出口就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里藏着说不尽的悲凉、讽刺,也不知悲的是谁,讽的是谁,直把自己笑岔了气,正呼哧呼哧喘气时,他的笑容忽然诡异地一僵!

    他仍然看着暮青,暮青也仍在窗边,夜风把柔软的面纱送来他指间,也送来一丝香甜的气味,叫他忽然间想睡。

    他就这么直直地倒了下去,看见风撩起面纱,听见自己的脖子咔嚓一响。

    骨断声被窗外的飞瀑声掩盖住,有那么一瞬间,木兆吉忽然明白了暮青退向窗边并非想躲,而是蓄意刺杀,可荒唐的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果真是天人之姿!

    咚!

    人倒在地上,死了。

    暮青收起药瓶,迈过尸体,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儿往外看了一眼,见殿外果真没了护卫,于是又回到了尸旁。

    她本以为今夜会被带到祭坛,却没想到县祭竟见色起意,将她独禁了起来。在来大安县的路上,她已与众人约好入夜之后祭坛相见,以杀接引使为号,一齐动手拿下县庙,救下那些斋戒的少女。可木兆吉这么一闹,月杀等人在祭坛上寻不见她,今夜只怕要生乱!

    得速去祭坛!

    暮青麻利的把木兆吉身上的祭袍脱了下来,套在了自己身上。

    这祭袍是件风袍,后头连了只风帽,暮青摘下斗笠,将风帽戴上,打开殿门走了出去,匆匆进了海棠林。

    来时的路和卫哨所在暮青皆已熟记在心,她却没有避开卫哨,速往祭坛,而是专门朝卫哨摸了过去。

    林子里起了风,落花拂着草尖儿,沙沙的响。片刻后,暮青避在树后往林荫道上看了一眼,只见道旁落花满地,不见一个护卫身影。

    守在殿外的护卫被撤走了,没道理这里的护卫也被撤走……

    不见卫哨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大哥等人已到,要么是祭坛生乱,惊动了护卫。可若是祭坛生乱,护卫理应急报县祭才是,不见急报,县庙里又如此安静,莫非是……

    暮青正思量着,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身旁细碎的树影黑了一块,不由就地一滚,起身之时抬手就射!

    就在她抬手的一瞬,那人已率人跪了下来,“主子!”

    暮青看清来人,急忙收手,“你们来了?”

    “是。”月杀回话时将暮青打量了一遍,目光在她穿着的祭袍上定了定。

    暮青心道这人管家婆的毛病又犯了,于是解释道:“木兆吉死了,我没事!现在是何情况?”

    月杀道:“回主子,神庙里的人都药倒了,祭坛那边的情形还不清楚。入夜之后,侍卫们得王爷相助药倒了神道门的岗哨,潜入神庙后便分头行事。属下到了祭坛时,净法仪式已经开始,因未见到主子,属下便退出来寻找。为防迟则生变,王爷与侍卫们先行动了手,眼下未有回禀,不知情形如何。”

    这县庙其实不算大,并不难找人,抓个人一打听就能问出斋戒之女关在何处。他赶到雁塔,与侍卫们解决了守塔的岗哨,进塔一问才知柳媚儿早在傍晚就被门子带走了,他便与侍卫们分头打探,没多久就发现了雁塔西边的幽殿。殿内死了个男人,尸体还温热着,旁边扔了只白纱笠,显然人刚死,主子不可能走太远,那幽殿附近唯有这林子可掩人,他便入林找寻,果然见到了她。

    “神殿鬼军来了多少人?”这时,暮青问。

    “五十人。”月杀道。

    “蛊人不好对付,倘若大哥失了手,祭坛那边必有一场死斗,没听见声响即是好事。走!去看看!”暮青说罢就走,却不料刚踏上林荫道就见有人长掠而来!

    月杀飞身护到暮青身前,两名侍卫殿后,三人刚刚站定,那人就急急地落了下来。

    “头儿!”来者是个神甲侍卫,瞥见暮青在月杀身后站着,顿时如见救星,急忙禀道,“主子,祭坛出事了!”

    暮青心一沉,寒声问道:“出了何事?”

    侍卫道:“回主子,瑾王爷不谙内力,以蛊王制住众多蛊人费了些时辰,属下等下手前被那接引使察觉,那厮挟持了一名少女为质,眼下正僵持着!王爷动用蛊王颇耗精血,恐怕撑不了多少时辰!恳请主子决断,杀不杀那女子?”

    今夜举事干系重大,一介平民少女的性命完全可以弃之不顾,只要人质一死,侍卫们立刻便可以诛杀鬼军和接引使,接手大安县庙,布局后事。倘若以前遇上此等情形,侍卫们定会毫不迟疑地将那少女与接引使一同诛杀,可皇后殿下一向看重百姓的性命,故而突生变故之后没人敢杀那少女,就连瑾王都宁肯强撑着,可看他的样子应当撑不了多久,此事必须尽快决断!

    “尔等速去换上神庙护卫的衣袍!”暮青断事果真果决,撂下句话转身就走。

    侍卫们不明就里,却不敢迁延,立刻领命而去。

    月杀跟了上去,见暮青出了海棠林,竟又回到了那座幽殿,一进殿就把门关了,将他挡在了门外。

    暮青一关门就将祭袍一脱,往梳妆台前一坐!

    此殿是县祭豢养禁脔所用,脂粉簪钗一应俱全,暮青未施脂粉,只是麻利地将长发披散了下来,稍加额饰,眉心画朱,然后起身来到衣柜前,打开了衣柜。

    衣柜内罗尽百色云衣亵裳,暮青挑了身月色襦裙换上,而后来到尸旁解下斗笠上的面纱蒙了面,又拾起祭袍重新披上,将风帽一戴,在铜镜前一照,打开殿门走了出去。

    月杀愣了愣,暮青大步下了殿阶,进了海棠林。

    暮青去得快来得也快,那两名侍卫回来时身后又带了几人,众人看见暮青时险些没认出来!

    只见暮青一副图鄂圣女的衣装,唯有行路时衣袂仍如往常那般凌厉生风,“走!速去祭坛!”

    *

    夜黑风高,祭火狂摇,十二神柱上绑着几名少女,衣不蔽体,宛如腐尸,几条蜈蚣从尸身上游动下来,爬入一个鬼军袖中,又从领口游出,钻入了那人的耳中。

    那人的黑斗笠已然翻落在地,一张面孔青黑狰狞,皮下似有百虫蠕动。蛊虫咂食之痛随时会令他暴毙身亡,他却走火入魔一般难以动弹。

    前方,目光所及之处遍是惨毒光景,十几名少女横陈于祭坛之下,无不身中蛊毒,惨遭凌虐。神殿鬼军散布于尸旁,死死地盯着空地中央的男子,传闻中狠辣无情的恶鬼们此刻竟满面惊恐之色。

    空地中央,遍地毒虫黑血,男子面色苍白地立在其中,云雪拥着,出尘似仙,指端却托着只蛊王。那是只金蚕,身子圆胖,头生触角,口中吐着一缕金丝,那金丝与其说连着男子的指尖,倒不如说正刺入其中,因久**血,其触角已化作了血红色。

    男子明润修长的手指已然青黑,乍看之下枯如老树,细一观之可见手背上生着几缕黑气,黑气已隐入袖中,由经脉蔓延而上,逼至何处,不得而知。

    祭坛上,暖白的驼毯上殷红点点,一名少女赤身跪着,玉雪般的身子上鞭痕累累,失了魂儿一般。她身后避着个赤身男子,手里抓着条马鞭,鞭身缠在少女的脖子上,拉扯之下已然磨出了血痕。

    刺客闯入时,接引使正与人交欢,见鬼军受制,情急之下便将身下的少女当做了挡箭牌,本以为这可笑之举并不会为自己的性命争取多少时间,却没料到区区斋戒之女竟真的挡住了刺客。

    双方僵持着,接引使却打起了哆嗦。时值三月,图鄂虽已春暖花开,但夜里仍有几分凉意,加之神庙建在高处,夜风愈发寒凛,寻欢作乐时不觉得冷,出了身冷汗,再被夜风一吹,接引使就哆嗦了起来。

    “你、你究竟是何人!”这话他已不知问了多少遍,却从未得到过回应,他不敢探看,只能猜心,却就是猜不透那白衣男子为何既不杀他,也不搭理他,他和他身后的侍卫们都似乎在等着什么。

    等什么?等他活活冻死在祭坛上?

    这念头着实可笑,接引使神色癫狂,歇斯底里地喊道:“你究竟是何人?究竟是何人!你他娘的倒是说呀!”

    这一嗓子,音都破了,巫瑾却仍不吭声,只是脸色又苍白了些许,月光下如一尊玉人,一触即碎似的。

    神甲侍卫们面色肃然,两个小将相互间使了个眼色——看样子只能杀那女子以保瑾王了!

    两人竖起掌心,侍卫们得令,不由盯住祭坛,握紧了长刀。

    杀机骤然而生!

    恰在此时,忽听一道清音由远而至,春雷一般,喝破长风,“你说他是何人!”

    侍卫们循声望去,尚未喜上眉梢,就纷纷一愣!

    接引使不敢探头,只是听出那是道女子的声音,心中不由惊疑,于是从身前少女的腋下偷偷地瞄了出去。

    只见一名女子踏着神道而来,身沐月华,赤袍月裙,行止之间衣袂生风,行经白衣男子身旁时竟半步也不停,径直往祭坛而来!

    女子戴着面纱,那眉那眼,那眉心间的一点朱砂都惊了接引使。

    “……圣女殿下?!”接引使如遭雷劈,霎时懵了!

    圣女殿下不是该在神殿吗?怎么会到了大安县?

    看她身后跟着大安县庙的护卫,莫非今夜木兆吉借不胜酒力之故离去是与圣女殿下做的局?若真如此,岂不表明圣女殿下早已知道木族叛投神官了?

    还有,圣女殿下那句“你说他是何人”是何意思?那白衣男子能降住蛊人,莫非……

    接引使此前一直不敢探头张望,直至此时受了大惊才不知不觉的从人质后头冒了出来,他的目光落在巫瑾身上,这才看见他手指上停着只金身蛊虫!纵然看得不甚清晰,他却仍有撞破惊天密事之感!

    那蛊虫莫非就是蛊王?!

    可蛊王不该在圣女殿下身上吗?为何会在一个男子手中,且此人还能驭使蛊王?

    那男子莫非是……莫非是……

    不!绝不可能!他理该在前往洛都的路上才是,怎会出现在庆州大安县?

    此时此刻,接引使心头可谓百事盘绕,绕成了一团乱麻。而就在他震惊失神的短暂工夫里,暮青已然上了祭坛的青石阶。

    青石阶上横着一具尸身,一滩鲜血与浊白之物里滚着只吸足了血的蚂蟥,被踏上来的白靴碾了个稀烂,虫浆血污溅上驼毯,接引使倏地醒过了神来!

    这一醒神儿,他的目光正巧平视着暮青的衣裙,只见那裙是身月裙不假,却非神殿供锦,那袍是赤袍也不假,襟边所绣的咒文却不对劲!

    嘶!

    这是县祭的祭袍!

    接引使猛地仰起头来,正对上一双寒眸,那眸颇像圣女,却像在形上而非神似。圣女殿下柔美神秘,藏而不露,眼前的女子却风姿清卓,锐气如刀。

    “你、你不是……”接引使指着暮青,话未说完,双眼便忽然被一道寒光照亮!

    那寒光起于暮青指间,瞬发而至,势如天雷!

    接引使跪在祭坛上,杀招自高处落来,欲避已然不及,只听咚的一声,好似瓜破,接引使惨叫一声,向后一跌,颅顶赫然插着把解剖刀,鲜血淌下,霎时糊了眼!

    就在他眨眼的一瞬,一道寒光又至,自他喉头划下,血线哧的冒出,泼在驼毯上,仿佛开了一地梅花。

    接引使用手捂住喉咙,血汩汩的从指缝儿里冒了出来,淌在胸膛肚腹上,俨然被一个开膛破肚的祭品。他张着嘴,口中吐着鲜血,眼里却忽现明光,仿佛已然悟出了暮青的身份。但一切都为时已晚,他的眼中终于被死气蒙住,慢慢地倒了下去。

    尸体摔在驼毯上,无声无息,却仿佛巨石崩塌。

    那斋戒少女的魂识飘回了一缕似的,慢慢地仰起头,看向暮青。

    暮青解下祭袍扔下了祭坛,赤红的祭袍落在血污里,她的目光从神殿鬼军身上缓缓地扫过,扬声厉喝:“杀!一个不留!”

    ……

    嘉康二年三月初六,在国境线上失踪的英睿皇后忽然出现在图鄂庆州的大安县庙里,借瑾王之力杀神殿接引使、县祭木兆吉及神殿鬼军五十余人,接管了大安县庙。

    此事机密,尚不为天下所知,就连大安百姓也没听见风声,只知道次日清晨,神庙就放回了十余名斋戒少女,文书上写着:“无罪还家,择良婚配。”

    自古以来,鄂族女子貌美多是祸,从没听过无罪之说,有人猜测是县祭大人要去州城应试了,为图吉庆,故而赦了些人。但不论出于何种因由,神庙的文书都不会有假,而这一纸官文对少女们的族亲而言无异于天降大喜,各族欢喜来迎,爆竹开路,城中热闹得如同年时。

    就在这一片热闹的气氛里,一些不起眼的人分散着进了城,身份文牒、官凭路引皆由县庙签发,丝毫没有引人注意。

    三月初八夜里,城门一关,几顶轿子就悄悄地上了青石古道,过神道门,入神庙,一路畅行无阻。

    轿子落在神见殿前,云老一下轿就领着南图使臣一行人匆匆地进了后殿。

    后殿上首,暮青喝着茶,景子春在下首苦哈哈的伏案疾书。

    这两天,他是又当县祭又当书吏的,为防雁塔底下那些少女回乡后说起见闻惹人起疑,英睿皇后命人连夜洒扫了祭坛,黎明时分,命他扮作县祭在祭坛上为那些少女斋戒,颂念祭文直到天明,而后签发了文书,赦众女子无罪还家。

    这两天两夜,他连个整觉都没睡,大安县庙里的所有官凭都是他一手签发的,差点儿没把手给累断,一度怀疑英睿皇后把他点进这一百名先进城的卫从里,真正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干这签发公文的苦差的,害得他这两日总怀疑自己是犯了大过,被朝廷贬官贬到大安县当书吏来了。如若不是三殿下前夜受了内伤,正静养着,他一定前去哭诉一番。

    “面具还有多久做好?”这时,暮青问道。

    “回主子,快了。”月杀道。

    “景家的人呢?”暮青转头看向景子春。

    景子春急忙起身回道:“回皇后殿下,明早一定到。”

    这话刚落,一名侍卫就进了殿来,“启禀主子,云老大人到了。”

    景子春一听,理了理衣袍便从桌后走了出来。

    云老由人搀进殿来,一入内就率使臣们行了礼,听见平身之后抬眼望向上首,云老及使臣们眼里仍有惊波未平。

    前夜,本以为英睿皇后只是率人下山探察,没想到她竟把大军撂在山上,乘着斋戒的轿子进城去了!当在山上瞧见火把的光亮逐渐远去时,众人差点儿没惊厥过去!那些神甲侍卫却司空见惯了似的,任凭他们磨破了嘴皮子都不肯听受差使,硬是盯着他们在山中熬了一夜。

    昨日清晨,捷报传来,直到今夜,他们的心都仿佛还在心口跳着,若非此刻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这一县官府竟能在一夜之间就换了主子!

    要是神殿得知神甲军进入图鄂的路引是官府发的,不知脸色会如何?

    “皇后殿下,听说三殿下受了内伤,不知伤势如何?”事情既已做成了,再把那些忧虑之言宣讲一遍显然已经无用了,云老只能问一问巫瑾的伤势。

    暮青道:“静养了两日,好些了,眼下天色已晚,大哥已经歇下了,老大人明日再去拜见吧。”

    “是!”云老应下,略微顿了顿,终究是意难平,干脆直言道,“皇后殿下英明睿智,素怀奇谋大勇,老臣钦佩之至,可事关三殿下的安危,皇后殿下日后再出险策是否能不再瞒着老臣?”

    “可以,如果老大人能信任本宫,不会多加阻拦的话。”暮青淡淡地道。

    云老一听,差点儿没气得吹胡子瞪眼,这究竟是谁不信任谁啊?他承认他年纪大了,是有那么一些唠叨,可在朝中还没这么被人嫌弃过!

    “不知皇后殿下今后有何谋算?”经过这回的事,云老也算吃一堑长一智,既然自己这把老骨头被嫌弃了,那与其等人告知后策,还不如自己主动问,“老臣听说娘娘前夜假扮圣女殿下伺机杀了接引使,那往后呢?娘娘不会想一直假扮圣女吧?”

    以英睿皇后的胆量而言,云老以为这种事情她绝对做得出来。

    却没想到暮青尚未接话,侍卫就进了殿来,“启禀主子,面具做好了。”

    月杀接过来察看了一眼,而后呈了上去,暮青接来手中,使臣们纷纷瞄向那张面具,不知那是何人的脸,又有何用处。就只见暮青捏了捏那张人皮面具,又在脸上比了比,而后扬眉望了下来。

    使臣们迎着那目光,忽然就觉得心尖子颤了颤!

    暮青的嘴角少见地扬了扬,眉眼间的意气如青云盖日,大雪封霜,刹那间刺了人的眼!

    只听她道:“本宫对假扮圣女没有兴趣,倒是有兴趣假扮一下大安县祭,去选一选那……图鄂大神官!”

第二十九章 神官大选

    三月初九清晨,几声清脆的玉铃铛声叫醒了沉睡的长街,大安县祭启程前往州城参选神官,除了神殿的接引仪仗,同行的尚有大小华车三辆,亲随护卫百人。

    仪仗缓缓地出了南门,大安百姓夹道叩送,却无人知道叩送的已非大安县祭,而是闻名四海的南兴英睿皇后。

    从大安县到庆州城约莫要十来日,沿途有驿馆接待,每日走多少路程都已事先定好。晌午时分,仪仗停在官道上歇整,暮青从县祭的马车里下来,上了前头接引使的华车。

    车内甚是宽敞,四角置有斗柜繁花,中间焚着药炉,巫瑾盘膝坐在锦垫里,手中握着本古卷,抬头望来时,面容在花前香后显得有些苍白。

    暮青问道:“大哥好些了吗?路上可觉得颠簸?”

    巫瑾打趣道:“总比跟着妹妹行军舒适。”

    暮青闻言,把头一低,咳了一声。

    “县庙里都安排好了?”巫瑾这才问起了正事。

    “嗯。”前两日巫瑾闭门养伤概不见人,暮青便没拿这些事扰他,而今听他问起,她才回道,“此番借参选神官之由前往中州神殿,带着俘虏累赘,我已命人将木彦生和端木虺等人关押在了雁塔内。神道门和县庙里的护卫全都换成了神甲侍卫,庙祝等职司由景家人接手,其余侍卫化整为零,乔装前往中州。我们的随行仪仗不足两百人,挑的侍卫全都各有所长,考虑到沿途需与各州县官吏接洽,接引使就交给景子春假扮了。云老年迈,我本打算把他安置在大安县庙里,可他担心大哥,一意随行,我只好让他假扮老家院,待到了驿馆,恐怕还得有劳大哥屈尊假扮县祭的长随。”

    今早一随仪仗出城时,巫瑾就猜出了暮青之计,此刻看她穿着县祭的官袍,说着要去参选神官,他心中竟毫无波澜,甚至忍不住摇头失笑,“这天下间敢在图鄂搅动风雨的女子,除了我娘,也就只有你了。”

    暮青低着头,一板一眼地道:“我们本就不是来做客的,这风雨自是搅得越大越好。”

    说罢,暮青将手探入袖中,取出一只面具双手呈给了巫瑾。

    巫瑾愣了愣,眼瞅着暮青,手接着面具,竟一时忘了看。

    暮青仍旧低着头,说道:“衣袍傍晚会有人送进来。”

    说罢,就有下车离去之意。

    巫瑾一时无言,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暮青从进了马车就坐在门边。她一贯不是拘谨的人,今儿却规规矩矩地坐着,再回想方才那番话,事无巨细,倒有几分禀事的意味。

    “妹妹这是怎么了?”巫瑾抢在暮青告辞前问道。

    听巫瑾的声音仍旧中气不足,语气里却有关切之意,暮青不由垂首说道:“此番我一心拿下大安县庙以图后事,乃致大哥祭坛苦熬身受内伤,是我思虑不周,对不住大哥。”

    巫瑾默然,恍惚间想起暮青从前也有过这么小心翼翼的时候,那是她自刎那回,因自知对不住那人,醒来后很是乖巧了一阵子。那时,也是在马车里,只不过如今病中之人已换成了他。

    原来,他也有让人珍视之时……

    巫瑾的眸底渐渐生了暖意,却又被愧色蚀去,垂眸说道:“怎能怪你?若无妹妹,使节团连岭南都过不得,哪能走到此处?这一路上妹妹殚精竭虑,只这一回需借为兄之力,我却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说来是我无用。”

    “是我不晓得用蛊之道,以为有蛊王在,轻易便能降住蛊人,却不知要损耗精血,这才将大哥陷入险地。大哥身无内力,那夜能以一己之力慑住数十蛊人,又何必妄自菲薄?”暮青一向不会宽慰人,自觉得此话不过是事实。

    却不料巫瑾听后笑了笑,笑容在药炉的袅袅香丝后显得有些苍白而苦涩,“是啊,若有武艺护身就好了……”

    此言话音颇低,亏得暮青耳力聪敏,竟听了个清楚,不由皱了眉头。她本不打算在马车内久留,以免扰人清净,而今听闻此话,不得不打消告辞的念头,问道:“大哥,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明白。那《蓬莱心经》乃是古鄂族的无上秘籍,大哥为何自己不练,反将其赠给了阿欢?”

    这个疑惑在她心里存在很久了,以前时机不对,今日话赶话说到了武艺一事上,暮青见巫瑾对习武一事耿耿于怀,索性便问出了口。

    却见巫瑾听闻此言竟僵如猝死,唯有那捏着古卷的手尚存着几分力道生气。

    马车里忽然就静了下来,撕开半页的纸声仿佛寒刀割开了久远的记忆,窗外的人声马声刹那间化作无数鞭声、淫语、辱言、恣笑,连身前身后的香丝花影都仿佛无数粉面脏手,从四面八方聚来,撕扯不休。

    巫瑾猛地抬袖,大力一拂!

    啪!

    药炉登时翻倒,带着火星儿的香灰泼出,古卷的残页从半空中飘下来,眼看着就要落进香灰里,暮青眼疾手快,一手去捞书页,一手从身后的花罐子里拔了插花!花被扔出车门之时,暮青已捞住书页往身旁一拍,从怀里摸出块帕子往花罐子里一浸,往香灰上一扔!

    噗!

    香灰扑腾而起,帕子下滋啦一声,火星儿灭了的那一刻,暮青伸手关上了车门。

    车门外传来了月杀的声音,“主子,出何事了?”

    暮青道:“没事,我不慎碰翻了药炉,你去打盆水来。”

    “是!”月杀应了一声,脚步声随即便远去了。

    马车里静了下来,巫瑾垂眸坐在香灰后,面色苍白,额上见了汗,声音比暮青来时虚弱了许多,“叫妹妹见笑了。”

    暮青道:“我当初从郑家庄里出来时也是狼狈至极,也没见大哥笑话我。”

    巫瑾淡淡地牵了牵嘴角,没吭声。

    暮青接着道:“是我莽撞了,那些旧事大哥不想提就算了,切莫伤着身子。”

    巫瑾依旧没抬眼,只是含糊地道:“一些腌臜事罢了,说出来污了妹妹的耳朵,不提也罢。”

    暮青是何等聪慧,见巫瑾的应激之态,再一听此话,也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她曾听说巫瑾初入盛京为质那些年里很是受了些欺辱,直到后来他一心钻研医术药理,得了圣手之名,京中的贵人们才渐渐的以礼待他了。但医道一途岂是数年就能有大成的?可想而知在那之前,他一个既不被南图皇族接纳又不受图鄂神殿待见的质子,生得这般姿容,在盛京会遭受何等的对待。

    蓬莱心经大成之前须是童子之身,怪不得他不练,怪不得他好洁成癖!

    真恨当初杀那安鹤老贼时,没让他受尽折磨!

    暮青目光萧寒,唇抿得刀子似的,直到月杀把水打来了,她才脸色稍霁。

    巫瑾好洁,不近生人,暮青没命护从进来洒扫,自己亲自收拾了药炉香灰,又把马车四角摆的繁花全撤了下去。

    摆设一撤,马车里顿时空荡了许多,巫瑾坐在窗旁,似玉雪堆的人,越发显得孤单冷清。

    暮青心中自责,命人呈了新的被褥锦垫来,一边铺换,一边没话找话,“对了,大哥,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阿欢有旧疾,说药在图鄂,可有此事?”

    暮青挑此时问起此事,一来是想转移巫瑾的注意力,二来也是心中一直记挂着。此番出来,本以为会先到南图,没想到中途改道,既然来了图鄂,那药方之事不妨问上一问。

    巫瑾过了会儿才道:“……哦,是。”

    暮青听此话颇简,不由停了手里的活儿,望住巫瑾问道:“是何旧疾?怎么落下的?”

    巫瑾垂着眸,话音轻飘飘的,“哦,是他初练功时急于求成落下的,后来因江湖争斗,他妄动神功,累下了病灶。发病时看似是心脉沉痛之症,实则发于经脉,有些复杂。我从前制了一味香药,他常年熏着,如今神功大成,已能自行调息将养。妹妹放心,待此间之事了了,为兄寻来那味药,自会为妹夫根治痼疾。”

    这话跟步惜欢当初之言一模一样,暮青却定定地看着巫瑾,半晌没接话。

    她该信的,可若此话属实,大哥为何不敢看她?

    “……好,那就有劳大哥了。”看着巫瑾苍白的脸色,暮青终是没忍戳穿逼问,甚至连久视都不忍,生怕自己审视的目光会让巫瑾有压力,对他养伤不利。

    暮青接着铺起了被褥,而后将药炉重新燃上,置在了车门旁的角落里。下车前,她端了身干爽的衣袍来,说道:“大哥先歇着吧,我过会儿再送午膳来。”

    巫瑾已有脱力之态,靠着窗子强撑着笑道:“好,有劳妹妹。”

    暮青下了马车,迎面就见景子春和云老朝她施礼,想来是方才的忙乱惊动了二人,于是不待二人询问,她便说道:“没事,药炉碰倒了,已经洒扫干净了。大哥现下乏了,不必去问安了。”

    说罢,暮青便去了县祭的马车旁,上车前望了眼前方,只见春日高照,巫瑾的马车停在蜿蜒无尽的官道上,风卷过,尘土没了车轮,马车似悬于路中,上不着天,下不及地,叫人眼瞅着,心里竟也跟着没着没落的。

    暮青蹙了蹙眉头,把目光一收,上了马车。

    大哥的话里虽有不实之言,但他既然说了会寻药,她终究还是信的。

    只盼此去神殿能速战速决。

    *

    庆州城乃图鄂四州之一,傍晚时分,晚霞烧红了半城。古道两旁,红英遍开,马蹄踏着落花缓缓地进了州城。

    神庙矗立在城央,红日在上,无山与齐,举头望去,如见仙府。

    驿馆在古道下方,车队上了古道,盘行不久就到了驿馆。

    大安县的车马是最后抵达庆州的,其他县的应试生早就到了,连日来诗会酒会不断,拉拢试探不绝,已将各族保举的人摸了个底。明天就是州试之日,大安县祭今日傍晚才到,一些贵族子弟估摸着车马随从已然安顿下来了,便纷纷命人前去递送名帖,请暮青夜饮茶酒,畅论国政。

    却不料,所有递送名帖的亲随都没能进得去大安县祭下榻的院子,看门的随从倨傲得很,不论相邀之人是何身份,回绝之言都一样,“明日州试,县祭大人舟车劳顿,今夜歇息,恕不见客!”

    说罢就将门一关,有几个亲随退避得慢了,鼻子险些没撞上门板,夹个包出来!

    众亲随回去将事情添油加醋地回禀了一番,一干贵族子弟心生恼意,夜里不由聚在一处议论。

    “听说此人沉迷酒色,胸无大志,他爹当年对木族立下了大功,木老家主才叫他在大安县当了个县祭。”

    “我也听说了,此人被打发到那偏远之地安身立命,本不该有出头之日才是,也不知木老家主打什么主意,竟举全族之力推举一个草包。”

    “诸位也知当今时局险迫,以往景木二族虽有盟姻之好,可暗地里也不乏争斗,莫非是时局所迫,景木两家终于同心,木家故意弃选,以保景少宗夺那尊位?”

    “若果真如此,各族也不是傻子,到了天选之时,群起合攻景少宗,景少宗岂不更险?若真想保他,木家何不举荐个像样的子弟,与景家同担天选之险?”

    “这……”

    “莫非景木两家已然离心,木家此举意在移祸?使景少宗成为众矢之的,坐看众族相互残杀,好借此渔翁得利?”

    “这倒像是木老家主的做派,不过……木家若真有这心思,举荐一个平庸的子弟倒也罢了,举荐一个草包,纵然为他铺平了州试之路,他又如何能过得了殿试,进入天选?”

    这话倒有些道理,众人一时默然,皆暗忖木家之举有自相矛盾之处,三言两语之间还真猜不透。

    这时,忽听一人道:“诸位兄台怎知大安县祭定是草包?众口相传之言未必可信,南兴帝亲政前不也被天下人骂做昏庸?而今如何?天下人都看走了眼!诸位怎知大安县祭不是在韬光养晦?”

    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之人竟是藤泽!

    当年,盘、景、木、谷皆为大图的大姓豪族,后来,盘、谷二族把持南图,景、木二族虽然声势稍逊,但二族在鄂族仍旧势如老树盘根。在当今的长老会中,除了景、木二族,便数姬、藤二族势大了。神官大人出身姬家,故而姬家不会争夺这届的神官大位。此番神官大选,数景少宗和藤泽最有可能夺得大位,而此前有传闻称,神官大人早有属意的继位人,那人便是藤泽。

    藤泽竟把木兆吉比做南兴帝,这未免过于高看他了,可细一思量,他的话不无道理。若果真如此,倒也能解释木老家主为何要择定木兆吉参选神官。

    “可今日傍晚之事,看得出此人狂得很,不像是个心机深沉之辈。”一人道。

    “你又怎知他今夜不来赴宴,不是意在防备我等的试探?”藤泽笑了笑,抬头望出长厅,眼底幽光似剑,刹那间明灭,“他想藏也藏不了多久,明日州试,有无才学,一试便知。”

    ……

    神官大选乃图鄂二十年一遇的盛事,州试的场所设在城东的官衙,那是大图朝所建的州衙,后经大改,前衙平阔,中设高台,四面围有看台,看台上方建有阁廊,可容纳看客三五千余,与其说是官衙,倒不如说像极了演武场。

    庆州城的百姓一大清早就涌进了官衙,携家带口,你争我挤,没半个时辰,四方看台上就挤满了人,放眼一瞧,乌泱泱的。

    州试的主考官来自长老会三司,由州祭监理、各县接引使观考,为期五日,择录三人。

    庆州此番入选州试的共有十人,十中取三,名额历来是世家子弟的囊中之物,众考生对此心知肚明,许多人只求一个在三司长老面前展露才学的机会,以期神官大选之后,新神官招贤纳士,自己能为人所用,一展抱负。

    县试为卷考,州试考的则是断讼决疑,一桩疑案,每人仅有半日的时间审断。

    断讼决疑不同于提笔论策,纵是偷鸡摸狗的小案,也不见得半日就能审结,更别提杀人命案了,故而州试所考的皆是已经查察过,人证、物证、验状、供状俱全或稍缺,疑犯数人,皆未认罪的案子,有偷拿盗抢、杀人害命的,也有嫁娶通奸、继承之争的,哪日州试、抽到哪桩案子,全凭运气。

    吉时一到,州祭陪同三司长老于东阁入座,十位接引使坐于左右,阁廊四周皆是望族看客。下方高台之后是原先州衙的公堂,十位考生就坐于堂内,一个少年门子捧着只签筒到了考生们面前。

    在场的十位州试生中只有两位县祭,一是木兆吉,一是藤泽,二人皆是世族出身,官职相当,因木兆吉非木族主家嫡脉,血统不及藤泽尊贵,故而坐于其下。

    门子先到了藤泽面前,将签筒呈上前时,那手看似是扶着签筒的,实则是稍抬衣袖,挡了外头看客们的视线。

    藤泽抽了一签,随即递给了门子身后的门童。

    门子看了一眼,高声报道:“藤县祭,第十签——”

    看台上哗的一声,庆州百姓议论纷纷,藤泽面色如常,转头看向了下首。

    门子将签筒捧到了暮青面前,同样是扶筒抬袖,巧妙地遮了遮,只见签筒之中赫然有支签子稍稍高出了半寸!

    暮青不动声色地将其抽出,同样递给了门童。

    门子高声报道:“木县祭,第九签——”

    看台上人声鼓动,百姓议论得更热切了些。

    州试抽签里的猫腻,景子春早在路上就对暮青言讲过了,签号为应考的顺序,第一签是第一日上午,以此类推,第九签是第五日上午,第十签是第五日下午。

    神官大选乃二十年一遇的盛事,可想而知百姓对开试日会抱有怎样的热情,案子审得不好必有嘘声,就算审得精彩,后几日也难免会被人遗忘。图鄂以神权治国,百姓视官如神,州试准百姓观审显然意在为一些权贵子弟造势,例如藤泽。

    藤泽最后一场应试可谓占尽好处,因为按规矩,州试生应试之后便不必再来州衙,神官既然属意藤泽为继任人,他最后应试,不仅可以观看所有考生应试时的表现,为日后招贤纳士做准备,还可以在自己应试时审一场漂亮的案子,精彩收官,大获民心。

    藤泽要审的案子必是事先安排好的,而木家安排木兆吉与藤泽同日应试,也是为了投靠神官,脸都不要了!

    众所周知,木兆吉是个草包,木家为他安排的必是偷鸡摸狗的小案,这种鸡毛蒜皮的案子就算审明白了也不会夺了藤泽的光彩。十位州试生中,唯有木兆吉与藤泽同日应试才能最大限度地显出藤泽的才学来。木家堂堂世族,为了投靠神官,真可说是极尽逢迎了。

    暮青心中冷笑,面儿上却神色如常,由那门子捧着签筒去她下首,继续让人抽签。

    报喝声接着响起,藤泽的目光却一直落在暮青身上,见她毫无与人寒暄之意,不由先声笑道:“木兄与在下同为县祭,竟同日应考,说来真巧。”

    暮青看向藤泽,见他含笑扬眉,身子微微倾向自己,举止神态都在诉说着他对自己有兴趣,这让暮青不由生疑——藤泽要是知道木家已经投靠了神官,以及木兆吉在此次大选中扮演的角色,那他绝不会把她放在眼里,而今如此试探,只能说明木家倒戈一事极为机密,连藤泽都尚不知情。

    这等机密要事,不知圣女是否知情,可有防备?

    诸般念头在暮青心中一掠而过,面对藤泽的试探,她只是冷淡地应了一声,“嗯。”

    嗯过之后,就没后话了。

    藤泽倒能没话找话,“那就期待拜学木兄之才了。”

    “嗯。”

    “那……先祈祝木兄得中州试。”

    “好。”

    “……你我最后一日应考,这几日闲来也是无事,不知木兄有无空闲,一同把酒夜话?”

    “没空。”

    “……”

    藤泽出身世族,一向善于攀谈,自认为阅人无数,却没想到今日会碰个钉子。这木兆吉哪怕多说个一言半语的,他都能顺梯而上,可此人寡言至极,每每都能把话茬儿给堵死,叫人聊不下去!此人好歹也是木家子弟,怎的如此孤僻?莫非是因其幼年丧父,又被发配到边县之故?

    正当藤泽一肚子困惑之时,抽签已经完毕,首日首位州试生起身理了理衣袍,走向了公堂门口。

    看台上人声鼎沸,那州试生冲阁楼上打了个深恭,高声道:“学生周县尹礼,恭请案卷!”

    话音落下,一个门子从旁厅出来,捧着案卷上了高台。高台上已经摆下了法案,惊堂木、令签、文房四宝等皆已备齐,门子将案卷放到了法案上,而后尹礼便上台入座,审阅起了案卷。

    人声渐消,公堂里更静,尽管从公堂往外看,只能望见尹礼的背影,暮青仍然对以神权治国的图鄂官员如何审案有着浓厚的兴趣。

    一桩陌生的案子,从审阅案卷、熟记口供、翻看物证、洞察疑点到开堂审理、断凶定罪只有半日时间,这不可谓不苛刻,但尹礼从审阅案卷到开堂审案只用了半个时辰。

    告人、被告及人证被带上高台之后,经尹礼一番询问,暮青在公堂内就已对大致的案情了然于心了。

    案子并不复杂,说的是庆州皋县有户周姓人家,娶了个新妇赵氏,婚后不久便腹大如鼓,周家恼赵氏失节,将赵氏休弃之后,又将赵家告上了县庙,不但要求赵家返还聘银,还想请县庙将赵氏沉塘处死。不料此案尚未判决,赵氏便在家中自缢身亡,赵家又反将周家告上了县庙。

    赵家称,赵氏并未失节,而是患了肿病,周家起初为赵氏请过郎中,因得知赵氏患的是恶疾,命不久矣,便心疼聘银及请医问药之耗,于是不仅狠心将赵氏休弃,还栽赃其失节,致赵氏不堪羞辱自缢身亡。

    如此,两家各执一词。

    赵家有个证人——稳婆李氏,据李氏说,赵氏被休回娘家之后,她受赵家之请曾去看过赵氏的肚子,赵氏虽然腹大,却非有孕之相。

    周家也有个证人——稳婆王氏,王氏称,她受周家之托看过赵氏的肚子,她成婚刚刚三个月,却有五六个月的身子了。

    两个稳婆同样各执一词,而赵氏已死,万万没有剖其腹验其身之理,于是,赵氏究竟是有孕还是有疾,关键供词就落在了郎中身上。

    可郎中说他从未去周家为赵氏问诊过,并说赵家是误信了坊间传言。

    赵家喊冤,疑郎中被周家收买,郎中也喊起了冤,这桩案子就这么扯起了皮。

    尹礼将周、赵两家人及三名证人都询问了一遍,比对过供词之后,便沉吟了起来。

    看台上的百姓听明了案情,不由议论纷纷。

    这时,郎中道:“大人,小人的确没去周家问过诊,周家人不曾到小人的药铺子里抓过药,此事药铺里的两个伙计都可以作证!偷奸养汉素来是坊间爱传之事,这事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小人不怪赵家听信传言,可……可小人也实在是冤啊!”

    周父道:“是啊,大人,儿媳起初肚大之时,小人家中都以为是喜得双胎,故而请了稳婆来。稳婆说不是双胎,但的确是有了身孕。既然人是有孕而非有疾,小人怎还会去请郎中?”

    这话的确有道理,前排的百姓往后头传着话,不久,看台上就发出阵阵附和之声。

    赵父耳闻声势,面色悲愤,指着王婆子对周父道:“你们周家连郎中都买通了,买通个婆子算什么稀奇事?”

    周父不乐意了,“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你我两家都请过稳婆,一说有孕,一说无孕,怎就一口咬定是我们周家买通了人?你们赵家养出个水性杨花的女儿来,事发了才知要脸,买通个婆子就想抵赖?”

    “我我我……你!我杀了你!”赵父口说不过,竟起身就朝周父扑了过去!

    高台之上顿时大乱!

    尹礼怒拍惊堂木,喝道:“休得放肆!将他二人拉开!”

    皂吏闻令而上,叉开赵父就按在了地上!

    赵父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女儿哟!新婚遭弃,死不瞑目啊!夫家嫌你身染恶疾,为了聘银,要辱你名声,害你性命,连你死了都要在人前辱你啊!”

    赵父哭得肝肠寸断,看台上静了下来,此前以为周父言之有理的百姓也都摇摆不定了起来,谁也不敢断言到底哪家人在说谎。

    尹礼一直等到赵父哭得脱了力,才示意皂吏将其放开,说道:“你们两家各执一词,而赵氏已死,难以据其是否产子来验断真相,为今之计,只有恭请神证了。”

    神证?

    暮青在公堂内扬了扬眉头。

    只见尹礼起了身,恭敬地朝州庙的方向说道:“学生周县尹礼,恭请圣谷!”

    看台上哗的一声,百姓面色激动!

    神证显然是神庙常用之法,圣谷早已备好,少顷,一个门子端着个托盘回来,自公堂前经过,而后上了高台。

    托盘上放着五只茶碗,每只茶碗里都盛有稻、黍、稷、麦、菽这五谷,另有线香一扎,油灯一盏。

    尹礼道:“此乃在祖神像前供奉的圣谷,尔等敬香叩拜!”

    门子将五碗圣谷分别放在了周父、赵父、郎中、王婆子和李婆子面前,一人赐了三炷香,命五人焚香之后,将香插在了谷碗里。

    尹礼道:“周父,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周家休弃儿媳是因其失节,而无任何贪惜钱财之心、构陷栽赃之举?”

    暮青在公堂内看不见涉案众人,只听得出周父答话时言语结巴,说不准是敬畏神明还是心里有鬼。

    周父道:“小人发、发誓!”

    尹礼又道:“赵父,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你替女伸冤是因其有冤,而非因你爱惜颜面,唆使稳婆谎供?”

    赵父有气无力地道:“小人发誓……”

    尹礼又问证人:“郎中,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没去周家诊过赵氏?”

    郎中道:“回大人,草民发发、发誓!”

    尹礼又问:“稳婆王氏,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赵氏有孕?”

    王婆子也结结巴巴地道:“回大人,民妇发、发誓!”

    尹礼再问:“稳婆李氏,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赵氏非孕,而是有疾?”

    李婆子怯怯地道:“回大人,民妇发誓。”

    尹礼道:“好!待香焚尽,尔等便将圣谷吃进腹中看看吧!”

    线香燃得快,也就片刻工夫,门子便上前将五碗圣谷中的残香一一取出,让到了一旁。

    这五碗圣谷不知在神像前供奉了多久,上头还落了层香灰,任谁吃这东西都下不去嘴,赵父却端起茶碗来,当先将一碗谷子连同香灰倒入口中吞了下去!

    接着,李婆子、王婆子、郎中也依次端起谷子吞了起来,周父见了,也不得不抓了把谷子塞进了口中。

    五谷硬如砂石,混着香灰的糊涩味儿,其中也不知是不是掺进了麦麸,周父吞咽之时竟觉得嗓子刺痒,还没咽下就猛地咳了起来,半嘴的谷子喷在青石上,滚到门子靴下,惹得门子大怒!

    “放肆!”门子怒声呵斥!

    啪!

    尹礼怒拍惊堂木,斥道:“还不拾起来!”

    二人同时出声,惊堂木声伴着呵斥声,犹如惊雷叠降,吓得周父一颤!

    说来也巧,郎中口中塞着谷子,正往下咽,猛不丁地被惊堂木声一吓,当即便掐着脖子倒在了地上。

    看台上的百姓见此情形纷纷站了起来,暮青凭耳力判断着高台上的情形,心道莫非是有人呛着了?

    正想着,州试生们便议论了起来。

    “怎么回事?”

    “应是神迹显现,哪个谎供之人自食恶果了吧?”

    “像是……郎中呛着了。”一个坐在末位、靠近的州试生竖着耳朵听了会儿,说道。

    “这么说,是那周家人诬陷儿媳了?啧啧!真是不明白,为了那点儿聘银和区区请医问药的钱财,竟至于诬陷儿媳失节。赵氏失节,难道损的只是赵家的颜面,就丝毫不丢周家的脸?”一个州试生摇头失笑,啧啧称奇。

    暮青瞥了这人一眼,心道此人真不知民间疾苦,对平常百姓之家而言,婚丧嫁娶之耗向来不是小数目,更何况请医问药?周家因钱财而诬陷儿媳,从动机上来说足以成立。

    且此时此刻,郎中的气道呛入了异物,如不施救,必定丧命。可高台之上,尹礼并没有命人施救,门子、皂吏漠然观望,像杵在法案旁的石人。

    公堂内,一个学子起身礼道:“市井刁民,让司徒兄见笑了。”

    那复姓司徒的州试生愣了愣,随即笑着宽慰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于兄正是皋县人。这虽是皋县的案子,却与于兄无关,无需介怀。”

    于姓学子一脸愧色,叹道:“如此同乡,实在羞见诸位。”

    藤泽笑道:“司徒说的是,我等绝不会低看于兄,于兄无需介怀。”

    于姓学子受宠若惊,急忙朝藤泽一礼,藤泽含笑受了此礼。

    高台上,有人正在生死关头,公堂内,州试生们却忙于攀附结交。暮青手握成拳,掌心里传来的疼痛刺着心,她应该出去施救,郎中即便有罪,也该活其性命,判定其罪,交由国法处置。可她不能出去,她假扮木兆吉,目的是前往中州神殿,在抵达神殿之前,绝不可出风头,一旦救那郎中,施救之法定会令人起疑。

    正当人神交战之时,暮青又感觉到藤泽的目光有意无意间从她身上掠过,她面沉如水,紧握的拳慢慢松开,终将自己的心与那高台上的人一般,慢慢化作铁石。

    这时,看台上忽然间静了下来,不知是谁指着台上喊了一句:“看!那、那郎中不动了!”

    藤泽闻言与公堂内的州试生们一同望向高台,他的目光一离开,暮青便手握成拳,目光沉如铁石。

    台上,皂吏禀道:“禀大人,郎中确已身亡。”

    “啊?!”周父和王婆子的茶碗翻在地上,二人面色煞白。

    尹礼怒拍惊堂木,喝道:“神迹已现,郎中自食恶果!你二人还不从实招来?!”

    王婆子惊得鬼叫一声,连哭带嚎地叩头禀道:“大人,民妇招供!这这这、这事情原本不关民妇的事,赵家姑娘腹大,周家原是怀疑她失节,请民妇到家中问诊,好坐实其罪。可民妇左看右看,赵姑娘都不是有孕之相,民妇告知周家人之后就走了。原以为周家会为儿媳请医问药,哪想到没过几日就听说了周家休弃儿媳之事!民妇正纳闷儿呢,周家人找到民妇,塞了些好处,叫民妇保守秘密……民妇发誓,当时真不知他们会告到县庙里去,后来知道了,因为已经收了好处,怕担罪过,就、就……一错再错了。”

    尹礼闻言冷笑一声,问周父道:“你买通了稳婆,如此说来,郎中也是你买通的吧?”

    周父自知瞒不住了,想起自己方才被圣谷噎住嗓子一事,心中畏惧神明,也不敢再瞒,这才说道:“大人,这也不能怪小人啊!谁家娶个媳妇回来不是传宗接代的?可鸡还没下蛋就先得了病,小人家中买鸡的钱还没赚回来,就得先给鸡花钱看病,这买卖摊在谁身上都不划算吧?且这病是恶疾,人兴许治不好就死了,到时丧葬钱还得小人家里出!这还不算,按十里八乡的风俗,小人的儿子需得过个一年半载才能再娶新妇,且不说家中何时才能添丁,这再娶的聘财还是得我们周家出!这是招谁惹谁了?他赵家的女儿一过门,没给夫家添喜,反倒添了丧事,还冲走了夫家的钱财,这等克夫之女难道不该沉塘?”

    “胡言乱语!”尹礼怒斥道,“我问你,赵氏嫁入周家,可有三媒六聘?”

    周父小声答道:“有是有……”

    尹礼不待其辩解,又问:“可拜过天地,宴过宾客?”

    周父道:“这是自然,但……”

    “既然如此,她便是周家明媒正娶之妇!莫说是赵氏成婚三个月便身染恶疾,便是只成婚一日,也该由夫家生养死葬!岂可因其染疾,便生休弃之心?人既已娶,且位正室,既非妾宠,岂可视为买卖?且人非禽畜,岂可比作生蛋之鸡?你上有高堂,这番言语可敢对令慈言讲?!”尹礼厉声反问,直问得周父哑口无言。

    直到听见赵父的哭声,周父才醒过神来,又想起辩解之由,说道:“大人,赵氏生的是恶疾,在嫁人前兴许就已经有疾了,赵家会不知情?分明是知道女儿将死,贪图聘财!小人也是气不过赵家人,这才犯了糊涂……”

    “我呸!”冤情大白,赵父正老泪纵横,听闻此言,张口就呸了周父一脸唾沫星子,“我只此一女,要知道她有疾,何苦叫她嫁去夫家受人白眼?”

    “你女儿已死,死无对证,你当然要装慈父!可谁又知道你当初嫁女时是何盘算?”

    “你!”

    “住口!”尹礼打断了二人的争执,冷笑着问周父,“方才命你等吞食圣谷,你可还记得谁先谁后?”

    问罢,不待周父答话便接着说道:“想必你当时心中恐惧,无暇留意他人,我可以告诉你,是赵父、李氏、王氏、郎中,最后是你!赵父当先端起圣谷仰头吞尽,其举如同饮水,其态悲愤决然!若非含冤,何至于此?而稳婆李氏因未说谎,自然敢随赵父吞食圣谷!反观稳婆王氏、郎中和你,你们三人因心中有鬼,食起圣谷来挑拈拣抓,迁延犹豫,不提神罚,都足以看出说谎的是你们三人!”

    此话一出,周父瞠目结舌。

    看台上,议论纷纷,这才知道圣谷审案竟还有此妙用!

    尹礼懒得再听周父胡搅蛮缠,当即执起惊堂木来重重一落,结案陈词,“赵家有女,嫁周家子为妻,新婚三月忽发恶疾,人既已娶,木即成舟,无下堂之条,非七出之例,周家却以市侩手段、贸易心肠污赵氏失节,将其休弃!事后因怕赵氏‘怀胎’足月而不临盆,自证染疾而非失节,竟至于贿赂人证,告上县庙,意图借神庙之手行灭口之事!如此歹毒,令人生寒,亵渎祖神,更罪不容诛!按律,当判磔刑,以儆效尤!”

    磔刑,即剐,割肉离骨,断其肢体。

    周父啊了一声,登时瘫坐在地。

    尹礼又道:“稳婆王氏,受贿在先,假供在后,眼见赵氏无辜受辱,仍助周家将其逼死,与郎中实为从犯!判王氏割扯谎之舌以祭神明,断受贿之手以慰冤魂!而郎中已受神罚,判其曝尸七日,以儆效尤!”

    “……啊?大人饶命!民妇一时糊涂,民妇再也不敢了!”王婆子这才知道犯了重罪,可叩头求饶为时已晚。

    “判得好!”看台上有人喊了一嗓子,喝彩之声顿时响彻州衙。

    赵父顶礼叩拜道:“苍天有眼,祖神有灵,草民多谢大人替小女平冤!”

    “此为州试,我非官身,此案尚需三司裁断,你归家静候官文便可。”尹礼说罢便起身朝阁楼上一礼,高声道,“学生周县尹礼,业已结案,恭请三司裁审。”

    所谓裁审,是依旧州试生审案时的表现裁决其断讼是否公明,策略是否出众,判罚是否得当,据其综合表现,择定前三甲前往神殿殿试。

    当然,这只是所谓的明规,明规之下尚有暗规,尹礼首日首试,足可见其出身小族,难入三甲。他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待门子将案卷捧走之后,便面色平静地下了高台,进了公堂。

    藤泽率州试生们起身恭贺,众人对尹礼一番吹捧,尹礼恭敬回之,倒算得上不卑不亢。

    暮青默然旁观,心中已有计较,且不提图鄂的刑典是否为重典,那神证之法倒有几分意思。所谓神证,通俗地讲,即是请神断案,这在她前世的古代时期的确时有发生。

    例如,古代法国有一种面包奶酪审法,即官府要求嫌犯在规定的时间内吞下约一盎司的大麦面包和奶酪,且不可饮水,若嫌犯吞下了,即表明其无罪,反之有罪。此法听来可笑,实则有一定的科学性,因为大麦面包是粗纤维食物,而吞咽干奶酪也十分困难,两者都需要口腔分泌唾液,而人在恐惧不安的情况下唾液分泌会减少,嫌犯口干舌燥,自然吃不下。

    圣谷审案实则同理,那五谷也不知在神庙里供奉了多长时间了,上头还有香灰,任谁吃进腹中都会略感不适,而图鄂人信奉神明,嫌犯眼见要请神断案,心中自会感到恐惧不安,这种心理会放大身体的不适,审案者便可以借此查明真相。

    让暮青意外的是,图鄂笃信神权,尹礼断案却并没有全然依靠神迹,而是凭细心观察断定周父三人有罪,且从判词来看,此人颇有几分正气,可惜这等人才难进殿试。

    州试是半日一场,首桩案子审结之后已近晌午,晌午衙署戒食,众人只能坐等。干等着未免无聊,一些州试生巴不得有与藤泽同堂的机会,故而不停地与其攀谈。也有几个学子想与木家子弟结交,却因听说木兆吉不学无术而有所迟疑,倒是藤泽显得与暮青甚是熟稔,连出个恭都不忘邀她一起。

    “看这时辰,下场州试就快开始了,木兄可要出恭?”藤泽转头问暮青。

    “不要。”暮青依旧惜言如金,只是说话时把自己的茶碗盖子掀开,放到了一旁。

    此举没头没脑的,许多学子不明其意,藤泽却看懂了。这茶碗里还剩着大半盏浓茶,茶汤已冷,而他和许多学子茶碗里的茶都还冒着热气,且茶色已淡。这半日,众人闲谈,茶何止换了三轮?唯有木兆吉的茶是早晨那盏,这一上午,他连半盏茶都没喝下。

    这……只是在解释他为何无意出恭?可他怎么觉得这木兆吉是在骂人呢?既骂学子们攀附权贵,又讥讽他多费口舌?

    若真如此,那此人可绝非草包,毕竟嘴上无骂言,掀个茶盖子就能把满堂人给骂了的妙人,怎么看都不该是蠢辈。

    可藤泽不敢断言这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于是,他佯装不懂,起身笑道:“午后尚有一场州试,半途可出不得这公堂,木兄还是一道儿去吧。”

    此话看似和气,实则不容拒绝。学子们的目光在暮青和藤泽之间睃着,木、藤两家子弟之间暗潮涌动的闲谈,谁也不敢插嘴。

    暮青愣是坐得稳当,只是抬头把藤泽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道:“免了,藤兄想与人比大小,有的是人乐意奉陪,在下无此癖好。”

    藤泽:“……”

    众学子:“……”

    公堂里着实安静了片刻,随即有几个学子咳了起来,暗道人言木兆吉好色张狂,而今看来果真如此。今日这般场合,口出此言,委实荒唐。

    藤泽的脸色跟开了染坊似的,一时间也精彩得很,过了半晌才似恼非恼地道:“木兄果真是个妙人。”

    说罢,就径自出了公堂。

    经暮青那么一说,那些原打算与藤泽同去的学子不好跟出去,只能乖乖地坐了回来,甚至于藤泽回来之后,众学子都不好意思结伴出恭,只能排队。

    恭房在后衙,排在后头的几个学子憋得难受,那坐立不安之态让公堂里的气氛尴尬得很,而始作俑者暮青却乐得清静,一直闭目养神,等到了午后。

    州试的梆子声一响起,不少学子松了口气,下午的应考生正是那皋县的于姓学子,其名于自忠。

    这也是一桩命案,永定县刘庄的族人刘大顺在县城里开了家布庄,家境殷实,他的族兄刘大运好赌成性,为还赌债,曾三番五次向刘大顺借银,又常赖着不还。三个月前,刘大运再次来到布庄借钱,刘大顺拒绝再借,二人起了争执,刘大顺将堂兄赶出了铺子,却没想到次日清晨,发现堂兄吊死在了自家铺子门前。

    因两人曾约定,若刘大运还不清欠银,将以祖屋抵债,故而刘大运死后,他的妻儿便将刘大顺告上了县庙,称其为图祖屋,逼死堂兄。

    刘大顺则称堂兄吊死在自家铺子门前是为报复,望县庙能做主为他洗刷恶名。

    这又是一桩两家扯皮的案子,于自忠的审案之法与尹礼的如出一辙,也是先将案发的前因后果问了一遍,比对供词,而后就请了圣谷。

    焚香过后,于自忠问话之前对刘大顺和刘大运的妻儿道:“容我提醒你们,上午那桩案子,郎中因假供而遭受神罚,暴毙当场!你们之中倘若有人撒谎,是否罪当暴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圣谷面前说谎罪加一等!你们可要想仔细了再答。”

    这话果真有用,这案子没像上一桩案子那么折腾,刘大运的儿子没等到吞食圣谷,就都招了。

    原来,刘大运那天夜里回到家中后曾对妻儿说,他要吊死在刘大顺的铺子门口,叫妻儿为他收尸之后一定要到县庙状告刘大顺逼人还债致死,如此一来,他所有的债主就会因为怕担逼死人的闲话而不敢上门讨债,不仅祖屋能保住,倘若告赢了刘大顺,兴许还能得些抚恤银两,就算没有抚恤银,他也要给刘大顺找些晦气,叫他那门前死过人的铺子开不下去。

    此举虽说是为保妻儿的生计,可用心也实在阴毒。于自忠判刘大运的妻儿各五十大板,并将祖屋判给刘大顺,这案子就这么结了。

    暮青在公堂里听审听得直皱眉头,焚香之后,问话之前,于自忠那番提醒之言虽然算得上机灵,可这案子破得着实靠着几分运气。

    那刘大运生前曾在家中将他的计划告知了妻儿,所以他的妻儿在面对神证时才会害怕,那倘若他吊死之前什么都没对妻儿言讲呢?他白天曾与堂弟起过争执,夜里就吊死在了他的铺子门前,倘若他什么都没对妻儿交代,他的妻儿极有可能也会认为他是被人逼上了绝路,乃至于在人门前愤然自尽!那么,今日在面对神证时,他的妻儿还会害怕吗?

    倘若原被告双方都认为自己是如实供述,那吃下圣谷的结果会如何?圣谷被供奉已久,且上头洒有香灰,万一哪个吃了之后闹了肚子,岂不是谁先闹肚子,谁就成了谎供之人?如此一来,岂不含冤莫白?

    这神证之法,倘若活用,的确有助于断讼决疑,可若是生搬硬套,必会酿成冤案!

    州试首日合共就两桩案子,两桩都请了圣谷,暮青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图鄂以神权治国,官府不会每桩案子都请神证疑吧?

    ——这还真让她猜对了。

    从州试次日起,暮青把图鄂的各类神证之法见识了个遍!

    州试次日上午,一桩劫财案,应试生同样先对了一遍供词,而后便恭请神证,只是这回请的不是圣谷,而是圣火。

    下午,一桩虐打继母案,同样是神证法,请的是热油。

    州试第三日上午,一桩医人致死案,请神证疑,请的竟是蛊毒。

    每桩案子都离不开神证,且所请之物一样比一样毒辣,审法也越来越离奇。

    到了第三日下午,一桩通奸案,那州试生用的竟是水审法,即请上一口巨缸来,缸中倒满水,将通奸女子用绳子系住腰身,像施沉塘之刑一般慢慢将人沉入水中,倘若女子的身子与绳结一同沉入水中,则证明她是清白的,若绳结飘起则证明其有罪,因为圣水不容恶人。

    那缸之深,足够同时淹死三五人,绳结得有多重才能飘不起来?

    暮青在公堂里忍了又忍,忍到州试第四日,险些忍出内伤来!

    州试第四日上午,一桩祖产分割案,那州试生竟叫兄弟二人以抽签的方式来分割祖产,因签子是从神庙里请来的,故而掉落出来的签子即是神明之意。

    到了下午,轮到那复姓司徒的大族子弟应试,此人名叫司徒峰,审的是一桩江洋大盗案。一伙流窜于庆州的匪盗被州庙发榜通缉了数年,匪首仍然逃窜在外,近日,那匪首在一山中被一个猎户擒杀,猎户找同村的一人帮忙赶来一辆牛车,拉着匪首的尸体到县庙里领赏钱,却不料同村的那人竟然冒功,说这匪首是自己杀死的。因两人都能说出擒杀匪首时的情形,又都没有人证,是谁杀了匪首就成了说不清的事。

    司徒峰竟命人寻来了一个与匪首的身量块头差不多的护卫,命那猎户和村民轮流与护卫决斗,打不赢的就是冒功之人。

    身量块头相似,不代表身手相近,这种以决斗来审案的做法实在儿戏!

    暮青面无表情地观着审,心里烧起一把火来,越烧越旺。

    景子春假扮着接引使在阁楼上看得瑟瑟发抖,生怕暮青会拍案而起,走上高台,一脚把司徒峰给踹下去。

    但暮青硬是忍了下来,终于忍到了州试第五日。

    ——州试第五日上午,应试者,木兆吉。

第三十章 县祭审案

    州试第五日,两位应试者皆出身望族、官居县祭,庆州百姓的热情前所未有的高涨,天刚破晓,州衙外的长街上就已挤满了人。

    辰时一到,百姓挤进看台,庆州州祭与本州大族权贵及神殿众接引使陪同三司长老于阁楼上入座,三声鼓后,公堂内行出个青年男子来。

    男子面庞削瘦,眼下见青,拱手作揖之间袍子在身上直晃,看起来像个病秧子,“下官大安县县祭木兆吉,恭请案卷。”

    话音落下,就见门子将案卷捧上了高台,下来相请之时,态度比前几日请那些州试生时要恭谨得多。

    木兆吉上台落座,一翻开案卷,州衙内就静了下来。

    县祭可不同于那些无甚官职在身的州试生,想来应考的必是要案,故而无一看客胆敢出声,生怕闲言搅扰了县祭大人审阅案卷。

    然而,正当众人都以为这案卷一时半刻看不完的时候,忽见木兆吉将案卷一合,冷声喝道:“带告人及嫌犯!”

    看台上顿时哗的一声!

    这么快?!

    这怕是连半盏茶的时辰都不到吧?

    正当众看客惊奇之时,皂吏上台来禀,称告人及嫌犯已经带到。

    众看客急忙定睛一看,随即又炸了锅!只见一堆人陆陆续续的上了高台,往那儿一跪,乌泱泱的!有好事者挨个儿一数,好家伙,竟有十七人之多!

    莫说州试,便是往日,也少见哪桩案子有这么多的涉案之人。

    庆州百姓的胃口顿时被调得老高,都想知道这是桩什么奇案,于是在听闻惊堂木响之后纷纷止住议论,无不竖直了耳朵——听审!

    只听木兆吉问道:“告人何在?”

    这一问,答话的竟有十几张嘴,“小人在!”

    一个牵头的老汉道:“小人是济县张庄的农户张大,后头的是张三、张五、张小六、张春子、张狗子……”

    这一连串儿的人名儿叫下来,数了数,告人竟有十五人!

    木兆吉看向余下那二人,问道:“这么说,你们二人就是嫌犯张大年和张麻子了?”

    张大年点头道:“回县祭大人,小人是张大年。”

    张麻子道:“回县祭大人,小人是张麻子,可小人不是嫌犯,小人没偷他们的鸡!”

    张大年顿时把眼一瞪,“嘿!怎么着?这意思是说偷鸡贼是我呗?”

    张麻子眼朝天看,“是谁我不知道,反正我没偷鸡!”

    张老汉道:“不是你还能是谁?那鸡毛是在你家门前发现的,鸡骨头也是从你家院子里掘出来的。”

    张麻子道:“谁看见我偷了?谁又看见我吃了?谁敢断言不是哪个王八羔子跟我有仇,故意栽赃害我的?”

    “你少血口喷人!咱们庄子里多是老实人,哪个会栽赃你?”

    “哪个?多了!”张麻子嗤笑着往人堆里一指,开始数,“张小六,我欠他三十文钱,他天天要债!张狗子,那天聚赌我出老千,他非要逼我把以前赢的银子都还回去!张五,我就从他家田里顺了块白薯,他就小气兮兮的要我给钱!张春子,我摸了他媳妇屁股一下,他拿砍柴刀追了我半日!就没可能是他们报复我?还有张大年,咱庄里好吃懒做的又不止我一人,我俩打小儿就互瞧不顺眼,兴许是这王八羔子想吃鸡了,偷了你们的鸡,栽赃陷害我呢?”

    张大年听得直撸袖子,“我想吃鸡?庄子里前前后后丢了十好几只鸡,我吃得下这么多么我!反正鸡骨头是在你家院子里掘出来的,你别想赖我!”

    “就是!”众口驳斥道,“谁想报复你?我们犯得着偷自家的鸡报复你?”

    张老汉道:“反正不是你就是张大年,庄子里好吃懒做的就你们俩!”

    张麻子和张大年一听此言,争相辩解。

    高台上十七张嘴,你一言我一语,乱如菜市。

    看台上,庆州百姓的下巴掉了一地。

    “啊?偷鸡案?”

    “嗯!听着像!”

    “神官大选,本州州试,考……考偷鸡案哪?”

    原以为是桩奇案,闹了半天竟是一桩偷鸡摸狗的案子,这、这是不是太简单了?

    尽管神官大选二十年一回,可就算是从老人们口中,庆州百姓也从未听说州试考过这等芝麻大小的案子。

    而阁楼上,庆州权贵们相互打着眼底官司,暗潮涌动。这几日,众人都想看一看木兆吉的深浅,以便推测木家的意图,故而今日之试,虽说重头戏在藤泽身上,但众族实际上更想看的是木兆吉审案,只是谁都没想到木家会安排这么一桩简单的案子,这岂不是在说,木兆吉的确是个草包?

    贵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木家的接引使,却见那人听着审,面儿上看不出丝毫端倪来。

    景子春端起茶来啜了一口,放下时使劲捏着盖碗才没让那碗抖起来——忍住!他不能在此时破了功。

    偷鸡案!偷鸡案!可真有木家的!

    这案子给木兆吉来审的确不稀奇,但那高台上坐着的人可不是木兆吉,那是英睿皇后!闻名四海,断案如神的主儿!从西北到盛京,凡是这位娘娘断的案子哪一桩不是惊天诡案?今儿让她审一桩村野偷鸡案?如非此刻不好离席,他非躲去没人的地儿大笑一场去。

    景子春极力地忍着,待忍下了笑意,再往台上看去时,这才露出了些许疑色。

    济县张庄的村民仍然吵得不可开交,暮青竟由着他们,一直没有出言喝止。

    村民们吵了几个来回,直吵得没了新词儿,嗓子也哑了,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县祭大人一直没吭过声儿。也不知是谁先住了口,众村民抬眼瞄去,只见县祭目光清寒,气度不怒自威。

    张老汉率村民胆战心惊地跪了下来,叩头说道:“草民们无状!请、请县祭大人做主!”

    此时,庆州百姓仍在议论。

    “此案还不好审?请圣谷来,一证便知!”

    “这偷鸡摸狗的案子,也用得着请圣谷?”

    “嘘!请不请神证也是你们做得了主的?”

    阁楼上,景子春摇头暗笑,英睿皇后可不是个信鬼神的主儿,几天州试下来,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每日回到驿馆,三殿下问起,她都会痛批神证之弊,他敢打赌,她绝不会请神断案!但她会如何断案,他也猜不透。

    图鄂锁国已久,百姓虽对诸国之事知之甚少,但士族贵胄的耳目都通着天,英睿皇后名扬四海,她的那套断案奇法不少人耳闻过,今日她显然不能用擅长之法断案,否则必有暴露身份之险。

    英睿皇后虽然行事雷厉,实则性情坚忍,她对神证深恶痛绝,这几日却隐忍未发,他相信她今日审案必定会以大局为重。

    正想着,忽听暮青问那些告状的村民道:“你们都与张麻子有过节,他说是你们当中有人栽赃陷害于他,可有人现在想悔过认罪?”

    “啊?”村民们面面相觑,少顷,争相喊冤,“县祭大人,草民们没有栽赃,草民们冤枉啊!”

    暮青不动声色,又问张大年:“张大年,你与张麻子不睦已久,鸡可是你偷的?”

    张大年也急忙喊冤:“大人,那鸡骨头可是在张麻子家的院子里掘出来的,怎么可能会是小人偷的?”

    张麻子道:“大人,小人是真不知那些鸡骨头是谁偷偷埋在小人家的院子里的!再说了,那些鸡骨头上又没刻着谁家的名姓,他们凭啥说那就是他们家的鸡骨头?”

    “你你你、你简直是个无赖!”张老汉指着张麻子,气得浑身哆嗦,眼看着又要吵起来。

    暮青睨着众村民道:“这么说,无人认罪了?”

    一听此话,庆州百姓顿时来了精神——听这意思是要请神证了?这偷鸡案虽然扫了大家伙儿一大早的兴致,可若请神证,倒也没那么无聊。

    快!快点儿请!

    景子春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他刚刚还相信暮青绝不会锋芒毕露,此刻便有些怀疑自己了——他听过一些关于英睿皇后的话本子,怎么听着她方才所问之言颇有素日之风呢?别是要以惯常之法审案吧?

    别!千万别!

    这时,只听暮青冷冷地道:“既然无人认罪,那就都跪着吧!”

    啊?

    一听此言,不仅张庄的村民们愣了,州衙内上上下下的看客们也都纳了闷儿。

    这是什么断案之法?

    村民们不敢问,只能乖乖地跪直了。

    阁楼上,景子春松了口气,其余人的胃口却都被吊了起来。

    而公堂里,今日只剩藤泽坐在堂内待考,他定定地锁着暮青的背影,也陷入了深思。州试以来,没有比此案更容易审的了,恭请圣谷,必见分晓,这么叫人跪着意欲何为?本想借今日应试看一看木兆吉的深浅,可他如此不按常理行事,倒叫人看不透了。

    高台上,暮青跟门子要了壶茶自斟自品了起来,此举大为古怪,谁也不知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三司长老大皱眉头,庆州权贵们耐着性子等着,看台东面的日晷指向辰时二刻,距离午时还有一个半时辰。

    庆州百姓没有士族贵胄们那么稳的定力,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木县祭这壶茶要喝到啥时候。

    正当闲言碎语越来越多时,暮青的茶壶见了底儿。

    见茶倒不出茶了,百姓们跟盼到了大年似的,无不欣喜雀跃,心道:这回该审案了吧?

    却见暮青将空茶壶往桌上一搁,壶声不大,脾气倒大得很,“吵什么!”

    议论声顿时如潮去一般低了下来,众目睽睽之下,暮青招来皂吏,吩咐道:“本县审案,不喜吵扰,命尔等巡视看台,见有吵扰者,一律撵出去!”

    啊?

    皂吏们从未在州试时领过此等法令,可木兆吉毕竟是县祭官身,又得了木族家主的青眼,皂吏们不敢有违,只好手持长杖到看台下传令。

    庆州百姓闻令生怯,纷纷闭口,州衙内很快就陷入了死寂,上上下下的人都瞅着高台,心焦地等着暮青继续审案。

    可暮青仍无审案之意,只是百无聊赖地坐着。阳春三月,南国已暖,和风里尽是百花香,四周静谧,身沐春辉,没一会儿,她就被日头晒得有些犯困,于是索性把茶壶往旁一推,把案卷一收,人往法桌上一趴,把头一埋——睡觉!

    众人瞠目,无不绝倒!

    阁楼上嗡的一声,三司长老登时黑了脸,一人转头问景子春:“贾接引,这怎么回事!”

    景子春起身恭恭敬敬地道:“回萧长老,这……下官不知啊!”

    萧长老斥道:“州试大考,喝茶睡觉,成何体统?!”

    姜长老笑道:“我鄂族自有神官大选以来,此等见闻只怕是头一遭吧?依我看,木县祭兴许是不想考。”

    萧长老冷笑道:“神官大选乃保举制,木族既然保荐了他,他就得考!由得他想不想?”

    姜长老道:“可木县祭如此轻慢,理该革其资格,永不荐用才是。”

    萧长老毫不示弱,“哦?老夫倒是不知姜长老何时握此大权了。”

    二人唇枪舌战,州祭面色尴尬,居中的殷长老皱着眉道:“行了!木县祭既已应考,如何断讼决疑自当看他的,眼下时辰未到,一切尚不可知,且看再说。”

    萧、姜二人闻言顺梯而下,都住了口。

    景子春重新入座,面儿上松了口气,心中却无甚波澜。木兆吉好歹是木家子弟,又有神殿所封的官职在身,半途把人撵下去,打的可不仅仅是木族的脸,故而革其应试资格一事绝不会发生,除非案子没审出结果来。

    思及此处,景子春苦着脸看向下方,他不担心案子审而无果,只是不知这姑奶奶是在闹哪样儿。

    不止景子春,看客们都在纳闷儿,谁都不信木兆吉堂堂县祭,面对芝麻大点儿的案子会在州试上弃考,连个州试生都不如。

    此举必有用意!

    可庆州权贵们如此作想,暮青却有意跟他们作对似的,只管埋头大睡,管谁不耐心焦!

    一刻的时辰过去了,人没动。

    两刻的时辰过去了,人没动。

    一个时辰过去了,人还睡着……

    庆州百姓心里直犯嘀咕,却因噤声令而不敢吭声,阁楼上的庆州权贵们却坐不住了!

    “怎么着?真睡了?”

    “案子不审了?可就剩半个时辰了!”

    “你们说……木县祭是不是心有不忿,才行事如此荒诞?”

    “若真如此,那木老家主保荐他参选神官,必有他图。”

    萧长老脸色铁青,唤道:“贾接引!”

    景子春急忙起身,苦哈哈地安抚,“长老稍安,还有半个时辰!呵呵,半个时辰!”

    可半个时辰说快也快,眼看着日晷上的时辰指向巳时三刻,再过一刻就要到午时了。

    张庄的村民们已然跪得双膝肿痛、额上见汗,全都有些跪不住了,可县祭不喜吵扰,他们又不敢吭声,只能心中叫苦,继续熬着。

    姜长老笑岔了气,指着下方道:“还以为木县祭真是审案时不喜吵扰,闹了半天,他命百姓噤声是为了好眠?”

    “贾接引!这这……老夫不管了,回到中州,你去跟木家主解释吧!”萧长老盛怒之下撒手不管了。

    “是是!”景子春一边儿装孙子,一边儿瞅向暮青,恨不能随手抓个物什扔下去把她给砸醒,可又不敢,直把自己给急得五内欲焚。

    距午时已剩不足一刻了,这姑奶奶怎么还不肯起?再不起,此案还审得完吗?

    然而,就在众皆以为暮青要睡过头的关头,忽见其动了动。

    这一动,真可谓如盼星月一般,阁楼上的窃窃之声霎时间止住,四面八方无数目光一齐定住了高台。

    “……嗯?什么时辰了?”暮青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展了展双臂,伸了个懒腰。

    “回县祭大人,离午时还、还剩小半刻。”门子心惊胆颤地回着话,头都不敢抬。

    州衙内前所未有的安静,怜悯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此时已没人认为案子能审结了,只等着看暮青惊觉睡过头后的懊悔无措之态。

    “哦。”暮青并未无措,也未懊悔,她看起来还没睡醒,瞧见张庄的村民时似是愣了一愣,仿佛这才想起法桌前还跪着一群人,随口问道,“怎么还跪着?都起来吧。”

    村民们险些绝倒,心道:不是您让我们跪着的吗?命人跪着之后,大人您就睡大觉了,没您的恩赦,谁敢起身?

    但这一肚子的嘀咕没人真敢说出来,村民们揉着双腿艰难地站了起来,到了这时辰,谁也不想丢鸡的事了,只想着先救自个儿的腿。

    可谁料想,就在众人谢恩起身之际,暮青忽然执起惊堂木来重重地往法桌上一砸!

    啪!

    州衙内静得太久了,之前落根儿针都能听见,此时惊堂木这么一响,当真如一道天雷炸开,其威惊魂慑魄!

    暮青厉喝道:“偷鸡贼也敢起来?!”

    噗通!

    话音方落,只闻一道闷声,人堆里仿佛塌了个洞,有一人下意识地跪了下来。

    村民们呼啦一下子散开,那下跪之人登时便被显了出来,众人定睛一看,竟是张大年!

    张大年懵着张脸,看客们也同样懵着,不待众人琢磨过味儿来,张大年便已崩了心防,开始叩头招供了。

    “县祭大人饶命!小人是一时糊涂,小人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是光棍儿一条,家里老娘逼得紧,可又没钱娶媳妇儿,小人就动了歪主意,想着偷几只鸡去卖点儿钱。村人丢鸡之后,起先都怀疑是张麻子偷的,小人索性就趁着张麻子外出与人赌钱的机会溜进他家,把鸡骨头埋到院子里,又在他家门口洒上了鸡毛……小人做了错事,小人知道,可卖鸡的银钱小人都没动,用布包着藏在家中的房梁上,小人愿意归还银钱,还望大人开恩,轻判小人!小人家中尚有老娘,如若断手,下半辈子岂不是要让老娘伺候小人?”张大年连连叩头求饶。

    暮青面色甚淡,冷笑道:“你既知窃人财物要斩断双手,嫁祸于人之时怎无不忍之心?本县早时给过你机会,可你不肯悔改,仍在嫁祸他人,而今自现原形方知求饶,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张大年哑口无言,心道听这意思,县祭大人莫非早知鸡是他偷的了?

    这时,暮青张口判道:“案犯张大年,偷鸡谋财在先,嫁祸于人在后,不知悔改,其心可诛!念其肯归还赃银,偷窃之罪便酌情从轻!但斩手之刑可免,嫁祸之罪难饶,理当依律判处,以儆效尤!同村之人张麻子,虽与偷鸡案无关,但其好赌成性,欠债不还,非礼妇人,为祸一村,不罚不足以平民怨!判其拘役一年,待偿清张五一块白薯、张小六三十文钱及其他欠债之后,再依律追其非礼之责!”

    “……啊?”这下子换张麻子傻了眼,“县祭大人,这这这……怎么连小人也……”

    这审的不是偷鸡案吗?偷鸡贼又不是他,凭啥他也被判了?

    梆!

    这时,梆声响起,午时已到,州试结束。

    暮青起身理了理衣袍,朝阁楼上一礼,“下官大安县县祭木兆吉,业已结案,恭请三司裁审。”

    说罢,不待三司回话,她就头也不回地下了高台。

    张老汉直至此刻才回过神来,激动地领着张春子等村民叩头相送:“草民们谢县祭大人为民做主!”

    看台上,人声激越如雷!

    “奇了!这案子竟审结了?”

    “木县祭早知偷鸡贼是张大年?怪不得敢睡大觉!可怜我这一把汗哟,捏了大半日!”

    “哎哎哎,你们发现了没?木县祭审案没请神证!头一回听闻案子还能这么审的,真绝了!”

    “木县祭竟把那张麻子也给判了,一桩偷鸡案,罚了俩无赖,张庄的村民真是好福气,头一回听闻民不告,官自给做主的。”

    “谁说不是呢!”

    要说无赖,市井百姓哪个没碰上过?今儿丢一块白薯、明儿丢一把谷子的事谁家都遇见过,且不说有没有那精力天天去告,就说像张五丢了块白薯这等芝麻大点儿的事,书铺压根儿就不给写状子,也不敢拿这点儿事去麻烦县庙,故而吃了亏,多数时候只能自认倒霉,谁能想到会有位县祭如此有心,把无赖自招己罪的事儿都听在心里,判了偷鸡贼,又回头来判无赖,把本非应考的案子都给判了,连区区小事都肯为民做主。

    偷鸡案原是再小不过的案子,起初没人愿意看,甚至盼着早些审结,而今案子审结了,却又觉得精彩至极,回味无穷。

    而此时的阁楼上仍然无声,风穿廊而过,廊中似有暗潮涌动。

    木兆吉果非草包,但其深浅仍叫人看不透,比如他何时看穿张大年就是偷鸡贼的,又比如他为何以巧计断案而不请神证?

    萧、姜两位长老分出了高下,却没了争吵的闲情,二人望着木兆吉走入公堂的背影,各有所思。

    众人之中,唯有景子春恨不能叫好!他虽不知这姑奶奶是怎么看出案犯是张大年的,但英睿皇后不愧是英睿皇后,偷鸡案都能审得如此精彩,想不服都不行。

    这时,暮青进了公堂,藤泽起身相迎,抚掌赞道:“木兄巧审偷鸡案,真令人拍案叫绝!”

    “过奖。”暮青入座,门子奉了茶来,她端起茶来就喝,毫无闲谈之意。

    藤泽对她的冷淡已经习惯了,于是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木兄解惑。木兄似乎早知那贼人是谁,不知是如何看出来的?”

    话虽问了,暮青却不一定答,藤泽抱着撞运气的心态等着,没想到暮青竟开了金口。

    “打一开始。”暮青头也没抬地道。

    “打一开始?”藤泽回想了一番问案时的情形,却仍想不通其中的关窍,见暮青没有多言之意,不由一笑,起身作了个揖,诚心问道,“在下愚钝,还望木兄赐教。”

    暮青心如明镜,此人赐教是假,试探才是真,他是看她审了一场案子,仍然摸不透她的深浅,故而明着来问了。

    “一开始,我问那二人可是嫌犯,张大年点头说:‘小人是张大年。’而张麻子说:‘小人是张麻子,可小人不是嫌犯。’”破天荒的,暮青竟未拒答,只是懒得言尽,仅复述了审案之初的一番言语,叫藤泽自己思量。

    藤泽细一思量,茅塞顿开,望向暮青时,眼中的明光忽似剑芒一挑,复又一收,作揖叹道:“木兄心细如发,在下佩服!”

    暮青低头喝茶,不搭理恭维之言。

    藤泽的目光却深深地锁着她,接着道:“即是如此,在下就又有一事不明了。木兄既然断讼公明,为何量刑时却又那般含糊?嫁祸和非礼之罪,木兄只道依律判处,为何如此含糊?”

    “刑统律例繁杂,背不上来。”暮青自认为这是句大实话,故而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藤泽却愣了半晌,回神之后放声大笑,笑罢摇头说道:“木兄可真是……在下对木兄真有相见恨晚之感,如非眼下不是时候,真想与你义结金兰!”

    嘴上说着这话,藤泽的目光却似深潭——州试这等场合,小案比大案难审,审不清楚必取其辱,审清楚了理所应当,故而算得上吃力不讨好。可这一桩偷鸡案,愣是叫木兆吉讨了好彩,从一开始法眼识贼,到州试上公然大睡,再到那令人叫绝的拍案一怒,若说此人是个草包,他绝不相信!可此案审得精彩,却判得含糊,此人智计过人,却又糊涂过人,那不熟刑统之说也不知可不可信。他方才本想借那几问之机刺探木兆吉的深浅,却发现他不答话还好,答了反倒叫人看不透了。

    藤泽审视了暮青一阵儿,见她稳稳当当地喝着茶,忽然便欺近她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木兄方才当真睡着了?”

    暮青抬起眼来,似真似假地道:“不养足精神,怎么看藤兄审案?”

    藤泽一怔,随即笑意深了些许,颔首应道:“好!定不负木兄所望!”

    ……

    一个时辰说快也快,午时一过,庆州最后一场州试开考。

    藤泽信步行出公堂,天青云淡,画柱朱瓦,真真儿衬得人如玉树,丰神俊朗。

    藤泽乃藤族族长的嫡长孙,图鄂当今的两大才子之一,不仅出身尊贵,他担任永定县县祭的这几年里更是颇得民心。此番神官大选,藤泽掌权的呼声颇高,一入座,州衙内就静了下来。

    公堂内,暮青把茶盏搁去一旁,等着听藤泽审的会是桩什么案子。

    藤泽审阅案卷同样颇快,也就一刻的工夫,他便将案卷一合!

    庆州百姓把心一提!这么快?不会又是桩偷鸡摸狗的案子吧?

    这时,却听藤泽沉声道:“尸体何在?抬上前来!”

    尸体?

    看客们无不怔住,州试择选的案子皆为疑案,发于数月之前,纵有命案,死者也早已安葬,哪能见到尸体?

    可皂吏竟应是而去,少顷,果然抬来了一具尸体!

    尸上盖着白布,打公堂前经过时,一只黑紫的手从白布下露了出来,那手紧握成拳,手臂上花纹密布,打眼一瞧,颇似篆文!

    “……”雷击纹?

    论验尸,暮青的经验是何等的过人,一眼就认出了尸身上的雷击纹,但正因如此,她反倒生了些许疑色。

    这时,看台上已经骚动了起来,庆州百姓虽不解为何此案有尸可验,但无人不爱瞧这热闹,一时间,后方不乏起身张望的,人潮往前推了推,又推了推。

    只见皂吏将白布一揭,一具赤身男尸赫然现于人前!男尸头发散乱,面目灰黑,一时间看不出是谁,只见其遍体焦黄,喉咙至前胸上花纹密布,似藤非藤,似字非字,鬼雕神刻一般!

    “……啊?那那那、那是……天、天书!”

    “神罚!神罚呀!”

    看台前方的百姓忽然指着尸体惶恐地喊了出来,人潮顷刻间便低了下去,山呼祖神之声,声声震天。

    藤泽来到尸旁,面色肃穆,提袍而跪,九叩之后缓缓平身,竟然当众验看起了尸体。验尸乃是贱役,神庙里有验官专门负责此事,贵人们从不近尸身,藤泽竟亲自验尸,见者无不诧异。只见他沿着尸体的颈部、前胸和手臂逐一察看,这些部位皆有天书文字,与其说他在验尸,倒更像是在研看天书。

    萧长老面色一变,阁楼上起了窃议之声。

    “你们瞧,藤县祭可是在研看天书?”

    “天书出自圣典,圣典遗失已久,藤县祭怎能参透天书之文?”

    这时,忽见藤泽把头一抬,稍加深思,便面色沉肃地起身回到了法桌后。

    一入座,藤泽便拍响了惊堂木,“带涉案众人!”

    人声霎时归寂,天书降世,百姓跪着观审,只见皂吏领来了四个身穿囚衣的老者、一个疯癫妇人和四个灰衫下人。

    “那不是马家的族长、族公吗?”

    “藤县祭审的竟是马家窑案?!”

    看台上骚动再起,马家窑案是庆州新发的一桩骇人听闻的惨案,马家乃庆州的富商大贾,族里不仅做着绸缎庄、茶铺、酒楼和客栈的生意,还在城外办有窑场,烧陶制瓷,可谓家大业大。

    三年前,马家窑里烧制出了新瓷,轻细如玉,釉色如霞,珍美无比。马家将新瓷献入了州庙,州祭遂命马家烧制出一套珍瓷进贡给中州神殿,后得名庆瓷。

    这庆字可不仅仅有庆州之意,亦有喜庆祥瑞之意,庆瓷成了贡瓷,马家一时间风光无两。

    因神官大选将至,去年底,马家奉神殿旨意烧制庆瓷,贺新神官与新圣女的大婚之禧,却不料腊月底的一天夜里,一口大窑忽然之间塌了!

    一只绘有祖神飞升图的落地瓷瓶被砸毁,事故惊动了州祭,州祭亲至马家窑察看,不料吏人不仅从坍塌的窑里挖出了被砸毁的瓷瓶,还发现了一具烧成黑炭的尸体。

    马家窑里并无窑工失踪,尸体身份不明,州祭一怒之下将马家窑里的人全都下了大狱。

    州祭审案不同于今日州试,百姓旁听不得,只知案发次日,州祭就再次到了马家窑,皂吏们从一处废弃的老窑底下掘出了成堆的焦尸!

    尸骨多已焚毁不全,断肢碎骨在坑中一层层地码放着,皂吏足足挖了七八尺,才把尸骨都起了出来。验官苦苦看验也验不出这些受害之人被焚时是死是活,也数不清死了多少人,更辨不出死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有人想起城外这几年总有良家少女失踪,起初大家伙儿都猜测是匪帮所为,直到马家窑案发,才有流言说那废窑底下的人都是这些年里失踪的良家少女,足有上百条冤魂。

    州祭下令拘拿了马家族长、族公和掌管马家窑的二少爷马海,差重兵将马家族人囚禁在府邸,而后不仅封了马家窑,连马家族人开的绸缎庄、茶庄和客栈等铺子都一并查封了!贡瓷出了这等事,众人都说马家怕是要株连九族,可谁也没想到,这么一桩骇人听闻的案子,竟然就此没了消息。

    莫非是此案不吉,要等到神官大选过后再审?

    正当庆州城的百姓都这么议论之时,这案子竟然出现在了州试上!

    公审!

    看台上顿时掀起一阵声浪,庆州百姓兴奋地伸长了脖子,连惊见神罚的惶恐都被抛到了脑后。

    “你们瞧,那疯疯癫癫的妇人是谁?”

    “看不出来了?马家的大夫人啊!听说她被禁足在庄子上的庵堂里,没关多久就疯了。”

    “唉!她也是自作自受,要不是她害死亲夫,马家窑能落到二房手里?要是当初不落到二房手里,兴许就不会有这桩案子了。”

    “马家也算仁义了,别家娶了这等恶妇,定将她家法处死了,马家只将人关在庵堂里,供吃供喝,真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谁说不是呢?娶妻当娶贤,娶个恶婆娘,真是能害夫家一族!”

    “你们都没说到点子上,马家大夫人被关在庵堂里,案发时,马家窑早就是二房在掌事了,藤县祭要审此案,为啥要传唤大夫人?她能与这案子有啥干系?”

    众人一听,的确是这么回事儿,不由都纳着闷儿望向高台。

    这时,马家的族长、族公们已相互搀扶着向藤泽叩了头,几人皆已年迈,又在州牢里羁押了数月之久,今日重见天日,精神已大不如前。

    马家族长不待藤泽开口,便先禀道:“县祭大人明鉴,庆瓷是二房烧造出来的,自那之后,窑场就由二房管着,二房因怕秘方泄露于人,素日里连族长、族公们都防着,草民很少去窑场,委实不知那窑为何塌了,更不知废窑底下的事啊!庆瓷乃贡瓷,就是借草民一百个胆子,草民也不敢玷污神殿,将族人们的性命视如儿戏啊!望县祭大人明察!”

    三位族公纷纷叩头称是,附和之声尚未落下,便听一道刺耳的笑声传来。

    马家大夫人发髻散乱,神态疯癫,笑得前仰后合,丝毫不顾此时的场合。

    族长回头斥道:“你笑什么?你害死亲夫,马家好心留你一命,而今见到马家落难,你心里竟还高兴?真是恶妇!恶妇!”

    一位族公也骂道:“你过门不到半年,马兴就暴病身亡,扔下窑场的烂摊子,叫二房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来!要不是你,马家会遭此大难?扫把星!”

    妇人听闻骂言,笑声愈发刺耳,双眼更是直勾勾地盯着人,青天白日,那目光竟鬼气森森的,“呸!老不死的!我恨老天无眼,竟只劈死了马海,没把你们一起劈死!”

    那族公被唾沫星子呸个正着,一顿猛咳,看台上嗡的一声!

    “啊?那遭雷劈的是马家二少爷?”

    “他不是被关在州牢里吗?啥时死的?”

    “他遭了天打雷劈,那……那就是说,马家窑里的那些焦尸真是他做的恶?”

    就在百姓窃议之时,忽听藤泽道:“说得好!天降雷罚,自古罚的都是大奸大恶之人,本县传唤尔等之时,既然说‘带涉案之人’,尔等就皆在罪人之列!可知三日之前,雷罚为何只惩戒了马海一人?”

    此话犹如春雷,不仅惊了马家上下,就连疯疯癫癫的大夫人都止了笑声。

    藤泽一没问案,二没请神证,言外之意却已知晓案情,百姓皆看不破,阁楼上的贵人们却隐约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萧长老铁沉着张老脸,目光慑人。

    景子春不着痕迹的往公堂里瞄了一眼,暮青稳稳当当地坐在公堂里,面不改色,心中对藤泽今日要耍的把戏已然有数。

    果然,藤泽义正辞严地道:“正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身受雷罚,魂不超生,自悔赎罪,方入轮回!上苍怜惜万民,哪怕是作恶之徒也会给予百日恩赦,令其思过自悔,尔等却罔顾上苍怜恤,百日已过,仍不肯悔罪!上苍降下天雷,惩戒罪首以儆效尤,之后再宽限三日,尔等却还在罔顾上苍恩德!既然你们死咬着不招,那就由本县替你们说!”

    说罢,不待人琢磨,藤泽便执起惊堂木来重重一落,喝问道:“马家族公三人!马海乃纨绔子弟,其堂兄马兴死后,他欲夺窑,便给你三人各使了千两银票,你们便在族里为其说尽好话,求族长将马家窑交给他代管,是也不是?”

    马家族长显然不知此事,听闻此话下意识地看向族公三人,却见藤泽目光如铁,往他身上一落!

    “马家族长!庆瓷的烧造秘方压根儿就不是马海钻研出来的,而是马兴!是也不是?马兴生前刚钻研出烧造新瓷之方便暴病而亡,方子也就此成了秘密。你怀疑马兴之妻覃氏知此秘方,又知马海手段狠辣,便将覃氏关去庄子里,又将窑场交给马海代管,任由他对覃氏用尽手段,而你却故作不知!你身为族长,何人掌管家窑对你而言并不紧要,紧要的是谁能为马氏一族谋得荣华富贵!”

    族长登时惊住。

    藤泽目光一转,扫向下人当中,话音陡然一沉,“长随长富、长贵!你二人跟随马海多年,他是如何折磨寡嫂的,为了烧造庆瓷,又是如何唆使你二人劫杀良家少女祭窑的,还不从实招来!”

    两个长随啊的一声,惊声却被淹没在了看客们的骚动声里。

    “那废窑底下埋着的真是那些失踪的女子?”

    “祭窑是咋回事?”

    “藤县祭咋知道这些事的?”

    “嘘!都别吵吵!听不见藤县祭说话了!”

    这时,藤泽道:“举头三尺有神明,马海恶事做尽,罪孽已书于天书之上!雷罚当夜,本县夜梦圣典,今奉神谕公审此案,方才所言是不是实情,尔等心中各自有数!剩下的,你等是自己招,还是要本官代天传谕?”

    此话和着内力,若鼓击春雷,直破沧溟,惊得四方之声刹那间退去,闻者如遭雷轰!

    萧长老猛地起身,凭栏下望,面色大变!

    景子春故作愕然之态,与身旁的接引使们低声议论着,眼底却浮起几分讥诮神色。

    圣典与圣器重现之日便是转世之子复国之时,此乃图鄂民间流传已久之言,可两百余年来,任神殿如何苦寻,两件圣器都没有现世的迹象,更别说什么转世之子了。可值此神官大选之际,藤泽竟公然说自己夜梦圣典,得了天书秘传。

    按神话传说,这虽不足以说明藤泽便是转世之子,但尚在州试,他便夜梦圣典,奉神谕行事,这岂不是在暗示自己便是天选之子,是下任神官?

    这些年来,眼见着两件圣物难以寻回,圣女便未雨绸缪,早早就开始借景家之力在南图朝中和图鄂国内散布圣子之说,说三殿下是神族与皇族之后,乃天定的复国血脉。轮回转世毕竟是神话之说,血脉之子却真有其人,故而对两国朝廷当中的复国派而言,奉三殿下为主更为务实些。

    想来是岭南的刺杀计划失败之后,神官怕三殿下一旦回国,两国朝中日渐壮大的复国派就会成为三殿下的根基,所以他心急之下才等不到天选,便命藤泽以夜梦之言暗示百姓他是天选之子。

    至于马家窑案,事涉恭贺新神官圣女大婚之禧的贡瓷,如非神官授意,庆州州祭有几个胆子敢拖延不办?而案发至今已百日有余,想撬开嫌犯的嘴有的是手段,今日才公之于众的案情未必就是今日刚审清的。

    但朝事岂是马家人能想得通透的?马家上下被内力震得肝胆俱颤,三个族公心防大溃,当即就招了。

    三人争抢着道:“县祭大人明察,草民……草民三人是收了二房一千两银票,帮其在族长面前说好话,可庆瓷之事真是半点儿也不知情啊!”

    族长叩了几个响头,也招了,“回县祭大人,草民身为族长,自然以一族昌盛为己任,覃氏气死亲夫,按族法本就不该苟活于世,容她活命,自是想从她口中问出秘方。草民起初也有恻隐之心,心想马兴夫妻不和,他未必会将秘方告诉覃氏,可……可总得试一试吧?覃氏刚烈,明明是她气死了亲夫,却死咬着不认,还怀疑马兴被人下了蛊,闹到州庙去替夫伸冤,后来验官在尸身内没引出蛊虫来,又说马兴面色黄白、遍体无伤,确是暴病身亡,这才定了她的罪。因为此事,覃氏与族人势同水火,草民把好赖话都说尽了,她一口咬定自己不知秘方。正巧此时族里议事,族公们都提议由二房代管窑场,草民知道马海手段多,便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可没想到马海狼子野心,问出秘方后竟没报知族里,偷偷摸摸地烧制出了一批新瓷献入了州庙。州祭大人命马海监窑督造新瓷,新瓷得赐庆瓷之名后,马海就成了族里的大功之人,族窑由他掌管着,纵是草民这个族长也不能多问窑中之事,所以祭窑的事草民是真不知晓啊!望县祭大人明察!”

    马海的长随长富也磕磕巴巴地道:“禀县祭的大人,小的二人不敢不听少爷的吩咐啊!少爷毒辣,曾把大夫人的陪嫁丫鬟给、给活活地祭了窑,小的二人跟在少爷身边,知道的太多,怕遭他毒手,只能听他吩咐,扮成山匪劫杀良家少女。那庆瓷……那庆瓷釉色艳红,全是因为人血呀!那些少女都是先被割喉放干了血,再扔进坑里祭窑,她们的血泼在那瓷坯上,那气味儿真是……这些年里,死了足有百来人,小的夜里梦见冤魂索命,那些姑娘的脸哟,全都惨白惨白的……”

    长富话没说完就嚎啕大哭,看台上静悄悄的,午后日暖天青,州衙内却似有风回荡,叫人脊骨生寒。

    “覃氏。”半晌,藤泽打破了沉寂,问道,“你的陪嫁丫鬟可是被马海所害?”

    “县祭大人不是夜梦神谕了吗?是与不是,天书里没写?”覃氏痴痴地笑着,眼神如一潭死水,幽幽地问道,“大人可知民妇之夫是怎么死的?”

    “你丈夫是被人谋害,并非暴病身亡。”藤泽面色悲悯,道出之言令马家人错愕不已,“长福、长友!你二人身为大房的小厮,却受二房唆使,在马兴的饭中下了蒙汗药,待其昏睡之后,将其淹杀于石灰水中,而后又栽赃嫁祸!其中因由,还不如实供来!”

    马家共被传唤了四个下人来,藤泽先前只道出了马海的长随之罪,众人被马家窑案的真相所惊,一时间都忘了仍有两人罪名未定,此时经藤泽提醒,众人非但没回过神来,反倒懵了。

    此时,大房的两个小厮已然全无侥幸之心,听见藤泽点唤,便倒豆子似的招了。

    长福道:“县祭大人明察,小人……小人的确受了二少爷的唆使,他给了小人五十两银子,教小人用石灰水淹杀大少爷!小人起初不敢,他说……说这法子是豆腐坊的掌柜口传的,那人姓……姓吴!对!是姓吴!吴掌柜的说,用石灰水淹杀人,人死之后会面色黄白,跟暴毙一样,验官查验不出!大少爷和夫人不和,时常争吵,夫人隔三差五的往娘家跑,二少爷就教小人在夫人回娘家后动手,说只要趁此时机,族里就会认定大少爷是因与夫人争吵而被气死的,不会怀疑旁人!那天,大少爷和夫人又争吵了起来,夫人哭着回了娘家,大人爷心情不好就打骂小人,小人就、就……就一时冲动,听从了二少爷的吩咐。”

    长友道:“大人,大少爷是个暴躁脾气,莫说下人们动不动就挨他打骂,就连夫人也时常受气。他醉心于制瓷手艺,常将夫人冷落在府中,二少爷偏又是个好色的,那日趁大少爷不在,竟想对夫人不轨,幸亏小的听见了夫人的叫喊声,闯进去救下了夫人。可大少爷回来后,非但没给小人赏钱,反怪小人撞破了家丑,自那以后,每与夫人争吵,小的二人都会遭殃。小人们实在是忍无可忍才昏了头,犯下了杀人之事。”

    “……什么?马兴竟是你们杀的?”马家族长族公等人错愕不已。

    覃氏也惊愕地看着两个救过自己的下人,喃喃地道:“是你们……竟是你们……”

    长福、长友不敢看覃氏,一边磕头一边哭道:“大夫人,小的二人对不住您,可……可我俩一时冲动杀了人,事后实在不敢认罪,您背了杀夫之名,我们也知道您受苦了,望您看在小的二人曾经救过您的份儿上,别太怨恨……”

    “我不怨,不怨……”覃氏噙着泪,失了魂儿般。

    “谢夫人大人大量!”长福二人大喜,好言哄道,“夫人慈悲心肠,望夫人念在小人们救过您的份儿上,帮小人们求求情……小人们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我不怨,我不怨……”覃氏口中喃喃着,竟还是这话。

    长福二人抬头瞄去,见覃氏披头散发,面黄肌瘦,唯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往日的神采,那眼里噙着泪,却攒了万剑似的,利可穿心!

    长福二人一惊,覃氏抡起巴掌便扇了过去,长福的脸上登时添了五道血痕!

    “我不怨?我如何能不怨!你们可还记得萍儿?可听说过她是怎么死的?她是被二房那畜生扔进窑坑里活活烧死的!我自打过门就受尽冷落,夫君痴心旁事,连我险被欺辱,他都因怕颜面有失而不肯告去族里,他在外头要脸,在屋里却拿我撒气,还不如一个丫头知心!我好后悔,我该放了萍儿的,却因贪图有个说话的人而把她带到了庄子上,一念之差,她死得那么惨……那畜生好色成性,在府里就敢欺辱我,到了庄子上更肆无忌惮,他打萍儿的主意,萍儿抵死不从,一头撞在桌角上,他竟命人将她扔进了窑坑里!我以为她死了……以为她撞死了,没想到她只是晕了过去……她在窑坑里醒了过来,她叫我夫人,求我救她,可我被那些个爪牙按在窑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往外爬,浑身都是火,听着她在火里喊我夫人……”覃氏捶着心口,泣不成声,惨烈之言如刀,刀刀戳人心窝。

    州衙上下静悄悄的。

    半晌,藤泽悲悯地问道:“所以,你就报复马海,告诉他烧造庆瓷需活人之血,诱他杀人害命?”

    覃氏仰天大笑,恨声说道:“我不仅要报复马海,我还要马家一族陪葬!我告诉马海,马兴早就钻研出烧造新瓷之方了,之所以久未开窑,是因为那釉色要想艳红夺目,得泼未嫁少女之血,所以他才犹豫不决。马海信以为真,他命长随劫了个女子回来,当他按方子成功烧造出新瓷之后,就对我再无半点儿怀疑。这三年来,我任他霸占,帮他出主意,把我自己和他捆在一根绳上,他慢慢地对我放下戒心,以为我后半生只能依附于他,却不知我一直等,等那窑坑下的尸骨越埋越多,等马家为新神官即位大典进贡庆瓷的机会!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等到了!那天夜里,我把马海灌醉,趁他熟睡偷了钥匙溜进窑场,在窑工们喝的水里偷偷地下了药,寻机会砸了那窑!果然,此事惊动了州祭大人,马家上下都成了阶下囚,就算一切都是我指使的,可我又没逼马海去杀人害命,仅他欺骗神殿之罪就足以株连马家一族!”

    覃氏笑得欢畅,惹得马家族长大怒,得知真相时的一丝愧疚也随之烟消云散。

    “你真是个疯子!疯子!”

    “我是疯了!从萍儿被害的那一天,我就疯了!我是被你们马家人给逼疯的,所以我就叫你们也尝尝万劫不复的滋味儿!这是马家欠我的!”

    “可那些被祭窑的女子却不欠你的,她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于心何忍?”藤泽问道。

    覃氏闻言竟笑了声,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嘲弄与决绝,“县祭大人身为男子,又出身尊贵,怎知女子之不幸?鄂族女子生来就苦,我是欠那些姑娘,可她们死了也好,早早投胎,再世为人,也许来世不会再为女子。县祭大人既然怜惜她们,又能夜梦神谕,何不在祖神面前替她们请个愿?愿她们来世做个男儿,若为女子,莫再生于鄂族。至于我,我宁愿永不超生,也不愿再受这人间之苦。”

    覃氏全无悔意,更有辱国之言,求死之意已再明了不过。

    藤泽与其相视半晌,悲悯之态渐渐淡去,寒声道:“马家窑掌事马兴,弑兄辱嫂,背离人伦,劫杀无辜,泯灭人性,为图荣华,亵渎神殿,罪当鞭尸焚首,挫骨扬灰,坐其九族,以儆世人!马家大妇覃氏,本是不幸之人,却为报私仇,欺人害命,公然辱国,毫无悔意,判其剐刑,曝尸祭窑,以慰冤魂!马家仆从四人,劫杀无辜,图财弑主,判斩示众!另拘拿豆腐坊吴掌柜,查其是否有过害命之事,若无,判其教唆杀人之罪,若有,二罪并罚!”

    啪!

    一声惊堂木响,马家窑案就此审结。

    公堂里,暮青喝着茶,眉头都没抬。

    这案子尚有疑点,覃氏被囚禁在庄子里,下到窑工们饮水里的药是从何处得来的?且烧制贡瓷不容有失,即使假设那夜干活儿的窑工们同时饮水、药效同时发作,给了覃氏动手的机会,她一纤弱女子,抡锤砸窑岂是轻易之事?窑场夜里定有巡逻的,都没听见声响?竟然直至窑塌都没赶来,真是怪事一桩。

    覃氏必有同党,藤泽未必看不出来,但他很聪明的没问,不是因为他怜惜覃氏,而是因为他不能问。他说他夜梦神谕,能解天书文字,那他就该知道一切的案情真相,倘若他追问同党,而覃氏宁死不供,那夜梦一事岂不自露破绽?

    夜梦神谕自然是无稽之谈,所谓的天书也不过是雷击纹罢了,人在遭受雷击时,皮下血管麻痹扩张,伴有血液渗出,所以会在颈、胸、肩、臂、腋下、肋腹侧、腹股沟和大腿等处形成形似篆文的痕迹,即雷击纹。

    但马海并不是死于雷击,也不是死在三天前。

    雷击死者,皮肤发黑,肌肉松弛,十指张开,目鼓口开,头发焦黄,且雷击时因空气压缩,会导致机体机械性损伤,如颅骨粉碎、脑、肝肺破裂,甚至手掌皮肤与肌肉分离,皮肤紫红而肌肉无损。可皂吏抬着马海的尸首从公堂前经过时,白布下的那手死死地握着,皮肤观之也无发硬紧缩之感,最要紧的是,雷击纹在尸身上存留的时间通常只有一日左右,而藤泽却说人是死在三天前的。

    所以,压根儿就没什么天雷罚恶,案发至今百日有余,州祭有的是时间查察此案,马海极有可能早就招了,只是今日之前才被秘密处死,尸身上的雷击纹是作伪画上去的。

    看来,神官的胜算并不如料想中的那么大,不然他不会急成这样。

    算算时日,边境上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入神殿了,不知神官会有何对策。

    暮青正想着,公堂侧厅的门开了,一群贫苦百姓悲哭着走出,结伴上了高台,一看见覃氏就口喊毒妇,叫打叫骂,场面顿时大乱!

    皂吏们急忙拉开愤怒的苦主们,藤泽缓缓地起了身,苦主们见了纷纷大礼叩拜,“草民们谢县祭大人做主!”

    藤泽温和地道:“苍天在上,本官何德何能受此谢意?众乡邻当谢苍天有眼,祖神庇佑!”

    “要是县祭大人无德无能,咋能代传神谕?”

    “大人就是祖神转世,普济万民来了!”

    “真凶是大人审出来的,大人就是草民们的恩人!望大人受草民们一拜,盼大人天选得胜!”

    苦主们七嘴八舌的说罢就一窝蜂的叩拜,不待藤泽吭声,人群里就有人开始起哄。

    “天选得胜!天选得胜!天选得胜!”声音起初不高,三五声后,看台上也起了附和之声。

    一时间,百姓高呼得胜,声浪大如雷霆,势极雄豪,颇有吞天沃日之气!

    阁楼上,有人抬头望了望天,见云聚于东,乘风奔涌,斜阳尚未西落,就已有风悄起了。

    暮青饮尽杯中冷茶,抬手抚了抚衣襟,神甲之上,衣襟之下,图鄂圣器妥善地收放在她的心口。一道梆声响起,州试结束的声响被掩盖在了呼啸的得胜声中,她站起身来,行出公堂,率先出了州衙。

    ……

    三日后,州试放榜,不出所料,藤泽位居榜首,木兆吉居次,司徒峰居末。

    这州榜一放,庆州城的大街小巷里又热议起了州试时的十桩案子。

    最大的案子莫过于马家窑案,鄂族自有神官大选以来,代天审案的事儿还是头一回见,藤县祭摘得榜首实至名归。

    最小的案子莫过于张庄偷鸡案,鄂族自有神官大选以来,在州试上公然睡大觉的人也是头一回见,埋头睡了一觉,还能把一桩偷鸡案审得那么精彩,木县祭居次也在意料之中。

    只不过,坊间这几日都在传,说藤县祭既已夜梦神谕,定是天选之人,新任神官非他莫属了。

    自各县学子来到州城起至今已有小半个月,明日一早,三位高中州榜的州试生会同三司长老及接引使等人启程前往神殿参加殿试,落榜的学子或各自返乡,或自行前往中州与各地学子相聚,辩议当今朝局,等待殿试放榜。

    二十年一遇的盛事就此在州城落下了帷幕,接下来,该轮到中州热闹一些日子了。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次日清晨,殿试生的仪仗在庆州百姓的欢送下浩浩荡荡地出了城,一路向南,走了四五日,越走越偏离官道。

    ——仪仗所去的方向根本就不是中州神殿!

第三十一章 十里圣谷

    三月汴都烟雨空濛,巍巍行宫,市井人家,皆入花红柳绿里。

    傍晚时分,江北水师都督府里,章同一入花厅便叩拜道:“微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步惜欢负手而立,赏着窗外那颇似盛京江北都督府里的景致,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地道:“平身吧,瞧爱卿腿脚灵便,嗓音也内含中气,看来是伤养得不错。”

    章同谢恩而起,恭谨地答道:“承蒙陛下恩旨,御医院上下尽心尽力,微臣福大命大,如今除了左肩尚在将养不能使枪以外,行动无碍。”

    “嗯。”步惜欢只是嗯了一声。

    章同沉默以对,气氛有些尴尬。

    少顷,步惜欢笑了声,“朕今日微服去临江茶楼里坐了会儿,回宫途中路过都督府,就进来探望爱卿一眼,没别的事。”

    “承蒙陛下挂念,微臣也盼着早日伤愈,好为朝廷效力。”章同抱着拳,言行举止恭谨客套。

    这三个月多来,他虽在府里养伤,但朝中之事都听说了。

    上个月恩科放榜,朝廷分三等取士,点录四十九人,圣上钦点甲榜八人,皆放往淮州、关州和星罗各县为吏。此三州皆是从龙要臣主事,既能防备士族党羽迫害寒门新吏,又能将这些寒门学子施政的一言一策尽收眼底,可谓煞费苦心。

    近来,汴都城中的寒门学子人数不减,反有越聚越多的趋势。恩科放榜后,一些落选的学子并未返乡,而是聚到刺史府外联名请愿,望州衙能签发暂住文书,准他们留在都城求学。这些学子当中,除了恩科落选的,还有一些是刚从其他州县赶来的,尽管知道今年不可能再开恩科,但当今圣上曾在茶楼里与众学子辩议朝政的事已是天下皆知,难免有人想在州城待着,碰碰运气。

    听说,刺史陆笙被雪片子般的请愿书闹得一个头两个大,前几日扛不住了,进宫恭请圣意去了。

    又听说,圣上对学子们的意愿甚是重视,次日就在早朝上询问百官有何良策。

    各地学子聚集在都城,小到衣食住行,大到京畿治安,长住都不是现实之事。再说国家尚未久安,都城里人多又杂,万一混进刺客来,谁也担待不起,故而百官一致反对各地学子在都城久留。

    但各地学子乃国之栋梁,请愿之声不可置若罔闻,于是左相陈有良提请,刑曹尚书傅民生、兵曹尚书韩其初、工曹尚书黄渊和督察院左督御史王瑞等人附议,请旨于各州县及汴都城设学,设县学、府学、太学,各学设四学、书学、律学、算学、农学、医学,不拘门第,以试招录。

    众所周知,当今圣上亲政之初,提出要取士改革时,兴学就在新政之列。南兴之前,寒门学子在拜入士族门下当门生之前,多求学于私塾,朝廷仅设有国子监一学,学生多是七品以上士族子弟,并无寒门书院,可既然要改革取士,自然要有取士之径。上个月的恩科不过是朝廷以汴州为试点试行改革之策,若要举国推行,自然要先筛选人才,不然朝廷一开恩科,各州县成千上万的学子就都涌向都城来,那还得了?

    这不?解决之策来了!

    先兴学,后设考,层层录忧,再以恩科取士。

    章同自认为是个武夫,可此事连他都看明白了。瞧瞧提议附议的那些人就知道了,圣上怕是早就等着这一天呢!圣上之谋向来深远,他下旨开放恩科,不可能料不到各州县学子的反应,他极有可能早就在等各地学子涌入汴都的这一天,等刺史府焦头烂额,逼百官不得不想法子安置学子,最后顺理成章地由近臣们提出兴学设考,为举国推行取士新政铺路。

    只是,圣上是从何时起就算到这一步的就不好猜了,这人行棋布局深不可测,每当你惊于他的深谋远虑之时,过一阵子再看那局,就会发现他的谋算仍然未到尽头。

    回想南下之初,朝中一堆的烂摊子,而今不过一年,岭南平定,淮州大安,赈灾已有新策,江南水师已降,朝堂也已洗清,兴学取士等新政正一步步地推行,民心鼓舞,百官勤政,举国上下一派新气象,只除了……皇后未归。

    而今皇后问政淮州、平定岭南的丰功伟绩已成了汴都百姓和各地学子热议之事,可她决定改道图鄂后就没了消息,图鄂锁国已久,国人擅蛊,素来神秘,她此去凶险极大,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章同走着神儿,不知过了多久,回神之时,步惜欢已迎面走了下来。

    “天色不早了,朕该回宫了,爱卿不必急着舞刀弄枪,先把伤养利索了,莫要落下病根儿,朝廷日后还指着爱卿挑大梁呢。”步惜欢到了花厅门口,略微顿了顿脚步。

    章同知道步惜欢所指何事,见他说罢就要离去,下意识地喊道:“陛下!”

    “嗯?爱卿有事要禀?”步惜欢回身问道。

    章同垂首盯着花厅门外被晚霞染红了的石阶,眼中有挣扎之色。

    有事要禀?不,并没有。

    他是有事想问,想问……

    “是,微臣……有事要禀。”章同艰难地闭了闭眼,跪下之后从怀里取出一物来,高举过头顶时,神色已然如常,“启禀陛下,皇后娘娘临行之前曾将凤佩赐予微臣,下过一道便宜行事的密旨,称陛下如若有险,可准微臣执此凤佩斩杀乱臣!宁可因负祸乱朝政之罪而废后,也要陛下平安无事。”

    他其实想问,她在图鄂可有消息传来,是平安还是有险,可他还是不能问。她已嫁作人妇,由不得别的男子挂念,自古君心多疑,纵然圣上待她极好,他也不该显露对她的心迹,以免圣上疑她。他能做的唯有盼着,盼她恩宠永固,盼她平安归来。

    章同高举着凤佩,暖玉承着晚霞,玉身之上,飞凤抬首,凤眸所望之处正是当今天子。

    男子定定地望着那忽然得见的凤佩,似望着久未相逢之人,庭前无树亦无花,清风晚霞却分外动人,而最动人的莫过于那眸波深处,说不尽,似海情深。

    半晌后,男子淡淡一笑,转身离去,章同诧异地抬起头来,见天子信步而去,云袖拢着红霞,随风舒卷,势若飞花,话音仍是那么懒慢,“凤佩乃皇后之物,赐予爱卿乃她的意愿,待她回来若想收回,自会到爱卿府上来取,朕就不代她处置了。”

    “……”章同怔怔地目送着步惜欢出了都督府,连恭送帝驾的礼节都忘了,脑中只剩下一句话——待她回来。

    圣上知道他想问何事,甚至……知道他对皇后的心意,可凤佩他还留在都督府了。

    或许他错了,圣上并不以恩宠待她,而是待之以尊重。

    章同缓缓地将凤佩收了回来,入怀的那一刻,他竟觉得绷着的心神松开了,内心前所未有的安定。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确信,圣上不会让她有事,无论她身在何方。

    ……

    日暮西斜,雨燕归巢,一驾孤车驶入宫门。

    太极殿前已掌了灯,小安子见到车驾,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禀道:“启奏陛下,李将军在殿内候驾,已有半个时辰了。”

    话音刚落,步惜欢就亲手推门下了车来,未更衣袍便进了大殿。

    李朝荣见驾之后二话不说便呈上了奏报,“启奏陛下,图鄂的密奏!”

    不待范通接呈,步惜欢便取来手中,就地拆阅!

    这封密信来之不易,南图接驾的大军在国境线那边儿扎着营,上万双眼盯着,密奏难以传出,而暮青改道时所走的密道信使又不知晓,乌雅阿吉只能亲自往返密道将密奏接入国境。因族寨离国境线颇近,紧挨着南图军中的瞭望哨,朝廷大军找茬儿与南图军发生了一夜的冲突,乌雅阿吉才得以趁乱潜入了族寨之中。

    接获密奏之后,信使们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一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才将密信奏入了汴都。

    殿窗关着,华室无风,鹤足铜灯上的兰膏烛火却无风自摇,晃得阅信的男子眸生惊波,几度明灭。

    “传旨乌雅阿吉!”许久过后,步惜欢将密奏一合,说道,“叫他告诉南图使臣,就说朕限一月之期给南图,若再找不到朕的皇后,朕就亲自到洛都跟南图皇帝讨要个公道!”

    “……是!”皇后娘娘已潜入图鄂国内,只是朝中咬定她于南图境内遇袭失踪,责令南图寻人。圣上明知实情,却久不揭破,反倒下旨逼迫南图,想来必有用意。但究竟有何用意,李朝荣没问,更不问皇后在图鄂又有何惊世之举,他领了旨便办差去了。

    殿门开了又掩上,步惜欢转到御桌后,一入座便提笔疾书,口中唤道:“月影。”

    殿内不见月影,只闻人声从西屏后传来,“属下在。”

    “那老毒痴如今何在?”

    “回主子,据例报,周老还在圣庙废址附近采生练毒。”

    “传旨给他,说朕用他之时到了。”

    “是!”

    “将这封密旨传入图鄂,速命门中之人依计行事。”步惜欢将密旨折起,随手一送,那密旨便飞入了屏风后。

    “是!”月影接了密旨,屏风下的黑影一晃便不复见。

    殿内静了下来,步惜欢起身来到窗前推开了半扇殿窗,月色朦胧,孤鸿长鸣,窗台上玉兰斜生,向着南方。

    步惜欢也望着南方,轻抚着怀中那新收入的密奏,似压着惊,眉宇间的神情也不知是叹还是恼。

    这人啊……素来是不长记性,去年这时候还梦魇缠身,今年就敢把自个儿当作待嫁之女送入神庙斋戒了。

    拿下大安县庙,假扮县祭参选图鄂大神官,这可真是她的作风!

    不得不说,假扮参选之人大摇大摆地去往中州的确是个省事之法,但今年不同往届,政局诡秘,她潜入图鄂仅率有千余精锐,而今随身的护卫不过百人,在敌国久留太险。他远在千里之外,要想护她,唯有把南图和图鄂朝堂上的水搅得浑些,才好叫她浑水摸鱼。

    眼下,南图以为巫瑾还在岭南待时而出,故而接驾的大军驻扎在国境线南端,口称要寻人,却寻得拖拖拉拉的,看样子想这么一直耗下去。此前为了打掩护,他乐见南图这么耗着,如今也该叫他们紧张紧张了。

    南图大皇子的党从在岭南事败之后,南图就全境戒严,尤其是洛都皇宫里,自从南图皇帝下旨命巫瑾回国之后就再没上过朝,是死是活没人说得清。

    在他看来,南图皇帝应该尚在人世,朝政由左相一党把持着,倘若皇帝驾崩,而巫瑾尚未回国,那么大皇子乃嫡长子,即位名正言顺。

    而有趣的也正在于此,左相一党既有把持朝政的势力,巫谷皇后又把持着宫闱,那南图皇帝病重,性命岂不是攥在权臣手中?自古老皇帝死得不明不白,权臣假拟遗诏的事又不少见,巫谷皇后等人为何非要等南图皇寿终正寝再动手?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们一党还没到那只手遮天的份儿上,毕竟圣女和景家这些年来一直在为巫瑾谋权,加上其他皇子的势力,左相党羽纵然势大,南图朝堂上恐怕也乱成一锅粥了。

    既如此,何不再乱些?

    以眼下南图朝堂上的局势而言,他放出话去要到洛都去见见南图皇帝,不知这个消息会在那一潭浑水中击出何等响声来。

    还有图鄂,木彦生、端木虺等人同巫瑾一起失踪了,神官和圣女不可能不急,不论他们猜测使节团身在何方,岭南事败之后使臣们久未传信出去,巫瑾也迟迟不到洛都面圣,神官和圣女必定各有各的急恼。

    既如此,也不防叫他们再急些。

    神官大选这么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要好些时日,而且并非好事,中州神殿、长老院、圣女及各族势力庞杂,某人一贯不喜朝堂争斗,她当初在盛京可是个连太皇太后都不跪的硬茬子,到了中州为了殿试向人屈膝?

    论济世之策,她可无需跪人。

    月淡花低,男子的指尖在花瓶上绘着的雁归图上轻轻地描画着,手比玉瓷明润,意态比秋凉薄。

    少顷,凉意淡去,笑入眸来。

    得让神官和圣女早日操戈,把战场转移到中州之外,才好叫某人大展拳脚闹一场!

    闹完了,早日回来。

    *

    四月时节,漫山花黄,浩浩荡荡的车马仪仗行进在崎岖的山道上,漫漫黄尘里,隐约见道旁立着块山碑,青苔满身,字影斑驳——武牢。

    武牢山地处州、中州、延州三州交界地带,乃鄂族禁山,因山阴地带有道峡谷,终年山雾缭绕,纵是绝世高人踏入其中也难以脱困,故名武牢。

    而那道峡谷名曰十里圣谷,正是闻名天下的天选大阵的入口。

    没错,本该去往中州的殿试生队伍忽然中途改道,来了武牢山。

    殷长老冠冕堂皇地说,神官夜观天象,近日翼星不利,主见瘟惶,凡事牵缠,相克忧煎,为大凶之相,疑殿试生中有克国运之星,而禄存之宿在北,实乃上天指引众生入神脉山北麓大阵。故而神殿奉天降诏,四州之殿试生十二人即刻改道武牢山,入天选大阵,诛除灾厄,择选贤能。

    这番说词没一个字儿能信,可信的原因应当是时局所迫,不得不提前天选。

    暮青虽不知她潜入图鄂之后,外头又生了什么事端,但神官与圣女的权力之争显然到了生死关头,加之南图使节团和巫瑾已失踪月余,的确有可能使得两人焦躁不安,决定速速决一胜负。

    这番变故对暮青而言是好也是坏,好在进山入阵之后,脱离了众多眼线,她便可以大展拳脚,坏在神甲军在大安县已化散前往中州,如今她突然随殿试的队伍来了武牢山,身边仅有护从百余人,而神官和圣女既要一决胜负,神官大选必然只是夺权的其中一环,无论胜出天选的是谁的人,在出阵的那一刻,等待着的都必然不是迎接,而是险恶的杀机!而这百余护从里只能有九人随她进入天选大阵,此战会万分险恶。

    据闻,天选阵中有九阵,乃上古时期所布,杀机奇诡,至今有守阵高人在。至于九阵是何阵法,如何破解,就连神官也无法尽数知晓。

    这些都是途中露宿之时,暮青从藤泽和司徒峰的闲谈里听来的,而这天日暮时分,队伍翻过武牢山,抵达山阴半腰时,隐约见山下雾吞险峰,气象如云。此时日已西沉,山雾竟不见消散,反倒染了几分霞色,显出些许妖异之美来。

    “下方便是十里圣谷,仪仗止步此处,不得再往山下行进。”队伍停好之后,殷长老便对刚下车驾的暮青、藤泽和司徒峰三人道,“你三人即刻点选好护从,老夫引你们到谷口。”

    “今夜便要入阵?”司徒峰一脸惊诧之色,圣谷之中大雾连绵,十里不见人烟,白天入内都容易走散,夜里进去不是找死?“长老,何必急于这一夜?今夜歇整,明日一早入阵又有何妨?”

    “半炷香后,老夫引尔等入阵,若有人不想入阵,老夫自会禀明神官大人。”殷长老说罢便转身走开了。

    司徒峰吃了记老拳,转而看向藤泽,藤泽跟他打了个眼底官司,他这才识相地闭了嘴。

    入天选大阵时可带九名护卫,这在图鄂并非秘事,故而士族门第之中,凡是有望入阵的子弟无不提早数年甚至十数年就开始招纳武林高手,藤泽和司徒峰的护卫队早就安排好了,根本无需点选,于是二人都看向了暮青。

    早在途中得知此事后,暮青就将挑选护卫的差事交给了月杀,她只点了一人——巫瑾。

    巫瑾在大安县庙中受的内伤已养得差不多了,他坚持陪同暮青入阵,云老和景子春自是不同意,但因途中人多眼杂,二人不便力劝,而暮青见巫瑾甚是坚持,考虑到阵中兴许有蛊毒之险,便同意了此事。

    巫瑾这一路上扮的是暮青的长随而非护卫,故而当月杀率七名神甲侍卫来到暮青身后时,一身小厮打扮的巫瑾便显得甚是扎眼。

    藤泽和司徒峰都愣了愣,司徒峰以为撞见了奇事,指着巫瑾噗嗤噗嗤地笑问道:“不是吧?木县祭要带家仆入阵?”

    暮青道:“先生并非我的家仆,只是不喜奢靡,望司徒公子莫要以貌取人。”

    “先生?”司徒峰打量了巫瑾一眼,这才看出他虽然衣着质朴,相貌平平,但目中有清辉,风姿具傲骨,的确不像是为仆之人。

    除了武林高人,望族府中自也极力招揽谋士,尤其是精于纵横捭阖、行兵布阵的高人。但文武全才者天下间少有,故而如非破阵奇人,一般不会点选文人谋士入阵,毕竟能带入天选大阵的名额只有九个,入阵之后保命要紧,能带武夫谁也不会带文人。

    木兆吉要带一介文人入阵,此人必定精于破阵,如此高人,各族必定争抢,怎么会甘愿辅佐木兆吉?

    正当司徒峰狐疑之时,藤泽温和有礼地道:“原来是先生,失礼了。司徒兄性情直率,方才并无恶意,望先生莫怪。”

    凡是高人,大多脾性古怪,此人即便不是木家所派,而是自愿辅佐木兆吉的,那也没什么可疑的,兴许只是木兆吉哪里对了他的脾性。

    巫瑾未与藤泽客套,只是一笑,淡而疏离。

    藤泽见了,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不虚,于是朝巫瑾施了一礼便不再叨扰了。

    山腰上静了下来,风啸而来,雾色无际,这下山前最后的时辰里,各家高手无不相互拿眼估量着对手的实力,半炷香的时辰,星火纷飞间似见狼烟。

    景子春和云老心焦如焚,奈何两人假扮着神殿接引使和木族的老家院,此时都不宜吭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炷香在山风中燃烧过半。

    殷长老独自行来,说道:“时辰到,上路吧!”

    雾霭荡于山间,老者拾路而去,脚下似实似虚,真如黄泉路上的引路人一般,司徒峰眼神儿发飘,见藤泽率九名侍卫当先下了山道,这才率人跟在了后头。暮青和巫瑾走在最后,二人临行前皆未与云老和景子春有眼神交流,就这么下山往谷口去了。

    ……

    峡谷谷口伫立着两尊石像,众人到达谷口时天色已黑,月悬东南,朦胧雾色里,两尊石像形如巨石,山鸟咕叫,雾沉谷口,阴气森森如鬼门关开。

    “到了。”殷长老回身说道,“此处便是圣谷的谷口,亦是阵口,行出十里便可入阵。莫要耽搁,尔等入谷吧!”

    “有劳长老引路,那便就此别过了!”藤泽拱手称谢,而后便要当先入阵。

    这时,却听暮青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不是说四州之殿试生十二人皆改道武牢山吗?怎么只有我们?其他人呢?”

    殷长老循声望去,喜怒不露地道:“到了即可入谷,四州距武牢山远近有别,自然不会同日抵达。或许有人已经到了,还有人未到,这可不好说。”

    天选是最先出阵者为胜,倘若有人先到,那便占了先机,这并不公平。可天时地利人和,此六字已道尽所谓胜算本无公平,于是暮青并未纠结于此,她释疑之后便拱手道谢,准备入谷。

    殷长老道:“但望今夜谷口一别,他日还能再见诸位。”

    说罢便负手望着众人,示意众人可以入谷了。

    “承蒙长老吉言,别过。”藤泽再未耽搁,当先率护卫入了圣谷,司徒峰后脚跟上,暮青仍然走在最后。

    谷中雾大,很快的,谷口内外便如隔云海。暮青回头望去,见殷长老的身影在雾色里狰狞扭曲,不似人样。再看谷中,黑崖崔嵬,势如削铁,月悬雾上,人在雾中,如行走在云盖倒扣的牢笼之中,叫人心头升起不祥之感。

    出了圣谷才可入阵,而圣谷绵延十里,即是说十里之内,尚无杀机。但各家护卫皆是高手,五感敏锐,觉出圣谷地势凶险,便不约而同地摆开梭阵,将主子护入阵中,借着月色小心探行。

    走了一会儿,司徒峰停下回头张望了两眼,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道:“那殷老头儿的嘴可真损!上路!上什么路?”

    藤泽只得住了脚步,回身笑道:“殷长老曾入过天选大阵,他的话总是没错的,阵中杀机诡秘,死伤乃寻常之事,倘若你我破不了阵,今夜入谷也就算是上路了。”

    “……”司徒峰噎了下,一时间无言以对。

    藤泽往司徒峰后头看了眼,扬声对暮青道:“木兄,虽说你我各为其主,但天选乃先出阵者为胜,不到最后关头,你我是友非敌,不妨联手,齐力破阵,如何?”

    司徒峰愣了一愣,但随即便明白过来,藤泽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此刻,他们二人皆被护卫护在阵心,唯有木兆吉的阵心之中有两人——他和那谋士。

    看来,那谋士果真是破阵高人!

    好不容易招揽到了高人,木兆吉未必乐意为他人作嫁衣裳,但眼下的形势由不得他不答应。若他拒绝,那便是与他们为敌,动起武来,敌众他寡,吃亏的必定是他木兆吉。再说了,尚未入阵就杀个你死我活,这对谁都没好处,木兆吉理应知道何为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他不懂,那也不妨用逼的。

    司徒峰早在州试时就看暮青不顺眼了,趁此机会给护卫们使了个眼色,阵后的数名高手立刻转身面向了暮青一行人,未亮兵刃,杀气已露。

    神甲侍卫们无令未动,但在司徒峰的护卫们露出杀气的一瞬,森冷的目光便锁住了他们的眉心、喉咙、心窝和腕脉,不仅杀气更胜一筹,军纪般的自律更是令人心惊。

    藤泽和司徒峰都惊了惊,还未等二人有时间琢磨,暮青就开了口。

    她问藤泽:“如要结盟,我可以助你破阵,你有什么能助我的?”

    司徒峰道:“我们人多,破阵之时,出的力自然比木县祭多,这难道还不够?”

    暮青道:“未必,人多死的也多。”

    “你!”司徒峰气得血气直往头顶上涌!怎么着?殷老头嘴毒,木兆吉也嘴毒,今夜没个会说吉利话的人是吧?

    暮青又道:“我为智囊,力自然要你们出,若我既要出破阵之策,又要出破阵之力,那结盟何用?”

    “你为智囊?我看你是皮囊,皮还厚得很!”司徒峰讥讽道。

    “司徒兄。”藤泽淡淡地看了司徒峰一眼。

    司徒峰一惊,实在不知木兆吉有何过人之处,不就是州试时巧破了一桩偷鸡案吗?藤泽实在是高看他了。

    藤泽笑问道:“不知木兄需要什么?”

    “我需要知道有关天选大阵的事,包括神官私下告知你的。”暮青直言道,好像提的是再寻常不过的要求。

    司徒峰却又惊了一把,神官大人属意藤泽为继任人,他作为上届天选的得胜者,必定将阵中之事告知藤泽了,但此事连司徒家都没敢问过。司徒家入阵只是为了助藤泽得胜的,阵中秘事问得多了,万一被藤家疑上,那就得不偿失了。

    司徒家尚不敢问,木兆吉打听此事无异于引火焚身!

    可正当司徒峰如此作想之时,却听藤泽笑道:“人人皆对问及阵中之事避如蛇蝎,唯独木兄敢问,好胆量!”

    司徒峰猛地转头,差点儿把脖子拧了!

    藤泽看起来颇为开怀,称赞之言也不像是虚伪客套,他朝暮青招了招手,说道:“在我们之前,兴许已经有人入阵了,时间耽搁不得,木兄不防上前来,你我边走边谈,叫司徒兄殿后。”

    说罢,便对司徒峰道:“司徒兄,有劳了。”

    司徒峰的脸顿时就跟谷中的景致似的——不知是何颜色。他不敢忤逆藤泽,只得把手一挥,招呼人往后头去了。

    暮青带人走上前来,侍卫们相互之间有所提防,故而未改阵型,她便和藤泽隔着双方的侍卫,边走边话阵事。

    藤泽道:“神官大人的确将他的经验倾囊相授,但他也说过,这对破阵助益不大。传闻天选大阵乃祖神下界之路,百步一阵,变幻莫测。传闻有几分可信另当别论,但可以肯定的是,阵中至今有守阵高人在。”

    这正是暮青所疑之事,“那些高人从何而来?总不会是长生不老之身,从创阵起活到至今吧?”

    藤泽笑道:“自然不是。据说,当年创阵之后,一些高人不愿入世,自愿留下守阵,后经繁衍生息,代代相传,便成了如今的守阵人。这些人身怀绝世武艺,且深谙阵法精髓,他们生来就在阵中,其中有不少阵痴。天选大阵自创阵至今已被大大小小的完善过无数回,上回神官大选是二十年前,这二十年间,那些阵痴不可能不动大阵,故而神官大人的经验于我等而言未必有用。”

    暮青走在藤泽后头,不见其神色,但此话她倒以为有几分可信。神官大选自古有之,天选大阵虽诡,但只要有人能出阵,阵局就不可能丝毫不流传出来,历经千百年,何阵能无解?除非阵局常变。

    藤泽又道:“我从神官大人口中倒是得知了一些别的事,据说阵中除了守阵高人,尚有一些武林人士在。”

    “哦?”

    “武牢山虽是禁地,但素日里并无重兵把守,天选大阵杀名在外,寻常百姓根本不敢靠近,但有一些武林人士会来闯阵。十里圣谷无门,谁都可以进来,这些人或是武痴,或是阵痴,或为世间名利,或为突破武学境界,还有一些是被仇家追杀到无路可逃而躲入天选大阵的。入阵之后,有人死于阵中,有人困于阵中,也有留在阵中不愿走的。约莫两百年前,也就是大图分而治之的时候,大阵西南出现了一座恶人镇,镇中之人不是性情古怪,就是穷凶极恶之徒。”

    “……”这倒是出乎暮青的意料,她曾在大漠破过暹兰大帝陵墓中的机关,想象中的天选大阵应该与那大同小异,却没想到阵中竟还有村镇。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如此说来,天选大阵的确是难破。可这么多武林高人都破不了的阵局,为何每到神官大选,总有人能从中走出去?”暮青又问。

    “木兄真是敏锐,先出阵者为胜,而非先破阵者为胜啊,木兄。”藤泽的语气听着有些嘲讽,“我等又非武痴,入阵本就不为破阵,久居阵中的高人无不深谙阵局,其中必有能破阵之人,我们何需自己蹚那些杀阵?”

    “你要去恶人镇寻访高人带你出阵?”暮青这才明白了藤泽的意图。

    藤泽道:“没错,但恶人镇在大阵西南,要抵达镇子,途中仍有杀阵要破,还望能与木兄联手。待抵达恶人镇后,能否寻访到愿意出山的高人,咱们再各凭本事吧。”

    暮青默然,心中冷笑了一声,好一个各凭本事!恶人镇中高手如云,谁是破阵高人,谁又愿出手相助?且那些高人性情古怪,想来不会轻易帮人,很有可能有何条件,这恐怕才是神官告知藤泽的秘事。

    暮青很聪明地没再问下去,再问下去这同盟就结不成了。藤泽方才之言虽然可信,但他从一开始就在防着她,他让她近前说话,说得好听点儿是近些说话方便赶路,实质上,她居中行路,前有藤泽,后有司徒峰,又何尝不是被人包夹着?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藤泽的心思,不过是与他各有所图,故而没有揭破罢了。

    暮青和藤泽很有默契地都沉默了下来,结束了谈话,谷中一时间静得只能听见脚步声。

    司徒峰在后头听两人说了这会儿话,心头已经冷静了下来。藤泽的心思虽然一贯令人难以琢磨,但他绝对不是一个仅因欣赏就能对人推心置腹之人,他对木兆吉实言阵中之事,恐怕多半是说给那谋士听的,毕竟出了圣谷之后要多仰仗此人。

    众人入谷之时约莫是戌时,十里路本无多远,但谷中大雾,众人行路又倍加小心,故而脚程不快,约莫半个时辰后,只见谷中地势渐渐开阔,两旁高崖依旧在,雾中却已形如远山了。

    渐渐的,独石矮丛、零星树木出现在谷中,众人绕行,又探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的路,见前方老树丛生,俨然出现了一片林子。

    藤泽停下脚步说道:“总算快到了!出了此林,再过一条狭道,便可出谷了。”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武者率领藤泽的队伍长矛般插进了林子,林中树木高直,举目望去,如万剑葬于大地,雾色交辉,如人间虚境。

    侍卫们不约而同地收紧了阵型,将各家主子护得紧了些。

    藤泽道:“尚未入阵,小心行路即可,不必过于紧张。林中有片湖泊,形如钩月,见湖绕行,往湖心所向之处去,即可出林。”

    那络腮胡武者按着藤泽的指示探路,但此林颇深,雾色障目,众人寻了一阵子并未见到湖泊,只见大雾吞月,似云盖倒扣,树木参天,如天牢地笼。

    那武者问道:“少主可知湖泊在何方向?”

    藤泽道:“这我也不甚清楚,神官大人并未提及,听他的语气,寻湖并未费多大周折。”

    那武者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拔出匕首就近在一棵树身上挑下块树皮,说道:“那就再往前走走看吧!”

    于是,众人又往前,可这回没走多久,那人便嘶的一声停了下来!

    “怎么?”藤泽问。

    “少主,果然不大对劲!我们在原地打转,您看!”武者闪身让开,只见他身旁的树身上赫然少了块树皮!

    藤泽上前一看,面色凝重地道:“上去看看!”

    武者会意,纵身便上了树!众人仰头望去,见那人腿风刚猛,踢得树上鸟群惊飞,大雾都散出个洞来!他顺势上了高处,雾色渐渐回笼,人便不见了身影。

    过了片刻,那人踏着树身鹞跃而下,沉声禀道:“回少主,雾太大,在上头仅见一些树冠,不见湖在何方。”

    藤泽闻言默然良久,随即转头看向了巫瑾。

    暮青和巫瑾一同走了过来,巫瑾一言不发,倒是暮青看了看树上的刀痕,忽然皱起了眉头,只见刀痕斜下方长着块老疤,形如梭子,已然生了青苔。

    “这树上有节瘤!”暮青回头看向藤泽,藤泽被她那寒剑般的目光刺得一愣,尚未吭声,暮青便绕过他往前头去了。

    月杀率神甲侍卫们紧紧跟上,藤泽和司徒峰尾随在后,见暮青停在前头的一棵树旁敲了敲树干,说道:“这棵树上也有!”

    说罢,不待众人近前细看,她又往前头去了。

    如此察看了一圈儿,方圆五十步内,有十几棵老瘤树。

    司徒峰无头苍蝇似的跟着暮青乱转,早就恼了,不耐烦地问道:“树上有瘤又能说明什么?”

    暮青没搭理他,问那蓄着络腮胡的武者道:“你方才做记号,为何不是在树上划一刀,而要挑下块树皮?”

    那武者道:“林中大雾,又是夜里,划一刀哪有挑块树皮显眼?”

    “这就是了。”暮青转头对藤泽道,“树皮被剥之后,有机物输送阻断,聚集在被剥的树皮上,就会形成节瘤,刚才那十几棵树都是从前被剥过皮的。”

    暮青用词生僻,藤泽足足愣了半晌,却没时间思考闻所未闻之词,他的心神系在暮青的最后一句话上!

    “木兄之意是……从前也有人像我们今夜这般被困在了此林中?”

    “没错。”

    “可神官大人从前并未在此遇上迷阵。”

    “但你也说过天选大阵常有改动,神官二十年前没遇到迷阵,不代表从前没人遇到过,从这些树上的节瘤来看,已经形成很长时间了。”

    “……”藤泽沉默了。

    司徒峰插嘴道:“我看是木县祭被吓破了胆才疑神疑鬼的,此地可是圣谷,咱们还未入阵!”

    未入阵?暮青冷笑了一声,那可未必!

    此时再回想殷长老入谷之前的话,她才发现那话里有矛盾之处,当时他说:“此处是圣谷的谷口,亦是阵口,行出十里便可入阵。”可既然要行出十里才可入阵,谷口又何来阵口之说?

    他们很有可能被那姓殷的老头儿给摆了一道——并不是过了十里圣谷才可入阵,而是在踏入谷口的那一刻就已在阵中了!

    但此中蹊跷暮青当时在谷口时疏忽了,此刻便觉得再提已无意义,她不想和藤泽讨论为何殷长老知道林中有阵却未禀知神官,她只想出阵。

    于是,暮青对藤泽道:“我们是身在圣谷还是在天选大阵中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此刻困在阵中,破阵才是当务之急。”

    “……木兄所言极是!”藤泽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那些阵痴性情古怪,绝非循规蹈矩之人,把阵布来林中也不无可能。于是,他看向巫瑾,意味再明显不过。

    巫瑾知道藤泽和司徒峰皆把他当做了破阵高人,他并不在乎两人如何看他,只是低头看向暮青,说道:“莫急,刚被困住,不妨再走走看,兴许……会有所获呢?”

    这是一路上藤泽等人头一回听见巫瑾说话,只觉得那嗓音干净得让人想起圣山上的雪,落在尘世,却不染尘诟,淡漠高洁,拒人千里。唯有那双低垂着的眸中含着和暖的笑意,皎如月光,仿佛连林中雾色都被逼退了几分。

    暮青和巫瑾对视了一眼,稳了稳心神,点头道:“好,再走走看。”

    两人之言听在众人耳中皆以为是巫瑾这破阵高人要再探探此阵,于是藤泽给护卫首领使了个眼色,那武者又使匕首就近在树上挑下块树皮来,而后带队探阵了。

    此阵并无杀机,似乎只是迷阵,叫众人在林中徘徊,明知天选大阵就在前头,却不得其门而入。

    片刻之后,众人果然又绕了回来!

    “啧!还是在绕圈子!”那武者瞥了眼缺了块树皮的树身,皱起了眉头。

    藤泽朝巫瑾施了一礼,问道:“不知先生可有所获?还望不吝赐教。”

    巫瑾没吭声,他看向暮青,暮青已经走到了那棵树前,正看着树身。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随着巫瑾聚到了暮青身上,那棵树上可没有节瘤,只有侍卫做的记号,谁也不知暮青又在看什么。

    “你确定我们在绕圈子?”暮青看向藤泽的护卫首领,说出的话叫人脊背发凉,“这不是你做的那个记号!”

    “……什么?!”那首领懵了。

    “这的确非常像你做的那个记号,但下刀的力道不同,确切的说,是兵刃不同。”暮青学着那首领下刀的手势虚虚地往树皮上一扎,说道,“你是从此处下刀将树皮挑下来的,因匕首乃是双刃,故而下刀之处,树皮的上下两端都应该有刀割的痕迹,而这个记号,下刀的位置与你相同,但只有下方有刀割痕迹,上方没有!上方树皮的纹理顺长自然,无断处,乃是顺着树皮的生长纹理被揭下来的,故而做此记号的兵刃是单刃,也就是说……是一把刀!”

    在场的多是武功高强之人,不难理解暮青之言,但仍被此言所惊,惊的不仅仅是暮青言中之事,还惊于她敏锐的眼力!

    众人被困于阵中,所有人的心思都在破阵上,有谁此时会去留意树上的记号有哪些细微的不同之处?此人敏锐的何止是眼力?这处变不惊的冷静只怕才是真正可怕之处!

    木兆吉……

    藤泽和司徒峰一面审视着树上的记号,一面审视着暮青,见她在树皮的断处摸了摸,又蹲下在那块被挑下来的树皮上同样摸了一把,而后对着朦胧的月色搓了搓指腹。

    “嗯,树身上的树皮断面尚且湿润,揭下来的这块尚无灰尘,说明记号是刚做的。”暮青扔了树皮,起身睃着林中,所说之言比刚才的话还叫人头皮发麻,“这林子里有一个人,一直在跟着我们!”

第三十二章 天选大阵

    夜雾空蒙,月迷老林,暮青的话叫司徒峰觉得头皮都要炸了。

    “你怎知那人跟着我们?又怎知是一个人?”司徒峰一边戒备地扫视着林子,一边说道,“我们之前兴许已经有人入谷了,这林中既然布有迷阵,兴许是那些人跟我们一样被困住了。”

    “可能性不大。”暮青没回身,面对着林子快速地道,“我们此行带的都是高手,倘若林中还有其他人马被困住,他们一定会如我们一般四处乱撞,并且会谈论破阵之法,那么,他们的谈话声和脚步声就不可能逃得过护卫们的耳力,但护卫们什么都没听到,这很不正常。”

    “那就没可能只是个被困在阵中的武林人士?他寻他的路,未必是跟着我们!”

    “他若只是寻他的路,割树皮做记号时便会随意为之,不可能与我们的记号相似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还是那句话,护卫们都是高手,如若记号差别很大,定会有所察觉,可这棵树上的记号从下刀的位置到被割下的那块树皮的形态大小,都跟我们的极为相像,我不知道巧合的可能性有多高,但我知道对方的武学造诣一定极高。”

    “……”司徒峰动了动嘴皮子,却说不出反驳之言来了。

    藤泽走到暮青身边,跟她一起睃着林中,问道:“那人为何要跟着我们?”

    “不知道。”暮青道。高手也谓之天才、奇才、怪才,不论哪一种称谓,代表的皆是某领域中的佼佼者,越是天赋绝顶的人越往往有些性格缺失和怪癖,这其中也包括犯罪者中的变态。所以,仅凭一块树皮,可供推断对方心理的线索太少,对方的目的现在还不好下定论。

    刚刚还句句皆是精彩推论的人忽然说不知道,藤泽着实愣了愣,转头看向暮青时,竟有些心惊。不过是听了这一会儿,他竟对木兆吉的推论生出些许信赖感了,这人比州试那日还难叫人琢磨得透。

    藤泽回头看向树上的记号,那被剥了皮的树身森白光洁,一如他寒彻的目光,“比起那位高人跟着我们的目的,我更想知道,这树上的记号既然不是我们留下的,那我们是依旧在原地打转呢?还是已经走出来了?”

    司徒峰眼神儿一亮,醍醐灌顶一般,抚掌道:“对啊!兴许咱们已经出阵了呢?那人模仿我们的记号,是为了让我们误以为自己还在阵中!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

    问此话时,司徒峰睨了暮青一眼,就差没说她才在危言耸听。

    “不好说。”暮青也不辩解,说罢就当先往前去了,“走走看不就知道了?”

    巫瑾跟随在后,月杀与神甲侍卫们随之护驾,藤泽和司徒峰此时自不愿与暮青走散,于是也各自率护卫紧跟了上去。

    这一回,因知身后有人暗随,护卫们探路时无不屏息凝神,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走出约莫百步,藤泽的护卫首领又在一棵树上挑了块树皮下来,众人都盼着能出阵,没人希望再见到这记号。

    然而,百步之后,他们还是见到了这记号。

    但,与先前一样,记号并非他们所留。

    暮青立在树前,摸了摸树皮的断处,说道:“嗯,是刀留下的,就在刚刚。”

    “他娘的!”司徒峰一脚踹在了树上,林中顿时百鸟惊飞,枝叶簌簌地落下,片影乱刀般的打在护卫们的脸上,司徒峰指着鼻子骂道:“为何没人听见声响?!”

    护卫们皆不吭声,只是面色凝重。

    “我要是你,就不会问这种毫无意义的蠢问题。”暮青仍然盯着那被剥了皮的树身,淡淡地道,“换成我,我会更想知道,这记号既然不是我们留的,那么……我们留的记号去哪儿了?”

    “嘶!”司徒峰本被暮青的前半句话惹恼了,却因后半句话又生了希冀,“我们兴许更接近那湖了,那人只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走!再往前探!”

    这回是司徒峰带人头前探路了,可事情并未如他所愿,很快的,他们就陷入了诡异的境地。

    百步之后,他们又回到了方才的树下,这说明他们仍在原地打转。可当他们另择新树标记,百步之后,他们就会来到那人新标记的树下,而他们此前所留下的记号全都不知所踪。

    他们仿佛是一群在阵中乱窜的鼠辈,被人牵住了尾巴,怎么逃都是在打转儿。

    没人知道绕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亦或更久,当再次回到那人标记的树下时,司徒峰已显出了颓态。

    藤泽看向巫瑾,却见这破阵高人仍然一副云淡风轻之态,仿佛只是在林中踏春,毫无身陷困阵的焦态,也毫无破阵之意。

    倒是暮青走到一片空地上,盘膝坐了下来。

    “木兄这是……”藤泽问道。

    “不走了。”暮青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正当藤泽要问缘由之时,她仰头看了看月色,接着道,“天亮再走。”

    “天亮?”司徒峰猜测道,“木县祭该不会以为天亮之后雾气便会消散吧?十里圣谷终年大雾,从来就没散过,劝你还是死心吧!”

    “你不死心,可以继续绕圈子,希望天亮之前你能绕出去。反正我不走了,我等天亮,天亮之后,自见分晓!”暮青盘膝坐得稳当,说罢就吩咐自家侍卫,“大家围着我坐成一圈,背向我,面朝外。”

    巫瑾笑了笑,眸中流露出些好奇之色,却不问缘由,走到暮青身边就与她背靠背的盘膝而坐了。

    月杀曾跟着暮青西北大漠的折腾过一遭,自然更不问缘由,只管从命。

    眼见着暮青的人都坐下了,藤泽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也好,走了许久,大家都累了,再说入了天选大阵之后尚有苦战,大家不妨坐下休整一夜,待天明再闯阵。”

    说罢,藤泽也寻了块空地坐下了,护卫们围着他坐下时不自觉地遵照了暮青的吩咐,背对自家主子,面朝外。

    司徒峰见此情形,虽颇有微词,却不敢独自闯阵,只好从众行事了。

    月沉西天,林子里虫鸣阵阵,暮青闭着眼,却没真睡着。

    那人在戏耍他们。

    连神甲侍卫们都发现不了他的踪迹,足可见其武艺之高,他若存心大开杀戒,谁也奈何不了他,可他未下杀手,此阵也并无杀招,只是将他们困在了其中。从记号一事来看,那人被发现之后非但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诸般行为仿佛是在告诉他们,他能掌控此阵,掌控他们在阵中踏出的每一步。

    所以,她方才之言其实是说给那人听的。

    那人对此阵了若指掌,是不是守阵之人尚不好说,但他视他们为阵中困兽,看他们四处乱撞却逃不出他的掌控,显然在以此为乐,所以她敢保证,她说了天亮之后自见分晓,那人必定会好奇,所以即使今夜他们就地休整不再破阵,也不必担心那人会因等得无聊而下杀手。

    今夜是安全的,但以防万一,她还是命侍卫们围坐成一圈,面朝八方,提防有袭。

    这一夜难熬得很。

    图鄂四月已非寒时,山中雾重,潮湿之气却叫人不好消受。暮青曾在呼查草原上孤坐过五日夜,这一夜于她而言不过是闭目养神的事儿,但这一身气度却叫人为之侧目。

    藤泽从不远处望来,目光在雾色里意味不明。

    暮青感觉到那目光,却未作理会,只管坐等天明。

    月沉于西边地平线时,林子里黑如潭渊,虫声窃窃,低风拂草,万物蠢蠢欲动。

    司徒峰坐卧不安,伸长脖子看向暮青的方向,黎明前夕最黑暗的一刻,林间的空地上,暮青盘膝坐着,只显出一个清瘦的轮廓来。

    司徒峰压低嗓子唤道:“哎!”

    “嘘!”暮青睁开眼,望向林子上空,道,“听!”

    听?

    听什么?

    熬了一夜的护卫们纷纷仰头,却见破晓前夕连大雾都难分辨,林子上空混沌一片,似乎从暮青发话时起,林中万籁俱寂,连虫鸣声都止了。

    一线曙色东来之时,林中的雾色薄了几分,树上只鸟展翅腾起,咕声西去。

    暮青未动,依旧望着天。

    天色渐明,林子上空皆是鸟鸣声,越是运力听辨,越觉得吵闹。

    司徒峰耐性耗尽,起身道:“我说你……”

    “闭嘴!”暮青冷斥一声!

    恰在此时,月杀忽然转头,护卫们也有所感,陆续仰头望向林子西边。

    藤泽起身负手西望,只听西林空中有拍翅声传来,顷刻工夫,忽有鸟群低空飞来,翅风刮开大雾,死气沉沉的林中忽然灌入生风!

    “往西!速去!”暮青喊话时已起身看向月杀。

    月杀刹那间领会其意,足尖一点,带着暮青便凌空掠出!一名神甲侍卫带着巫瑾紧随两人,其余侍卫也如寒鸦般腾起掠出,向西疾奔!

    谁也没时间琢磨,藤泽和司徒峰的护卫纷纷效仿,两队人马皆尾随着暮青向西掠去!几息之后,鸟群迎面飞来,众人低头避之,待长风削过,把头一抬,忽闻林中又生奋翅之声!

    那西林之中不知藏了多少鸟雀,藤泽躲避之时不忘盯牢前方,这才惊觉暮青是被侍卫带着在林中掠行的,看起来竟像是不懂武艺之人!

    藤泽心下一惊,却在此时,惊鸟之声乍起!

    鸟雀齐鸣之声响哨一般,刺得人耳鼓生疼,有人气息不匀急坠而下,一仰头,只见鸟群黑水般涌出西林,四散惊飞,那景象在白雾笼罩的林子里真如雪中泼墨一般,墨尽山归寂,唯余雾茫茫。

    那人出手了?!

    此乃迷阵,鸟雀飞尽,生机已散,西边是否仍是生门?

    众人的心头难免茫然起来,却见暮青的侍卫们半步未停,那侍卫首领带着人凌空运力竟久无疲态,而暮青人在半空中,却一直低着头,目光似乎一直落在低处。

    树木参天,树身西面发了嫩绿新枝,她道:“往前!”

    大雾里,几堆硕大的蚁窝在树下若隐若现,她道:“往前!”

    晨风拂面,捎来阵阵的泥腥气里夹杂着淡淡的草香,她道:“往前!”

    往前、往前、往前……

    前头儿的雾气眼见着渐渐浓了,举目望去,山嶂一般。

    藤泽心头咯噔一声,急忙喊道:“木兄!林雾忽大,飘忽障目,恐有杀机,不可再进!”

    话音刚落,就听暮青喝道:“就是那儿!冲进去!”

    月杀足跟儿在树上一踢,带着暮青长掠而入,几乎同时,两名神甲侍卫化作黑影从旁擦过,头前探路,率先冲进了大雾之中!

    只见雾漫空林,镜湖生烟,湖心生着几丛茂草浮萍,长风拂过,草尖儿轻摇,点晃之处雾淡烟波散,山林尽处赫然可见一道峡口。

    呼啦!

    噗通!

    藤泽和司徒峰两队人马从后头跟了出来,有人没料到浓雾之中会是此景,不慎之下一头扎进了湖里。

    “此地不宜久留,速出峡道!”暮青不待藤泽等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便撂下句话,与侍卫们往峡口而去。

    峡口的雾气已淡,只见上空有两座险峰靠生在一起,草木繁茂,遮云蔽日。其下峡道不长,碎石为路,蜿蜒逼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晨风灌来,暮青立在峡口皱紧了眉头。

    血腥气!

    月杀显然也闻见了,他给两名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两名侍卫便先一步入了峡口。两人一前一后,一人提防空中,一人提防脚下,如此谨慎探行,无惊无险地出了峡道。

    一出峡道,二人就怔在当场,所幸心志坚定,这才稳住心神,面色凝重地回头朝峡道那边点了点头。

    于是,月杀在前,暮青、巫瑾和其余侍卫在后,依序走入了峡道。

    百步之后,迷雾尽散,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广袤的草地上矗立着巍峨的石墙,墙高三丈,外生青藤,内列环阵,晨辉之下仿佛遗迹。

    “这便是天选大阵的外阵,名为千机阵。”这时,藤泽也从峡道中走出,望着眼前的石阵对暮青道,“此阵墙内有墙,列有九环,形如迷宫。木兄瞧见那些兽雕了吧?”

    暮青当然看见了,兽雕共有九座,首座就立在大阵外墙的石柱上,头生龙角,身似豺狼,口衔宝剑,怒目含威,似是龙之二子睚眦。

    “此阵无门,神兽所在之处便是阵门,除阵心立有一只神兽石雕外,其余神兽按八卦阵位矗立于八方,分守八阵。正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千机阵之九阵,杀招也各不相同,内里机关重重,稍有行差踏错,便会将此身祭阵,可谓凶险万分。”藤泽见暮青不吭声便接着说道。

    “有何杀机?”暮青这才问道。

    “刀枪箭弩、水火毒虫,应有尽有,杀机如同天罗地网,千百年来无人能破。”

    “鄂族历代神官还不是闯过去了?”

    “木兄也说是闯,而非破。”藤泽苦笑道,见暮青又不吭声了,这才回看了一眼峡道方向,说道,“那人没追出来,莫非是守阵人?”

    暮青没接话,只是望着千机阵,不知在想什么。

    藤泽迎着晨辉看来,问道:“木兄怎知那湖泊在西,又怎知雾中无杀机?”

    藤泽有率先出阵之急,昨天在林中熬了一整夜乃是迫不得已,此刻来到千机阵前,阵中有血腥气传出,显然是有人先一步入阵了,他不急着去追,倒有心闲谈了。

    暮青转头看来,见藤泽目藏精光,心中不由冷笑,这人显然是想求稳妥,想在入阵前估算清楚她的实力。

    于是她道:“藤县祭昨夜入谷后难道没有发现?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见到水源,只有林中有片湖泊,所以那片湖泊必是鸟兽的水源地。根据鸟类的习性,要么是清晨向水而飞,要么是黄昏向水飞,清晨背水飞,故而清晨时分,鸟类飞向飞出之地必定有水。而眼下的时节,早晚天凉,水面生雾,雾自然要比林中其他地方大些,并不是因为杀机,就这么简单。”

    至于其他判断方法,暮青懒得一一提及。前世,她学习人类学时,曾陪同教授去北美大草原对一个印第安人古部落进行过考古发掘,也曾深入沼泽地,研究过尸体在潮湿环境下的尸解情况,故而野外的经验她自然掌握了一些。

    “……”藤泽却怔在阵前,陷入长久的沉默。

    就这么简单?

    可这简单之理需得了解山中气候、鸟兽习性,木兆吉是贵族子弟,又非村野猎户,这些事是师从何人习来的?且说起猎户的本事来,他的护卫之中就有猎户出身的,可昨夜身困阵中,任人思量起破阵之法来,心头盘桓的都会是八门阵位、死生机括,谁会抛开这些另辟蹊径,从鸟兽习性上破阵?

    这木兆吉从昨夜遇事起就处变不惊,他察事敏锐,断事果决,行事别有一套章法,木老家主是心盲还是眼瞎了,竟将这样的族中子弟发配到边县多年,又让不晓武艺的他来闯天选大阵?

    藤泽心中疑窦重重,也有些失望。他本期望木兆吉是通过八门阵位破的阵,可他破阵并不是因为精通阵法,加之其不晓武艺,入阵之后只怕很难再有大助。

    而那谋士……

    藤泽瞥了巫瑾一眼,此刻已不能确定他是否真是破阵高人了。

    唉!

    藤泽无声一叹,心中正似有重石压着,就见暮青抬脚往阵柱方向走去。

    月杀率侍卫们紧随而去,那两名负责探路的侍卫掠上前去,又要先暮青一步入阵。

    “慢!”暮青在后面喊住二人,在二人回头之际走到上了前去。

    “主子!”两名侍卫一惊,却见暮青在阵柱前停住了脚步。

    那阵柱与石墙筑在一起,一旁便是入口。暮青就站在入口前,并未踏入半步,只是从阵外望了进去。

    只见第二道石墙与第一道石墙之间约莫三丈宽,阵道呈环形,夯泥为路,路上不见尸体,亦不见机关,只有血迹和密密麻麻的箭孔。

    血迹离得远,但有个箭孔就挨着入口,暮青蹲下身去看了眼,而后仰头梭着大阵上空,若有所思。

    “看来,阵中已被打扫过了。”藤泽走到暮青身后,往阵中看了一眼,仿佛知道暮青在想什么,“地面、墙壁,甚至兽雕上都有机关,但不知触发消息之所在。从前,神殿曾暗中招募武林人士闯阵,意图画下千机阵中的消息图,折损了众多人马之后,却发现再闯阵之时,守阵人已将消息变动过了,故而神官大人二十年前在阵中遭遇,而今已做不得准,我们入阵之后只能倍加小心。”

    “嗯,那就入阵吧。”暮青往旁边一让,一副纳凉之态。

    藤泽愣了愣。

    司徒峰恼了,上前问道:“木县祭何意?!”

    暮青连眉头都懒得动,只是淡淡地道:“司徒公子莫不是健忘?我昨夜就说过了,破阵之策既要我出,那你们就要出力,否则结盟何用?谷中迷阵是我破的,千机阵该不会还想让我打头阵吧?”

    司徒峰道:“我看健忘的是木县祭,我若没记错,咱们结盟说的可是天选大阵,那谷中迷阵也算?”

    暮青懒得多费口舌解释十里圣谷也在天选阵中之事,只道:“就算从千机阵起才算结盟,那也是我出破阵之策,你们出破阵之力。”

    “你出破阵之策?”司徒峰听见笑话一般,嗤笑道,“木县祭若是通晓奇门之术,破谷中迷阵还需靠那些鸟雀?在下之言虽然难听了些,但入了千机阵看的才是真本事!木县祭一不通晓奇门之术,二不通晓武艺,随行的谋士根本不像破阵高人,反倒像个废物般毫无建言!而今,木县祭叫我等打头阵送死,自己则以出破阵之策为名龟缩在后偷生,莫非把我们当傻子?”

    暮青见司徒峰讥诮地瞥了巫瑾一眼,顿时面若寒霜,颔首道:“好!那这盟就不结了!”

    她抬手指向阵中,寒声道:“进了此阵,你我各走一边!各自破阵,死生由己,阵中如若撞见,皆可见死不救!”

    说罢,暮青道一声走,便要踏入阵中!

    “且慢!”藤泽适时地唤住暮青,见暮青回头看来,不由赔礼道,“木兄莫恼,你我于圣谷之中结盟,自是从说定时起作数,岂有毁约之理?况且,若无木兄,我等只怕此刻还被困在迷阵当中,如若千机阵前罢盟,在下岂不是那过河拆桥的小人?就依木兄之言,我等在前蹚阵,还望木兄守望相助!”

    藤泽朝暮青打了个深恭,暮青也不矫情,点头应道:“好!那我与藤县祭走一边,司徒公子走另一边。”

    司徒峰差点儿吐血!

    藤泽尴尬地咳了一声,咳罢斥责司徒峰道:“出言不逊,还不给木县祭赔礼道歉?”

    暮青道:“出言不逊倒是非罪,侮辱于人实该掌嘴!”

    这一声掌嘴,声若金石相击,叫藤泽和司徒峰双双一惊,显然两人皆没料到,木兆吉恼的竟是司徒峰辱了他的门下谋士。

    巫瑾低头一笑,抬眼望向暮青时,那眸迎着晨光,似高山雪融,别样和煦,“浅薄之言难成刀,县祭大人又何必恼它?在下以为,掌嘴就不必了,破阵要紧,不如省些工夫叫司徒公子赶紧探阵吧。”

    “你!”司徒峰一腔气血直冲脑门儿,真有抽刀杀人的冲动!

    好一个他走另一边!好一个破阵要紧!

    木兆吉和他的谋士一个赛一个心黑!

    司徒峰有苦说不出,其实不论木兆吉的谋士提不提议由他探阵,在藤泽决定依旧与木兆吉结盟的那一刻,他就必须要探阵了,毕竟司徒家入阵本就是为保藤泽的。

    “好!我探就我探!但愿木县祭跟在后头无风无雨,一路走好。”司徒峰图嘴上痛快,把手一招,便命护卫们入阵。

    说是由他探阵,到底还是由护卫们先拿命去蹚。

    护卫们皆是死士,早由司徒府安排好了家眷后半生的生计,得令之后便由首领率队踏入了阵中。

    阵道呈环形,左右皆有血迹,右道的血迹稍远些,那首领便择右而入,五人在前,司徒峰在中,四人在后。而后是藤泽的队伍,暮青的人走在最后。

    因怕踩中机关,护卫们未再列阵,而是踩着前人的脚印前行,不敢踏错半寸。那首领因不知机关消息埋在何处而走得颇慢,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尖儿上,没走几丈,额上就见了汗。

    天青云淡,万里寂寂,大阵上空鸟雀无踪,青藤遍生的石墙上有图腾若隐若现,人在阵中仿佛踏入了远古遗迹一般,晨风过阵,后背森凉。

    “停!”暮青忽然在后头喊了一声。

    那首领刚抬起只脚来,被这一嗓子惊得毛发尽竖,颤着腿肚子把脚收了回来,回头望去时,见长长的队伍后方有人蹲了下来。

    那人正是暮青。

    藤泽探着头问道:“木兄在看什么?”

    “箭孔。”此时已非阵柱前,暮青脚下遍是箭孔,她从靴中取了把短刀出来,小心地掘开几个箭孔周围的土层,观察了一番箭道之后说道,“这些箭不是从一个方向射来的,箭身粗细不一,箭道斜度也不尽相同,细箭斜度小,粗箭斜度大,说明发射机关有近有远。阵道约莫三丈宽,若是石墙上装有机关箭,射空的箭应当直接钉入对面的墙上,而非斜着扎入阵道,从箭道的斜度看来,发射机关只可能在高处。”

    暮青仰头看向高处,千机阵中比石墙高的只有九根阵柱和蹲坐其上的神兽石雕,“你方才说兽雕上也有机关,可是机关箭?”

    藤泽道:“的确是机关箭,不过……据神官大人之言,九只神兽各守其阵,我等既在睚眦阵中,理应只有此阵的机关箭对我们有威胁才是。”

    暮青道:“可脚下的箭孔并不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藤泽闻言陷入了沉默,他不敢肯定二十年来阵中毫无变化,却见识过木兆吉的察事之能,倘若真如他所言,他们面对的考验将会更加严峻。

    “多谢木兄告知,大家多加提防。”藤泽吩咐了下去,众护卫只点头不出声,精神已如绷紧的弓弦。

    “继续探阵吧。”暮青起身道。

    这话对那护卫首领而言与阎王令无异,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小心地迈动脚步。

    暮青也知如此行事未免冷酷,但对她而言,人命虽无贵贱之分,却有亲疏之别。神甲侍卫是步惜欢的心血,大哥又不懂武艺,在这杀机重重的阵中,少蹚阵一回,便能多一分生机。事到如今,只能祈祷那首领运气好些,越晚触发机关,她便可以根据残留的痕迹多推断出一些杀阵的信息来,好叫大家多些应战准备。

    那首领的运气着实不错,又挪了百步,仍然没有触动机关。

    “停!”暮青又喊停时已来到了一滩血迹面前。

    血泊四周围满了蚂蚁,有苍蝇在疑似碎肉的血块上飞上飞下,暮青使匕首的刀尖儿将那肉块儿挑起,对光看了看,说道,“半块儿腰子。”

    护卫们齐刷刷地看向刀尖儿上,唯独巫瑾在暮青身后把袖子抬了抬,掩了掩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只见暮青从腰间解下水囊来,将那半块儿腰子上的泥血冲洗了几下,说道:“切口呈直线,创缘平顺,创底平整,两壁之间无组织间桥,说明此人是被腰斩的,且刀斧是平着砍入的。这就很值得探究了,因为如若人是被腰斩的,血应该会泼出去,可眼前的这滩血迹并无喷溅之态。”

    暮青沉吟着把那半块儿腰子放下,又将刀尖儿扎入土里,掘了几下,“血渗得很深,可见人死之后,尸体便陈于此处了。可人被腰斩后往往不会立即死亡,半截儿身子仍可爬行,从地上并无拖拽痕迹来看,说明这人很有可能被腰斩的时候就死了。”

    说罢这些,暮青似乎想到了什么,她起身扫视着阵道,忽然之间便把目光定在了对面的石墙上。

    “墙上有青藤断了!”暮青面色一沉,倏地回身看向背后的石墙,只见这墙上也有青藤断了!断处沿着石墙,呈两道弧线,分别在她头上三尺及脚踝的位置。

    这时,没人在意暮青先前话中的生僻之词,也没人有心情去琢磨堂堂县祭为何会跟个验官似的,众人看向石墙,背后无不爬满凉意。

    暮青道:“杀人的刀斧不止一把,且不是从一个方向来的。阵中应有刀车,沿着石墙两面夹击,这人被斩成数段,当场死亡,尸体被夹在刀车之中,故而无血泼出。刀阵退去后,尸块散落在地,有人打扫战场时遗落了那半块腰子。”

    “……”众人只听不吭声,阵中静悄悄的,晨风拂来,好似阴风。

    有人在睃了两道石墙一眼,有人仰头望了望阵柱上的神兽石雕。

    倘若下有刀阵夹击,上有飞箭封空,那可真是棘手得很。

    众人面色凝重,唯有司徒峰冷哼道:“仅凭几个箭孔、半块儿腰子和几根断藤,木县祭就敢断言阵中机关?这是否武断了些?”

    “我倒是希望猜的不对,不然就棘手了。”暮青说罢,对那首领道,“继续探路吧,小心些,我们正处在刀阵之中,而你入阵后已行出三十丈了。”

    那人明白暮青的意思,他入阵三十丈都未踏中机关,好运气不可能持续到出阵,更何况他们正身处刀阵之中,此刻脚下必定步步是险。

    入阵之后,他走的并不是直线,而是直行几步,偏行几步,纯靠撞运气。暮青叫停之前,他已偏行了十步,接下来是正走,亦或继续偏行?

    他拿不定主意,焦躁之下便把眼一闭,胡乱往前一迈,听天由命!

    脚下静悄悄的,他提着心等了片刻,感觉脚下无甚动静之后,这才吐出一口长气,准备把另一只脚也挪上来。

    然而,就在他身子前倾的一瞬,只听脚下咔嚓一声,阵道上刺出把刀,血淋淋的从靴面儿上冒了出来!

    那首领咬着牙未吭一声,吃痛之下却下意识地将脚一拔!

    这一拔,血哧溜地冒了出来,刀退地陷,石墙上的青藤哗啦啦一响!

    地震石吼,众人前后方的墙上缓缓地推出两辆刀车,刀刃成排,寒光胜雪,迎着晨光望去,刀山压顶一般,晃得人眼都睁不开!只闻墙内传出铁索搅动之声,阵柱上忽然异响连连!

    众人循声望去,见阵柱上的石砖成片地凹了下去,箭孔成阵,寒星似雪,更叫人头皮发麻的是,兽雕上的石鳞应声而展,鳞下黑如蚁虫,那叫一个密密麻麻!

    而就在睚眦的兽鳞展开之后,机关牵动的巨响声从阵柱内传出,阵内的其余八根阵柱和神兽石雕上的机关依序打开,前后刀车开始逼近时,箭矢如雨点般的攒射而下!

    “小心!”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喊声霎时间便被过耳的呼啸声填埋,只见箭矢如蝗,遮天蔽目,护卫们抽刀挑箭,列阵护主,心中无不震惊。

    这阵中的杀招竟全被言中了!

    几息之内,万箭封空,任护卫们武艺高强,也不敢妄图腾挪点掠。可若不设法翻过刀车,待会儿就算不被乱箭射死,也会被刀车斩成数段。

    “少主,得速定出阵之策!”络腮胡首领抬刀劈开一支流箭,箭身断作两截,携着刀风?开山分水般扫开一片乱箭。

    “莫慌!刀车尚在十丈开外,向其奔去易中流箭,不妨原地防守,待刀车来了,再择一死士掩护我等出阵!”藤泽说话间,袖下探出条黑鞭,看似轻易一拨,面前便如黑蛇翻动,箭射不入,风穿不进!

    “是!”络腮胡应了一声便专心应战。

    藤泽瞥了眼队伍后方,这千机阵中的杀招果然被改动过,幸亏木兆吉事先看了出来,而今机关已然牵动,他就不指望木兆吉还能有计可施了,毕竟他和他的谋士皆手无缚鸡之力,此等险境下自保尚且难求,何谈破阵?

    但藤泽却未料到,这一瞥竟叫自己吃了一惊!只见木兆吉和他的谋士袖手立在后方,乱箭攒射而来,风狂扑人,劲大如石,纵是高手出招劈挑也颇耗气力,可那些侍卫出招断箭竟如吹毛断发!他们有人使剑,有人使刀,兵刃看起来分明甚是寻常……

    藤泽不敢分神久看,正当漫天乱箭逼得他不得不收心应战时,月杀退到了暮青身前。

    “主子,要不要将刀车劈开?”月杀问,那语气仿佛是在问要不要劈了自家后院儿里堆着的柴禾。

    暮青道:“不到万不得已,莫要锋芒尽露。”

    侍卫们有神甲护身,又有寒蚕冰丝在手,削这刀车理应不在话下,但正所谓怀璧其罪,阵中人多眼杂,显露神兵很可能会引来追杀,故而她才命侍卫们以擅长的兵刃作为掩护,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张狂破阵。

    巫瑾打趣道:“这还不算显露锋芒?只怕藤泽这会儿对妹妹已经疑得不能再疑了。”

    暮青面无表情地道:“这又不是我一人之过,倘若大哥这一路上不是一副踏青的样子,此刻又能适时地表现出一些慌张畏死的神态来,至少藤县祭不会觉得你我都很可疑。”

    巫瑾闻言失笑,暮青耸了耸肩,刀林箭雨之中,两人竟有心思斗嘴,仿佛眼前的险境还不值一提。

    远处,司徒峰奋力拨着箭,恰巧将两人的闲谈之态瞥进眼中,心里不由烧起把火来。木兆吉只是推测出了阵中的杀招,也能算出破阵之策?千机阵千年不破,一介不通六艺之辈竟敢口出狂言,分明是凭着几分小聪明想要坐享其成!

    这等关头,司徒峰深知求人不如求己,听着刀车前后逼来之声,他退了几步,扫视起了阵道。此时距离机关发动已有些时候了,地上遍是残箭,司徒峰这一细看,竟发现乱箭多射在阵道那大半边和对面的墙根儿下。他怔了怔,随即仰头看向坐落于高处的阵柱和兽雕,又猛地看向身后的石墙根儿下……

    这一看,他的眼中顿时迸出了喜色!

    “死角!死角!墙下无箭!”司徒峰一边大喊一边往身后的石墙上靠,心中按捺不住狂喜之情。

    只要避在墙根儿下,待那刀车行来,纵身翻过,此阵可破!

    “公子不可鲁莽!”却在此时,有人喊了一声。

    司徒峰循声望去时已触及墙面,袖甲扯动了青藤,藤后的图腾缝隙突然之间陷入了半寸!

    嗖!

    嗖嗖嗖嗖!

    破风之声被漫天的箭啸声所掩盖,司徒峰感知到杀机之时,欲避已迟。他刚侧身抬刀,血花便从刀柄上溅开,长刀铿然落地,三根白花花的手指骨碌碌地滚出了老远!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掌风扑来,司徒峰惨叫时被那大风扫得仰面疾退,空中乱箭如雨,一个护卫飞退来救,刚将司徒峰扶住,肩膀便被一支流箭扎透,顿时血染甲胄。

    而这时,司徒峰的护卫首领拄着长刀立在石墙前,七把刀刃扎在身上,其中一把插在喉口。血汩汩地冒着,他瞥了眼司徒峰和那受伤的护卫,似乎有话想说,喉咙却咕噜咕噜地冒着血,嘴张了几下,眼中便失了神采,就这么拄着长刀死在了墙前。

    与此同时,藤泽的一个护卫踉跄着退了两步。

    这护卫本在前方掠阵,后方的一个护卫听闻司徒峰之言靠墙避箭,察知杀机后险险避开,数把飞刀却射向了藤泽的后心!藤泽背后长了眼似的,身形鬼魅般的飘开,黑鞭一打,飞刀噗噗地钉入阵道,却不料其中一把被一支乱箭当空弹开,登时埋入一个护卫的后心!

    这护卫也就踉跄了几步,远空中一支长弩呼啸而来,破腹而入,斜着就将他钉在了阵道上。他仰面朝天,张着双臂,仿佛一个扎在田间地头的草人,迎接着万箭穿身。

    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能扎多少支箭,没人去数,只记得护卫倒下时已然尸身不全,阵道上泼满了鲜血碎肉,前后刀车隆隆行来,长风驰撞,景象骇人。

    藤泽缓缓地看向司徒峰,目光寒沉,犹如剐骨之刀。

    司徒峰半跪在地,脸色苍白,残手正冒着血。

    他把千机阵看得太简单了,阵中高人代代守阵,比任何人都熟知此阵,更何况他们之中还有阵痴,岂能不知箭矢的射程范围有死角?上有万箭封空,中有刀车杀阵,死角亦埋有杀招,这样的杀名才名副其实。

    天选大阵历经千百年,凡是闯阵之人使过的破阵招法,守阵人皆已料到了,他们封死了破阵的门路,要出阵唯有豁出性命硬闯。

    但暮青不想硬闯,她铁沉着脸看着阵中的景象,目光一转,落在了刀车上。

    刀车此刻离她仅余五丈。

    这时,众人已被前后两辆刀车逼到了一起,快要挥不开刀了。

    那络腮胡首领看向藤泽,见藤泽点了点头,便对一个护卫道:“兄弟,你掩护少主!”

    掩护之意,那护卫自然懂得,看着前后逼近的刀车,说不惧是假的,但既然跟着主子闯阵,就早有赴死的准备,于是他在漫天箭雨之中冲众人抱了抱拳,就算作别。

    却在此时,忽听有人道:“用箭卡入索轨!”

    “……”什么?

    护卫们仍在挡箭,不敢分神,藤泽和脸色惨白的司徒峰循声望去,见说话之人竟是暮青。

    暮青语速极快地道:“刀阵先被触发,而后箭阵才启动的!石墙内当时有铁索声,应是刀车引动了睚眦箭阵,当时阵柱内也有响声,而后其余阵柱和兽雕上的机关才依序启动。此乃连环杀阵,需得设法先破刀阵,只有刀车停下,箭阵才会停止,眼下唯一的法子就是将刀车卡住!”

    早不说此计是因为那时刀车尚远,在乱箭之中驰掠必有伤亡,而今时机已到,话音落下,前后刀车已逼近三丈之内!

    众人挤作一堆,半数护卫已挥不开刀,没有迟疑的时间,甚至没有等藤泽发号施令的时间,护卫们自发的分作四拨儿扑向了刀车!那架势跟找死差不许多,带着那么一丝赌徒般的疯狂。这一刻,乱箭悬于晴空,刀车止于三丈,诸般动静皆无,唯有那些奋力扑向刀车的身影能留在眼中,如一道道泼出的墨色,飞身扫箭,力奔墙下,竭尽内力鹰击索道!

    噗!

    成捆的箭矢被内力推入索轨,又被行进中的刀车压得噼啪断裂,石墙内的铁索发出一道沉重的摩擦声,大阵的骨骼仿佛被扯了起来,发出一阵震地嘶吼,噬人心魄!

    刀车缓缓停下,乱箭渐渐稀疏,出阵就在这一刻!

    众人一刻也不耽搁,纷纷纵身而起,像自峭壁缝隙里飞出生天的鸟雀,掠过刀车,却未落地,而是点着石墙,乘风鹞跃,向着内阵掠去——这大阵瘫痪的宝贵时机实在千载难逢,谁循规蹈矩的逐一闯阵,谁就是傻子!

    向前!

    向前!

    奋力向前!

    究竟横穿了几阵,没人去数,只听见箭矢被轧断的声响逐渐在身后远去,听见体内的血液仿佛在沸腾,在咆哮。

    一声轰响,刀车终于轧断了箭矢撞在一起时,众人刚刚掠过不知第几道石墙,当再次听见大阵沉闷的嘶吼时,众人从墙头跃下,落在了阵道上。

    风声寂寂,阵道像一条荒芜了经年的古道,鸟雀无踪,人也屏息着,直到片刻过后,大阵恢复了安静,而脚下无甚异动,众人才缓出了一口长气,一齐看向了暮青。

    千机阵自创阵至今从未有闯阵之人使它瘫痪过,哪怕只有片刻!

    这哪里是闯阵破阵?

    这简直是大考作弊!

    藤泽目光灼灼,人生中第一次脱序的体验让他的血液仍在沸腾,他压抑着大笑的冲动,对暮青道:“木兄,你真乃福星也!”

    巫瑾闻言在暮青身后垂眸一笑,似嘲非嘲。如若藤泽知道他的福星是他最大的敌人,不知会是何等心境。

    “是吗?”暮青扫了一眼阵道两旁,面无表情地道,“那么,福星要告诉你,我们有大麻烦了。”

    “少主!”就在暮青的话音刚刚落下时,络腮胡口唤藤泽,用眼神指了指石墙。

    阵道两旁的青藤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隐约可见石墙上的图腾缝隙里涌出了汩汩黑水,淌下墙面,朝着人群爬来。

    司徒峰捂着残缺了三指的手,目光惊骇,咬牙问道:“这……这他娘的是什么东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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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介绍:
【一句话简介】
这是一个法医学家兼微表情心理学家,在为父报仇、寻找真凶的道路上,最后找到了真爱的故事。
***
听起来有点简单,但其实有点曲折。好吧,还是看正经简介吧
***
开棺验尸、查内情、慰亡灵、让死人开口说话——这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干了。
西北从军、救主帅、杀敌首、翻朝堂、覆盛京、倾权谋——这不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也干了。
但是,她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想干的。
她这辈子最想干的事,是剖活人。
剖一剖世间欺她负她的小人。
剖一剖嘴皮子一张就想翻覆公理的贵人大佬。
剖一剖御座之上的千面帝君,步惜欢。
可是,她剖得了死人,剖得了活人,剖得了这铁血王朝,却如何剖解此生真情?
待山河裂,烽烟起,她一袭烈衣卷入千军万马,“我求一生完整的感情,不欺,不弃。欺我者,我永弃!”
风雷动,四海惊,天下倾,属于她一生的传奇,此刻,开启——
***
【悬疑版简介】
大兴元隆年间,帝君昏聩,五胡犯边。暮青南下汴河,寻杀父元凶,选行宫男妃,刺大兴帝君!
男妃行事成迷,帝君身手奇诡,杀父元凶究竟何人?行军途中内奸暗藏,大漠地宫机关深诡,议和使节半路身亡,盛京惊现真假勒丹王……
是谁以天下为局谱一手乱世的棋,是谁以刀刃为弦奏一首盛世的曲?
自边关至盛京,自民间至朝堂,且看一出扑朔迷离的大戏,且听一曲女仵作的盛世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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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
中涉及法医和心理学内容皆参考资料而来,有夸张之处,请勿考据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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