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7章 圆月当空(8)
侯天闷头让路,伙头营里乱糟糟的,章同仰头望向江边,看见的依旧只是皓月军旗。
江上已布置了人,圣上……应该不会让她遇险。
其实,今夜他真的想去喝酒,只是求一醉容易,酒醒之后又该如何面对她,面对章家重振门庭之望,面对自己曾经在心里许过的誓言?
从军之初他曾败在她手上,这些年他苦练武艺一日不懈怠,而今武艺精进不少,却已难再与她一较胜负。
从今往后,她有良人相守。
而他兴许……一生不可求一醉,只能戏里吐真言。
皓月沉江,一艘画舫如在月中,窗里绛绡笼雪,人影映在春罗帐上,交颈相依,情意正浓。
军营上空响起哨音时,舟上的水兵闻声望去,仰头之际江面上忽闻出水声!
江面亮如明镜,雨点儿般的水箭从下游方向射来,寒光万点,仿佛星子落入江波。
敌袭!
“盾兵!”
七艘小舟如梭,箭矢声中,一道少年将领的声音传来,他弓身俯在舟首,水箭射入盾中之时,人已向后打出一个手势,舟尾的传令兵在月下打了个旗语,七艘小舟旗语相连首尾相传,传到之处江上连连翻开浪花,浪花压下,入水的兵勇便不见了人影。
那少年将领亦手握匕首一个猛子扎入江中,赤膊赤足,滑如泥鳅,隐约可见脚踝处生着块旧伤疤。
水箭乃大兴江兵所用的短箭,似袖箭一般设有箭筒,潜入水下时可将其背在背上,出水时拉动箭筒下的消息阀射出。此箭的优点在于突袭,缺点在于筒内的箭矢数量有限,射出之后无法再次填装,即是说,这水箭只可发动一回。而水师的小舟列阵之时每艘船离画舫都保持着三丈之距,月圆之夜不利于偷袭,刺客们在水下不敢靠得太近,突袭时离小舟颇远,好些水箭都射入了江中,连画舫的边儿都没沾上。
江面上仿佛下了场雨,噼里啪啦的声音似雨打窗台,圈圈涟漪乱了船影江波,波影未静箭雨已歇,远处忽然翻起浪花,人头浮动,血染江心!
从舟上难辨死伤之况,只见水箭浮在江面上,远远望去仿佛枯木浮在红河上,江上一夜入了秋。
就在这时,江心忽然窜起一道人影!
水下竟还有刺客!
那刺客趁着箭雨射乱江面之时潜近,从江底潜入了舟阵之中,出水时已在画舫旁,正对轩窗。一支袖箭破窗而入,窗里璧影双双仰下,袖箭刺破对面的轩窗而出,一个侍卫折箭掠上船顶,那刺客旋身避过断箭,却已无处借力,噗通一声沉进了江里。
江面上却又窜出十数人,侍卫见势反手一掷,那半截断箭噗地掷入了一个刺客的喉咙,血花绽在半空,散在了江里。
画舫上扮作宫人的侍卫纷纷拔刀迎战,江上顿时刀光血影暗箭乱飞!
一个刺客抬手格住迎面而来的长刀,刀刃在袖甲上擦出一溜儿火花,那刺客趁机一抬另一只手臂,袖箭嗖地射出,箭风迫得侍卫的额发一扬,不得已下腰急避屈指一弹!
这一弹含尽内力,那袖箭乘着内力而起,啪地打在飞过船顶的一支流箭上,那箭顿时改了方向,嗖地射向远处——向着江岸的马车。
马车里,正该浓欢意惬时,却只见璧人两两深凝,不见相携急归巫山。
步惜欢轻轻地拨开暮青额前的湿发,问:“娘子可还好?”
暮青双眉颦蹙,违心道:“尚好。”
春宵一刻值千金,真乃千古胡言!
步惜欢垂眸低笑,她眉心里都是话,以为他眼神不好?
“未曾想,春宵一刻值千金,千古之言竟也如此不实。”男子眉间唇角俱是风流情意,低低地叹道,“这春宵一刻分明是万金不换,娘子若肯赐一夜云雨,此生娘子住巫山,为夫绝不思瑶池。”
“……”色胚!
暮青咬唇失笑,险些要斥,忍了又忍,轻声道:“如此说来,这说话的工夫你可浪费了几万金了,再磨蹭一刻,我肯赐你一夜云雨,别人也不肯了。”
暮青瞥了眼窗子。
步惜欢循着望去,眸波绝艳,一瞥之间便淡了几分,于遥遥江心上的箭雨刀风里听出一道来音,当即漫不经心地道:“去。”
话音刚落,马车下忽然掠出一道黑影,剑光挑破江面,短箭当空裂开刺入江中,水花溅上高空,泼在岸上,如浪淘沙。
暮青盯着窗上,人影已不见,她却知道没看错。可江边平阔,并无可以藏人之处,只除了……
暮青耳红面热地往被里一缩,步惜欢顿时哑然苦笑。
“这怎是为夫磨蹭?分明是娘子在磨蹭为夫……”
“你……还说!”此磨蹭非彼磨蹭,他可真会曲解人意!
说话的工夫,窗外的江风声已显出几分猛戾来。
今夜来的刺客不少,但还未发觉画舫里的人并非步惜欢和暮青,杀机聚在江心,舟上刀光人影,江里血浪怒波,只偶尔有流箭射来,月影立在江边,一人之力足以护驾。
卿卿踏了踏蹄子,离涌来岸边的江水远了几步。它生长在塞外,常年在大漠狼群和胡人的围猎里生存,对杀气和血腥气的感知比御马要灵敏许多。
江风里的血腥气越发浓郁,它低头打了个响鼻,耳朵忽然动了动!
啸声穿破江风,一片柳叶刃从画舫的窗中射出,割破一个刺客的喉咙,在月下划着血弧飞旋而来!
月影仰头,手中长剑脱纵而去!月下剑身急旋,势若蛟龙出江,但见寒光不见剑,惊波裂月直破柳刃!只听铮的一声,夜空下溅开一点星火,柳刃刺入江中,长剑震回,月影纵身接剑,落地时就势一泼!
剑气推沙,一滴血珠泼在了马车轮下。
卿卿又打了个响鼻,低头寻着血腥气闻至车轮下,忽然踏着蹄子往后退了两步,仰头长嘶一声,扬蹄一跺!
这一跺正跺在御马的蹄后,御马登时受惊,双蹄一扬,亦长嘶一声!
月影猛地回身,见车厢被御马扯得向后一倾!
马车里,步惜欢压制不及,忽然倾向暮青!
这一倾,男子的眸底乍起惊澜,刹那间深沉,又刹那间明艳,她却如惊鸿欲飞,弓颤出不堪摧折之美,青丝飘摇泻在枕旁,月光里湿痕如泪妆。
他心疼至极,想安抚她,马车却忽然落回,御马拉着马车狂奔起来——沿着江边,向着军营。
江边草石乱布,画舫的搭板弃在草石滩上,马车飞速碾过,车厢猛地一颠,窗子咣的一声震开,春罗帷幔翻飞若舞,月光江风溜入轩窗,隐约撩见春色绝艳,清玉不堪摧揉,春冰暗掐郎背,风流甚,但把纤腰,不放春闲。
皓月沉江,大似圆盘,江水滔滔向东去,神驹驱车向军营。
夜已深,云雨初至,不知几时歇。
第三章 帝后审案
侍卫得令,押进一人来,只见那人身穿松鹤袍,肥头圆耳,年约五旬。
一见此人,挤在衙门口的百姓就炸了锅。
“李员外?”
“今儿该不是要审苏绣娘的案子?”
苏母是江南有名的绣娘,曾在江南织造局的花楼里掌过纱机,为先帝绣过龙袍,江南水师都督何善其的胞妹何小姐入宫时所穿的百媚榴花裙便是请苏母所绣。后来宫里出了事,不知怎的就流传出苏母不吉之说,她被从织造局里撵出来之后便举家回到了古水县,从此闭门不出,没多久就积郁成疾。
苏绣娘是个孝女,她自幼在娘亲榻前侍奉汤药,她娘的病却总不见好,府里没几年就掏空了家底儿,最终只好遣散下人变卖府邸,一家子到城北买了间旧宅住了下来。
听左邻右舍的说,苏母喜怒无常,时常责骂女儿,不许她承继家学,再碰刺绣。苏绣娘事事都顺着娘亲,唯独不肯放下学刺绣的心思,她夜里挑灯偷学,白天出门抓药时便将做好的绣活儿偷偷地塞给街坊,请街坊邻里的拿去集市上卖,卖了银钱,街坊抽些油水,她得些辛苦银子给她娘抓药治病。
十年间,苏绣娘凭着其母留下的绣本和绣样儿练出了一手灵秀的好针法,她家的街坊拿去集市上的绣件儿越来越惹眼,渐渐的也就有人留了心。
一日,隔壁的张大娘从集市上回来,告诉苏绣娘说李老夫人要做寿,李员外有意为老夫人献上一幅百寿牡丹图作寿礼,可此图远观为牡丹图,近看是由百个寿字绣成的,一般的绣娘绣工不成,因此李员外想出一笔丰厚的银钱请苏绣娘来绣这幅百寿牡丹图。苏母不吉,李员外竟不避忌,苏绣娘虽然觉得奇怪,但李员外给的银钱实在丰厚,她想了一夜,还是应了下来。
百寿牡丹图的尺寸颇大,所用的锻面儿绣线都很金贵,苏绣娘不能拿回家中,只能去李府做工,李府的后园子里建有花楼,允了苏绣娘白日来此做工,傍晚归家侍奉母亲,于是苏绣娘就向家中撒了个谎,说要由隔壁的张大娘陪着去城外的庵子里为母诵经祈福,而后便出了家门。
谁也没想到,苏绣娘这一去,前两日还好好的,到了第三日,不知怎的,人就死在了李府。
李员外说,那日午时,他去花楼察看绣品,苏绣娘生了狐媚之心,勾引不成便生了胁迫之心,竟奔去后窗扬言要跳下去,叫知县治他一个害命之罪。他心惊之下想将她拉回来,没想到她竟摔出高窗,撞在了假山上,一头撞死了。
苏绣娘是有名的孝女,俭孝温婉,若非她娘有个不吉的名声,不知多少人家抢着上门求亲,她怎会对李员外生出狐媚之心?
当年,去李府验尸之人正是暮姑娘,她非官身,凡是她验看的尸身,升堂时都是暮老到堂。知县大人乃是暮老的上官,他判此案为失足坠亡,退堂时,暮老摇头叹气地出来,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八成是桩冤案!
可气的是李员外仗着他大哥是岭南刺史,为他在朝中捐了个从五品的员外郎的闲差,整日和知县称兄道弟,横行乡里,可怜苏绣娘死得不明不白。
苏母在女儿出殡那日到李府门前为女讨命,李府仗着知县判了此案,不仅出言羞辱苏绣娘,还命家丁将苏母毒打了一顿,过了十天,苏母就死在了家中。
苏父到县衙击鼓鸣冤,状告李府欺人害命,知县却说苏绣娘摔死是咎由自取,苏母去李府哭闹实属扰民,李府将其撵走理所应当,并未触犯哪条国法。再说,人当时没死,十天后死在了家中,分明是病死的,说人是被打死的实乃诬告!
苏父被判了二十大板,当堂打罢,人刚被拖出县衙,就撞上了李府来告状的人。
李府称老夫人的寿诞将至,府里死了人,绣品沾了秽气不能再用,当初府中置办的锻面儿和绣线都是上品,花了不少银钱,这银钱理应由苏家来赔!
苏家哪有银钱可赔李府?李府便称苏母是江南有名的绣娘,其留下的绣本和绣样儿还算值些银钱,不妨把这些赔来,两家的债就算一笔勾销。
闹了半天,李府是对苏家的绣本动了贪念,搞不好牡丹百寿图的事儿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可怜苏家竟被害得家破人亡。
苏父一气之下险些赴了黄泉,幸得邻居张大娘一家请医抓药悉心照料,他才捡了一条命。
张大娘对苏绣娘的事颇为自责,她原以为是帮人,哪知成了帮凶,心里一直过不去那道坎儿,两年前也病死了。
如今,张家只剩一个张书生,他把苏父认了义父,当做高堂般奉养在家,自己原本有望在私塾里当个教书先生,可惜寒门私塾的束修太少,为了养家,竟弃笔当了木匠,不过两年时日,一双手便粗糙得看不出曾是读书人了。
人死家破,苏绣娘的死牵连了苏张两家,此事已过去五年,谁也没想过能有昭雪的一日。
“你们说,这案子翻得了吗?”百姓正聚在县衙门口屏息观望,人堆儿里不知是谁压低声音问了句。
“翻不了案,把李胖子绑来公堂干啥?”
那汉子鄙夷地道:“你们肯定没去茶馆里听那些学子谈论过朝政,听说江北那边儿杀了恒王府的人,却没杀晋王府的,你们知道是为啥不?”
周围人都经不住他这般卖关子,纷纷催促他快说,一人唬道:“再不说,哥儿几个就喊前头儿的侍卫大哥了,让侍卫大哥把你抓进县衙里,看你当着圣上和皇后娘娘的面儿还敢不敢说这案子翻不了!”
“别别!”汉子赶紧求饶,压低声音指了指江北的方向,“听学子们说,那边儿的人拿晋王爷的命捏着岭南呢!岭南王就晋王爷一个外孙,为了晋王爷的命,兴许会……”
谋反之言可不敢说,但是有件事儿街头巷尾的都在议论,据说圣上亲政那日,江南各州的贺表都到了汴都,唯独缺了岭南的。
岭南有不臣之心,久无战事的江南以后兴许会打仗。
“李员外可是岭南刺史的亲弟弟,圣上在这节骨眼儿上……应该不会杀李员外吧?”
江南富庶,可圣上刚刚亲政,他会为了一桩平民百姓的冤案去触怒岭南?
县衙外渐渐没了议论声,百姓不约而同地望进公堂,三年前连县衙公堂都进不得的女子,而今身穿凤袍,正襟危坐在三尺法桌之后,金匾煌煌,明镜高悬四字从未如此庄严。
人依旧是那人,可这桩冤案,当真能昭雪吗?
苍天仿佛知人意,晨辉未收,天边已闻滚滚雷声。
宫人奉旨而出,依旧例撤去了衙门口的门槛,放百姓进了衙署的公院儿,八面回避牌置于公堂外三尺之处,上书肃静二字,百姓隔牌观审,人挤满了院子。
李员外跪在公堂上,一股子烂木烂泥和尸臭味儿熏得他头昏脑涨,两口黑棺摆在他面前,棺材板儿都烂出了窟窿,棺身拿麻绳捆得牢牢的,仿佛两口被捆尸索镇住的阴棺,内有恶鬼要来索命!
堂上传来翻书声,纸影掠似刀光,纸风里一股子霉灰的味儿,啪地在法桌上一拍,声比惊堂木。
李员外惊得一颤,青砖面儿上覆了层薄气,似六月落霜。
“堂下之人可是李庞?”女子的声音多年未闻,依旧如三年前那般清冷疏离,却能听出其中添了几分威严的气势。
“回、回……皇后娘娘,正是微臣!”以前到李府验尸的女仵作,如今竟飞上枝头贵为皇后,圣上如此宠她,竟允许她坐堂问案,这俯首称臣的滋味儿真真是只有李员外自个儿知道。
“五年前,你请苏绣娘到府中绣制百寿牡丹图,后来人摔死在花楼下,此事你可记得?”暮青向来不拖泥带水,确认了到堂之人后便直接问案。
“这……”李员外却吞吞吐吐。
暮青将卷宗往法桌上一拍,“问你记不记得,何需如此吞吞吐吐!”
“记得!记得!”李员外拿袖子擦了擦额头,后背起了一层毛汗。
“好!”暮青把供词递给范通,命其拿下去给李庞过目,“此乃当年的供词,你再仔细看一遍,当年的供述,今日可有改口之处?”
供词摆在托盘里,范通一手挽着拂尘,一手拿着托盘,到了堂下往李庞眼前一递,风吹得供词哗啦啦地翻开,镇纸压在其上,泛黄晕墨的字迹上圈着朱红的批注,字字带血一般掠过眼前——狐媚、威逼、滚落、坠亡、非雇主害命!
晨辉收去,阴雨将至,堂风之声低如人哭,李庞抬眼望进黑棺里,腐气似阴风扑面而来,惊得他抱头便嚎:“苏苏苏、苏绣娘,你你、你别来找我,你自己跌下花楼的,真不关我的事呀!”
李庞受惊之态瞧着不像在说谎,百姓见了都犯了糊涂。
苏绣娘真是自己跌下花楼的?
“那我问你,她是因何跌下花楼的?”
“她……”
“当真是滚下去的?”
“这……”李员外结结巴巴,连连磕头,“微臣不敢欺瞒皇后娘娘,她真是自个儿滚下去的!”
当初知县给他看过尸单,人死了五年,尸体已化为白骨,当年尸单上的证据皆已入土,莫说皇后有阴司判官之名,就是真的阎王爷来了,也休想拿出来当成翻案之证!他那日又没碰得成苏绣娘,不信白骨上会留下证据。
再说了,帝后亲审此案无非是敲山震虎,借惩治他来敲打岭南,应该不至于杀了他,否则,岂不是要逼反岭南?
李府一大早就被御林卫闯入,李庞被绑出府时连官袍都没来得及穿,到了公堂上就看见两口黑棺,着实吓得六神无主,这会儿事到临头,他倒开了窍定了心神。
但心神刚定,就听一声惊堂木响,把人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
“好!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暮青起身,拂袖去了偏堂!
堂前垂了锦帘儿,谁也瞧不见里头儿的光景,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帘子一打,只见暮青素衣而出,身无华饰,清卓之姿不似女流,唯独发间别着的一支翠簪为她添了一分人间俏色。
宫人捧着铜盆、托盘等物随暮青走到了棺旁,棺前未令人烧苍术、皂角,只听宫人向天长报一声:“开棺啦——”
一把纸钱洒在棺上,李庞跪在棺前,好似守孝人。
宫人剪了捆棺绳,未撬棺盖,棺木便散了架子似地砸在了公堂的地上,一股子腐臭味儿扑面而出,伴着黑渣一样的东西哗啦啦地从两口棺中洒了出来,百姓捂着口鼻定睛一看,险些把早饭呕出来。
苏家无钱厚葬,母女二人入殓时皆是一口薄棺,江南多雨,入土五年,棺木腐烂,里面藏了一堆蛆虫的尸壳儿,棺木一开,密密麻麻的虫尸洒在公堂上,李庞离得最近,头一个俯身呕了起来。
“放肆!帝后跟前儿胆敢失仪!叉出去!”范通厉喝一声,侍卫得令,将人拖死狗似的拖去了公堂外的阶下。
宫人将残棺搬去了外头儿,清扫了虫尸后才请暮青近前。
暮青戴着手套取来把刷子,仔细地清扫尸骨上残留的虫尸,崔远捧着铜盆跟在她身后接着,棺中的气味让人有些不适,他却并不觉得可怖。一趟江南之行,他的见闻多到一言难尽,人如恶鬼,世间的恶人比死人可怕得多。
苏氏母女下葬时所穿的衣裙都烂没了,只剩几缕黑湿的布条沾在尸骨上,散发着腐臭味儿。暮青用镊子将附着在尸骨上的烂布条清理了下来,渐渐的,公堂的地上显出两具人骨架子来,头朝内脚朝外,打眼一瞧,谁也辨不清哪具尸骨是苏母的,哪一具是苏绣娘的。
暮青从两口棺中将头骨捧出放于托盘之中,命宫人将颅后示众。
人堆儿里顿时哗声四起,只见从右棺中取出的颅骨是碎的,窟窿不大,但四周骨裂如网,煞是吓人。听说苏绣娘是撞在假山上死的,那右棺中的尸骨一定就是苏绣娘了!
那块假山石并不大,已被抬至偏厅外,四名侍卫将其搬到李员外身旁放下,只见山棱上仍有血迹,年长日久,血已干黑。
暮青执骨而出,将骨上的窟窿往山棱上一对,只见天边的飞电隐若白虹,血黑骨白,塌处相合!
暮青问:“致死伤在顶骨下,你可知伤在此处,代表了什么?”
李员外一脸懵态,哪里答得出?
“代表着她那日根本就不是滚下楼的,而是被人推下去的!”此话如雷,令闻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般而言,人摔倒时,两手本能地采取支撑保护动作,因此少见前额的损伤,枕部的损伤多见些,一般在此处。”暮青捧着颅骨,指了指后脑勺的下方,“推倒致伤的话,因推力大多在胸部和头部,人的重心从腰部上移,倒地时头部的着地点也会上移!推力越大,撞击点移位越大,推速越快,位置越上移!伤在顶骨下三寸,相当于以头着地,若无推力,何至于伤在此处?!”
此理绕人,李员外听得一脸懵懂。
“听不懂?”暮青早有所料,打了个响指,宫人便端盆而出,将满满一盆子的黑水泼在了公堂外。
李员外被溅了一身墨点子,躲都不敢躲。
百姓聚在两旁未受波及,只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后面的人抬头呀了一声,指着屋顶道:“快看!”
众人仰头,只见县衙大堂顶上不知何时站了一排白衣侍卫,头裹白巾,打扮古怪。
一名侍卫纵身跃下,看似身轻如燕,落地时竟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摔进了脏水里。他仰面倒下时用手掌撑了下身子,但脏水仍然沾湿了白衣,起身之时甚是狼狈。
但没人敢笑,一个汉子结结巴巴地道:“快看!侍卫大哥的头巾!”
只见那白衣侍卫摔倒时弄脏了头巾,脏渍正在他的后脑勺偏下的地儿,与暮青方才所言之处分毫不差!
百姓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敢情侍卫并非不小心跌倒,而是有意为之,为的是印证皇后娘娘之言?
众人正猜测,房顶上便又有两名侍卫打了起来。只见滚滚黑云自西边覆来,二人于黑云青瓦之间急掠,拳掌之风刚猛如虎,英武之姿如天降神兵。百姓看得眼神发亮,正待鼓掌叫好,一个侍卫胸前挨了一掌,摔了个仰面朝天。
百姓吓了一跳,正担心,那侍卫便利索地弹起,当众转了个圈儿。只见他后身一片墨黑,头巾的脏渍正在后脑勺的上方!
百姓尚在心惊,屋顶上剩下的两名侍卫也过起招儿来。几招之后,一名侍卫就被锁喉推下,起身之后,其头巾的脏渍正在颅顶下,与苏绣娘撞伤的位置竟然差不许多!
三名侍卫并排而立,头巾上的污渍一个比一个靠上,正印证了暮青方才之言!
暮青问:“你可看明白了?”
李员外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假如还不明白,那此物应该能让你明白。”暮青扬声吩咐,“来人!取苏绣娘的衣裙来!”
宫人奉旨捧衣而出,当众将衣裙一展!
衣裙放的年头儿久了,裙上生了霉斑,但裙后的大片污渍依旧清晰可见,且甚是眼熟,看起来竟与三名白衣侍卫后身的脏渍差不许多!
“这……这也忒像了!”
“最后那位侍卫大哥头上的伤和苏绣娘伤的地儿最像,他刚刚是被人掐着脖子从房顶上推下来的,苏绣娘该不是也是被人推下花楼的吧?”
百姓低声议论,李庞的眼底生了惊波。
暮青道:“这衣裙乃是苏绣娘死时所穿,她是那日午后坠亡在花楼下的,午前刚下过雨,花楼堂瓦上的雨水未干,倘若她是滚下去摔死的,此裙应该前身、后身,乃至两袖外都沾有雨渍!但此裙的前身及两袖外偏偏不见泥污,脏处只在后身,就如同侍卫们的衣衫这般!她根本就不是滚下花楼的,而是被人推出高窗撞死在假山上的,不然不会伤在此处,污迹也不会只在裙后!这骨、这裙都是证据,你还有何话讲!”
暮青把颅骨往托盘里一放,衣袂之风似刀,割得李员外脸颊生疼!
李员外一时之间想不出合理之词,只能胡辩道:“微臣……微臣记错了!”
“记错了?若是今日记错了,还可说是年长日久之故,可人死当天,你就记错了?”
“微臣……微臣那日……没、没看清!”李员外拿袖口擦了擦额汗,“对对!微臣没看清!当时,苏绣娘寻死觅活,微臣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想将她拉回来,她不肯给微臣靠近的机会,自个儿没坐稳跌下了花楼,待微臣奔去窗边时,她、她已经摔下去了。微臣误以为她是滚下去的,这才致使当年的口供有误,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暮青气得冷笑一声。
步惜欢端着茶正吹着,闻声抬了抬眼。
真是少见她被人气着。
茶雾似云,男子的目光落在堂外阶下,云雾仿佛结了层霜气。
暮青负手问:“你方才说她没坐稳,即是说,她当时是坐在窗台上的?”
“呃,正是……”
“你确定?”
“确、确定!”
“满口胡言!”暮青从宫人手中夺来苏绣娘的衣裙,亲自展开,“你仔细看看这裙子的后身!那日下过雨,窗台上雨水未干,她若是坐在窗台上,臀部处应有一条脏渍!可你仔细看看,她裙后是有一这条脏渍,但这条脏渍在何处?”
李庞这才看见裙后还有一条泥水渍,若非暮青指出,他都没留意。
“这条脏渍分明在她的后背处,说明她当时根本就不是坐在窗台上的,而是背抵窗台而立!”
证据就在眼前,李庞见无法狡辩,立即便改了口,“对对!皇后娘娘明察秋毫,微臣想起来了,的确是背抵窗台!那日府里死了人,微臣受了些惊,故而记错了!”
“好一个记错了!那你不会连你府上花楼的窗子有多高都忘了吧?”
“呃,这……”
“苏绣娘既是背抵窗台而立,那窗台都高至她的后背了,窗子必是高窗无疑!如若无人推她,她怎能轻易失足坠出花楼?”
“……”
“苏绣娘死时,胸部和大腿内侧可见瘀伤,可她衣衫完好,也仍是完璧之身,那么那日隔着衣衫,她身上的瘀伤是如何落下的?依你之言,她勾引你,而你坐怀不乱,那么就算她抓着你的手往她身上摸,你也理应奋力抽身才是,怎会施力于她,还是如此重的力道?”
“……”
暮青连声发问,李庞一句也答不出。
百姓还是头一回知道苏绣娘身上有瘀伤的事儿,当年范知县审案,只听了李员外的一番供述便结了案,仵作在堂,尸单在案,他却没问一句,自然也就没人知道。
“原来苏绣娘在李家花楼里受过伤!”
“怎会这样?当年范知县判苏绣娘死有余辜,有人背地里嚼尽了舌根子,苏家连门都不敢开,要不是张家人帮衬,苏家早没人了!”
“狗官恶霸!人到底是不是被你害的?”
众人怒问,义愤填膺。
李庞咬死不认,“微臣冤枉!”
“你冤枉?”暮青进了公堂,手持尸单而出,“死者除了胸部和大腿的瘀伤外,颈部还可见新月形的瘀斑,乃是生前遭受扼颈所致!时隔五年,人死肉身已腐,你以为王法便拿你无可奈何?她的肉身已腐,你的手却还在!来人!取尺来!”
李庞一惊,两名神甲侍卫上前将人按住,逼着他将手伸了出来。
范通执尺而出,在李庞的虎口处量了量,禀道:“启禀殿下,长约五寸五。”
暮青当众将当年的尸单一展,李庞仰头一看,脸色煞白。
范通念道:“死者,女,十八未嫁,身长四尺七寸,胸及大腿内侧可见生前伤,颈部可见新月形瘀斑,长约五寸五。”
老太监拖着长调儿,以往听着死板,今儿听来却有一股子浑力,似能直入天阙,告慰亡魂。
暮青仰起头来,见黑云衔着猛雨而来,一滴雨珠儿打在托盘里,湿了尸单的一角。
下雨了……
公堂外死寂无声,宫人退入公堂内,暮青道:“并非是她想狐媚你,而是你见色起意欲行不轨。她奋力反抗,奔到窗边呼救,你扑过去扼住她的咽喉,因用力过猛而将她撞出了高窗,她坠在房顶上,头下脚上,滑撞上假山,致使骨碎人亡!人虽亡故,她的衣裙和尸骨上却留有她冤死的证据,此乃冤魂之语,只是仵作听得懂又有何用?贪官酷吏致天下多少冤案蒙尘!你们领着朝廷的俸禄,却只顾中饱私囊,何曾抬头看过苍天!这天都是黑的!”
李庞下意识地仰头,只见黑云压顶,阴风东来,电似龙蛇,天光明灭恍若兵气!
“取浓墨来!”暮青出声时,人已在苏母的棺旁。
宫人近前,暮青从托盘中取笔蘸墨,一手执笔,一手从棺中取了一节胸骨,将浓墨涂于骨上,候干后又入水中清洗。无人知其此举何意,只见她将洗净的胸骨擦干后放在托盘里,又从苏绣娘的棺中取了同样位置的一节胸骨,涂墨、清洗、擦干,置于托盘之中,而后命人端去了李庞面前。
“快看!”
“天哪……”
“苏、苏母的骨头是断的!”
只见同样部位的胸骨,同样是涂了墨又清洗过的,苏绣娘的尸骨白森森的,苏母的胸骨上却浸了墨色,水洗不去,骨裂的痕迹清清楚楚地显了出来!
只是除了骨裂,骨上似乎还有斑斑暗红,不知为何物。
暮青道:“磨好浓墨,涂于骨上,候干,即洗去墨,若有损处墨即进入,不损则墨不浸。很显然,苏氏的胸骨已裂!她死前曾到李府门前为女讨命,遭到李府家丁的殴打,回家数日后身亡,知县由此判定她是病死的,与李府无关,却不知棍棒之下可能造成内伤,苏氏的死可能与郁疾有关,亦有可能与内伤有关。想知道她死前是否有内伤,验骨便可!”
暮青袖口一垂,掌心里变戏法儿似的现出把刀来,刀小而薄,刮骨之音听得人后背发凉。
百姓盯着刀下之骨,眼都不敢眨,生怕眨一下眼就错过了眼前之景。
暮青边刮骨边道:“如生前受伤,血液浸润骨质,骨上会出现暗红色或暗褐色骨质血斑,称为骨廕,刀刮不去,水洗不掉!若是死后形成的骨折,则没有骨廕现象,因人死后血液凝固,即便骨断,血也浸不到骨中!所以,在骨损端发现骨廕,便是生前伤的确证!”
暮青收刀,将骨入水,而后拿出擦干,命宫人端去人前传看。
百姓不敢动死人骨头,只盯着盘中人骨,见骨上刀痕累累,血斑却丝毫未褪!
李庞啊了一声,噗通一声跌坐了下来。
大雨倾盆而下,暮青立在青檐下,寒声道:“你觊觎苏家的绣本,又垂涎苏绣娘的美色,奸污不成致人死命,又打死其母,抢夺绣本,致苏张两家家破人亡!今日开棺验骨,罪证确凿,你还有何话讲!”
李庞缩首敛目,悔不当初。他哪知道人都死了五年了,竟还能找出证据来?他哪知道杳无音讯三年的暮姑娘还能再回古水县,且一回来就成了皇后之尊?若能早知今日,当初他就使些银子,让知县把物证销了,之所以没花那银子,是压根儿就没想到苏家还有能翻案的一日。
“微臣罪该万死!陛下恕罪,娘娘恕罪!微臣、微臣也是一时糊涂,被苏绣娘的美色所惑,才做出那等事来……但、但苏绣娘的死实乃意外之事,并非微臣之愿,且苏母是下人打死的,不干微臣的事啊!”李庞无话可辩,只能想办法为自己减轻罪责。
“你还想脱罪?!若非你贪色,怎会有此意外?若非你纵容家丁,又怎会闹出人命?”暮青一把拿起苏母之骨,骨上血迹斑斑,直指堂外,“苏母身患郁疾,时常责骂女儿,此乃邻里皆知之事。但母女连心,世上有多少事是不为邻里所知的?身为娘亲,她当真不疼女儿?她一生的荣辱皆因刺绣而起,她怕女儿与她一样被荣辱所累,故而不许她承习家学,只盼她一生平凡无名。可怜天下父母心,她不过是不希望女儿步她的后尘罢了!母女连心,苏绣娘又岂能不知母亲的苦心?她心系娘亲的郁疾,白天服侍在旁,夜里偷习绣艺,苦练谋生之技为母请医问药,哪知绣技日渐精湛,家中的日子渐渐有了盼头儿之时却被你盯上了!”
“苏绣娘年方十八,姿容秀丽,你知道她需要银钱,便用一笔银钱将她引入了府中。你本想把人和绣本都得到手,却没想到闹出了人命。苏母得知女儿死时,悲痛之情可想而知,她到李府门前为女讨命,人死在你府里,尸骨未寒,你但凡还有良知,怎会纵容家丁棒打苦主,事后又恶人先告状,污蔑死者,抢夺绣本,恶事做绝?而今苍天有眼,冤案昭雪,你怎还有脸将罪责推于意外和家丁身上?”
“你可知今早为何不传你到堂,而是让御林卫把你绑来县衙吗?因为传你到堂,你必定会换上官袍前来陛见,你不配!恶徒为官,乃吏治之耻!”
这一骂,声可断金,暮青摘下验尸的行头转身走回堂上,往步惜欢身旁一坐,道:“尸骨已验,案情已清,恭请圣裁!”
她一点儿也没个恭请的礼数,步惜欢叹了一声,把手旁放温了的茶递了过去。
百姓的眼珠子瞪得老圆,刚刚验尸时,圣上手中的茶换了好几回,每回都只是吹一吹就放去一旁,还以为是县衙备的茶不合胃口,闹了半天是给皇后娘娘备着的?
李庞的心凉了半截,帝后情深天下皆知,可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皇后如此无礼,圣上竟不以为忤?圣上对皇后宠到此等地步,凭皇后眼里容不得冤案的性情,今儿圣上就算不杀他,估摸着也得扒他一层皮!
“传苏张二人到堂。”大雨倾盆,青檐下垂了雨帘儿,帝音淡漠,喜怒难测。
堂外不见有百姓离去,众人淋着大雨转头四顾,忙着寻人。
苏父和张书生竟也在?在何处?
大雨声掩了门推开时的吱呀声,一个青年人扶着位老者从偏厅里出来,正是张书生和苏父。苏父正当不惑之年,发已枯白,举步艰难,竟貌似花甲老人。
见二人欲行跪拜之礼,步惜欢道:“免礼吧,赐苏父坐。”
苏张二人受宠若惊,还没回过神来,宫人就搬了椅子来。
“方才,皇后已重验苏氏母女的尸骨及当年的物证,如今二人死因已明,苏父,你对案情可还有疑意?”帝音传来,胜似天威。
苏父执意起身,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声如老者,泣不成声,“草民多谢陛下、皇后娘娘重审此案之恩!草民的妻女死得冤枉,草民能等到这一日,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哪!”
西天雷音威沉,堂上久无人声。
半晌,步惜欢叹道:“平身吧,朕为一国之君,吏治不清乃朕之过,朕会给苏家一个交代的。”
“谢陛下!”苏父颤颤垂泪,被张书生扶起坐了回去。
步惜欢望出公堂,声音凉似雨后秋风,“你方才只有一句话说对了——你罪该万死。朕无需你万死,一死足矣。”
李庞猛地抬头,一道惊电裂空,他心头骇意急涌,怎么也没想到死期将至,“陛下!陛下,您不能杀微臣!难道您就不怕岭南……”
“不怕岭南反朕?”步惜欢笑了声,漫不经心地走下堂来,“你怎知岭南一州十三县,在朕心里重得过朝廷吏治?朕之志,若只在坐拥天下,当初又何必弃那半壁江山?吏治不清,民冤难平,朕亲政有何用?民心不平,天下又如何能平?”
话音落下,男子已在堂前屋檐下,一抬手,雨滴在指间绽开,化作雨花飞至阶下,溅在李庞的脸上,冷若冰渣。
“贪官不除,吏治难清,你有今日是罪有应得。”云上龙蛇遮日,天色昏昏,步惜欢负手望出县衙,眉宇间显出几分厌色来,“此等灵秀之地竟叫贪官占了数年,朕站在这儿都嫌地儿脏!来人!”
“在!”御林军统领李朝荣上前听旨。
“李庞贿赂知县,欺压百姓,法理难容!令其归还苏家的绣本,就地革去外职,斩立决!”
“遵旨!”
“不必押赴法场了,就在这儿斩,拿他的血洗一洗这脏了的县衙公堂,也祭一祭苏家母女的冤魂。”
“遵旨!”李朝荣领旨起身,一抬手,两名披甲侍卫便押住了李庞。
李庞大惊,求饶声中带着颤音,“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微臣、微臣可以说服兄长刺杀岭南王,为陛下除一后患!微臣……”
步惜欢转身进了公堂,堂外刀声一扬,只听哧的一声,一颗头颅凌空飞起,血泼喇喇地洒在公堂的青阶上,被雨水一浇,阶下顷刻汇成了一条血河。
李庞的身子仍然直直地跪着,断腔里往外冒着血,头颅落在地上时声如闷雷,惊得百姓心头一跳,见那带血的头颅骨碌碌地滚来脚下,平日里和知县称兄道弟无人敢惹的李员外眨眼间就死透了,湿发遮了大半张脸,眼里惧意仍在,头和身子却已分了家。
人死了……
真杀了!
公堂外寂无人声,半晌,一道悲哭声传出,苏父跪在棺旁哭谢圣恩,“草民多谢陛下……万岁万万岁……子仲,芸儿的仇报了!”
苏父拉着张书生的手,张书生只点头不说话,公堂上掌了灯,青年人一脸痛色,通红的眼里含了泪。
暮青下了堂来,亲自捧来苏绣娘的衣裙,连同断甲一并归入了棺中。当年验尸时,这片断甲与苏绣娘的手指之间尚有皮肉相连,里面插着块断木,可见她跌出窗时曾试图自救,但没能成功。此事她方才未提,因为提了也无用,不过是徒增苦主的悲痛罢了。只是衣裙覆住了枯瘦的白骨,却覆不住残破的骷髅,纵是旧日衣裙仍在,也再不见昔日容颜了。
苏父见了痛哭不止,连谢恩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五年来,压在心里的石头忽然没了,心底涌出的却不是轻松快意,而是含血的悲痛。
苏父拉住张书生的手,哭得话音含糊不清,“都是义父的错,义父当初不该跟你提那天价的聘礼,若是把芸儿许配给你,你们夫妻俩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兴许就不会有后头的事了。”
这事儿街坊四邻的也听说过,听说是苏张两家为邻多年,张书生和苏绣娘青梅竹马,长大后就生了情意,张家也不嫌弃苏母不吉,一直把苏绣娘当成未过门的儿媳妇,苏绣娘十八岁生辰那日,张大娘请官媒到苏家下聘,本以为这门亲事会顺顺利利的,却没料到苏父张口便是百两银子的聘礼,连官媒都觉得苏家以前富贵过,过不了穷苦日子,想借女儿的亲事大捞一笔银钱,劝张大娘还是为子另择良缘,否则日后怕是要闹得家中鸡犬不宁。
此事传扬出去后,苏父受了不少非议,大家伙儿都以为苏张两家会因此结仇,可谁也没想到,张大娘还是把苏绣娘当成儿媳帮衬着,甚至在苏家出事之后,张家也不计前嫌地照料着苏父,张书生还认了苏父为义父,将他当作高堂般奉养在家。
知道两家旧事的人无不觉得是苏父上辈子积了大德,否则怎会有今日的福气?
张书生却摇头道:“义父切莫自责,苏张两家为邻多年,孩儿岂能不知义父的为人?义父只是一心为芸儿着想,是孩儿无用!”
苏父闻言悲恸更深,捶胸哭道:“傻孩子,无用之人是义父!义父与你皆是读书人,深知这世道读书人的苦,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寒门子弟难入仕,他年轻时凭着妻子在江南织造局的差事才拜入了士族门下,可好景不长,正当他有望被举荐为官之时,宫里出了事,妻子受了牵连,被赶出了织造府,他也一并被赶出了士族府邸,再没了入仕的门路。
举家搬回古水县后,他深觉读书无用,妻子落难,女儿尚幼,他身为男子,竟只能靠卖字画养家,一家子度日艰难,反倒要靠女儿偷卖绣品贴补家用。
芸儿自以为偷学刺绣,爹娘不知,可他们夫妻怎可能丝毫不知?她夜里挑灯刺绣,白天侍药,熬红的眼和手上的针眼儿,她娘岂会看不见?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女儿孝顺,他们既心疼又自责,若子仲不是读书人,他会痛痛快快地把芸儿许配给他。可他偏偏是个读书人,他担心他们日后会走他和妻子的老路,不忍之下才开口索要一百两银子的聘礼。不是他贪财,他只是想让子仲知难而退,可谁知反倒害了芸儿?芸儿想绣那百寿牡丹图,定是觉得李府给的绣金即可替她娘看病,又能贴补子仲,叫他凑足银子来家中提亲。
“是义父害了芸儿,子仲,芸儿的冤案昭雪了,可义父死都不会瞑目啊!”
“义父……”张书生扶住苏父,垂首泪下,面上痛色深切,却仍旧宽慰他道,“义父莫要自责过深,这世间岂有不为儿女谋算的爹娘?若无恶人谋夺绣图,芸儿又岂会丧命?这世间可恨的难道不该是心存恶念之人?”
此言有理,苏父却听不进去,妻女已死,独留他一人苟活于世,冤案昭雪虽可告慰妻女的亡魂,他却至死也难以摆脱自责之苦。
苏父低头之时瞧见张书生的手,脸上顿时痛意更深,“子仲,你这手……你这读书人的手啊……义父愧对于你,苦了你了……”
张书生摇头,两人再无余话,只是泪下如雨。
苏张两家的事,许多人都是听说的,眼见着苏父和张书生不像是有嫌隙的样子,百姓也从二人的话里听出了些别的滋味,不傻之人都看得出当年聘礼的事只怕是另有隐情,可人死不能复生,苏张两家的日子到底还是毁了。
众人不由叹息,贪官恶霸之死刚刚在心头激起的热血霎时间就被浇灭了。平民百姓经不起官司,更别提冤案了,哪怕冤案昭雪了,余生也依旧是悲苦二字,翻身不得。
百姓如草,命不如狗,此话真是一点儿也不假……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这时,帝音传来,百姓举目望进公堂,只见珠帘模糊了帝颜,天子之声却威如天音,“皇后出身于仵作之家,其籍不比寒门,尚有天下无冤之志,儿郎寒窗十年,岂可轻言无用?痛失至亲已是人间至苦,若再失男儿之志,与自弃何异?朕若也如你等这般,江山早就易主了!”
苏父和张书生方才只顾沉浸在悲痛之中,一时忘了帝后,此时听出龙颜不悦,慌忙跪下聆听圣训。
“苏氏母女之死乃吏治之过,吏治之过即朕之过,朝廷理当补偿于民。”步惜欢唤了声范通,老太监端着只托盘便下了堂去,明黄的锦缎一揭,堂外哗声四起,只见盘中整整齐齐地摆满了白花花的官银,约莫有四五百两,“银钱虽不可抵偿人命,但逝者已去,生者仍需度日。你年事已高,膝下孤零,此案既为朝廷之过,奉养终老理当由朝廷为之。”
苏父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子仲。”步惜欢看向张书生,张书生闻声抬头,眼中也有怔色,“你与苏绣娘无缘结为夫妻,却奉养其父视为高堂,此乃人间大义,理当嘉奖。朕便赐你孝义当先牌匾一块,白银百两,令你无需再为奉养义父操劳生计,只管安心读书,日后能否报效朝廷,就看你的本事了。”
范通又端了只托盘下来,身后跟着两名抬匾的宫人,明黄的锦缎揭开,只见匾上有圣笔亲书之孝义二字,盘中有银百两,金灿灿明晃晃的,晃得人如入梦中。
古来冤案难翻,更别提帝后亲自坐堂为民伸冤了,朝廷出银奉养苦主终老,若非今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有人敢信?
然而,这事儿就发生在本朝,那帝王就坐在三尺堂上、法桌之后。
“身正之士弃笔罢仕,国家无良士可用,百姓头上何日能有青天?”步惜欢起身望出公堂,声虽懒慢,却可夺云雨之势,“日后,朝廷之过,不可推诿,凡因案受屈者,皆可索偿。朕亲政治国,志在国泰民安,此志不弃,望天下身正之士亦莫轻言弃志。”
张书生捧着银子,生满茧痕的手抖得厉害。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再做回读书人的一天,可这一天近在眼前,从此再不必为生计奔波。他俯身叩首,额头磕在地砖上,咚的一声!
“学生谨记圣训,日后定当用心苦读,报效皇恩!”
“草民叩谢圣上!吾皇万岁万万岁!”苏父老泪横流,随之叩首。
“吾皇万岁万万岁!”百姓纷纷下跪山呼,心头之血滚烫欲沸。
“翻案乃是皇后之功,还是谢皇后吧。”步惜欢的语气和缓了些,笑着瞥了眼暮青。
“不必!”暮青却一口回绝,起身下了堂去,郑重地跪了下来。
此跪猝然,步惜欢怔在当场,尚未说话,暮青便开了口。
“苏绣娘一案并非疑难命案,颅伤为致命伤,衣裙为铁证,不必验骨也能断案。可知县徇私枉法,致苏氏母女含冤五载,苏张两家家破人亡。今日,验尸之法虽有不同,但其理一如当年,真凶却就地伏诛,冤案得以昭雪,可见上位者是否仁政爱民至关重要。”暮青抬起头来,深深一拜!
这一拜,出自真心。
“感谢上苍,赐我大兴一位明君!”
……
这日,帝后坐堂审案,斩赃官,抚黎民,大雨倾盆,公堂外却无一人离去。
帝后离开县衙时,山呼之音隆隆,势盖雷鸣,久久不绝。
次日,帝后起驾回汴都,为不扰民,銮驾出城甚早,御林卫奉旨慢行,瞧见城门时,却见深蒙的雨雾里人影重重,仿佛一夜之间山嶂遮城。
李朝荣听了小将的回禀,打马至銮车旁禀道:“启禀陛下,古水县百姓聚在城门口恭送圣驾。”
“……嗯。”步惜欢在銮车里应了声,声音颇淡,难测喜怒。
暮青看向步惜欢,见他隔窗定定地望着长街,天色熹微,侧颜在窗后朦胧如画,人也安静得似画中人。
长街上万岁千岁之呼如鼓角,声动古城,御林卫和神甲军一边护驾一边劝百姓退离,銮驾整整走了一炷香的时辰才望见了城门。晨霞已登城楼,步惜欢未出銮车,也未抬头,只静静地听着百姓的恭送声远去,一路一言不发。
暮青忍了一路,却还是忍不住扬了唇角。
这人被百姓骂了多年,乍被人热情相待,竟会不知所措,真乃千古奇事。
“笑够了没?”步惜欢没好气地瞥了暮青一眼,忽然俯身一捞,从銮车角落的箱子里捞出只包袱来扔给了暮青,“笑够了就换上。”
暮青狐疑着将包袱打开,顿时愣了愣。
包袱里放着一身叠好的男子衣裳和一张面具,那面具甚是眼熟,正是她用了多年的假脸——周二蛋的脸。
这时,步惜欢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张精致的面具,紫玉鎏金所制,他将面具慢悠悠地往脸上一覆,半张容颜就此遮去,颇似当年刺史府中初见之时。
暮青晃了晃神儿,步惜欢懒洋洋地往窗边一倚,欣赏了一阵儿她的神情才笑道:“娘子如若不换,为夫便要服侍娘子更衣了。”
暮青:“……”
今日起驾回汴都,步惜欢半路上来这么一出,衣袍面具既然早已备好,此事显然是早有计划的。既如此,他今日晨起时就让她换上男子的衣袍岂不省事?何需让她半路换衣?
这人……她刚刚怎么会觉得他会不知所措?他分明还是老样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言诚不我欺!
暮青咬着牙一抖衣袍,心中忽生恶念,拿起面具来往脸上一戴,顶着周二蛋的脸在步惜欢面前大大方方地宽衣解带。
步惜欢失笑,却目光不移。
半柱香的时辰后,銮车在官道上停了下来,一个脸色蜡黄、粗眉细眼的少年跟着个华袍公子从车上下来,公子笑意含情,少年面色颇寒,一转身,半晌午的日头照在耳后,耳根红得可爱。
近侍们看见少年的脸,下意识地抱拳行礼,一声“都督”险些冲口而出。
宫人牵来两匹马,暮青翻身上马,见古岸夏花繁簇,江青日暖,今儿竟是个难得的好天儿。
“去哪儿?”她问。
“当然是回汴都。”步惜欢笑道,“让銮驾在后头慢行,咱们先回去。听说近日有些寒门子弟聚在茶楼里议论朝政,既然回城,不妨去听上一听!”
第四章 微服激辩
嘉康初年,六月二十三。
汴都仍是旧时风貌,长街古楼临江伴柳,一岸柳绿花红,满街纸墨茶香。
晌午刚过,街上一家老字号的茶楼外来了两名男子,华服骏马,一看便是尊贵之人。
小二瞄了步惜欢好几眼,搜肠刮肚的也想不出汴都城里哪家子弟有此风华,直到把马牵来手中才恍然大悟——这二位骑马来此,想来不是汴都人。
今儿是帝后回宫之日,这条长街是銮驾必经之路,早几日前,临街的雅间就被士族的公子贵女们订去了,这二位远道而来,想来也是为了同一件事。
小二拴好了马,殷勤地将步惜欢和暮青请进了茶楼。大堂之中几乎客满,桌上未摆饭食,只有诗画清茶,原先说书的地儿成了讲演台,一个青衫学子正论国事。
“……徽号之制,纵观古今,唯上可用二字,可当今圣上却为皇后上了‘英睿’之号,难免有越制之嫌。圣上改年号为嘉康,善美吉庆为嘉,安宁丰盛为康,乍一听乃祥瑞之愿,细一品却耐人寻味,因嘉字有嘉偶之意,圣上只怕是有以纪年为由令万民祈愿皇后殿下岁岁安康之心。帝后情深本无关国事,可太过情深未必是社稷之福。有前朝荣妃、李后之鉴,专宠之害不得不忧。”
小二引着步惜欢和暮青进来,听见这话,面儿上撇着嘴,心里咋着舌。
今儿圣驾回宫,学子们的言辞越发犀利了。
皇后娘娘徽号的事儿,皇榜上早说得清清楚楚的——徽号乃崇敬褒美之号,皇后之德,一字难褒,故上复号。
圣上开明,恩准学子论政,可天下的学子多了,总有些心术不正的,说这些话,不就是存心博人耳目吗?
小二心里啐了一口,脸上不忘堆笑,对身后的两位贵人道:“二位公子,实在对不住,雅间儿客满,楼上倒恰巧还有张空位,临窗望堤,包二位公子满意!”
“临窗风大,免了,就那边吧。”步惜欢往大堂角落处的一张空桌看去,说话时已与暮青走了过去。
小二愣了愣神儿,他原以为这二位是冲着圣驾来的,故而推荐了临窗的位子,没想到他们竟要留在大堂。那犄角旮旯的地儿,銮驾就是在茶楼外走八百个来回,他们也瞧不见。
难不成,这二位压根儿就不是为了圣驾来的,而是为了听学子们论政而来?
哟!那……那不是找骂吗?
寒门学子对士族子弟深恶痛绝,这二位大摇大摆地坐在大堂里,只怕听不着啥好话。
小二心里嘀咕着,却麻溜儿地上了壶好茶,配了两碟瓜果。
步惜欢提壶倒茶,慢悠悠地道:“听闻汴都的茶楼里近来甚是热闹,本想带周兄来见识一番,没想到一进门就听了一耳的无用之言,着实扫兴,还望周兄莫要介怀。”
嘶!
小二吸了口凉气儿,瞄了眼大堂。
大堂里早就静了,暮青貌不惊人,步惜欢的贵气却太惹眼,他一进茶楼,说书台上的学子便住了口,一场激辩就此止住。
听见步惜欢之言,学子们皱起眉头,舞文弄墨之地顿时涌起武斗之气。
一声脆音打破了僵局,暮青捏碎一只瓜果壳儿,剥出仁儿来放去茶盘中,又取来一只接着剥,举手投足间看似和步惜欢学了几分懒慢,声音却清冷得很,“人就在此,何须介怀?”
乍听此言,许多人没懂。
暮青转头看向青衫学子,问:“我问你,上徽号、定国号的事动过国库的银子?”
青衫学子不知此问何意,沉声答道:“没有。”
“那征过田丁赋税?”
“……也没有。”
“既没动国库的银子,也没征谁家的米粮,圣上高兴,褒美自家婆娘,干卿底事?”
“……”
噗!
步惜欢正要品茶,手一抖,茶水洒出,险些烫着自己。他没好气儿地盯了暮青一眼,本是解气之言,怎叫她说得这么别扭!
茶楼里静得落针可闻,连雅间里都没了声音,明里暗里,无数茶客的目光落在暮青身上,皆看不清这貌不惊人的少年是何身份,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犯皇后。
暮青松手,一把剥好的果仁儿跳入茶盘里,噼里啪啦,脆似掌掴。她把茶盘往步惜欢面前一推,拍了拍手起身,“饿了,我去福记拎几只包子来,你先自个儿听吧。别顾着喝茶,先吃点东西垫垫胃。”
说罢,她雪袖一收,负手走了。
青衫学子的脸色一阵儿青一阵儿红,见人走了,只能对步惜欢道:“这位兄台,那位周兄之言恕在下不能苟同!圣上曾言‘君若不正,何以教民?’那天子越制,又何以令百官守制?帝后情深虽为千古佳话,可前有半壁江山之失,后有徽号年号之越,前阵子圣上又驳了朝中奏请选妃的折子,可见皇后娘娘已有专宠之嫌。纵观青史,后宫专宠之害何需一一列举?不提前朝,只说本朝,圣上恩准皇后提点天下刑狱,这岂不正是专宠之害?后宫专宠,女子干政,纵观前朝,哪回不是国运将尽之兆?天子非庶民,内无专宠,外无近习,方可昌国!”
青衫学子振臂而呼,话里大有皇后祸国之意,而江北之失在恰恰成了国运将尽的印证。
学子们闻言,面上皆有凝重之色。
不能否认如今的南兴北燕之局是因皇后而起,可皇后孝勇睿智、爱民如子也是事实,若不拥护这等女子为后,难道要拥护不知民间疾苦的士族闺秀?可专宠干政之害也确实令人忧心。
一时之间,无人出言辩驳,气氛沉如死水。
步惜欢不紧不慢地拈了颗花生,眼也没抬,轻描淡写地道:“阁下说得好像后宫无专宠,女子不干政,国运就永不衰亡似的。”
青衫学子不知此言何意。
步惜欢道:“天下自周而起,周吴魏越、楚晋梁宋、庆夏元武,经北凉西赵而至大兴。大兴之前,天下共历十四朝,其中,梁和帝专宠荣氏,荒废国事,武穆帝病弱,李后干政外戚专权。后宫女子败尽国运的仅有两朝,其余皆因天子暴政而亡。”
青衫学子心里咯噔一声,隐约猜出了步惜欢之意。
步惜欢问:“这天下是男子的,天子暴政,党争不绝,兵灾匪患,苛税祸民,哪一朝哪一代的气数不是被昏君贪官给败尽的?女子祸国于这悠悠历史长河里不过是寥寥几笔,常使得民不聊生的不正是历朝历代的天子百官?阁下熟读青史,既把女子比作祸国殃民之妖物,那敢问天下男子又该当何罪?”
此言胆大犀利,却发人深省。
满堂学子被惊住,有人听得神采奕奕,如得至宝。
步惜欢又接连数问。
“后妃大不过天子,荣妃惑主、李后干政,难道不正是梁帝昏庸、武帝无能之过?”
“弃江北乃是圣意,阁下为何怪罪皇后一人,而不敢言圣上之过?”
“荣妃乃宫婢出身,以色侍君。李后乃宰相之女,谋私为己,结党专权。而当今皇后杀过胡虏战过马匪,保过百姓和军中儿郎,更为民平冤无数,阁下以荣李之流比当今皇后?敢问阁下,若当今皇后祸国,谁家之女能护国?若当今皇后当不得‘英睿’之徽号,谁家之女有居中宫之德?”
青衫学子被问得满面通红,辩道:“在下未道皇后当不得‘英睿’之徽号,只是忧心圣上专宠皇后于国有害。即便皇后娘娘爱民如子,谁又能保证她提点天下刑狱,日后不会恃宠而骄结党营私,似荣李那般?世事难料,人心难防,圣上须防患于未然!”
“好一个防患于未然!”步惜欢吃罢碟中果仁儿,不紧不慢地往椅子里一融。他也不恼,只是瞥着长街,半面眉宇里尽是阑情倦意,那阅尽风浪的上位者气度叫满堂学子不由自主地屏息聆训,“当年,高祖打下大兴的江山时就是率军从这条街上过的,那时的开国之臣多是寒门出身,镇国公目不识丁却骁勇无匹,定国公村野出身却怀治世之才,可六百年后的今日,当年的寒门之士成了大姓豪族,子孙不识民间疾苦,只管结党营私。圣上正是看重寒门子弟识得民间疾苦,才恩准天下寒士论政。可寒门子弟多矣,谁敢断言尔等日后必是清官?谁又敢断言尔等为官后不会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如同当今士族权贵一般?如若世事难料,人心难防,圣上又该如何防着尔等?”
嘶!
这……
“天下必有忧国忧民之士,也必有贪赃枉法之辈,若未犯王法而防之,岂不是叫天下忠正之士背上莫须有之罪?”
这话漫不经心的,却比掌掴更叫人脸疼,青衫学子脸色通红,哑口难辩。
“若圣上乃守旧之人,尔等岂能在此畅论朝政?天下人只道皇后专宠,却无人猜得出圣意。帝后情深,圣上是最不愿皇后提点天下刑狱之人。皇后名满天下,却终是女子之身,她若问政,必遭御史弹劾!皇后曾言:‘凡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偏偏我朝仵作因是贱役无人愿为,衙门里仍沿用屠户验尸的旧律,发了案子,公差莫不离得远远的,以致无头公案、冤假错案堆积成山!冤案于百姓眼中等同于朝廷昏庸,于无辜受冤之人眼中更重于圣上的江山,故而于兴国之道上,刑狱改革与取仕改革同重。可刑狱之事,非专才不能为之,纵观天下,眼下能担狱改之重任者非当今皇后莫属。尔等以为圣上是昏了头才恩准皇后干政的?这等操劳为民却要被御史弹劾、被天下守旧之士口诛笔伐的事,圣上怎舍得皇后为之?可刑狱改革惠及万民,圣上不能不顾百姓,皇后亦有天下无冤之愿,帝后明知会惹非议而决意为之。帝后有此决意,尔等却还在诸如年号、徽号、选妃等于民无利的事上纠缠不休,当真无愧?”
茶楼里鸦雀无声,学子们屏息垂首,面红耳赤,心生愧意,却面色激越。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儿算是见识了,天底下竟真有这样的人,叫人听他一言,醍醐灌顶!
这人虽身穿华袍,却无纨绔之气,他究竟是何身份?怎知皇后之言,又怎能将圣意猜透至此?
“天子内无专宠,外无近习,当真便可昌国?君臣一心,思政为民,方可昌国。”步惜欢端起茶来品了一口,皱了皱眉。
小二听傻了眼,忘了沏热水来,眼见着头道茶已凉,步惜欢蹙了蹙眉便放下了,小二惊得心头一跳,想换茶水却慑于步惜欢矜贵的气度而不敢搭手。
步惜欢扫了眼满堂学子,闲谈般地道:“眼下正值雨季,江南多涝,防汛防疫形势严峻。尔等出身寒门,应解农桑水利之事,献策为民,方是报国,而非把此议政的良机耗在于民无利的事上。朝廷不缺谏臣,缺的是实干的人才。”
步惜欢起身离席,提点罢了,他便不愿再多言了。
*
这条街上的铺子多是老字号,福记包子铺离茶楼只隔了半条街,暮青在铺子门前闻着熟悉的香气,有些晃神儿。
当年,爹常带福记的包子回家热给她吃。
当年,她骗步惜欢说想吃包子,然后便踏上了从军西北的路。
如今,她回到故土,怎么也没想到天下会变成这般模样。
元修、姚惠青、石大海、呼延查烈……
小二见暮青独自立在铺子门口,锦衣华袍,气度清卓,虽貌不惊人,却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故而陪着几分小心,不敢出声打扰。
暮青回过神来,道:“来半笼素包,半笼肉包。”
小二没见过士族公子上街自个儿买吃食,身边连个小厮都不带的,愣了一阵儿才堆着笑问:“公子是在里头儿用,还是带回府中?”
“带回府。”
“那公子稍候,请里头儿坐等。”
暮青颔首入内,大堂已满,她在二楼随便寻了张空桌坐了下来,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小二提着包子上了楼来。包子已用油纸包好,暮青付了银钱便要走,刚转身就听见旁边的雅间里传来了低低的话音。
“什么时辰了?圣驾还要多久才能进城?”女子的声音似六月江堤上的柳丝,绊惹春风别有情。
暮青顿住脚步。
雅间里有个丫鬟回话道:“回小姐,眼下才未时,圣驾进城最早也得申时,若是路上走得慢,兴许得酉时。不如留个小厮在此候驾,小姐先回府歇会儿?”
女子叹了口气,“难得出府,等着吧。”
这时,雅间里传来一阵笑声,少女声音甜腻,其中却含着三分戾气,“姐姐叹哪门子的气?不就是圣上前些日子驳了选妃的折子?从古到今,还没听说过六宫无妃的事儿!”
“你不了解他。”女子又叹了一声,话音听来甚是哀婉,“他年少时就性情疏狂,行事带着几分决绝,说要先当个昏君,而后就真被天下人骂了多年。如今江南是他的了,他说不选妃,大抵是真不会选妃的……”
“可江南士族未亡,圣意归圣意,满朝文武也得赞成才行。圣上亲寒门,士族人心惶惶,我听父兄说了,几位大人正想法子联名奏请选妃之事,圣上刚刚亲政,总不好违了众臣之意。姐姐等着瞧吧,用不了多久,还是得选妃!”
女子沉默了。
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好了,不说这事儿了,我说个笑话给姐姐解解闷儿。”
女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少女打趣道:“这笑话可是关于中宫那位的,姐姐不想听,可有人想听?”
看来,雅间里的人还不少。
少女道:“可有人听说了?听闻中宫那位粗壮如汉,奇丑无比!”
此言一出,雅间里隐隐有吸气声。
“这……不可能吧?”女子忍不住问。
“怎不可能?姐姐想啊,她可是女扮男装从过军的,若不是粗如壮汉,如何能在军中蒙混得过去?再说了,她是什么出身,还比不得咱们府里的一个粗使丫头!那些粗使的丫头哪个不是手脚粗壮?她能好到哪儿去?且军中日日练兵,咱们府里的粗使活计可比军中轻多了,她在军营三年,传闻说她粗壮如汉,想来不假。”
“……此话当真?”
“八成是真。”
“那他日日对着那样的人,为何还……”
“听说是为了民心和江北水师,圣上亲寒门,得民心即得寒门,所以她才能坐上那中宫之位。”
……
暮青没再听,她下了楼去,转进铺子旁的深巷里,唤道:“来人!”
步惜欢和她先行进城,不可能没有隐卫跟着,不然他定不会放心她独自出来。
果然,暮青话音刚落,两个布衣人便进了巷子,“殿下!”
“查查今儿在福记西雅间里的都有谁。”
“是!”
隐卫遵旨而去,暮青提着包子回到茶楼,却正撞上步惜欢走到门口。
“阁下且慢!”青衫学子追出来,朝步惜欢深深地施了一礼,问,“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暮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青衫学子一眼。
“白卿。”步惜欢报了个名号,随即便与暮青走了。
茶楼里,学子们半晌才回过神儿来。
白卿?
哪个白卿?
七贤之中从未露过面的白卿?
前些日子,圣上亲封了七位寒门学子,此乃朝中上品无寒门以来首次大封寒门子弟,天下人称这七人为“后七贤”,其中六人早已声名鹊起,唯独白卿从未露过面。此人神秘得很,其他人在江南广结天下寒士之时就以白卿为首,可此人直至受封时都没露面,身份之神秘没少引人猜测,谁能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汴都的茶楼里?
学子们兴奋地议论着,青衫学子望着步惜欢和暮青离去的方向,目光变幻莫测,不一会儿,匆匆出了茶楼。
*
一辆马车候在尾巷里,上头插着相府的方旗,步惜欢和暮青上了马车,步惜欢对车外道:“查查那人的来历。”
“遵旨!”侍卫领旨要走。
暮青道:“前些日子,淮州进贡的伽南香你赐给谁了?往那上头查,十有八九不会错。”
步惜欢瞥着暮青笑问:“瞧出来了?”
一介寒门学子,不关心取仕改革,反倒声声痛斥专宠,句句不离选妃,着实有悖常理。这些事无关寒门的利益,倒是利于士族,因此,这人的来历不得不仔细查查。
暮青道:“没瞧出来,闻出来的。他刚才施礼时袖风带有伽南香的气味,伽南香是贡品,除了宫里,只有朝臣府中会有。香气不可能是在宫里沾上的,那就只能是在朝臣府中,我猜此人若真是寒门子弟,八成也是早前拜入士族门下的门生,利益相连,才会视我为敌。”
步惜欢闻言面生叹意,笑骂道:“什么鼻子!”
“拜你所赐。”她的鼻子本来就灵,现在更灵了。
马车动了起来,出了长街,一路往相府而去。
原汴州刺史陈有良如今已是当朝左相,他是寒门出身,虽有些迂腐,却贵在清正廉洁。只是朝中寒士还少,崔远等人刚刚为官,眼下还难顶大梁,茶馆论政的时日尚短,取仕改革一时还难有良策。
暮青虽知科举之制,却也知任何制度的成功推行都离不开其特定的历史背景,科举不一定适用于如今的朝局,倘若盲目推行,兴许反受其害。
正想着,只听步惜欢道:“今儿娘子骂那学子之言,为夫听着甚是解气。不如日后为夫若遇上狂蜂浪蝶之辈,娘子也效法今日,莫要介怀,直接替为夫把人骂回去,如何?”
说话间,步惜欢把暮青的手牵来掌心握着,不着痕迹地端量着她的神情。
她那套察言观色之法,他该学学了。她待人虽不似从前疏离了,但终究是个清冷的人儿,不善表露喜怒。如同此时,她看着与平时一样,可他总觉得她从福记回来后就不太开怀。
是那学子之言叫她听进心里去了,还是……在福记遇上了何事?
暮青一听这话就又想起了在福记雅间里的女子,从那女子的言谈之间,她能听出她与步惜欢似乎年少时便已相识,且她对步惜欢有些情意。
她承认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但她信他。
“想得美!自个儿惹的情债,自个儿解决,刑部呈来的卷宗都快堆成山了,我没空!”暮青没好气地拒绝,手却没抽回来。
步惜欢瞅着暮青,品着那酸溜溜的“情债”之意,撩开帘子瞥了眼福记的方向。
这一眼,意味深长,凉意似秋。
“好,为夫自个儿解决,不叫娘子操心。”待把帘子放下,步惜欢揉着暮青的手心儿,眸波缱绻,春意替了秋凉。
马车进了相府,步惜欢和暮青在相府中用了午膳,直至傍晚时分銮驾进了城,两人才乘上马车从偏门进了宫。
马车沿着黄瓦红墙的宫廊奔行,经两宫一殿、三阁一观,转了个弯儿便驶进了御花园。浓霞似火,烧红了半园奇花,步惜欢见暮青倚窗赏景,眉心舒展,不由缓缓地松了口气。
这口气刚松,马车忽然一颠!
暮青猝不及防地撞向前去,步惜欢眼疾手快地将人往怀中一揽,华袖之风蓄起山崩之力,拂落之间,颠起的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侍卫喝道:“放肆!何人惊驾!”
摔倒的小太监一脸懵色,待看见从马车里下来的人时,脸上顿时爬满了死气儿,磕着头哭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奴、奴才不知……不知……”
小太监身边倒着个食盒,热汤翻洒了出来,食材尽是这时节难得的山珍奇味。小太监的指尖通红,手指肿得跟萝卜似的,上头青淤带血,伤得不轻。
暮青见那淤肿集中在中指和无名指上,皮肤上有浅表裂伤,其下的淤斑呈大面积的块状,连指甲里都是大块的青紫淤血,不由皱了皱眉头,对步惜欢道:“碾压伤,但从伤痕的形态上来看,不是被车轮碾的,倒像是被鞋底碾出来的。”
暮青举目远眺,西边晚霞落下之处坐落着一座大殿——宁寿宫。
高祖打下大兴的半壁江山后,在汴河行宫里度过了十三个春秋,后经历代帝王下旨修葺,行宫的规模并不比盛京宫小,前殿后宫一应俱全,宁寿宫乃是太后的居所。
宫中没有太后,却有一位“太上皇”。
恒王被步惜欢安置在宁寿宫中,与其说是安置,不如说是幽禁。宁寿宫里被布置成了佛堂,大殿之**有母妃的画像和牌位,颁布封后诏书那日,步惜欢一并追封了母妃,却未提生父恒王。
恒王虽未坐过皇位,但因是帝王的生父,本该有太上皇之号,步惜欢却命宫中上下仍称其为恒王,将其幽禁于宁寿宫中,令其忏悔思过,守灵至终。
步惜欢知道恒王贪酒好色的德行,故而未拨宫女去宁寿宫中服侍,只拨了侍卫和太监。銮驾出宫前一日,恒王砸了偏殿的东西,步惜欢索性命人将宫中的摆设全收了,只留床榻桌椅,素如冷宫,任恒王在宫中如何怒骂,步惜欢都不再理会。没想到,这才出宫十日,他竟把气撒在了宫人的身上,把服侍他的太监折磨成了这般模样!
“他伤的?”步惜欢负手望向宁寿宫,晚风拂袖,余红遍地。
小太监下意识地点头,忙又摇头。
“这汤是怎么回事?”步惜欢见小太监不敢答,便道,“朕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回陛下,是、是午膳不合王爷的胃口,王爷嫌寡淡,指名要御膳房做山鸡竹荪汤,不要温火膳,要用红泥小罐儿现煨的,佐以明前的嫩茶尖儿……奴才在御膳房里候了两个时辰,没想到回来的路上惊了驾,奴才罪该万死!”小太监磕头如捣蒜,声音里带着哭腔。
有的话,他还是没敢说。
圣上不在宫里的这十日,恒王日食三四餐,顿顿不合心意,不是打砸碗碟,就是打骂宫人。恒王爷和圣上不和,知道圣上今日回宫,恒王爷的脾气越发阴晴不定,中午说温火膳没滋没味,把午膳全砸了。他在御膳房外候了两个时辰,因手上有伤,提着食盒路过御花园时便偷偷地放下稍歇,没想到这一歇,竟因累极而睡了过去。虽只是打了个盹儿,但被马蹄声惊醒时,他欲躲已晚,这才惊了驾。
今儿也是他倒霉,没想到本该从东门进宫的帝后会出现在御花园里,更没想到皇后娘娘只瞧了他一眼,便看出他的手是被王爷给踩伤的。圣上问话,他不敢不回,可回了圣上的话,回到宁寿宫里,也只怕要被恒王爷给打死。
今儿横竖是个死,更别提惊驾之罪了。
步惜欢嘲讽一笑,转头对暮青道:“我去宁寿宫一趟,你先回大殿歇会儿。”
暮青道:“我陪你一起。”
“这添堵的事儿,你何必去?为夫去去就来,你先回去歇着,饿了就先传膳。”步惜欢牵起暮青的手来拍了拍,随即便命小太监起身,随他一道儿往宁寿宫去了。
暮青看着步惜欢的背影,叹了口气。
也好,他们父子间的恩怨总要有个了结,他若不亲手处置,憋了二十多年的心结便永无解开的一日。
*
步惜欢说去去就来,却到了晚膳的时辰还没回来,暮青在乾方殿中命太监出去打听,人前脚刚走,侍卫后脚就进殿呈上了一封密奏。
密奏中所奏的正是她下午命隐卫打探的事——一份名单,所列皆是朝中的名门士族,足有八家。
暮青冷笑了一声,尚未把密奏放下,宫人便回来了,身后领着的人是范通的徒弟小安子,在太极殿当差。
小安子没把他师父那张死板的脸学去,反倒见人便笑,甚是讨喜。
不过,今日回禀的事,他可不敢笑。
“回皇后娘娘,恒王跟陛下一通大闹,陛下撤了在宁寿宫中服侍的一干太监,只留了御林卫。”御林卫个个武艺高强,恒王身边没了服侍的人,若想拿御林卫撒气,那肯定是撒不成的。
唉!
小安子心里直叹气,也不知恒王跟陛下较哪门子的劲,他若是老老实实地为太后诵经守灵,陛下兴许还能心软,毕竟血脉相连。可他这么闹,吃亏的只能是他自己。
“那被打的小太监如何了?”
“回皇后娘娘,陛下宣了御医,准宁寿宫里挨了打的太监们去御药局拿药,日后回原处当差,这个月领双份儿的月例。”
“陛下在太极殿?用过晚膳了?”
小安子一听这话,更是唉声叹气,“回皇后娘娘,陛下刚处置了宁寿宫里的事儿,兵曹尚书大人便与几位大人一道儿进宫陛见。陛下在古水县斩了岭南刺史的胞弟,几位大人心忧岭南之局,正与陛下在太极殿中商讨军政要务呢!陛下担心皇后娘娘久等,得了空儿就差奴才过来传句话,要您先用晚膳,切莫久候。”
传罢这话,小安子的脸上才见了些笑意,“陛下还说了,今夜难料几更能回,眼下已是掌灯时分,您早些歇息,就别看那些卷宗了,仔细熬坏了眼。”
暮青一言不发,待小安子告退时才道:“你回去时去趟御膳房,端碗参鸡汤递进去,他这一日少食,你们少让他喝茶,伤胃。”
“奴才遵旨!”小安子笑弯了眼,几乎是飞奔而去。
待小安子走了,暮青看着摆在桌上的晚膳,顿时没了胃口。一转头,她瞧见放在一旁的密奏,不由想起了白天在马车里的戏言,缓缓抿了抿唇。
外局未安,内争不休,这人都忙得连用膳的时辰都没有了,还想着事事都自个儿解决。
罢了,有些事儿,还是她来吧。
于是,白天还声称没空的英睿皇后把密旨往桌上一拍,头一回下了懿旨,“来人!传旨!宣这八府的嫡小姐明日午时进宫用膳。”
第五章 皇后授业
汴河宫内廷以乾方宫、翠微宫为主,另有宁寿宫、万春宫、芷芳宫、千秋殿、蓬莱殿、合欢殿、三清殿、玄真观等三宫六院、宫殿院阁四五十所。
中宫翠微,英睿皇后却没住在翠微宫里,而是住在乾方宫。
乾方宫乃帝王居所,前殿立政殿为天子下朝后批折理政之所,东西配殿春暖夏凉,后殿为寝殿。当天子未纳妃嫔,三宫六院仅皇后一人,天子称夫妻同体,分宫而居着实生分,故而自亲政之日起就召皇后居于乾方宫后殿,帝后同食同寝,分殿理政。
英睿皇后提点天下刑狱,常召刑曹班子于乾方宫中一同复核大辟卷宗,有心将一身所学授与臣子,为朝廷培养验尸断案的专才。
圣上为此让出了立政殿,搬去了外廷金銮殿东的太极殿批折子,这般迁就看重,可见皇后圣宠之盛。
一大清早,一场雨洗了汴河宫,朱墙明黄瓦,玉阶玄青砖,宫阙庄严,使得西崇门外的八顶轿子落地时都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响。
懿旨中虽然说的是午时,但依礼法,拜见皇后需早早就来候驾,故而才辰时,八家贵女便到了宫里。
宫门内站着个大宫女,身后跟着几个宫人,见贵女们下了轿子便福身道:“奴婢承乾殿掌事宫婢彩娥,迎候诸位小姐。”
承乾殿乃乾方宫的寝殿之名,一听是天子寝宫的大宫女,贵女们连忙福身还礼。
“彩娥姑娘久候了。”为首的贵女笑着福身,一抬眼,眉黛夺尽烟雨色,眸波柔婉,佳人似水。
“此乃奴婢的差事,应当的。”彩娥侧过身去,笑道,“几位小姐请随奴婢入宫。”
宫道深青如洗,一行粉黛步入宫门,金辉东洒,丽影映上宫墙,幻若走马灯。
西崇门离后妃寝宫近,贵女们行经翠微宫而未入,又被彩娥领着往东走了两三刻的时辰才停了下来。只见巍巍帝宫坐于金辉里,琼宫大殿,帝气非凡。
见是帝宫,贵女们既惊喜又不是滋味儿,彩娥引路在前,众人忙理鬓整衣而入。
寝殿华阔,九重梨帐尽处置着龙凤雕案,其下宫毯瑰丽,花梨生香。两排小案置于下首,盘中果香清淡,地上摆了蒲团。
“时辰尚早,皇后娘娘正在立政殿中与刑曹的大人们审阅卷宗,诸位小姐请入殿奉茶,恭候凤驾。”彩娥将贵女们领入殿内,命宫女们奉上了春茶。
皇后提点刑狱一事已天下皆知,但立政殿就在前殿,在如此近的地方听闻此事还是叫人觉得不可思议。贵女们心里不知钻着什么滋味儿,不约而同地望向立政殿的方向。
离午时还有两个时辰,谁也不知凤驾何时能来,只好一边奉茶,一边候着。
*
外廷,太极殿。
一只茶盏碎在地上,小安子瞄了眼师父范通的眼色,麻溜儿地进殿收拾,出来时轻手轻脚地关上殿门退去一旁,一口大气儿都不敢喘。
殿内帝音慵懒含笑,笑声却是冷的,“瞧瞧这些奏折,他们联名奏请选妃倒也罢了,还道皇后出身微贱,难掌中宫!这哪是奏请选妃,这是奏请废后啊!”
左相陈有良领着一班心腹跪在殿内,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吭声。
“敢情朕去了趟古水县,他们在朝中净琢磨废后的事儿了,还费尽心思在茶馆里安插了个门生,宣扬皇后专宠祸国。你们猜猜,是谁的门生?”
陈有良道:“何老都督处世圆滑,这次联名请奏的人里就没有他,只是跟他过从甚密罢了。微臣以为,茶馆里的人定非他的门生,不过江南士族以他为首,他也脱不了干系就是了。”
“嗯,有长进。”步惜欢坐着龙案后,明黄案上摆着一堆翻开的奏折,他拿起最上头的一本掷了下去,“林幼学!”
陈有良眉头一皱,兵曹尚书?
“他昨夜提起岭南时还一副难色,跟朕说岭南军中多异士,江南驻军久不经战事,恐难平岭南,劝朕与岭南议和。”步惜欢冷笑一声,“听听!朕和朕自个儿的臣子还得议和了。朝廷用人之际,个个都把脑袋往回缩,倒是对朕的后宫用足了心思!朕要这兵曹尚书有何用!他们真以为朕刚亲政,寒门尚未成势,朕就动不了他们?”
步惜欢抬手一拂,龙案上的奏折哗啦啦地全扫去了地上。
一干心腹之臣俯了俯身,一人道:“陛下亲寒门,他们盯着后宫,往远了说是为了荣华久长,往近了说是为了阻挠取仕改革。日后施行改革之策时,若前朝后宫一同使力,新策推行的阻力会大很多。”
陈有良问:“陛下想现在就动?”
步惜欢不置可否,“朕自有治他们的法子,卿等无需操心,只需把心思放在取仕之策上。否则,朕就是治了他们,朝中一时半会儿的也无人填补空缺。”
众臣心中咯噔一声!
林幼学原是淮南道总兵,陛下将其调至朝中封了兵曹尚书,看似加官进爵,实则是放在了眼皮子底下,把他和嫡系兵马分开,以扼其兵权。
兵权之重,陛下怎能不知?士族之中亦有良臣,这些年来,陛下借魏家之名在江南结交士族,淮南道、黔西道、关中道经过十余年的渗透,安插培植在军中的人已然成势,淮南道的兵马副使都已经是陛下的人了,如今不过是在等一道圣旨,圣旨一下,兵权即可收归朝廷。旨意未下是因为一旦大动,必有狗急跳墙之辈,到时要除小股余孽,淮南、黔西、关中必定会乱上一阵子,眼下岭南未平,陛下要提防岭南趁乱生事。
平岭南才是当务之急,陛下比谁都清楚,可听他方才的意思似乎是想现在就动?
现在就动……是不是急了点儿?反正江南的兵权已大半在握,废后选妃的折子不理不就是了?否则,岂不是打草惊蛇?
众臣偷偷抬眼,殿内似有暗流涌动。晨光洒进殿内,年轻的帝王仿佛融在一团红云里,沉眠未醒,眉宇之间波澜不兴,众臣却禁不住心头惊颤,赶忙齐声道:“臣等遵旨!”
陛下素怀乾坤之谋,有凌云万丈之才,这一场与江南士族的较量,是杀伐是隐忍,想来他心中必有权衡。
陈有良将奏折拾起,齐整地呈回龙案上,而后才与众臣退出了大殿。
小安子瞄向陈有良,陈有良摇了摇头,小安子立刻蔫头耷脑地把端来的春茶递给了宫女,宫女把放温了的茶端了下去,不一会儿便换了盏热的来,小安子端着茶在大殿门口一声也不敢吭地继续候着。
约莫这盏茶又放温了时,大殿里传来了步惜欢的声音,“李朝荣呢?”
“臣在!”李朝荣在殿外应了声,随即进了太极殿。
步惜欢负手立在窗边,“朕去古水县前命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李朝荣道:“回陛下,都已查到了。”
步惜欢扬了扬唇角,“不必呈给朕看,直接送皇后那儿去。”
李朝荣道声遵旨,刚要退出去,又问:“陛下之意是现在就送?”
“宜早不宜迟。”
“可皇后殿下在乾方宫中召见臣女,现在……”
“嗯?”步惜欢转过头来,眸中尽是诧色。
李朝荣这才想起此事忘了禀奏,“陛下恕罪,昨夜您回寝宫时已过了四更,五更要早朝,微臣便没回禀。昨日下午,皇后殿下从福记出来后曾命隐卫查过西雅间里的人,隐卫昨夜将密奏呈入殿中,皇后殿下连夜下了召见臣女的懿旨,还赐了午膳。”
李朝荣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奏呈上,其中所奏之事与暮青昨夜看的那封一字不差。
步惜欢的目光落在八府贵女的闺名上,在为首的“何”字上顿了顿,掌心缓缓握起,密奏顷刻间化作一把齑粉,只见他抬袖随意一洒,齑粉落在奏折上,仿佛蒙了层陈灰。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隅中。”
步惜欢扬了扬眉,眸底溢出笑来,转出龙案便往殿外走去,“这等稀奇事不可错过,走,瞧瞧去!”
*
闺秀们在承乾殿中候了大半个时辰都不见凤驾,为免频频出恭,连茶也不敢多喝。
坐着干等甚是熬人,几位贵女不停地隔着庭院往立政殿瞧,神情有些不耐。
彩娥笑道:“今儿日头好,诸位小姐不妨移步殿外赏赏园景。”
游园赏景虽也无聊,但好过坐着干等,一干贵女头一回入宫,倒也想赏赏帝庭美景,于是纷纷移步殿外。
正是百花争艳的时节,帝庭中却不见一株名花,只见细草小竹丛生,花繁似星,溪石秀雅,意境恬静,却不衬帝宫的气派。
“瞧帝庭之景如此别致,想来应是皇后娘娘命宫匠栽置的吧?”一名贵女噗嗤一笑,其余人暗笑不语,皆当听不出这话里的嘲弄之意。
贱籍出身到底是贱籍出身,纵是贵为中宫,也掩不住小家子气。
说话的贵女及笄之年,孔雀罗裙,榴花步摇,眉梢眼角飞扬着一股子骄阳之气。彩娥记得在宫门前,她的婢女递来的牌子上写着林字儿,便猜想这应是兵曹尚书林幼学之女林玥了。
“林小姐此言差矣。”彩娥也当听不出林玥话里的嘲讽,只笑着回话道,“皇后娘娘爱民如子,心思都在刑狱要务上,从不理会宫中琐事。”
林玥一愣,其余贵女皆露出疑色。
英睿皇后不理宫中琐事,难道宫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把帝庭栽置成这样?
彩娥笑道:“诸位小姐眼前所见之景乃是宫匠谨遵圣意而为。”
“……”圣意?!
贵女们杏目圆睁,见彩娥的笑里尽是神往之色,不由觉得古怪。
听说圣上乃惊才绝艳之人,怎会……
噗嗤!
这时,一人笑了声,打趣林玥道:“你呀!叫你平日里与各府姐妹多相聚赏园,你偏嫌无聊,今儿走眼了吧?这帝庭之中,一石一木为山,一砂一叶为水,化繁为简,境高至极,可谓方圆之地见千倾万壑。这一方帝庭纳尽了万里江山,名花佳木若在此庭中,才是俗物。”
这话既抬高了其他贵女赏园的眼力,也给林玥方才之失找了理由,更将帝庭之景褒美了一番,可谓八面玲珑。
贵女们纷纷笑着称是,林玥面颊飞红,嗔道:“陛下胸有丘壑,姐姐腹有诗书,妹妹甘拜下风总行了吧?日后一定与各位姐妹多走动。”
林玥边嗔边往立政殿的方向瞧,何初心哎了一声,忙使眼色叫她住口,却也忍不住往立政殿的方向睃了一眼。
彩娥将二人的神色看在眼中,笑道:“陛下胸中的丘壑奴婢不敢妄猜,只知帝庭中的花草并非凡物。”
“哦?”林玥睨眼看来。
“这帝庭中的一花一木都是陛下向瑾王爷求教而来,女子久居于此,疏气驱寒,最是养身。”
什么?
众贵女怔住。
“立政殿和寝殿中摆设的花都是陛下亲自从庭中摘选修剪的,陛下待娘娘体贴入微,多年前便是如此了。”彩娥望着西殿道。
当年,陛下将西殿赐为周美人的寝殿,周美人留书出走后,服侍过她的宫人都奉旨留在了西配殿,殿内的摆设多年来一直维持着原样。
陛下思念周美人,她因是周美人的贴身宫婢,便有幸被调到了承乾殿内侍驾,如今已成了乾方殿中的大宫女。
她能有今日的造化都是托周美人的福,只是没想到周美人会是女儿身,更没想到今生还有再服侍她的福分。
天下人都以为皇后殿下初掌中宫,可实际上,她多年前就是汴河宫的女主子了。
多年前的事如今已少有人知,但单单是庭草之事就已足以令贵女们闻之色变了。
什么方圆之地见千倾万壑,什么一方帝庭纳尽万里江山,这其实就是块药园子!
没人敢看何初心的脸色,只瞄见一双春指在袖下拧着锦帕,指尖比帕子白。
这江南水师都督府里的孙小姐虽出身武将门庭,却比书香门第里的小姐养得还矜贵,尤擅诗琴,可谓才女。今日指点帝庭造诣,传扬出去本应是一段佳话,没想到眨眼之间就成了笑话,还有比这更让人脸疼的事儿?
林玥的脸色青红变幻,眼底有不解之色。
贵女们也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立政殿。
不是传闻英睿皇后粗壮如汉奇丑无比?圣上如此待她,传言当真可信?
恰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立政殿的后门开了!
帝庭之中霎时无声,贵女们定睛屏息,都以为凤驾将至,却只见殿中匆匆走出一个小太监。小太监敞开殿门,支起明窗,手脚甚是麻利。
彩娥走过去问道:“还未到午膳的时辰,这是……”
小太监道:“冷宫那边儿的井里刚起出具白骨,皇后殿下正与刑曹的几位大人在殿内验看,说是把大殿的门窗都打开,散散尸气。”
二人的话音颇低,在寂庭之中却如鹤唳之声,贵女们皆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时,从殿内传出一道人声。
“……刑曹之职在于审定律法,复核各州刑案、会同九卿审核大辟之案,以及直理汴都辖内的待罪案。验尸乃是仵作之事,非臣等之职,请恕臣等难明皇后殿下之意。”听话音,进言之人是位老臣,想来应是刑曹尚书傅老大人了。
刑曹上下皆是皇党,念及圣恩,刑吏们才忍受一介女子提点天下刑狱。可大权旁落,一班刑曹大员心里怎会真的痛快?忍到今日已属不易,皇后竟还要在立政殿内验尸,立政殿乃是天子理政之所,皇后问政已是不成体统,在殿内验尸岂不更添晦气?
眼见一帮天子近臣不满皇后,贵女们直勾勾地盯着前殿,纷纷竖直了耳朵。
——听。
殿内有道话音传出,“你们复核刑案之才若能有口才的一半,本宫就不必挑提点刑狱的担子了。”
这话音不紧不慢,威若春雷,似雪清寒,惊了一干帝门娇客。
好嗓音!
有这样一副嗓音的女子当真奇丑如汉?
贵女们心里没了底,纷纷绞起了帕子。
殿内,皇后道:“上半年各州呈报的刑案卷宗在此,本宫出宫十日,卿等复核了一遍,就只挑出了这五宗需要发回重审的刑案,其余皆无疑处?”
“回皇后殿下,这些案子乃臣等一同复核的,除了罪证确凿并无疑点的,尚有一些无头公案,尸身经水淹、土掩、火烧、断离之后已无凭验看!验尸乃是仵作之职,仵作验不出死因,地方县衙也查不出死者的身份,卷宗呈报至刑曹,臣等又怎能复核出个所以然来?”傅老尚书振振有词。
皇后冷笑一声,“老尚书怎知定是仵作验不出死因,县衙查不出死者身份,而无其他缘由?”
傅老尚书一噎,一道纸声传来,哗啦啦一响,皇后翻看卷宗的纸风隔着老远都割得人脸疼。
“今年三月,淮州瞿县大刘子村后山的案子:猎户去后山打猎时发现了一具尸骨,头面膨胀,皮发脱落,口唇翻张,两眼突出,蛆虫咂食,坏烂不堪。仵作以无凭检验申报衙属,衙门差人问了村民,村民皆道村中无人失踪,也没人见过生人上山,衙门贴了告示,无人认领尸身,这案子就成了无头公案。你们瞧瞧卷宗里的供状,字迹工整,再想想案发地,瞿县大刘子村,稍查图志便可知此村在穷山恶水之地,村民可能目不识丁,这些供状极有可能是由吏人代写的。那么,你等怎知吏人未被收买而作假证?又怎敢断定在这几张供状上画押的保伍与吏人之间没有勾结?未经细查,就凭一二人口说,三两纸供状,就断定一桩命案是无头公案?儿戏!”
啪!
卷宗掷去地上,砸得玉砖铿的一声,声似冰碎。
皇后紧接着又翻开一册卷宗,道:“还有这永江县的案子,也说坏烂不堪,无从下手,卷宗就递交至刑曹了。坏烂不堪是怎么个不堪法儿?尸身上有无刃伤、打伤,伤处有无虚空,尸身有无断骨之处,致死原因能否推断?这些在验尸状上都没瞧见,就敢以无凭验看为由备案申报上级?是仵作胆大躲懒,还是你们这些刑曹大员都太好糊弄?”
“这临州城外的案子也是,尸身上可见刀伤三处,其中一刀刺中心脉,验为致死伤。但尸身已腐,伤处已然虚空,难以凭伤口验证凶器之形,因此虽有疑凶,却因难定凶器而难以结案,最终竟也以无凭覆验为由备文申报至刑曹。既是刀伤,尸身已腐,理应验骨,骨上有无刃伤尚未看验,岂可说难定凶器?”
“老尚书当年复核刑案就只是翻翻卷宗,对对供词及证物?这差事若只是如此,书吏便可为之,朝廷何需高官厚禄的养着一班刑曹大员?”
“卿等提点天下刑狱,却对验死验伤之理一窍不通,下官不糊弄你们又糊弄谁去?你们皆是士族出身,有几人当过县吏?你们可知县衙平日里审的都是些什么案子?偷鸡摸狗、打架斗殴、邻里纷争,似这等芝麻绿豆般的小案一天能审好几桩,知县嫌麻烦草草判结的案子每日都有,主簿、衙役、仵作奉命在验伤状和供词上做文章,经年日久,甚是油滑。你等复核刑案,想从这些人呈上的卷宗里看出疑点来,没有验尸断案的真本事就只能被糊弄!”
卷宗一册接着一册地被掷去地上,傅老尚书一句话也插不上,直把一张老脸憋得发红,其余人等更是无话辩驳,只得默声聆听后训。
皇后继续翻看卷宗,“刑曹上下可以不行验尸之事,但不可不明验尸之理,凡尸检、物证、供词之笔迹逻辑,乃至血迹、手脚印、须发等等,需均明其理,方能担复核刑案之重任,于万千卷宗之中发现疑点。”
刑曹大员们还是不出声——士族权贵何等心高气傲?不出声就是低头了。
“今日起,早朝之后晌午之前,刑曹上下依旧在立政殿办公,凡遇疑难要案,本宫当殿审断,你等用心听记。”
“臣谨遵懿旨。”老尚书道声遵旨,有气无力,似斗败之鸡。
“臣等谨遵懿旨。”其余人也赶忙应声。
“那今日就说说淮州的碎尸案,案情你们都清楚吧?”皇后挑出一册卷宗来,还在翻看着,刑吏们就觉得面皮发紧,心道一声,惨了!
上个月初,淮江上游的渔民在打渔时捞出了一具尸块,五日后,下游又有渔民捞出一具尸块,因淮江上下游之间相隔百里,捞出尸块之地分属两县,县衙上报州衙,仵作却说发现的尸块部位不相连,尸块又被鱼蟹啃食得不成样子,因此不好断定死亡时间,连是不是同一具尸体上的也不好说,这案子就成了难案。
官府最头疼的就是碎尸案,尤其是远隔两地的碎尸案,各州县因路途遥远,传递公文互通案情耗时耗力,尸块往往在运送途中就坏烂了,又常常衙门还在搜寻尸块,谣言就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了。衙门破不了案,百姓就骂官府无能,朝廷也斥责地方州衙办案不力,地方衙门是一个头两个大。
于是,淮州刺史寻了个借口,说一开始发现尸块的地点在淮江上游,淮江水连着汴河,尸块很可能是从汴河冲下来的,所以死者和凶手十有八九在汴州,案子应该让汴州查。汴州当然不肯接,说尸块是在淮州辖内发现的,理应由淮州查察。
这案子就这么被踢来踢去,最后踢来了刑曹。
当今皇后是何许人也?虽然刑吏们到立政殿办公的时日不长,但皇后的好恶还是知道的。这桩案子,官府嫌麻烦的作为定然让她深恶痛绝,今儿把这案子提了出来,一顿训斥只怕是免不了的。
于是,一时间没人敢答话,只是缩着脖子,等着挨骂。
皇后却问道:“你等对此案有何看法?”
啊?
刑吏们嘴巴张得老大,一脸如蒙大赦的神情。
傅老尚书最先反应过来,咳道:“回皇后殿下,老臣查问过,案发前后,两州的交界地带无雨,但淮江多急流,尸肉又被鱼蟹吃了许多,只剩残骨架子,四五日的时间倒是有可能被冲出百余里。据两县呈上的验尸状来看,尸肉都遭鱼蟹啃食过,但上游的那块遭啃食的程度要比下游的那块轻些,因此老臣认为不能排除两县捞出的尸块出自同一具尸体的可能,但抛尸地是在汴河还是淮江,这……还不好说。”
侍郎道:“微臣以为,无论抛尸地在何处,江水都会将尸块冲往下游。益阳知县曾命人在江中打捞,但尚无所获便遇上了雨季,连月来的几场雨这么一冲,江中的尸块还不知冲去了哪儿。眼下,这案子的线索太少了。”
皇后静静地听着,听罢后问:“还有要补充的吗?”
刑吏们面面相觑,最终齐声道:“臣等皆以为此案的线索太少。”
也就是说,十有八九破不了。
刑吏们低着头,不敢看皇后的脸色。
殿中静了静,皇后出言训示时语调如常,与其说是训示,倒不如说是教导,“当一件案子线索太少,破案遭遇瓶颈时,应该做的不是放眼于外,而是回归最初——把目光收回来,重新勘察现场、再验尸身,新线索往往就藏在旧线索里。”
这话倒是头一回听说,傅老尚书仔细品着“回归最初”四字,眼中亮色刚生就露出了难色,“可是,尸体是渔民在江上发现的,尸身又不全,再验还能验出什么来?”
“验骨!凶器、分尸地点、凶手是做何营生的,兴许都能有所收获。”
“……娘娘所言当真?”傅老尚书嘶了一声,诧异之下口出不敬之言竟未察觉。
皇后不以为忤,只道:“传。”
刑吏们不知传什么,只见宫人闻旨退了下去。
帝庭中,贵女们见宫人从立政殿内却行而出,沿着大殿后的廊下进了东配殿,出来时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摆满了牲禽骨肉,有大块的,有小块的,虽已屠净,但都还是生的,血肉新鲜。宫人们端着盘子有序地穿廊而过,贵女们闻着飘来的腥风,想着殿中正议着的碎尸案,直觉得胃中翻搅闹腾,赶忙拿帕子掩了口鼻,不敢多看。
殿内,皇后之言传了出来。
“这些是从御膳房里征用来的牲禽,牛羊猪鸡皆已屠净斩好,你等上前细看,说说有何不同之处。先看那盘牛腿骨。”
殿内传出低低切切的议论声,而后有刑吏回了话。
“回皇后娘娘,盘中两根牛腿骨,左边的断面塌陷,有崩裂之态,右边的亦有骨裂之态,但断面平整许多。”
“可知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凶器不同。”
“没错,左腿骨是被砸断的,右腿骨是被砍断的。”皇后道罢顿了顿,“再看那盘猪骨。”
“回皇后娘娘,猪骨也像是被砸断的,只不过……左边的看起来与被砸断的牛骨相似,右边的骨上却有几个圆窝。”
“可知这又说明了什么?”
“说明……还是凶器不同!”
“没错,同是被砸断的,左骨是被斧背砸断的,右骨则是被圆锤砸断的。”
众臣发出恍然之声。
“再看那盘羊骨。”
“回皇后娘娘,两根羊骨都是被砍断的,但一者可见骨裂,一者未见,显然也是凶器有所不同!”刑吏回话时,语气里已能听出兴奋之意。
“嗯。同是被砍断的,左骨是被斧刃砍断的,右骨是被菜刀斩断的。”
“皇后娘娘之意是,虽然尸肉无存,但通过尸骨仍可验出凶器?”
“不仅如此,你们再看看那两盘鸡鸭。”
“这……恕臣等尚不能看出这两盘鸡鸭是用何物斩断的,只能看出一盘被斩得干净利落,一盘则骨断皮连,骨渣扎手。”
皇后淡淡地嗯了一声,道:“这两盘鸡鸭都是用御膳房的菜刀斩断的,只是用刀之人不同。斩鸡腿的人是御厨,所以斩得干净利落。斩鸭腿的人是宫女,因厨事生疏不擅用刀,故而骨断皮连骨渣刺手。”
皇后之音疏淡无波,却一言激起千层浪,殿中顿时叹声不绝。
皇后道:“斧锤刀剪,棍棒锯石,凶器不同,在尸骨上留下的形态必有不同。刀有多长,斧有多厚,棍棒几粗,锯齿疏密——凶器有何特点,尸体会开口说话!”
“同理,凶手的性情、习惯,乃至做何营生,尸体也会告诉我们——尸体的创面干净利落,则凶手可能心狠手辣,可能做的是屠宰盗抢等与杀生有关的行当。反之,凶手则可能是寻常百姓,亦或与杀生的营生无关。”
“在分尸案中,常用的凶器是刀、斧和锯子。刀有菜刀、柴刀、篾刀、武刀之别;斧有刃长刃厚、背圆背方之分;锯子亦有锯齿尖圆疏密之别。值得一提的是,分尸并不容易,刀斧可能会卷刃,锯子可能会断齿,务必命仵作细验尸身,并留意尸块的断面特点,以便确定凶器、缩小查凶的范围。”
“还有,要淮州州衙查查抛尸的工具。目前,案发地和分尸地尚未可知,但尸块抛于江心,凶手必定是乘着船的。从两次捞出尸块均未发现布袋来看,尸块有可能是被直接抛入江中的,此案有在船上分尸的可能性,尽管只是可能,但也需细查!什么样的船能在船上分尸而不易被发现?命淮州和汴州在江口县方圆两百里的范围内遍查可疑船只!”
皇后道罢,殿内久无人声,直到掌事太监咳了一声,刑吏们才反应过来。
“老臣这就发文至淮州,命江口县和益阳县速办!”傅老尚书的声音微抖,一改初时的恼态,激动地领了懿旨。
“那就顺道儿多发一道公文,命关州沿淮江下游河段搜寻残骨,发现后立即送往淮州。”皇后又道。
“关州?”
关州在淮江下游,距益阳县有四五百里。
老尚书问:“皇后娘娘之意是,连月来的大雨有可能将尸骨冲出了三四百里,入了关州的河道?”
侍郎道:“不无可能!只是关州的河道宽阔,且眼下正值涨水的季节,只怕不好行船。就算能行船,在大河之中打捞几具碎尸块也与大海捞针无异,未必能有所获。”
皇后却道:“无需去河心打捞,只需在河边搜寻。”
“河边?这……老臣愚钝,还望皇后娘娘明示。”
“江河水会把尸骨冲往下游,这你们都知道,但你们还需要知道,尸骨越小、越轻,就会被水流冲得越远。且尸骨越往下游去,越向河道的两边偏移,若画图以示,你们会看到尸骨的移动图形呈一个水滴形,江河越宽,水流越快,水滴的范围越大,至于范围的计算,要靠经验。”
皇后说话间,有宫人端着盆水走了下来,将一盘鸭肉噼里啪啦地倒在了玉砖上,当殿拿水一泼,只见被倒成堆的鸭肉竟被水冲向了两边!
刑吏们吸了口气,联想到江河水流冲刷尸骨的情形,顿时明白了皇后为何会说尸骨在河边了。
“实际上,河道底下的情况要比这殿上所见的复杂很多,淤泥、暗道、大石等都有可能在水底将尸块拦截住,但一定有被冲到河边的。命关州沿河边仔细搜寻,必有所获!”
“臣等即刻去办!”刑吏们激动得话音都发着颤,临告退时,众人忍不住瞄向那具从冷宫的井里起出的尸骨。
这尸骨搬来后就一直放在殿上,皇后还没说用处呢。
“这具尸骨是今日的功课,待会儿会有人送去刑曹,你等回去之后,需命仵作验明骨损处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上,何种凶器所为,明日奏来。”
一听还有功课,一干刑曹大吏不由面露苦笑。官儿当到这品级,竟还要做夫子留下的功课,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臣等谨遵懿旨!”
“今日就到这儿,跪安吧。”话音落下时,皇后已自凤椅里起了身。
众臣赶忙跪送凤驾,直到皇后离开才退出了大殿。
立政殿后,宦官的唱报声惊醒了久候的八府贵女。
“凤驾到——跪——”
贵女们咬牙跪下,帕子在袖下偷偷地拧出了花儿,目光飞出眼帘儿,紧紧地盯着目所能及之处。
天近晌午,庭中无风,一幅衣袂却捎了夏风来。
那衣袂素白如琼,裙角绣着枝浅色木兰。木兰独枝,枝垂花放,行路间似云里生花,花枝覆雪,雪随人来,落了满庭。
这时节百花争艳,木兰不衬节气,却似人间奇景,惊艳了庭中娇客。
娇客们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只见一抹微云罩在殿东,皇后自立政殿而来,玉人初着木兰裙,冰骨清寒独一枝,日月分辉,明溪共影,一方帝庭纳尽了江山万里,却纳不住那一身风姿,直叫百媚千娇失颜色,一庭粉黛落庸尘。
娇客们瞠目失声,待醒过神来,皇后已入了承乾殿。
“传——八府贵女入殿觐见——”
第六章 坑爹帝后
依照大兴的礼法,觐见帝后需由礼官引荐上表,由内臣通报,帝后恩准之后,再由内侍和礼官宣召觐见。但承乾殿内未见礼官,皇后只穿着常服,场合并不正式,觐见的礼数也就不必那么繁琐了。
饶是如此,八名贵女入殿之后,一番“臣女某某氏,父兄官职族氏分支,请皇后娘娘安”的礼数,也着实费了不少时辰。
觐见过后,内侍宣了平身,八位贵女入了席,殿内便静了下来。
皇后用着茶,一言不发。
贵女们偷视上首,却因慑于皇后方才授业之威,一时竟不敢打扰。
殿内暗流涌动,皇后却面色寡淡,一连用了两盏茶才淡淡地开了口,“你等可有所长?”
这寻常的一句话叫人等得太久太久,倒显得金贵无比,贵女们连忙起身回话。
“启禀皇后娘娘,臣女擅诗琴。”
“臣女自幼习舞,略通音律。”
“臣女擅女红。”
“臣女一无所长。”这话突兀,回话之人竟是林玥,“臣女的爹爹说了,女儿家书看多了难免多思,棋策研习久了难免多谋。女红厨事,府里养着绣娘厨子,而歌舞戏曲之流乃是贱役,何需臣女自贬身份去学?女儿家习好持家之道才是正事。”
此话叫满殿之人皆受了贬损,贵女们登时就不乐意了。
“合着咱们自幼苦练琴棋书画,倒是父兄不晓事,坑害了咱们。”
“谁不知道女儿家纵是读再多的圣贤书也成不了诗仙画圣?学那些不过是打发时日,图个悦己罢了,怎么就被人安上多思多谋之罪了?”
“林妹妹之意是……何姐姐也是多思多谋之人?”文府贵女皮笑肉不笑地瞥着林玥,却叫满殿之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何初心。
林家搬来汴都不久,林玥和汴都城里的贵女们不熟,唯独何初心与她交好。今日林玥前有谣言之失,后又口无遮拦,不知日后还做不做得成姐妹?
林玥皱了皱眉,斥道:“我爹爹之言果真不假,你们这般会挑唆,不是多思多谋又是什么?何姐姐生在武将门庭,却连只家雀都不忍杀,最是心慈纯良了,怎会是机诡之人?”
“好了!”何初心忧心忡忡地瞥了眼大殿上首,“皇后娘娘面前,成何体统!”
“姐姐教训的是,其实林妹妹之言有理,试问我等哪个不是自幼就跟随母亲学习持家之道?只是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由得我等做主?”文府贵女哀叹了一声,“我等的亲事若定的是朝中门当户对的人家,持家之道自然有用,可如若进了宫……”
她欲言又止,话里机锋不浅。
帝王之家,中宫为主,不掌凤印却有持家之心,岂不是有争后位之意?
林玥面色一变,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上首。
喀!
皇后将玉盏往凤案上一搁,浑似落剑之势,惊得贵女们的心都跟着跳了跳。
“本宫才问了一句,竟吵成这样。”皇后言语冷淡,意态索然,“还以为八府联名上奏,心有多齐,闹了半天,不过如此。”
此言如同掌掴,直叫人面红耳热。
贵女们只听说过皇后的功绩过往,却没领教过她的性情,听多了绵里藏针之言,乍一听直白之语,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只听皇后对文府贵女道:“既然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这媒人不妨由本宫来做。今日起,你的婚事就由本宫做主了,本宫自会为你指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好叫你日后持家。”
文府贵女闻言,心似坠入九幽寒窟里,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这一声如冰锥落地,砸裂了殿内汹涌的暗流。
贵女们提气屏息,听文府之女哭求道:“娘娘,臣女知错了!还望娘娘饶过臣女!”
皇后默然,端茶慢品,眼都不抬。
“求娘娘开恩!求娘娘开恩!”文府之女磕着头,一声接着一声,没一会儿,额前就见了血。
皇后仍未抬眼,只问:“她求本宫开恩,你们说呢?”
贵女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何初心。
何初心垂首抿唇,云鬓簪影遮了花颜,眉眼之间静若一潭死水。
众人深知她是个不得罪人的性情,于是互看一眼,齐声道:“全凭皇后娘娘做主!”
别看八府眼下共盟,日后进了宫,照样是你死我活,既如此,少一人进宫自然是好的。
皇后闻言久未出声,贵女们等得心慌,偷把眼儿一抬,却对上一道霜寒的目光,“你等自幼相熟,有姐妹之谊,今日她有难,竟无一人肯为其求情,凉薄至此,还想进宫为妃?你们今日能不顾念姐妹之谊,他日进了宫,就能为谋私利斗个你死我活!历朝历代,这后宫之中的血斗倾轧还少?只要本宫掌这凤印一日,就容不得宫里再添冤魂,更容不得心术不正之辈进宫!”
贵女们大惊,这才知道小瞧了皇后,原以为皇后出身民间,不谙深宅之争,却不料她手段了得。
发觉失策时已晚,贵女们正懊悔,只听林玥嗤笑道:“娘娘仅凭一言就断定臣女们心术不正,是否武断了些?臣女是淮州人,与汴都城中的贵族小姐们并不相熟,文小姐构陷臣女,臣女为何要替她求情?若臣女当真以德报怨,怎知皇后娘娘不会说臣女虚伪?”
皇后借故清除异己,无论她们如何行事都是个错,这言外之意谁都懂,却不是人人敢说。
林玥一贯心直口快,贵女们平时不喜,这一回倒是喜闻乐见。
“林妹妹!”何初心唤了林玥一声,拈着她的袖口便跪了下来,禀道,“皇后娘娘恕罪!林妹妹性情直率,一贯心直口快,并非对娘娘不敬!”
贵女们暗暗地皱了皱眉。
“其他姐妹方才听凭娘娘做主,想来也是出于对娘娘的敬意。”
贵女们怔了怔,忙齐声跪禀:“正是!”
“臣女与文妹妹相识多年,方才岂能不想替她求情?只是她有错在先,皇后娘娘的惩戒并无不公之处。况且,林妹妹与臣女亦有姐妹之情,臣女如若求情,叫林妹妹情何以堪?皇后娘娘的英名四海皆知,既然说了要为文妹妹指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那焉知文妹妹不会得一桩好姻缘?她今日是做了错事,可未必不会因祸得福,臣女以为,她理当谢恩才是。”
这一番话既替众姐妹解了围,又安慰了文府之女,可谓八方兼顾,滴水不漏。
贵女们长吁了一口气,暗道皇后厉害,何初心也不输皇后。
却不料,皇后道:“哦?她们与你果真有姐妹之情?”
贵女们抬头望去,见皇后一派军中坐姿,面淡如水,一双星眸清可照人,坦荡得似能叫人一目千里,望见塞外狼烟。众人望着那眸子,忽然想起皇后曾从军西北,亲手杀过马匪和胡人,亲历过大兴之变,见惯了生死战事,今儿的事于她而言只怕不值一提,于是心又提了起来。
皇后看着满殿娇客,目光在何初心头上一落,问:“既然文林二人皆是你的姐妹,方才本宫问话时,怎不见你有两难之态?深明大义者,重理深于重情,却非无情。而你,你的文妹妹磕得头破血流,不见你忧,你的林妹妹心直口快,不见你拦,她总能把不该说的话说完,总能把人都得罪了。而你,总能左右劝和。”
此话意味深长,何初心仰头望向上首,泪眼盈盈,连连摇首,“娘娘……”
“本宫专于断案识人,见过案犯无数,还不至于在你身上出错。你可知,世间有三寸不烂之舌,却无欺人之态?此态藏于眉目举止之间,任人巧言如簧,也有识破之法。”
“你方才拉林玥跪下时不是抓着她的袖口,而是拈着,此举颇有意思。需知人有私人空间,感情上越是亲近,身体距离便会越近。如若你们当真亲密无间,你方才就会拉着她的手亦或抓着她的衣袖,可是方才那般情急,你都不想过多地触碰她,可见你内心是何等的嫌恶她了。话可欺人,举止神态却不会,任你再口口声声地唤她们姐妹,本宫从你身上看见的也只是镇定权衡罢了。”
殿内静如死水,娇客们仰望着皇后,神色不知是惊还是懵。
皇后目光一移,看向了林玥,又道:“你直率,会直率到在宫里高声宣扬‘陛下胸有丘壑,姐姐腹有诗书’吗?试问世间哪个女子乐见夫君与别的女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本宫心中不快,日后还不把你的何姐姐视为眼中钉,必除了她?”
“你说你的何姐姐‘连只家雀也不敢杀,最是心慈纯良。’此话听来是褒,可你却唇角微挑,颇有轻蔑之态。你唤她姐姐,听着亲热,心里当真看得上她?”
问罢林玥,皇后又扫了眼其余人。
“你们八府之人且不论日后如何,眼下可是盟友,方才有人解围,本宫却只见你们松了口气,未见半分感激之色。如此不知领情,只顾私利,说你们心术不正,难道有错?”
皇后之言句句诛心,断没断错,众人各自心中有数。
半晌,林玥道:“皇后娘娘之言何意?请恕臣女听不明白!”
皇后不答反问:“听不听得明白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你听过本宫之言后,为何不质问本宫离间你们?你一贯直率,最是心直口快了,不是吗?”
林玥噎住,心道中计时已晚。
殿内暗流涌动,贵女们相互睃着,目光躲闪。
皇后意兴阑珊,垂眸品茶,再未开口。
不知多久之后,一名宫人入殿禀道:“启禀娘娘,午膳备好了,可否传膳?”
皇后撂下茶盏,淡声道:“传。”
传膳之声传出帝庭,宫人们捧着御膳鱼贯而入,贵女们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发觉皇后刚进大殿不久,陪伴凤驾竟比等候时难熬多了。
“差人去太极殿问问,陛下在何处用膳。”
“回皇后娘娘,方才小安子来传过话了,陛下宣了左相等人在太极殿内议事,眼下还在批折子,午膳就在太极殿里用了。陛下说,晚上回来陪您用膳。陛下还说,午膳后您要睡会儿,如若久阅卷宗,陛下也不歇,午后就批折子了。”
皇后看着彩娥,淡淡地嗯了一声,“知道了。”
贵女们竖耳听着,听说圣驾不来,脸上皆难掩失望之色。
再看皇后,得这世间最尊贵的男子体贴至此,眉眼间的神态却淡如初见之时。她贵为国母,却身无华饰,一支翠竹簪便绾了三千青丝。那簪虽不起眼,簪身上却看得出雕琢之痕,显然出自一个男子之手,虽非名匠,却珍贵无比。这世间不知有几个女子能有此福分,被夫君用心相待,哪怕性子淡,懒梳妆,哪怕一身罗裙不衬时节,也无需忧思夫君不喜。
太监们一道道的传菜,菜名过耳,却难入满殿娇客之心,待午膳传罢,殿中一静,贵女们这才回神。
只见茶点和干果蜜饯被撤了下去,摆上了前菜四品、膳汤一品、御菜六品、饽饽四品和膳粥一品。
皇后道:“眼下正值雨季,防汛形势严峻,本宫前些日子已奏请圣上削减宫中开支,替国库省些银子用于防汛要务。今日本宫授业,多斩杀了些牛羊鸡鸭,午膳荤食多些,不可浪费。”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之下,哪还有人吃得进去?
贵女们看了眼御膳,只见前菜、御菜皆是荤食。御厨做菜最是讲究形色,一盘鸭掌能摆出花儿来,一盘红油鸡愣是斩好又拼了回来,那兔丁更绝,白花花的堆在盘中,粉白滑嫩,椒丝红艳,叫人不由的想起方才宫人端着血髓未干的生食从廊下而过的情形,再想起立政殿内说的分尸案来,哪里还有胃口?
“娘娘爱民,臣女等谢娘娘赐膳。”贵女们嘴上谢恩,筷子却动得艰难。
皇后看在眼里,淡淡地道:“吃不惯御膳,何必念着进宫?”
贵女们一听,忙动起筷来。桌上有四品糕点,可干吃糕点着实噎人,想喝口膳汤吧?那膳汤是一品血汤。想佐口膳粥吧?那粥是什锦肉粥,喝一口在嘴里,总觉得肉糜里渗着血水,喉咙里反上来的不是米香,而是血腥气。
原以为陪皇后说话就已经够难熬了,没想到陪皇后用膳更难熬,偏偏这御膳还不能浪费,否则便有不体恤百姓疾苦之嫌,可每下一筷,这御膳都叫人觉得难以下咽。
这一顿饭,满殿娇客吃得面色苍白泪眼涟涟。
偏偏皇后还要赐膳,“这兔丁不错,赐!”
宫人们闻旨布菜,滑嫩的兔丁入喉,娇客们忙拿帕子捂住嘴!
皇后淡淡地看了眼众人面前没动多少的御膳,问道:“怎么都没动多少?”
“御厨的手艺自是世间最好的,只是……只是……臣女一贯少食。”何初心笑得勉强,其余人连忙附和,都道自己饭量小,哪怕领教过皇后的识人之能,还是睁着眼说瞎话。
皇后竟未揭穿,一脸倦意地道:“既如此,那就散了吧,午歇的时辰到了,本宫下午还有卷宗要阅。”
贵女们闻言如蒙大赦,连忙离席跪安。想想一早进宫时的雀跃满志,再想想此刻竟盼着离宫,不由得觉得讽刺。但想想一早来时,众人伴行亲如姐妹,走时相互之间竟不敢多看,又不由觉得背后发凉。
皇后着实与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娇客们满怀心事地退出了帝庭,仍如来时一般由彩娥送出了宫门。
人刚走,西配殿的殿门就被推开了。
“好一个连消带打!精彩!”步惜欢笑着进了殿来。
宫人们慌忙行礼,暮青却无诧色,淡淡地道:“看戏看上瘾了?不知道进来用膳?”
彩娥回话时,眼神曾往殿外飘了飘,她那时便知道步惜欢十有八九是来了,只是避不见人罢了,所以她才没留那些娇客太久,惩治她们哪有叫他进殿用膳要紧。
“娘子宴请外客,为夫怎好抛头露面?”步惜欢笑着坐来上首,一团红云似的伴在暮青身旁,执起她的筷子来夹了只兔丁,尝了一口,眉宇一舒。
“嗯,自觉。”暮青随口称赞,见步惜欢爱吃这菜,便吩咐宫人再添一副碗筷来。
宫人们对帝后之间的交谈已经习以为常,麻溜儿地将八府贵女用过的饭菜撤了下去,摆上了一副新的碗筷来。
寝殿中很快便恢复了常态,一张华几,两副碗筷,帝后并坐,不拘食不言的规矩,边用膳边闲话家常。
“娘子这一上午甚是操劳,多吃些。”
“不就是几个女子?有何操劳可言?”
“为夫何时说八府之女了?为夫说的是授业之事。”步惜欢给暮青盛了碗粥,笑得打趣。
“……”
“当年,先帝暴毙后,朝中一番清洗,时任刑曹尚书的傅民生被贬至穷山恶水的黔西,从此再未能回朝。我年少时南下,曾到过黔西,那老家伙那时正一蹶不振,却不料穷山恶水出刁民之说也不尽然,黔西大山连绵,道路崎岖,自古就少经战事,当地民风淳朴,连偷盗案都少有。因他到任后,官府不曾盘剥百姓,当地百姓便称颂他是好官,将他奉为了青天。百姓哪知,他那时只是心灰意冷无心县政罢了。但也因此,这老家伙深受感动,从此在当地广施仁政,开山修道,劝课农桑,离了党争,他倒真成了个能吏。我见他能施实政,便将他收为已用,他辅佐我已有十余年,如今重任刑曹尚书,组建刑吏班子,所用之人都是知根知底的。这老家伙刑吏出身,却未办过几桩大案,一直心存遗憾,娘子若能叫他心服,刑狱改革之事就好办了。”
“嗯。”
步惜欢见暮青面色甚淡,笑意不由浓了些,欣赏了好一阵儿才哄道:“好了,先用膳,等娘子吃好了,为夫再交待那些情债旧事,可好?”
他此刻不说,只是怕坏了她的胃口。
暮青闻言,却把碗筷一放,“我吃好了。”
步惜欢又好气又好笑,睨向暮青时,见她的唇角浅浅地扬了扬。
“先用膳吧,昨晚就没好好用膳。”她把那盘子兔丁端来他面前,执筷为他布菜,“刑曹班子只是上午来立政殿,晌午前就出宫了,我用膳一直是依着时辰的。倒是你,百官总挑你用膳和就寝的时辰奏事,我看得想个法子治一治。”
步惜欢笑道:“嗯,娘子治人的手段,为夫见识了,甚是惊喜。”
听说她宣见八府贵女,他着实意外,就知道来了会有好戏看,果不其然!
今儿的授业精彩至极,只是将冷宫井里的尸骨抬去立政殿内之举颇耐人寻味。那具尸骨若只是留给刑吏们的功课,命人将尸骨起出送去刑曹便可,何必抬去立政殿内摆着?她借散尸气之名开了大殿的后门,一场授业,既办了疑案,又折服了一班刑曹大吏,顺道震慑了八府贵女,好个一石三鸟!宣见八府之女后,她又立威在先,离间在后,一出连消带打的好戏,他着实没看够。
她擅长察色于微,又有断案之能,那些女子在她面前演戏,自是讨不得半分好处。他从不担心她与那些女子在一起会落了下风,只是知道她的志向不在内宅,以为她会懒得插手内宅之争,没想到她会宣见八府之女。
“不是说了这些事让为夫来解决?”
“你还是解决政事吧,我的情敌,我自己解决。”暮青一脸理所当然之态。
步惜欢低声一笑,眸波却盈盈如春,暖得溺人。昨儿还是他惹的情债,他自个儿解决,今儿就成了她的情敌,她来解决了。这才一宿就变了卦,还不是见他处理政务太忙,心疼他了?
“凭她们,还不配你当情敌来看。”步惜欢的目光淡了下来。
暮青没吭声,步惜欢也未再开口,午膳过后,二人相携入了内殿,彩娥奉了茶来,随即便领着宫人退了出去。
殿门一关,步惜欢倚去龙榻上,朝暮青招了招手。
暮青入了龙帐,出来时抱着只软枕塞去了步惜欢身后。他们刚从古水县回来,今早大朝,他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今儿又到现在才得歇,实在辛苦。若非如此,她绝不许他刚用过膳便躺着,今儿虽容他躺一回,但也不能容他躺得太低。
步惜欢笑了笑,袅袅茶雾笼着舒展的眉宇,笑意暖得似慵春午后做的一场情深静好的梦,“青青,这几日我时常想,如若当年没遇见你,此刻兴许我就在盛京宫里,宠爱谁,冷落谁,无关爱憎,不过是事关前朝,制衡之术罢了。纵然报了母仇,纵然亲政,这一生也不过是陷在江山帝业的机谋里,难享半分真情。”
暮青听着揪心,不由皱了皱眉,“怎么又说起这些了?”
步惜欢将她的手握来掌心里,问:“你可知,如若当年没遇见你,这会儿位居中宫之人会是何家之女?”
暮青扬了扬眉,竟不觉得惊讶。以江南水师之势,何家之女位居中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
暮青的心一沉,面色寒了几分,问:“你特意说起此事,莫非……你与何初心之间有婚约?”
“就数你聪明。”步惜欢笑了笑,丝毫不觉得意外,只是坦然地看着暮青,让她可以看清楚自己的神情。他的话是真是假,他知道她能分辨,“不过,若真有此婚约,为夫怎能不跟你说?”
暮青自然看得出真假,心却仍提着,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我南下招贤纳士,何家掌江南水师三代之久,又与元家有宿仇,我便想拉拢何家。那时我年少,正因虐杀宫妃和大兴龙舟之事被天下人骂为昏君,实在没有什么能许给何家的,唯有许以中宫之位,但何家没有答应。”
“……他们怕你事败?”
“应是有此顾虑。”步惜欢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时身边只有寥寥几人跟随,何家有此顾虑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婚约之事他们没答应,却也没反对,没回我一句准话儿,就这么含糊至今。你今儿也见过何家之女了,她行事简直承了何家之风,学了个十分像。当年,元修在关外一战成名,何家虽与元家有世仇,却怕元家日后废帝自立,以元修之能,终能练成水师挥军南下。他们不想到被一纸婚约所牵连,为留后路,便没答应婚事。但何家自然不希望元家真有称帝之日,他们知我并非昏庸无能之辈,自然期待我能亲政,于是也没说不答应婚事,就这么一直模棱两可着。这些年来,何家明里与我形同陌路,暗里虽未辅佐襄助,倒也没阻挠我,可谓中立。”
“前些日子接驾渡江,何家已是迫于形势。那时,元修已反,我若败于江边,元修必有挥师渡江之日。而江南一旦无主,群雄并起,他何家虽有二十万水师,却无州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称雄一方罢了。加上我在江南布局多年,暗势已然深厚,江南水师若不接驾,何府满门必难活着看到江南群雄并起的那一日。何善其深谙保身之道,我还未下旨,他便差人渡江呈了折子来,奏请江南水师接驾渡江的事宜。”
“那时,我已立后,又在南下途中颁了诏书,何善其的奏折里半个字也没提婚约的事。当年,我式微之时,何家虽不曾助我,但也不曾落井下石,我见到奏折时曾想,何善其已老,赐他个爵位,保何家一个世袭荣华也就是了,却不料我还是小瞧人心贪念。”
暮青听着,反倒松了口气,她还以为她睡了别人的未婚夫,如今听来,倒也不算。
“煮熟的鸭子飞了,任谁都会不甘,这很正常。”暮青安慰步惜欢。
步惜欢睨来一眼,气得发笑,这天底下也就她把后位比作鸡鸭!
暮青道:“今日我见八府之女,似乎无人知道当年之事,林幼学之女只知你与何初心有年少相识的情谊,却也不知你与她差一点立下婚约。”
“何家怎会提此事?当年,不立婚约可是他们之意,他们瞒得严严实实的,生怕人知晓我提过婚约之事,如今后位没了,他们再将当年之事宣扬出去,岂不惹人耻笑?”步惜欢哼笑了一声,端起茶来品了一口,淡淡地道,“说起来,何初心与你年纪相仿,我初回南下时,她还不满十岁,我可无**之癖!我那时见何家有明哲保身之意,便懒得自讨没趣,此后再未去过何府,我与何初心只有一两面之缘,相识陌路,何来情谊?”
暮青听着,却有些心疼。那时他年少,身份尊贵,却无实权,亲自登门望求联姻,却被臣子婉言相拒。何善其为了何家满门着想,当年没允婚事,其实并没有错,只是步惜欢那时势单力孤,六亲难靠,连联姻的筹码都没有,只怕心中的孤苦滋味只有他自己清楚。
何家当年明哲保身虽然无错,但既然当年选择了自保,如今就该认命。否则,有险时他们不担,有利时倒想来得,天底下的好事岂能都让他何家给占尽了?
暮青想着,寒声道:“如此说来,这年少相识的说法十有八九是何家传出来的。如今天下皆知你兴舟南下并非纵乐,而何家掌着二十万的江南水师,你与何家来往实属常事,这期间与何府的孙小姐生出了什么不可说的情谊来自然也属常事。他们既然铁了心要把人送进宫来,自然不必计较什么闺誉了,倒是你,若不把人接进宫来,倒成了负心郎了!”
“与你说这些是怕你胡思乱想,怎么反倒恼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你心中有数便好,何必气坏了身子?”步惜欢叹了一声,放下茶盏抚了抚暮青的脸颊,红袖垂来榻边,泻了一地的流匹红霞。
暮青见他已生倦色,便说道:“歇会儿吧,这些人我来解决,你不必多费心思。”
“那可不成。”步惜欢笑了一声,意味颇深地道,“娘子还得审阅卷宗,心思浪费在这些人身上太可惜。”
“嗯?”暮青的确有成堆的刑案卷宗要审阅,但总觉得步惜欢话里有话。
果然,他道:“下午会送来些新的卷宗,娘子好生看看。”
暮青一脸狐疑之色,步惜欢却卖着关子未再多言,又道:“下午娘子看看那些卷宗,为夫出宫一趟。”
“去哪儿?”
“茶楼。”
……
步惜欢昨日以白卿的身份去了趟茶楼,暮青不知他是不是和学子们论政论上瘾了,反正她对政事兴趣不大。于是,午睡过后,步惜欢微服出了宫,暮青到了立政殿,见小安子已经捧着卷宗在候着了。
小安子小心翼翼地呈上卷宗,每当皇后审阅卷宗,内侍们都大气也不敢出,而今日下午,皇后的面色似乎比往日更寒些。
半晌之后,只听啪的一声,暮青将卷宗一合,寒声道:“宣刑曹尚书及侍郎进宫!”
*
嘉康初年,六月二十四日,八府大臣联名奏请皇帝选妃,奏折中列述皇后出身、专宠、干政等数项罪名,龙颜震怒,宣左相等人于太极殿中议事,午时方出。
同日晌午,英睿皇后宣召八府之女,八府之女回府后闭门不出不思饮食。下午,皇后宣召刑曹尚书及侍郎入立政殿内审阅案卷,宫门落锁前,老尚书等人才出了宫。
仍是这日,后七贤之首白卿现身汴都茶楼,与寒门学子高谈雄辩,论政甚欢。
正当百姓还在津津乐道茶楼里的激辩之言时,朝中连发数案!
兵曹尚书陈幼学在举家迁来汴都之前,其妻余氏在淮南的府中将一个侍婢沉塘,并杖杀了前院儿的一个小厮,罪名是***那侍婢是买来的,没签死契,人死之后,余氏让她家里人将尸体领了回去,给了十两的丧葬银。人死得不光彩,主母还给了丧银,这银两对穷苦百姓而言着实不少,那侍婢的爹娘直道主母宽仁,回去便将女儿给葬了。
死个丫头小厮的事儿在大户人家里是再平常不过的,不知怎的就被人告发了,说那侍婢压根儿就不是与小厮**才获的罪,而是被陈幼学看上了,余氏心中妒恨,便设局处死了侍婢,那小厮就是个冤死鬼。
此事虽发于淮南,陈府如今却在汴都,陈幼学官拜尚书,乃朝廷重臣,告发他的案子归刑曹审办。
刑曹尚书傅老安慰陈幼学,“子武莫惊,定是哪个奸人污蔑于你,待老夫查明此案,还你公道。”
于是便命侍郎亲自去淮南督办此案,淮州刺史陪同刑曹侍郎一道儿去了辖下小县的村中,将已经下葬了两三个月的陈府侍婢开棺验尸。这一验可不得了,那侍婢的尸骨里竟有一堆极小的骸骨,一看便知是已成形的胎骨。
侍婢未曾许配过人家,孩子会是谁的?
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怎会与小厮*******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侍郎在当地一查,留下来看守陈家庄子的老仆妇一听说这桩案子惊动了刑曹,而刑曹查察的命案都要呈给当今皇后审阅,婆子当即便吓得六神无主,倒豆子似的招了。
原来,这侍婢并无姿色,只是陈幼学某日醉酒,趁酒兴做下了荒唐事,事后又不敢声张。陈幼学年轻时得岳父提携才渐渐有了今日的官位,余氏掌着中馈,一贯要强,陈幼学惧内,哄侍婢说,此事应缓,待哪日夫人心情好时再提。却不料侍婢怀了身孕,缓来缓去,身形难缓,被府里的下人给看了出来,于是便向余氏告发了此事。余氏命人将侍婢押来审问,得知丑事的原委后,竟命人摆下了一桌酒菜,称看在陈家骨血的份儿上,会给侍婢一个名分。侍婢大喜,不疑有他,却不料饭菜下肚后竟有睡意,醒来时已衣衫不整的与府里惯会油嘴滑舌的小厮躺在一起,余氏领着一群婆子进来,二话不说便将两人塞住嘴绑去了院中,男的杖毙,女的沉塘,连吭声的机会都没给两人,两大一小三条人命,一下子就这么没了。
陈幼学回府后得知事发却不敢吭声,余氏关起门来哭了一通,说:“老爷刚被擢升至兵曹尚书,眼看着要举家迁往汴都,你若纳妾,纳个有些姿色的倒也罢了,纳个这样的,到了汴都就不怕被同僚耻笑?老爷若想纳妾,我自会挑几个品貌端正的良家女子,不会叫朝中的同僚耻笑老爷惧内,又道妾身善妒!”
余氏三十出头,风韵犹在,她一哭诉,陈幼学就心软了,又兴许是余氏说中了要害,那侍婢的确姿容普通,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事情闹大了只会影响他的官声,于是便默许了余氏对后事的处置。
夫妻二人的话虽是关起门来说的,但仍有下人听见了,世间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守口如瓶的嘴,尤其是陈家迁去汴都后,留在当地看守老宅和庄子的下人们少了管束,很是将此事当成谈资议论了些日子。
陈府此前是淮南道总兵府,府里死个婢女,压根儿就没想到会被查。大户人家府里人命轻贱,许多时候,主子打杀下人,打杀了也就打杀了,懒得做得太干净,也很难做得太干净,尤其是后宅之事,根本就经不住严查。
没经得住严查的不止陈府,还有文府、赵府和李府。
什么继室进府宠妾病故,什么嫡庶之争打杀下人,什么丫鬟受辱投井而亡……一桩桩的事看着平常,查起来却都是命案。
刑曹每每接到告发,傅老尚书都信誓旦旦地安慰同僚,“定是哪个奸人污蔑于你,待老夫查明此案,还你公道!”
于是便风风火火地命人严查,还人公道去了,只是每每还不了同僚公道,却总能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桩命案牵另一桩命案,一桩命案牵一桩贪污公案,一时之间,还你公道成了文武百官最怕听的话,百官对傅老尚书避之不及,唯恐被他安慰。
百官不傻,八府刚联名上奏就被一个接一个的告发,刑曹班子每日去立政殿聆听皇后授业,要复核的刑案积压成山,忙得跟陀螺似的,这些告发状竟一份不落地受理了,又效率奇高地查了个水落石出,傻子都知道是谁授意的。
圣上蛰伏二十年,耳目广布江南,想查百官后宅里的那点事儿跟玩儿似的,后宫里又有个有阴司判官之名的英睿皇后,凡遇命案不查明冤枉曲直决不罢休,当年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皇后仅用了十余日就查清了,百官后宅里的那点事儿在她手里查起来也差不多跟玩儿似的。
这夫妻俩齐心齐力的可怕,百官觉出心惊时已经晚了。
告发案一查清,陈、李二人便在早朝上被革职查办,文、赵二人遭贬黜,八府之势一朝之日废黜了一半!
另外四府,圣上不罚反赏,只是赏得耐人寻味。
殿阁大学士秋儒茂之子成婚后尚无子嗣,圣上赐了两名女子给秋公子为妾。
工部尚书黄渊之妻去年病故,圣上赐了翰林院侍讲之女给他续弦。
督察院左督御史王瑞妻妾成群,早年因好美色而亏空了身子,膝下只得一子,欺霸市井,纨绔成性,今已及冠,尚未谋得一官半职。圣上便将王御史的公子指去了军中,领的是关阳城城门校尉一职。
这三道旨意一下,秋儒茂、黄渊和王瑞扑通一声便跪在了金銮殿上,齐声道:“使不得!”
“哦?如何使不得?”古来帝家皆好玄黄二色,当今天子却偏好瑰丽之色,那大红龙袍艳得似霞亦似血,年轻的天子噙着笑,问得漫不经心的,却叫群臣后背发凉。
殿阁大学士道:“启禀陛下,那二女乃卑贱之人,怎能当得起赐婚之荣!”
圣上赐的那两名女子是双生子,乃是汴河画舫上有名的丽姬,习得一套房中之术,二女共侍一人,能叫人欲仙欲死不思归。两名女子出身卑贱,怎能进大学士府为妾?再说了,这艘画舫近半年来被他重金包了,他的枕边宠竟被圣上赐给了儿子当侍妾,此事传扬出去,他们父子还有脸见人?
步惜欢道:“朕听闻那二女习得房中之术,爱卿之子成婚至今,膝下还没个一儿半女的,朕也是忧心秋家的香火。”
“犬子新婚尚不足半载,这香火之说……”殿阁大学士抽着嘴角,不敢说帝心之忧实在荒唐,只好把礼法搬了出来,“礼法有云,嫡妻三年未有所出,方可纳妾。”
工部尚书道:“启禀陛下,微臣与发妻成婚二十载,得她服侍高堂,教养子女,勤俭持家,心中对她敬重有加。而今,她过世不足一载,微臣尚无续弦之意。”
就算续弦,他也不会续翰林院侍讲之女!此女虽为嫡出,却是他那不肖子的思慕之人!只是老夫人嫌翰林院侍讲只是个从五品的文职,配不上尚书府的嫡公子,因此死活不答应,这不肖子便害了相思,已缠绵病榻半年多了。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的,汴都城里没有不知道的,这一道赐婚的旨意若是下到尚书府,还不得要了这不肖子的命?这孩子要有个三长两短,老夫人可怎么活?
左督御史道:“启禀陛下,犬子顽劣,不通六艺,实非武将之材。”
关阳城在关中和岭南的交界处,一旦岭南兴兵谋反,关阳城必有守城大战!城门校尉一职就是负责守城门的,那不等于往岭南王的兵马刀下送人头?
“哦?”步惜欢定定地看着三人,唇边依旧噙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卿等想抗旨?”
抗旨之罪可比革职贬黜更要命,可如若接旨,府里的天可就要塌了。
三人脸色灰败,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赶忙道:“微臣不敢!陛下三思!”
步惜欢冷笑一声,抬袖一拂,范通手里捧着的八本奏折被扫下御阶,噼里啪啦地砸在了八府大臣的脑袋上!
当今天子一向隐忍,头一遭龙颜大怒,文武百官跪了满殿,头不敢抬,气不敢出。
只听天子道:“今朕亲政,江北失地未收,岭南之逆未平,内忧外患尚无良策,卿等便联名上奏,谏朕广选妃嫔充裕后宫!朕还当尔等不晓礼法,闹了半天是明知故犯!朕大婚不足一个月,尔等便忧心龙嗣,岂不荒唐至极?朕怎不见你等忧心江北,忧心岭南,忧心江南水患,忧心朝廷吏治?卿等既然领着朝廷的俸禄,却管着朕的家事,那今儿这早朝,朕就穿着龙袍管管卿等的家事!”
说罢,步惜欢唤了声:“范通!”
“老奴在!”
“即刻出宫,去他们三家府上传旨。”
“老奴遵旨!”
“陛下!”三人一根白绫吊死的心都有了,连连叩首,“微臣知罪!微臣知罪!陛下三思呀!”
已被当殿革去官袍的兵曹尚书陈幼学等人一直没有机会喊冤,借着这乱糟糟的时候,也跟着痛哭道:“陛下,龙嗣之大,可比江山!罪臣等真是一心为陛下着想,为陛下的江山着想啊!”
步惜欢看向林幼学等人,目光凉薄,“龙嗣之大,可比江山,那说的是储君。朕即便纳了妃嫔入宫,嫔妾所出也是庶子。”
林幼学等人顿时似受掌掴,面色煞白。
“尔等弹劾皇后,自家府里的妻妾却善妒争宠草菅人命!母身不正,能教出什么好德行的女儿来?德行不端,也配入宫为妃,为朕绵延子嗣?”步惜欢睨着御阶之下的一干罪臣,眸光凉似寒宫秋月,懒慢地道,“还叫这些人在殿上杵着做什么?污朕的眼?”
御前侍卫们一听,即刻佩刀上前拿人,革职查办的押入天牢,贬黜出京的逐出宫门,人被拖了下去,腿脚磕碰宫阶的闷声隔着老远还能听见。
殿阁大学士等三人半晌没敢吭声。
步惜欢道:“卿等既知这江山是朕的,就该知道,朕亲政治国,不拘士族寒门,要的是循吏,而非佞臣。君臣一心,方可治国,爱卿们的忧思之心该放在何处,回府后都好好思量思量。”
说罢,步惜欢倦倦地道了声退朝,便起身走了。
百官山呼万岁跪送圣驾,三人却不敢回府,忙去太极殿跪求陛见。
太极殿殿门紧闭,三人不敢擅入,只得在日头儿底下苦哈哈地跪着。
这一跪,还不知要跪到什么时辰。
八府联名上奏,唯一没被处置的便是江南水师何家,可是没处置不见得是好事。严查违律之事也好,明赏实惩也罢,好歹都有个态度,不罚也不赏,便是连个态度都没有,就这么晾着,叫人猜不透君心。
何善其抚着一把花白的胡须,心事重重地出了宫。
百官聚在殿外的广场上,往太极殿的方向望了一眼,各自心里有了底。
得!以后谁也别提后宫,别弹劾皇后了。
龙有逆鳞,触不得。
陛下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君臣一心,臣子把心思用在后宫上,帝后便把心思用在臣子的后宅里。要么,君臣一心治国,要么,后宫无宁日,百官后宅也别想安宁。
如此帝后,也是古来未见,千古一绝。
百官料不到这半壁江山日后会是何景象,只知八府这一栽,必有大浪将兴,江南太平不了多久了。
第八章 怒骂公爹
汴河宫。
飞雨动华殿,黑云压栋梁,宁寿宫内传出一阵哭声。
那哭声低低幽幽,乍一听如伶人吟唱,久闻之如鬼哭嚎。禁卫披甲立枪列于殿外,飞雨浇湿了甲胄,铁气森森。
一个老太监躬身候在殿外,从伞下偷偷瞄着殿门。
不一会儿,殿门开了,一名禁卫走了出来,把食盒往前一递,冷冰冰地道:“王爷不饿。”
老太监接过食盒时摸了一手油腻腻的汤水,顿时叹了口气。
恒王爷准是又把饭菜给砸了。
“那老奴复命去。”老太监冲侍卫欠了欠身,撑着伞拐着饭盒便退入了雨幕里。
*
太极殿外,小安子听着老太监的回禀,听罢皱起眉来道:“知道了,咱家自会禀明圣上,你下去吧。”
老太监垂首应是,却退而去。
小安子立在廊下未动,雨打着初掌的宫灯,烛影飘摇,晃得人面上如行走马灯。许久后,他往后一退,轻轻地碰开了殿门,入了殿内。
殿内灯火煌煌,龙案后却不见当今天子,只有大太监范通守在一旁“伴驾”。
小安子来到范通身边,压低话音道:“师父,宁寿宫那边儿还在闹,算一算已绝食三日了。”
范通闻言,一副老僧入定之态,淡淡地道:“绝食三日了还有力气闹,可见王爷身子健朗,那就何时没力气闹了,何时再说。”
小安子一句“那可是太上皇”的话在喉头一滚便咽了下去,往殿外瞅了一眼,问道:“眼看着要到晚膳的时辰了,陛下仍未回宫,皇后娘娘还在承乾殿中等着陛下用膳呢。徒儿得去传句话,您看……这事儿可要瞒着皇后娘娘?”
“瞒着皇后娘娘?”范通把老眼抬了抬,“瞒得住?”
小安子一听,顿时苦了脸,“皇后娘娘断狱如神,徒儿怕是没本事瞒得住娘娘。”
“那就是了。”范通把眼垂了下去,话里有话,“咱们当奴才的不能欺瞒主子,也没本事欺瞒,所以陛下之事你瞒不住娘娘,宁寿宫的事儿你也瞒不住。”
“啊?”小安子眉头一跳,惊疑不定地问,“师父之意是让徒儿向皇后娘娘禀奏宁寿宫的事?可陛下若是知道了,会不会降罪下来?”
范通的老脸上一个褶子都不见动的,“陛下舍不得降罪娘娘。”
“陛下舍不得降罪娘娘,可咱们……”
“咱们是奴才,奴才不能也不敢欺瞒主子,更没本事欺瞒主子。”
小安子两眼发怔,琢磨了半晌才琢磨出味儿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突兀地钻出大殿,小安子赶紧把嘴捂住,朝范通施了个礼,匆匆地退了出去。
*
乾方宫,承乾殿。
秋雨霖霪,天色已黑,一道奔电裂云而下,殿阶上支着的油纸伞现了现,伞花殷红,与宫毯一色。
宫毯上跪着个小太监,影子拖得老长,正是小安子。
暮青倏地从凤案后站了起来,“圣上还没回宫?可有命人出宫查探?”
步惜欢每隔三日便会微服到临江街上的茶楼里与学子们辩议朝政,风雨不误,已有三个月了。此事朝中无人知晓,宫里也只有少数近侍知道,这三个月来,他一微服出宫,范通便会在太极殿内“伴驾”,声称圣上在批阅奏章,不准惊扰。
步惜欢每次出宫,落日之前必归,从未误过时辰,今日怎会迟归?
“回皇后娘娘,师父看着不急,并未命人出宫查探,奴才来时,他仍在太极殿内‘伴驾’。”
暮青闻言,神色稍稍松了些。范通既然没有动作,想来是知道步惜欢为何晚归的,那步惜欢在宫外应该无险,“知道了,你去吧。陛下回宫后,让他回来用膳,别在太极殿里将就。”
“这……只怕……”
“嗯?”暮青扬眉,见小安子伏在宫毯上,额面贴地,肩提而僵。
“启奏娘娘,娘娘有所不知,宁寿宫那边儿又闹起来了。”
“宁寿宫?”
“正是!傍晚时,宁寿宫中的司膳太监来报,说王爷又把晚膳给砸了,算一算日子,王爷已绝食三日了。奴才们不敢瞒着,陛下回宫后,定是要禀奏此事的。这一禀奏,今儿这晚膳莫说是将就了,只怕陛下会连用膳的胃口都没了。”小安子边说边偷偷抬眼瞄着暮青的神色。
暮青的神色出人意料的冷淡,“绝食三日又死不了人,圣上回宫后,你们暂且不提此事,先让他用膳不就是了?”
“啊?”小安子一脸懵态,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半晌。
“你回太极殿守着吧,那儿不能出乱子。宫门上锁前,若圣上仍未回宫,再来禀告。”暮青把小安子的神色看在眼里,见他仍想磨蹭,一记厉色便叫他住了嘴。
小安子委屈地走了,彩娥目送他远去,瞄了暮青一眼。
小安子的心思连她都看出来了,他是想让皇后娘娘管管宁寿宫的事儿。虽说跟主子耍心眼儿是他的不是,但他也是忠心可鉴。自从太上皇虐打宫人的事被圣上撞见后,圣上就撤了宁寿宫里的人,连恒王府里跟来的老人们都未留。太上皇没吃过这苦头,一怒之下就砸了宫里的摆设,禁卫奏达天听,圣上便下旨把宫里的摆设撤了。太上皇有气没地儿撒,便开始打砸膳食,圣上便又降旨御膳房,说砸过的菜品日后就不必再做,只要砸过一回膳食,当日就不必再送。就这么着,太上皇越是无理取闹,圣上越是不温不火地罚着。其实她也不明白,帝后情深似海,为何皇后娘娘会当宁寿宫不存在,由着太上皇和圣上俩人较劲?
彩娥不敢问,犹豫了许久才问了传膳的事,“娘娘,传膳吗?”
“传。”暮青坐了下来,目光波澜不兴,“差人把小厨房里的灶火生上,入秋了,陛下冒雨回宫,需姜汤暖身。”
“是,奴婢这就去。”
暮青还能沉得住气用膳,彩娥心中意外,待晚膳摆好,暮青入席,只见华帐九重,宫火荧煌,女子孤坐在华几后,青裙覆在宫毯上,若天河一道覆了瑰丽江山。
殿外廊台,雨珠成帘,飞檐之下,绢灯点点,方寸帝庭幻若仙境,暮青却不为美景所动,只是默然用膳,一筷一筷,细嚼慢咽。
用罢晚膳,暮青又用了半盏茶,这才去了西配殿旁的灶房里,熬好姜汤后才问道:“什么时辰了?”
彩娥忙道:“回娘娘,宫门落锁了,小安子还没来回禀,奴婢瞧瞧去。”
暮青允了,彩娥撑了把伞出了乾方宫。
却没料到,彩娥刚出宫门,迎头便撞上了小安子。
小安子连伞都没撑,宫袍被大雨浇了个湿透,撞见彩娥便急声道:“快快!快请皇后娘娘去太极殿!陛下遇刺,受了剑伤!”
……
暮青乘着辇车赶到太极殿时,殿内充斥着一股子呛人的药味儿和血腥味儿。左相陈有良、刑曹尚书傅民生、新任兵曹尚书韩其初、汴州刺史陆笙及汴都巡捕司统领李靳等人跪在殿内,几位御医守在御前,无不面色焦虑,额上见汗。
见到暮青,众臣如见救星,一位老御医道:“娘娘可算是来了!陛下受了剑伤,伤口颇深,臣等敷了重药,又下过针,止血之效虽有,却不尽如人意。”
“就你话多。”步惜欢身披龙袍,右肩裹着白布,血花渗出,艳若袍色。他淡淡地睨了老御医一眼,瞧向暮青时已噙起笑来,“别听他们的,剑伤罢了,未伤及要害筋骨,养几日就好。”
暮青见步惜欢的唇色虽见苍白,但精神尚可,暗暗松了口气,却没搭理他,只问御医道:“伤口可深过半寸了?”
“娘娘怎知?”御医一脸诧色。
“没这么深,也不会难止血。”暮青几步便到了步惜欢的身边,动手去解他肩上的绷布。
御医惊道:“娘娘切不可除去绷布!伤处刚敷了药,一旦失了绷布,这血只怕……”
“敷药包扎过于保守,伤口颇深,又伤在右肩,略有小动便会牵得伤裂血流,你等岂不是要日夜守在御前,时常换药?换药换绷布的次数太多,容易诱增感染的风险,这风险不能冒!我先看看伤口的情况,看能不能缝合。”暮青的话说完,绷布也拆了下来,只见白药已被血糊在伤口上,血色暗红,压根儿就看不清伤口的情况,“打盆水来!”
宫人从命而去,不久后端了盆温水回来,暮青拿湿布慢慢地将药化开,只见伤口周围红肿,轻轻一撑,血便涌了出来!
御医惊呼一声,暮青拿布将伤口压住,怒道:“这何止半寸深?都深过寸许了!”
御医们一脸委屈,却不敢辩说。御医皆是内方圣手,少有擅诊外伤的,再说遇刺之人是圣上,谁敢扒开伤口仔细看?也就皇后娘娘不忌尊卑。
“针、丝线、镊子、剪刀,分开煮过,再速备烧酒、火烛、棉花、绷布和麻沸散来!”暮青吩咐完,宫人们鱼贯而出,殿内皆是忙碌的人影,唯独步惜欢托着腮气定神闲地坐着,好似受伤的不是他。
暮青按着他的伤口,心里疑问重重,却默不作声,直等到宫人把物什备齐了,便唤了御医来按住伤口,自己起身用烧酒洗手,而后用棉花蘸过烧酒,对步惜欢道:“忍着。”
步惜欢笑而不语,反倒给了暮青个安心的目光。
暮青皱了皱眉,任烧酒和着血淌下暖玉般的胸膛,她自定住心神,清理过伤口后喝道:“御医!”
“臣等在!”
“敷麻沸散!”
暮青将麻醉的事交给御医,自己取过长针来,仔细地将针掰弯,待御医麻妥伤口周围,她已将丝线穿好了。
御医们从未见过弯针,只听说暮青还是江北水师都督时,曾为燕帝元修取过刀补过心,故而听她说要缝伤时才没有多加阻拦。但谁都没想到,这针竟要掰弯了使。
只见暮青将弯针和镊子放到火上烤了烤,以烧酒擦之,而后用针尖儿在伤口旁试了试,问道:“疼吗?”
步惜欢对暮青笑了笑,舒展的眉宇莫名使人安心,“缝吧。”
暮青看了他一眼,随即便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缝合伤口上。
眼看着一针穿入血肉里,老御医颤声提醒:“皇后娘娘仔细着些,此乃龙体……”
暮青充耳不闻,以镊子引针,入针出针,巧力一牵,不仅皮肉对合了起来,连线扣也变戏法似的系好了。她用镊子穿引针线,手法竟灵巧得惊人,轻松地一绕一牵,便又系了一道线扣,拿来剪刀把线一剪,一针便缝好了。
御医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太极殿内静得只听见剪刀断线的咔嚓声。
几声之后,暮青把剪刀往桌上一放,道:“好了。”
“好了?!”御医们一惊,凝神一数,只见伤处缝了七针,丝线已染作血色,皇后取了团棉花,蘸上烧酒,往缝合好的伤处一擦,滴血不流!
“真乃奇效也!”老御医目露异色,朝暮青深深一揖,若拜奇人,“娘娘一盏茶不到的工夫就为陛下稳住了伤势,此前臣等可足足在殿内耗了半个多时……”
“咳!”韩其初忽然咳了一声,往龙案后一瞥。
老御医循着韩其初的目光望去,见步惜欢正睨着他,眸光淡凉。
暮青正拿着绷布为步惜欢包扎,听见此话手下一顿,随即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包扎,之后顺手在步惜欢胸前系了个扎眼的蝴蝶结。
步惜欢低头瞅了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
小安子端了盆水来,暮青洗了手上的血渍,对御医们道:“本宫精于验尸之道,又戍过边,自然比你们擅长处置外伤。你们也不必妄自菲薄,术业有专攻,陛下的外伤处置好了,接下来调理身子的事还得交给你们,诊脉开方并非本宫所长。”
御医们恭声应是,老御医刚才说漏了嘴,正急着把话题岔开,听见暮青这么一说,便借故问道:“微臣有一事不明,还望皇后娘娘赐教。缝在伤处的丝线该如何处置?这丝线和血**在一起,岂非要长在血肉里?”
“不会,这线快则七日,慢则半个月,拆除即可。至于何时拆线,要看伤情的轻重及伤口的愈合情况。”暮青稍微顿了顿,走到龙案前取过纸笔来,就灯画图,边画边道,“对外伤来说,缝合可以达到组织的准确对合,为伤口的愈合提供最为良好的条件。绷布虽然可使伤口合拢,但合拢后的伤口需六个时辰才会开始愈合,假如伤口过深或过宽,仅依靠肌理本身的收缩愈合能力,不但耗时太长,还容易开裂和感染,所以缝合伤口,强制其合拢愈合是很有必要的。判断外伤是否需要缝合,可以观察伤口的深度、宽度和位置,一般而言,伤口深于小半寸,宽到无法捏合,或伤在身体经常活动的部位时,就需要缝合处理。”
一番解释说罢,暮青已将图画好了,“此乃缝合针、齿镊和持针钳的图,可寻能工巧匠按图打制,再在猪羊皮上练习缝合技巧。”
步惜欢兴味地看了眼,随即下了旨,“这事儿就交给御医院办了。”
老御医赶忙领旨谢恩,恭恭敬敬地接了图纸。
“行了,下去办差吧。”步惜欢倦倦地往龙椅里融了融,老御医便率众退下去开方煎药了。
御医们一走,殿内只剩下几位要臣,众人也不避忌暮青,当着她的面便商议起了严查刺客之事。
韩其初道:“启奏陛下,刺客们已被押入天牢,幕后主使及其同党尚待严查。微臣以为,当命巡捕司严查都城,但如此一来,陛下微服出宫的事就瞒不住了。”
傅民生道:“今夜御医院里这么一折腾,不查也瞒不住了。”
陈有良道:“陛下遇刺,兹事体大!瞒得住瞒不住有何要紧?当务之急是严查同党!”
“可学子们一旦得知陛下的身份,必定会碍于天威有所顾忌,日后陛下再想一听民间真言,可就难了。眼下吏治改革尚未有可行之策,正当纳言之时,断此良机,未免可惜。”
“天下学子多未入仕,虽有忧国忧民之心,却不见得深谙吏治之弊朝廷之需,改革之策还需朝臣多思多言。韩尚书得陛下亲擢入朝,理应为君分忧报效皇恩,而不是寄希望于天下学子。韩尚书既然认为陛下应广纳谏言,不妨自己多进谏言。”
“左相大人言之有理,只是天下学子多矣,怎敢断言其中定无贤士?且下官乃兵曹尚书,担的是朝廷武官任用及兵械、军令之务,而左相大人乃百官之首,论策之务只怕还得多劳大人。”
“你!”
陈有良满面怒容,韩其初和风细雨地一笑,二人对视,暗流汹涌。
陆笙和李靳二人低着头,装聋作哑。
傅民生忙打圆场,“哎哎,二位大人!我等同朝为官,政见不同,陛下不正可以广听各路之言?二位大人既然都是替君分忧,那又何必争个长短呢?”
“傅老大人所言极是。”韩其初笑了笑,随即客气有礼地朝陈有良作了一揖,“下官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左相大人见谅。”
陈有良哼了一声,这才拂袖作罢。
二人御前争执,自知失仪,于是退去一旁,静候圣裁。
步惜欢的眸似开半合,倦倦地看着一干臣子,半晌才道:“李靳。”
汴都巡捕司统领李靳忙跪了下来,“微臣在!”
“颁宵禁令,严查刺客。”
“微臣遵旨!”
“陆笙。”
“微臣在!”汴州刺史也赶忙跪了下来。
“审问刺客的事儿,朕就交给你刺史府了,可别把人审死了,死一个,朕唯你是问。”
“微臣领旨!”
步惜欢纳了陈有良之言,淡淡地瞥了韩其初一眼,道:“好了,朕乏了,都跪安吧,余事明日早朝再奏。”
“臣等告退!”众臣一齐给帝后行了礼,随后却退而去。
殿门一关,暮青便道:“传膳!”
范通只听话音就知道皇后心情不好,识趣儿地亲自办差去了,临走时把满殿的宫人都带了出去。
殿内只剩夫妻二人,气氛陷入了沉寂。
步惜欢瞅着暮青,瞅着瞅着,笑意便噙在了唇边,小心翼翼地问:“来此之前可用过膳了?”
暮青皱着眉,直觉得把心都皱疼了,转头问道:“你没才让小安子立刻来传信儿,就是因为这个?”
小安子传信说步惜欢遇刺时,她还以为他刚回宫,可方才御医说,她来之前,他们处置伤势已经耗了半个多时辰,即是说,步惜欢早就回宫了。算算时辰,他回宫时,她差不多正在用膳。
她用膳向来准时,自从南下途中病了一场,步惜欢就以为她弱不禁风似的,明明知道她体内的寒毒已清,却因为巫瑾说仍需固本三年,他便在帝庭里栽满了调阴养身的药草,还命御膳房一日三餐都掐着时辰。
其实,她的体质比从前改善颇多,但步惜欢的心意她不忍辜负,更不忍让他一边操劳国事,一边牵挂着她,于是从住进承乾殿的那天起,她在饮食起居上就甚是自律,从不用他操心。
今日他晚归,她知道其中必有缘由,听小安子说他师父不急,她就猜测范通是知情的。范通既然不急,想必步惜欢无险,所以她命宫人传了膳。她知道以步惜欢的性子,今儿回宫晚了,回来后一定会问她可有用膳,他刚亲政,日后微服出宫因故晚归的事只怕还有,若不想让他每回都牵挂她,今日这顿晚膳她就得用。
可没想到,她在后宫用着晚膳,他在前殿处理剑伤,还让小安子等她用完膳再来报信!
“你遇刺究竟是怎么回事?”暮青不等步惜欢接话便把一腔情绪压了下来,随即话锋一转。她太了解他了,要是让他接话,说的必是情话,听一堆也听不着正事,还不如问别的。
步惜欢遇刺的事绝不简单,他已神功大成,江湖上能伤到他的没有几人,就算刺客人多,武艺高强,可隐卫们的身手也是顶尖的,岂能如此护驾不力?还有范通,范通知道步惜欢晚归,却不着急,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步惜欢是在宫门落锁前回来的,算算从茶楼回宫所需的时间,再加上他在宫外遇刺拼斗的时间,基本上可以认定的是,他今日就是因为遇刺才晚归的,而不是因为有别的事要办。那么,如果说遇刺是突发事件,步惜欢先前并未料到,那为何他晚归,范通却不急?
范通不急,步惜欢不该轻易受伤却受了伤,真相呼之欲出,暮青却没说,她在等步惜欢说。
“就知道瞒不住你。”步惜欢叹了一声,牵过暮青的手来拍了拍,慢悠悠地从头道来,“自从处置了林幼学,朝中风平浪静,可韩其初一介寒士破格擢至尚书要职,朝中怎可能当真风平浪静?只是八府一败涂地对群臣有所震慑,不敢再明着较劲罢了。可你想啊,如今汴州及淮南道的兵权已收归朝廷,朝中上有陈有良、傅民生、韩其初,下有章同、崔远等人,民间还有声势,那些守旧的老臣可能坐得住?朝堂、后宫,他们暂时不敢再出阳谋,最有可能干预之地岂不就在民间?此前他们就已派了一些人混入了茶楼,在学子们当中大谈皇后威胁论,白卿常到茶楼里讲学的事,他们不会不知。白卿是一介白衣,杀个百姓比刺杀朝廷命官容易得多。以白卿在寒士当中的声望,他若死了,不仅对寒士学潮是个不小的打击,也能提早断我一臂。朝中士族最怕取仕改革,一旦寒士成党,必将恶斗门阀。陈有良、韩其初在学子中皆没有白卿的影响力,对朝中的一些人来说,他们更忌惮白卿。有韩其初破格入朝的先例,他们是不会让白卿也有此机会的。”
“所以,从你亲擢韩其初入朝的那天起,你就知道白卿会遭刺杀?”
步惜欢笑而不语,气定神闲得叫人牙痒。
“你是故意受的伤?”暮青还是没忍住问了。
步惜欢却轻描淡写地笑道:“为夫若不受伤,事儿怎么能闹大?事儿不闹大,怎么能治那些人的刺驾之罪?”
“刺驾?”
“娘子需知白卿虽有御赐的贤号,却仍是一介白衣,他遇刺,按律当由刺史府查察。新任的汴州刺史陆笙背后有旧派士族撑腰,因为夫亲政时把巡治都城治安的巡捕司统领一职给了原御林军参将李靳,为了安一些人的心,才把刺史一职指给了他们的人。若遇刺之人是白卿,他们查起来必是只闻雷声不见雨点儿,就算最后查出个主谋来,也多半会推到江湖仇杀上。为夫久候数月,可不想只办一批江湖草寇,要办就办几个朝廷大员。”
“……”
“不受点儿伤,不让御医院折腾一番,事情怎能传到那些人的耳朵里?刺驾罪同谋逆,不会有人愿担此大罪的,你瞧着好了,明日早朝之上,定有明哲保身之辈相互纠举,不但幕后主使自现,兴许还能听见不少不法之事。”
暮青听着,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我看,此事之后,群臣该畏惧陛下如虎狼了。”
本只是想刺杀白卿,结果刺到了天子头上,群臣若得知此事,今夜只怕要惊得睡不着觉。八府之事本来就把群臣惊得够呛,再在白卿身上吃一回亏,日后伴君时可真要谨小慎微了。
“总比肆无忌惮的好,为官若无顾忌,吏治可就要乱了。”
暮青也这么认为,但她还关心一件事,“今晚陈有良和韩其初演的又是哪一出?”
步惜欢笑了声,赞道:“也就你能看出来。”
暮青却不领情,“陈有良那性子压根儿就不是演戏的料,记得当年从军前,我在刺史府审案时曾跟他说过——怒容,拂袖,斥责。即表情,动作,语言,三者同时出现,无时间差,才是真怒——他不知活学活用,非要怒哼之后才拂袖。”
“你这也太难为他了,他能跟人呛几句已是不易了。”
“所以?这不擅演戏的人都登台唱戏了,所为何事?”
“你方才不是料到了?今夜之后,群臣会畏我如虎狼。他们有所收敛虽是好事,但定会有人表面上谨小慎微,暗地里苦心钻营。那可不成,与其由着他们钻营出路,不如我给他们指条路。”
这话隐晦,暮青却听懂了,“你……故意让陈有良和韩其初演这一出戏,为的就是让群臣以为他们政见不合?他们二人同出于寒门,此时政见不合,对守旧派可谓有大利,到时拉拢、离间之招只怕层出不穷,你是想借此看清百官的想法?”
“嗯,娘子一点就透,聪明!”步惜欢笑道。
暮青竟然一时词穷。
这厮的心究竟生了几个窍?肚子里尽是弯弯绕绕!
八府之事,他已经把朝臣算计怕了,谁知这算计还没到头儿,后面尚有白卿一事。借此事非但能拔除几个反吏治改革的大臣,还可笼络天下学子之心。至此,这城府已是够深了,这人竟还顺手又做了个局!陈有良和韩其初政见不合只是一出戏,只要朝中有人入了戏,谁入戏,唱的是哪一台,就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论政治手腕,步惜欢的道行实在太深,若不是他点拨明示,暮青还真猜不透。
“我突然有点同情满朝文武。”暮青道。
步惜欢愉悦地笑了声,“为夫可否将此话当做娘子的赞赏?”
“少来!你瞒了我三个月!我若知道你出宫为的不仅是和学子们辩议朝政,还在等人行刺,我一定跟着……”话未说话,暮青忽然住了口,一道闪念起于心头,叫她的眼眶莫名刺痛,“你说实话,你从不许我陪你微服出宫,是不是担心遇刺时我会有险?”
步惜欢笑了笑,没答话,只是理了理暮青鬓边的发丝,烛光跃在他的眉宇间,逸态神秀。
知道他一贯如此,暮青的心仍仿佛被人紧紧攥住,闷疼难纾。
“伤口可疼?”暮青再开口时嗓音已有些哑,她触了触步惜欢胸前的绷布,那可笑的大蝴蝶结是御医说漏嘴时,她故意系出来给自己看着解气的。明知有这蝴蝶结挡着,她触不到他的伤口,可她还是怕碰疼了他。
“缝伤的时候倒是麻利,这会儿怎么怕了?”步惜欢牵着暮青的手往胸前按了按,让她放心地碰,“麻沸散的药力还没散,不疼。”
他此前只料到会有人对白卿动手,却料不到是哪一日,若跟她说了,岂不是每次出宫,她都要提心吊胆?且以她的性子,定是要跟着他的,刀枪无眼,暗箭难防,他怕伤着她,就只好瞒着了。
他知道她得知一切后会难受,可若让他再选一回,他还是会瞒着她。
掌心下的温度针一般的扎着暮青,她转开目光,道:“白獭丝没能带过江来,过些日子拆了线,许会留疤。”
步惜欢听了,倒笑了声,“既然娘子介意,那叫御医开些祛疤之方好了。放心,为夫定不叫娘子瞧着扫兴。”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正经,暮青一听就知道步惜欢所谓的“扫兴”暗指何事,不由耳热,抬头瞪了他一眼。
这时,范通在殿外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可否传膳。”
“呈进来吧。”步惜欢替暮青道。
“遵旨。”
晚膳摆在偏厅里,步惜欢伤在右肩,不能执筷,暮青便盛了碗清粥,舀起来试了一口,递到了步惜欢唇边。
不过是一口清粥,步惜欢却慢尝细品着,笑道:“本是为了避开要害而伤在右肩的,回宫路上为夫还懊悔,这下子可有几日不能批奏章了,倒忘了能得娘子几日照顾。如此想来,倒也不悔了。”
“食不言!”暮青才不信这话,这人行一步能算百步,他会想不到伤在右肩的好处?不过是逗她罢了。
“张嘴,喝你的粥吧。”暮青舀了勺粥又递到步惜欢的唇边,话里带着些许无奈。
步惜欢笑了声,竟当真守起了食不言的规矩,她喂一勺,他喝一口,两两相望,再未多言。
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他没有那时那般虚弱,殿外秋雨霏霏,案上灯暖粥香,他的鬓发在烛光里微泛雪白,让她有一时的恍惚,仿佛他们就这么坐着,一生都互相照顾着,眨眼就白了头。
一碗粥用罢,步惜欢道:“这清粥小菜还是娘子做的香。”
“那回寝宫,我下厨。”
“好。”
步惜欢应着好,神色却已有些倦了。辇车就在殿外候着,暮青为步惜欢整了整衣袍,便扶着他往殿外走去。
殿门打开,小安子和彩娥已经撑好了伞,范通打开车门,步惜欢牵着暮青的手,先把她扶上了辇车。麻沸散的药力早散了,步惜欢上车时却行动如常,刚坐稳,车门还未关,忽然便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铁靴踏着急雨,铿锵之声在夜里撞进人的心头,听着叫人心里发慌。
太极殿在前,脚步声是从后方而来,暮青不由面色发沉——这个时辰,从后宫来的急奏定跟宁寿宫有关!恒王傍晚不是闹过一回了?怎么又闹了?
正想着,禁卫已奔至辇车前,高声禀道:“启奏陛下,恒王爷方才哭闹,打翻了供案,砸了……先太后的灵位!”
暮青一惊,下意识地转头,只见车门半开半合,雕窗剪碎了灯影,将步惜欢的容颜剪得破碎不堪,清俊修长的手指深深地掐入锦垫里,暮青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他竟毫无所觉。
半晌后,只听步惜欢的声音凉得入骨,“摆驾……”
“摆驾乾方宫!”暮青忽然出声打断。
步惜欢转过头来,暮青并不看他,只给范通使了个眼色,随即砰地一声关了车门。
“摆驾——”范通唱报一声,没说摆驾何处,只把拂尘一甩,指向乾方宫。
*
帝后一回宫,彩娥就将宫人领出了承乾殿,自己也将要退下时,暮青道:“取本宫的朝服来!”
步惜欢转身看向暮青,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去宁寿宫!”暮青拉着步惜欢来到龙榻前坐下,道,“你受了伤,哪儿也不许去。宁寿宫的事,我去处置。”
“青青……”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心意已决。如果你想说服我,那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曾告诉过你,我的身子比以前好得多,你为何还要事事为我安排操劳?”
步惜欢不知暮青为何有此一问,怕她又钻了牛角尖,于是耐着性子道:“你我是夫妻,为夫体贴些理所应当,何言操劳?自从回来,你操劳狱事每日无休,身子却尚需固本,为夫怎能不担忧?若不为你多安排些,你我尚未白头,你便积劳成疾可如何是好?”
却不料,暮青听后反问道:“难道我不担忧?自从亲政,你何尝歇过一日?陪我回古水县的那些天里案头都摆满了奏折。你操劳国事也倒罢了,却还要操心家事,你以为你的身子是铁打的?难道我就不担心你我尚未白头,你便被人气出一身病来?”
步惜欢怔了怔,面含歉色,握住了暮青的手。
“宁寿宫常闹,你以为我不知情?我从不过问,因为我知道那人是你的心结,你想自己解,那我就不该插手。可这不代表你有伤在身,我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宁寿宫里折腾!他平日里再怎么闹都没敢动供案,今儿为何砸了母妃的灵位?还不是因为你不温不火地罚了他这些日子,他吃了你的苦头,又见不着你,气恼之下才出此下策?你若去见他,岂不遂了他的心愿?”说话间,暮青往殿外看了一眼,见彩娥捧着朝服已在候着了,于是起身向外走去,“你们父子间的恩怨,我不插手,但他不想让你好过,我看不下去,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你也别插手。这账不跟他清一清,我的身子就养不好!”
这话不无威胁之意,宫人们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步惜欢却只摇头苦笑,笑罢往龙榻内倚了倚,“你这是吃定为夫了啊……”
暮青不反驳,只道:“今夜你哪儿也不许去,我去见他,就当给母妃尽尽心。”
暮青由彩娥服侍着更了衣,头也不回地出了承乾殿。
二更时分,大雨浇没了梆子声,凤辇驰过深长的宫道,车轮碾开的雨水泼在宫墙上,宫灯映着,犹如淌血。
宁寿宫外的禁卫长见了凤辇颇为意外,当见到凤驾从辇车里下来,禁卫长更是吃了一惊。
皇后朝服加身,束发簪冠,青丝垂下云肩,如悬一把青剑,英姿凛然。
禁卫长不由的想起颁布封后诏书时,听闻那日领旨时皇后都不曾穿过朝服,今夜前来宁寿宫竟然朝服加身,莫非是要处置宫门后幽禁着的那人?尽管心中惊疑不定,禁卫长却不敢迟疑,忙开了宫门,跪迎凤驾,只见凤裾烟墨般铺开,雨水里刹那间百鸟齐现!
皇后缓步走入宫门里,百鸟在裙裾上展着金羽朝拜凤尊,凤尊身后宫人随侍,彩娥与小安子进了宁寿宫就关了宫门,命余者门外候驾。
宁寿宫内荒草丛生,正殿里点着一盏幽灯,一人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远远望去,若荒殿孤魂。
暮青抬手拂开了彩娥撑着的宫伞,淋着大雨一步一步地上了殿阶。
恒王幽幽地盯着暮青,声音枯老,嘲讽地道:“皇后娘娘好大的威风啊。”
殿内四壁皆空,色彩瑰丽的壁画衬得殿内空荡冷清,宫砖泛着幽冷的青辉,供果滚了一地,恒王妃的牌位躺在其中,牌头已断。暮青走近拾了起来,拿袖口擦了擦牌位上踩出的鞋印,淡淡地道:“比不得王爷,闹不过儿子就砸发妻的灵位,这才是好大的威风。”
“你!”恒王大怒,怒容在披散的头发后模糊不清。
暮青还记得头一回见恒王是在盛京城中,王府门前华车美姬,他披着墨狐大氅,紫冠玉面,唯有眼角的鱼尾纹可见几分岁月的痕迹,而如今不过是被幽禁了三个月,人便已白发丛生,须乱如草,老态毕现了。
“儿子?”恒王嗤的笑了声,双臂一展,大袖翻卷,似伶人在幽室里迎风悲舞,“好一个儿子,这真是本王的好儿子啊!”
“没错,他的确是。”暮青波澜不兴地接着话。
“哈!”恒王步履虚浮地转过身来,狭长的眸藏在乱发后,阴郁地盯着人,“你是不是觉得他能留本王一条命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暮青扬了扬眉,意思很明确——难道不是?
恒王笑岔了气,郁沉沉地捶打着胸口,一下一下,声如捣鼓。
咚!
咚咚!
“你错了,他想报复本王!他把本王从盛京接出来,是怕元修拿本王的命威胁他,他不想担不孝的骂名罢了。他把本王幽禁在这深宫之中,自己坐在金銮殿上,受着百官朝贺四海敬仰,受着明君孝子之赞!谁也看不见他折磨本王,看不见这荒殿囚室,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他就是想在他母妃的灵位前将本王折磨死,好一报他母妃的大仇!”恒王凄厉地笑着,“本王在他眼里,不过是仇人。”
暮青静静地听着,似看一个可怜之人。
这目光刺痛了恒王,他追问道:“你怎么不说话?被本王说中了?还是你不想承认嫁的是一个欺世盗名之辈?”
“我只是想看看,为人父者,究竟能以多大的恶意揣测自己的儿子。”
“恶意揣测?”
“这只是客气的说法,我更想说——你放屁!”
恒王顿时吸着凉气儿倒退数步,大抵是因从未听过如此粗鲁之言。
暮青怒道:“他不想担骂名有错吗?他几岁进的宫,被人骂了多少年,你敢说你不知情?!他六岁进宫,母妃遭受盖帛之刑时,你在哪儿?你在青楼狎妓纵乐夜不归宿!他在深宫踽踽独行时,你又在哪儿?你在王府迎继妃立世子,醉生梦死!你从未在他孤弱之时帮过他,如今他亲了政,凭什么要因你而背负不孝的骂名?你说他折磨你,我看是你不放过他!你身为人夫,不护发妻,身为人父,不助幼子,他难道不该对你有怨?他只是让你布衣简居,吃斋念佛,悼念亡妻,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恒王呵呵地笑了两声,仿佛听见了笑话。他绝食三日,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厉声道,“他生在帝王之家,还奢望父子之情,就是他的错!他母妃和元贵妃同年有喜,恒王府前门可罗雀,相府里宾客不绝,这就是命!人不可与命争,他却早慧,得了先帝的喜爱,早早地埋下了祸根!九皇子死了,元贵妃成了太皇太后,他被选为新帝,就该奉太皇太后为老祖宗,却天天喊着要什么母妃!他母妃就天天在宫门外守着,他们娘俩倒是母子情深,可这对有丧子之痛的太皇太后而言,岂不是等同于有人拿着刀往她的心窝子上戳?她连夺宫都敢,何况杀一个恒王妃?他母妃被害,分明是受他连累!”
暮青惊得退了一步,回过神来,不由大怒,“谬论!他那时年幼,被人强囚在宫中,岂能不思念母亲?!”
恒王仰头大笑,“帝王之家,何来稚子?只有君臣,只有成败,只有杀出一条活路的人和事败该死的鬼!帝家子孙,生来此命,不认命就不能输,不想输就得先绝情绝义!他年幼入宫,无所依靠才能悟得生存之道,不然,你以为他能活到今日?”
恒王站在门旁,秋风卷进殿来,吹起他灰白的乱发,神情有些癫狂。
暮青却未接话,半晌后才盯着恒王问:“如此说来,倒是你替他着想了?”
恒王却没有吭声。
暮青冷嘲地牵了牵唇角,问:“既是替他着想,现在又为何闹?”
恒王依旧不吭声。
暮青道:“不吭声?那我说!六月,他在古水县为冤民做主,当堂斩了恶霸李庞,因此人是岭南刺史的亲弟弟,便有朝臣劝他与岭南屈辱议和。那日正巧碰上您虐打宫人,他前脚出了宁寿宫,后脚就进了太极殿,晚膳都没用,四更天才歇。次日早朝,八府联名奏请选妃,他出奇策罢黜四府,逼得三府归顺,何府孤立,一举废了八府之盟。七月,原兵曹尚书林幼学在押解途中被劫;八月初,淮南军中的林氏旧部煽动大军哗变,幸经提早布防,兵权才得以收归朝廷;八月中旬,关淮大涝,宫中缩减开支,朝廷大开义仓,不仅减免了受灾最重的嘉义、兴俞两县的赋税,为防瘟疫肆虐,瑾王连夜带着一批御医及紧急征调的民间郎中赶往灾区,至今未归!自八月底至今,林氏旧部的余孽借民灾国难之机屡次兴乱,关淮两地军情紧迫,每隔两三日便有军报加急呈至朝中,而朝中群臣明着不敢造次,暗地里却盯上了民间贤士,就在今日傍晚,步惜欢在微服回宫的途中遇刺,身受剑伤,血止不住,动了缝针!”
恒王怔了怔,脸往暮青的方向转了转,人在宽袍中显得有些僵直。
“除此之外,取仕改革与岭南之危皆是亟待解决的要事,朝廷急需人才,能用之人皆在为国效力,连瑾王都赴灾区效力了,步惜欢更是自打亲政起时常三更歇五更起,可谓日理万机!而王爷您不是虐打宫人,打砸宫物,就是绝食大闹,如今竟砸了发妻的牌位,如此折腾,我真是很不解,你到底图什么!但现在我懂了——你在求死。本以为你只是不满被囚,还妄想着纵情声色,没想到你竟砸了发妻的牌位!你说你在他眼里不过是仇人,那你砸他娘亲的牌位,你是想折腾他吗?不是,你是在逼他,逼他一怒之下杀了你!”
恒王盯着暮青,身形仿佛更僵。
“好一个懦夫!”暮青抬手指向恒王,袖上的凤羽似一把把金刀,刀刀割人,“你既然深谙皇权丑恶,会料不到他若弑父会背上怎样的骂名,朝中及民间会有多少人伺机而动?先帝道你庸懦,他可真是看走了眼,听你方才之言,你并非庸人,反倒是个明白人。你把皇权之争看得太透,所以你才纵情声色庸碌无为,才成了最后活下来的两位皇子之一。但先帝说你懦弱,这倒没看走眼,妻子被害你不敢救,嫡子被囚你不敢帮,你拿皇权争斗、命运之说来自欺欺人,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些!可你现在好过不起来了,在这宁寿宫里,与你每日相对的只有发妻的灵位,你再不能假以外事麻痹自己,偏又是个懦弱之人,不敢自我了断,便想借儿子之手!步惜欢究竟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爹!”
“呵呵。”恒王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他竟笑了声,笑罢倚着殿门无力地坐了下来,“是啊……兴许真是造孽了吧。”
这一句造孽,不知说的是谁,恒王仰头看着暮青,语气竟然平静了下来,“本王只是觉得累了,投生在帝王之家,享不得天下江山富贵君权,至少得享尽美酒美人世间荣华,否则岂非白白糟蹋了这投胎的本事?可如今什么也享不了,后半生漫长无趣,早赴黄泉又何尝不是好事?”
“那王爷倒是自行了断啊!这四壁皆墙的,想赴黄泉还不容易?”
“他亲手杀了本王这个仇人,岂不更快意?”
“快意?快意之后呢?背负一生的弑父之名?”
恒王却嘲弄地笑了声,“古往今来,弑父之君还少?有几人真因此被人夺位的?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此事定能想出瞒天过海之法。再说了,你断狱如神,当初验尸之技名冠盛京,略施手脚还不容易?”
“……”暮青冷笑连连,“王爷所言极是,但他绝不会弑父。你可知为何?”
“你不是说过了?”
“亏你还是他爹!真是枉为人父!”暮青抬袖,恨不得当头抽下,把眼前这浑浑噩噩之人抽醒,“你看看这半壁江山!他重情甚于江山帝位,又岂会弑父?他再怨你,也不是从生下来就怨你,这世间怎会有不曾憧憬过父亲的孩儿?只不过多的是叫孩儿失望的父亲罢了。他刚亲政,朝中一堆烂摊子他都收拾得得心应手,却独独治不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他虽怨你,却也只是怨你罢了。”
暮青终究是没抽下去,她落下袖子便出了大殿,袖风拂开恒王灰白如草的乱发,他的神情在灯影与人影里,看不真切。
而暮青也没再说什么,只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随即便下了殿阶。
彩娥赶紧迎上前来,为暮青撑了伞,暮青到了宫门前对小安子道:“命御膳房送些饭菜来,把恒王府的老总管调回来伺候着吧,叫侍卫们看着些,不许王爷再虐打宫人。”
小安子应是,随即便开了门。
门一开,暮青便愣住了。
步惜欢独自撑着把油纸伞立在门外,雨珠似线坠下,一门之隔,恍惚似泪。
暮青心下惊了惊,不知步惜欢来此多久了,恒王方才之言又听见了多少。她急忙迈过门槛走了出来,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寝宫歇着?”
边问边留意着步惜欢的神情,实在是怕他听见那句“他母妃被害是受他连累”的话,却没想到,她话音刚落便被一只手臂拥入了怀里。
男子的气息挠着的她的耳颈,依旧那么温暖,却低哑得叫人心疼,“饿了,想娘子的清粥小菜想得难以入眠……我们回去可好?”
“好。”
范通已候在辇车旁,暮青上辇前回头看了眼宁寿宫,瓢泼大雨里,宫灯影黄,隐约可见正殿里站着一人,面朝宫门。
而步惜欢始终没往宁寿宫里看一眼。
暮青回到承乾殿后,稍事更衣便到灶房里下厨熬了热粥,又做了几碟小菜,步惜欢当做宵夜用过之后才歇下了。
这夜,他睡得并不安稳,仿佛有何不安似的,彻夜握着暮青的手,暮青担心他的肩伤,几乎一夜没合眼,唤步惜欢起来上早朝时还有些于心不忍。
“你受了伤,其实歇个一两日也无妨。”
“昨夜御医院那般折腾,我遇刺的事一定传得满朝皆知了。眼下的朝局还不稳,若不早朝,难安百官之心。再说了,今日的早朝必有一场好戏看,不去岂不可惜?”步惜欢在暮青的脸上偷香了一口,用了早膳便上朝去了。
下了一夜的雨,这日清晨已能觉出几分秋凉,宫门尚未开,百官就都到班了。
文武群臣聚在宫门外炸了锅,围着汴州刺史陆笙一通打听。
陆笙审了一夜的刺客,本就疲惫不堪,又遭同僚疲劳轰炸,赶忙往人群里指了指,“那个……”
他本想说,昨夜一同被传召进太极殿的还有刑曹的老尚书傅民生和新任的兵曹尚书韩其初,但指了一圈后没见到人,不由在心里大骂了一句——这两人也太油滑了!定是料到了今早会有这般情形,才故意晚到的。
而昨夜左相陈有良和汴都巡捕司统领李靳也在太极殿里,但陈有良向来不擅与同僚打交道,李靳则是御林卫出身,御林军里的人只效忠于圣上,故而这两位是绝不会救他的场的。
陆笙唉声叹气,只得硬着头皮应付同僚,只是瞥向陈有良时心里咯噔了一声——韩其初今日来得晚,会不会也是有意躲着陈有良?毕竟两人昨日在御前闹得不太愉快。
这心思在陆笙的心头一转,就此扎了根。
陆笙好不容易熬到开宫门的时辰,哪知到了朝上,更是头晕耳鸣。
百官列班进了金銮殿,见步惜欢果真受了伤,心惊白卿竟是当今圣上之余,人人都觉出了此事的严重性。虽说不知者不罪,但刺杀白卿的人显然是冲着朝局来的,一旦查出,其罪非同小可,于是为了摘清自己的嫌疑,百官一时间竟相互纠举,在御前吵得不可开交。
朝上正因刺驾的事乱着,却忽见一名披甲侍卫疾步上了殿阶,在殿外一跪,高声奏道:“启禀陛下!宫门外有一老僧奏请入朝陛见!”
殿内忽然一静!
步惜欢抬了抬眼,眸底也有几分诧色,“何方老僧?”
侍卫的神色惊疑不定,奏道:“回陛下,此人自称游僧,法号……空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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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恒王出家
空相大师乃得道高僧,百寿高龄,佛法高深,乃大兴国寺大寒寺的住持,深受百姓信重。自大兴江山一分为二之日起,汴河上便封了,任何人都不得渡江,空相大师怎么会出现在汴都城中?
百官惊疑,步惜欢也着实意外,因空相大师乃三朝国师,德高望重,他只得住了早朝,命小安子前往乾方宫中请暮青前来,并亲率百官出殿相迎。
暮青赶到金銮殿上时,空相大师已在殿内。
只见老僧身披金缕袈裟,手持九环禅杖,面目慈祥,相善庄严。
三年前,暮青曾与步惜欢夜至盛京城外的大寒寺中,得了空相大师的一本经书、一本棋谱及一句赠言,所谈之事中涉及她的母族。如今,母族之事尚未查实,经书亦未参透,暮青还以为无缘再见空相,着实没想到他会忽然来见。
金銮殿上,帝后一同坐在御座上,百官分列于两旁,暮青问候道:“一别三年,方丈大师一切可好?”
“阿弥陀佛。”空相宣了声佛号,笑道,“老衲决意云游四方阐扬佛法,故已辞去国寺方丈之位,如今只是个游脚僧罢了。”
“哦?”暮青看向步惜欢。
步惜欢对她道:“空相大师四月初自寺中辞行,一路东行,乘船渡海,云游而至。”
暮青心中之惑这才消减了些,佛教乃大兴国教,历代帝王即位时都会参拜国寺,斋戒礼佛,以昭仁心。空相大师已有百寿之龄,历经四朝,德高望重,北燕以大兴江北之地立国,新帝登基,正需抚定民心,怎可能放高僧南渡?但三月底盛京事变,四月初时北燕未立,国师辞位一事没有可以奏请之人,也正因如此,空相大师才能成行。他应是料到了江上会戒严,所以才渡海而至。
但暮青的疑虑消减了,百官却还惊着。空相大师是大寒寺的一位高僧云游时所拾的弃婴,他剃度出家时才三岁,那日天降祥云,大兴三年风调雨顺,民间仰颂其为神僧,自他任住持那日起,朝廷便以国师之礼相待,遇水潦螟蝗之灾、饥馑瘟震之患时,百官随帝后至国寺中斋戒祈福的事历朝皆有,传闻空相大师善观星象,有先知的大神通。他云游四方,走得不早也不晚,偏偏挑在盛京之变时,又是渡海而来,莫非早就料到了大兴之变?那他在燕帝即位前离去,来到南兴奏请陛见,此举莫非有所暗示——暗示北燕南兴二帝谁才是真龙天子?
且听空相之言,他与皇后早就见过了,皇后那时还在盛京,是江北水师的都督,难道那时空相就知道她是女子?皇后出身卑微,与高人倒有不浅的缘分,莫非这也有天意在其中?
百官心中不平静,帝后倒与空相聊了起来。
步惜欢道:“汴都城外便有古寺,大师既有阐扬佛法之愿,不妨设坛讲经,朕与皇后必至。”
城外的古寺名为临江寺,是高祖兴建汴河行宫时一同修建的,六百年间香火鼎盛,乃是与大寒寺齐名的古寺。步惜欢此请明着说是为了阐扬佛法,实则是为了暮青。空相乃是高僧,非有缘难以得见,他年事已高,又有云游之愿,日后四海为家,再见甚难,而经书之惑未解,既然见到了他,自然要设法留他些日子。
空相道:“多谢陛下,那老衲便在临江古寺设坛七日,七日之后从淮州南下。”
步惜欢沉吟了下,“自淮州往南,最南端可是星罗,大师莫非仍有出海之意,此番陛见是为了国书及通关文牒而来?”
空相既是渡海而来,又有出海之意,那何必特意来一趟汴都?除非他有远游诸国之意。依大兴律,僧人云游,只需有僧牒在身,便可不受籍贯限制,但若云游列国,没有通关文牒及国书,他是既出不得关,也进不去诸国的。
“陛下圣明。传闻星罗之南有诸岛国,东南有仙山,西南有洋人之国,老衲早年已游历过九州,此番确有出海之意,故而奏请陛见,请陛下赐国书及通关文牒。”
“星罗之南的岛国,朕倒是听闻有人到过,可仙山及西洋都离星罗有千万里之遥,且远海风浪莫测,近海海寇猖獗,朕虽可命镇南大将军魏卓之率海师及战船护送,但出海依旧凶险。大师年事已高,当真要冒此险?”
“阿弥陀佛,空也无,无也无,四大皆空,何为凶险?”
步惜欢默然,见岁月的痕迹刻满了老僧的面容,却也仿佛沉淀在了他的眸底,看似清静,清静也无,当真是万般皆空,“那朕就不强留大师了,七日之后,朕必备妥国书及通关文牒,亦会命镇南大将军为大师准备海船、护卫及衣食药草等所需。”
“多谢陛下。”空相向帝后施了一礼,接着道,“出海云游,不知归期,老衲无需护卫,此行自有有缘人相伴。”
“哦?”步惜欢以为空相此行已有同伴。
却听空相道:“老衲来汴都奏请陛见,除了向陛下求赐国书及通关文牒外,还是为了一人而来。此人与我佛有缘,就在汴都城中,但要此人与老衲一同出海云游,需陛下恩准。”
“哦?何人?”
“当今太上皇!”
*
当初的恒王爷,当今的太上皇,竟然有佛缘,说出去能让天下人笑掉大牙。
早些年,因步惜欢骄奢淫逸之名太盛,其父恒王相较之下就显得无名了些,但恒王庸懦,天下皆知,用民间之言来说就是窝囊废。如今,昏君成了明君,恒王却依旧是恒王,人被囚于宁寿宫中,太上皇的诏书迟迟未颁布天下。
百官多多少少还是听到了些风声,昨夜的事尚未听说,但听说恒王一直在闹。原本朝中有几位老臣想借此事上疏,以孝义及教化百姓之由劝说圣上颁布诏书,尊恒王为太上皇,并尊祖制每隔三日与皇后一同朝拜宁寿宫。但八府出事后,此事也就被几位老臣放回了肚子里。很显然,圣上对生父有怨,至于原因,虽然如今朝中的百官不是盛京朝廷里的那拨人,但也多少知道些。
那么,空相大师忽来陛见,请圣上放生父出家,圣上会答应吗?恒王会答应吗?
这事儿只怕是难。
步惜欢的确没有答应,连考虑都没有,只说恒王锦衣玉食惯了,怕是难吃云游四方的苦,就不给空相大师添麻烦了。又说开坛讲经那日,他与暮青一定会去临江寺斋戒。
随后,早朝便散了。
这天的朝议原本是以刺驾之事为重的,谁也没想到空相大师会来陛见。原本下了朝之后,一些被当殿纠举的臣子会去太极殿辩白,但今日龙颜不悦,百官都看出来了,因此没人敢去太极殿,下了朝就只好各回各府,各自担惊受怕去了。
百官事先约好了似的,这一日连奏折都很少,而步惜欢右肩有伤,也批不了太多奏折,本可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却把自己关在太极殿里,一日未出,粒米未进,连晚膳都没回承乾殿去用。
眼瞅着三更了,殿内却依旧静悄悄的。
范通守在殿外,没有进去劝说的意思,小安子更不敢开这口,于是就这么熬着时辰。
没熬一会儿,凤辇从西侧的宫道上行了过来,停在了太极殿外。
暮青下了辇,从彩娥手里接过食盒后就独自进了殿去。
步惜欢正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并未睁眼。龙案上摊着一本奏折,砚台里的墨却已干了。暮青将奏折收起,放下食盒,转头看了步惜欢一眼。他枕着椅头,睡沉了似的,眉心却锁着,若玉河生波,叫人看着,心湖亦不由生了乱波。
暮青绕到步惜欢身后,不声不响地为他捏起肩来。步惜欢右肩有伤,她却不担心会扯到伤口,天下没人比她更了解肌肉、百穴及骨骼了,她闭着眼都知道揉哪儿不会牵拉到伤口,推哪些穴位可以缓解肩颈的疲劳,这手艺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果然,没推揉几下,步惜欢便往后仰了仰,眉心一舒,享受之态似无声在说着——继续。
暮青低头看着步惜欢,目光落在那色如早樱的唇上,冷不丁地道:“夫君之态像在索吻。”
她极少唤他夫君,步惜欢闻言眼眸微开,一线眸光慑魄勾心,声音懒洋洋的,回道:“娘子之言似在求欢。”
暮青扬了扬眉,问:“不可?”
步惜欢笑了声,“有何不可。”
暮青听了,当即便从步惜欢身后转出来,就势跨坐在了他的腿上。
步惜欢嘶了一声,这才仿佛醒了,问道:“在此?”
“有何不可,你说的。”暮青边说边解步惜欢的衣带。
步惜欢由着她捣鼓,笑声已有些低哑,“看来为夫真是回去晚了,冷落了娘子。”
“你知道就好。”暮青道,“不许动,我来。”
宫人们在殿外听着话音儿,皆面红耳赤,额上冒汗。
殿内却传出道声响来,那声儿似是谁在拉扯谁的衣带,扯得说激烈也激烈,说缠绵也缠绵,只是听声儿就让人脊背一紧,骨头都酥了。
随即,隐隐约约传来男子的抽气声,听来有些克制,声线却低哑得叫人想起拂过大殿飞檐的风,好听得似夜曲小调儿,令人沉醉得想要入眠,“慢些……”
“你有伤,宜速战速决。”女子的声音倒是清冷依旧,冷得能把春梦唤醒。
男子笑了声,话却怎么听都有几分恼意,“娘子,为夫伤在肩上,何来速战速决之宜?”
“我怕扯着你的伤口。”
“牵扯不着,为夫自有分寸。”
“唔,那就慢些?”
“嗯……”
于是,也就慢些了。
在殿外再听不见激烈的声儿,只是缱绻缠绵,浓欢意惬,贪春不知几时休。
三更的梆子声敲过一遍复一遍,殿窗上璧影双双,时若信女拜仙,时若仙子坐莲,时若惊鸿飞去,时若离原纵马,似漆如胶,角逐难舍。
殿外起了风,宫人们竟觉得有些冷,这才发现听墙角听得都出汗了。
过了许久,不知是谁偷偷地直了直腰,想松松绷得太紧的身子骨儿,稍动之间,窗上的春影忽的就扎入了眼帘。
那春影,非是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宫腰弄旖旎之词能述,直教人隔窗遐思,明霞骨,沁雪肌,一痕酥玉,半点春……真真是惊鸿一瞥,勾魂摄魄。
但也只是这么惊鸿一瞥,殿内的烛火忽的就灭得一盏不剩!
那宫人惊醒过来,忙把眼珠子转了回来,心口扑通扑通的跳。
殿内一片漆黑,听声儿却似巫山行急雨,夹奏一首双飞凤凰曲,雨驰调也驰,雨缓调也缓,待到细雨绵绵时,曲调便似清风,一夜春梦般,渐终渐了了。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辰,才听见男子慵懒的声音,“如愿了?”
没人答。
“告诉过你会累,你偏想一试。可累着了?”这话听着有几分斥意,却也宠溺入骨,无奈至极。
“嗯。”半晌,才听见一声含含糊糊的答音,软绵绵的,叫宫人们听得发怔。
这是皇后娘娘?这是那位平日里清冷寡言的皇后娘娘?
这声音可娇软得猫儿似的……
“日后可还想试?”
“想试你就让我试?”
男子未答,只是笑了声,隐约能听见女子倦倦的哼声。
夫妻间的闺房乐事不足为外人知。暮青心心念念的,一直想让步惜欢雌伏一回,奈何这人奸诈得很,她一直不曾得手,好不容易瞅准了他受伤的机会如愿了一回,这人却得了便宜还卖乖。早知如此,刚刚真该速战速决,也不至于这会儿累得不想说话。
但她还是得说话。
“阿欢。”
“嗯?”
“你打算就这样将他囚禁在宫中,直至终老吗?”暮青枕着步惜欢的胸口,小心地避开了他的伤处。她的声音低低的,他的心跳却强而有力,有那么一瞬,似乎漏跳了一拍。
“你也看见了,还没真让他常伴青灯古佛,他就闹成这样,真让他出了家,他岂不要闹空相大师?他身边何时少过人服侍?没了下人和侍卫,他与废物何异?莫说出海,就是出宫几日,他都没有谋生之法。”
两人的身子贴在一起,汗未凉,男子的话音却已凉了。
暮青叹了一声,“你其实很在意他。”
步惜欢的心跳声忽的就沉了一下,似一把鼓槌隔着胸膛砸进暮青的心口,叫她也跟着疼了一下。
“空相大师在临江寺要逗留七日,你有时间考虑,何必急着逼自己拿主意?不管你如何决定,我都支持你。别逼自己了,可好?”暮青少有如此娇顺之时,她回忆着步惜欢安慰她时的话语,虽然学艺不精,心意却仍能传达给他。
“好。”步惜欢答应着,把暮青拥得紧了些。
暮青笑了笑,随即便沉默了。
两人就这么在黑暗里相拥着,过了半晌,步惜欢才问:“可还累?”
“歇好了。”暮青答。
随即,殿内又无人声了。
又过了片刻,才听步惜欢道:“掌灯。”
范通进了殿去,待满殿的宫灯重新掌起,帝后果然已经穿戴好了。暮青把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了出来,范通识趣地又自殿内退了出来。
待步惜欢用过晚膳,三更的梆声又敲了一遍,眼看着要四更天了。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步惜欢和暮青相携而出,辇车已在候着了,暮青却道:“不用了,我们散散步。”
“不累?”步惜欢意有所指。
暮青当没听懂,“你一天未出房门,需要活动。”
“好,依你。”说话间,步惜欢已牵着暮青的手下了殿阶,二人并肩而行,散着步往后宫去了。
世间万物,大抵真是一物降一物。太极殿是召见朝臣批阅奏章的地儿,按祖宗礼法,后妃连端茶送水都进不得,更别说是在殿内行欢了。当今皇后也是奇人,陛下把自个儿关在太极殿里一日不出,水米不进,连伺候他多年的老太监都没法子,皇后一来,立马就好了。这事儿言官们在次日听到了那么一点风声,却没敢找帝后的麻烦,一是刺驾之人尚未查清,昨日百官相互纠举,此时找帝后的麻烦,岂不是等着被查?毕竟八府之鉴尚在眼前,圣上曾有明言,希望百官把心放在国事上,别管他的家事。二是即便想找帝后的麻烦,这天也没有机会,因为空相大师在临江寺开坛讲法,一大早的,百官就随帝后前往临江寺斋戒了。
昨日一天,白卿遇刺之事已在市井间传开了。百官被白卿的身份惊得不轻,下了早朝回府之后,各府之间没少互相打探,哪能不走漏风声?风声一吹进市井里,临江茶楼里便炸了锅。
学子们怎么也没想到跟他们辩议了整整三个月朝政的大贤竟是当今圣上,这滋味儿,震惊、激动、钦佩、希冀、担忧,可谓百味杂陈。听闻帝后要去临江寺斋戒,学子们自是要去看看。
百姓听闻空相大师云游至此,自然也要上临江寺拜佛求愿,从城外到临江寺的路上,那叫一个人山人海。
銮驾仪仗浩荡,护卫森严,百姓难见帝后真容,只见銮驾入寺后,仪仗便摆在了后山,护卫守住了临江寺的后殿及后山,把寺门前及前殿让给了寺内的僧众及上山拜佛的百姓。
后殿的禅室内,步惜欢和暮青边用着茶边等。
所谓斋戒,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空相大师在这节骨眼儿上来了汴都城,帝后前来斋戒礼佛在天下人眼里必定会有正统一说,这对步惜欢而言是好事,但相比之下,对大江北岸的那人可就……
暮青皱了皱眉头,那人的音容笑貌在她的眉头起落间便生灭了,她强迫自己不想。
步惜欢知道暮青想起了元修,于是不动声色地把禅桌下的棋盘挪了上来,提议道:“与其坐着干等,不妨摆摆那盘残局?”
暮青意兴阑珊,“早不知摆过多少回了,从没下出个结果来。”
暮青把经书和棋谱都带来了,却连翻都没翻,当初在都督府里时,那盘残局被她摆过很多回了,早就背熟了。
“换个思路再试试,无法破局,打发时辰也好。”步惜欢边说边开始摆局,棋谱放在一旁,他也没看,显然也早了熟于心了。
步惜欢说得没错,空相大师开坛讲法,不到日落是不会从法坛上下来的。帝后斋戒,按祖制要戒满七日,这七日他们都得住在临江寺。
“我们在此斋戒七日,朝中的事怎么办?查察刺客的事会不会出纰漏?”暮青虽没什么对弈的兴致,但还是陪步惜欢下了起来。
步惜欢瞧着盘面,眼都没抬,沉吟着落下一子,道:“放心,为夫既有此计,事先怎能没有怀疑之人?早派人盯着了。那些江湖刺客是何来路,也不全靠刺史府审,这不还有刺月门吗?”
“你把刺客交给刺史府审,背地里还让刺月门去查,是怕陆笙把堂审的消息透露出去?”
“他不敢,但主使之人也没那么简单,刺月门不从江湖中入手,仅凭陆笙,揪出来的很可能只是个替死鬼。为夫挨这一剑,可不想只办个替死鬼。”
“这么说,主使者是谁你已经知道了?”
“嗯。”
“谁?”
“你猜。”
暮青无语,思忖着朝局派系,忽生闪念,取子时顺手将棋子往棋盒上磕了磕,意有所指。
——盒者,何也。
步惜欢听着声儿,笑了笑。
“真是何家?”暮青倒有些意外,“何善其老谋深算,前阵子往茶楼里安插门生时,他就隐居幕后,后来八府之盟受挫,我听说他近来在为孙女议亲,此举有弃争后位之意,显然是在示和。如此看来,此人善于审时度势,有求安稳之心。”
“他年事已高,争不动了自然会想求安稳,可何家还有位少都督,年轻气盛,不甘安稳。”
“你是说,刺杀白卿的主使是何少楷?”
“他不是主使,但没他,这事儿也办不成。”
步惜欢会这么说,自是已有铁证了,暮青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七日后回宫,空相大师走后,想来就该办一办刺驾案了。
“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除了何少楷。何家在江南水师中根基太深,朝局稳定前还不能大动,一来要提防岭南趁乱生事,二来嘛……”步惜欢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二十万江南水师用好了可是朝廷的兵,大清洗乃是下策,伤了元气,得益的是江北。江南水师宜从内部分而化之,这何家的少都督若是总这么不甘安稳,时不时地惹个事儿,为夫倒是乐见的。”
“……”这么说,刺驾之事后,无论是朝堂上陈有良和韩其初的假政见之争,还是军中的事,步惜欢都有大策在胸了。
这人果然是个政治家。
“好吧,我放心了,你一贯奸诈。”暮青心下佩服,倒也彻底安了心,于是不再提刺驾案,转而盯着步惜欢的神色,把子一落。刚落下,她便啧了一声,“奸诈!”
她棋艺一般,跟人弈棋,多数时候是根据人的神情来猜测心思棋路,这比在赌场赌钱时要复杂些。步惜欢方才跟她说着话,一心二用,神情上自然有所干扰,她借此判断棋路就断得偏了些。显然,他早知她擅长什么,故意给她设套儿呢,她一时不察,还真被他给算计了。
步惜欢笑了声,吃掉暮青数子,盘面上立即出现了一片空局。
以残局而言,一子之失都有可能关乎大局,可暮青失了数子,这盘面还是乱得一盘散沙似的。
暮青皱着眉问:“依你看来,这样的残局像是两位高人对弈出来的吗?”
步惜欢捻着棋子道:“的确看不出章法来。”
暮青沉默了。
步惜欢撂了棋子,“等吧!三年前,空相大师不肯多言,不知这回肯不肯指点迷津。”
这一等,果然等到了日落时分。
临江寺的住持未得宣召不能陛见,空相大师独自进了后殿。
步惜欢和暮青起身相迎,空相坐坛讲法一整日,依旧精神矍铄,实在不似一位百寿老人,他未进禅室,仿佛对帝后宣召的意图早有所料,只宣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殿下饱经离乱之苦,这经书和棋谱却未丢失,可见有缘。缘既未灭,自有来时,静候便可。”
“……”果然是不肯明示啊。
暮青并不意外,这番话她甚至早有所料,但不知为何,听空相大师亲口说出来,她反倒定了心神。
却听空相又问道:“不知两位可还记得老僧当年的赠言?”
步惜欢道:“天下如棋,棋如苍生,朕乃行棋之人,欲图收官,需问苍生。”
“阿弥陀佛。”空相深深地看了步惜欢一眼,眸中似有欣慰之色,但仍未多做解释,只在禅室外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了。
步惜欢没有挽留,只是望着空相的背影,若有所思。
……
寺中斋戒,步惜欢正好养伤,奏折从宫里搬进了寺中,但比平日里少了许多。暮青俨然内侍,念折子,代朱批,整日相伴的日子以往少有,两人在寺中过得蜜里调油。
但越是临近出寺回宫的日子,步惜欢就越沉默。
暮青知道他的心事,耐心地陪伴相守,一直等到斋戒事毕,启程回宫。
回宫路上,步惜欢一言不发,进城门时,暮青才道:“家事难断,可再难断,也无非是两种抉择,你要么放他,要么不放。若放,云游四海的苦他也许能适应,也许吃不得,也许出海后,吉凶难料,归期难求,你们父子再无相见之期。若不放,你们就同在宫中,你可以怨他罚他,也可以慢慢释然,你有时间。他会终老于宁寿宫,而你有为他送行的机会。”
暮青对恒王没有感情,故而在此事上算是旁观者清,但决定得步惜欢来做。
步惜欢依旧默不作声,只是握住暮青的手,点了点头。
回宫后,步惜欢照常去太极殿处理政务,直到傍晚才去了宁寿宫。
这天,他没回承乾殿用膳,到了该就寝的时辰也没从宁寿宫里出来。暮青亲自下厨做了宵夜,命人送进了宁寿宫。宁寿宫外禁卫森严,没人知道父子俩谈了什么,只知道步惜欢在宁寿宫里待了一夜,到了该上早朝的时辰才回到了乾方宫。
一进承乾殿,步惜欢便将迎出来的暮青拥进了怀里。
彩娥见状,悄悄招呼宫人退了出去。
“我与他的父子情分,或许早在我入宫时就断了……”步惜欢低头抵住暮青的肩,声音虚浮,倦意深浓。
暮青一听,心下便了然了,她任由步惜欢靠着,此刻一切言语皆属多余。
这一日是嘉康初年,十月初四。
空相大师于早朝再次觐见帝后,得赐国书及通关文牒后,步惜欢以“太上皇既有佛缘,朕不敢斩此缘分”为由,准父出家。
百官哗然!
太上皇出家非同小可,恒王却未在宗庙接受剃度,当日就跟着空相大师出了宫,没有随从,没有侍卫,只有一辆乌篷马车送行。
恒王在宁寿宫里闹了三个月,临行这日走得匆忙,竟是一声未闹,连面儿都没露。
帝后没有出宫相送,只是率领百官在金銮殿外目送载着恒王的马车驶出了宫门。
“陛下三思!现在召太上皇回宫还来得及!眼下天下未平,危机四伏,难保不会有逆贼潜藏在民间伺机行事,万一太上皇落入逆贼手中,陛下必受牵累!”百官纷纷跪谏。
步惜欢却心意已决,只命翰林院拟诏,随即便宣李朝荣到了太极殿。
“派人盯着,暗中保护,不得有失。”步惜欢负手望着宫墙,淡声道。
“那到了星罗,是否要跟着出海?”
“看空相大师之意吧……先将人送到星罗再说。”
“遵旨!微臣这就去办。”
这天中午,诏书贴到城中时,恒王早就出城了。好在恒王出家之事是空相大师在金銮殿上亲自开口求的,事出有因,百官为证,民间才没有出现什么批评皇帝不孝之言,只是太上皇出家乃是大事,民间只怕要震动上一阵子。
但汴都城中,这事儿也就震动了半日。
这日当晚,城中宵禁,御林军、巡捕司齐出,大学士汪明德和翰林刘政被从府里绑出,直接押进了刺史府的公堂。
刺史府夜审行刺案,刺史陆笙在公堂上坐着,旁边垂着道帘子,帝后一同在内听审。
案情说来简单,八府之盟瓦解后,步惜欢有意在翰林院广纳天下贤士的口风传了出去,众翰林担心一旦天下贤士进了翰林院,受祖荫入仕的他们会失去前途,于是一次在汪明德府上饮酒时,借着酒兴便商议着除掉白卿。
可身为文官,想买凶杀人,谁也没有江湖门路。众人正一筹莫展,一日,翰林刘政请汪明德到家中做客,将自己的一个远房亲戚荐给了汪明德,此人性喜结交江湖豪杰,正好有江湖门路。他再三保证,江湖刺客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办了事就会隐匿起来,只要办事时不留下罪证,官府查得再严,也没有办法大海捞针。
汪明德想着,白卿是一介书生,杀他应该轻而易举,买几个江湖顶尖的杀手,岂有不把事情办得干净利落之理?但他没料到白卿会是当今圣上,也没想到号称江湖顶尖的刺客们会被生擒。
事发之后,那日一起商议除掉白卿的翰林都推脱说是酒后失言,只有汪明德和刘政逃脱不了干系,只要刺客开口,刺史府查到他们二人只是顺藤摸瓜的事。
二人皆知当务之急是除掉被擒的刺客,奈何两个文官,既没有夜探刺史府之力,刺史陆笙又放话说圣上有旨,审死刺客唯刺史府是问,言下之意就是谁也别打刺客的主意,为了自己的脑袋,他绝不会让刺客死了。
算来算去,圣上早有防备,而二人的结局早已注定。
这七日长得跟七年似的,被擒到公堂上时,汪明德和刘政难免悲愤——刺杀个白衣,竟闯出个刺驾大祸来,任谁不悲愤?
既然难逃一死,那怎么也得多拉几个垫背的!于是,汪明德和刘政一被押到堂中,不仅把刺驾的始末招了,还把合谋之人一个不落的都供了出来。
这堂夜审毫无阻力,轻轻松松地就审明白了。
刺史陆笙松了口气,瞄了眼帘后,恭候圣训。
帘后,步惜欢品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道:“拿人。”
“遵旨!”李朝荣领旨而去。
铁蹄声再次踏破了长街的寂静,这一夜,不知多少人身不沾榻,直勾勾地盯着掠过墙头的火光和人影,猜测着会有多少人被擒。
被擒者共六人,皆为翰林,一被押进公堂,六人就喊上了冤,皆称那夜是酒后失言,并未买凶杀人,也不知汪明德和刘政的勾当。
性命攸关,祸及九族,谁不想把刺驾的干系推脱个干净?但六人是无论如何也推不干净的,因为他们有知情不报之罪。
“自朕亲政起,治国之论,吏治之要,已不知在朝上说过多少回了,今夜朕不打算再费这口舌,只与诸位爱卿论论国法。不知卿等心中可有国法,可还记得知情不报该当何罪?”步惜欢帘后问话,瞧着并无出来坐堂之意。
皇帝连臣子的面儿都不愿见,君臣之间还有何情分可言?
六位翰林顿时面如死灰,争辩道:“陛下,臣等酒后失言自知有罪,得知陛下遇刺,臣等担心龙体愧见陛下,又担心事发连累家小,故而夙夜难安,不敢奏明圣上,臣等……臣等糊涂,臣等知罪,还望陛下开恩!”
步惜欢将茶盖儿一盖,那声音仿佛刀刃自磨刀石上擦过,叫人脖子听着发凉,“即是糊涂官儿,又是嫉贤妒能之辈,朝廷养你们何用?革职回乡,颐养天年吧。”
颐养天年?
六位翰林正值不惑之年,革职返籍,与其说是颐养天年,不如说是早早地混吃等死。
六人顿时痛哭流涕,跪求开恩。
步惜欢听而不闻,隔着帘子瞥了大学士汪明德一眼,问道:“汪爱卿,刺驾之罪,罪当如何?”
汪明德已瘫软在公堂上,汗湿之态形同落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只剩下哆嗦了。
刺驾之罪,罪同谋逆,当株连九族。
“刺驾之罪,当诛九族。然朕微服之事你并不知晓,所谓不知者不罪,朕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故免去株连之罪,但你身为朝廷命官,买凶杀人,也罪不容诛。判你抄家斩首,你可心服?”
汪明德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这头抬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本以为满门大祸将至,哪成想圣上竟网开一面,顿时热泪盈眶,哭拜道:“罪臣心服!谢主隆恩!”
“刘政。”步惜欢又瞥了刘政一眼。
“罪臣在!”刘政赶忙应声,他知道,他应与汪明德同罪。
“你买凶杀人在先,欺君罔上在后,朕若还能饶你,天下人便要以为朕好欺了。”步惜欢慢声道罢,忽的唤人,“朝荣!”
“臣在!”李朝荣候旨。
“将刘政拖出去斩立决,曝尸三日,流其三族,凡其族后,永不入仕!”
“遵旨!”
“啊!”刘政惊了。
不只刘政,刺史陆笙、大学士汪明德、六位翰林,公堂上的人无不震惊莫名。谁都猜不透,刘政与汪明德分明是同罪,怎么就能判得轻重不一?这欺君罔上的罪名是哪儿来的?
众人不知,刘政知道,他正被御林卫往外拖,人还没被拖出大堂就招了,“陛下开恩!罪臣招……招……招!”
招什么?
刺史陆笙一脸郁色,难道案子他没审清?
只听刘政道:“罪臣那、那远房亲戚不、不是罪臣的远房亲戚……”
这话听着有些拗口,陆笙和汪明德却听明白了,那广交江湖豪杰的人不是刘政的远房亲戚,那那人是何身份?
且不说那人是何身份,刺史府压根儿就没抓着那人,那人躲得无影无踪,刺史府是从刺客首领口中得知金主是汪明德的。
“那人是齐都尉的朋友,江南水师三营的齐大有都尉。罪臣的庶子在水师当差,知道齐都尉从前在江湖上跑镖,江湖门路甚广,就牵了此线。齐都尉谨慎得很,罪臣只得对汪大人假称那是罪臣的远房亲戚。事败之后,齐都尉威胁罪臣,说朝廷抓不到他那朋友,因为人早就死了,尸体都沉江多日了。罪臣若能保守秘密,他就想法子把罪臣之子用死囚替出来,保罪臣一族留个根儿……”刘政当时以为他所犯之事必定祸及满门,尽管知道齐大有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但毫无生路之下只能一赌,所以才答应了他。
他想不通圣上是怎么知道此事的,他此时也不关心这个问题,他只想招供,好求得满门大赦。
刘政不关心的问题,陆笙却觉得后背凉森森的。刺史府没有抓到的人原来是被人灭了口,既然如此,圣上又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莫非刺史府在这边儿审着刺客,那边儿圣上还另派他人在查此案?
越是这么想,陆笙越觉得后怕,不由细思极恐。幸亏他审案时没又徇私,不然今日被革职查办的人里只怕就要有他一个了。
“朝荣,去拿人。”
“遵旨!”
这是御林军一夜之间第三次出刺史府,这回抓的是江南水师的人。
江南水师的人被抓,御林军前脚把人绑走,后脚就有消息传进了何府。
现如今的何府已挂上了襄国侯府的御赐金匾,三更已过,书房里灯烛未熄,窗上人影狰狂。
“齐大有被抓去了刺史府,怎么回事?”
“不应该啊!人早就做掉了……”
“什么?!”何善其惊怒地盯着孙子,“莫非刺驾之事是你主使的?”
“刺驾?祖父言重了,谁知白卿是圣上?事先不知,又怎能算是刺驾?”
“那一剑刺在圣上身上就是刺驾!圣上想找理由查办一批人,还管你们想杀的是谁?只要你动手,圣上就有理由办你!”何善其气得险些背过气儿去,但事已至此,训斥也于事无补,他只能强压恼意,问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把事情的原委道来?你若再假意虚瞒,祖父也救不了你!”
何少楷并不觉得事态严重,但他还是把事情的始末道了出来。
前兵曹尚书林幼学安排在茶楼里的那些寒士因林府被抄而没了去处,见圣上没动何家,便生出了投奔之意,可又怕何家有意避嫌不肯接纳他们,于是背地里偷偷托人探听口风,他听说之后,便跟那些寒士见了面。
那些人在他面前将茶楼的情形详说了一番,认为白卿身为七贤之首却没有入朝为官,显然是奉君命在民间笼络天下学子的。祖父年事已高,做事瞻前顾后,近来被圣上治得死死的,他心中憋着口气,便指使那些人把圣上想在翰林院广纳天下贤士的想法散布了出去,果然引来了翰林们的担忧。
刘政的庶子正巧在水师奉职,他就让齐大有给刘政送了条江湖门路去。他与白卿无仇无怨,但他死了能挫一挫圣上的威风,一想着圣上会吃个哑巴亏,他就觉得心中的积郁一扫而空。
以防万一,他特意嘱咐齐大有事后要灭口,齐大有把事儿办得干净利落,圣上不该查到水师里才对。
何少楷犹自不解,何善其听了事情的始末后,一腔心火却烧得越发旺了起来。
“你忘了魏卓之?比江湖门路,齐大有能比得过他?你怎么就不动动脑子,元党把持朝政之时,圣上形同傀儡,身边却仍豢养着一批高手,这些高手是哪儿来的?圣上若在江湖上没有根基,淮南军中那些将士是怎么安插进去的?圣上命人从江湖上查察刺客的底细,岂是齐大有杀一个牵线搭桥的人就能彻底灭口的?”
何少楷听着,面色总算是变了,显然他从未想到过这些。
何善其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毕竟年轻,历练不足,思虑不周倒也罢了,可祖父明明警告过你了,你怎么还如此不知轻重?现在齐大有被抓了,你说!该怎么办?”
一听此言,何少楷反倒定了定心神,“齐大有是不会出卖我的,当年若不是我肯提携他,他还是一个跑江湖的贱民。江湖义气在他眼里重于性命,这也正是我所看重的,他绝不会供我出来。圣上查到了他,却也只能查到他那儿了。”
“正因为如此,祖父才担心你!齐大有唯你是从,军中何人不知?他不肯供出你来,圣上就猜不出此事有你的份儿?”
“猜?仅仅凭猜,圣上就能处置我?”何少楷嗤笑了一声,仿佛祖父老糊涂了,“再说了,现如今,圣上还不敢把何家怎样吧?”
何善其看着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险些犯了头风,“好!好!你年轻气盛,不挨打不知疼,那你就看着好了,此番就算查无实证,圣上不能严办于你,也必有小惩!”
小惩?
何少楷嘲弄地笑道:“好啊,那孙儿就恭候圣裁。”
他并未恭候太久,三日后,朝中便下了榜文——大学士汪明德、翰林刘政、江南水师都尉齐大有为主谋,判斩抄家;刘政之子刘安革水师校尉之职,徒十年,关州编管;其余翰林六人革职抄家,流放千里,永不再录。
这圣裁与在刺史府公堂里夜审那日差不许多,只是在榜文之中还惩戒了一人——江南水师都尉齐大有受军候何少楷举荐入仕,奉职期间勾结绿林,敛财杀人,多有劣迹。何少楷识人不明,怠于督监,险酿大祸,故而罚俸一年,责其闭门思过。
罚俸,思过。
何少楷在府中接了圣旨,装模作样地送走了宫人,回到书房时满面嘲色,“祖父猜中了,还真是小惩啊。”
小得不疼不痒。
何善其却问道:“圣旨上可有说命你闭门思过到何时?”
何少楷一愣,本已随手扔在桌上的圣旨又被他拿了起来,打开一看,皱了眉头。
没说……
何善其长叹一声,闭了闭眼,“没明示啊……那你这一闭门思过,只怕是形同赋闲了。”
“……”他敢!
何少楷险些冲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人家是君,他是臣,自然是敢的。只不过,他很怀疑,“祖父会不会多虑了?我若赋闲,军中必生异声,这对圣上有何好处?”
“看似没有好处,但圣上之谋,你可看得透?”
“……”
“自圣上亲政以来,手段层出不穷,可有一回朝中有人看透了?”
“……”
“圣上亲政还不到半年,江南的局势就被他控制成这样,你敢保证你闭门思过的日子里,朝中局势不变,军中局势不变吗?”
“……”
“淮南的兵权是怎么收归朝廷的?你敢保证不会旧事重演吗?”
何少楷听着,总算露出了惊色,这才怕了,“祖父,您万万不可任淮南军的旧事在我们水师军中重演!”
“祖父当然不想丢这兵权,可祖父的劝诫你听过吗?祖父要你示弱,你偏要惹事,你想让圣上吃个哑巴亏,圣上就让你吃个哑巴亏,他是君,你是臣,你能怎样?”何善其长叹一声,神色失望。
何少楷这才拿出了认错的姿态来,双拳一抱,跪了下来,“祖父,孙儿错了,您说怎么办吧,孙儿听您的!”
何善其除了叹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许久过后,他才把何少楷扶了起来,“你这阵子就老老实实地在府里闭门思过,若实在憋闷,就帮着张罗张罗你妹妹议亲的事。”
何少楷见祖父目含精光,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还是想示和,以退为进。何少楷抿了抿唇,不得不忍,道了声:“是,孙儿知道了。”
书房外,听说兄长被罚,急忙赶来安慰的何初心听见这一番话,抹泪奔回了后宅。
十月二十五,霜降已过,日值受死。
午时三刻,东市法场,三颗头颅滚落,刑台上的血尚未凉透,数匹快马便从东门驰入了汴都城中。
马上之人身穿信使官袍,其后随行着广袖宽袍,颇具南风。一行人快马加鞭,直奔宫门!
半柱香的时辰后,范通高举密函入了承乾殿,“启奏陛下,南图遣使,送来国书!”
第十章 南图国书
南图国书——国君病重,急召三皇子瑾回国!
步惜欢眉峰微沉,随手将看罢的国书递给了暮青。
暮青扫了一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该说什么呢?
其实,他们等这一封南图国书等了有好些时日了。
步惜欢一出盛京就命人给南图送过一封密信,亲政后又遣使向南图递过一回国书,算算路程,南图得知巫瑾出京的消息少说有四个月了,而这一封召他回国的国书来得比预计中要晚不少时日,南图对巫瑾回国一事似有拖延之态。
但不管怎么说,南图使节还是到了,只是没想到会带来南图皇帝病重的消息。
不巧的是,两个多月前,关淮大涝,巫瑾赈灾未归,不在汴都。
暮青思忖着,职业病犯了,“皇帝病重,此言可信吗?”
“可不可信,见见使节不就知道了?”步惜欢说罢,转身问范通,“南图来使现在何处?”
“回陛下,使节在太极殿静候陛见。”
步惜欢看了暮青一眼,“走,瞧瞧去。”
……
南图来使八人,身上皆有风尘仆仆之色。依国礼,八人本该先到驿馆沐浴更衣,而后奏请有司,明日早朝再奉旨入宫陛见。这么着急进宫,南图皇帝病重的消息倒不像有假。
使节们在太极殿内候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听宫人报说帝后驾到,不由愣了愣。
他们这一路上没少听说英睿皇后的传闻,那些传闻颇具传奇色彩,英睿皇后在民间的声势简直堪比图鄂圣女在南图国的声势。但圣女只有神权而无皇权,这位英睿皇后却有提点天下刑狱之权。南兴帝连接见外使都带着她,这……这可与他们南图的巫谷皇后有些像啊,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使节们正出神,见帝后进了殿来,赶忙见礼。待听见一声平身,众人再拜而起,一起身,不由又愣了。
只见殿窗未启,一抬眼,却有山色入目来。
南兴帝后相伴而坐,似青竹伴着晚枫,雍容暖着孤清,两种风情,那般不同,却又那般契合。在龙庭帝苑里竟也能有这样一对神仙璧侣,若非亲眼所见,真叫人不敢轻信。
范通干巴巴地咳了一声,众使臣连忙垂首一恭,这一行礼,倒把为首的景子春给显了出来。只见他盯着暮青,只是盯着暮青,神色似疑似惊。
“景大人!”其他人惊得不轻,赶忙扯了扯景子春的衣袖。
步惜欢和暮青将南图使臣们的神色看在眼里,皆未动声色。
这时,景子春已惊觉失礼,跪了下来。
“平身吧。”步惜欢不以为忤,直入正题,“朕早闻南图国君龙体欠安,如今当真是不豫有加?”
景子春闻言,面有讳色,抿了抿唇才回道:“回陛下,正是。”
“如此,是该放瑾王早早回国,只是事有不巧,瑾王赈灾未归。三天前,朕得奏报,他尚在关州吴昌县。”
“啊?”使臣们互看一眼,有人意图催问,被景子春一个眼色制止了。
景子春问道:“那不知灾情如何了?”
步惜欢定定地瞧着景子春,“瑾王乃当世圣手,有他在,灾区未发疫情。灾情发于两个月前,赈灾之务已可收缓,朕明日便宣瑾王回来。”
景子春却道:“谢陛下!只是不知三殿下归京需要多少时日?”
“快马加鞭,少则十日。”
“这……”景子春顿时面露忧色,犹自斟酌,身后已有同僚开了口。
“启奏陛下,三殿下一别二十载,国君思子心切,能否恳请陛下准臣等赶往关州与三殿下会和?”此言一出,半数使臣附和,余者皆望向景子春。
景子春看了眼提议之人,锁眉不语,忧色深重。
这时,步惜欢道:“从关州取道南图无异于绕路而行,节省不了时日,朕知卿等归国心切,此事朕自有安排。卿等远道而来一路奔波,不妨先回驿馆歇整,此事明日早朝再议。”
那请旨的使臣一愣,景子春却松了口气,众臣抬眼,见步惜欢托着腮,天光沐来,聚于眉宇,似含天威。
景子春屏息一恭,率先道了声遵旨。
步惜欢看着景子春,两人目光一触,皆有深意,却都没再多言,随即景子春便领着使臣们告退了。
约莫着人都走远了,步惜欢才转头问:“如何?”
暮青沉声道:“真的。”
南图国君真的病重,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暮青虽然不了解南图的国情,却知皇帝病重意味着帝位之争,巫瑾回国必有大险。或者,不必等到回国。
“不过,你问南图国君是否龙体欠安时,景子春有抿唇之态,似乎话未言尽,其中有不便言说的内情。”暮青道。
“嗯,可还有?”
“还有,使臣里有别有用心之辈。”
步惜欢并不意外,“那个提议去关州的,以及那些附和的。”
暮青却道:“不。”
“嗯?”
“是最后面的那两人。”
步惜欢蹙了蹙眉,暮青知道他在想什么——南图的使臣在出使前必定会先研看大兴的域图,而后制定取道之策,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从关州回南图相当于绕路而行,却以南图国君思子心切为由,想早点儿见到巫瑾,这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的目的。而怀有此目的的人明着有半数,暗地里却还有两人,即是说,使臣里有半数以上的人对巫瑾回国别有用心,这可不妙。
“那景子春瞧着倒有几分可信。”暮青道。
“他是景家人,自然可信。”步惜欢端起茶来品了一口,“南图有盘、景、木、谷四大姓,景家还在图鄂权势不小,当年南图国君和图鄂圣女的姻缘就是景家促成的。如今南图国君派景家子弟为使臣,使臣里却有半数以上的人怀有异心,只能说明他有护子之意,却已力不从心。他如今病重,皇后强势,政事上或许已有他人在插手了。”
暮青听得心思一动,问:“你对南图的事了解多少?”
步惜欢微微一笑,“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这些年,图鄂圣女与巫瑾的密信来往一直未断,图鄂乃至南图的政事,为夫知晓不少。但信中之言简略,自不如面谈那般详尽。待会儿我会宣景子春单独进宫一趟,让他好好说说南图国内的情形,而后再做定夺。”
暮青听了并不意外,刚刚步惜欢和景子春所打的眼神官司她看见了。
“你且回宫歇会儿,晚膳时为夫再回去与你详说。”
“好。”
暮青知道自己睡不着,却没在太极殿内耽搁,当下便起身回了乾方宫。
如今已少有事情能在暮青心中兴起风浪,这天下午却心神不宁,熬到晚膳时分,步惜欢回了寝宫,一进来便叹道:“南图国君的处境不妙。”
晚膳已经摆好了,见步惜欢到桌前坐下,暮青递了碗鳝丝汤来,步惜欢品了几口才说道:“没想到,南图国君不事朝政已有两三年了,内传他痴迷丹术神志不清,时好时坏,朝政由左相一党把持,连御批都经由皇后之手递出。右相及朝中的一些忠君之臣奏请陛见,十有九回,皇帝都神志不清难以召见。我在南下途中给南图递过一封密信,那时南图百官竟已有半年没见着皇帝的面儿了。”
“什么?”暮青直觉得遍体生寒,眸底不由起了惊澜,“半年不见国君,这一国之尊是当真神志不清,还是遭人囚禁了?”
“不好说,说是痴迷丹术,但右相一党及朝中的一些老臣认定是巫谷皇后囚禁了国君。谷家乃武勋世家,左相盘川一党与谷家有姻亲之好,南图国君亲政时,二族联手,势力虽强,倒不足以把持朝政。但自从南图国君身患隐疾,巫谷皇后干政日甚,朝政渐渐被左相一党把持。”
“既然百官已有半年多未见君面了,朝政又被人把持着,那何必派人来出使?使臣之中又为何以景家人为首?”暮青问着,想起使臣中半数以上的人怀有异心,不由猜测道,“莫非……皇后及左相一党有暗害巫瑾之意,派景家人前来出使是为了取信于巫瑾?”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景子春为使,固然能取信于巫瑾,但景子春有嘴,难道不会告诉巫瑾回国有险?巫瑾不在,但景子春已经把朝中的事告诉步惜欢了,难道巫谷皇后及左相一党料不到这些?
步惜欢嘲讽地笑了笑,一语道破其中玄机,“你我就算知道,也无力阻止巫瑾回国。生父病重,召他回国,归国路上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得回,否则便是不孝大罪。”
暮青闻言,将玉筷往桌上一拍,只听啪的一声,一根玉筷已断成了两截。
步惜欢叹了一声,唤了人来,待彩娥重新换上一副玉筷,他才慢悠悠地端碗执筷,边布菜边叹道:“话还没说完呢,别恼。景家哪会由左相盘川一党牵着鼻子走?大兴之变天下皆知,我亲政后又遣使向南图传递国书,就算南图朝政被一党把持,也难以遮掩此事。景家联合几位老臣强闯宫门,硬是将国书呈到了南图国君面前。传言中神志不清、病了半年之久的南图国君竟上了朝,亲点右相之子景子春等四人为使臣,迎巫瑾回国。奈何左相势大,又荐了四人,这便是咱们今儿见到的八人。”
“可这八人里,有六人是左相一党,四人在明,两人在暗。左相所荐的那四人,景子春自然不会信任,但其余的人既然是南图国君钦点的,说明他不知那两人投靠了左相。”
“现在知道也为时不晚。”步惜欢意味颇深地一笑,显然,他已将暮青的话告知景子春了,“好了,用膳,别只顾着操心。”
步惜欢把布满菜品的碗碟递到暮青面前,暮青吃了两口,问道:“如此说来,南图皇对巫瑾倒有几分父子真情?”
步惜欢叹道:“应该有。”
“应该?”
“这些事得问巫瑾。为夫只知大图国有九州,神权与皇权并治,国都不仅建有皇宫,还建有神殿,而各州除了官府,还建有神庙。百姓信神,诸事皆问神明,连狱讼之事也不例外。朝廷有律法,而庙殿有神典,冲突在所难免,这其中自然有皇族久居神官之下的不甘,夺权之争旷日持久,不乏惨烈之战。最终,大图分裂为南图和图鄂,皇族治五州,神官治四州,起初兵争不断,两权交界之处生灵涂炭。随后,南图新君即位,御驾亲征图鄂,图鄂圣女驾临神庙为民祈福,两国大战一触即发,却突然讲和,图鄂圣女前往位于南图都城的神殿中,三年之后得了一子,带回了图鄂。巫瑾幼时居于图鄂,六岁被送来大兴为质,他甚少谈及父母之事,其中忌讳颇多,我也不知详情。”
“我曾听他说,圣女守护神庙,只可与族中的转世神官成亲,所生之女为下一代圣女,代代相传,血脉相承。圣女嫁给神官以外的人不合族法,违者罪同叛族,要以火刑祭神,此事本有先例,但本代圣女既然无事,想必是两国默许的。”暮青猜测道。
“嗯。”步惜欢懒洋洋地道,“其实倒也能推测一二。兴兵日久,国力不堪重负,时逢新君即位,党争未平,朝局不稳,新君御驾亲征,兴兵是假,重兵压境,给图鄂施压是真。图鄂治四州,又信奉神权,定然不比南图看重养兵,战事太久,图鄂国境线上的压力定然不比南图小。为求保全,圣女被送往位于南图国都的神殿之中为质,她与新君之间有情无情不好断言,但巫瑾乃南图皇子,他不在南图,反而到了图鄂,这何尝不是为质?”
暮青忽然吸了口凉气!
却听步惜欢继续道:“两国止战不过是权宜之计,若有机会,谁无一统之心?有着皇脉及圣脉的孩子在两国主战派眼中定是碍眼至极,想必排挤暗杀之类的招数不会少见。巫瑾被送来大兴,看似是为质,可他若当年留在图鄂,未必能否活到今日。”
暮青怔着,玉碗在手,却仿佛捧着重石,压得手有些颤。自古天家无父子,巫瑾甚少谈及爹娘,她无法断言南图皇帝和图鄂圣女是否有情。若是,为人父母,无力护子,竟要亲手将幼子送入别国为质,哪怕知道质子在外必受欺凌,也要想方设法地保全他的性命,这割舍之痛该是何等滋味?而巫瑾,生来就被利用,随时会遭抛弃,身在他国二十载,归国路上还艰险重重……
暮青放下碗筷,没心思再吃了。
对面没声音,暮青望去,见步惜欢正望着窗外,眉宇间有神往之色。
暮青知道他在神往什么,不由握住了步惜欢的手。
步惜欢回过神来,正撞上暮青眼底的忧色,不由笑了笑,宽慰道:“没事,放心。”
话音落下,只见范通进了殿来,奏道:“陛下,左相等人已在太极殿内候着了。”
步惜欢这才道:“陈有良他们来了,巫瑾回国之事需要商议,为夫今夜必定晚归,你早些歇着。”
说罢,就起身匆匆走了。
暮青哪能歇得下?她命彩娥撤了晚膳,在殿内孤坐到三更。步惜欢回来时又是四更天,刚入龙帐,暮青翻身便坐了起来,问道:“商议得如何?”
步惜欢叹了一声,在龙榻边坐了下来,道:“借兵巫瑾,送他回国。”
“借兵?南图朝廷能同意我们的大军入境吗?”大军入境,需提前传递国书,不说把持朝政的左相一党同不同意,就算同意,这国书一去一回少说要半年。南图国君病重,有那么多的时日可等?
“叫巫瑾带着大军及国书一同回国,便可省去传递国书的时日。景家和几位老臣会设法在朝中周旋,倘若大军不得入境,也定有仪仗来迎,景家会安排可靠的近侍。”
“使节团中就有两人暗中投靠了左相,景家不也没发现?如何能保证近侍绝对可靠?”
步惜欢叹道:“巫瑾回国事关重大,各方必有一番博弈,谁也不可能安排得滴水不漏,只能倍加小心,见机行事。”
暮青抿了抿唇,步惜欢的话有道理,她只是太担心巫瑾。
“太晚了,先睡吧,待会儿还有早朝。”暮青道。
步惜欢更了衣,两人一同躺下,守夜的宫人在龙帐外将九重宫帐一一放下,吹熄了内殿的烛火,随即退出了寝殿。
帐内,暮青睁着眼,眸若星子,半分睡意也无,不知过了多久,那眸中波澜渐沉,似已有定策在胸。
晨起后,步惜欢准备上朝,暮青一言不发。
午时,步惜欢回来用膳,告知暮青朝廷已下了诏令,命巫瑾赶回汴都城。暮青只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用过午膳,两人入帐小憩,瞅着暮青心事重重又顾忌不提的样子,步惜欢没有多言。直到醒来后,二人到外殿用茶点,步惜欢才道:“好了,有话就说,别憋着了。”
她有话说,他早看出来了。以她的性子,忍而不言大抵是因为他昨夜回来的太晚,她担心早晨说影响他上朝,中午说影响他午睡,所以就拖着了。
步惜欢笑着打趣暮青,低头品茶时眉头却轻轻一蹙,将满面忧色遮在了袖后茶中。
“我想去趟南图。”暮青的声音听来平静,其中的沉重却只有自己知晓。
步惜欢的动作忽然顿住!
殿外秋蝉鸣噪,殿内夫妻对坐,男子久久未动。枫色满袖遮人面,却遮不住杯身上泛白的指尖。
“不可。”茶水的颤波晃碎了映入其中的容颜,步惜欢将茶盏放下时却神色如常。
“阿欢……”
“现在不可!”步惜欢沉着声打断暮青,发觉失态后,他缓了片刻才道,“我知道你一直有到南图走一趟的心思,可眼下时机不对,此行太险。”
“阿欢。”暮青握住步惜欢的手,她理解他的失态,不知该如何安抚,只能解释清楚,“我想去南图,不是图鄂。我对寻根问祖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当初在盛京,你和大哥想方设法地帮我查身世,我想着若能查清,以无为道长在寒门子弟心目中的威望,兴许能对你有助,故而也就同意了。可直到如今,此事也无实证,而你已经亲政,朝局日渐明朗,白卿之号又深受天下学子景仰,我的外公是不是无为道长,对你的帮助已经不大,我对寻根问祖也就淡了念头。其实不必去寻,昨日见到景子春的神色时,我心里已有定论了。我跟图鄂圣女的容貌有几分相似,空相大师将他与无为道长对弈的棋谱赠予我,如今景子春见了我也面有诧色,天底下哪有如此多的巧合?我的外祖母十有八九是图鄂族人。巫瑾是我的表兄也好,义兄也罢,总归帮我驱除寒毒,多次救我性命,如今他有险,我难以说服自己坐视不理——此乃其一。”
“其二,巫瑾回国定有争位之心,若不如此,难以活命。他登大宝对你有大助,远的不说,只说岭南,南图与岭南接壤,若巫瑾即位,岭南之危可解。反之,你和巫瑾是盟友,若巫谷皇后及左相一党支持的皇子即位,必定视你为敌,到时岭南和南图联手,你必处险境!所以,于国于私,我们都应尽全力助巫瑾回国。”
眼下这局势,暮青都看得透,她相信步惜欢一定心如明镜。
步惜欢却道:“你以为这些岭南王看不透?我问过景子春,他们得知岭南王有不臣之心,进入岭南时特意乔装而行,幸未遇伏。此事说出来你可信?如此顺利地过了岭南地界,景子春自己都生疑。他们一行中有左相一党,左相等人又非痴傻之辈,既知岭南不臣,怎能不好生利用?不出所料,岭南王应该已和南图勾结,没对景子春一行动手,不过是时机不到。巫瑾一旦进入岭南,必有事端,我怎能再让你也跟着涉险?”
“既知有险,那便算是知己知彼。所谓‘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我不信你既知岭南有险,还会看着使节团及大军去蹚险,你定有对策。有八府之鉴在前,我总觉得谁坑谁还不一定,你不过是不想让我涉险罢了。”
“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步惜欢琢磨着此话,神色三分疑三分恼,笑骂道,“少听你夸人,好不容易听一回,却别有居心。别以为得你一句夸赞,为夫就会放你涉险。”
气氛缓和了些,暮青咬了咬唇,一句“我会小心”没说出口。她知道,自打她在郑家庄中打算自刎起,她的“会小心”在步惜欢眼里大抵是没什么说服力的。
“你别小看巫瑾的势力,他娘是图鄂圣女,母子连心,岂会不帮他?这些年,他娘没少传密信给他,图鄂及南图的势力更替,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娘也是个奇女子,图鄂圣女按族法应与神官成亲,图鄂为了止战将她送往南图的神殿中为质,命她诞下皇子带回图鄂,如此一来,她便成了不洁之身。当年,图鄂圣女与外族私奔,其妹继任新圣女,此后长老院都会甄选出一二位候选圣女,以备替换。巫瑾他娘料到长老院会在她带幼子回图鄂后另选圣女,于是命她在图鄂培养多年的势力一举暗杀了候选圣女及其身后的长老势力,逼得族中无人可选,只得劝她改嫁神官。她便以此为筹码,要挟长老院同意将她为质生子之事刻于神碑之上,逼长老院承认他们母子的止战之功。时至今日,图鄂的每座神庙里都有这座神碑,当年两国的交战地带,百姓已将巫瑾奉为圣子。图鄂圣女自古便无实权,权在大神官及长老院,可到了这一代,圣女苦心经营二十余年,在族中不说只手遮天,却也是权势滔天。有这么个娘亲在,巫瑾的根基可不浅。”步惜欢试图说服暮青。
暮青确实有些意外,她还记得初见图鄂圣女的画像时,画中女子的气质神秘柔美,却没想到她为母则刚,手段如此了得,“可有根基不代表无险,更不代表这场仗好打。”
“你去了就能好打?”
“那就假设一番,假设我没发现南图使臣中有两人暗中投靠了敌对一党,那在回国途中,巫瑾会不会遇险?”
“……会。”步惜欢叹了声,无奈地答道。
假如不知此事,那么不论做何安排,巫瑾回国途中都一定会遇险。遇险不可怕,可怕的是难以预知之险,而暮青能察色于微,可助人防患于未然,比如眼前之患,有了她的指引,此患非但难以成患,反而可加以利用,使之变为敌之患。当年他在春秋赌坊里初初见识这能力时曾断言,此乃天下利器,如今看法依旧未变。
“世间最难测的莫过于天意人心,我测不出天意,却可测人心。那两人是南图国君钦点的,却点错了,连景家也懵然不知。这样的人在南图还有没有,在图鄂有没有?一定有!我还是那句话,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我在,便能知彼!我在,大哥便多一分胜算!我在,你便少一分腹背受敌之险!”暮青盯着步惜欢,面无傲色,唯含决意。
步惜欢怔怔地看着暮青,一瞬间,仿佛看见一个少年的影子,一副寻常的眉眼,那夜,刺史府的海棠林中却好似生了翠竹,清卓满园。那夜,她说:“如果我不能,天下无人能!”
而今,当年那一身的霜傲锋芒已经磨砺,内敛不露,唯有坚执不改。
而他,却不似当年那般能一笑置之。
步惜欢苦笑一声,涩意满腔,“青青,我不疑你,只是怕。”
怕什么,他不说,他怕一语成谶。
天下利器之用,终不及她安好。
“我也怕。”暮青看着步惜欢,“我怕在大哥需要时,若畏惧艰险,不能全力相助,此生会良心难安;我怕你亲政不易,江北虎视眈眈,岭南再与南图勾结发兵,你会腹背受敌;我甚至怕半壁江山,国力大削,腹背受敌的结果会是你我有朝一日也不得不将孩儿送往别国为质!我自问做不到图鄂圣女那般隐忍,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一定承受不住。所以,与其担惊受怕,不如未雨绸缪,尽全力为日后拼出一条坦途来!”
步惜欢垂眸不语,手中握着的茶盏却轻轻晃了晃。
“你我都记得空相大师的赠言,他说,‘行棋者屠苍生以争天下,有时却未必能收官,兴许下到最后会是一盘残局。’你看这大兴江山,如今可是一盘残局?我一直在想‘欲图收官,需问苍生’是何意,直到现在也没想通透,但我知道该怎么做——即位亲政,守疆拓土,天子享受至尊之权,便该有治国安民之责。一旦开战,生灵涂炭,尽可能地少兴战事保护百姓是你我身为帝后的责任。此去南图,非我不可,于公于私,义不容辞!”暮青亦是满腔涩意,他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其实……她不舍得离开。
步惜欢起身走到窗边,满庭秋色,入目似血,“有时我会想,若我当初独自去寻你,你我就此隐居江湖,兴许便能做一对神仙眷侣了。”
“你不可能独自去寻我,因为那些追随你的将士们是你的责任,你不能弃,弃了便不是你。我也不可能安居后宫,不论天下发生何事,只享国母之福,若如此,那便不是我。”暮青走到步惜欢身后,轻轻地拥住他。
“我总是说不过你。”
“你不是说不过我,你只是想让我说服你。”
步惜欢闭了闭眼,默然良久,转过身来。他低头枕住暮青的肩,气息灼人,声音哑极,“我们究竟何时才能长相厮守?”
暮青眼眶刺痛,忍着酸楚答道:“国泰民安时。”
步惜欢苦笑一声,怅然道:“好!那就叫这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到时你想出宫,我就指着这天下对你说,‘瞧这国泰民安的,哪儿需要有娘子操心的事儿?’”
暮青笑了声,“若当真国泰民安了,你我倒可以游历江湖,做一对神仙眷侣。”
这只是玩笑之言,步惜欢却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地道了声:“好。”
两人再没说话,相拥许久,一同望向殿窗外。
帝庭一角,枫叶正红,三两丛一指茶在树下长得正好。一指茶并非茶花,而是南图所生的一种珍贵的药草,冬季开花,形似茶花,却只有一指大,故名一指茶。步惜欢说,种在枫树下正好,枫叶落了,正可看雪。
江南无雪,难为他费尽心思,要与她在这承乾殿里看尽一年四季。而如今,冬景来不及看,她就要离开了。
“此去艰险,答应我,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要以命相博。”
许久后,暮青听见一句嘱咐,而她能答的只有一个字,“好。”
第十一章 凤佩之托
清晨,雾色刚散,一辆马车停在了城北的一间宅院外。
暮青从马车里下来,见院外一株老枫树下拴着两匹战马,院门关着,里头正有人嚷嚷。
“卢景山!你他娘的出不出来?不出来老子踹门了!老熊,你别拉我,老子今儿非要跟他打一架不成!”
“算了吧,何必呢?”
“何必?这都半年了,他还不肯见人,这算什么事儿!”
“少说两句吧,你还不知道老卢的心思?”
“我知道个屁!我知道他卢景山身在南兴心在北燕,那他倒是回去啊!他既不过江,也不做官,更不见人,这脾气闹得跟娘们似的,老子难受!”
“唉!”老熊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侯天冲着房门道:“老子不懂啥叫忠臣不事二主,他卢景山懂,那他倒是出来教教老子啊!缩头乌龟一样地躲在屋里算怎么回事儿?合着就他忠义,我们都是忘恩负义?”
“难道不是?”这时,卢景山突然出了声,语气嘲讽至极。
侯天和老熊望向房门,见房门未开,曾经的战友如今竟不愿见他们一面。
老熊面露悲凉之色,低下头去隐忍不发。
侯天嗤笑道:“你闭门不出,外头的事知道多少?你可知他登基后杀了多少人,北边儿朝廷里的那些事儿,老子听着都觉得瘆得慌!想想老子如今还是光棍儿一条,怎么说也该给老侯家留个后,干嘛急着回去找死?”
“侯天!”卢景山喝问道,“送都督渡江是为了还她的恩情,待她安然抵达江南就回去向大将军请罪,这话当初是不是你说的?可如今呢?你忘干净了吗?连大将军对你的知遇之恩也忘了?!”
“没忘!可你不也躲在这儿,不想回去吗?”
“老子是没脸回去,不像你们!”
“可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大将军了!以前他瞧得上沈明启那种阴险小人?现在那孙子可是御前红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叫一个风光!你可以回去试试,看看能不能跟那孙子一样风光!顺道问问元修,沈明启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当初在盛京城外,他是不是故意放我们走的,一切只是为了江边那个局,是不是!”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从我们背弃旧主的那天起,我们就是大将军的敌人!战场相见,生死由命!有啥可怨的?”
“老子被擒,半个字儿都不带怨的!可那亲兵该死吗?该死那么惨吗?沈明启那等手段阴险的小人该得志吗?”侯天扯着嗓子反问。
屋里却静了下来。
卢景山沉默了半晌,再出声时语气已然平淡,“大将军有苦衷,我信他。”
“哦。”侯天的语气也淡漠了下来,“看来你十分惦念大将军,那又何必老死江南?大家兄弟一场,我和老熊帮你求个情,兴许圣上能放你回去。”
“那你们呢?”
“江边的事没弄清楚之前,我们不打算回去,心里有疙瘩。”
卢景山听了,嘲讽地笑了声,骂道:“你们跟随大将军那么多年,这么轻易地就生了嫌隙,不过是想找个理由背主求荣罢了。我们曾经背弃旧帅,就算有脸回去,也没脸再回军中,比起回去受人唾弃,当然不如留在这里高官厚禄。亏我卢景山以前还把你们当兄弟,真是看走了眼!用不着你们求情,我卢某人没脸回去,你们滚吧!不必再来!”
骂声落下,屋里再没了声音。
侯天盯着房门,拳上青筋毕现,老熊依旧低着头,悲凉之色更浓。
“那你可愿到古水县去?”这时,一道清音从院外传来,伴着吱呀一声门响,暮青推门走了进来。
侯天和老熊一惊,转身时,暮青已进了院儿里。
“参见皇后娘娘!”两人赶忙行礼。
暮青看了两人一眼,径自到了房门前,房门却紧闭着。她不急,也不催促,只是耐着性子等。
此前,她曾和步惜欢商量过怎么安排卢景山,从古水县回来后,她曾抽空出宫来问过,那时告诉卢景山不必急着答复,她过些日子再来,可没想到朝中事情太多,一晃便是数月光景。
如今她即将动身前往南图,一些未决之事也该定下来了。
考虑了数月,卢景山心中显然早有决定了,他并未让暮青久等,没过多久便在门后道:“草民愿往古水县,为娘娘做个守门人。”
“好,那你今日稍作收拾,明日一早自会有人送你。”
“谢娘娘。”
两人隔着门便定了此事,侯天和老熊站在院子里,半树枫叶探进墙头,一地残叶,满面悲凉。
暮青再无他话,默不作声地出了院子,侯天和老熊跟了出来,骑上战马护在马车两侧,一同离开了卢家小院儿。
半晌,院子里吱呀一声门响,一人布衣披发而出,深深地望了眼院门,向着车轮声离去的方向跪了下来,久久不见起身。
磕头声没能传出院子,马蹄声却已听不见了。
马车在城东的一座官宅外停了下来,门上挂着的黑匾上提着御赐金字——江北水师都督府。
仍是三进的宅院,庭风却与盛京那座宅子不同,此宅青砖碧瓦,将亭石兽,劲松险山,处处可见阳刚之风,可一过二门,进了内院,风景便突然变了。甬道四周梨树成林,虚虚地掩着中间的一座演武台,一人正在台上舞枪,玄青袍,雪缨枪,劈扫挑刺之间碎点枝叶,晨辉洒来,寒光万点,零若梨花落。
暮青淡淡地笑道:“好枪法。”
台上之人猛地收势,转身望来,就此怔住。
这一幕,曾入梦不知几多回,满树梨花,她在树下,目光落于他身,仍是少女模样。
然而,满树梨花早已开过,他错过了季节,纵然她来时仍是乌发青衣,身后也已跟着人。
章同看见侯天和老熊进了园子便敛了神色,仿佛方才眸中刹那间的火花只是凛凛枪光映入眼罢了,他跃下演武台,住枪一跪,拜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暮青负手远眺,见梨树园子后有座阁楼若隐若现,不由收回目光,佯装不知。
却听侯天在后面咦了一声,“咦?这演武台瞧着眼熟啊……哎?园子后头有座阁楼?这跟江北那边的都督府挺像啊……”
章同起身后低着头,脸有些烧红。
老熊咳了一声,暗中拿胳膊肘儿怼了怼侯天。
侯天皱着眉头道:“有话就说!怼我干啥?大老爷们,扭扭捏捏的!”
“……”老熊闭着嘴,表情有点扭曲。
暮青转身就走,“刘黑子在何处?把他也叫来花厅一聚,我有事说。”
今日休沐,刘宅离此不远,章同命亲兵前去传唤,刘黑子匆忙赶来,见暮青坐在花厅上首用茶,赶忙见礼。
暮青有些日子没见到刘黑子了,还真有些想念。比起刚从军那年,刘黑子长高了不少,纵然腿脚有些不便,往人前一站,也有几分武将的英气了。暮青心下感慨,刚赐了坐,便见刘黑子面有疲态,不由问道:“怎么了?”
“哦,没事……”刘黑忙又起身回话。
侯天笑道:“怎么没事?这小子的兄嫂来看他,住在他府里有些日子了,正给他说亲呢。”
刘黑子面红耳赤,扭头瞪了侯天一眼,小声道:“侯大哥,就你多嘴!”
侯天哈哈大笑,暮青却皱了皱眉头。侯天不知情,但她知道,刘黑子的爹娘死得早,兄嫂嫌养他吃力,便打发他从了军。当年五胡叩关,西北征兵,江南儿郎不擅马战,人人都说到边关就是送死去的,他的兄嫂却还是将他撵出了家门。如今他回来了,兄嫂倒来看他了,还给他说亲?
暮青心下冷笑,对刘黑子道:“坐吧,你的事待会儿再议。”
刘黑子应是,忐忑地坐了回去。
待刘黑子坐定,暮青收了收心神,将去南图的事一说。
章同的手一抖,茶水哗地洒在了袍子上,其余人尚在震惊中,他却顾不得烫,起身说道:“去不得!南图有夺位之争,岭南王有不臣之心,此时南下无异于往虎狼的笼子里钻!”
暮青道:“时局所迫,我已和步惜欢商量过了,待瑾王回来便随他一起动身。”
“他怎会准你去!”章同怒问,见暮青的目光淡了淡,一腔怒意便硬生生地憋了下去。
“此事是我提出来的,也是我说服他的,世间有许多事不是想不做就可以不做的。”暮青低头品茶,一缕青丝垂来,若细雨飘在淡云后,雨后青山翠陌依旧,仍是寒春时节。
章同默不作声,想反驳,却终究没有说出口。看得出,圣上待她极好,纵然她已嫁做人妇,却不约束她绾发,也从不将她拘在宫中。这半年来,看着圣上为她做的一切,他本已放下心来,今日却忽然觉得圣上这么纵着她也不见得是好事,像去南图这种事怎么能被她说服?
“我走后,步惜欢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们了。”暮青扫了眼在座之人,最终看向章同,解下腰间的凤佩,郑重地道出了今日的目的,“我能信任的人不多,只有你们可以托付。圣上亲政以来,何家一再掀起事端,二十万水师驻扎在江边,如枕边埋雷,不可不防。我走之后,若无兵险倒也罢了,若有,准你们便宜行事,万不得已之时,执此凤佩,可斩乱臣!”
斩字一出,其音如在齿间磨过,不见刀锋,已闻血腥。
在座之人皆神色一凛,章同盯着暮青手中的凤佩,眼底涌起波涛,久久难平。
听闻在战乱时,帝王对臣子有重托,龙佩可抵玉玺,而凤佩则可抵凤印。但纵观前朝旧史,帝后动用龙凤佩的事少之又少,凡用之,必在家国存亡之际。
章同不肯接,苦劝道:“你可要三思,动用凤佩,不出事则已,如若出事,我们奉懿旨斩杀朝臣,你必担祸乱朝政之罪,朝中想你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多得是。”
暮青嘲讽地扬了扬唇角,平静地道:“真有那么一天,不过是废后,我不在乎,我只要他平安无事。”
章同颇受震动,定定地看了暮青许久,最终闭了眼。这一闭,关上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待他跪接凤佩时,称呼已改,“微臣领旨,以命为誓,定不负皇后娘娘所托!”
暮青将凤佩郑重地交到章同手中,随即扫了眼其他人,问道:“你们呢?”
刘黑子抱拳一跪,沉声道:“定不负皇后娘娘所托!”
侯天却古怪地扯了扯嘴角,问道:“娘娘敢用俺们?”
暮青问:“为何不敢?”
老熊转过头去,目光黯然,“俺们贪生怕死,背信弃义……”
“你们若是背信弃义,世上当无忠义之士。”暮青笑了笑,目光却不像是开玩笑,“你们早就做好背负骂名的准备了,不是吗?”
半年前,步惜欢封赏有功之士,卢景山当殿求去,老熊和侯天却领了封赏。那时步惜欢还在立政殿理政,两人下了朝后就到立政殿内陛见,也提出了去朝之意。
步惜欢事后告诉她,这两人没当殿求去是为她着想,他们虽是西北军的旧部,但既已南下,在天下人眼中便是择凤为主。皇帝亲政,封赏功臣,皇后的嫡部当殿求去,这无异于打帝后的脸。老熊和侯天担心公然求去,皇后在百官眼中会沦为笑柄,于是事后才表明去意,希望步惜欢给他们安排个闲差,让他们慢慢淡出朝廷,这样既不违背他们的心意,又可顾全她的面子。
她对二人求去并不意外,只是感慨他们的心意,于是便答应待封赏的事情淡了,再找事由将二人调职。
可就在此时,北燕朝中不断地有消息传来。
沈明启非但没因事败受罚,反而得到了元修的重用,官拜正二品督察院左督御史,掌朝廷及地方的监察大权。此人阴毒,那天阻止渡江不成,便一箭射杀了元老将军,嫁祸给步惜欢,而后又一不做二不休,将所率领的禁军残部斩杀,孤身一人护送遗体回京,在城门下负荆请罪,不仅蒙骗了元修,也蒙骗了整个江北。
元修登基后,沈明启在各州以查剿刺月门为由清除异党,朝廷上下一片腥风血雨。元家在江北苦心经营二十多年,军权在握,元修登基的时日虽短,帝位却还算稳固。但各方势力从前依附元家是因为元家手段强硬,而元修素来不问朝政,如今为帝,想摸清他有多少理政之能的人不少。那些人惯会见风使舵,新帝若强,他们便会依附臣服,新帝暗弱,他们必然有打不完的算盘。想来元修明白此理,于是重用沈明启,一个外室所出、饱受安平侯府欺凌轻看的私生子,为求权力富贵,不在乎名声,更不怕做恶人,心甘情愿地做新帝手里的刀。
血洗之下,地方官吏及世家大族纷纷向新帝献表忠心,这种情况下,卢景山、老熊和侯天一旦北归,必有杀身之祸。他们三人背弃旧帅,已是北燕的罪人,若元修登基后行的是仁政倒也罢了,他兵权在握,武力治国,连用重典,手腕铁血,用强硬的手段稳定了朝局。倘若卢景山等人此时回去,一旦朝中有人上疏请求治他们叛离之罪,元修便不得不杀了他们。他铁血治国,为的是令臣民臣服,倘若心软,必有纸老虎之嫌,刚刚稳定的朝局便会埋下不安的因素。
但倘若回头的只有卢景山,或许不会那么糟糕。卢景山曾当殿求去,此后一直闭门谢客,他若单独回去,即便有人想治他的罪,元修也有驳斥的理由,而且卢景山跟随他的时间最长,在西北军中有着很高的威望,元修称帝之后手腕铁血,军中未必没有微词,若能留卢景山一命,对安抚军心有大用。
这些利弊她能想得透,身为西北军中的老将,老熊和侯天又岂会不明白?他们当初既然能顾全她的面子,如今自然能舍弃自己的一世名声成全卢景山。
仁义理智信乃五常之道,何谓重若泰山,今日在城北的那间宅院外,她有幸懂得了。
暮青望着老熊和侯天,毫不掩饰敬重之意,倒把两个汉子看得不好意思,连忙转头,目光躲闪。
“背负个啥,俺一个大老粗,杀敌都不怕,还怕被人骂?”
“就是就是,老子又没娶媳妇儿,在哪儿不一样?再说了,不回去也算捡条命,赚了赚了!”
两人不自在地嘟嘟囔囔。
“嗯。”暮青应声颔首,认同之态却让气氛莫名的尴尬。
“……”嗯个屁啊!这附和得也太生硬了吧?!
侯天差点骂出口,脸色不由涨得通红。暮青不附和还好,这一附和,言下之意简直像是在说“行行行,你们说啥就是啥”,倒显得他们两个汉子扭捏矫情了。
“行了行了,啥也不说了!”侯天不好意思看暮青,摆了摆手后就势跪下,将拳一抱,道,“定不负娘娘重托!”
老熊哈哈一笑,也跪下朝暮青抱了抱拳。
暮青看了两人片刻,弯腰深深一拜!
侯天虽未娶妻,老熊的一家子却都在西北,儿女皆已成家,他常年戍边,本就很少陪伴妻儿,而今一条大江要阻隔他与妻儿的后半生,背负最多的人其实是他,他却是话最少的人。今日,他既然以命立誓,她亦愿立誓,定要想尽办法让他们一家团聚!
此誓不必明言,义字之重,这些西北汉子早就教会了她。
……
此事议定,暮青也算了了桩心事,当下提出去刘黑子府上走一趟。刘黑子神色忐忑,却不敢违抗,只能先去都督府外候驾。
侯天一贯爱凑热闹,嚷嚷着也要去刘黑子府上拜见一下他的嫂嫂,刘黑子叫苦不迭连忙讨饶,老熊当着和事老,三人吵吵闹闹地出了都督府。
花厅里只剩暮青和章同,见章同神色凝重,暮青道:“江北水师虽然人少,但贵在精锐,何家不会看着你们长期独立设营。如今江北水师的都督是你,我走之后,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拉拢亦或打击你的机会,你自己要小心。如遇难事,可多与韩其初商量,他身在兵曹尚书的要职,这是圣上给江北水师的便利。”
章同神色复杂,“兄弟们心里的都督是你。”
“可我不擅长用兵,这你知道。”暮青笑了笑,当初争兵权是形势所迫,如今步惜欢已经亲政,水师需要的也不再是练兵了,所以理应把兵权交托出去,“现在的水师已经不需要我了,而我终于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章同无话可说,显然,这趟南图之行也在暮青想做的事之中,他只能叹道:“你也要小心。”
“嗯。”暮青应下,这才出了花厅,走了几步停下来道,“我把他的安危交给你了。”
章同站在花厅门口,没有说话,只是向着暮青的背影深深一揖。
*
刘黑子候在府外,暮青上了马车便对侯天和老熊道:“你们回府吧,就别去凑热闹了。”
刘黑子感激地往马车里瞥了一眼,侯天只能遗憾地目送马车远去。
刘黑子的府邸离都督府隔了三条街,是座大二进的宅子,毗邻西市,过日子很方便。
马车刚到门口,就见一个牙婆领着十来个丫头小厮往府里走。
“站住!”刘黑子喝道,“这是要干啥?”
牙婆本已进了门,听见声音又转了出来,见是刘黑子,不由笑眯了眼,“呦!刘军侯,您不认得老奴了?老奴半个月前到过府上,您府上说要买几个仆役,这不?老奴都领来了,这就带去叫嫂夫人挑挑。”
说罢,领着人就进了府。
刘黑子想起这事儿来,不由捏了捏眉心,转身时,暮青已从马车上下来了。
“进去瞧瞧。”暮青说罢,率先进了宅子。
府上的二门采用的是四柱垂花门的形式,与两侧游廊相接。北房可排出七间,正房三间,两侧耳房各两间,厢房的外廊、抄手游廊和垂花门相连,雨天行走颇为方便,不仅格局讲究,规模也不小。
暮青进了二门,见正房的门敞着,里面正有说话声传来。
“夫人您瞧瞧,这些丫头都是按照您的意思寻来的,模样儿身段儿皆不出挑,都是愿签卖身契的。还有这些小厮,都能看家护院。”
“看家护院倒不必,难道还有人敢惹我家小叔子?”
“是是是,刘军侯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卫出身,这满汴都城里谁不知道啊?”
妇人的笑声从房里传出,听来甚是自得。
“那……您挑挑这些丫头?”
“嗯,那就叫她们都报上名来吧。”
牙婆赶忙对丫头们道:“听见夫人的吩咐了?还不把自个儿的户籍、出身、名姓、来历、擅长什么都一一禀给夫人听?都机灵着点儿,这可是刘军侯府上,方才你们也听见了,刘军侯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卫,谁能留下来,那是她的福气!”
暮青在院子当中,见主屋里跪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一个肤色麦黑的妇人正装模作样地用着茶,尚未瞧见她。
刘黑子满面通红地朝屋里喊道:“嫂子!俺啥时候答应过要买人进府了?”
屋里本已有丫头在报名字了,刘黑子这一喊,人声戛然而止,一屋子的人都望了过来。
马氏放下茶盏,满脸堆笑地出了屋来,“小叔子回来了?咦?这位姑娘是……”
马氏停步,惊艳过后,目露审视。
“老相识,来坐坐。”暮青暗中拦了刘黑子,先声答道。
“老相识?”马氏将暮青从头打量到脚,见她一身青裙立在院中,秋风拂过,裙裾舒卷间仿佛遍地竹叶沾裙,孤清风姿,胜过人间百花。这身罗裙的料子绣工非同一般,但马氏是村妇,看不出裙子有多金贵,只觉得值些银钱,又见暮青身无饰物,莫说钗环,腰间连只荷包都没有,唯独发间有支簪子,还是支镶翠的木簪,瞧着就像是家道中落,出趟门儿把压箱底的行头都穿戴了出来似的。
牙婆却比马氏有眼力得多,她常出入大户人家府中,一眼就看出暮青所穿的裙子价值连城。一般而言,竹叶多以散套针直丝理绣之,在尖端处,丝线排列呈锋尖,以示其挺拔,但这裙上的竹叶却隐在裙色之中,裙裾舒卷间,乍一看遍地竹叶,再一看片叶无踪,莫说是汴都城中的绸庄绣庄寻不着,就是放在勋贵府里也是稀罕物。
勋贵大族府里的稀罕物只能是贡品,要么是宫里的,要么是御赐下来的,不管沾着哪个的边儿,这位自称刘军侯老相识的姑娘都一定是位贵人。
牙婆见马氏面有轻蔑之色,不由心惊胆战,“夫人……”
马氏见牙婆神色慌张,却以为她听了刘黑子的话,以为她自作主张,于是觉得大失颜面,恼道:“半个月前你回府时,嫂子不是和你说过了?”
刘黑子道:“可俺不是没答应?俺那天说了,俺在军中,不常回府,用不着人伺候。”
“你不常回府,可我和你哥哥在府里住着,难道不用人伺候?这儿好歹也是军侯府,府里没个下人像什么样子!”
刘黑子不解,“从前没人伺候不也一样过活?”
这话戳中了马氏的痛处,她的脸色登时便狰狞了起来,尖声道:“好哇!嫌兄嫂是乡下打渔的,给你丢人了是吧?”
“我哪有!”
“我告诉你刘黑子!没你哥和我,你早饿死了!哪还有机会到西北从军,有幸当了皇后娘娘的亲卫?你能有今天,全是拜我和你哥所赐,你想忘恩负义?没门儿!”
刘黑子腼腆,本就不善言辞,更何况吵架?他急辩不出,直抓头发。
马氏脸色稍霁,劝道:“小叔子,你就算不为嫂子着想,也得为你哥和你侄子想想。你不常回府,府里应酬的事儿还不得你哥去?他身边儿连个长随都没有,每回吃醉了酒,都是别家府里的小厮把他送回来,一回两回的倒也罢了,时日久了岂不叫人笑话?还有小宝,前几日刚给他请了个先生,别家的公子去学堂都有书童陪着,就他没有,还不被人瞧不起?”
刘黑子一听侄子就心软了,问道:“那嫂子要买几个人?”
马氏笑开了花,一一数来,“不用太多人,给你哥买个长随,给小宝买个书童,再买个伺候起居的丫头,他上了学堂,夜里睡得晚,得有个丫头陪着,冷了添衣,饿了做宵夜。嫂子身边儿只留一个丫头听用就行,倒是府里得添两个粗使丫头和两个跑腿的小厮。哦,对了,府里还缺个厨子!”
刘黑子听得两眼发直,粗略一数,竟要买八九个下人,“嫂子,咱们府里养不起这么多人……”
“怎么养不起?你的俸禄干啥使的!”
“您不是不知道,俺有一半的俸禄要奉养石大哥的妻儿老娘!”渡江后,石大哥被追封为武义大夫,谥号“忠”,他的娘亲和遗孀被封了诰命,长子食其俸禄直至成年,一家人都被接来了汴都城,在武义大夫府里安顿了下来。石大嫂是个节俭之人,把银钱都花在了为老夫人请医问药和为儿女们请先生上了。皇后娘娘指了位老御医每月逢十去给老夫人请脉,石大嫂只肯收方子,不肯用御药,她说朝廷赐的金银够一家子使的了,不肯占朝廷的便宜,坚持去药铺里抓药。可石家没有田地铺子,一家子的衣食都靠采买,样样儿得花钱,赐下的金银和俸禄还是要省着用。他在军中不用什么银钱,于是便每月拿出一半的俸禄给石大嫂送过去,就算后来兄长一家住进了府里,他的俸禄也够养活他们,只是没想到嫂子要买下人,还要买那么多。
马氏白了刘黑子一眼,脸又拉长了,“不是嫂子说你,武义大夫的俸禄可比你多,用得着你接济?你眼看着就要成亲了,等新妇过了门儿,府里还不得添置个老妈子和使唤丫头?这府里眼看着就挤不下人了,到时势必要换座大宅子。我前几天让你哥去打听了,汴都城里的宅子都金贵着,在好地段寻座大宅子,再添置些像样的家当,圣上赐下的金银可不够使,你攒着俸禄都还嫌少,哪有余钱接济别人?听嫂子一句劝,日后别给了。”
“那怎么行?”刘黑子急了,“石大哥待俺如兄弟,俺答应过他,要是能回江南,就帮他照顾一家老小,俺不能食言!”
“他待你如兄弟?那你的亲大哥呢?就不是兄弟了?”马氏叉腰骂道,“自家人都顾不得了,还把银子往别家贴!怎么着?他让你照顾他一家老小,是让你娶了他家寡妇啊?还是让你给人当便宜爹啊?我倒真想去武义大夫府上拜访拜访,瞧瞧什么人这么不知羞耻,自家死鬼的俸禄比你还高,竟有脸受你的接济!别是趁机勾搭男人吧?”
“你!”刘黑子气得青筋暴跳,少见地动了怒,“不许你骂石大嫂!”
马氏见刘黑子双拳紧握,目红似血,强硬凶煞之态与离家时大不相同,不由往后退了退,又壮着胆子嚷道:“我就骂了,怎么着!有本事你到衙门告我去!我告诉你刘黑子,别以为你有能耐了就可以在外头沾花惹草,明儿我就去请人选吉日,你早点把我娘家的妹子迎娶进门,再换个宅子,不然休想消停!”
马氏边嚷边瞥了暮青一眼,颇有示威之意。在她看来,暮青哪是刘黑子的老相识?老相好还差不多!这姑娘家道中落,见刘黑子是皇后的亲卫出身,保不齐想打他的主意!那可不行,肥水不流外人田,她早就打定主意要娘家的妹妹嫁来享福了。
“俺不换!也不娶!”刘黑子恼了,对牙婆道,“人不买了,带着你的人走!以后不必再来!”
“你敢!”马氏一脸厉色地奔下台阶,瞧架势似要跟小叔子掐架。
这时,暮青忽然道:“换!不就是座大宅子?好说!”
马氏停下,狐疑地盯着暮青,想起她是汴都人,家中虽然落魄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知道哪有急于出手的大宅也不是没有可能,于是挤了个笑容出来,问道:“怎么?敢情姑娘知道哪儿有合适的宅子?”
暮青道:“知道,就在东市。从刺史府往东直行,临江大道尽头有座老宅,年头儿是久了些,但空屋不少,平时有人洒扫,家当都还像样儿,不用添置,拎包入住。”
拎包入住这词儿古怪新鲜,马氏大抵能明其意,眨巴着眼问道:“哟!那、那不得好些银两?”
刘黑子:“……”
牙婆:“……”
刺史府往东直行,临江大道尽头,那是皇宫。
牙婆惶恐地瞅着暮青,腿肚子开始打颤,天下间敢把皇宫说成老宅的女子能有几人?这位姑娘莫非是……莫非就是……
马氏刚来汴都,对城中还不熟悉,还等着暮青回话。牙婆赶紧拉了她一把,在她耳旁小声告知,马氏的脸色顿时似开了染坊,气得直哆嗦,“好啊!你个小贱蹄子,消遣老娘是吧?”
牙婆吓了一跳!
刘黑子又惊又怒,喝道:“放肆!”
马氏眼神发狠地瞪了刘黑子一眼,忽然哭天抢地地往府外奔去。
刘黑子欲拦,却被暮青制止,眼睁睁地看着马氏奔出了府去。
马氏往大街上一坐,哭丧般的嚎道:“来人哪!快来人哪!堂堂军侯忘恩负义,欺负嫂子啦!”
军侯府紧邻西市,这时辰上街采买的百姓不少,听见哭声便聚了过来,附近府里的小厮闻声也出来打探事由,军侯府外不一会儿便围满了人。
马氏声泪俱下地道:“我的命好苦啊!几年水米养出了白眼狼啊!他刘黑子当了军侯就忘了兄嫂,给他说的亲事他不认,偏要去勾搭寡妇和小贱蹄子!”
“闭嘴!”刘黑子出了府来,双目血红,杀意腾涌。
“怎么?敢做不敢当啊?老娘偏要骂!武义大夫家里那个骚寡妇和你身后那个小贱人,你们有脸干那见不得人的丑事,还怕被人知道?我呸!你真以为你身后那个小贱人看得上你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是只瘸腿蛤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要不是皇后娘娘的亲卫,她能看上你?”
“你!”这一刻,刘黑子想杀人。但当街杀嫂乃是死罪,他若伏法,答应过石大哥的事便要食言,若不伏法,身为皇后的亲卫,势必连累她的名声。
刘黑子藏着暗刀,咬牙隐忍,指缝里隐隐渗出了血。
百姓议论纷纷,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马氏之言可不可信谁也不知,但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众人皆露出惊艳之色。
惊艳之后,无不生疑。
这是谁家的姑娘?这等容貌,这等风姿,在汴都城里竟没听说过!泼妇之言本不可信,但见了这姑娘,倒也觉得刘军侯嫂子的话倒有几分可信。
然而,就在多数人信了马氏之言时,暮青忽然开了口,“既然你认定刘黑子与本宫及武义夫人有奸情,想必有铁证在手,骆成!”
血影坐在马车顶上看了好半天的热闹了,听见传唤,鹞鹰般的从人群头顶上掠进了军侯府外的空地上,落地时就势一跪,高声道:“臣在!”
“此案涉及本宫和朝廷命妇,理应由御史台、刑曹及刺史府同审,你先走一趟刺史府,命衙差带告人前去公堂。”
“遵旨!”话音落下,血影长掠而去。
四周一片死寂。
马氏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本宫?
什么本宫?
“民妇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这时,牙婆率先领着一干丫鬟小厮跪了下来,她在府里时就怀疑暮青的身份,因见她未梳妇人的发式而没敢参拜,但现在已经没什么可迟疑的了。
这一喊惊了人群,百姓纷纷跪拜皇后,出来探听事由的小厮们赶忙飞报各府,不多时,各府无不大开府门,主从齐出,拜见凤驾。一层一层的人跪下去,街上很快就跪满了人。
军侯府外,暮青望向马氏。
马氏不知堂堂皇后怎会身无华饰,不知皇后出宫乘坐的马车怎会如此普通,只知道本朝能自称本宫的人极少,少得举国上下,唯有一人。她几乎是滚着翻身跪下的,“民妇马氏参参、参见皇后娘娘!不知娘娘驾到,多有得罪,娘娘饶命!”
暮青怒容未露,冷淡如常地问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检举奸情,何罪之有?”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闻者无不惊诧。
马氏叫苦不迭,刚才说暮青看上的是刘黑子的身份,这话打得她太疼,疼得已然晕头转向。
暮青却问道:“你当众检举,若不查明实情,何以扬王法?何以明公道?何以正视听?待会儿本宫和武义夫人会与你同去府衙公堂,你既然检举奸情,想必有私相授受的物证亦或捉奸在床的人证,倘若众证定罪,本宫和武义夫人甘受国法处置!”
暮青丝毫不像在开玩笑,她真的打算以皇后之尊受审。
马氏哭了,别说这事儿是她胡说八道,就算真有其事,她怎敢把皇后与人通奸的证据拿出来?那圣上还不得诛她九族?但她要是承认是在胡说八道,那诬蔑皇后的大罪只怕也离诛九族不远了。
这可真应了那句老话——横竖都得死!
马氏没工夫细尝悔青了肠子的滋味儿,她只是怕,怕得回话时连咬了好几下舌头,说话都不清楚了,“民妇没没没、没有……”
“没有什么?”暮青问。
“没!没什么!”马氏猛地摇头,抽手甩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她不能说没有证据,不能自断活路!于是,她哀求地看向刘黑子,“因为、因为武义大夫的俸禄比军侯的俸禄高,哪用得着受军侯府的接济?民妇以为……以为……这天底下就没有贫户接济富户的道理,除非有奸!小叔子对武义夫人定然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不然怎会甘愿拿出一半的俸禄来养不相干的人?没甜头可尝,干撒银子啊?您仔细思量思量,这里头是不是有奸?”
刘黑子本已不愿再看马氏,听见这话不由悲悯地看来,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马氏眼里的哀求和怂恿——都到这份儿上了,嫂子竟然想求他担下通奸之罪!
暮青的目光如镜湖一般,“即是说,刘军侯与武义夫人通奸之事,你纯属臆测?”
刘黑子闭了闭眼,不想再看马氏的惊讶之色——嫂子以为皇后娘娘是什么人?她断案无数,察事如神,怎会轻易受人迷惑而偏离思路?嫂子就是把通奸说得再合乎常理,皇后娘娘也能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
马氏见刘黑子不肯相救,皇后又识破了她的小聪明,不由大乱,一时再难编出理由来。
暮青忽然喝问道:“是与不是?!”
这一问若平地一声雷,吓得马氏胆魄尽失,“娘娘饶命!娘娘饶命!民妇只是怀疑……”
“只是怀疑?只是怀疑,你便当众谩骂当朝武将和朝廷命妇,这与诬蔑何异?!你眼中可有国法!”
“娘娘明鉴!民妇不敢!”
“你诬人通奸之时不曾明鉴,本宫说你有诬蔑之罪,你倒要本宫明鉴了?”
马氏无言以对,急得直哭,她本以为她这一张嘴是出了名的厉害,没想到皇后的嘴可比她厉害多了。
从马氏当街撒泼到现在,暮青一直不见怒色,此刻才抬手指向街上乌压压的人群,怒道:“你让本宫明鉴,本宫今日要把明鉴之权交给汴都城的百姓,本宫相信百姓心中有杆秤,孰善孰恶,苍天可鉴,人心可鉴!”
此话铿锵,如剑出鞘,仿佛能割开人的胸膛,淌出一腔热血。人群里嗡嗡之声如浪般层层传出长街,百姓仰头看着军侯府外立着的女子,用激越的心情,敬仰的目光。
只见暮青指着刘黑子,问马氏道:“你骂他瘸腿,你可知他的腿是怎么瘸的?”
马氏一副懵然之态。
暮青道:“他的腿伤在呼查草原,伤在胡人的机关箭阵下。”
呼查草原闻名天下,因为草原上留下了当今皇后太多传奇的故事,但今日再听见呼查草原,所有人都错愕地看向刘黑子。
英睿皇后从军时帐下有个瘸腿的亲卫,此事天下皆知,但少有人知道这亲卫的腿是何时瘸的。若非亲耳所闻,只怕不少人都以为刘黑子是在保护皇后时受的伤,凭此护驾之功,他才幸运地成为军侯。
怎么?他竟是伤在呼查草原?新军那时可还没到西北边关,一个瘸腿的新兵竟能凭武绩军功获封军侯?
这……这得多难?
“没错,还没到边关,他的腿就瘸了。那一箭射穿了他的脚踝,伤了骨头。时逢边事紧急,大军不得不急行,容不得伤兵静养,稍有不慎,他便会因伤病死于行军途中,是武义大夫用一辆运粮草的推车将他从呼查草原推到了边关!你问问街上的百姓,亦或指一个黄童来问问,此恩该不该报?”
马氏哪敢问,只好磕头认错,“民妇不知,民妇知错!”
“那你都知道些何事?”
“这……”
“你可知道,你家小叔子一出伤兵营就自己请命到了伙头营,宁可老死军中也不打算再回来?你可知道,军中戏称他是瘸腿亲兵,他受了多少非议煎熬?你可知道,他已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为了磨练武艺,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每日只歇两个时辰,三年如一日?你可知道,他随本宫夜袭水师大营,曾以一己之力烧过军侯大帐?你可知道,水师练兵严苛,他瘸着一条腿,上船下水,从未落后于人?你可知道,本宫遇刺时身边只带了十四人,九人折于刺客之手,其中便有武义大夫?他重伤弥留之际,刘黑子因腿脚不便不能背着他逃,只能交给身边的战友,武义大夫曾把他从呼查草原推到了边关,他却不能背恩人最后一程,为此自责至今,你可知道?”
马氏神色错愕,街上寂静无声,人们看见皇后眸中的痛意,仿佛看见了西北的烈日黄风,看见了一个瘸腿少年的顽强不屈,看见了军中练兵的枯燥艰苦,看见了生死搏命的惨烈残酷。
刘黑子撇过脸去,声音哑而哽咽,“您别说了……”
暮青却继续问马氏:“你可知道,西北军在江南征了多少兵,回来的有多少?大军南渡,将士们一踏上故土,有多少爹娘在打听自家的儿郎回来了没有?人言道,长嫂如母,想必你也打听过,不然你们夫妻也不会到汴都寻亲。可亲是寻到了,你这个长嫂明明看见小叔子瘸了条腿,却不知他是因何而瘸,反因此腿疾出言羞辱!他从军经历了什么,你一事不知,倒知道他的俸禄有多少,每月又有多少银子没入府。你夫君有时间应酬,有时间打听新宅,你有时间给娘家的妹妹说亲,有时间琢磨买多少仆役,却没时间关怀小叔子,如此这般,竟有颜面以嫂子自居?”
“你说几年水米养了白眼狼,怎不说当年是谁将他赶出家门的?你说他不认亲事,怎不跟这街上的百姓说说,你给小叔子定的人是你娘家的妹妹?你说小叔子欺负你,怎不说你一家三口要九个下人伺候?怎不说你要迎新妇、换大宅,还不许小叔子再奉养恩人的家眷?”
“天下之大,莫过于王法人情,都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本宫今儿就请这街上的百姓评评理,刘军侯的家务事可难断?”
这些事,围观的百姓还真是头一回听说,原本寂静的街上渐渐炸了锅。
“竟是这样?”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兄嫂?也太不是东西了!”
“武义大夫对刘军侯有恩,恩人的娘亲妻儿岂是不相干之人?此乃奉养,怎是接济?奉养恩亲,与恩亲府上的俸禄多少有何关系?”说这话的是个读书人,周围的人听了纷纷点头,皆道有理。
人群里有个妇人直起身来禀道:“启禀皇后娘娘,臣妾的夫君也在军中奉职,品级与刘军侯相当,府里有仆从四人,一个老家院,丫鬟两人,小厮一人,平日里看家跑腿、洒扫下厨等差事都应付得来。”
妇人之言也是说给周围的百姓听的——和刘黑子官职品级相当的人家,府里养四个仆从足够使了。
暮青见这妇人言谈得体,不由朝她轻轻颔首,妇人一笑,欠身拜了拜。
百姓听了,果然议论了起来。
“听见了没?他们一家三口竟要那么多人伺候!”
“刘军侯是皇后娘娘的亲卫不假,可官职也没那么高,兄嫂这么贪得无厌,怎么养得起哟!”
“当年把小叔子赶出家门,现在非但有脸寻亲,还想把娘家妹子嫁进府来,我呸!谁才是那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
“势利眼!”
“贪得无厌!”
“泼妇!”
马氏饱受千夫所指,知道若想活命,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小叔子,于是当街爬到刘黑子面前,痛哭流涕地道:“小叔子,嫂子知错了,嫂子贪得无厌有眼无珠,还以为你不满意婚事,故意带个姑娘来府里气嫂子,这才冲撞了皇后娘娘!嫂子嘴贱无心,你的亲事嫂子不管了,下人也不买了,你大人大量,替嫂子求个情,行吗?”
说罢,便自己掌起嘴来,她使出了骂街的泼劲儿,没几下便把自己的脸给打肿了。
刘黑子沉默地看着马氏,眼中有悲有怒,也有挣扎。
不待刘黑子开口,暮青便替他做了主,“不知者不罪,本宫微服出巡,你既然不知本宫的身份,辱骂之罪便免了。”
掌嘴声停下,马氏喜不自胜,连忙磕头谢恩,“谢皇后娘娘不杀之恩!”
头正磕着,却听暮青又道:“但你明知武义夫人是命妇,却当街辱骂,诬蔑朝廷命妇,罪无可赦!依律,杖八十,徒一年,以儆效尤!”
马氏惊呆。
百姓拍手叫好!
这时,长街尽头来了一顶官轿,刺史陆笙由血影带路,领着一班衙役拨开人群匆匆地赶了过来。见暮青果真在军侯府门口,陆笙慌忙行礼:“微臣汴州刺史陆笙,见驾来迟,望皇后娘娘恕罪!”
“陆大人来得真是时候,事情审清了,你也到了。”暮青淡淡地道,语气里并无怪罪之意。
“娘娘断狱如神,微臣五体投地!”陆笙喜形于色,审清了好啊!他正担惊受怕呢!刺史府要是真敢审皇后娘娘,陛下定饶他不得!侍卫来时,他还以为这官儿要做到头了,没想到虚惊一场,哪能不高兴?
暮青道:“犯妇马氏辱骂命妇,现交由刺史府依律严惩。”
“遵旨!刘军侯,得罪了。”陆笙对刘黑子道了声得罪,随即便厉声道,“来人!将犯妇上枷押走!”
“是!”衙差得令,拿着枷锁便往马氏头上套。
马氏一边哭饶,一边试图去抱刘黑子的腿。
这时,只听一人在衙差后头哭喊道:“小宝他娘!”
此时已近晌午,刘黑子的兄长刘大应酬归来,见满街都跪着人,一打听才知自己的媳妇儿竟犯了辱骂皇后的大罪,这段时间以来跟自己称兄道弟的纨绔子弟们纷纷借故离去,他挤不进长街,正巧撞见府衙的官差,就跟在刺史府的人后面一起进来了。
刘大的相貌与刘黑子有几分相似,松青色的锦袍将肤色衬得黑黢黢的,“草民刘大,拜见皇后娘娘,拜见刺史大人!”
陆笙见刘大根本没有面朝凤驾而拜,心知他指定不知皇后在哪儿,只是见了穿官袍的就拜,不由摇了摇头。刘家祖辈上就没出过文臣武将,骨子里的卑微纵是华袍加身也难掩得住,要是马氏知道东市遍地都是她小叔子这样品级的文吏武夫,估计也就不会拿自己当官亲了。
暮青在此,她未宣平身,陆笙这个刺史自然不敢发话。
马氏哭道:“孩子他爹!快求求小叔子!快啊!”
“黑子……”刘大仰头看向自家兄弟。
话没说完,刘黑子就打断了他,“哥,嫂子犯了国法,俺知道你想求情,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俺是皇后娘娘的亲卫,所以更不能罔顾国法。”
“可、可她是你嫂子啊……”
“正因为她是俺嫂子,所以俺更不能替她求情!”刘黑子目光悲痛,见兄长不解,便缓缓地说道,“当年,朝廷与五胡议和,回朝途中行经越州奉县,当今的七贤之一、古水知县崔大人的娘亲斩杀了议和使李本,案子查清后,崔大人以李本大贪当诛为由求情,崔大人的娘亲却对他说:‘杀人偿命,此乃国法,莫替为娘求情,莫做罔顾国法之人。娘不能再教你,此事便当是最后一次教诲。何谓法理,何谓人情,你自体会吧。’俺说不出那么多的道理,但这番话俺至今都记得,希望兄嫂也能记住,莫做罔顾国法之人。”
崔远的娘亲杨氏如今也封了诰命,在古水县的县衙里与儿女同住,知道她曾服侍过皇后的人不多,但这番话着实令人敬佩。
刘大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刘黑子,这是他的弟弟,三年前他离家从军,回来后不但乡音改得了,连气度都跟从前不一样了,简直像变了个人。
刘黑子却很平静,“哥,当年水匪为患,家中生计艰难,你和嫂子赶俺出门,俺没恼过你们,就是觉得爹娘死了,兄嫂也不要俺了,俺没家了。所以……所以俺没有回来的地方,伤了腿以后只能当个伙头兵,老死军中。你们来寻亲,俺一看见小宝就想起小时候,你总护着俺……俺让你们住在府里,就是不想再提以前的事,可你们还是回乡自食其力的好,但俺想把小宝留下来,他年纪还小,俺会请好先生教他,不会让他毁在嫂子手里,如果你放心把他留在府里,俺会让刘家再添一个好男儿。”
“什么?!”马氏一听说要把她和儿子分开,顿时不哭了,“孩子他爹,你可千万不能答应!没有小宝,我也不活了!”
刘大正哭得不能自已,马氏心道不好,刘大耳根子软,平时听她的倒觉得得力,今日怕是要被小叔子说动。
果然,刘大哭道:“黑子,哥对不住你……”
当年把弟弟赶出家门后,他也很后悔,听说他回来了,还当了军侯,他就想来看看他,没想到妻子来了以后就不想走了。他不是不想问问弟弟这些年在军中都经历了啥,但每当他回府,他总不敢看他。其实,他不愿跟着那些纨绔子弟出去吃酒听戏,但他不想在府里待着,妻子总是怂恿他去提宅子和成亲的事,而他心里有愧,不敢开口,只能避开,没想到今天闹出了大事,竟惹怒了皇后娘娘。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哥这回听你的。”刘大抬袖抹了抹眼角。
“没门儿!我不答应!我绝不答应!”马氏尖声骂道。
陆笙皱了皱眉头,喝道:“放肆!来人!将犯妇带回府衙,暂且收监!”
衙役得令,不管三七二十一,给马氏套上刑锁便要拉走,马氏哭叫抓咬踢打不停,衙役们正头疼,只听刘黑子道:“嫂子,小宝就要放午学了,你想被他看见娘亲这副样子就尽管闹。”
马氏一听,哭闹立止,她眼中含泪,怔怔地看向刘黑子,看见他眼里的冷意,仿佛看见了出鞘的刀锋,她知道,眼前之人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寡言腼腆的少年了。
马氏有悔说不出,却再未哭闹,任由衙役带走了。
刘黑子看着远去的嫂子,跪在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的兄长,不由疲惫地闭上眼。他不得不做此决定,兄嫂若不受点教训,迟早会惹大事,皇后娘娘定是有所预见才出面帮他。这本是他的家事,因为他犹豫不决,险些连累石大嫂的名节,而皇后娘娘即将启程前往南图,临走之前还在为他操心,他理应处置好家事,好让她放心南下。
“刘军侯真是心善,他兄嫂那样对他,他竟还替侄子着想。”
“祸不及幼,难能可贵。”
“不知道哪家姑娘能嫁进军侯府,我看哪,刘军侯心善,还不是个任人宰割的,一定既疼媳妇儿,关键时候又能扛事儿!就是出身低了些,腿脚又有些不便。”
“这算事儿?没看见皇后娘娘亲自给刘军侯做主了吗?”
暮青听着百姓的议论,欣慰地松了口气。她的目的达到了,今天之所以由着马氏骂街,就是知道她会把事情闹大,而刘黑子重情,若不逼他,难除大患。他虽然腿脚有些不便,但是个好男儿,她故意把他受伤的原因和这些年的经历当众言说,就是希望此事能够传开,而后能有那么一个姑娘,不介意他的出身和疾患,只看重他难能可贵的品质,与他成个家,恩恩爱爱地过这辈子。
当然,今日之后,只怕会有些人会想借姻亲之事攀附于她,而她在汴都城能待的日子不长了,她会去找个合适的人把关的。
刘黑子却没心情受人赞扬,他拱手谢过街上的百姓,随即便将暮青请进府里稍歇。刺史陆笙带着人回府办差,刘大得了刘黑子的允许才跟着进了府,未得凤驾的宣见,他不敢出门,便将自己关在了厢房里。
暮青在主屋里用了盏茶,直到血影来报,说街上的百姓都散了,她才出府上了马车,临走时没让刘黑子送驾,只留他在府中和兄长好好谈谈。
已是晌午时分,血影驾着马车出了长街,问道:“主子,您回宫?”
“不。”暮青挑开帘子看了看天,道,“去狄王府。”
第十二章 生个孩子
渡江后,汴都城里多了三座王府——瑞王府、瑾王府和狄王府。
步惜晟虽是步惜欢的庶兄,但一脉所出,其嫡子是正经的宗室子弟,于是便封了瑞王,赐居瑞王府。
巫瑾幼时为质,在南图尚无封号,他的王府便仍称瑾王府。
如今,关外虽已无五胡狄部,但呼延查烈是狄王的血脉,便封了狄王,暂居于狄王府。
暮青没许人通禀,径自进了狄王府,在后花园西侧的练武场寻见了呼延查烈。都已经晌午了,小家伙还在练武,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武者袍,手中握着把寒光凛凛的小弯刀,劈划挑刺,有模有样。
“嗬!”只听呼延查烈忽然暴喝一声,刀光掠眼而过,刀痕累累的木桩上顿时飞起一片木屑,擦鬓而过,射落台下。
练武场上布有木桩阵,高低粗细各有不同,一人立在阵中,单足点桩,稳如泰山。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呼延查烈,面容冷峻,秋日当头也暖不化一身拒人千里的冷厉气息。
“错了!”月杀冷漠地道,“正午用刀,须忌平直。我教你的刀法,不是熟记招式便可御敌,白天出刀须分晨午,月下用刀须观望朔。只凭蛮勇,不思活用,你就算学会了天下第一的刀法,也不过是花架子。”
呼延查烈本有欣喜之色,听见月杀的话后不由懊恼地皱了皱眉,调整角度,再次出刀。
这一回,他没再出错。
月杀道:“傍晚加练一个时辰。”
“是!”呼延查烈单手握拳置于心口,朝月杀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谢师父教导!”
月杀足尖用力一点,仰身翻下练武台,正落在暮青前方。他转过身来,跪下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呼延查烈看见暮青,几乎是从练武台上冲过来的,到了人前才发觉喜怒过显,不由将刀一收,不冷不热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暮青笑了笑,并不戳破他的心思,只道:“我本以为来晚了,错过了午膳,不过看来并不晚。”
小家伙一听,喜色点亮了蓝眸,接着却皱了皱眉,嫌弃地道:“王府的厨子做的烤羊腿难以入口,离草原风味差得远,他真的在西北待过吗?”
渡江后,暮青担心呼延查烈在江南吃住不惯,便命人在汴都城中寻找会做西北菜的厨子,但江南百姓安居已久,少有去过西北的,只有一些厨子在西北军来江南征兵时跟着学过几道西北菜,于是便从其中挑了两个手艺好的进了狄王府。
看来狄王殿下很不满,这牢骚憋了有段日子了。
暮青道:“就算是西北的厨子,也做不出正宗的草原风味,何况这两个厨子只是学做过几道西北菜?你若吃不惯,不妨让他们做些正宗的江南菜尝尝。”
呼延查烈一脸嫌弃,“江南菜本王尝过,太好看,好看的菜只有女人爱吃,怎么能养得壮男人?”
暮青气得发笑,真不知这孩子长大后能嘴毒成什么样儿,她淡淡地道:“那是你不饿,若真饿了,什么菜都可饱腹。我现在就饿了,倒想尝尝那难吃的烤羊腿。”
说罢,她径自往花厅去了。
呼延查烈在后头跟着,语气担忧地悄悄问月杀:“师父,午膳有烤羊腿吗?”
月杀冷漠地答:“我不管厨房的事。”
暮青在前头听着两人的话,不由扬起嘴角。她在宫中无需月杀保护,考虑到呼延查烈将来可能会回关外,于是便命月杀到狄王府来教他武艺,这孩子性子孤僻,她希望自己身边的人能让他觉得亲切些。今天看来,他们两人相处得……还不错?
正想着,一抬眼已看见了花厅,花厅外有个婢女正在当差,见了她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远远的便跪拜道:“奴婢香儿,叩见皇后娘娘!”
暮青快步上前将香儿扶了起来,问道:“在王府可还好?”
“一切都好,谢皇后娘娘!”香儿福身回话。
这时,呼延查烈和月杀也到了花厅,小家伙经过暮青身边时嘟囔了一句,“这原先是谁的丫头?勤快是勤快,就是嘴碎了点儿。”
香儿听了,一脸苦笑。
“她是姚惠青的婢女。”暮青也不管呼延查烈还记不记得姚惠青,兀自对香儿道,“江北那边已有消息传来,你家小姐还住在都督府里,衣食不缺,只是不能出府。她的伤已经好了,有御医定期到府里为她诊脉,是个专门在御前请脉的老御医,可见元修待你家小姐还不错,也很谨慎。那老御医是他信得过的,不会轻易被人收买,加害你家小姐。你放心,虽然现在想把她救出来不是件易事,但只要有机会,我是不会放弃的。”
姚惠青所身处的局势其实比暮青告诉香儿的要复杂得多。
元修是新帝,而步惜欢刚亲政,故而北燕和南兴两个朝廷的情况有些相似,新帝需要提拔一些亲信,即所谓的新贵来跟世家大族对抗,此乃制衡之道。元修铁腕治国,启用的人里除了沈明启,还有姚仕江之流。他大用奸佞之辈,看似令人忧心,实则不然。大姓豪族,江北居多,欲行新政,阻力要比江南大得多。元修想稳定朝局也好,想为日后的治国之道铺路也罢,现在都必须任用一些能吏,而忠正之人往往仁厚,不及佞臣敢为。所以,眼下启用沈明启和姚仕江之流对打破江北根深蒂固的局势是有好处的。
民间有句老话,叫卸磨杀驴。奸臣想用时最得力,要杀时也最无顾忌。纵观青史,甘愿为刀的臣子没有几个善终的,这些人大抵也知道自己干的坏事太多,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灭口,所以无不极力地往后宫安插势力,希望能与皇帝联姻,以保全自己。
姚惠青“嫁”进都督府后,姚家便与她断绝了关系。听说,盛京大乱那夜,元修宣见姚仕江,姚仕江还想把姚惠青带回府里家法处置。但现如今,姚家却变了态度。
元修登基之后,朝中自然有劝他立后纳妃的声音,当初元敏曾为元修订了一门亲事,即宁国公的孙女宁昭郡主。可这位郡主却涉嫌纵容贵女杀害盛京府尹之女郑青然,凶手虽不是她,她的闺誉却受了很大的影响,此后就一直深居在府里,缠绵病榻,郁郁寡欢。北燕朝中有希望元修奉行孝道立宁昭为后的声音,也有抨击宁昭品性不端,劝新帝另择良后的声音,百官盯着后宫,情形与南兴这边可谓如出一辙。
听说,元修将所有奏请立后的折子都留中不发,明显有空置后宫之意。但他对谁都无意,却偏偏爱去都督府,而都督府里如今只有一个姚惠青,盛京城中自然就盛传元修对姚惠青有意。
朝中抨击姚惠青的折子多如雪片,姚仕江一改对自己这庶女的态度,举全族之力保她,心思显而易见。
姚惠青足不出府,却已卷入了前朝后宫的利益之争里,好在元修将都督府保护得很好,里面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也进不去,至今姚家的人都没能见到姚惠青,她暂时不会受外界所扰,但日后就不知道了。
现在,北燕朝中不知有多少眼线盯着都督府,想把姚惠青救出来难如登天。
暮青怕香儿担心,这些事便按捺未提,只报喜不报忧。
香儿听后,抹着眼泪道:“奴婢相信皇后娘娘!”
暮青淡淡地笑了笑,“传膳吧,狄王年幼,正是长身子的时候,用膳当按时,平时要多劝。”
“奴婢可不敢,您没听见狄王殿下刚刚说奴婢碎嘴吗?”香儿嘴上发着牢骚,腿脚却比谁都麻利,转身便出去传膳了。
厨房在后院儿,香儿穿过游廊,刚进后花园,前面忽然闪出一个人来!
香儿啊的叫了一声,大喊:“有刺……”
“哪个刺客会被你这个笨丫头发现的?”那人有点儿恼。
香儿定睛一瞧,见挡路之人竟是血影,顿时拉长了脸,“怎么是你?”
血影啧了两声,“见了恩公,就这态度?”
“恩公?”香儿嗤了一声,当初要不是血影硬生生地将她扛走,她就能留下来陪小姐了。这些日子以来,她总在想,如果当时能挣脱开,小姐现在就不至于孤身被困了。她苦恼自责,却无济于事,而受人之恩又是不争的事实。
“难道不是?”血影的眉毛挑得跟刀似的。
“是是是。”香儿难以否认,只好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奴婢谢恩公的救命之恩!”
“这才对嘛!”血影立即喜笑颜开,寻思着若按江湖规矩,理应还有后半句。
却听香儿道:“恩公,您挡着路了,奴婢要去传膳了。”
“……”传膳?
没等来后半句,血影神色古怪地端量着香儿,只见这丫头很有耐性地与他对视着,那神情却似在说你怎么还不让开。
“咳!”血影咳了声,正色道,“别怪小爷没提醒你,你这丫头可不大懂规矩。”
香儿一听就冷了脸,她是丫鬟,说她不懂规矩便是说小姐没调教好她,连累主子可是大错,“奴婢愚钝,不知何处失了礼数,还望恩公指正。”
血影不解她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犹自说道:“受人救命之恩,一句谢谢便能抵了?你也太不诚心了。”
“那敢问恩公,怎样才算诚心?”
“当牛做马!以身相许!”
“……”噗!
香儿默然半晌,没绷住笑意,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笑声银铃儿似的,渐渐笑弯了腰。
“有何可笑的?”血影有些恼,此乃规矩!这丫头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也不用她当牛做马,她要是说一句以身相许,他就勉勉强强地收了。
“恩公,人言大恩不言谢,何况奴婢是言谢了的。”香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血影,一副“您病得不轻”的神情,“奴婢以为,恩公应是忘了一件事,奴婢是小姐的丫鬟,即便当牛做马,也是给我家小姐当牛做马,小姐不把奴婢指给恩公,奴婢可不敢自己做主。再说了,奴婢也没有嫁人的打算,即便要嫁,也要嫁都督那样的人。”
“都督?”血影竟然懵了一下,“你是说……皇后娘娘?她可是女子!”
这丫头真有磨镜之癖?
香儿心情很好地抚了抚花钗,笑得甜美,“连女子都不如男子,谁人愿嫁?”
“……”这话似乎有理,可是好像哪里不太对?
血影正深思,香儿抬手拨开他,大摇大摆地办差去了。
……
午膳没有烤羊腿,但有两道西北菜,风味离在军中尝到的确有些差距,但也不难下咽。呼延查烈只是嘴毒了些,用膳时倒也不挑剔,连厨子做的江南菜都吃了不少。许是习武的原因,他的饭量着实不小。
饭后,呼延查烈问:“你要在王府里午歇吗?”
暮青本想去趟瑞王府,把刘黑子的婚事托付给老王妃高氏,但看到呼延查烈满含希冀的目光后,她竟心头一软,答应道:“好,你帮我安排可好?”
难得这孩子肯亲近人,瑞王府之行改日也无妨。
“好!”呼延查烈难掩高兴,刚答应下来,便真像个主子似的去安排了。
他住在景澜院,暮青便被安排在了景澜院的东厢里。
香儿被派来东厢听用,“王爷说他自个儿能睡,用不着奴婢服侍,让奴婢来服侍皇后娘娘。”
暮青笑了笑,见窗台上插着一枝木芙蓉,微风摇着紫叶,花开得正红。难得闲暇,暮青却睡不着,在榻上歇了片刻便起身出了东厢,悄悄地来到了主屋窗前。
许是习武累了,呼延查烈竟已睡着了,暮青在窗外静静地看着,心头不由生出些许暖意和不舍。
要走了,她该怎么跟这孩子说呢?
此去太险,她不能带着带着这孩子同行,他生性敏感,防备心重,渡江之后,处境不再如从前那般险恶,性子难得开朗些了,若知道她要走,会不会有被遗弃的感觉?
暮青知道呼延查烈比同龄的孩子老成,但年少老成的人往往有着更敏感脆弱的内心,她委实不愿伤害这孩子。
在窗外站了半个多时辰,暮青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呼延查烈便睡醒了。
下午是他读书习字的时间,他的大兴话说得越来越好,字却刚练不久,暮青写得一手好字,便在书房里指点了半日,她平时忙,来狄王府时总不能久留,今天难得待了半日,呼延查烈看起来很欢喜,习字时颇为用功。越是如此,暮青那句要走的话就越说不出来。
月杀罚呼延查烈傍晚多练一个时辰的武艺,小家伙约莫晚膳前一个时辰才搁了笔奔去练武场。
暮青一同前往,在中午来时的树下观望,见天色已晚,便寻思着今日是否暂且回宫,改日再提要走之事。
正犹豫不决,忽听有人道:“要走了,怎么也没见你对为夫这么不舍?既然喜欢这孩子,不如别走了,咱们生个孩儿可好?”
暮青回头,见漫天红霞烧入廊中,步惜欢踏着红霞而来,到了树下,抬手拨枝一笑,指尖微粉,人似玉仙。
“你怎么来了?”暮青问。
“娘子一日不在,为夫独居老宅,闷得慌,只好出来走走。”步惜欢笑道。
老宅?
暮青失笑,没好气地道:“知道得倒挺快。”
“出了这么大的事,陆笙哪敢不奏?”步惜欢的语气懒洋洋的,一树阴凉下,眸光萧寒。
马氏被收监后,陆笙连刺史府都没敢回,直接便进宫禀奏了。
“事情既已处置妥当了,你就别恼了。”暮青学着某人哄她的招数,把手探入步惜欢的袖下,在他的掌心里捏了捏,又捏了捏。
“若不是你处置的,那罪妇就当问斩!”
“嗯。”暮青也不争辩,一副你说的对的样子,倒叫人觉得有几分宠溺的意味在其中。
步惜欢果真受用,唇边噙起淡淡的笑意来,反握住暮青的手道:“你不觉得受了冒犯便好,回头儿为夫命工曹修葺一下老宅,省得娘子嫌弃,日后去了南图不愿回来了。”
“……”暮青无语,头突突的疼,这人小肚鸡肠的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也不知这回会被记多久。
“你要去南图?”这时,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暮青循声望去,才见呼延查烈和月杀已在近前。
两人原本候在一丈外,但步惜欢说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呼延查烈听见暮青要去南图后便跑了过来。
月杀见礼道:“属下参见主子!”
“嗯。”步惜欢淡淡地应了声,转头看向暮青。
她还没说要走的事?
暮青叹了一声,心道该来的总归要来,于是蹲下身来平视着呼延查烈道:“过几日我要到南图走一趟,路上有险,不能带你同去,你就在王府里好好习武,我会尽早回来的,好吗?”
暮青不敢说此行无险,呼延查烈定然已知南图遣使送来国书的事,如若骗他,只怕会起到反效果。饶是实言以告,她仍担心他的反应过于敏感和激烈。
呼延查烈默然良久,眼里涌动的情绪让暮青不忍久看,但接下来小家伙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他没恼,也不闹,甚至没有理她,反而仰头看向了步惜欢,问道:“你们不是成亲了吗?”
步惜欢垂眸瞧着他,懒洋洋地答:“是啊。”
“你们成亲有半年了。”
“是啊。”
“那她怎么还不生孩子?”呼延查烈扫了眼暮青的肚子。
暮青刚起身,听闻此话踉跄了一下,竟有些懵。
步惜欢眼疾手快地扶住暮青,淡淡地看了眼呼延查烈,扬眉问:“狄王想说什么?”
呼延查烈一脸鄙视,很懵懂地问道:“我们草原男儿要是成亲这么久,早有个孩儿在女人的肚子里了,你们大兴人要久一些吗?”
月杀皱了皱眉头,这小子什么表情!
“是啊。”步惜欢却气定神闲地噙起笑来,意味深长地道,“大兴男儿是要久一些。”
月杀:“……”
“……喂!”暮青忍无可忍,眼神刀子似的在步惜欢身上抹了一个来回。
什么久一些!教坏小孩子!
再说了,刚刚不是在说去南图的事吗?怎么就扯上了这些乱七八糟的?
暮青见呼延查烈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不由耐着性子问道:“为何问及此事?”
小家伙眼神飘忽,小声道:“你肚子里若是有个孩儿,就去不了南图了。”
暮青怔住,心里忽然涌出些酸的甜的滋味,“我答应你,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好吗?”
“本王不信!你那么蠢!”呼延查烈瘪着嘴,像被抛弃的小狼,喊道,“你能不能不去送死?总做蠢事!”
暮青默然良久,伸手将呼延查烈拥进了怀里。她仍不习惯与人亲近,但此举近乎本能,起初护着这孩子是为了两国的未来,如今打从心底里喜欢他,她希望他此生能多得一些关怀,少一些不快乐。
呼延查烈也不习惯与人亲近,却没有推开暮青。
阿妈死后就没人抱过他了,他记得阿妈身上总有股子浓郁的香气,那是只有狄部最尊贵的女子才配得上的桑兰香。而她的身上却闻不见脂粉香,只有股子淡淡的药香,清凉醒神,似风拂过草尖儿时留下的清香,让他想起最怀念的草原。
哭很丢脸,呼延查烈却还是哭了出来。暮青没有出言安慰,只是轻轻地抚着他的背,耐心地等待。
等了许久,小家伙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许是觉得哭相难看,他仍不肯从她怀里出来,只是闷声问道:“你何时回来?”
“事情办好了就会回来。”
“回来了就会生孩子吗?”
“……”怎么又是生孩子!暮青懵了片刻,她发现自己断案无数,竟跟不上这孩子的思维。
步惜欢垂眸低笑,一身斑驳树影,满目柔情无涯。
她这性子,竟拿孩子没法子,倒叫他越发憧憬三年两载之后的光景。
“朕的皇后何时生孩儿与狄王何干?”步惜欢见暮青一脸郁闷之色,不由替她问道。
呼延查烈抬起头来,目光认真地看着步惜欢,“你们生个女儿,本王娶她做大辽阏氏!”
“……”步惜欢皱了皱眉头,见呼延查烈的小脸儿上泪痕未干,鼻子下还挂着两行大鼻涕。
暮青也愣了,未待开口,步惜欢便一口回绝了。
“朕不准。”
“为何?”小家伙擦了把大鼻涕,急急地表态,“本王一定会杀了呼延昊,即大辽汗位!本王若娶公主,可助陛下踏平北燕,收复河山!”
北燕地处南兴与大辽之间,倘若两国联姻,南北兴兵,则北燕必危。
暮青并不惊讶呼延查烈能说出这番话来,但她却皱起了眉头,“你若有此打算,这婚事本宫也不能答应。”
呼延查烈愣了愣,暮青在他面前从不自称本宫。
“当初在麦山上,本宫对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暮青放开呼延查烈,目光寒得让人想起那夜山上凛冽的风,和那一番推翻他信仰的话,“王道务德,不来不强臣,霸道尚功,不伏不偃甲,你答应过本宫不学呼延昊。”
“谁想学他!”呼延查烈恼得直跺脚,一副委屈之态,“本王是想帮你!”
他的阿妈虽然死了,但依旧是他的阿妈,他不能认别的女人为母亲,但如若他娶了她的女儿,她就是他阿妈!若她是他的阿妈,他就能理所应当地帮她了!
暮青并不知一个孩子心里能有这些弯弯绕绕,却看得明白呼延查烈眼里的委屈,于是满目寒霜终被温柔所化,歉意地道:“我误会了,抱歉。还有……谢谢。”
呼延查烈把脸撇去一旁,一副本王才不稀罕的样子。
暮青继续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北燕也好,南兴也罢,若百姓安居乐业,又何必兴兵?收复河山乃帝王之业,泽被子民亦是帝王之责,为图大业妄动干戈,收复一片焦土,又意义何在呢?”
呼延查烈闻言不由眉头深锁,显然这话对他而言有些深奥,尚需琢磨参悟。
“狄王。”这时,步惜欢也开了口,他倚树而立,晚风残霞挽照着衣袂,人在树下,却似立在霞端,“北燕那半壁江山是朕弃的,收或不收乃朕之意愿,能否收回看朕的本事,无需外邦襄助。即便朕与人结盟,也绝不会将妻女当做政治筹码,更不会为公主择一个将妻女当做政治筹码的男子为婿,你懂吗?”
呼延查烈仰着头,二人对视,有一瞬间,他竟当真生出仰视之感。
暮青的话有些深奥,步惜欢之言却易懂得多,呼延查烈默然良久,忽然以拳心抵住心口,郑重其事地道:“嗯!待本王杀了呼延昊,一定会当个好皇帝!到时再向公主求亲!”
步惜欢不见答应,也没说不准,只是笑而不语。
暮青看着两人,既感动又觉得古怪。她和呼延查烈相处的日子虽短,但有幸听见他说要做个好皇帝,看着他仰着小脸儿,蓝眸里映入红霞,似乎让她看到了一个灿烂的未来,这滋味叫人心暖,可又说不出的古怪,毕竟……瞧这两人说得煞有其事的,好像未来真会有个公主似的。
公主在哪儿呢?为何她都不知道,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能谈论得这么起劲儿?
正当暮青要打断两人时,步惜欢笑吟吟地看了过来,问道:“为夫也想尝尝狄王府的厨子的手艺,今夜就在王府用膳可好?”
暮青闻言抬头看了看天色,“不回宫去?”
“今儿是初一,街上有庙会,带你去逛逛。”
……
渡江之后,汴都宵禁,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百姓夜里可以走出家门,赏灯游玩。
暮青好些年没逛庙会了,而呼延查烈从未见过中原庙会的盛况,暮青当下便决定带他一起去逛逛。
晚膳过后,月影在王府外备好了马车,暮青牵着呼延查烈的手一同上了车,步惜欢却迟迟未来。
天色已黑,书房里未掌灯,步惜欢垂眸看着窗台,缓缓地抚上一片兰叶,似抚着一柄青剑,音调淡而凉,“可有思过?”
月杀跪在暗处,回道:“属下护主不力,依照门规本该处死,主子既然留属下一命,属下愿将此命交给皇后殿下!”
“哦?”步惜欢低头赏兰,不置可否。
月杀没有吭声,只是跪着,只是候着。
“朕还能信你吗?”
“能。”
“朕若不信呢?”
“那主子一定会命一个信任之人护卫皇后娘娘前去南图,属下便暗中跟随,多一人护卫,便多一分保障。”
“哦?”步惜欢漫不经心地折了片兰叶在指间把玩,指尖凉得春冰似的,“朕不信你,你的命便没用了,朕还以为你会自裁。”
月杀跪着没动,语气平静无波,“主子留属下一命,属下就不能白死,死要死得其所。皇后娘娘归来之日,若属下还活着,再自裁不迟。”
书房里静了下来,窗前似有暗流涌动,让人不敢惊破。
半晌,步惜欢问道:“你跟随朕多久了?”
“回主子,八年。”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刺月门的人,朕也不再是你的主子了。”步惜欢随手将兰叶弃之一旁,负手望向窗外。
月杀一声不吭,不见喜悲。
只听步惜欢接着道:“从此以后,你便是神甲军大将军,朕赐神甲军为凤卫,你身为统领,她便是你的主子。”
“是,属下……遵命!”月杀叩首,久久未起。
这大半年来,主子待他看似疏离,其实用心良苦。他跟了主子八年,太清楚主子的脾性,主子若不信他,南下途中就不会命他看守人质,渡江之后也不会把狄王府的安全交给他了。他办差不力,本该依照门规论处,主子却明贬实保,直到今日还在保他。他刚说自裁,主子便将他逐出了刺月门,不是组织中人,便不必再受门规处置。
他跟了主子八年,主子不想杀他,疏离他,以皇后的名义安置他,都不过是为了寻个借口服众罢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自称属下,从今往后,天下间没有月杀,只有越慈了。
“明天起,血影会接替你在狄王府的差事,你这几日就着手准备吧。”
“是。”
步惜欢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转身走了过来,书房的门吱呀一响,他停住脚步,“此去南图,朕把她的安危交给神甲军,交给你了。记住,如遇大险,不惜一切代价,带她回来。”
*
步惜欢出府时,暮青和呼延查烈正在马车里说着话,帘子一挑,话音顿住,只见车内昏昏不辨人颜,女子与稚子相伴而坐,仿佛岁月入画来,叫人不由有些失神。
暮青没问步惜欢为何来迟,只与呼延查烈让了让,叫他上了马车。
江上封着,画舫靠在岸边,江上灯影随波,街上火树烛龙,人间热闹迷人眼。
孩子们围着糖人嬉闹,暮青买了只糖人塞给呼延查烈,随即牵着他的手往旁边的摊子前一站,在琳琅满目的面具里挑了挑,说道:“劳烦老伯取这三只。”
“哎!姑娘稍候!”老汉笑眯眯地取了面具,递来时不由一怔。
只见一对璧人立在摊子前,好似神仙眷侣。
步惜欢见老汉失神,不由笑着放了锭银子下来。
老汉连忙摆手,“这位公子,三十文就够了,您这锭银子……小的可找不出那么多。”
这锭银子都够买下他十个摊子了!
步惜欢负手笑道:“无需找了。”
老汉大喜,心知眼前之人非富即贵,见暮青虽然牵着个孩子,却还梳着姑娘的发式,便以为二人尚未成亲,于是接了银子笑道:“多谢公子!公子与姑娘定能喜结连理早生贵子!”
步惜欢垂眸一笑——嗯,一锭银子换一句早生贵子,倒是值。
暮青却看了老汉一眼,纠正道:“我不是姑娘,我和这位公子已经成亲了。”
“啊?”老汉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是我的夫君。”暮青扫了眼身后不知何时聚集起来的人群,在或惊艳、或痴迷的目光里宣示主权。
步惜欢沉醉在那句夫君里,满腹柔肠皆作春意,眸波醉人。
老汉忙打了自己一嘴巴,赔笑道:“瞧小的这眼神!公子和夫人真是神仙眷侣,小公子真是可爱伶俐!”
呼延查烈一身中原人的打扮,夜里灯火虽盛,他低着头,不大容易被人看出异族之貌来。
暮青没再纠正,浅笑着蹲下身来,见呼延查烈满嘴糖色,便拿出帕子为他擦了擦,而后为他戴上了面具。那面具是只大花老虎,圆胖可爱,呼延查烈一戴上,顿时如街市上追闹玩耍的孩童一般,添了几分稚气。
暮青给自己挑了个判官面具,随即牵着呼延查烈的手走入了人群里。
步惜欢端量着剩下的那只兔子面具,神色有些古怪,一抬眼,暮青已在灯火斑斓之处,手中牵着个幼童,那幼童手里拿着个糖人,小步子迈得有些别扭,耳根微微地泛着红。
他忽然便不想放她走了,想把她好好地留在身边,月月年年,与她看这人间热闹繁华,而不是把她送入险境里,一旦离去,祸福难料。
但他们身为帝后,可以在家事上任性,却不可不理国事,更何况止战不仅仅是为了百姓,也是为了他们自己。既是为了自己,自要自己争取。
分离的那一日,步惜欢希望来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但终究还是来了。
十一月初十,巫瑾赶回汴都城,与南图使臣相见。
十一月十一早朝,巫瑾禀奏赈灾之情,步惜欢宣布由神甲军护送巫瑾及南图使臣回国,视察灾情及吏治之事将交由皇后,凤驾将择日启程南下。
百官闻旨哗然,皇后干政之议复来,却因刑曹尚书傅民生、兵曹尚书韩其初的支持,殿阁大学士秋儒茂、工曹尚书黄渊、督察院左督御史王瑞的帮腔,以及襄国公何善其的沉默,而没能掀起多大浪花来。
南图国君病重,巫瑾不敢耽搁,定于十二日一早启程,而凤驾南下视察吏治则仓促不得,御林军、仪仗队、随行的官吏、宫人等等,准备尚需时日。
然而,举朝上下,只有少数帝后的亲信知道,凤驾南巡只是个幌子,皇后将秘密前往南图。
是夜。
承乾殿内,宫帐千重,云雨正浓。
秋风入了窗来,烛影也摇,人影也摇,龙床上断断续续地传出低哑的话音。
“青青。”
“嗯?”
“不走了,可好?”
帐中无答音,许久后,暮青道:“我要在上面。”
香风扑出,春色溜出暖帐,但听步惜欢笑了一声,“娘子如此卖力,为夫更舍不得了。”
暮青不吭声,只顾施云布雨。
步惜欢的手垂在榻旁,情到浓时不觉扯着春帐,细汗湿了手腕,“你这是……要走了,还得折磨为夫一回?”
“嗯。”暮青竟应了声,“你最好被折磨得明日起不得身。”
步惜欢睁了睁眼,深情冲破迷离的情欲,刹那间明灭。她想悄悄地走,不想让他送,怕他别时伤怀吧?
步惜欢阖眸一笑,深埋起苦涩与不舍,睁开眼时打趣道:“娘子若如此打算,此事还得为夫出力,不然明日起不得身的只怕会是娘子。”
暮青想了想,似乎真是如此。
而就在她稍停之际,香风再度扑开暖帐,春色溜出,行雨之人已改。
长夜漫漫,风驰雨骤总有歇时,心绪多愁,临别难舍却在浓处。
红烛过半,帐中静了下来,夫妻相拥,谁也不说话。
许久后,暮青先开了口,“阿欢。”
“嗯?”
“等我回来,我们生个孩儿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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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何氏自荐
嘉康初年,十一月十二日,晨。
神甲军护送巫瑾及使臣回国,百姓夹道相送,皆想一睹神甲军的风采。百姓谈论着神甲军的神秘出身,谈论着神秘的神甲军大将军,却无人留意到亲卫队里一个貌不惊人的少年。
少年高居马背,一身黑袍,面黄肌瘦,粗眉细眼,曾经名动盛京的江北水师都督周二蛋走在汴都城的街头竟无人识得。
神甲军护着仪仗黑风般的卷出了城去,百姓踮着脚伸着头跟在后头,直到官道上的黄尘遮了卫队的身影,人群才回到城中,渐渐散了。
城门口恢复了秩序,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入城门,守城的小将横枪挑开帘子,一边翻看文牒路引一边盘问,少顷,将长枪一收,放马车进了城门。
马车直奔城西,在一间客栈门口停了下来,车里下来个少年,亦是一身黑袍貌不惊人,却似文弱书生,迈起步来弱不禁风。
少年进了客栈,淡淡地道:“店家,住店。”
*
襄国侯府。
何少楷匆匆地进了书房,“祖父,南图使臣出城了。”
何善其看着书,头也没抬,“那又如何?”
“圣上派神甲军护送质子回国,您不觉得有何图谋?”
“圣上之谋与你何干?君心难测,你还没长记性?”
何少楷听着腻烦,却隐忍不发,讨好地笑道:“孙儿不就是说说?整日待在府里,实在是闲得慌,朝中出了大事,孙儿只是想与祖父讨教讨教。议政之言不过是在书房里说说罢了,又无旁人知晓。”
何善其闻言,脸色稍霁,搁下书问道:“好,那你说说看,圣上有何图谋?”
“君心难测,孙儿揣摩不尽。只是觉得,如若巫瑾即位,两国联手,岭南必平。岭南一平,内忧大削,到时只怕……家道艰难。”何少楷瞄了眼何善其,言辞隐晦。
岭南一平,兵权尽归圣上,水师的威胁不但大削,反而有被围之局。
这可不妙!
何善其面色稍淡,刚搁下的书又拿了起来,边看边道:“你以为士族会亡?士族亡了,谁来制衡寒门?所谓亲疏,不过是制衡之道,圣上岂会不懂?何家有迎驾渡江之功,若无大过,不会有祸。”
家道艰难,再艰难,也不过是交出兵权。
交出兵权,这是他最后的打算,但此话眼下还不能跟少楷提,他年轻气盛,欠缺磨砺,若知道他有此意,恐会惹出祸事来。
“你记住,无论日后朝局如何,但凭渡江之功,何家再不济,也会是侯门府第!哪怕是个清闲府第,有御赐金匾高悬,谁也不敢轻慢我何家子弟。老话说的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寒门昌盛之时,必有士族起复之机,你现如今该做的是韬光养晦,该学的是个忍字。”何善其苦口婆心,却不知这样的教诲,孙儿何时听得进去。
他已年迈,而圣上年轻开明,朝中也好,都城也罢,近来主政参政的年轻人越发多了起来,他已感觉到力不从心。朝廷局势早就不是一个何家能左右得了的了,而兵权是何家最后的保命符,倘若巫瑾即位,岭南之患得以平定,那再留着水师的兵权对何家而言便是弊多利少,不如交出去,没了兵权,至少还能保住勋爵之位。
他老了,保不了何家多少年了,何家的担子总有一天会落在少楷的肩上,只愿他能早一天听进他的话去。
何少楷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他抿唇垂首,书房里气氛暗涌。半晌之后,他才开口,“祖父,孙儿还有一事……”
“还有何事?”
“是凤驾南巡的事。”何少楷瞄了眼何善其,问道,“您不觉得此事蹊跷?帝后情深,圣上怎放心让皇后南巡?难道就不怕岭南听到动静会有所动?若说南巡是为要事,这还说得通,可灾情已有所控制,且眼下巡查吏治又非急需之事,何必要凤驾亲自南巡?此举既徒惹干政之议,又可能置皇后于险境,以圣上的城府,怎会有此决策?”
“以圣上的城府,的确不该有此决策。但既然圣上有此决策,想必其中定有深意。”
“祖父之意是,凤驾南巡只是个幌子,皇后南下另有图谋?而那件事纵观朝野,非皇后不能为?”
何善其点了点头。
何少楷问:“能是何事?”
何善其摇了摇头,一副猜不透的样子。
何少楷猜道:“皇后专擅断狱之事,难道有何关乎江山的大案?嘶!没听说啊……”
见祖父一直不言语,何少楷有些急,“祖父,孙儿听说韩其初和傅民生不和,他们二人皆是圣上的心腹,是否可从他们身上探听一二?”
何善其一听这话就皱了眉头,斥道:“此事祖父自会设法打探,你老老实实地在府里待着,莫要自作主张,免得惹事,徒增被动。”
何少楷心中不忿,却不敢表露过多,听祖父有探听消息之意,便压下了怒意,打了一恭,应承道:“是,祖父放心,孙儿就在府里待着,哪儿也不去。”
“行了,你下去吧。今日仍有官媒来府里,你身为兄长,多帮你妹妹掌掌眼,去吧!”何善其面色稍霁,说话时叹了口气,有意无意地瞥了眼书房的门。
门外,何初心慌忙退了几步,转身沿着游廊跑开了。
她往后院奔去,一路上心事重重,刚过垂花门,一个丫鬟从假山后的小径上奔过来,两人迎头撞上,何初心险些跌倒,抚着心口怒道:“放肆!哪个院儿里当差的丫头!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丫鬟噗通跪倒,神情却又惧又喜,“原来小姐在这儿,奴婢正寻小姐!”
何初心原以为是官媒来了,奶娘正寻她,听见丫鬟的话不由冷着脸道:“侍画那丫头死哪儿去了?本小姐没有贴身的丫头?要打发你来寻我!”
丫鬟忙禀道:“小姐误会了,奴婢是来给小姐送信的!”
回话间,丫鬟拿出个信笺来,上头盖着老蔺斋的章,闻之有淡淡的胭脂香,正是汴都城里的士族小姐们常用之物。
何初心狐疑着接到手中,还没问话,丫鬟便接着禀道:“奴婢是后园的洒扫丫头,这信不知是哪位小姐送的,早晨庄子上的农户来送菜,奴婢一打开后门就有个丫头把此信塞给了奴婢,说是小姐与她家姑娘约好的,要奴婢务必把此信交给小姐,不得让他人知晓,否则……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小姐必会怪罪奴婢的。”
何初心垂眸看着信笺,神色变幻莫测。她从未与人约定此事,再说汴都城里与她交好的那些小姐递信来府中从不走后门。这信笺上除了老蔺斋的印章,没盖私印,看不出是谁送的。
会是谁送的?
偷偷摸摸的来送信,又恐吓府里的丫鬟,想来是要事。
何初心拆了信笺,见字娟秀,只有一句话——欲问姻缘,十五戌时,江月楼,秋风居。
*
江月楼是间茶点铺子,在汴都城中算不得老字号,却因掌柜的是个风韵勾人的女子而颇受达官显贵的青睐。何初心从前是不屑踏足江月楼的,但到了约定的日子,她还是去了。
她女扮男装,从马车里下来时拿玉扇遮着脸,闷着头便进了江月楼。
秋风居在二楼,门口摆着老桩盆景,十分隐蔽。
何初心敲了敲门,房内无人应声,门却悄无声息地开了。家丁戒备地盯着房内,何初心却镇定地走了进去,不料房门在她迈进去的一刻忽然关上,将她独自关在了屋里。
何初心一惊,回头间猛不丁地撞见门后站着个黑袍人,不由惊叫出声!
几乎同时,黑袍人抬指一点,何初心只觉得喉口一紧,声音顿时哑了。
嗖!
一物从黑袍人袖下射出,破开花格门上糊着的油纸,只听家丁闷哼一声,随即便没了声息。
何初心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惊恐地盯着黑袍人。
这时,一道话音从屏风后传了出来,“何小姐很守时。”
这声音有些文弱,听在何初心耳中却犹如响雷——屏风后的人是个女子!
“不可对贵客无礼。”女子的话音落下,黑袍人已出手解了何初心的穴道。
何初心转进屏风内,见女子坐在桌旁,也通身罩在黑袍里,风帽压得极低,难辨身份容貌。
“你是何人?约我来此有何居心?”何初心惊魂未定,盯着女子问道。
女子不起身也不抬头,只是笑了声,嘲弄地道:“何小姐与其问我有何居心,不如问问自己有何居心,一封来历不明的密信就能让你赴约,你不觉得,你也是居心叵测之人?”
何初心闻言面沉如水,强压着怒意道:“你约我来此,想必不是为了羞辱我的。你我素不相识,你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我又怎么敢信你?”
“你既然敢来,就敢信我。”女子低头斟茶,慢条斯理地道,“若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你会听信一封密信来这江月楼?既已到了这等境地,我是何人又有何要紧?只要能帮到你就行了,不是吗?”
“……好!那姑且不论你是何人有何目的,我先听听你想怎么帮我。”何初心往黑袍女子面前一坐,见女子推过一盏茶来,没动。
黑袍女子并不介意,自己品了口茶,风帽下的嘴角弯了弯,徐徐地道:“何小姐痛失后位想必心有不甘,眼下正有个让你如愿的时机,就看你能否抓住了。”
“什么时机?”
“凤驾南巡的时机。”
何初心闻言,却露出了失望之色,站起身来冷冷地道:“还以为你有何良策,原来不过如此。今日就当我没有来过,告辞!”
说罢,她转身就走。
却听黑袍女子问道:“你以为我是让你在趁凤驾南巡的时机接近圣上,蛊惑于他?”
“难道不是?”何初心住步冷笑。
“大错特错!”黑袍女子道,“皇后此时已不在宫中了。”
“什么?!”何初心猛地回身,震惊地盯住黑袍女子。
“如果我没猜错,她应该在神甲军中,随巫瑾一同前往南图了。”黑袍女子放下茶盏,淡淡地道。
何初心却惊疑不定地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黑袍女子扬了扬唇角,毫不掩饰嘲弄之意,“难道你真的相信凤驾南巡的说辞?灾情已控,巡查吏治又非急需之事,皇后何必冒着干政之议和岭南之险亲自南巡?你不觉得此事蹊跷?”
蹊跷!
这话耳熟,正是祖父和兄长在书房里议过的!
事关皇后,何初心记得清楚,不由震惊有加,不知这黑袍女子是何人,竟能与祖父不谋而合。
只听黑袍女子道:“谁不知帝后之情?如非干系重大,圣上怎会答应皇后涉险?可南巡并非必行之事,那么皇后南巡究竟用意何在?南图国书刚到,皇后便要南巡,这难道是巧合?”
黑袍女子嗤的笑了声,“北燕虎视眈眈,岭南蠢蠢欲动,南图皇位行将更替,皇后南巡的用意很难猜吗?南图新皇若为盟友,则岭南可平,反之,南兴必有国难。皇后必是随巫瑾一同前往南图了,意在助巫瑾夺位。”
“……”何初心的眸底似有风云涌动,显然难以置信。
黑袍女子垂首品茶,耐着性子等。
半晌,何初心道:“笑话!夺位岂是易事?瑾王为质多年,必定势微,皇后只率千余神甲军前往,想助巫瑾夺位岂非痴人说梦?你拿这等妄语来诓骗于我,真当我是无知稚子?”
黑袍女子笑了笑,轻嘲道:“你并非稚子,但的确无知。你以为皇后是何许人也?她可不是只识深闺争斗的女流,暹兰大帝那机关重重的陵寝她都能来去,属国南图的皇宫城门怎能挡得住她?你眼中痴人说梦的事,对她而言未必是难事,即便是难事,她也有出其不意之智,险中成事之能。”
“你似乎很欣赏她。”何初心冷冷地扯了扯嘴角,手在袖下捏得发白,目光含毒,“可你别忘了,她现在是皇后!满朝皆知凤驾将要南巡,他日启程,仪仗浩荡,所经之处,文武接驾,难道銮驾里敢是个空的?”
黑袍女子闻言稍稍抬头,半面微露,那唇若雪里丁香,勾似凉月,“这就是我约你来此的原因。”
何初心正惊于女子的半面倾城之容,忽听此言,不由怔住。
黑袍女子道:“銮车里不会是空的,但一定是个假的,关键在于,皇后的替身由谁来做。”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做皇后的替身?”何初心的眸底复起惊澜。
“这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了。”黑袍女子慢悠悠地道,“若你能说服圣上,由你来做皇后的替身,那么你的机会就来了。岭南王有不臣之心,凤驾南巡,他必有所动!对岭南王而言,皇后在手就等于制住了圣上。对你而言,你的机会便是——被岭南王擒住。”
“什么?!”
“别太惊讶,想想便知,一旦你被擒住,你是替身之事就瞒不住了,到时会如何?皇后瞒骗百官前往南图,必将引起轩然大波,圣上为平非议,唯有将皇后前往南图的目的昭告百官,如此一来,皇后的声誉可保,可一旦消息传到南图,皇后必然有险。而你,你在岭南王手中,何家不会坐视不理,你们何家掌着江南水师的兵权,你又有替皇后涉险之功,圣上没有理由不救你。到时,只要你表现得忠义不屈一些,对圣上痴情一些,你的美名自会由岭南传遍天下。到那时,天下皆知你心在圣上,谁还敢到府上聘你?你有功于社稷,有恩于帝后,圣上除了把你接进宫里,别无他法。如果你运气好,皇后死在南图,那后位非你莫属,即便皇后回来了,你娘家势强,也无需惧她,慢慢争,慢慢斗,如若你在后宫之术上还不及皇后,那大抵是真没有凤命了。”
这样一番话,黑袍女子的语气却轻描淡写的。
何初心扶着桌子,气息沉乱,久未出声。她原以为此人会劝她趁凤驾南巡的机会魅惑圣上,着实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番惊天之言!
“我该信你吗?”许久后,何初心问道,“果真如你所言,满朝文武都看不破的事,唯有你看得破?”
“这并不奇怪,毕竟皇后的性子跟能耐,满朝文武见识得还少,纵然对凤驾南巡的意图心存疑虑,也不敢往太出格的事上猜。”
“哦?如此说来,皇后的性子跟能耐,你倒是见识得多?”
“你问得太多了些。”黑袍女子似有不悦,不欲多言,“该教的我已经教过你了,能不能抓住机会,就看你的了。言尽于此,不送。”
话音落下,那黑袍男子便进了内室,一副送客之态。
何初心对此人的身手多有忌惮,不敢再留,只复杂地看了黑袍女子一眼,道声告辞,转身走了。
……
是夜,襄国侯府后宅。
何初心的闺房里,房门紧闭,丫头小厮全都打发去了院外,屋里连婆子都没留。
何少楷坐在屋里,听着江月楼里的事,神色变幻。
何初心等得心焦,问道:“依兄长之见,那黑袍女子之言,有几分可信?”
何少楷默然不语,指尖轻轻地叩着桌面。
咚,咚咚。
何初心听着,心湖里似有重石不住地坠来,搅得五脏六腑七上八下,烦躁不已,“兄长!”
何少楷抬眼看向她,这才道:“这几日,朝中在忙着准备凤驾南巡的事,皇后免了刑曹班子去立政殿听事。”
何初心的目光一变,“如此说来,她真有可能不在宫里了?”
“有可能。”何少楷沉吟着道,“祖父也认为凤驾南巡只是个幌子,而皇后南下另有图谋。我虽想不通助巫瑾夺位之事为何非皇后不能为,但夺位不是易事,轻则宫城染血,重则战事绵延,无论谁担此重任,都难在一朝一夕之间成事。论智勇谋略,皇后的确不是一般的女流之辈,她从军入朝的那些事儿,在市井之中传得神乎其神,或许真有何奇略能速定南图朝局也不一定。总之,如若说皇后南下是巡查吏治去的,我是不信的,但若说她往南图去了,我倒是信,这的确像是皇后敢为之事。”
何初心闻言皱了皱眉头,面色淡了下来。
何少楷心知这番话惹了妹妹不快,却无心理会,“那黑袍女子不知是何来历,竟能看透凤驾南巡的真意,想来与皇后有些渊源。”
何初心道:“听她之言,似对皇后颇为欣赏,却与皇后是敌非友。我们何家与她非亲非故,她献此计策,有借刀杀人之心。”
何少楷一笑,目光阴鸷,“她的推测如若不虚,何家这把刀借给她又有何妨?”
何初心闻言按捺住喜意,拧着帕子试探道:“兄长觉得此事可行?”
“此乃良机,千载难逢。只是南下有险,妹妹……”
“小妹不惧!”何初心忽然跪了下来,含泪道,“兄长,祖父一心要将我许给他人,可我始终意难平!从前是祖父瞻前顾后,让我错失良缘,此番良机天降,我若不冒险一试,死也不能瞑目!今日之事,我瞒着祖父,只告知兄长,还请兄长怜我,助我面圣!”
“妹妹何苦如此?”何少楷一把将人扶住,见妹妹低眉垂泪,痴也怨也,娇怜似水,不由叹道,“唉!若祖父当年能像妹妹这般无畏,今日岂容他人位居中宫?以妹妹的才貌,何愁得不到圣上的心?”
何初心撇开脸,眉眼之间皆是哀婉之色,“只怪我命不好。”
“胡说!你是何家之女,命岂会不好?”何少楷扶着何初心坐了下来,叹了一声,“祖父的确是老了,他从前瞻前顾后,如今连一争之勇也没了。妹妹今日做得很对,此事的确不能让祖父知晓。”
何初心转过头来,目含希冀,“兄长肯帮我?”
“你我一母同胞,理应相互扶持。你放心,面圣之事,为兄来安排。”
“谢兄长!”
*
初入严冬,江南湿寒,临江茶楼的大堂里生了火盆儿。往年,雅间里来了贵客,茶楼才会奉入炭火侍候着,大堂里是从来不生火盆儿的。但当今圣上看重寒门学子,内务府不敢怠慢,刚入冬就送了白炭来,大堂门口挂着芦帘,里头烘着炭火,学子们赋诗作画、辩议朝政,这百年老字号的茶楼如今已俨然成了书院。
汴都城外的景山书院久负盛名,一贯只收士族子弟,能入内读书的寒门学子向来犹如凤毛麟角。圣上亲政之后,下旨修缮高祖时敕建的皇家文苑,赐名鹿鸣书院,来年开春便可广纳学子,听说不拘门第,考题由圣上亲自出。
圣上化名白卿与学子们在茶楼里辩议朝政的事,而今已成佳话,许多学子慕名而来,可惜圣上遇刺后就再没驾临过。但学子们依旧祈盼着有聆听圣训之日,故而在茶楼里斗学激辩,不敢松懈。
其实,只有掌柜的知道,圣上偶尔仍会微服驾临,只是在雅间里听议,不曾显露身份。
比如,今日。
一大清早,茶楼开门迎客,大堂里刚生上火炭,芦帘便被挑开了。
掌柜的以为是学子进门,一抬眼,却瞧见进店的是个贵公子,身后跟着个小厮。那贵公子的相貌,汴都城中无人不识,竟是襄国侯府的小侯爷,江南水师的少都督何少楷。
掌柜的忙要招呼,哪知这位少都督带着小厮径直上了二楼,瞧着竟是要往雅间去。
雅间外守着两个乔装成小厮的侍卫,何少楷客客气气地跟侍卫低语了几句,侍卫进了雅间,不一会儿便开门出来,放何少楷进了屋。
屋里,明窗半开,玉炉焚香,清风榻上铺着貂毡,几上花开几枝,茶香正浓。步惜欢倚榻临窗,人在江雾烟丝里,声音却凉而远,似从江上来,“爱卿啊,朕今儿驾临茶楼,毡子还没坐热,你就来了,消息倒是灵通。”
何少楷跪下见驾,小心翼翼地回道:“回陛下,微臣这些日子在府中面壁思过,每日清茶淡饭三省己身,思及过往,夙夜难眠。微臣本无颜陛见,前些日子听闻凤驾将要南巡,微臣心中忧虑,思量再三,深觉沐浴皇恩理应报效,故而斗胆陛见,还望陛下准臣奏事!”
“哦?你三省己身,夙夜难眠?”步惜欢的目光越过何少楷,落在他身后跪着的小厮身上,意味深长地道,“可朕怎么觉得,朕让你思过,一番苦心是白费了呢?”
“微臣不敢欺君,微臣确有要事请奏!”何少楷伏了伏身子,屏息静候。
步惜欢不置可否,江风拂进窗来,湿寒刺骨。半晌,他端起茶来品了品,淡淡地道:“朕今儿来茶楼,本是听学子们议政的。罢了,既然事关皇后,朕就姑且准你奏来。”
这话漫不经心的,一身小厮打扮的何初心却僵了僵。
“谢陛下!”何少楷叩首谢恩,急忙奏道,“启奏陛下,岭南王有不臣之心,恰逢关淮水涝,灾事方解,流民未散,眼下两州治事堪忧,倘若皇后娘娘南巡,臣恐岭南王会借机生事,危及凤驾。”
“此事朝中早已议过,朕自有主张。”步惜欢将茶盏放回几上,力道不轻不重,清音敲入人心,却有锤落之厉。
“陛下英明!微臣有一拙策,愿为陛下和皇后娘娘分忧。”何少楷见步惜欢误解了他的意思,忙说道,“微臣听闻高祖皇帝征战天下之时,为防刺客,曾豢养过一批替子。而今正值非常时期,微臣斗胆献策,陛下何不择一替子安置于凤驾南巡的仪仗之中?如此一来,皇后娘娘既可放心南下,倘若有险,也可保娘娘周全。”
南巡的事在朝中一直存在阻力,那些老臣被圣上惩治怕了,不敢反对得太过激烈,但这些天来也没少唠叨。他笃定,圣上绝不会想到,何家会出谋划策。
果然,步惜欢扬了扬眉,似乎来了兴致,问道:“替子?听着倒有那么点儿意思。那依爱卿之见,朕该择何人为替子?”
何少楷往后瞥了一眼。
“臣女愿为替子,随皇后娘娘南巡,护娘娘周全!”何初心见机行事,这才出声。一语道罢,她心跳如鼓,想要抬眼,却又情怯。她乔装见驾,不知他看出来了没,会不会不悦?
屋里果然静了静,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道脆音传来。
咔嚓。
声音不大,却叫人悚然一惊,何初心耐不住心焦,偷偷抬眼望向上首。
明窗半启,山远水寒,那人倚榻临窗,容颜经年不见,风华却更胜年少时。他低头剥着花生,指尖明润如玉,矜贵之气逼得脉脉晨辉都退了退。
何初心一瞬不瞬地望着步惜欢,竟一时失了神。
这时,听他闲话家常般地问:“你们兄妹来此之事,你们的祖父尚被蒙在鼓里吧?”
何少楷见何初心愣着,便赶紧回道:“陛下圣明,祖父的确尚不知情,不过祖父近来亦是为了皇后娘娘南巡的事忧思难眠,还曾将微臣唤到书房商议,询问微臣可有良策。微臣不才,还不及妹妹聪慧,替子之策实乃臣妹之意。”
“胡闹!”步惜欢剥完一颗花生,又从瓜果盘中拿了一只继续剥,“你们爹娘过世得早,只留下你们兄妹二人,倘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朕怎么跟你们的祖父交待。”
这话听着有斥责之意,但男子眉宇里那漫不经心之态却叫人猜不准喜怒,何少楷陪着几分小心,斟酌着回道:“食君之禄,理应为社稷分忧,祖父想必不会阻拦,何家的列祖列宗倘若泉下有知,也定会欣慰之至。”
“一计良策足以功于社稷替朕分忧了,此计朕会思量,若真能护皇后周全,自当记何家一功。”步惜欢抬袖拂了拂落在身上的花生衣,一副倦了之态。
“陛下!”
“行了,朕今儿还想听听学子们议政,跪安吧。”
何少楷料到步惜欢不好糊弄,今日必定不会顺利,所以他才带着妹妹一起来了。当年,圣上初到何家提亲时,妹妹尚且年幼,后来此事不了了之,妹妹深居闺阁之中,二人便没再见过。前阵子皇后召八府贵女入宫用膳,妹妹也没能见到圣上,今日他把妹妹带来,就是存着让圣上见见她的心思。她已长成,桃李年华,似水婉柔,皇后冷清,又不在圣上身边,这对她而言正是良机。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江南那么多的名门子弟,平日里妹妹一个也看不上,今日见了圣上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何少楷暗暗给何初心使眼色,正焦急,却听步惜欢笑了声,转头看了眼一直杵在一旁不发一言的御林军大将军、御前侍卫长李朝荣。
“朝荣啊,你今儿可是朕的人证,回头儿皇后问起来,你可得做个证,他们兄妹可是忧心社稷和她的安危才来献策的,与朕无关。”
李朝荣是朝中少数知道暮青去向的人,听见此言,有所明悟,于是回道:“您不跟皇后娘娘提此事不就是了?微臣在御前行走,微臣的证词,娘娘未必信。”
“你以为朕不提,她就看不出来了?”步惜欢往后一倚,霁月清风,笑意醉人,“她若问起来,你只管禀奏,实与不实,她自能断出。若你真有本事叫皇后断错了,朕就革了你御林军大将军的职,调你去刑曹任个侍郎,以后接傅民生的班,朝廷正缺人才!”
李朝荣闻言,苦笑着打了一恭,“微臣可没那本事,还是在御前行走吧。”
君臣二人叙着闲话,旁若无人。何少楷听得心里直打鼓,那黑袍女子可是说皇后已经出宫了的,他也觉得有理,难不成他们都猜错了?还是说,圣上在有意诈他?
何初心跪在兄长身后,一番话听得面白如纸,如葱玉指生生地掐出了血色。遥记得,当年他来府中,她年幼不知情为何物,只是由奶娘领着,偷偷在花厅的帘子后瞧过他一回,那年他年少,穿着一身月色龙袍,言谈间已然惊才绝艳,她不知世间怎会有这般风华动人的男子,只是听奶娘说,他是来提亲的,有意立她为后。从那以后,她就以为自己会成为他的皇后,只是没想到,从那以后,他再没来过何家。
她问奶娘,奶娘说,元相摄政,有废帝自立之心,江山恐会易主,届时他便是前朝废帝,而祖父不容许何家之女成为废帝之后,故而没有答应这门亲事。那年,她正当金钗年华,头一回听闻国事,懵懂不解,想不通那般惊才绝艳的男子怎会沦为废帝,于是忍不住去问了祖父。祖父大怒,责她过问政事,有失女德,奶娘被打了板子,她被关进祠堂里抄经思过。从那之后,她不敢再问有关他的事,却总也忘不掉那年他在花厅里与祖父谈论天下时的风华,于是她偷偷买通了出府采买的小厮打听他的消息,打听到的却尽是他大兴龙舟、广纳男色、纵乐无道的消息。
她不信,可他一年一年的下江南来,行事一年比一年荒唐,骂名也一年比一年不堪。她着急,煎熬,终于在及笄那年忍不住叫丫鬟偷偷买了身男子的衣袍回来,乔装出府,混进了西园。
西园是城南有名的戏园子,那年听说班主从江北买了个俊秀可人的小生,准备献给圣上,圣驾晚上到西园听戏,伴驾的有汴州文武、名门公子,她混在人堆里,亲眼看见他身边有俊美公子相伴。他像变了一个人,一身红袍,纵情声色,荒唐不羁。她羞于看那春风秋月事,避出人群后慌不择路,回过神来时已然迷了路。她见身旁有条小路,便沿路而上,没想到又见到了他。
他本在听戏,不知如何撇开众人来到这寂静无人之处的,她只记得那夜皓月高悬,他孤身立在路尽处,明月里,衣袂在夜风中沉浮,割碎了如水月光。他转头望来,容颜寂寞,似经风雨,只能于这僻静无人处自处。
那夜,他的目光就这么撞进了她心里,她心头乱撞,竟然转身逃了。
回到府里,她仍记得他的目光,连夜风捎来的酒气都好似仍然闻得见,她魂不守舍,鬼使神差地进了小厨房,熬了碗解酒汤出来,想要再溜出府去把解酒汤送给他。那时夜已深了,她料想他还没回宫,于是便想坐轿子到宫门外候着,但奶娘劝住了她。
奶娘说,男子为成大业可以不惜名声,女子却不能。他背负着昏君之名,若她接近他,不仅会让她也背上不堪的污名,也会连累何家的名望,日后更会连累她的夫家。她若想当他的皇后,只需等着便可,假如他日后能铲除元党、亲政治国,一旦选后,天底下不会有比何家之女更适合的人选。而他曾背负昏君之名,定然不会希望自己的皇后也有污名在身,所以她只需等着,什么都不必做。
她觉得有理,所以犹豫了。
解酒汤在她犹犹豫豫时渐渐冷了,那晚终究没能送出去。
那年,她觉得自己做得对,于是一等许多年,等来的却是军中立后的消息。
他为了那个贱籍出身的女子,不惜自己筹谋二十多年的大业,弃了祖宗的半壁江山。因为她在南下途中缠绵病榻,他竟不惜昭告天下,以自己的大婚之夜为她冲喜祈福,更别提他亲政之后准她提点天下刑狱了。他的年号、她的徽号,乃至她的居所和选妃之事,一桩一桩,看得出来,他对那女子的宠不是越制,而是他根本就不以世人的眼光和祖宗的礼法拘束于她。
他曾受尽世人的笑骂,世人在他眼中多愚辈,所以,他不屑以世人的礼法拘着她。
而这叫人艳羡的宠爱,原本该是属于她的,她却因为那年那夜的犹豫而错过了他。
若这世间有医悔恨的良方,她愿倾尽所有去换,可是她知道没有,所以今时今日她才会跪在他面前,用她的尊严去换一个成为那女子的替身的机会。
“陛下!”何初心望着步惜欢,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臣女自知无福,不能服侍陛下,所以才想求这一次替皇后娘娘涉险的机会,因为臣女知道陛下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定然担忧娘娘此行有险,真正叫臣女不忍心的人是陛下!臣女对陛下的心思,难道陛下当真不知吗?祖父早已在为臣女议亲,臣女只是悔恨当初年少,不够勇敢,所以想要勇敢一回,若能活着回来,再嫁他人也心中无憾了。您可以另择他人为替子,但臣女以为,凤驾南巡,仪仗浩荡,所经之处文武接驾,容不得露怯。臣女自幼学习礼仪宫规,又是将门之后,许能担此重任!若您担心祖父不答应,臣女自会禀过祖父,求祖父进宫面圣!”
雅间里尚有外人在,何初心却已顾不得名节,一番陈词说得真情流露,说罢连跪安之礼都未行,便起身跑了出去。
学子们已在大堂里议论朝事,忽听雅间的门被人撞开,一个小厮哭着奔了下来,虽然一路拿衣袖掩着面,但那步态显然不是男子!
大堂里发出一阵愕然之声,众学子纷纷抬头看向楼上的雅间,不知何人在屋里。
步惜欢淡淡地看了眼何少楷,语气散漫,眸光已凉,“还不去瞧瞧你妹子?朕来此之事,今日若是走漏半点风声,唯你是问!”
何少楷赶忙应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快步退了出去。
人走之后,雅间里静了下来,半晌,步惜欢握着的手一松,掌心里剥好的一把花生仁儿一股脑儿地落进了盘中,噼里啪啦,似玉珠砸落。
李朝荣道:“何氏之言听着倒是可信。”
“可信什么?”步惜欢冷笑一声,眉宇间锁着嘲弄之色,“朕方才拿话试了她一试,她心思可深着。”
试了她一试?
李朝荣愕然,他倒没察觉何氏心思深来,莫非圣上跟皇后娘娘在一起日子久了,学了些察言于微的本事?
一想到有这可能,李朝荣就莫名想笑,斗胆问道:“那……何氏方才之言,陛下还需微臣这个人证不?”
步惜欢睨来一眼,面含郁色,没好气地道:“朕看你是真想调去刑曹!”
“微臣知罪,陛下息怒!”李朝荣赶忙服软,言归正传,“何氏乃何少楷一母同胞的妹子,她欲行险事,何少楷非但不阻止,反而极力促成,微臣以为,何少楷的用心不可不查。”
“何需查?略一思量便知,他妹妹若在南巡时遇险,朕救还是不救?人若落在岭南王手里,岭南王以此逼朕,何家以此逼朕,朕岂不腹背受敌?”步惜欢转头望向江面,声比风凉,“盯紧何家,朕倒要看看,何善其是不是真的老了。”
*
这天,何家上演了一出闹剧。
何初心回到府里,连闺房都没回,就这么一身小厮打扮便闯进了祖父的书房。
何善其闹不清这是演的哪一出,直到何少楷回来,才硬着头皮把事情的始末给回禀了一遍。
何少楷自然不会提那黑袍女子和其所献之策,只道是妹妹痴心一片,苦思出了替子之策,欲替皇后挡险,不料圣上没准。
何善其听后果然震怒,斥道:“命你在府中思过,你竟带你妹妹偷偷打扮成这副模样前去面圣,你难道不知她在议亲?事情如若败露,传扬出去,你置她的名节于何地?你个孽障,想气死、祖父不成!”
“怎是哥哥要气死祖父?分明是祖父要逼死我!”何初心素来知进退,今日却目光怨毒,“我刚出世不久,祖父便害我没了爹娘,而今又亲手毁了我的姻缘,怎还有脸怪我兄长?兄长尚且知道疼我,祖父呢?当年你怕元家势大,明明白白地驳了圣上倒也罢了,可你既怕元家自立,又怕圣上亲政,模棱两可,瞻前顾后!我及笄后就有人上门提亲,您那时说想多留我几年,可您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您自个儿清楚!您这一留就把我留到圣上渡江,圣上倒是亲了政,您的盘算却落了空!您跟圣上博弈输了,这才想起拿我嫁人的事跟圣上示好了,合着我这孙女在您眼里就是件衣裳,想送谁就送谁,人家不稀罕就随意打发了?既如此,何不让我随凤驾南巡?我若死在路上,好歹能替何家挣个功勋回来,不是更如您的意?”
何善其晃了晃身子,险些没站稳,他从不知孙女竟如此怨他。当年,海寇猖獗,朝廷善于海战的将领却不多,海防连连告急,他便上书举荐自己的儿子。当时,他的妹妹遭元贵妃构陷死于宫中,他急于报仇,便举荐独子赴远海剿寇。何家领水师多年,朝廷也认为何家子弟合适海防要务,岂料江战不同于海战,儿子半年后便在一次海战中遭遇大浪暗礁,战船不慎倾覆,他则不慎葬身于海底,待风浪停了,尸身早不知被海水卷去了何方,到头来连尸首都没能寻到。噩耗传至家中,妻子与儿媳不堪打击,双双一病不起,三年之内相继离世,只留下孙子孙女。他深受打击,一蹶不振,觉得对不住这两个孩子,便将心思都花费在了他们身上,从此不敢再贪功冒进,凡事都谨慎而行,生怕再因一己之私而危及至亲,却没想到,孙女如此怨他。
“我只求随凤驾南巡一趟,生死由命,全当为圣上尽一回心,了了心中执念。若能回来,婚事任凭祖父做主,若祖父不肯答应,就全当那年我也随爹娘和祖母去了吧。”何初心把话撂下便出了书房,她没回闺房,而是直接进了祠堂,跪在了祖母和爹娘的牌位面前,不吃不喝,也不哭闹,只是跪着。
这一跪就跪了三天,第四天大清早,守夜的丫鬟发现何初心晕倒在了祠堂里,惊了整个侯府。何家急忙递了牌子到御医院,请了御医来,何初心醒来后却不肯用汤药,无奈之下,府里只得又将御医请了回来,御医叹了口气,把何其初请到了屋外,“侯爷,恕下官直言,孙小姐这病乃是心火所致,下官可以开方下药,寻不着药引子也难治本。孙小姐已经折腾了些日子,身子虚弱已极,再折腾下去,只怕经不住几日了。”
御医说罢,叹着气走了。
何善其抬头看了眼西落的云霞,恍惚间看见那年丧报进门时的光景,刹那间心生悲意,老态尽显。许久后,他叹了一声,道:“备轿吧。”
这日,黄昏时分,何府的轿子停在了宫门外,何善其进了宫,没人知道他急于面圣所为何事,也没人知道君臣二人在太极殿中谈了些什么,只知何善其出宫时长街上已响起了报更声。
太极殿内,步惜欢靠在御座里笑了声,“何善其老了,倒还没老糊涂。”
李朝荣伴在一旁,没吭声。何善其求了两件事,一是求陛下择他的孙女为皇后的替子,二是求凤驾南巡归来后,求陛下为他的孙女赐门婚事。他说自己老了,只有这两桩心事未了,若能了了,愿辞官告老,归还水师兵符。
江南水师一直是陛下的心头大患,若能兵不血刃地收回兵权自然是最好的,可何善其对此事却只有空谈,不见兵符。他只请陛下为他的孙女赐婚,这话里不仅有何家此次献策没有觊觎后位之心的意思外,还隐着一层意思,那便是他希望孙女此去能平安归来。
他孙女都闹到绝食明志的份儿上了,陛下若不答应,人死了,岂不等于是陛下逼死了他孙女?可若是答应了,南巡途中必然少不得要多派些侍卫保护她。何善其不仅想纵容他孙女,还想让她平安归来,而他进宫面圣,不带兵符,只拿着一句“归还兵符”的空话来跟陛下谈条件。
这老狐狸,当年便想空手套白狼,如今还是如此!这毛病怎么就改不了了?
“您真的打算答应何家?”李朝荣实在钦佩步惜欢的修养,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不然呢?人都以死明志了,朕倒是有兴趣瞧瞧她志在何处了。不然这回不允,定有下回,索性允了,朕倒要看看,他们兄妹的心有多大。”
“可途中若有变故,微臣担心朝中的局势会对您不利。”
“不利在朕这儿,好过在她那儿。”步惜欢起身慢步至窗边,月凉如水,他抬眸南望,思情锁在眉宇里,浓得揉不开,“七日了,她该出汴州,入了淮州地界了。”
第十四章 运筹帷幄
“阿嚏!”暮青迎着山风望着月色下的神甲军营帐,忽然打了个喷嚏。
月杀从大帐中出来,递来一件紫貂大氅。
江南已经入了冬,夜里山风湿寒,暮青接来大氅披上,摇头道:“没事,倒没觉出着凉了,兴许是谁又在背后叨念我。”
那个谁,除了步惜欢,大抵不会有旁人。
暮青回身进了帐中,坐去上首问道:“他们何时过来?”
“回主子,王爷说片刻即到。”月杀抱拳禀道。
主子之称,暮青这几日已经听习惯了,嗯了一声便低头去看铺在桌案上的地图了。
大军刚出汴州,今夜驻扎在汴州与淮州交界的芦苇山下。淮南道总兵邱安派了亲信将领率军前来,为神甲军指引出入淮州的便捷路线。眼下,神甲军大营三里外就有驻扎着一支淮州军,夜里护卫神甲军营的安全。
巫瑾的大帐离此不远,由南图使臣及仪仗队护卫,月杀身为神甲军大将军,本该在巫瑾的大帐旁设帐,因顾虑到暮青的身份不便,这才以尊卑有别为由前后设帐,只是相距不远。
暮青就灯看图,少顷,便听见大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景子春跟着巫瑾一起走了进来,他是使节团中唯一知晓暮青身份的人。
“大哥。”暮青抬头望向巫瑾,见景子春正朝她见礼,于是微微颔首,示意二人入座。
“有何急事?”巫瑾的目光落在暮青披着的大氅上,听她说话并无鼻音,这才放心问起了正事。
暮青却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叫你们来坐坐。”
巫瑾一怔,景子春面露诧色。
没事?
方才来传话的人形色匆忙,貌似军情紧急,怎会没事?
景子春看向巫瑾,却见他已然神色如常,起身行至上首,在暮青身旁坐了下来。
巫瑾的目光落在行军地图上,也不问,只和风细雨地道:“既然无事,与其闲坐着,不如给你诊诊脉。”
暮青看着地图,目不转睛,只应了一声,便把手递了过去。
片刻工夫,巫瑾将手收了回来,舒展着眉心道:“你的身子要养,行军路上更要爱惜着,眼下入了冬,淮州水患刚退,湿寒甚重,今夜就命人把火盆生起来吧,将大帐里烘一烘,莫让湿气侵了身子。”
“好。”暮青依旧凝神研图,头也没抬,只听见帐帘扫打山风的声响,应是月杀出去命人备炭火了。
景子春不是头一回见巫瑾给暮青诊脉,但他仍然心存疑惑。三殿下好洁成癖,尤其不喜肌肤之亲,他这段日子随侍在殿下身侧,对此体会颇深,没想到英睿皇后对三殿下而言倒是个例外。两人以兄妹相称,虽说是义兄妹,但英睿皇后的真容与圣女殿下实在有些相像,难道世间真有这等巧合之事?
景子春出着神,不知不觉便在大帐中坐了半个时辰。
大帐中央生起了火盆儿,直到有些热了,暮青才对巫瑾道:“大哥可以回去了,沿路莫提来此之事。”
这话意味颇深,巫瑾却沉得住气,起身道:“好,那你也早些歇息,不可熬夜。”
景子春跟着巫瑾起身告辞,心里跟被猫挠着似的,偏偏问不得,回去后憋得大半宿没睡好。
但这天之后,暮青似乎玩哑谜玩上了瘾,每到傍晚扎营后,必差一人到巫瑾和景子春帐中相请,两人到了之后,她却仍旧说无事,只是让两人在大帐中奉茶干坐,坐够半个时辰就让两人回去。
景子春并非愚辈,一连数日如此,纵然暮青不说,他也渐渐觉察出了此举之意。
这天,两人又到帐中闲坐,景子春面有苦郁之色,暮青看在眼里,没问。
而这天,巫瑾和景子春也就坐了一盏茶的工夫,一个神甲侍卫便挑帘进来禀道:“启禀殿下,有动静了。”
暮青抬头起身,看向巫瑾,“大哥,你那边儿有动静了,可有兴趣去听一听?”
巫瑾笑道:“妹妹相邀,为兄自然有兴趣。”
“那就走吧。”暮青说罢,负手出了大帐。
南图使臣们的营帐外有他们自己的侍卫守着,神甲军只负责外围,从不近帐。暮青等人来到帐外时,里头正传出争执声。
“下官说了,问不出什么!问了几日,景子春皆说越大将军请三殿下过去只是闲坐。”
“只是闲坐?这等诓骗孩童之言,亏你信他!”
“下官不信又有何法?谷大人不信下官,总该信木大人,景木两家有姻亲之好,连木大人开口询问,景子春都是一样的说辞。”
“没错。本官昨日问他,他的确是这么说的,于是本官便将此事透露给了云老,他是景子春的恩师,今日他问起此事,景子春都不肯实言相告,惹得云老动了怒。依我看,景子春只怕已经察觉出什么了。”
“嘶!”
“莫慌,三殿下与神甲军密谋时只带了景子春,说明他不信任其他人,但尚不知谁在暗处。”
“那依木兄之见……”
“无妨,反正事情都已安排妥当,只凭南兴这一千余众神甲侍卫,还生不出什么差池来。”
“是不是该去封密信告知一声,万一有变……”
“你连三殿下在密谋何事都没查清,即便去信,又让那边儿如何布防?再者,景家既然迎三殿下回国,自然对你们有所防备,万一在这紧要关头被他抓个现行,那可就坐实了谋害皇子之罪。如此,白送给景家一份厚礼,岂非得不偿失?不如静观其变,看景子春还能嘴硬到何时,他已经惹恼了云老,若再惹恼方子敬,叫二人都与他生了嫌隙,岂不快哉?”
这话说罢,营帐中便静了下来,许是商议之人正在斟酌。
这时,忽听帐外传来抚掌之声,一道和煦如风的声音传了进来,“好一个静观其变!那不知今日之事可算现行?”
“谁?!”众人惊立而起,齐刷刷地望向帐外。
巫瑾挑帘而入,身后不仅跟着景子春,还跟着云老和方子敬,暮青和月杀也在其中。
帐中六人脸色惨白,尤以木彦生和丁安为甚,两人下意识地瞥向帐外,不知为何侍卫没来报信。
月杀好心解惑,目光漠然,“几位大人,兵贵精不贵多,神甲军既然奉旨护送南图皇子及使节团回国,自有担此重任之能,解决几个庸哨不过是弹指之事,不值得诸位大人惊讶。”
几人闻言,神色剧变。
巫瑾径自行至上首入座,广袖一拂,药香满帐。云老、景子春和方子敬随侍在侧,暮青跟随月杀在下首站定,营帐外已被神甲侍卫严守住,木彦生六人被困于帐内,走脱不得,欲辩无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云老问景子春。
“恩师,学生真没欺瞒您,这几日,学生真是去越大将军那儿闲坐的。”景子春瞥了暮青一眼,脸色发苦,眼底却暗含惊色。
连日来,让他忧思难眠的除了英睿皇后的古怪之举外,其实还有一事。
前阵子觐见南兴帝时,他说使臣之中有六人是左相党羽,四人在明,两人在暗,那两人是木彦生和丁安!此乃英睿皇后所断,没有实据,南兴帝却劝他提防。
于是,一出汴都,他就请越大将军派人暗中盯梢,秘查此事。其实,景木两家有姻亲之好,他并不信木彦生会投靠左相,秘查的真正目的是盯着另外四人,那四人毫无疑问是左相党羽,他们必定知晓巫谷皇后和左相之计,沿途少不得会有密信往来,截获密信就能探得敌计,提前设防,护送三殿下安然回国。
但古怪的是,这都出了汴州了,那四人都静悄悄的。他不由得犯了嘀咕,莫非是他太心急了,该耐着性子再等几日?
但木彦生和丁安也没有可疑之举,难道英睿皇后也断错了?
明知自己并不信木彦生会是左相党羽,也明知眼下才刚进淮州,离岭南还有一段日程,他还是忍不住焦虑。此行身负皇命和景家荣辱,容不得半点闪失,倘若截不到密信,又该如何才能探知到巫谷皇后和左相会在何时何地对三殿下动手?
正在忧虑之际,英睿皇后忽生兴致,天天请三殿下和他去大帐中奉茶闲坐。从一开始,他就料定此事有内情,毕竟不提英睿皇后的过往,但说她已贵为皇后,却还微服于军中,敢只率千余侍卫护送义兄回国,她便是个令人钦佩的奇女子。这等女子,不该是三天两头要人闲陪的小家碧玉,但行此事,必有深意。果然,此事惹得同僚侧目探问不休,奈何无人信他的闲坐之说,连恩师都恼了他,他便忽然有所明悟——此举应是一计,意在引蛇出洞。
所谓敌不动我动,诱敌现形,再以谋害皇子之罪拘拿左相党羽,即可审出敌计,布置应敌之策!
其实,单以此计而言,他不是想不出,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愿行此激烈之策。毕竟皇上病重,夺位之争一触即发,在这节骨眼儿上,审问朝廷命官不可不慎,万一被左相党羽拿住了话柄,回朝之后,必遭狠噬。
没想到,他还在犹豫,英睿皇后却已经动手了!
可喜的是,此计奏效了。
但令他心惊的是,奸细竟然真是木彦生和丁安二人!
他们二人不是今日才败露的,而是在刚觐见南兴帝后那日就被英睿皇后看穿了!可他明明记得,他们二人那日连话都没说,英睿皇后究竟是如何看出来的?
真乃奇事一桩!
景子春心里犯嘀咕,但眼下的情形容不得多想,木彦生怎会是左相党羽,此事亟待问个明白。
这时,巫瑾对云老笑道:“此乃越大将军之计,事先连本王也不知情。今日想来,越大将军许是为了云老大人和子春着想,您是他的恩师,他怎敢欺瞒于您?若详知内情,只怕早已实言相告了。隔墙有耳,不得不防,不然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景子春听得一怔,往暮青处睃了一眼,心下惊奇——是吗?为他着想?
月杀面无表情——才不是!她只是懒得多费口舌而已。
暮青站在月杀身后,巫瑾和景子春的目光并未惹人起疑,云老负手望了月杀一眼,目光炯然,意味颇深。他与三殿下相处的时日虽短,但看得出他是个看似温和,实则拒人千里之人,能让三殿下出言维护,想来与他关系匪浅。
“木家小子,你可有何话讲?”云老将目光转向了木彦生,显然比起巫瑾和月杀的交情来,左相党羽之事更需深究。
“还能有何话讲?”木彦生冷笑一声,竟已镇定了许多。他嘲弄地看了巫瑾一眼,问云老和景子春,“我是投靠了左相,那又如何?难不成云家和景家当真以为保得三殿下回国,他就能荣登大宝?”
“混账!所以你就投靠左相?”云老看似震怒,却还没气糊涂,“此事是你一人之意,还是你木家二房之意,亦或者……是木家之意?”
“有何区别?”木彦生嘲色更深。
景子春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盘、木、谷、景乃南图四大姓,原本两两相抗,如今木家临阵倒戈,形势对三殿下大为不利!
大图尚未分而治之之时,朝臣与神官及长老部族联姻的事很普遍,故而在当初分治时,势力难以割裂干净,从而出现了景家和云家这样在南图朝中和图鄂长老会里都掌有重权的家族,但这样的家族并非只有云景两家,巫谷皇后和左相背后有图鄂神官在暗中支持,三殿下在朝中又无根基,夺位本就是痴人说梦,眼下可真算得上雪上加霜了。
云老双目半眯,脸上也添了霜色。
唯独巫瑾温淡地笑了笑,“良禽择木而栖,木家改依他枝不过是识时务罢了,何错之有?”
云老和景子春一愣,木彦生也怔住。
巫瑾又道:“木大人,本王理解木家,想来木大人也会理解本王。性命攸关,本王不得不问问左相之计,还望木大人不吝相告。”
木彦生仿佛听错了,嗤笑一声,神态倨傲,“殿下别枉费心机了,容臣下提醒一句,臣下乃朝廷命官,您虽贵为皇子,却也无权审问臣下。不管您刚刚在帐外听见了什么,您都没有实据。所谓耳听为虚,纵然再多人听见,查无实据,待回到朝中,臣下都可以说此乃欲加之罪。殿下在大兴为质多年,无根无基,若遭弹劾,后果如何,可要思量清楚。”
景子春大怒,“放肆!木彦生,此番迎殿下回国,奉的可是皇命!你食君之禄,却勾结奸党,谋害皇子,倒行逆施!行此逆事,你等都不思量后果,反而口出狂言,要殿下思量,当真是有恃无恐了吗?!”
木彦生哼笑道:“景子春,你何必做此姿态?难道你们景家极力迎接三殿下回国,就没存私心?”
“你!”景子春睃了巫瑾一眼,怕他往心里去,忙恭声道,“殿下……”
“无妨,子春。为公也好,为私也罢,人非圣贤,岂能无欲?本王想回故国,而你等冒死来迎,这便足够了。”巫瑾垂着眸,声若暖风,眸下却添了一片剪影。
“殿下真是善解人意。”木彦生嘲讽地道。
“本王向来善待自己人。”巫瑾温淡地笑着,那眸如山涧清泉,不食人间烟火,却叫人心头莫名窜起凉意。他起身向木彦生走去,在他身前站定,道,“但木大人似乎已经不算本王的盟友了。”
木彦生心知此言不善,却强自镇定,问道:“殿下莫非想对下官用刑不成?”
巫瑾笑了声,抬手掸了掸衣袖,“本王审人,何需用刑?”
“此话何意?”木彦生心生惊意,正待后退,腿脚却忽然麻住!万蚁食髓般的滋味儿自腿上蔓延开来,他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就地滚了起来!
丁安及那四名左相党羽惊声跳开,尚未退远,地上便滚过几只小石子儿,一个守在帐帘处的神甲侍卫随手弹了两下,五人便被封了大穴!那侍卫看起来无品无职,不过是神甲军中的一个普通侍卫,飞石打穴,手法随意,竟如此精准,思及全军,不由叫人不寒而栗。
但眼下谁都没有心思细想别的,巫瑾猝然出手,却没人知道他是何时对木彦生下的蛊,只是见他立在大帐中央,看着满地惨嚎的木彦生和面色惊恐的左相党羽,笑容依旧似春风,“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本王以为,木大人择主择得有些早,毕竟你还不够了解本王。但这也不怪木大人,本王远离故国二十余年,木大人自然没有机会了解本王,今日本王不妨给你个机会,你可要思量清楚。”
思量清楚?
这不正是方才木彦生的威胁之言?
木彦生打着滚儿,片刻工夫,那虫蛊已钻至他的脖颈处,密密麻麻,可怖之极。他青筋暴起,眼底充血,咬牙道:“你、你敢下蛊谋害……朝廷命官!”
“下蛊谋害?此话从何说起?”巫瑾微微露出讶异之色,山风吹打开帐帘一角,他在风里拢着袖,月光如缕,圣洁不侵,“难道不是你们想要设伏谋害本王?容本王提醒林大人一句,战事一起,刀枪无眼,死人是再正常不过之事,谁使臣不能战死?谁又说不能多死几个?至于尸身,战事惨烈,尸骨无存,谁敢说几位大人是死于蛊毒?查无可查,待回到朝中,倘若左相大人弹劾本王,本王也可以说是欲加之罪,不是吗?”
帐中一静,隐隐有抽气声传来,左相党羽也好,云老景子春也罢,皆目露惊意,似乎今日才识得巫瑾。
“你、你敢……”
“本王有毒医圣手之名,连从阎王手中夺魂还阳都敢,送几条人命去阎王殿又有何惧?”
“……”
“看来,木大人已经不能好好地回本王的话了,那么其他几位大人可有话想对本王讲?”巫瑾看了眼丁安等人,目光落去自己的指尖,那里正停着只血虫。
丁安等人心下骇然,左相在朝中独揽大权,他们从来没想过三殿下敢动手,敢把他们的性命留在南兴。今日看来,他连木家子弟都敢动,不问出左相之计来是不会罢休的,可是出卖左相,回朝之后一样不得善终。
正不知如何是好,暮青忽然开了口,“天色已晚,明日还要行军,看样子几位大人还需要再考虑考虑。既如此,殿下不防先回营帐歇息,此处自有末将等人看守,待几位大人想通了,末将自会通禀殿下。”
云老等人循声望去,见暮青跟在月杀身后,相貌平平无奇,礼数周全恭敬,便未起疑,只是转而望向巫瑾。
巫瑾将袖口一垂,回身时已将蛊虫遮了,换了副温和之态,“本王此番回国,有劳神甲将士们护送,自当听从小将军的安排。只是明日一早要行军,今夜还要有劳小将军看守,怕是要辛苦小将军了。”
暮青抱着拳,低眉顺眼,恭恭敬敬,“职责所在,不敢言苦,还望殿下回帐歇息。”
巫瑾瞧着她这副姿态,忍着笑意颔首道:“好,那就依小将军,有劳了。”
说罢,他竟当真走了,只是走时广袖一拂,丁安等人闻见一缕奇香,随即便双目充血,面色狰狞。
“此蛊一个时辰发作一回,初时游走,经脉绞痛,继而发作,以血为食,发作三回,脉断血绝,身肿如翁。待蛊食尽人身精血,钻破七窍而出,就算是大罗神仙到了,也难有回天之力。诸位大人至多还有三个时辰的命,本王等着,或来听禀,或来收尸。”巫瑾说罢,帐帘落下,人已在帐外。
众人随出,云老与方子敬的眼中波澜未退,唯独景子春睃了暮青一眼,目光探究。
暮青目送巫瑾一行人离去后,月杀便命人将左相党羽安排在帐外放哨的那几个护卫绑上押走,营帐由神甲军全权接手,周围十丈不留生人。月杀将暮青的大氅取来为她披上,又在她脚旁生了火盆,暮青也不进帐,就拎把椅子坐在帐外,披着大氅,烤着火,等。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四更时分,巫瑾去而复来,这回只带了景子春。
一走近,巫瑾便皱了眉,“一直在此守着?怎么不知回去歇会儿?”
“末将是在此守着不假,但殿下是怎么有本事忽略末将身上的大氅和脚下的炭盆的?”暮青站起身来,特意侧了侧身子,好让巫瑾看清楚她包得严严实实的模样有多滑稽,“若是这样,末将还能着凉,那只能说明殿下失了手,没给末将把寒毒驱净。”
临行前,步惜欢絮絮叨叨地嘱咐她要保暖,这紫貂大氅厚实得能抵极北严寒,领口的貂毛柔得陷人,她一低头,能融进半张脸去,若是坐着不动,夜里从身旁走过一人去,只凭半只脑袋就能把人吓得魂飞魄散。
巫瑾瞧着暮青郁色幽深的目光,不禁莞尔。
“走吧,进去瞧瞧。”暮青说话间便挑开了帘子。
一股骚臭气扑面而来,暮青并不意外,也不嫌恶,但她知道巫瑾好洁成癖,故而打着帘子在帐外站了片刻,待里面的气味散了些之后才走了进去。
营帐里一地污臭,木彦生一身泥色,已不见了贵族公子之态。丁安等人瞧着倒是体面些,但蛊毒噬身却动弹不得之苦更加生不如死,几人衣衫湿尽,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脚下湿了一摊,隐隐有臭气传来。
巫瑾面色微白,连上首都没去,只在帘旁站定,离营帐中央的脏污颇远。
暮青也没去上首,她拖了把椅子往丁安等人面前一丈处一放!
砰!
木彦生就横在丁安前头,那椅子放下来时险些碾着他的手指头,他却没有气力躲避,连看暮青一眼都虚耗颇重,但他还是拼尽力气问道:“你……你是何人?”
暮青往椅子里一坐,脸不红气不喘,“末将是越大将军的亲卫长。”
月杀站在暮青身后,手臂上搭着大氅,眼睛看着暮青,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此刻木彦生等人身上的蛊毒刚刚发作过去,方才巫瑾和暮青在帐外的谈话声犹然在耳,怎么听她的身份都不像是一个小小的亲卫长。况且,亲卫长坐着,大将军站着,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暮青知道木彦生会生疑,但她并不在意,开门见山地道:“蛊毒再发作一回,诸位大人就没救了。听着,我不是来问你们是否想好了的,而是我说,你们听着,听听我猜得对不对。”
暮青说罢,看向一个神甲侍卫,瞥了眼木彦生道:“把他绑起来。”
侍卫得令上前,拎起木彦生就绑去了营帐中央的柱子上。这下子,左相党羽六人都站在了暮青面前。
只听暮青道:“南图国君病重,召三殿下回国,在这等关头,贵国皇后和左相定不会容得此事。恰逢我大兴岭南王怀有异心,三殿下若登大宝,对他大为不利,此中利弊,贵国皇后和左相想必也看得明白。他们双方只要不傻,定会联手谋害殿下,我猜得可对?”
暮青问,却不用木彦生等人答,只是扫了六人一眼,便点头道:“看样子,我猜对了。”
六人一怔。
暮青接着道:“自从大军出了汴都,你们没给岭南亦或南图发过一回密信,这很奇怪。既然你们打算谋害殿下,大军的行进路线及日程难道无需随时密报?就算你方有斥候沿路随探随报,可军中议事的军机,斥候又如何得知?你们难道就不怕神甲军为防敌袭,想出什么应对之策来?从大军出发至今,殿下数次与木大人、丁大人商议军情,可都不见你们事后有密报之举,你们太过沉着冷静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不得不猜测,你们根本不怕神甲军有何异动,因为你们早有万全之策了,对吗?”
暮青又扫了木彦生等人一眼,依旧不等他们答话就笃定地道:“看样子,我又猜对了。那么,剩下的就好猜了——什么才能算是万全之策?吾皇下旨由神甲军护送殿下回国的第二日,大军就启程了,而你们与朝中或岭南一直没有联络,说明计策是你们早在出国前就定好的。那时你们尚不知我国会命哪路大军、多少人马护送三殿下回国,便敢定袭策,是什么让你们这么有底气?是什么能令我国大军畏惧,置任何兵马于一败涂地?我猜,是蛊毒,对吗?”
蛊毒?!
巫瑾豁然抬头,眸中惊澜乍现。
景子春嘶的一声,面色变幻,眉宇间似有风云暗涌。
更惊的是木彦生等人,但他们震惊的神情却给了暮青答案。
“看来,我还真猜对了。唯有蛊毒不惧任何兵马,哪怕是神甲军,也唯有此计才能让你们有大局已定的底气。”暮青冷笑一声,“那么,不妨让我再顺道猜猜你们会在何时动手,应该是大军进入岭南之后。岭南王在岭南形同土皇帝,四处都是他的眼线,只要神甲军进了岭南,大军的行进路线就逃不过他的耳目。他想何时动手就何时动手,丝毫不必惧怕朝廷,因为殿下一死,我国就难与南图为盟,而南图新帝却是他岭南王的盟友,到时他非但不必惧怕朝廷兴兵南伐,反而能以南图之兵大举反旗,是吗?”
暮青推断至此,已无需再看木彦生等人的神情,只是冷笑道:“真是好一个万全之策!”
木彦生却震惊至极,他死死地盯住暮青,遍布青筋虫态的脸狰狞可怖,“你、你究竟是何人?!”
“越大将军的亲卫长。”暮青还是这句话,说罢便起了身,“殿下,事已审结,这些人要如何处置,听凭殿下之意。”
“好。”巫瑾看着暮青走来,眸光皎若云间月,笑叹道,“早知如此,该早早让你审,也不必虚耗这半夜,叫你不得歇。”
“我若审早了,殿下何以立威?岂有大兴群臣都对殿下以礼相待,贵国臣子却对皇子心怀轻视之理?贼臣不惩,人人都以为殿下好欺辱,日后岂不是更肆无忌惮?”
木彦生有句话说的对,景家助巫瑾回国,未必没有私心。人不怕有私心,却怕私心膨胀。巫瑾远离故国二十余年,景家也好,云家也罢,与巫瑾并无情分,如若只因利益相关,互为盟友倒也罢了,怕只怕巫瑾根基浅,过于仰仗他们,他们会觉得巫瑾软弱可欺,生出控制他的心思来。巫瑾若登大宝,绝不能是傀儡皇帝,朝中不可再有携天子以令诸侯之臣,否则夺位有何意义?今日立威,为的不是震慑左相党羽,而是杀鸡儆猴,让暗怀心思之辈有所警醒,至少要明白,私心可以有,但不可越界。
“殿下处置了此事之后,还望到末将帐中一坐,末将有军机要事想与殿下相商。”暮青挑了帘子,月杀为她披上大氅,她拢了拢,便出了营帐。
直到山风拂来,景子春才被寒意激醒,待他望去时,暮青已经去得远了。
“殿下……”景子春收回目光,神态惊疑不定。
巫瑾从袖中取出只玉瓶来,递给旁边的神甲侍卫,道:“劳烦这位小将军,取粒药丸出来,给诸位大人服下。”
“殿下客气了。”侍卫抱了抱拳,接过玉瓶便朝木彦生等人走去。
众人面露骇色,不知此药服下之后是生是死。按说,他们的计策已被那亲卫看破,但他们同样对其身份生了疑心,巫瑾不该留他们的性命才是,但若想要他们的命,只需等蛊毒再发作就是了,何必再逼他们服药?莫非一刻都不想再等,现在就想取他们的性命?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眼见着侍卫到了跟前儿,倒出的药鲜红似血,丁安当先叫道:“殿下饶命!下官识人不清,择主不明,愿弃暗投明,望望、望殿下饶命!”
“丁大人!难道你就不怕回朝之后连累满门?”左相党羽中,一人问道。
“马大人,难道你就不怕回不去?”接话的是木彦生,他嘴里吐出一口血沫子,虚喘得厉害,“殿下理应清楚木家的分量,有些事……他们不知情,下官却……有所耳闻。”
那神甲侍卫果然住手回头,看向巫瑾。
巫瑾问道:“比如?”
木彦生道:“这得看殿下答不答应放了下官。”
巫瑾神色颇淡,抬手掸了掸袖口,“可本王想先听听木大人的诚意。”
木彦生闻言默然良久,咬牙道:“比如,下官知道,使节团一出都城,大皇子的幕僚于先生就前往岭南了,所带之人里有图鄂的端木兄弟,他们擅使水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黑袍人,听说是大皇子府里新进的幕僚,南兴人士,大皇子对其青睐有加,但此人身份成谜,下官也只是有所耳闻,尚不知其身份。若殿下肯高抬贵手,木家定会查清此人的底细。”
“黑袍人?”巫瑾看着木彦生,仿佛在琢磨此言是真是假,半晌才道,“多谢木大人告知。”
木彦生闭上眼,缓缓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他闭眼之时,巫瑾看了侍卫一眼,侍卫忽然捏住木彦生的下颌,木彦生猝不及防,张嘴之时,药已弹入了他口中。
木彦生怒不可遏,巫瑾已出了营帐。
景子春跟随在后,见巫瑾要去神甲军的大帐,不由跟紧了两步,小心翼翼地道:“殿下……”
“她的话,你最好是信。”仿佛知道景子春在惊疑什么,巫瑾停下脚步,却未回身,只是举目远眺,伴着月色山风,“方才木彦生之言也算证实了她的推断,不是吗?”
他虽有毒医圣手之名,但战事一起,死伤众多,他想凭一己之力解毒谈何容易?且蛊毒不同,解蛊之方自然不同,军中怎可能备尽天下奇药,任他取用?即便他能医,大战当中也没有医治的时间,到时只怕人没医好,那些中蛊的将士就已成刀下亡魂了。而他不会武艺,失了神甲军的护卫,擒杀他并非难事。
正因为他擅长用蛊,他才没想过对方会以蛊毒来对付他。此行若非有她在,他和千余将士只怕要与蛊作食,埋骨岭南了。
“臣并非不信,只是心惊。”不仅心惊,还有些挫败,他堂堂七尺男儿,洞见卓识竟远不如一介女子。
他也曾留意左相党羽与岭南或朝中的密信往来,但当查无实据时,他在苦思下策,怎知查无密信一事在英睿皇后眼中竟成了线索,竟一举断出了敌策!她聪慧至此,他相信她对敌策一定早有所断,但她却默不作声,先使了一计,诱出暗党,又由着三殿下去审,借机立威,敲打景家和云家!如此睿智、沉着、果断,由不得他不心惊!听说英睿皇后出身卑微,可他今日见到的分明是一个上位者,胸有大局,决事果断!
“当初,臣觐见南兴帝后,木大人和丁大人并未言语,英睿皇后便看出他们二人是左相党羽,今夜又未经审问便知晓自己所断非虚,臣实在想不明白,莫非英睿皇后有何神异之能?”
“说神异有些过了,本王虽不曾得见她戍边时的作为,但在盛京,本王亲眼见过她将已无气息之人救活,亲自助她为元修取刀补心过,亦亲眼见过她手执白骨重现死者生前容貌,她的确有些这世间极为难见的本事。有些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她曾在三个月内连破数桩大案,连朝中深藏了二十年的密案都查了个水落石出,今夜之事于她而言实不算难,你惊奇得过早了。”巫瑾笑了笑,转头北望。
盛京,困了他二十年的皇都,云盖之下尽是靡靡之气,唯独遇见她的那些日子里,有新鲜气可闻。
“好了,她说有事相商,本王想去听听。”巫瑾将目光从远方收回来,也不管景子春听见方才之言是何等地惊愕,只是转身走了。
*
这时辰,月落星稀,离开城门的时间还早,挑柴卖菜的百姓都还没起,岭南州城滇西城的城门便开了,一辆马车驰入,直奔岭南王府。
王府花厅里灯火通明,岭南王进厅笑道:“沈先生和端木神使回来了?一路辛劳,可还顺利?”
花厅里,两名黑袍人正奉茶,见了岭南王便放下茶盏起了身。
岭南王年逾古稀,半夜被管家从熟睡中唤醒,却依旧精神矍铄,步子迈得大马金刀,颇有武者之风。
黑袍男子不吭声,黑袍女子回道:“我们出了汴州便走水路南下,淮州水患已退,江上行船颇为顺利,劳王爷挂心了。”
“本王哪及沈先生和神使辛苦?二位的传信本王三日前便收到了,真没想到,沈先生竟真能说动何家的孙小姐甘当替子,此番大计若成,先生当居奇功!”
“王爷过誉了,何氏对错失后位意气难平,无论南兴帝在凤驾南巡一事上还怀有什么心思,只要何氏在,她就是我们插在凤驾里的一把刀,甘愿替我们卖命。”
“好!本王接到先生密信之时,凤驾已经启程南下了,算算时日,再过三四日,凤驾就能到淮州了,我们也该准备动手了。”岭南王抬眼望出花厅,盯着淮州方向,目光沉如永夜。半晌,他将目光收回,笑道,“沈先生莫怪,行事之前,本王不得不慎,故而本王心有一虑,还望先生解惑。”
“王爷有事但问无妨。”
“英睿皇后身在神甲军中,纵然沈先生严禁使臣与王府有密信往来,但以先生之见,她可能推断出本王之计?”
“她断案如神,并非浪得虚名,我严禁使臣在军中传递密信,为的只是不给她留谋害皇子的证据罢了。但以她之智,凭一些蛛丝马迹便看破王爷之计也不无可能。但王爷放心,正因为我领教过她的断案之能,所以在出使前才未将大计对使臣和盘托出,防得就是他们会被人撬开嘴。假如英睿皇后撬开了他们的嘴,那岂不是正中下怀?他们以为王爷会在岭南动手,殊不知王爷择定之地乃是淮州,到时战事一起,神甲军措手不及,纵然能查知端木兄弟擅使水蛊,那又如何?防范迟了,不还是一个败字?”
岭南王闻言大笑,“沈先生之谋不让须眉,怪不得大皇子对先生青睐有加!”
黑袍女子听了,并无骄色,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王爷放心,神甲军是块硬骨头,啃得动自然是好,啃不动也无妨,只要我们能攥住何氏,便能拿捏住何家,拿捏住了何家,便等于扼住了南兴帝的喉咙。到时何家逼宫,南兴帝皇位不保,神甲军在外便成了一支孤军,纵有神甲护身,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何惧之有?说到底,南兴帝与巫瑾相互依存,先废南兴帝,则无人可助巫瑾夺位,先杀巫瑾,则岭南起事,南兴帝位危矣,这二人无论先制住谁,我们的大计都能成,这才是我游说何氏为替子的真意。神甲军中有英睿皇后在,变数太大,何不谋那易谋之人?一样可以成事,不是吗?”
“先生所言极是。”岭南王颔首称是,目光深如沉渊。
这黑袍女子是南兴人士,但进府多日都不曾露过真容,他至今不知其身份,只知她姓沈。南图大皇子得了这般心机深沉的女谋士,看来日后少不得要防着。
“如此听来,本王便放心了,先生与神使此行辛苦了,不如回房歇息,余下之事,本王自会安排。”岭南王说着便起了身。
“那就有劳王爷了,我二人还要去向于先生回禀此事,就先告退了。”黑袍女子和端木神使一同起身,两人出了花厅,不一会儿,身影便没入了夜色之中。
岭南王负手立在花厅里,面色沉了下来,抬手召来近侍,吩咐道:“传信淮州,依计行事。”
*
神甲军大帐里,暮青听罢巫瑾之言,陷入了沉默。
黑袍人,南兴人士,线索太少。
巫瑾见暮青没有头绪,便说道:“此事连景家都不知,看样子这黑袍人不欲让人得知身份,早就有所防备。木彦生之言,我看可信,只是他防着我,怕言尽之后会被灭口,故而应该有所保留。我想,你也无需再去审了,否则他觉得此事能拿捏得住你我,更不肯说了。依我看,这黑袍人的身份就让景家在朝中查查看吧。”
“嗯。”暮青没意见,“或者,我们可以看看,能不能有机会见到这位黑袍人。”
“嗯?”巫瑾扬眉一笑,“你说有事相商,何事?”
暮青道:“前几日,朝中传信,凤驾已经启程南巡了,替子是何家的孙小姐。”
“哦?”巫瑾愣了愣,显然没想到替子会是何初心,按原计划,替子应该是刺月门中的死士,“何家莫非有何图谋?”
“必定有!但我要说的不是何家,而是岭南王。我觉得,岭南王很有可能对凤驾动手。”暮青道。
“微臣以为未必。”景子春对来时路上的事仍心有余悸,面对暮青时,态度比之从前更添了几分恭谨,“启禀娘娘,恕微臣直言,娘娘身在神甲军中,陛下为了替娘娘打掩护而让凤驾南巡,但眼下南巡并非必行之事,想必贵国朝中觉得此事蹊跷的人不在少数。若微臣是岭南王,微臣定会怀疑南巡的意图,认为其中有诈,不会轻举妄动。除非——岭南王知道替子是何氏。”
景子春说至此处,心不由沉了沉,抬头道:“南巡意在掩护娘娘的行踪,替子之事乃是机密,知晓此事的人定然少之又少,如若岭南王已探知此事,则要么是何家暗通岭南,要么是陛下的亲信之中出了奸细。为防万一,微臣以为,需将此事急奏陛下,切勿让何氏落入岭南王之手,否则帝位危矣!”
他当然不希望岭南王已探知此事了,但哪怕是假设,也要以防万一。一旦南兴帝有危,三殿下失去了南兴的支持,夺位就毫无胜算了。
“没有必要。”暮青却道。
景子春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没必要?
那何事是必要的?
“你钻牛角尖了。”暮青毫无忧急之色,冷静如常,“岭南王知不知晓凤驾之中的人是替子,知不知晓替子是何氏,何家有没有暗通岭南,步惜欢身边有无奸细,诸如这些事情,是你身在军中能够查明的?”
“这……”景子春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这些都是微臣的猜测,但这些的确都有可能!”
“有可能也只能是可能,没有证据,你所有的猜测,除了会把自己绕进去和浪费时间以外,对事态毫无帮助。”
“……”怎么会毫无帮助?
景子春心中不服,却不敢表露,只是抿唇不语。
暮青将他的神态看在眼里,却不说破,而是说道:“岭南王会不会动凤驾的心思,关键不在谁在凤驾之中,而在岭南王和北燕帝身上。”
景子春闻言,眉头拧出了个疙瘩——他听不懂!
“你方才说,假如你是岭南王,那你对岭南王了解多少?”暮青问,却不用景子春答,“岭南王无子,只有一女,爱若掌上明珠,后入宫为妃,诞下一子,封为晋王。上元宫变之后,晋王被元相禁在盛京为质,用以牵制岭南王。如今,晋王在北燕帝手中,岭南王便不朝汴都,勾结南图,意欲兴兵,乱我南兴。由此可见,岭南王视外孙如命,为保晋王,不惧谋逆!那么,他有何理由不动凤驾?倘若擒住的是本宫,则可用来要挟汴都,倘若擒住的是替子,则本宫不在凤驾之中的消息便会传扬出去。自南巡之日起,仪仗所到之处,百姓瞻拜,文武接驾,倘若传出皇后有假,那百姓之怒如何平息,群臣之怒如何平息?到时朝野生乱,他趁步惜欢不得臣民之心时起兵,岂不事半功倍?就算他老了,想不到这些,北燕帝又岂会错失良机?事关本宫,他定会命岭南王冒险一试。”
暮青说罢,眼帘微垂,眸底染了幽霜。有此推断,与其说她了解岭南王,不如说她了解元修。
景子春这回怔了许久,他忘了元修!有关北燕帝与英睿皇后的传闻,他早就有所耳闻,当年英睿皇后女扮男装从军西北,曾是元修麾下爱将,她救过元修的命,有传闻称,元修不肯立后选妃,为的便是英睿皇后。这传言是否属实姑且不论,以他们二人之间换过命的交情而言,英睿皇后理应十分了解元修。
这么说,岭南王当真会对凤驾动手?
“你有何打算?”这时,巫瑾问道。
景子春望向暮青,却见她依旧毫无急色。
“在此之前,先说另一件事。”暮青取来行军地图,在桌上铺展开来,抬眼道,“那就是岭南王会在何时何地对神甲军动手。”
此话一出,巫瑾和景子春都愣了愣。
巫瑾没说话,他知道暮青但凡如此说,必有缘由。
景子春却问道:“不是在大军进入岭南之后吗?”
“显然不是!”
“可您刚刚审左相党羽时……”
“你要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你们奉旨从南图出来时,并无凤驾南巡的事,那时左相一党商定的蛊攻之策是针对护送大军的。后来,朝廷颁布南巡计划的第二天,我们就启程了,此后左相党羽并未与人联络过,倘若计划有变,他们是不会知道的。他们没有说谎,不代表提供的消息就是准确的,毕竟他们的情报太滞后了。”
“……”
“现在,军情有变,神甲军和凤驾都有险,你觉得岭南王会逐一击破吗?不会!因为战事一起,消息封得再严密,也会有风声走漏出去。他若先动神甲军,被凤驾得知了消息,御林军就会加强戒备,反之亦然。逐一击破风险太高,唯有同一天行动才会把风险降至最低。”
“……”
“凤驾南巡不会到岭南,只在汴、淮、关三州,神甲军启程和凤驾南巡的时日差了十日,且凤驾沿途有文武接驾,行得颇慢,待凤驾到达关州之时,神甲军都该出国境了,所以岭南王若想对凤驾动手,只能在淮州。而凤驾刚进淮州时会有汴州军相送,淮州军相迎,此后淮州军会一路护驾,直到进入淮阳城。淮阳城中,文武百姓接驾,若要动手,时机最多。而那时神甲军应该快到岭南了,但还未出淮州地界,假如岭南王提前动手,很有可能会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
“我倾向于岭南王会提前起事,但也不排除凤驾走得太慢,到达淮阳城时,我们已经进入了岭南。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应当提早防备。”暮青看向桌上的行军地图,在淮州和岭南的边境地带叩了叩,虚虚地画了个范围。
景子春盯着地图,半晌说不出话来。
巫瑾倒没那么大惊小怪,笑着问道:“那你有何打算?”
暮青抬头一笑,这一笑,似二月春风融了冬雪,纵然寒意微微,眸却清亮得叫人移不开眼,“我不喜欢被动挨打,天明之后,兄长与神甲军继续行军,解蛊之法望兄长早做准备。”
“那你……”
“我?”暮青目光一转,落去淮州的州城,“天一亮,我就与月杀折返,去一趟淮阳城,会一会凤驾!”
她倒要看看,谁会让谁,措手不及!
第十五章 真假皇后
淮阳城,古称淮都、江阳,建城千载,高祖皇帝建都盛京时,改淮都为淮阳,迄今为止也有六百余年,乃是大兴三大古城之一,地处两渠的交汇处,淮水相抱,漕运要冲,物庶民丰,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十二月初一,凤驾驾临淮阳城。傍晚时分,城门大开,红霞引路,文武列迎,仪仗浩浩荡荡地进入城门时,百姓跪拜,山呼千岁,举目之下,人如山海。
淮阳文武见此声势不由心惊,圣上亲政以来,城中的茶馆戏楼里都是与皇后有关的话本子,早知皇后深得民心,却没想到得百姓拥戴至此。
仪仗行过长街,过驿馆而未入,直接往刺史府而去。
宝盖銮驾停在刺史府门前,淮州刺史刘振、淮南道总兵邱安率文臣武将跪接凤驾。只见宫人抱着宫毯、玉凳而出,车门一启,花香四溢,一幅明黄的裙角滑入文武眼底,皇后踏着玉凳下了銮车,左右由宫人扶着,仪态端庄,步步生莲,一路踩着宫毯进了刺史府大堂,直至入座,凤靴都没沾过公堂的地儿。
公堂的法案上已经铺好了明黄的锦缎,皇后行至上首入座之后,便有宫人抬来一面百鸟朝凤的丝绣宫屏来,淮阳文武隔着屏风拜了凤驾。
一个掌事太监抱着佛尘出来,宣了凤谕:“传皇后娘娘口谕,今日劳顿,众卿跪安。明日辰时,宣淮阳文武于刺史府中问政,午时恩赐午膳!”
众臣忙道:“臣等谨遵懿旨!”
随后,除刺史刘振之外,其余人等皆遵凤谕跪安告退了。
刘振道:“启奏皇后娘娘,微臣已命工匠将驿馆修缮一新,但淮州水患刚退,城中尚有灾民,且前兵曹尚书林幼学在入朝之前曾任淮南道总兵,在本州势力根植颇深,林氏一族伏诛之后,州城内外时有余孽作乱,此前邱总兵虽率部清剿过,但水患成灾之后,又有余孽随灾民混入城中兴风作浪。微臣得知娘娘将要南巡之后,已与邱总兵在城中清查叛党多日,近半月以来,已无叛党作乱了。但稳妥起见,微臣以为,銮车及仪仗可至驿馆,娘娘还是歇在刺史府安全些。”
刘振奏罢,垂首听旨。
但他听见的依旧是掌事太监的传谕,“准奏。”
刘振心觉古怪,却不敢迁延,赶忙叩首谢了恩。
太监笑道:“那就有劳刺史大人引路了。”
刘振连道不敢,起身之时见宫人撤了前厅的宫毯,正往后院铺去,心中不由更疑。
今日淮阳文武莫说没见到皇后之容,就连声音都没听过。皇后贵为国母,隔帘觐见,宫人传谕,遵的是皇家礼制,本无可厚非,可皇后自下了銮车到现在,凤靴都没沾过府衙的地儿,是不是太重宫规了些?
从古到今,哪位皇后看重规矩礼法都不是怪事,偏偏本朝皇后大行此事会叫人觉得怪异。英睿皇后若是个看重规矩的人,压根儿就不会有提点天下刑狱和凤驾南巡的事!再说了,皇后南巡为的是巡查吏治,不见文武,不肯出声,明日如何问政?
刘振满心狐疑地引着凤驾到了刺史府的后宅,东苑已经洒扫一新,刘振碍于礼教宫规,不敢入内,只在苑外候着,直到宫人出来传谕,他才叩首跪安了。
皇后及近侍宫人住进了刺史府东苑,只留两支御林卫把守,仪仗则迁往驿馆安顿,这一番折腾,天色已然见黑了,
刺史府的厨子精心烹制了淮阳本地名菜进奉皇后,晚膳过后,出人意料的,皇后宣了刺史府的女眷。
刘振得知后不由疑虑更深,听闻皇后不喜妇人之间的闲谈交际,她宁愿在立政殿中批阅案卷,也甚少宣命妇进宫闲叙家常。怎么来了淮阳城,一举一动皆与传闻相悖?
刘振虽然心中存着一团疑云,却不敢迁延怠慢,因今日见识过皇后有多甚重礼数宫规,于是嘱咐发妻周氏,只需带着嫡女去觐见便可,若二房母女随行,需严加看顾,切勿扰驾。
刺史府是官府,并非刘家族宅,二房母女是近日才住进刺史府的。因他任了淮州刺史,二房觉得他深得恩宠,便盘算着在汴都谋一门亲事,得知凤驾南巡,弟妹徐氏便寻借口领着女儿来了刺史府,已经住了小半个月了。晚饭时,他与徐氏说皇后甚重礼教宫规,本已教其打消了觐见的念头,哪知皇后行事处处出人意表?
刘振叹一声天意,只得嘱咐了妻子,满怀忧虑地目送她走了。
东苑把守森严,淮阳虽是军机重地,周氏等女眷却不曾见过如此多的皇家侍卫,于是把心提在嗓子眼儿里随宫人到了东苑门口。门口有宫女候着,见了周氏等人福身道了声得罪,随后便在女眷们身上摸查了一通,确定无人藏有匕首后,又唤来一名宫女。那宫女端着托盘,周氏等人将簪钗等物脱下之后,宫人才领着她们进了园子。
凤驾歇在暖阁,周氏和徐氏进了屋后不敢四顾,各自领着女儿跪拜皇后。
“妾身淮州刺史刘振之妻周氏,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妾身阳江知县刘禹之妻徐氏,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平身,赐坐吧。”暖榻上传来一道倦音,周氏和徐氏领着女儿谢恩入座后,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去,只见暖榻上置着小几,几上放着只花瓶和几枝水仙芙蓉,皇后正执剪修枝,那手暖玉珠肌,不知是拿多少珍珠胶露养出来的好颜色,那容颜更如江上明月,无需红花绿柳妆点,一朵雪牡丹簪于鬓边,贵气便浑然天成。
周氏心头惊叹,暗道怪不得皇后能得圣上专宠,三宫六院只她一人,瞧这容貌,倒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皇后插了两支芙蓉花到花瓶里,这才望了过来,笑道:“本宫来刺史府里叨扰几日,阳江县的家眷也在府里,这府里可真热闹。”
周氏一惊,不知此言是否别有深意,见皇后的笑意还算和善,这才回道:“能迎娘娘下榻,得娘娘宣见,乃刺史府之幸,妾身母女之福。”
徐氏禀道:“回禀娘娘,眼看着临近年关了,族中备了些年礼,妾身就借此机会赖在兄嫂府里小住几日,本想着躲懒几日再回去,没想到赶上了娘娘南巡,今夜幸得娘娘宣见,也是妾身母女之福。”
徐氏一贯会说话,总能三言两语的便与人熟络起来。
何初心闻言,果然笑道:“刘爱卿兄弟之间感情倒深。”
周氏陪笑道:“一母同胞,血脉相连,感情自然是深。”
“是啊。”何初心垂眸笑着,似乎深有同感。
周氏见了有些纳闷儿,听闻皇后乃家中独女,并无同胞手足,作此神态又是何缘由?
正猜着,见皇后瞥了眼两位刘家小姐,问道:“瞧她们二人的年纪,应是都及笄了,可许配人家了?”
周氏道:“回娘娘,小女已与邱总兵的外甥陆参军订了亲事,明年八月就该过门儿了。”
刘大姑娘闻言偷偷拽了拽娘亲的袖子,脸颊飞红,娇态甚美。
徐氏强捺住喜意禀道:“回娘娘,小女刚及笄,妾身正不知该早早为她议亲还是再留她两年呢。”
刘振是淮州刺史,和淮南道总兵邱安的外甥家结了亲家,刘家的门第也算高了,徐氏若想嫁女,哪怕她夫君只是个七品知县,这淮阳城中也有大把的人家愿聘她女儿为妻,只怕不是想再留女儿两年,而是想议门高亲。
这些心思,何初心见得多了,虽心如明镜,却没有说破,只是问道:“可识字?”
“回娘娘,识得。”徐氏不敢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毕竟若论才德,当今皇后可不输男儿。
“平日里还习些什么?”
“回娘娘,妾身倒是想叫小女把琴棋书画都学起来,可她天资不高,只琴艺上还说得过去,女红也算入得了眼,只是近日有些懒散。”
“哦?为何?”
“她呀,迷上了听书说戏,恨不得府里请个说书先生来!”徐氏说着,回头给女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顺着话往下说。
何初心听出话外音来,脸色忽然便淡了下来。
可徐氏母女正交换眼色,谁也没看见。
刘二姑娘可不是近来才沉迷听书观戏的,而是沉迷了有小半年了。自从小半年前,在茶楼里听了一回英睿皇后从军的话本子后,就跟着了魔似的,当真是恨不得府里请个说书先生来。如今,那些话本子她都快倒背如流了,在阳江县家中时,连请几位官家小姐到府里做客,说的都是话本子里的事儿。今日英睿皇后就在面前,刘二姑娘岂能不激动?不过是碍于规矩,不敢放肆罢了,眼下得了母亲的允许,她欣喜若狂,顿时便打开了话匣子。
“娘娘智可断奇案,勇可戍边疆,乃天下女子之先,臣女仰慕娘娘已久,能得娘娘宣见,实乃三生之幸!这只荷包是臣女新绣之物,愿献与娘娘,祈愿娘娘岁岁平安,永乐康健。”刘二姑娘满心欢喜地将荷包跪呈给了宫人。
何初心却接都懒得接,只淡淡地睨了一眼,见荷包上绣着一枝翠竹,其势劲拔,迎霜傲雪,可见是下了一番功夫的。那叶尖儿坚韧如针,如一根刺般扎在何初心的眼里,渐渐地涌起暗波,烛光晃着,毒沼一般。
“哦?新绣之物?如此说来,你们母女是听说本宫南巡,特意来此候驾的?方才说是来刺史府送年礼的,是否应算是欺瞒本宫?”何初心重新拿起桌上的花枝来,轻轻一剪,咔嚓一声!
徐氏母女悚然一惊,慌忙跪了下来!
周氏也脸色大变,领着女儿一同跪了下来,“启禀娘娘……”
“本宫没问你话。”何初心冷着脸,眼也没抬。
周氏顿时不敢再言,心中暗怪自己,觐见之前,夫君千叮咛万嘱咐,叫她看顾好二房母女,可她们还是闯了祸事!传闻英睿皇后刚正不阿,不喜欺瞒奉承,这欺瞒皇后之罪,较真儿起来,可是死罪!
周氏倒不认为妯娌母女会获罪,毕竟她夫君刘振治理水患有功,也算是个能吏,朝廷眼下正当用人之际,皇后不至于因此小事便治罪能臣的家眷。况且,今夜之事细说起来是因献荷包而起,不提徐氏,二姑娘的心思倒是诚的,念此情分,皇后也不该重罚她们母女才是。
想到这儿,周氏不由纳闷儿,二姑娘献个荷包,怎么就触了皇后的霉头?
徐氏也百思不得其解,慌忙解释道:“妾身不敢欺瞒娘娘,妾身的确是到府中送年礼的,只是听闻娘娘南巡,因知小女景仰娘娘的才德,这才在府中住了下来,期望能窥得娘娘一面,仅此而已!”
“哦?仅此而已?”
“不敢欺瞒娘娘!”
徐氏连连叩首,倒委屈了刘二姑娘,她一心一意绣的荷包,不知为何惹得皇后不喜,只好陪着母亲跪着,眼泪儿啪嗒啪嗒地掉。
何初心慢悠悠地摆弄着花,没再出声,暖阁里静了下来,一时之间,屋里只闻修剪花枝的声音。
少顷,一位宫女开了口,“娘娘向来重法典,不喜欺瞒,可徐氏之错也不过是错在有些急功近利罢了,念在她为女心切的份儿上,奴婢以为,娘娘既已小施薄惩了,不妨宽宥她吧,想必她以后行事也不敢再如此功利了。”
一个太监也帮腔道:“是啊,娘娘,您瞧二姑娘的绣工多得竹韵啊,念在她如此用心的份儿上,您就宽宥徐氏吧。”
何初心闻言抬起眼来,目光缓缓地从彩娥和小安子的脸上掠过,如一把磨着的刀。这二人一个是乾方宫的大宫女,一个是太极殿的掌事太监,皆是帝后的近侍宫人,纵然她是襄国侯府的孙小姐,在他们面前也拿不得身份,毕竟……她不是真皇后。
何初心捏着剪刀,葱玉般的手指渐渐捏得失了血色,脸上却忽然绽出笑容来,“天下父母心,本宫怎能不怜恤?只不过,为了一己之私而心怀算计,本宫便不能容了。念在徐氏并未犯下大错的份儿上,本宫便不治其罪了。徐氏,今夜之事,望你引以为戒。”
徐氏忽蒙大赦,连忙谢恩,暗地里却出了一身冷汗。她自始至终都没承认过自己的心思,却没想到不仅皇后看得明白,就连这屋里的宫女太监都是明眼人,皇宫里的人果然都生着七窍玲珑心。
“这荷包本宫甚是喜欢,这支花簪就赏你了。”何初心将发间的那支牡丹花簪取了下来,由彩娥捧到了刘二姑娘面前。
刘二姑娘脸上泪痕未干,忽蒙赏赐,如在梦中。
徐氏掐了女儿一把,见她接了赏赐,不由眉开眼笑。这花簪一看就非凡物,簪身上隐约可见将作监的烙字,得了这宫中之物,女儿必能议一门高亲,哪怕刚刚虚惊一场也值了!
何初心看着徐氏脸上的喜意,目露厌色,看向周氏母女时却又换了副和善之态,“今夜倒叫你们母女跟着受惊了,本宫心里甚是过意不去,一并赏了吧,就当本宫给大姑娘添件嫁妆了。”
何初心看了彩娥一眼,彩娥便到梳妆桌上捧了只托盘来,上面摆满了首饰,无一不是宫中的贵重之物,且款式皆是淮阳城中见不到的。
周氏母女不敢挑,就近取了一支珠钗,叩了首,谢了恩。
到头来,唯独徐氏没得赏赐,脸上不由火辣辣的。
“好了,本宫乏了,跪安吧。”何初心淡淡地拂了拂膝上盖着的华毯,一脸倦色。
周氏和徐氏忙领着女儿叩首跪安了,直到出了东苑,四人都没敢大口喘气儿,只道伴君果真如伴虎。市井之言,看来也不那么可信。
东苑暖阁里,彩娥将荷包仔细地收了起来,小安子出去了一趟,少顷便回来了,禀道:“何小姐,二更天了,该歇息了,明日还有正事儿呢。”
何初心眼也没抬,依旧剪着花枝,“安公公,咱们这趟出来所为何事,想必你也清楚,这称呼可是大事,隔墙有耳,还是防着些好,这话不必本宫日日都说吧?”
彩娥笑着瞥向小安子,小安子淡淡地笑了笑,躬身赔礼道:“是,奴才知错。娘娘,二更天了,该歇了,明日还有正事儿呢。淮阳乃州府大城,不同于此前凤驾行经的大小县乡,明日州臣倘若真议起淮州政事来,娘娘只需照旧行事即可。能挡的,奴才自会挡着,若有急情,还望娘娘随机应变。”
“知道了。”花枝已剪到了根儿上,何初心却恍若未觉,小巧的金剪缓缓地剪上了花瓣,一下一下,将那芙蓉花瓣绞了个稀碎!
那黑袍女子只告诉她要被岭南王擒住,却没说岭南王究竟何时才会起事。这种白天是皇后,夜里是何家小姐的日子,何日是尽头?万民景仰,文武迎驾,全都是因为那人,她已经受够了!
若有急情,她希望是岭南起事!
*
次日,皇后宣淮阳文武于刺史府中问政。
说是辰时,淮阳文武却不敢踩着时辰到,于是天还不亮,文武班子便在刺史府的公堂上候驾了。公堂上掌着灯,淮阳城中的文官以刺史刘振为首,别驾、长史、录事、盐运使、司功、司仓、司户、司田、司兵、司法、司士、市令、市丞、文医学博士及淮阳下属的知县,武官以淮南道总兵邱安为首,州都督、都司、防守尉、宣抚使、指挥佥事、河营协办及门千总、卫千总、把总等,凡有品级者皆穿戴官袍候在公堂之上,除了品级低些,倒真有那么几分百官上朝的意味。
辰时一到,天色大亮,皇后准时到了州衙。
如同昨日一般,宫毯为道,凤屏为帘,太监传谕,皇后坐在上首,不肯露面,也不启金口。
见驾后,刘淮和邱安各率文武列坐两旁,大堂上的气氛静得出奇。
小安子道:“传皇后娘娘谕,本宫南下乃为巡查吏治,听闻淮州水患刚退,不知州内民生水治现今如何?”
刺史刘振忙起身奏道:“启禀娘娘,淮州水灾发于八月,十月方退,期间灾民遍布州境,乱党趁灾为祸,幸赖朝廷赈恤,僚属齐心,州内才秩序未失,疫病未发。现如今,几拨为祸的乱党已被拿下,近半月以来,州内未再发现乱党,百姓思定,淮堤也已在加固筑修。只是以往弊政颇深,前淮南道总兵林幼学在任时,平济钱皆取以赡军及私贩,义仓支借挪用亏空甚重,今虽查抄了林党,两仓多年来的侵失却难以补还。朝廷虽然拨了赈灾粮款,但今年百县受灾,被水冲淹的村子足有四百一十二村,加之其余受灾的县乡,灾民有十万之众!水退之后,多数灾民已返回原籍,但被水冲淹的村子尚待重建,那些灾民无家可归,便聚留在州城接受赈济。眼下,检视灾伤、申告灾荒、抄札户籍、发放赈济物等皆为日常公务,城中尚余三万灾民,偷盗斗殴之事时常有之,衙署积案甚多,施政多有难处,民生治安想要恢复以往,恐怕还需些时日。”
刘振昨夜已听妻子说了觐见皇后时的始末详情,皇后刚正,不喜欺瞒,昨夜因小事惩戒了徐氏,今日问政,刘振不敢自夸政绩,故而奏事之时,句句务实。
刘振开了此头儿,其余州吏也就顺着奏起了事。
别驾道:“何止需些时日?仓司主管平济仓、义仓、役钱、水利、盐茶及赈济等事,林党私挪两仓的钱粮,连修水利的银钱都拿去中饱私囊了,今年的水灾实为人祸!朝廷将查抄的银两拨回仓司,用以水利防务,可赡军的粮食却已难以补回,赈灾粮是从汴州及关州支调的,以眼下的情形来看,所剩的赈灾粮顶多还能用三个月!三个月,那些被水冲淹的村子能建好吗?以如今的情形,别说三个月,就是三年也别想建好!”
长史闻言笑了笑,起身说道:“别驾大人,皇后娘娘面前,此言未免危言耸听了些吧?”
“危言耸听?筑固江堤、重建村镇,所用之木石泥瓦,那些个奸商趁机抬价,仓司把银钱都用在了淮堤防务上,村镇重建之事延缓了不是一两天了,何时能建好?吴长史说本官危言耸听,那你说个日子,本官听听,要多久才不算危言耸听!”
“别驾大人,您恼火奸商,也不能拿下官撒气吧?要不是此前赈灾之时,您逼城中富户将存粮拿出来低价卖给官府,以这些存粮去补两仓的亏空,他们何至于记恨于您,在修堤及建村之事上盘剥仓司?”
“那些富户囤积居奇,抬高米价,伤的可是我州城百姓!本官不治他们,难道要等到斗米万金,民怨四起吗?那些商户之中多有与林党勾结谋取私利之辈,只因林党刚遭查抄,州内便发了水灾,这才没有时间查办他们罢了。”
“话虽如此,可难道那些富户皆是奸商,其中就没有无辜之人?”
“所以本官才命他们将存粮低价卖给官府,而非强取豪夺,且已事先言明,日后将酌情减免税赋作为补偿。正所谓乱世当用重典,大灾之年,施政只能行非常手段。城中灾民聚集,治安本就混乱,米价大涨,百姓若闹起来,岂不要生大乱?”
“可别驾大人逼富户卖出的粮食却存入了两仓,粒米未动!下官没记错的话,城中至今用的都是朝廷下拨的赈灾粮!”
“吴长史此话何意?是意指本官有意侵吞仓粮吗?难道有朝廷的赈灾粮,吴长史就不知未雨绸缪了?朝廷下拨的赈灾粮是从汴州和关州的义仓中支调的,倘若用完,再需要粮,可就不是支调,而是支借了!淮州大灾,百废待兴,朝廷必蠲免税赋以令百姓休养生息,到时欠两州义仓的粮食何时才能还上,我淮州的财政又要吃紧几年?!”
吴长史张嘴欲对,却无言以对了。
堂上静了下来,淮阳文武瞄了眼上首。
小安子俯了俯身,一副附耳之态,片刻后,直起身问道:“传皇后娘娘问训,重建村镇之事,而今可有对策?”
刘振奏道:“回皇后娘娘,重建村镇乃当下要务,奸商企图盘剥仓司,除以重典镇之以儆效尤之外,别无速效之法。但淮阳地处漕运要冲,城中自古便多巨商大贾,此前强逼商户卖米,而今再行重典,只怕会使得商户人心惶惶。如有商户担忧再遇灾年,钱粮会被官府强征,日后恐会发生转移钱粮之事,如此必伤漕运,也伤税赋。微臣与僚属商议多日,对策有二——别驾主张用重典,以灾民为先,日后再思安抚商户之策。长史主张效法高祖及仁宗时期的劝粜之制,劝有力之家无偿赈济灾民,给予爵赏。”
吴长史听后禀道:“启奏皇后娘娘,此法有旧制可依。当年高祖打下淮之州后,因缺钱粮,故诏令商户出私储赈军,一千石赐爵一级,二千石与本州助教,三千石与本州文学,五千石可三班借职,七千石与别驾,一万石与太祝。仁宗时期,淮南道大灾,也曾效法此令,赏格优厚,收效甚佳。”
别驾怒道:“赏格优厚?怎不奏请献尽家财可拜丞相?!”
长史淡淡地道:“大人,劝粜之令赏格虽优,所授也不过是虚职,比如别驾之职,就不签书本州公事,这大人理应清楚才是。”
“那吴长史也该清楚,高祖乃开国皇帝,劝粜之令颁布时还没下汴州,大军存亡之际才颁此政令。但建国后,那些商户自诩为高祖打下汴州立过大功,其中更有以开国勋贵自居者,没少为祸一方!仁宗时效法此令,商户虽无权干涉朝事州政,可官爵甚高,竟有一二品者!州政难以监管,以至仁宗后期,州官与爵户勾连,民怨四起,直到武宗皇帝登基后才下旨重惩。自那以后,我朝再未行过劝粜之令,可见此令虽可救急,却积弊深远。而今你重提此令,只顾救急,可有想过圣上亲政不久,吏治事关君威社稷?”别驾斥罢,扫视了一眼州衙公堂,振臂呼道,“列位僚属,天下皆道淮州乃漕运要冲,物庶民丰,可在座的哪个不清楚,这二十年多来,州政早已腐空?难道两仓亏空还不够,还有接着烂下去,烂到不可收拾为止吗?”
淮阳文武闻言,不由嘶嘶抽气,暗道这位新上任的曲别驾可真不负直臣之名!
淮州的文武班子在林党被查之后换了半数,文臣之中,圣上钦点者有两人,一是刺史刘振,一是别驾曲肃。
刘振宽厚,善施仁政,但淮州积弊已深,又多巨商大贾,州官一味宽厚难以独撑大局,而曲肃刚直,雷厉风行,正好补了刘振之短。一州的正副大员,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倒真是一对好搭档,可见圣上用人之能。
但正因为曲肃施政作风强硬,上任才三个月便得罪了不少商户,更有半数同僚见他就躲。此人过于刚直,是个极难啃动的硬骨头,他今日当着皇后的面儿都敢直言不讳,在圣上亲政的当口上说什么“腐空”、“烂到不可收拾”,难怪圣上钦点他为淮州别驾时曾称赞他是个直臣。
但此话也只有曲肃这个直臣敢说,其余人皆纷纷避视不敢应声,连淮南道总兵邱安都没吭声,场面一时陷入了尴尬。
吴长史见此情形,不由嘲弄地扯了扯嘴角,反将一军道:“好!就依别驾大人之策,以重典镇之以儆效尤,那事后呢?如何安抚商户,如何防患商户转移钱粮,如何不伤漕运,不伤税赋?别驾大人既然善于未雨绸缪,想必已有应对之策。”
曲肃面色悲愤,拂袖怒道:“有!怎么没有?请圣上罢我的官!逼商户低价卖粮是本官之意,用重典以儆效尤也是本官之意,那些商户记恨的人只有本官,那事后便叫朝廷罢免了本官,给他们出口恶气不就是了?只要城中那三万无家可归的灾民能有屋舍可居、有良田可耕,本官就是脱了这一身官袍,终生不再为官又有何憾?”
此话一出,文武皆惊!谁都没想到,曲肃竟有这般风骨。
“敬言,凤驾面前,你说什么负气之言!”刘振听不下去了,生怕再吵下去,以曲肃的脾气,当真要辞官而去,不由斥了一句。
“是啊,别驾大人,你我政见不合,争论几句无伤大雅,何必一言不合便出此罢官之言?事情如若传扬出去,淮阳城中的百姓还真道是下官逼走了大人呢。下官可没这本事,不过是与大人各抒政见罢了,今日皇后娘娘在此,何不请娘娘定夺?”吴长史望向上首,朝凤驾一恭。
淮阳文武也随之望向上首,心道的确如此。此事争执不下已有多日,再争执下去也难有结果,且劝粜之令需上奏朝廷等待批复,奏折一来一去需些时日,既然皇后到淮州是来巡查吏治的,何不直接请皇后定夺?哪怕此事最终仍需圣裁,先探听一下圣意也是好的。
刘振和曲肃互看一眼,一同朝凤驾一恭,道:“请娘娘定夺!”
淮阳文武见这情形,也起身同道:“臣等恭请娘娘定夺!”
皇后却没了反应。
何初心坐在屏风后,神情紧张,一双玉指掐得发白。
定夺?如何定夺?
自出了汴都,所经之处多为县乡,问政之日皆是宫人传谕,地方官吏自禀政绩。那些官吏要么唯唯诺诺,要么阿谀奉承,要么自夸政绩,无不敷衍了事,盼着凤驾早早离去,根本就没人请凤驾裁夺政务。她以为到了淮阳城,无非见的是州臣,官吏多些罢了,怎么也没料到他们会一本正经地议起州政来!南巡以来,今日问政的时辰最久,她刚刚听着别驾和长史的争论,心觉枯燥,烦闷得很,便走了会儿神儿,哪知道他们争到现在,竟要请她定夺?
何初心瞥了小安子一眼,却知道此乃州政,干系甚大,小安子绝不敢再私自定夺。
小安子的确不敢决断,但也不敢不吭声,眼见着州臣听不见凤谕,气氛已然有些不对劲,他赶忙附耳“听谕”,随即宣道:“传皇后娘娘口谕,兹事体大,且容本宫思量几日,再行定夺。”
看来,今日之事唯有加急奏往宫中,恭请圣夺了。只是密信一来一去需些日子,凤驾停在淮阳城中,日子久了,州臣们只怕还是会起疑。但除此之外,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能解燃眉之急,小安子只盼能先把今日之险敷衍过去,于是接着问道:“众卿可还有别的政务要奏?”
此言大有“有本早奏,无本退朝”之意,淮阳文武不由怔了怔,心中生疑。
灾后重建之事事关重大,州官议论多日未决,皇后今日初闻此事,需三思而定,这原本再正常不过,可……不至于一句建言也无吧?毕竟,这可是英睿皇后啊!传闻中,那位勇可从军杀敌、智能破阵断案的英睿皇后,怎么到了州衙,只叫太监传了三回话,从头到尾都是州臣一头热呢?
刘振昨日便觉出皇后与传闻之中大相径庭,今日听此凤谕,倒不觉得惊奇了。
而其余州吏虽有疑惑,却不敢问。
眼看着今日问政便要到此为止,曲肃问道:“那敢问皇后娘娘,您需思量几日?”
此话一出,州臣们无不默默抽气,但包括刘振在内,竟无一人出声劝阻,众臣垂首而立,看似恭谨,却都把耳朵竖得直直的。
何初心瞥了眼小安子,小安子道:“曲别驾,你是在质问皇后娘娘吗?”
“臣问的是皇后娘娘,要怪罪也该是娘娘怪罪,还请公公莫要代言!”
“放肆!”小安子皱了皱眉头,暗骂曲肃这个直肠子愣头青,何时较真儿不好,偏要在此时,“曲别驾,皇后娘娘贵为国母,尔等皆是外臣,岂能不避嫌?”
“避嫌?要避嫌就该在宫里待着,南巡作甚!”曲肃大怒,冲上首一恭,直言不讳地道,“皇后娘娘既然贵为国母,要臣等避嫌,那就该安居后宫,绵延皇嗣,母仪天下!自古女子不得干政,您要当这千古第一人,提点刑狱,问政地方,那就别立这屏风,别叫人传谕!您既想行须眉之事,又想端着女子姿态,如此娇作是为哪般?这一州官吏天不亮就候在州衙等娘娘问政,可问来问去不过两句,与其说是问政,不如说是听政!您听得倒是稳当,一句建言也无,可知这州衙之外,淮阳城内,有灾民三万亟待安置?这么多的灾民,一天要吃多少粮,要生多少事,有多少公务积存待办,娘娘可知?早知如此,您还不如不南巡,臣等也无需耽误数日公务,在这大灾之际张罗迎驾,安置仪仗,劳民伤财!”
曲肃官袖一拂,那风扫出公堂,却仿佛扫在了何初心的脸上。
“放肆!”何初心如蒙大辱,张口呵斥道,“本宫昨日傍晚才到淮阳城,今日还未到晌午,花了淮州多少钱粮,你倒是算出本儿账来给本宫听听!”
淮阳文武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心中却道——皇后总算开口了。
曲肃却道:“娘娘,账不是这么算的!若娘娘南巡,一路上都是如此问政地方、巡查吏治的,那仪仗浩荡,三州来回接驾之耗,不可谓不铺张!与其把钱粮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南巡上,何不用于赈济灾民?微臣以为,省下的钱粮足够重建村镇了!”
“你!”何初心羞愤而起,凤袖一扫,指着曲肃的指甲如锥似冰,“你……放肆!放肆!”
曲肃昂首直视,目光丝毫不避!
众臣抬首,齐齐望向那凤屏后钻出的脑袋——这便是英睿皇后?
只见那女子娇颜含怒,钗环摇颤,寒光夺目,如云堆里乍放的天光,威仪凛然,其中却含着三分羞愤,仿佛有说不尽的委屈。
何初心自幼锦衣玉食,金玉堆儿里养大的,何曾因花点银钱受人责难?她一时难忍,愤而起身,想看看是哪个胆大狂徒敢责骂皇后,却发现屏风之外,州衙之上,一州文武齐刷刷地盯着她,仿佛在看她的笑话。
何初心倍觉羞辱,强忍泪意,转身便奔下了公堂!
小安子正思忖该如何收场,见何初心忽然离去,慌忙跟上!
却在此时,忽听咻的一声!
这一声不知起于何方,只见一溜火花儿窜出州衙,在半空中炸开,灿白之辉照得青瓦雪亮,宛若白霜天降。
州臣大惊,正当众人的目光被火哨吸引之时,公堂上忽然窜起一道人影,向着何初心便急掠而去!
公堂上首东侧有道二门,何初心正往二门去,忽闻火哨声,也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但就在她转头的一瞬,忽见一人起于武官席中,掠如疾电,袖下冷芒一点,碎似寒星!
嗖!
飞针细长,去音极细,刹那间散发而至!
御林卫拔刀护驾,长刀出鞘的铮音掩了飞针之声,侍卫只得定睛凝神,以身护驾!小安子纵身掠出,手下拂尘一扬,凌空疾卷!那一撮飞针被厉风扑个正着,嗖的几声钉在了飞梁之上!
然而,正当此时,那人瞅准时机掠过侍卫头顶,稳稳地落在了何初心身后!
何初心大惊,待要转身,云髻被人猛地扯住,她吃痛仰头,凤簪花钗噼里啪啦地掉落在地,细长的飞针已抵在了她的喉咙上。
“都别动!不然,皇后娘娘可就没命了。”那人大喝一声,从何初心身后探出头来,竟赫然是州都督许仲堂!
事发突然,令人猝不及防,谁也没想到只是转个头的工夫,凤驾就被挟持了,更没想到刺客竟是淮州都督许仲堂!
“许仲堂!你挟持凤驾,意欲何为?!”刘振大惊。
“许都督,此举何意啊?”邱安倒显得镇定得多。
许仲堂大笑,嘲讽地道:“刘刺史,邱总兵,烦请二位交出刺史官印和淮州兵符。”
“什么?!”州臣们大惊!
这是……要反?
挟持皇后,许仲堂的谋反之意已显而易见。
曲肃大怒,斥道:“许仲堂,你竟敢行刺凤驾,行此不忠不义之事!圣上何曾亏待于你?你莫非是林党不成!”
许仲堂仿佛听见了笑话,“曲大人,凤驾你能骂得,为何本都督就行刺不得?说起来,今日举事能成,本都督还得多谢曲大人,要不是曲大人责骂凤驾,生生把皇后娘娘从屏风后骂了出来,想刺驾还真不太容易。不过,说起谢来,本都督更该感谢吴长史才是。”
“都督客气了,这并非本官之功,而是别驾大人忧国忧民刚正不阿,责骂凤驾实乃意料之中的事,本官不过是点了把火而已。”吴长史笑了声,看了眼法桌上的官印,说道,“刺史大印已在,只缺淮州兵符,还望邱总兵莫要不舍才是。”
“什么?”曲肃听出话中之意,不由震怒,方才争论政见,皆是吴长史有意激他?
但相比此事,州臣们震惊的却是吴长史也要反,眨眼间这州衙公堂上就出了两个逆党,还有没有其他人?若有,还有多少?
“可本将军今儿出府时没带兵符。”这时,邱安耸了耸肩,依旧一副不慌不忙之态。此人三十来岁,胡子拉碴,睡眼惺忪,瞧着有些不修边幅,像极了军中时常躲懒打诨的兵油子,毫无统帅气度。
许仲堂冷笑道:“邱安,皇后娘娘可在我手上,我劝你还是别耍花样的好。”
邱安油盐不进,“皇后娘娘要是死了,许都督今日还能出得了这州衙公堂吗?”
“拿不到邱总兵身上的兵符,我才出不了这州衙公堂。”
“可是你拿到了兵符,我们所有人就都出不去这公堂了。”
许仲堂大笑,“邱总兵真是明白人!我怎么舍得杀皇后娘娘呢?她的命留着可有大用!那……这样如何?”
许仲堂问着,忽然封住何初心的大穴,手指探入她的衣襟内,忽然一扯!
隆冬时节,衣繁锦重,后服又更拘束些,这一扯并没能将衣袍扯落,只扯松了领口。只见那明黄的凤襟下,女子琼肌胜雪,春粉色的亵衣绣边半隐半露,勾魂摄魄。
“啊——”
直到听见何初心的惊叫声,众臣才反应过来,慌忙低头避视。
“放肆!放开本宫!”何初心羞愤至极,泪珠儿断线般滚落。她从没想过,被乱党挟持会名节受辱,她甚至直到现在还弄不清许仲堂和吴长史是谁的人。林党余孽?岭南僚属?可知她的身份?
“皇后娘娘,邱总兵若不肯交出兵符,微臣还敢更放肆。”许仲堂的目光往何初心的领口里落了落,瞥向邱安时,目光已然幽暗,“听闻圣上对邱老夫人有大恩,不知今日邱总兵可有那铁石心肠看着圣上之妻当众受辱。”
说话间,他的手已抚在了何初心的腰身上。这一抚,指绕裙带,隔衫逗惹,可谓放肆至极。随着那手指渐绕渐紧,众臣的心肝儿都在颤,眼见着皇后哭得梨花带雨,裙带越绕越松,再扯半寸,凤袍便会宽落,刘振转头望向邱安,心中忧焚。
保皇后,还是保淮州兵权?
岭南未平,汴州尚有江南水师未定,淮州兵权若失,君位必危!
可皇后……
“慢!”邱安忽然出声,把刘振吓了一跳,却叫何初心松了口气。
“邱总兵……”刘振望向邱安,神色虽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许都督,你要的兵符,万望收好,莫要扎着手。”邱安往腰间一摸,摸出块兵符来,扬手便要扔过去。
“慢着!”许仲堂笑了笑,“邱总兵天生神力,这兵符还是莫要扔掷得好,万一砸到皇后娘娘,怕你不好跟圣上交待。”
邱安嘲弄地问:“那这兵符该怎么给许都督?”
许仲堂往武官堆里望了一眼,一个把总走了出来,伸着手道:“总兵大人,这兵符不如由末将转交吧。”
众州臣大惊——果然还有同党!
邱安看着那把总,细长的眼里冷意微放,似长剑出鞘时那一线刃光,煞气逼人。那把总一惊,慌忙从他手中将兵符提走,匆匆地交给了许仲堂。
吴长史笑道:“恭喜都督。”
许仲堂大笑一声,一抬手,一道火哨又自袖中射出,一团诡异的红烟在刺史府的上空炸开,被冬风吹散,“王录事,接下来可就有劳你了。”
州臣之中又出来一人,王录事垂手一恭,“都督放心。”
……
刺史府外,长街封着,在州衙外把守的州兵与聚在长街外看热闹的百姓一同仰头望向天空。
一个校尉道:“都尉,咱们要不要进去看看?不会出事了吧?”
都尉道:“不必吧?咱们职责在外,里面有大帅和御林卫,不该出事才是。这火哨兴许是皇后娘娘之意,咱们愣头愣脑地闯进去,惊了驾可担待不了。”
话虽如此说,都尉望着那团散开的红烟,眉宇间却有忧忡之色。
校尉道:“不如末将在此值守,您带一队人进府瞧瞧?没事您再出来,这里就先交给末将。”
“……也好!那你暂领值守,小心戒备!”
“是!末将遵令!”
都尉点了点头,招来一队州兵便匆匆进了州衙。但刚进门,便忽听大门在身后砰的一关,都尉猛地住步回身,见校尉站在门内,不由一愣,“咦?不是让你……”
话音未落,血线忽扬!
都尉盯着自己喉口喷出的热血,转头望向身旁的一名州兵,倒下时眼里尚有惊诧之色。
几个州兵大惊,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长刀一抹,倒在了日夜相处的战友刀下。
校尉扫了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喝道:“接手州衙!违抗者,杀!”
“是!”余者应是,见对面匆匆走来一队衙差。
捕头道:“奉公文办差!”
校尉接过公文看了一眼,命人打开大门放捕快一行出了州衙。
百姓聚在街头巷尾,仍在议论着刺史府里升起的两道火哨,众人只知今日皇后问政,却不知州衙里出了何事,只见一队衙差匆匆行来,高声喊着奉旨办差,而后拨开人群往西去了。有好事的百姓跟随在后,一路跟到了监牢,见衙役从监牢里提了二三十个囚犯出来,这些囚犯皆穿着囚服,身上带伤,披头散发。那些伤瞧着像鞭伤,施刑极重,道道带血。
“皇后娘娘断案如神,莫非是要审案?”
“可这些人瞧着像是重犯,为何不锁戴枷镣?”
百姓一路跟随,一路议论,回到东街时被州兵给拦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重囚们跟在衙役后头大摇大摆地进了刺史府。百姓踮着脚尖儿伸着脖子,想弄清楚刺史府里究竟出了何事,人群里却有几个人悄悄地挤了出去。
这几人布衣打扮,颇似寻常百姓,拐了几条巷子去了临街的一间当铺,不多时,几人从当铺后门出来,身上的装束已然换了,穿的赫然是州衙公人的官服。
一行人回到东街上,道一声奉旨办差,州兵便将人放行了。
一行人直奔刺史府的后门,见了值守的小将,将公文一递,“奉命办差,公文在此。”
“怎么从后门走?”小将戒备地问,见有公文,下意识地接了过来,低头一看,脸色大变!
那一纸公文上不见官印,只有一句话——胆敢声张,身首异处。
这并非威胁,就在他打开假公文的一瞬,他的脖子忽然被一物缠住,那兵刃细极,而他低着头,三尺开外便有同伴,却谁也看不出异样,唯有他能觉出颈间有温热之物淌湿了衣领,冬风一吹,淡淡的血腥气。
这时,一人道:“公文还望收好,有劳小将军随我等办趟差事。”
小将不敢抬头,生怕稍有动作,那兵刃便会将他的脑袋勒下来,于是挤出个僵硬的笑容,说道:“客气客气。”
话音落下,他忽觉上身一僵,颈间一松,随即被这一行假公差簇拥着挤进了刺史府后院儿。门一关,他便如瘦石般杵在了门旁,而那几人插上后门,便往前头儿去了。
刺史府此时已遭血洗,后院儿遍地横尸,前衙公堂之上,州官早已分作了两拨,一拨官吏在刘振和邱安身后,另一拨官吏在吴长史身后,粗略一数,竟有十三人!
刘振的妻妾儿女连同余氏母女皆被乱党押进了公堂,一干妇孺莫不惊慌失色,为首的男囚提刀笑道:“这些日子承蒙刺史大人照顾,本舵主今日前来答谢,唐突之处,还望刺史大人莫怪。”
这人披头散发,眉目脏污,许久未剃胡须,已然身份难辨。但他一开口,刘振便将其认了出来,不由怒道:“曹舵主,你勾结林党趁灾为祸已是罪大恶极,竟敢行此谋逆之举?”
曹舵主闻言大笑,“难道不行此事,朝廷便会从轻发落我们?横竖是死,为何不搏?若不一搏,哪能看到今日之景?刺史大人,没想到吧?当初你不给我活路,今日会犯到我手上。”
“怎是本官不给你活路?曹舵主,你们舵帮勾结前刺史郑昌为一己之私盗贩朝廷储粮之时,怎没想过国法不容?!”
“国法?官字两个口,让我们盗贩仓粮、事后分赃的是刺史郑大人,查察追缴仓粮的是你刺史刘大人,自古民不与官斗,我不过是个跑江湖混饭吃的,怎敢得罪一州之长?再说了,此等肥差,我不肯做,自会有别人肯做,到时我不但得罪了官府,还得眼睁睁地看着官府扶持别的舵帮。若是任由其他舵帮做大,威胁到我帮在江湖中的地位,我怎么跟手下的兄弟们交待?江湖重义,我手下养着那么多的商船,那么多兄弟都在等着混口饭吃,我岂有有利不图之理?”
“荒谬!你江阳帮在大灾之际伙同林党余孽,强抢朝廷调拨的赈灾粮,企图劫为起事之资,置十万灾民于不顾,这也算江湖道义?”
“百姓是朝廷的百姓,又不是我帮中的兄弟,死活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淮阳城古称江阳,当初建帮,老帮主为善乡里,历代帮主数次助朝廷赈灾济民,深得百姓敬重,故而才称贵帮为江阳帮,才有了你们今日的江湖地位!而今你代帮主之位不过三年,生生让帮众成了一伙儿江洋大盗!还有脸将这笔账算到朝廷头上?”
江阳帮内乱之事,刘振略有耳闻,前任帮主死于一场江湖谋杀,传闻凶手是汴江上的大帮九曲帮的人,后来九曲帮的帮主及舵主等头目在一夜之间被人暗杀了个干净,江湖上都在传闻是江阳帮的报复。这传闻是否属实不得而知,只知江阳帮自帮主死后,帮中便内乱不断,曹敬义原是分舵舵主,因帮中仍有一些老帮众不肯支持他,故而暂行代帮主之职。
此事乃曹敬义的痛处,被刘振骂了个正着,不由阴沉一笑,“曹某今日前来,可不是为了与刺史大人争辩何为江湖道义的。既然刺史大人满口忠孝仁义,那不妨让曹某看看,今日君臣之义与夫妻之义,你要如何全?”
曹敬义一把将周氏拖倒在地,提刀便挑了她的衣带,笑道:“这位是刺史大人的发妻吧?真是风韵犹存,怪不得传闻你们夫妻感情颇深。”
周氏猝然受辱,刘大姑娘哭着扑过去护母,曹敬义身后一个帮众哈哈笑道:“舵主,原来您好这一口儿,兄弟还是喜欢嫩的!听说刺史大人之女许配的是邱总兵的外甥吧?”
那帮众一把将刘大姑娘提开,抬着刀托起她的下巴,瞅了瞅那梨花带雨的脸儿,叹道:“哟!还是个美人儿呢!”
“放开我女儿!”周氏推开那狂徒,想护女儿,却被曹敬义拿刀逼住,难以近前。
刘振大怒:“曹敬义!祸不及人妻女!得罪你的是本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羞辱妇孺!”
邱安道:“曹舵主,你乃江湖人士,***女者在江湖上是最为人所不齿的,况且刘大人是位勤政爱民的好官。今日你祸害刘氏满门,他日定有正道人士除你而后快!你可要三思,莫给你曹家满门种此祸根。”
曹敬义冷笑道:“难道曹某不行此事,就不会罪及满门?”
“你以前所犯之罪,无非是你一人抵命,还真不至于罪及满门。今日之事也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若肯回头,戴罪立功,我可替你在圣上面前求情,将功折罪,保你一家妻儿老小。”邱安负手回话,手指探入腰带内,夹住只暗镖。
“你当我是三岁孩童?”曹敬义提刀怒指邱安,俯身捞起一个孩童。
刘振大惊,“敏儿!”
“敏儿!”
“我儿!”
周氏和家妾梅氏也惊得一时忘了哭。
曹敬义大笑道:“邱安!你我皆是江湖草莽出身,在我面前,劝你还是收起暗地里的那些把戏,你敢妄动,我先宰了刘刺史的爱子!”
刘振有一妻一妾,发妻周氏当年临盆时伤了身子,难再有孕,心中过意不去,便做主为刘振纳了一妾。梅氏原是淮阳城中一商人之女,许过人家,不料尚未过门,那男子便在外出行商时遭人谋害,尸首还没运回来,夫家就到府上闹着退婚,称是梅氏克死了未来夫婿。梅氏的父亲怒极攻心中了邪风,从此瘫痪在床,生意也随之败落。梅氏在父亲跟前尽孝,父死之后,她散尽家财,打算到城外庵中出家为尼,却被周氏看中,费了番心思才纳入了刘家。梅氏与人无争,与周氏相处和睦,三年前诞下一子,聪明伶俐,颇得刘振的喜爱。
孩子被人拎起,惊得哇哇大哭,曹敬义将刀一反,刀刃朝上逼近孩子,那孩子奋力踢打,脖子几番险些抹上刀刃,看得人心惊肉跳!
吴长史扫了眼刘振身后的淮州官吏,道:“诸位僚属,现在淮南道的兵符及刺史大印都已在我等手中,而你们的家眷却都在这淮阳城中,难道真的不好好考虑考虑,要不要降吗?”
众臣大惊,这才知道今日乱党祸害刘氏满门,并非全然出于私怨,而是有意杀鸡儆猴,意在胁迫他们投靠叛党。
“诸位僚属,你们应该清楚,北燕帝挟晋王以令岭南,岭南王有反意,淮州落在了我等手中,圣上在立后一事上又与何家生了嫌隙,若我等与岭南及江南水师联手起事,这半壁江山就会是我们的!若我等与北燕帝联手,大兴江山合二为一乃轻而易举之事!圣上势微,何不择明主而事?”吴长史振臂而呼。
众臣纷纷互望,眼底皆起惊涛!
北燕帝?
今日之事,看着是林党余孽作乱,莫非背后还有岭南王的手笔?如若林党余孽此番真是与岭南联手,那很难说北燕帝不知情,又或者,今日之事本就是北燕帝的手笔,意在南兴江山?
那何家呢?江南水师也参与其中,也要反?
若是如此,帝位果真危矣!
何初心听闻此言,也心中惊极,那黑袍女子不是要借她之手对付英睿皇后吗?怎会危及帝位?又怎会扯出北燕帝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那黑袍女子骗了她?
这时,曲肃大怒,骂道:“明主?自古贤臣择明主而事,你这等不忠不义之辈,也敢自比贤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吴长史面色青红,冷笑道:“圣上曾褒扬别驾大人乃是直臣,想来直臣为全忠君之义,必定不会顾念家中老娘。”
众臣闻言看向曲肃,谁不知曲肃是个出了名儿的孝子?纵然曲老夫人教子极严,恐怕宁愿死于乱党刀下,也不会允许儿子做那降臣,但身为人子,又岂能因为娘亲甘愿舍身就义而毫无挣扎?
这世间谁无六亲,谁无七情?以至亲性命相逼,不能说不卑鄙,但的确奏效。
两名文臣低着头走了出来,匆匆朝刘振打了一恭,头也没敢抬,“刺史大人,下官……对不住了!”
刘振闭了闭眼,“你们对不住的并不是本官。”
而是圣上……
这后半句刘振没说,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孰对孰错,各有取舍,贤臣也好,孝子也罢,哪个不是要背负良心债?其实,他更担心的是这些逆党逼降州臣的用意,倘若淮州文武皆屈服于逆党的淫威之下,事情便会如开闸放水一般,一旦局势对圣上不利,便会人人效仿,如同墙倒众人推,危上加危,圣上会更孤立无援。
果然,这两人降后,形势当真如同开闸放水一般,州臣一个接一个地走入叛党之中,三人、四人、五人……
第六人是个武官,只迈了一条腿出去,那条腿却像灌了铜铁一般,怎么也难以迈动。他挣扎良久,最终将眼狠狠一闭,退了回来!其余人本在挣扎犹豫,见有人退了回来,便也跟着把眼一闭,面色痛苦,念及家中亲眷,不禁泪流。
邱安看了眼留下来的文臣武将,这一眼极为缓慢,似是要将这些面容铭记在心,随后他看向吴长史,那双睡意惺忪的眼里忽然有冷意一放,杀意自齿间迸出,如嚼人血肉,“今日之逼,邱某记下了,若能安然度过,他日必将如数奉还!到时祸及满门,还望吴长史莫要悔不当初!”
邱安是江湖草莽出身,如今虽然手握重兵,却依旧改不了江湖习气。吴长史明知不该怕他,却仍旧被那杀意所震,有些胆战心惊。
“淮州已落入我等手中,吴长史何需惧这威胁之言?”曹敬义冷笑着扫了眼邱安身后的人,“看来,倒像是曹某给诸位大人的威胁不太够。”
说罢,他给身后的帮众使了个眼色。
那些帮众早就等不及了,当即便把周氏、梅氏、余氏和两位刘小姐连拖带抢地拉去一旁,狂徒的笑声、女子的哭叫声以及衣裙撕碎的声音化作刀枪,割人心肝。
刘振双目血红,欲朝曹敬义扑过去,却被邱安一把拉住!
“济民!你过去是送死!”
“放开我!死又何妨!辱我妻女,我便是拿这条七尺血躯跟他拼了又有何惧!”刘振奋力挣扎,癫狂之态不似文官。
这时,刘二小姐慌不择言,哭喊道:“皇后娘娘!娘娘救命!”
她听过太多的故事,这一刻总觉得会有人救她。
然而,她看见的却是一张勃然大怒的脸,何初心骂道:“贱人!你胆敢害我!”
果然,不提皇后还好,一提之下,几个没抢到人的帮众望向上首,面露垂涎的丑态,对许仲堂道:“许都督好大的艳福,能一尝皇后娘娘的滋味儿,就是做鬼也值了!”
“做鬼怎么值?你们想尝尝皇后娘娘的滋味儿,等到大事得成之后也不迟,现在皇后娘娘可还有用。”许仲堂道。
何初心闻言松了口气,心道此人果然知道她的身份。
却听一人问道:“淮州已在我们手中,皇后娘娘还有何用?莫非要用来威胁圣上?”
另一人道:“还真别说,圣上当初为救皇后娘娘可是弃了半壁江山的,你们说……这一回,为了皇后娘娘,圣上会不会把这半壁江山也拱手让人?兴许我等连一兵一卒都不必费,就能得成大业了呢!”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嘲讽至极。
何初心目露慌色,他们要谋的果然不是皇后,而是江山!她被骗了!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这一刻,州衙公堂上一片乱象。
何初心的慌态落在刘二姑娘眼里,不由阖眸垂泪,心如死灰。
邱安借拦住刘振的机会,手往袖下一扣,似有什么闪了一闪。
周氏不堪羞辱,忽然奋力推开身上的狂徒,往旁边一人提着的长刀上一扑!
“夫人!”
“娘!”
叮!
千钧一发,一道脆音来若雷霆,在刀身上击出一溜儿火星,若江海之上凝出清光,逼得见者双目一虚!
这一虚的工夫,隐约有人逆光而来,披挂一身晨辉,容颜难辨。
那人来得缓,身旁有魅影随行,人未至,声已到,“算计阿欢的江山,你们问过本宫答不答应了吗?”
“谁?!”曹敬义厉喝一声。
话音未落,一只断臂凌空飞起,手上还抓着个孩童!
曹敬义循着那断臂望去,看到孩童之时,神情尚有几分疑惑,待后知后觉低头察看时,顿时被自己的血喷了一脸!
而就在他低头之时,数道魅影掠进公堂,所到之处人头齐飞,血溅如泼!
一个狂徒听见话音欲待起身,半颗脑袋被削掉,脑浆泼了余氏一身。
一个狂徒欲提刀杀出,腿迈出了公堂,上半截身子却倒在了公堂内。
周氏自刎未成,额头撞在地上,起身时见孩童在摔落之前被人接住,断臂被弃之在地,人已还入刘振怀中;满门女眷衣衫凌乱,浑身染血,惊魂未定;一州文武正转头望着州衙外。
来人束冠青袖,革带黑袍,一身公袍,却赫然是个女子!女子负手迈进公堂,自一地肚肠里踏过,如临平地,面色不改,那风姿世间难见,小楼深闺锁不住,青天高崖遮不尽,青丝容颜无妆点,却胜人间脂粉娇。
“你、你是何人?!”曹敬义捂着断臂,面色苍白。
女子在公堂当中站定,目光清寒,叫人一望,如见万里寒沙。她的目光落在挟持着何初心的许仲堂身上,道:“本宫,暮青!”
第十六章 皇后问政
暮青!
当今天下,名士争锋,女子之中当以此名最为如雷贯耳。
“皇后娘娘?!”小安子和彩娥大喜,率先参拜凤驾。
这一声皇后惊了满堂,州臣、叛党、官眷、侍卫,无不看一眼堂下一身公服负手而立的女子,再看一眼上首簪钗零落狼狈不堪的凤驾,一齐傻了眼——怎会有两位皇后娘娘?!
若堂下之人是皇后,那上首那位又是谁?
何初心迎着满堂目光,眸底尽是惊涛,一时忘了顾及颜面——她怎会在此?!
“你、你怎会在此!”许仲堂大惊之下,慌不择言。
“本宫不在此,该在哪儿?”暮青看着许仲堂,目光捎带着从何初心的眉眼间掠过,道,“有趣,你们知道本宫该在何处。”
此言颇含深意,但此时此刻,众人皆神魂未定,一时之间还无人有能耐细品。
而曹敬义捂着断臂,盯着遍地残尸,骇然地扫了眼同样乔装成州衙公人的八名神甲侍卫,问道:“你、你们莫非是刺……”
“淮州官衙无人了吗?公堂庄严,竟容江湖淫贼问话!”暮青冷声喝断。
话音未落,大风驰荡,泼得曹敬义一个倒仰!这一仰,迎面一道刀光恰好抹来,曹敬义伸手拔刀,却发现右臂已失,心中惊涛刚生,喉口血线一冒!
哧溜!
人凌空飞起,跌出公堂,两腿一蹬!
——血还在冒着,人已经死了。
月杀将刀收起,看了眼邱安。
曹敬义是江湖中人,对刺月门的杀人之风有所见闻不稀奇,但此事不宜公之于众,上至朝堂下至民间,皆有人秘密死于刺月门之手,一旦声张,朝堂及江湖之上必然又要生出许多是非。
暮青打断曹敬义的话,其中的用意月杀清楚,同样出身江湖的邱安也清楚,两人联手,堂堂江阳帮代帮主竟死于瞬息之间,惊得叛党大惊失色。
吴长史、王录事等人慌忙看向许仲堂,许仲堂扯住何初心,暗针逼颈,血珠顿时滚了出来,“我手中有襄国侯府的孙小姐为质!有刺史大印,淮州兵符!谁敢妄动!”
“襄国侯府的孙小姐?”州臣哗然!
却听邱安大笑道:“许都督,我们已经动了,这一地叛党尸首你没看见吗?刺史大印,淮州兵符,你真的能保住?你到现在连兵符是真是假都不清楚。”
“什么?兵符……”
“兵符乃乌铁所造,内力轻易震不碎,我倒是挺佩服许都督,拿到兵符竟不疑有假,也不试它一试。”
许仲堂大惊,见邱安面色嘲讽,心慌意乱之下拿出兵符来使力一捏!
“啊!”这一捏,许仲堂顿时惨叫一声,翻掌一看,掌心已然紫黑!那兵符上雕着虎头,受内力所震,虎口中竟刺出一枚毒针,他猝不及防,被毒针扎个正着,“邱安小儿!你……”
“让你试,你还真试。”邱安耸了耸肩,悲悯地道,“许都督,就凭你也想图谋圣上的江山,太不自量力了。”
“你!”许仲堂刹那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却为时已晚,他内力失尽,双腿一软,跌坐下去,手上的兵符骨碌碌地滚下了公堂。
御林卫立即抽刀架住许仲堂,小安子和彩娥搀回何初心,邱安上前拾起兵符来,回身就地一拜,“淮南道总兵邱安,拜见皇后殿下!”
暮青自邱安身旁行过,踏着血往上首而去,寒声道:“拿下叛党!违抗者,诛!”
八名神甲侍卫闻旨,提刀齐指乱党!
前有长刀,后有横尸,吴长史等人两腿发颤,几名降臣既悔且惧,一群叛党被领旨下来的御林卫押住,片刻工夫便全都拿下了。
淮州叛乱,自发至终,一个时辰都还未到!
暮青行至上首,御林卫已将许仲堂押去堂下跪住,何初心也已被宫人搀去堂下,小安子和彩娥扶正官椅,迎暮青入座之后往她左右一站!
上首,太极殿的掌事太监、乾方宫的大宫女皆在!
下首,淮南道总兵邱安已参拜凤驾!
哪位才是真皇后,此刻已毋庸置疑,毕竟……除了真皇后,也没哪个女子敢称当今圣上阿欢吧?
刘振放下怀里的庶子,与曲肃一同率淮州文武跪了下来,“臣等拜见皇后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刘家的女眷慌忙整衣,跪在满地残尸血泊之后,颤声道:“妾身等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一个早上,两拜凤驾,其中滋味未待细品,便听皇后的话音自屏风后传了出来,“置面屏风杵在面前做什么?是本宫见不得人,还是淮州文武之中有见不得人之辈?”
这话没指名道姓,却叫何初心面红耳赤,一干叛党纷纷避视。
小安子眉开眼笑,仿佛早知如此,忙命宫人把屏风移来了后头。
屏风一挪开,暮青便道:“淮州刺史刘振!”
“微臣在!”
“本宫来迟,叫你府中妇孺受惊了。刺史府后宅已遭血洗,且先将你的家眷安置于州衙西厅之内,待后宅洒扫出来之后再让他们回去,你意下如何?”
“啊?”刘振受宠若惊,他身为一州刺史,僚属之中出了众多叛党,而他又未能及时化解今日之变,险些丢失州权,酿成危及帝位的大祸,若非皇后及时来到,后果不堪设想!他还以为治州不力之罪是逃不过的,却没想到皇后头一句话竟是安置妇孺,不由大为感动,“微臣听凭娘娘安排,谢娘娘体恤!”
暮青看了眼彩娥,彩娥会意,指了几个宫女到了周氏等人身边。
周氏差点儿进了鬼门关,而今未伤分毫,只是受了惊,有些狼狈。宫女扶她起身之时,她两腿打颤,只听叮的一声,一物自她的衣裙上滚入了血泊中。周氏循声望去,见血泊里躺着把古怪的薄刀,柄长刃薄,寒锐逼人。
方才,她欲一死了之,正是此刀射来救了她。
周氏虽非武夫,不懂兵刃,但她听过市井传言,传闻英睿皇后擅使之兵刃乃是一套剖尸的刀具,她没见过剖尸刀,却看得出来此刀小巧,很适合女子防身制敌——莫非,方才救了她的人不是侍卫,而是皇后?!
周氏震惊之下抬头上望,只见皇后背衬凤屏,未束金袍,未簪凤钗,冬晨辉冷,映得宫屏金丝如缕,叫人一抬头,如见百鸟齐翔,万羽朝凤!
周氏心胆惧颤,慌忙低头,心中直道昨日不敢想皇后有假,今日才知何谓真假立见!想她自刎之时,人多混乱,皇后这刀出得千钧一发,慢分毫,偏寸许,她便可能没命,人言英睿皇后英武果敢,传言竟然丝毫不虚!
这时,宫女将幼子抱了过来,梅氏抱着孩子哭了好一阵儿才想起来叩谢皇后。
余氏最为狼狈,方才一个狂徒的脑袋在她面前被削成了两半,她被泼到,脸上尽是红黄之物,惊了心窍,见到宫女直往后缩,神态疯癫,“别碰我!别碰我!”
“娘!没事了!”刘二姑娘赶忙扶住她,小心翼翼地睃了眼上首。
却见皇后面色虽淡,但并无不耐之色,反倒问道:“本州医学博士何在?”
暮青识得官袍,那医学博士恰在刘振那拨人里,闻旨出列后,暮青道:“你跟去瞧瞧,她们刚刚受惊,你莫要近身,且先开个安神的方子,待人睡下了再号脉诊治。”
那官吏忙道:“微臣领旨。”
刘二姑娘受宠若惊,泪眼婆娑地拜谢凤恩,暮青淡然颔首,再未多言。
饶是如此,扶着娘亲退出公堂时,刘二姑娘依旧一步三回头,看看微服坐于上首的暮青,再看看凤袍加身的何初心,目光说不尽的复杂。
刘氏妇孺走后,暮青这才道:“平身吧。”
刘振和邱安率文武一齐谢恩,平身后列于左侧,御林卫将以许仲堂、吴长史为首的叛党押到右侧,月杀率神甲侍卫到上首护驾。
耐人寻味的是,何初心虽是由宫女搀着的,却搀到了右侧——叛党之列。
州臣们大为不解,帝后跟前儿的近侍宫人定然识得皇后的容貌,既然襄国侯府的孙小姐能假扮皇后,想来此事乃是圣意。虽不知圣上如此安排的用意,但何家此番理应是遵圣意行事才是,怎么也不该和叛党扯上干系吧?
众人一肚子的疑问,曲肃见刘振还不问个清楚,便急着要出列。
却在此时,暮青一改淡漠之色,执起惊堂木来往法桌之上重重一落!
啪!
声如炸雷,震得曲肃的脚尖儿往后一缩,一干州臣头皮都麻了麻。
“本宫昨日晌午方到淮阳,见仍有大量灾民聚在州城。淮州早有重建村镇之请,朝廷也早已核准,可水灾至今已过了三个月,受灾村镇仍未动工重建!一州大小官吏这么多人,竟对商户抬高工价盘剥仓司之举束手无策!朝廷拨了多少赈灾银给淮州?光米粮就调拨了三十万石!尔等却在灾后重建之事上迁延不决,眼看着这三十万石赈灾粮只够用三个月了!是不是要将国库的钱粮都耗在淮州这一次的水灾上,那被水冲淹的四百一十二村才能建好?!”
暮青声音寒厉,话中之意却叫州臣们心头一跳!
——皇后昨日晌午就到了州城,比仪仗还早!
——仅半日,重建村镇的事皇后就查了个清楚,连朝廷调拨的赈灾粮还够用多久都摸查清楚了!
曲肃听后刚要接话,刘振暗中将他拦住,出列禀道:“启奏皇后娘娘,这正是今早臣等所议之事,娘娘来了,臣等自该再禀一回,只是乱党突然起事,州衙之外定然还有同党,当务之急是否应先平叛,将军情八百里加急奏往朝中?”
众臣闻奏,纷纷附议。
暮青却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州城之中有十万灾民流离失所,眼下已然入冬,晚一日重建村镇,灾民便要多挨一日饥冻。州衙之中出了如此多的叛党,你身为刺史,本就有失察之责,却因自己的过失而让治下的百姓久等,如此岂不有愧于民?陛下将淮州交给你,便是将淮州的百姓交给你,你想安定一方,需得先治民生,建久安之势,方能成长治之业。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你若是好官,百姓拥戴,民心思定,外头那些叛党就是想闹也闹不起来,谁敢妄动干戈,不必兴兵讨逆,百姓之怒便可平叛!”
“……”一番话说得众州臣哑然失色。
这番话听着耳熟,极像曲肃之论,可即便是曲肃这般直臣也不敢说“民为贵,社稷次之”、“百姓之怒可平叛”这样的妄语吧?
“你可知这十万灾民之中有多少老弱妇孺,又有多少孩童的年纪如你的庶子一般?百姓敬你为一方父母,你怎忍心看他们流离失所,忍饥挨冻?”暮青又道。
刘振之子今日险些死于乱党刀下,许是这话触动了他,他竟有些哽咽,垂首拜道:“皇后娘娘训示的是,微臣愧对陛下的信任,愧对一方百姓。”
暮青道:“平身吧,现在还为时不晚。”
“是,谢娘娘。”刘振拿官袖拭了拭眼角才起了身。
“皇后娘娘既然如此为民着想,那依娘娘之见,重建村镇之事当如何决断?”曲肃强捺住激越之情开口问道。前车之鉴,皇后微服先到了淮阳,又命假皇后问政州官,乱党起事时又来得如此及时,此间种种,疑云重重,既然皇后想先顾全赈灾之事,何不趁机探探本朝这位闻名天下的英睿皇后是否有真才实学?毕竟假皇后已经叫他失望一回了,这回还是莫要抱太大期望的好。
却听暮青问道:“好一个依本宫之见!今日是本宫问政州臣,还是州臣问政本宫?你们为官,领着朝廷的俸禄,州政之事上想躲懒不成?三个月了,难道你们连一个应对之法也没商量出来,见凤驾南巡,就想行拿来之道,伸手跟朝廷要对策?”
曲肃道:“那倒不是,臣等商议出的对策有二,僚属之中各有附议者,争执难下,这才拖延了不少时日。原本刺史大人打算上书朝中恭请圣裁,可朝中也需商议,奏折一来一去需些时日,微臣也觉得拖久了伤民,理应早断。既然皇后娘娘在此,不妨先行裁夺。”
“奏来!”
“是!”曲肃一恭,奏道,“微臣主张以灾民为先,用重典震慑奸商,日后再思安抚之策。而吴长史主张效法高祖及仁宗时期的劝粜之制,劝有力之家无偿赈济灾民,给予爵赏。”
曲肃一边奏事一边瞥了眼被御林卫押在对面的吴长史。
刘振见暮青循着望了过去,担心她会因吴长史是叛臣而影响决断,于是补充道:“启奏皇后娘娘,因此前赈灾之时,臣等曾强逼商户卖米,故而微臣担忧再行重典会使商户人心惶惶。淮阳乃漕运要冲,自古多富商大贾,如有商户担忧再遇灾年,钱粮会被官府强征,日后恐会发生转移钱粮之事,如此必伤漕运,也伤税赋。而劝粜之令虽可救急,但也恐商户得爵赏之后,州政难以监管,积弊深远。事关漕运与吏治大事,臣等不敢独断,故而争执不下,这才想上书朝中,恭请圣裁。”
刘振奏罢,州臣们纷纷低头,眼观鼻鼻观心,耳朵却竖得直直的——又到了恭请凤裁的时候了。
刚才在假皇后面前恭请裁夺,结果惹恼了曲狂人,把何家小姐骂了个狗血淋头,现在真皇后到了,不知会如何裁夺?
该不是……又要思量几日吧?
明知此事两难,三思而行实乃常理,但此时此刻,没人盼着皇后会说思量几日——曲狂人已被这话惹恼过一回了,要是听见真皇后还这么说,他一定还敢怒骂凤驾,而且,兴许会骂得更狠。
“本宫昨日的确听说了曲别驾强逼商户卖米的事,朝廷已然拨下了赈灾粮,为何还要强逼商户卖米?”就在一干州臣既盼着听听皇后之见,又担心皇后被骂之时,暮青开了口。只是谁也没想到,她没有二选一,反而问起了此前逼商户卖米的缘由。
刘振怕曲肃回话太过激进惹怒凤驾,于是替他回道:“启禀皇后娘娘,此前林党私取两仓钱粮赡军,又猖狂私贩仓粮,致使两仓亏空。而今淮州大灾,别驾逼富户将存粮低价卖给官府,一来是为补两仓的亏空,二来是为防富户囤积居奇,抬高米价。以眼下赈灾的形势来看,朝廷下拨的赈灾粮用完之后,这些收补回来的仓粮的确能顶一段日子。”
“所以,你们把朝廷拨下的银子拿去收粮了,却因价钱太低而惹怒了商户,商户们想挽回损失,便在重建村镇的事情上盘剥仓司,你们不缺粮了,却又缺起了银子。”
“……正是。”刘振汗颜。
“起初你们只想存粮,却没想到粮食到手了,建村却不顺利了。眼看着迁延日久,消耗日重,你们处心积虑存下的仓粮不仅就要存不住了,连银子都没了,所以你们就急了?”
“……微臣惭愧!”刘振擦了擦额汗。
其余州臣也纷纷垂首,大气也不敢喘,心中直道——皇后可真犀利!
“你们想了两个法子,一是镇压商户,继续盘剥商户的财产,二是许给商户好处,叫商户自愿帮助官府灾后重建。一州大小官吏这么多人,灾年只知在商户身上动心思,除了问商户要钱要粮、要工要料,你们的心思就不会往别处动动了?”
“这……微臣愚钝!”刘振一脸头疼之色,实在想不出这心思还能往哪儿动。
曲肃朝暮青一恭,道:“若娘娘另有良策,还望垂示!”
暮青抿着唇,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们怕缺粮,有没有想过是救灾之策太过单一?”
“单一?”曲肃的眉头狠狠地皱了皱,“启禀皇后娘娘,我朝的赈灾之策有蠲免、赈给、赈粜三策,怎能说单一?”
刘振听出曲肃的语气苗头不对,忙使眼色,曲肃只当没看见,他盯着暮青,已有怒容,显然不满她来淮州问的是赈灾之事,却事先连赈灾之策都没了解过。
“怎么不单一?”暮青与曲肃对望着,目光锋锐,分毫不让!她伸出三根手指,一策一策地说给他听,说给满堂的州官听,“蠲免,百姓受灾后,凡达到一定程度的民户皆可享受不同等级的赋税蠲免,此乃朝廷舒缓民力之策;赈给,给重灾户无偿提供衣食,赈灾粮依老幼病弱壮按日发放;赈粜,灾时一旦粮价过高,贫民无力买米,则开义仓,减价出粜,以济贫民。以上三策,不是免除,就是白给,虽有出粜之策,但以济贫为目的的减价出粜,米价之低,使得官府所收回的银子在灾后根本无力补仓,所以以上三策本质上都是在消耗仓粮!怎么不单一?别说朝廷的赈灾之策有三,就是有三十,只要全是依赖储粮之策,那就是单一!”
皇后声似出云之雷,听得一干州臣心头咯噔一下!
刘振一改和事佬之态,凝神细思。
曲肃怒容未消,又添惊色,欲辩无词,憋得面容看起来有几分扭曲。他这才知道皇后不是不了解赈灾之策,而是她所说的单一与他所理解的不是一回事,这种论调还是头一回听说,不过细一思量,的确有道理!
“臣等从未想过此三策有过于依赖仓粮之弊,娘娘之论,微臣不及!”曲肃并未嘴硬,反倒朝暮青深深一恭。这一恭,如学生求教,双手几乎垂拜于地,“不知娘娘可有良策解之?”
暮青问道:“你们可有想过赈贷?”
“赈贷?”州臣们面面相觑,皆有不解之色。
“敢问娘娘,何为赈贷?”曲肃抬头问道。
“以财投长曰贷,但本宫指的是以粮为贷。即大灾之年,官府借粮于非重灾户,收取一定的利息,待民度过艰厄,大丰之年还粟于仓。”暮青说得很慢,此法与后世的贷款有些相似,她斟酌着说词,希望尽量说得简单些,以便淮州的官吏能够听懂,“官府虽然收取利息,但并不逼民短期之内还清,而是以契约之,准民分期还粟。”
“分期还粟?”曲肃眨巴着眼,州臣们议论纷纷。
“打个比方,本宫借你一两银子,与你约好利率,不催你来年就还,你可以根据家境决定要几年还清,可以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这便是分期偿还。”
利率为何物,众州臣尚且懵懂,但此喻之意倒不难懂,略一思量,刘振和曲肃皆面色一变,连邱安那睡意惺忪的眼都似乎睁了睁,头脑灵活的人已仿佛猜到了皇后之意!
果然,暮青接着道:“仍是比方,你三年还清,每年需还五百文,五年还清,每年需还四百文,十年还清,每年需还三百文。你从本宫手里借的银子既能助你度过难关,每年三四百文的债又不会使你生计艰难,而本宫则不必担心家中日渐亏空,下回无银施借他人。”
话音一落,州臣们嘶嘶抽气,刘振和曲肃对望一眼,皆压抑不住胸中的激越之情!
暮青又道:“除了贷粮,还可以贷种,凡发水潦螟蝗之灾,蠲免赈给过后,官府皆可行赈贷粮种之策,如此,既可助灾民早日归乡事农,灾年过后又可补仓,以备不时之需。”
淮州文武听至此处,已然激动得面颊生辉,不等暮青再言,便热切地议论了起来!
“竟还可贷种?”
“对!对!如此一来,灾事过后,两仓便有可平之法了!”
“以往,朝廷每年征收的粮食中有半数用于赡军,再刨去用于俸禄的钱粮,能补入两仓的储粮就更少了。不提灾年的用度,平常的年份里,济贫扶弱、赡老恤囚、平抑粮价,也是支出颇重。每年赋税一途所补入的仓粮仅够支出之用,一逢灾年,两仓大开,赈灾粮要么需跟朝廷要,要么就得逼商户捐卖。商户不满,明里暗里的跟官府对着干,赈灾之策施行不畅,头疼得很。如今,有蠲免、赈给、赈粜三策在前,赈贷之策在后,两仓的压力可谓大减!”
“是啊,地方粮仓的压力大减,等同于给国库减轻压力了。”
听着议论,邱安对同僚们笑道:“这哪是平仓之法,实乃富仓之策!说不必再担心两仓日渐亏空,那是皇后娘娘谦虚,依我这粗人之见,假以时日,两仓必丰!两仓大丰,莫说赈灾了,急时定有余力赡军!”
刘振道:“正是!尤其是分期赈贷之策!灾年之时,先以仓粮无偿赈济灾民,待大灾过后再行赈贷之策,令百姓还粟于仓。而分期还粟,既不影响生计,两仓还可常年补入息粮。待遇灾年,两仓已丰,又可无偿赈济灾民。如此循环不息,可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何止啊?灾民回乡之后,施政也是不易,本官在莲池县为知县时,一些游手好闲之徒习惯了官府赈济,恨不得灾荒,好伸手吃穿。这赈贷之策正好治一治这些泼皮无赖的懒筋!哈哈!良策!良策啊!””曲肃手舞足蹈,举止疯癫,忽然撩起官袍一跪,朝凤驾行了个伏拜大礼,高声道,“此策利在粮仓,功在社稷!微臣拜服,谢娘娘赐计!”
众州臣见了,纷纷叩拜,齐声道:“臣等拜服,谢娘娘赐计!”
群情激越,热切的气氛在此时此刻的公堂上却显得怪异至极。
许仲堂、吴长史等人面红耳赤,百感交集。
他们多是一州要臣,深知两仓之弊和赈灾之难,每回商议对策,州衙里都能吵翻天,没人能拿得出一个长久可行之策来。两江流域大水为患,古来如此,历朝历代,治水屯粮都是国之大计。朝中大臣也好,地方官吏也罢,不知多少人苦思钻研过农耕水利之策及历朝赈灾记要,可良策难得,尤其是长久可行之法。
谁能想到,满朝文武苦思不得的良策,竟得自当今皇后?
赈贷之策本就新鲜,分期还粟更是闻所未闻!官府赈贷于民,能得粟三五倍之数!虽说时日颇长,可积少成多,赈贷万民,一年能得多少仓粮?思之令人心惊!若赋税如此,百姓定不堪重负,可若仅仅用于赈灾,又行分期之法缓之,便既能救民又不伤民,既能补仓又能富仓,既可为下一次灾荒之年做好储粮准备,战时还有余力赈军,真可谓万全之策!
如此奇策,若非亲耳所闻,真难想象脱胎于一介民间女子!
叫人细思恐极的是,淮州水灾发于八月,若皇后早得此法,理应早跟圣上提了才是,且她今日本应在神甲军中,却忽然到了淮州,莫非……此法是得于近日?亦或是……今日?
若真如此,皇后之智岂不近乎于妖?
一干逆党心惊不已,何初心的脸色也惨白如纸,她几乎不敢去瞥地上。逆党被绑了起来,尸首却没清理出去,就这么横陈于公堂之上,州臣们一举一动之间,血腥味儿直扑人的脸,她因不想在人前失仪才强忍着腹中不适。她以为不看地上便能忍得住,却忘不了神甲侍卫随皇后杀进州衙时那惨烈的一幕。当时,一个断了臂的,一个脑袋被削掉一半的,还有一个被腰斩的。当时,那人没死,惨号着爬出公堂,半截身子在外头,半截身子在门边,鲜血肚肠拖得老长……
州臣们起初没缓过神儿来,后来拜见过了皇后,也不先请旨将公堂洒扫出来,竟就这么议起了州政!皇后出身民间,不晓礼仪,这些州臣难道也不懂礼法?
疯子!都是疯子!
她堂堂侯府贵女,竟还不如刺史的家眷,不仅要在此忍受遍地污血的公堂,还要看着这些没用的州臣拜服在皇后面前!
何初心瞥向上首,目光深似幽沼,恨意幽幽,绵长无尽。
利在粮仓,功在社稷?
一介出身民间的贱女子,也懂国策?笑话!这些七尺男儿、一州要臣竟都议了起来,一个一个的,都疯了不成?!
这时,暮青道:“本宫临机得此一策,尚欠细则,离施行还远。所谓术业有专攻,狱事乃本宫之所长,国事上只能出个主意,还需卿等奏与朝廷,严加考察,谨慎定则。卿等可翻阅本州历年农收记案,根据本州的收成制定利率,区别良田与贫地的收息,因地制宜,不可一刀切,不可为了丰仓而收息过高,更不可为了丰仓而废蠲免、赈给、赈粜之策。赈灾之要在于助灾民度过灾厄为先,补仓乃灾后之事,切勿本末倒置。本宫会向圣上提议以淮州作为赈贷之策的试点,倘若日后发现有官吏为谋政绩或仓粮之利而废弛三策,借赈贷盘剥百姓,朝廷一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臣等谨遵懿旨!”州臣们齐声应是,心中却波澜滔天。
临机得此一策?
果然,皇后是刚刚才想出赈贷之策的!
这简直非人!
而且,什么叫只能出个主意?只是出个主意便出了个万全之策,连如何制定细则都指点清楚了,甚至预见到了会有官吏为谋政绩以赈贷盘剥百姓,故而提出拿淮州作为试点。想想便知,试行期间,淮州官吏的一举一动定会被朝廷盯得死死的,若被拿住错处,朝廷是不介意重惩以儆效尤的。皇后连这些事都想到了,真是好一个术业有专攻!若这也能算只是出个主意,那他们这些连主意都出不了的州官是否该辞官还乡?
僚属们可以震惊失色,刘振身为刺史,却只能强捺心中波澜,说道:“微臣这就将赈贷之策与叛党谋逆的事一并奏与朝廷!”
“不急。”
“且慢!”
这时,两道话音同时传来,叫刘振不由怔住——让他不急的是皇后,说慢的是曲肃。
暮青见曲肃也有话要说,便让他先说,“别驾还有何事?”
曲肃道:“启奏娘娘,赈贷的确是奇策,可娘娘也说,此策尚欠细则,需要朝议,还不能立刻施行。但眼下州衙外头有三万灾民亟待安置,重建村镇才是当务之急,如何处置那些搅扰重建的商户,还请娘娘决断。”
州臣们一听,这才回神!
是啊,刚刚问的是重建村镇的事,但皇后并未决断,而是指出了赈灾之策的不足之处,并指点了改革之策,但重建村镇之困依旧没有解决,这才是当务之急!
何初心闻言,嘴角扬了扬,意味嘲弄。人言皇后睿智,传闻果然不虚,皇后知道重建村镇之事两难,不易裁夺,便拿个新策出来,且不论管用与否,仅凭此策闻所未闻,便足以糊弄一会儿州臣。皇后大抵以为州臣们议着新策,就会把恭请凤裁之事抛到脑后了,但她算漏了曲肃这个狂人,此人不在乎官位,甚至不在乎性命,他眼中只有灾民,为了灾民连凤驾都敢责骂,岂会让皇后轻易蒙混过关?
这下子,可有好戏看了。
何初心瞥向暮青,等着看她出丑。
却见暮青面色甚淡,说道:“哦,这事儿啊,根本无需决断。”
什么?
不仅何初心怔住,一干州臣皆抬头望来。
曲肃这回没急,反倒恭恭敬敬地问道:“娘娘之意是?”
暮青转头看向许仲堂和吴长史等人,道:“他们不反,重建村镇之事的确需要决断,他们一反,事情反倒变得容易了,不是吗?”
这话叫满堂之人一时间都难以转过弯儿来。
刘振道:“微臣愚钝,请娘娘明示。”
暮青没搭腔儿,而是对许仲堂道:“你们今日起事,事先知道凤驾有假,连替子的身份都很清楚。起事之后,先谋文武大印,再放州牢重犯,而后逼降州臣,这州衙内外你们都安排了人,可谓计划周祥。今日,刺史府内曾传出两道火哨,第一道应是起事之号,第二道是事成之号,你们在州城内一定还有同党,得知事成,他们必定有所行动。而你们举事,兵马钱粮缺一不可,可眼下大灾,朝廷调拨的赈灾粮所剩不多,两仓又亏空多年,你们的钱粮打哪儿来?自然是从商户那儿来。淮州多巨商,此前就有奏折入朝,说林党与绿林草莽及漕商勾结私挪私贩两仓储粮,问朝廷要不要严查,可朝廷还没批复,淮州就发了水灾,赈灾至今,前事就耽搁了下来。那些商户本就和你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此前朝廷严查林党,他们必然早已如惊弓之鸟,前些日子官府逼他们低价卖粮,又惹恼了他们。如此一来,如若得知你们举事已成,他们会不追随你们吗?”
暮青目光一转,对曲肃道:“此事根本无需决断,只需等着,看谁会反。谁反拿谁,查抄的银子足够你们用来重建村镇了!”
“看谁会反!看谁会反……”曲肃目光呆滞,口中喃喃地念叨。
“如此一来,官府可从正经的商户那里足价买料雇工,既可不伤无辜商户,朝廷也无需再查与林党勾结的漕商了,一举三得!”暮青又道。
“一举三得!好一个一举三得!”州臣们琢磨了过来,纷纷叫绝!
刘振难以置信地看着暮青,半晌之后,叹道:“娘娘之智,名不虚传!方才,娘娘要微臣不必急着奏报朝中,原来是为了看淮州还有何人会反?”
叹罢,他不禁有些后怕。
刺史府刚遭血洗,他惊魂未定,若此事让他来处置,他必定先请邱总兵率军平乱,先稳定州城的治安,再将事情急报朝中。若非皇后在此,这会儿淮州军定然已在城中平乱了,如此一来,只怕那些此前与林党有所勾结的漕商还未投诚乱党,乱事就已平息了。那么,他在重建村镇之事上就要错失良机了。
好险!
“淮州何其有幸,今日能有娘娘坐镇!微臣代淮州百姓多谢皇后娘娘!”刘振收回目光,诚心叩拜。
淮州文武也纷纷再次叩谢凤驾。
何初心咬着唇,腥甜入喉,煞了心。
为什么?
她放弃骄傲,不惜顶撞祖父,以死相逼求来的机会,哪怕当替子,哪怕是假皇后,她都愿意做这一回梦。皇后却偏在不该出现之时出现,她被淮州文武看尽笑话,而她却一次次地在州臣面前摆尽威风!
到底为什么皇后要来淮州?
何初心瞥向暮青,见那青黑的公服衬得女子的眉目格外清冷,百鸟拥着,群臣跪着,她的眸却如同被一场秋雨洗过似的,凉意袭人。
“本宫要是不来淮州,岂能见识到一帮官吏为补仓粮而逼商户低价卖米?那些商户之中纵然有不法之辈,可必然也有正经商人,你们身为一州父母官,竟不加甄别,强逼商户卖米!此等行径,与强盗何异?”暮青忽然话锋一转!
谁也不清楚皇后为何突然大发雷霆,但正因见识过皇后之能了,淮州文武皆屏息听训,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你们心系灾民原本无错,可难道灾民是民,商户就不是民了?如若只因商户富足,大灾当前就理所应当捐献钱粮,那你们身为一州之父母官,百姓之表率,何不散尽家财救济灾民?”
别说,散尽家财救济灾民的还真有——曲肃。
其余大小州吏也在刺史刘振的发动下捐了钱粮,虽说不至于散尽家财,可也有捐的不少的。
自古非常时期皆是行非常手段,逼商户捐卖钱粮实在是太常见了,商户虽然是民,但朝廷重农,官府自然以救济灾民为先。
但这话州臣们只敢在心中嘀咕,却没人敢说,连曲肃都没吭声。
皇后却仿佛能读懂人的心思般,斥问道:“你们捐献钱粮救济灾民,那是出于自愿,与朝廷逼你们捐钱捐粮能一样吗?日后但有灾荒之年,朝廷不必调拨赈灾钱粮了,只需行非常手段,先扣你们三年俸禄,再命州军去你们府上挨家挨户地收缴家粮,你们可无怨言?”
呃,这……
一干州臣眨巴着眼皮子,嘴角抽了抽。
“你们若有怨言,为何商户就怨不得?你们骂商户盘剥仓司,怎知背后无人骂你们是一帮昏官酷吏?你们只怪商户从中作梗,阻挠官府重建村镇,可本宫就不信了,淮州这么多的巨商大贾,难道没有一个大善人?没有一人怜恤灾民,自愿出工出料助官府赈灾?想来不是没有,而是你们先失了民心啊!以至于朝廷有难,无人肯援!到头来,你们头疼,灾民受苦,你们盘算盘算,灾民可有少受一天的苦?”
话音落下,群臣哑然。
曲肃身僵如石,如遭当头棒喝!为了赈灾,他曾捐尽钱粮,他曾夙夜难眠,他曾不惜背负商户的愤恨与骂名,他一直觉得他是在救灾救民。难道,竟是他错了?
“人吃五谷杂粮,谁无妻儿老小?倘若一遇灾荒,朝廷就克扣俸禄查抄官宅,长此以往,谁愿为官?无人为官,何以治国?而官府肆意盘剥商户,长此以往,谁敢行商?无人行商,又怎能不伤漕运赋税?本宫不否认你们之中有忧国忧民的好官,可不知何为社稷,何为民心,纵然是鞠躬尽瘁,也不过是白操劳一场!”
群臣哑然,气氛死寂。
公堂外,天地肃清,松影似针,不知刺了谁的心。
半晌,刘振叩首道:“娘娘之言,振聋发聩,微臣受教!”
忧漕运忧赋税的是他,到头来却是他糊涂,没想到伤了漕运赋税的竟恰恰是官府。
“启奏皇后娘娘,逼商户卖粮是微臣的主意,微臣愿承担罪责!”曲肃也随之叩首,听声音竟有些哽咽。
“你身为淮州别驾,一州要臣,威逼商户,这民怨已经算到官府头上了!问你的罪容易,丢了民心又该如何收回来?”
“微臣……罪该万死!”曲肃以头撞地,悔痛难当。
他因刚直敢言,不被上官所喜,所以当了十多年的知县。圣上亲政后,不知怎的听说了他,竟褒扬他是个直臣,并钦点他为淮州别驾。他刚上任,淮州便发了水灾,他本想将赈灾的事办好,以报圣上的知遇之恩,却没想到正是他的激进闯了大祸。他本不惧丢官去职,甚至早已想过辞官以平民怨,可正如皇后所言,这民怨已然算到了朝廷头上,朝廷革他的职容易,失了的民心想收回来谈何容易?
除非,无辜粮户的损失能补还回去。
可莫说朝廷革他的职,就算留着他,他一生的俸禄都难补粮户的损失。死没用,他知道,可他有负灾民,有负圣恩,万死难辞其咎。
“死有何用?你是圣上钦点的别驾,就这点儿出息?”暮青冷声斥道,“主意是你出的不假,可淮州上有刺史,下有僚属,仅凭你出个主意就能成事了?低价卖粮之令既是官令,责任就应当在官府,在朝廷!这民心失了,朝廷认了,粮户的损失由朝廷补还!”
什么?!
曲肃抬起头来,以为听错了。
只听皇后又道:“但主意既是你出的,本宫就命你负荆请罪,那些粮食怎么从人家的粮仓里运出来的,就怎么给人还回去!你可有异议?”
可有异议?
怎会有异议!
州臣们面面相觑,皆有叹色。早就听闻皇后娘娘刚正,没想到训起人来不留情面,赦起罪来竟也这么义正辞严。其实,曲肃之罪可大可小,甚至可功可过,但皇后娘娘看重民心,以她之论,曲肃革职枭首都不为过,没想到到头来竟只是负荆请罪。
皇后是惜曲肃之才吧?
她刚到淮阳城半日便将赈灾的情形查实了,想来也知道曲老夫人教子极严,曲肃当知县的那些年里,府中从没养过仆役,他的俸禄多用来济贫扶弱了,他到淮阳城上任之时,莲池县万民送行,百姓莫不道他是好官。只是州政比县政复杂得多,曲肃一上任就遇上大灾,经验不足,这才捅了篓子。他那刚直的脾性虽不讨喜,但的确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官,这回为了赈灾捐尽了家中钱粮,若叫他补偿粮户,哪怕他一家老小为奴为仆,下辈子也还不起。
皇后命曲肃负荆请罪,说是罚,实则与赦无异。
刘振大喜,见曲肃还愣着,忙拽了拽他。
曲肃这才反应过来,眼底微湿,叩拜道:“微臣……谢皇后娘娘开恩!”
“平身吧,方才之言你们若能听得进去,这一趟淮州之行本宫就不算白来。”暮青扫视了一眼淮州州臣,淡淡地道。
淮州文武忙谢恩起了身,心中却直犯嘀咕。
皇后何出此言?莫说方才之言发人深思,就算当真无人听得进去,她也不算白来吧?她可是拿下了叛党,又提了赈贷之策,还解了重建村镇之困!且只需稍待,城中的林党余孽就会被尽数拿下,随后粮户们的损失一补回去,连失了的民心说不定都能收回来!
这还不够?
而且,什么叫“这趟淮州之行”?凤驾南巡,皇后本就该来淮州,不是吗?难道她该在别处不成?
“就算本宫今日不在,淮州也遭不了大难。”这时,只见暮青看向了淮南道总兵邱安,问道,“你说是吧?”
第十七章 决胜千里
淮州文武一愣,皆诧异地望向邱安。
邱安笑道:“什么事都瞒不了娘娘,不过,陛下可没料到您会来淮州。”
他承认得倒是痛快,却把刘振和曲肃等人给听懵了。
却听暮青笃定地道:“但他料到了淮州有人会反!自八月至今,淮南道常有林党余孽作乱的奏报传入朝中,以你家主子肚子里的那些弯弯绕绕,他会料不到此番南巡有人会挟持凤驾以图作乱?你刚才既然说许仲堂图谋江山不自量力,想来在兵符上做手脚正是你家主子之意。他既有此准备,你在事发后却没有立即拿下许仲堂,而是任由他及叛党作乱州衙,那圣意岂不再明显不过?他想要的是淮州叛党的名单吧?”
什么?!
满堂大惊!
吴长史及王录事等叛臣脸色煞白——怎么?他们今日起事早在圣上的意料之中?、
许仲堂身中奇毒,早已瘫软无力,听闻暮青之言不由闭了闭眼——果然如此!他被兵符所伤时就已有此猜测了,只是做梦也想不到,他自以为精心谋划的起事大计竟从一开始就是圣上设好的圈套!南图老皇病重,急召三皇子瑾回国,皇后为助巫瑾夺位而秘密随神甲军前往南图,他们以为圣上让替子南巡是为了遮掩皇后的行踪,却没想到南巡是个陷阱,圣上的真正意图是引出潜藏在淮州的叛党!真是……君心难测,好深的谋算!
一干被逼投诚的州臣悔青了肠子——圣上想要的是淮州叛党的名单,他们若能坚守片刻就不会在这名单上了,原是为了家眷才叛君投逆,谁知到头来竟是害了一家老小?
刘振等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
怪不得当初朝中传出南巡的消息时,众人都觉得古怪,觉得以眼下的局势而言,非但没有巡查吏治的必要,皇后出巡反而有险。
怪不得南巡的仪仗中用的是替子,而非凤尊。
原来圣上意在叛党!
“没错!林党余孽根植于淮州,屡次清剿皆难除尽,长此以往,非但耗费朝廷的精力,不利于淮州的安定,还会埋下隐患,为祸深远,故而圣上才出此一计,借凤驾南巡之机将潜藏在淮州的乱党尽数引出,一网打尽!”邱安说罢,朝刘振抱了抱拳,“刺史大人,对不住,今日让嫂夫人受惊了。南巡之事虽是圣上之谋,但事先也难料到这些叛党会以羞辱妇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来逼降州臣,我为查清叛臣一直有所隐忍,是我对不住嫂夫人,还望刺史大人莫要怨怪圣上。”
刘振正在震惊当中,忽闻此言,慌忙摆手,尚未说话,便听暮青问邱安道:“本宫来时,见你似有动手之意,你袖下藏着何物?”
邱安怔了怔,随即把手一抬,只见他的袖甲已然解开,果然是方才有动手之意!他往袖中一探,摸出三把飞刀来,刀光青幽,一看便是淬过毒的。邱安笑了声,那笑意不知是无奈还是叹服,“方才若是娘娘没到,这会儿末将也应该宰了曹敬义那帮狂徒,拿下许仲堂了。不过,还是娘娘来了好,您来了,非但把赈灾的事办了,连勾结叛党的商户也一并拿下了,淮州往后应无难事了。”
“本宫来此本是为了平叛,既然和圣上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不妨借此机会把朝中叛臣的名单也列上一列!”暮青说话间睨向下首,目光落在何初心脸上。
这一眼意味深长,看得何初心心胆俱颤!
皇后……皇后意欲何为?!
刘振和曲肃等人同样不明所以,疑惑如火般窜上了心头。圣上既然意在叛党,自然不会舍得让皇后娘娘南巡,那皇后应在宫中才是,为何会来到淮州?听邱安之意,皇后此行,圣上似乎并不知情!可帝后同寝同食,恩爱非常,哪怕皇后是瞒着圣上偷偷出宫的,从汴都城到淮阳城的这段时日里,圣上怎会没发现?又怎会不知情?
再者,替子为何要用何家之女?何家本就因选妃一事与圣上生了嫌隙,难道圣上就不怕何氏落入叛臣之手,叛党以何氏的性命为要挟逼反何家?
还有,皇后先前为何要将何氏押在叛党之列,此时又为何要看着何氏说叛臣?难道朝中也有叛臣?是……何家?
凡此种种疑问,皇后皆未明示,只将目光收回,寒声喝道:“淮州刺史刘振!”
刘振心神一凛,忙道:“微臣在!”
“今日之事,秘而不宣,所有人不得出州衙半步,不得走漏半点风声入朝!”
“……什么?!”众州臣大惊!
“淮南道总兵邱安!”
“末将在!”
“命你将今日之事及叛臣名单经军机密道奏与陛下知晓,沿路需谨慎提防,切勿使密奏落入他人之手!”
“谨遵懿旨!”
“即刻起,刺史府由你接管,不可使一人迈出州衙半步,不可使一封密信传出,不可使城中的乱党察觉起事之情有变!”
“是!”
“将叛臣严密关押,随时听候本宫问讯。”
“是!”
暮青下一道懿旨,邱安就领一道,丝毫不见迟疑,半句质疑也无!
何初心听得心惊肉跳,脑中嗡嗡作响!
皇后……皇后是想让朝中以为淮州已落入叛党手中?!
淮州众臣也琢磨出了暮青之意,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这不正是此前州衙落入叛党之手时,他们所忧心的事吗?那时他们担心朝中得知淮州沦陷,会有朝臣叛离圣上,而致帝位有危。皇后到了州衙之后,本以为此危已解,没想到她竟然要将平叛之事秘而不宣,故意让朝中以为淮州沦陷!需知实际上淮州的叛乱已平,假如朝中百官以为江山已危,又或何家为救何氏起兵谋反,那结果会如何?
好一个把朝中叛臣的名单也列上一列!
圣上以凤驾南巡为饵,诱林党余孽倾巢而出一网剿灭,皇后便以林党余孽作乱为饵,诱朝中的不忠之臣现形!帝后之谋太深,思之令人心颤!
上首,暮青将众州臣的颤色看在眼里,几不可察地舒了口气——看来效果达到了,不枉她出这一场风头。
江山难守,不是身居后位,难有切身体会。天下人只道帝后尊贵,却不知吏治也好,民生也罢,背后都是一场一场的君臣较量。这一回,幸赖于步惜欢早有准备,而她也及时察觉,但下一回呢?难保次次没有疏漏,每每赶得及时,所以既然今日得此良机,那就不妨给朝中文武、给地方官吏打一回烙印!这一回烙印打得深入骨髓,日后再有危难之时,有人想当墙头草,也能想起今日!想起今日帝后之谋,思量思量帝后有没有能力守住这江山,少一个见风摇摆的墙头草,这江山就稳固一分,万一哪日遭遇大险,群臣对帝后的忌惮定会为救急赢得宝贵的时间。
她并不盼着会有这么一日,但必须要未雨绸缪。
这一口气舒了出来,暮青已然有些倦了,正打算把该处置的处置了,便听下首有人道:“娘娘!”
暮青循声望去,见出声的是曲肃。
曲肃道:“娘娘,若如此为之,待消息传入朝中,岂不要些时日?臣等皆不露面,城中的百姓岂不要慌?且倘若城中的叛党扣住赈灾粮作为起事之资,灾民岂不要饿死街头?”
这时候还能想起灾民的,也只有曲肃了。
暮青却毫无急色,淡淡地道:“你还记得本宫此前说过百姓之怒可平叛吗?城中有三万灾民,这可不是小数目,扣发赈灾粮必会激起民变,致使州城大乱。叛党刚刚接管州城,四处招降,联络盟友,准备兴兵就已经够他们忙的了,他们会愿意看到灾民暴乱吗?灾民三万,一旦暴乱,想要镇压必用重兵,这岂不耗费兵力?此次之事背后有岭南王,那就说明有北燕帝,他们皆非目光短浅的莽汉,岂会做这等自毁之事?你就权当这几日休沐,在州衙里好好歇歇吧!把心放在肚子里,叛党不但会帮你继续赈灾,其他州务也会一并处理好的。”
曲肃:“……”
淮州文武:“……”
所有人的嘴角都忍不住抽搐,心道这话要是让州衙外的那些叛党听见,只怕哭的心都有吧?
“咳!娘娘英明,末将拜服!”邱安看着满堂文武的神色,心觉好笑,于是咳了一声打破了沉寂。
“得了吧!”暮青见淮州文武回过神来,又要跪下齐声宣颂,心中不耐,没好气地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本宫跟圣上在一起待久了罢了。”
淮州文武闻言,腿肚子不由一齐打了个哆嗦,心道这话是夸陛下呢?还是骂陛下呢?
算了,权当是夸吧!
“邱安!”这时,皇后的声音又自上首传来,语气已然恢复方才之厉。
邱安敛起笑意,继续听旨,“末将在!”
“点你麾下之人混入灾民之中,将城中的情形随时报来!若有叛党察觉事情有变,秘密诛之!”
“是!”
“即日起,准你便宜行事,州衙内若有人胆敢私传密信,形迹可疑,诛之!”
“是!”
“刘振!”
“微臣在!”
“挑间屋子给你的僚属,淮州文武自今日起聚于一堂同寝同食,无本宫之命不得擅离,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谨遵懿旨!”
“本宫就歇在你刺史府的后宅了,何氏与本宫同住。”
“是!微臣此前便已将东苑洒扫了出来,娘娘若是不嫌,就还住在东苑吧。”
“嗯。”暮青应了一声,瞥了公堂上呜呜泱泱的一堆人,淡淡地摆了摆手。
邱安见了,喝道:“将这一干叛臣押下,严加看守,听候问讯!”
一群叛臣由御林卫押着,被拖出公堂时已全都软了腿脚,几个被逼降的州臣哭道:“皇后娘娘!臣等有愧于圣上,愿以死谢罪!还望饶过臣等家小,饶过臣等家小……”
暮青一言不发,冷淡地看着几个降臣与叛臣一起被拖了出去。看来这些州臣是因念及亲眷才降的叛党,这可以理解,也可以说没错,毕竟人有亲疏之分。可既然危难之时有所亲疏离舍,危难过后就该有所背负,毕竟今日有所抉择的人并非只有他们,那些赌上满门性命誓死不降的州臣难道就对家人无愧?哪怕危机已解,这份愧意都只怕要深藏于心背负一生,那凭什么有的人就可以不背负?
今日被离弃的人是步惜欢,她没有权利替他谅解,且轻易得来的谅解不会有人珍惜。
这些降臣理该由步惜欢来处置,而以她对步惜欢的了解,他不会降罪无辜,但即便是要赦,也该由步惜欢来赦。叫这些降臣担惊受怕些日子,赦诏赐下之日他们才会感恩。
叛党被押下去后,刘振便差人去洒扫东苑。今日问政,侍卫宫人皆随凤驾到了州衙大堂,东苑无人,故而未遭损毁。吏人一来回禀,暮青便看了何初心一眼,御林卫意会,押起何初心便走!
直到被侍卫叉起,何初心才回过神来,疾呼道:“不!不可!”
不可瞒着朝中!兄长会反的!
此番出来,依原计,她虽然会被擒住,但擒住她的会是岭南王,而非淮州叛党。假如只是岭南起兵,帝位尚不至于危在旦夕,祖父和兄长为了救她,定会极力恳求圣上,而她有功在身,圣上不会见死不救。可现在是北燕帝命岭南王支持淮州叛党起事,帝位危在旦夕,一旦消息传入朝中,兄长以为圣上大势已去,无所忌惮,谁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若真在叛党手中倒也罢了,至少替子之功仍在,可皇后偏偏从叛党手中救下了她!她替皇后南巡涉险之恩,皇后还了她,两不相欠,兄长被蒙在鼓里,万一行事冲动,何家……何家会万劫不复的!
何初心猛地抬头望住暮青,早就在发间摇摇欲坠的宫簪霎时滑落,青丝如云般披散下来,眼底血丝噬人心魄。
皇后……
皇后!
暮青将何初心的神色看在眼里,目光寒彻了几分,漠然地看着她被侍卫拖了下去。
何初心是襄国侯府的孙小姐,堂堂贵女,又是圣上择定的替子,理应有功在身。但御林卫对她毫不客气,竟与对待叛党无异,淮州文武心里不由咯噔一跳,心道莫非今日之事何家当真参与其中了?毕竟若无实据,皇后不会动何家之女才是。
可暮青依旧没有明言,只道:“自今日起,本宫歇在刺史府东苑,每日就在东苑听奏州政军情,除刺史刘振、别驾曲肃及淮南道总兵邱安外,无本宫召见不得擅离居所,违者以谋逆论处!若有急情,可禀刺史,听候宣召。”
淮州文武忙敛起心思,齐声应是。
暮青对邱安道:“本宫今日是劫了刺史府后门的守将进来的,人还被封着穴道弃在门口。这人若一直不归,恐要惹叛党起疑,你立即去处置一下。”
至于怎么处置,暮青没有多言,邱安出身江湖,手段定然多得是。
邱安果然应得痛快,“皇后娘娘放心,末将自会办妥!”
“那就办差去吧,待处置了急情之后,你速至东苑,本宫还有别的事要交待你办。”
“是!”
暮青略作思量,觉得再无旁事了,这才站起身来,迈过尸骨血泊,出了州衙公堂,径自往后宅去了。
月杀率神甲侍卫跟随在后,小安子和彩娥也忙领着宫人侍卫跟出了州衙,一行人在淮州文武的恭送声中快步走远了。
*
后宅已有吏役在清理洒扫,见到凤驾慌忙避让,小安子在前引路,到了东苑时,已有御林卫在外严守。
因暮青说与何初心同住,故而御林卫将其押在暖阁里,见暮青大步进了屋来,侍卫忙跪下见驾。
这一跪,何初心原本失神地瘫坐在地上,不知哪里生出的气力,竟忽然起身扑向暮青,神态癫狂地喝道:“毒后!你好狠的心!”
何初心披头散发,指如鬼爪,扒开前头的宫人,眼看着要扑到暮青面前,一道拂尘并着青光齐扫而来!
那拂尘自何初心腕下扫过,何初心顿时觉得十指剧痛,脉似走针,双臂痉挛!她失声惨叫,仰面而倒,见青光逼目,刚一照面,她便被泼风伐起,身如秋叶般撞向东墙,一口鲜血哇地喷了出来!
这一口血喷出,何初心面色煞白,一截青丝飘摇而落,散在血里,如百虫狰狞。
何初心咳着血难以起身,面前已有刀剑围指而来。
御林卫拔刀逼住何初心,月杀将刀收起,目光冷若九幽寒窟。
小安子道:“娘娘受惊了!”
“这点儿场面还惊不着本宫。”暮青移步暖榻,往榻上一坐,瞥向何初心,“我毒?我狠?难道你何家勾结岭南图谋不轨不算毒,不算狠?”
“此话何意?臣女怎么听不懂?”何初心抚着心口咳出口血来,随即缓缓抬头,隔着刀剑望向暮青,那目光怨毒,却藏不住惊意。
“看来,本宫还真是没冤枉何家。”暮青看着何初心的神色,心中已然确信所料不假。她刚到州衙之时,从许仲堂和何初心的神色来看,两人皆知她不该出现在淮阳城。
许仲堂知道她的行踪,又知道何初心的身份,很显然背后有人指点。
那么,何初心呢?
何初心知道她的行踪,这是何家人看出来的,还是背后也有黑手?毕竟此时南巡实无必要,百官难免心中存疑,何善其久在官场,有所察觉也不是不可能。方才她说何家勾结岭南图谋不轨,不过是在诈何初心,可她的神色已然交待了一切。
何家竟当真勾结岭南!
“凭你是猜不出本宫的行踪的,那么是何人告知你的?你祖父?你兄长?……嗯?不是你祖父,也不是你兄长?”暮青一瞬不瞬地盯着何初心,每问一句便稍作停顿,才问两句便心中生疑。她本以为是何善其亦或何少楷与岭南勾结,从而得知了她的行踪,而后不惜推荐何初心当替子,可此刻看何初心的神色,竟不是这么一回事。
“好!那换个问法!你当替子之前,何家总要有个人先与岭南搭上线,此人是你祖父?你兄长?总不会是你吧?……是你?!”暮青问到此处,心中讶然,随即面色一寒,冷声连问!
“未经你祖父和兄长之手,你是如何与岭南搭上线的?”
“你找的他们?”
“他们找的你?”
“……好吧,是他们来找的你!”
“那些人是岭南王的幕僚?”
“那些人是南图大皇子的幕僚?”
“那些人是北燕的?”
“都不是?还是说,你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哦,你不知道,不知道居然敢答应当替子,不是心太大就是心太急。那些人也够神秘的……”
等等!神秘?!
暮青的神色忽然一变,眉似刀般一挑,问道:“那些人中有个黑袍人?江南口音?”
问罢,暮青略作停顿,眸光一沉,“果然是此人!”
这人会是谁?
“依常理来说,岭南要策反何家,理应联络游说你祖父或你兄长,却一反常理地找上了你。他们找上了你,却不肯对你表露身份,而你竟能被一个丝毫不知根底的人说动,甘愿冒险充当替子,看来他把你的心思摸得很透,游说到你心坎儿里去了。这世间能将女子的心思琢磨得透彻入骨的人多半是女子,这黑袍人……是个女子?”暮青问罢此话,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此番叛乱的背后有元修的手笔,元修了解她,能预料到她的行踪并不难,所以她尚不能确定看透她行踪的人是元修、是那黑袍女子还是其他的人,毕竟也有可能是别人料到了她的行踪,而那黑袍女子只是被派来游说何初心的。
但那女子既然能成为南图大皇子的幕僚,又深得他的宠信,其智谋就不可小觑。这世间男权为尊,有几个女子能在谋士成群的大皇子府中稳稳立足?
暮青陷入了沉思,暖阁里静得落针可闻。
小安子和彩娥在宫里常见暮青授业,但像今日这般的问讯还是头一回见到,心中不由惊诧。何氏分明没有作答,皇后娘娘是如何推敲出事情的始末的?瞧何氏那震惊之色,似乎娘娘当真猜中了?
这岂非神人也?
何初心原本打算抵死不认,哪知暮青行事不按常理,自进屋起,一未对她大施凤威,二未对她大动酷刑,只是问了几句话,她未答只言片语,她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究竟是如何料到的?!
何初心抚着心口,喘口气心头都似有险山嶙石磨着,痛似钝刀在割。良久,她呵呵一笑,方才行刺凤驾,已然犯了大罪,她索性不再以臣女自居,嘲讽地道:“你这么急着给我定罪,不就是容不下我?毕竟他曾经想娶的人不是你!他曾登何府之门,向祖父求娶于我,而你虽在后位,却既无三媒六聘,也无大婚之礼,名不正言不顺!你见我当这替子,穿这凤袍,你心中有惧吧?”
暮青的思路被何初心打断,却不见恼色,只是扬眉问道:“他本该娶的人是你,而今却娶了我,所以你算计他?”
这话戳中何初心的痛处,激得她辩道:“我从没想过算计他!”
“哦,那你就是想算计我了。”暮青见何初心因激动咳了口血出来,目光冷淡如初,“那我猜猜看好了,当我的替子对你而言是此生大辱,如若没有令你心动的回报,你是不会答应的,而能让你心动的想来便是后位了。可你此行是充当替子的,如若乖乖出来乖乖回去,那结果不过是得一大功,这与你想要的差之甚远。那么,到底怎样才能既如你的愿,又算计到我呢?除非你在南巡时暴露身份,让凤驾有假的事广布于天下,这样便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我的行踪就藏不住了,消息传到南图,我必定有险。可此番出来,你身边尽是侍卫宫人,身份岂是你想暴露就能暴露的?你若是强行暴露身份,阿欢定不饶你,你如何能进宫为后?除非你不是自愿的,比如被岭南王擒住。如此一来,不但你的身份能大白于天下,你在岭南王手中,你祖父也不会坐视不理。你们何家掌着江南水师的兵权,你又有功在身,阿欢没有理由不救你,而我却有可能会死在南图,这样后位就非你莫属了,是吗?此计以你的城府而言是想不出来的,是那黑袍女子教你的?”
暮青虽然在问,却无需何初心答,只瞧着她的神色,便又陷入了沉思。
何初心对后位的执念,那黑袍女子了解得可够透彻的啊……
暖阁里再次静了下来,何初心像看怪胎一样地看着暮青!
她、她为何不恼?她说她无三媒六聘,无大婚之礼,这世间哪个女子受得了名分得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为何她听后能如清风过耳,一门心思只在问疑断案?
到底是谁心大!
又或者说,她是在装腔作势?
何初心一想到有此可能便笑出了几分血气来,不论何家日后如何,她今日就是不想让暮青痛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贵为皇后,想处死一个眼中钉,还需费心罗列罪名?想杀我尽管杀好了,何需如此装腔作势?你不就是……”
“闭上你的嘴!这屋里的空气都浊了!”暮青声似春雷,目光忽厉,斥道,“你简直蠢到无可救药!”
何初心的目的就是不想让暮青痛快,可真把暮青惹恼了,这开口的一句便将她骂得血气直涌,眼前泛黑!
“你以为你算计的只是本宫,可本宫到南图去所为何事?如若身死事败,岭南王北有北燕扶持,南有南图倚仗,我南兴腹背受敌,不仅帝位有危,战事一起更是生灵涂炭!你这不是在算计本宫,你是在叛国!”
“……”叛国?
“你不识国事,可那黑袍女子既然告诉了你本宫此行意在助瑾王夺位,你就不会稍稍动动脑子?本宫死后,你继后位,这凤袍你能穿几天?愚不可及!”
“……”她、她……
“皇后乃天子之妻、一国之后!你既想称后,那本宫问你,何为天,何为国,何为妻,何为后?天者,理也!国者,民也!内助曰妻,国母曰后!你说阿欢曾登何府之门求娶于你,你才该是他的妻,可你干着毁他帝业之事,你有什么脸为天子之妻?!你想主中宫,却勾结叛臣,伐我疆土,不惜兴兵,不恤黎民,你何德何能为一国之后?!”
“……咳!咳咳!”何初心猛地俯身咳了起来,只觉得喉肠似被百刀千刃剐着,五脏六腑都在疼。
暮青却接着道:“就算你不知那黑袍女子的身份,但你难道不知岭南王有不臣之心?你竟想被他擒住!你以为被他擒住容易,被救出也容易?你们何家手握水师重权,北燕之所以未能兴兵南下,正是因为汴江之上有二十万水师之阻!你怎么就不想想,岭南王擒住了你,还会蠢到看着你被救回去?让你回去继后位,岂不等同于将水师之权拱手送给阿欢?他不会放你,但也不会明着杀你,因为杀了你,等于与何家结仇,也就等同于将何家推向阿欢,所以他会等!等你被擒的消息传入朝中,等朝廷兴兵来救,等两军交战刀枪无眼,设计让你死于朝廷之手!你何家本就与阿欢生了嫌隙,你若死于朝廷之手,何家必反!到时,淮州叛乱,岭南起兵,汴都兵变,南图易主,燕军压境,战事四起!就因为你想为后,因为你蠢,把自己往岭南王的刀口上送!你怪本宫狠毒?若本宫狠毒一回能救国救民,宁愿手执屠刀,斩你何氏满门!”
暮青挥臂指向何初心,势如出鞘之剑,指尖似凝三寸春冰!
咳声早已止住,何初心隔着刀剑望着暮青,眼前却浮光掠影,掠过火哨妖异的红光,掠过狂徒垂涎却忍耐的神情,掠过州衙里举起的刀和放肆的笑……原来,许仲堂今日不辱她,并不是将她当作盟友,而是怕得罪何家。原来,那黑袍女子不仅对她隐瞒了淮州起事之情,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活着回去!可是、可是……她不知道啊,是那黑袍女子设计欺瞒她,她真的不知事情会是这样……
“本宫乏了,想歇会儿,把何氏禁于西厢,严加看管。”暮青捏了捏眉心,露出几分疲态来。
御林卫领了旨便将失魂落魄的何初心拖了出去,月杀给两名神甲侍卫使了个眼色,两人跟出去后,宫人将地上洒扫了出来。
暮青道:“何氏有内伤,差人给她诊治诊治,饮食不得克扣,让侍卫防着些,莫要让她自戕。”
月杀漠然地回道:“人会点上睡穴,想自戕也没机会。”
彩娥本想劝暮青用些午膳,但这几日快马加鞭风餐露宿,暮青乏得没胃口,歇下前吩咐道:“若邱安来了,莫要让他候着,即刻唤醒本宫。”
“是。”彩娥应了,待暮青歇下后,偷偷地给小安子使了个眼色。
小安子意会,悄无声息地出了暖阁。
月杀守在院中,见小安子出来,便说道:“让刺史府把厨房先收拾出来,传御厨炖道滋补驱寒的汤,娘娘起身后要用。”
小安子道:“奴才正要去。”
今日本有午宴,但叛党血洗州衙,午宴也就没摆成。厨房里死伤了一些人,刘振安置了僚属后便命人先洒扫厨房,甚至派了州衙的吏役前去帮差。小安子料到人手不足,也知道暮青定然不喜宫人侍卫们托大,等着被刺史府的下人们伺候,于是从东苑出来时便带了些宫人,到了厨房正好帮上了忙。
按暮青先前所料,今日也应是岭南对神甲军动手的日子,军报要过些日子才能传到,她忧心今日一战的结果,加之淮阳城中乱着,暮青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一个时辰后,邱安便来了东苑。
暮青一起身,彩娥便奉了驱寒汤来,暮青喝了口汤,问道:“急情都处置妥了?”
邱安道:“启奏娘娘,后门已经处置妥了,末将派人扮作守尉,已然混入了叛军之中,有何军情,自会来报。眼下城中乱着,叛党以为事成,正四处招降商户,百姓闭户不出,灾民惶恐不安,所幸仍有衣食可领,目前一切皆如您所料。末将以为,若招降顺利,待城中治安稍定,叛党的头目们定会入府禀事议事,末将已在府中埋伏好弓箭手,只待叛党入内,便可一举拿下!”
暮青喝着驱寒汤,闻言抬了抬眼,“哪能这么顺利?眼下江山尚未易主,降者罪同谋逆,总会有人需要权衡,招降之事绝不可能在三两日内就有结果。而城中那些叛党绝不可能等到形势大定之后才入府议事,他们眼下做的可是谋逆之事,你以为他们会镇定到各司其职,多日不见上官也不惊慌吗?人是群体生物,越是动荡不安,越需要从群体中获得安全感,所以越是这城中治安混乱、形势尚不明朗之时,他们越会迫切地想要见到上官,以确保刺史府的确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如此他们才能安心举事。”
“那娘娘之意是?”
“最迟明日一早就会有人入府求见许仲堂,你需要找个人来假扮他,此人不仅得熟知许仲堂的性情言行,还得清楚所有叛党头目的底细,如此才能少漏破绽。不仅如此,今日被斩杀的江湖匪贼也得命人假扮好,到时少不得要委屈淮州文武被绑上一绑,总之刺史府里要营造出已被叛党占据之态。本宫需要刺史府中维持这个状态至少半个月,可能办到?”
“半个月?”邱安惊诧万分,他不是听不出皇后之虑有理,但何需半个月之久?
“娘娘,您是为了让消息传入朝中,故意拖着时日?可那些叛党其实比我们急,他们占据了州城之后一定迫不及待地想让消息传入都城,因朝中大乱有利于他们成事,所以他们必定会派人速将消息散播出去。不出五六日,朝中必然知晓,用不着半个月!城中不可真被叛党占据太久,久则易生变数。”
“不,本宫是另有安排。此事紧急,你今夜就得安排好,可有为难之处?”
“这……”邱安一肚子的疑问,但因见识过暮青之能,故而虽然疑惑,却并未质疑,如实禀道,“末将与许仲堂共事多年,对他的事一清二楚,门中也有的是乔装假扮的好手,娘娘要人假扮叛党,这不难,难的是一夜之间查清所有叛党头目的底细。先前为防城中生变,末将已经派人混入灾民之中,伺机查明城中叛党的头目,一夜的时间恐怕难以查无遗漏,除非审审许仲堂,设法撬开他的嘴。”
“本宫传你来正是为了此事。”暮青道。
邱安一愣,原来皇后早就算好了?
暮青放下汤碗,却没说即刻提审许仲堂,而是接着问道:“奏报传出去了吗?”
邱安道:“回娘娘,还没有,末将处置急情时,刺史和别驾已针对赈灾新策和淮州叛乱等事写好了密奏,末将打算夜里将城中的情形一并奏入宫中,禀知圣上。”
“嗯,那有件事,你老实回本宫,圣上答应让何氏为替子,除了诱反淮州的叛臣之外,是不是也有探察朝中忠奸之意?尤其是何家?”暮青会如此问实在是因为太了解步惜欢了,他擅博弈,向来是走一步算十步。她不认为他会仅用何氏诱反淮州的叛党,以南巡替她的行踪打掩护、以何氏诱反淮州的叛党、以淮州沦陷为饵探察朝中文武,一举平淮州之乱、清剿朝中奸党,这才像是步惜欢的城府能做出来的事。
果然,邱安听后笑道:“正是!其实就算替子不是何氏,圣上也会命末将在州城之中散布消息,说您此行其实是为了查察两仓亏空而来的,淮州官员结党营私已久,圣上知道其中必有林党余孽,而您断案如神,当年西北军抚恤银贪赃一案水落石出之后,地方官场上有过一阵儿腥风血雨,淮州的官员对此必然心有余悸,那些余孽惊慌之下十有八九会反!淮州一反,岭南必定联动,朝中百官心意自露!不过,后来何氏自荐,倒是省了这许多功夫,圣上索性就以何氏为饵诱反淮州的叛党,再以淮州之乱清查朝中奸党,如若何家有反意,正好拿下何家,以解江南水师之患。而且,下一步朝廷打算取仕改革,圣上原本头疼如何才能为朝中换入一批新血,这回正好趁机清一清朝中,待改革之时不仅能少些阻力,还能腾些官位出来,以作后用。”
暮青:“……”
淮州叛臣、朝中奸党、江南水师之患、取仕改革之阻,看来政事上她还是差步惜欢一大截儿,这人竟然在定下南巡之策时就把连环套儿给设好了,还把将来取仕改革时的事都算计上了。
“末将也没想到,娘娘和圣上想到一块儿去了,所以您说要清查朝中奸党时,末将才没多嘴,反正您跟圣上谁下这旨都一样!”邱安笑道。
“怎么能一样?”暮青皱了皱眉头,“这事儿你烂在肚子里,对外就说是本宫之意,不可说是圣意。陛下亲政不久,正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时,城府太深易招惹猜忌之名,不利于招贤纳士。况且,此番借南巡清剿淮州叛党已是棋高一着,陛下的心思不可显露太多,否则岂不是给人知己知彼的机会?江山难守,宁可君心难测,不可显尽灵台。”
邱安本以为帝后在清查朝中奸党之事上心意相通,没想到皇后今日扬言要列一列朝中奸党的名单,竟是看出此乃圣上之谋,出于保护的心思才把这道旨意揽在了自己身上?
邱安默然良久,心中不由肃然起敬。
暮青道:“你传信之时把此事也一并禀知陛下,记得劝谏着些,就说他欲广纳四海贤士,不可留猜忌之名,而天下迂腐之士的口诛笔伐于本宫无碍,不过是牝鸡司晨、专宠善妒、不堪为后之言罢了,不疼不痒!”
“啊?”邱安一听,一腔敬意顿时泛出苦味儿来,“娘娘,您饶了末将吧,末将哪敢这么劝?”
他敢这么说,圣上非扒他一层皮不可!
“……罢了。”暮青也没强求,只把眼帘一垂,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半晌,她道,“你到外头候着吧,本宫片刻就来。”
“是!”邱安如蒙大赦,麻溜儿地退了出去。
人一走,暮青便吩咐道:“取笔墨来。”
月杀看向暮青,抿着唇欲言又止。她该不会想要亲自劝谏主子……劝谏圣上吧?离宫已然月余,她还没传过家书,圣上定然盼着,见信不知该如何欢喜,倘若信上皆是劝谏之言,只怕圣上不会开怀。
正想着,彩娥已将笔墨纸砚摆到了素几上,并去对面研起了磨。
暮青提笔蘸墨,却久未落笔,只望纸发呆。其实不劝也无妨,反正她已率先在淮州文武面前下了懿旨,步惜欢是不会拆她的台的,无论他愿不愿,事情都已成定局,她想传封书信只是因为……想他了。
可是提笔情怯,她竟一时不知该写什么好。记忆之中,她只在从军时传过书信给步惜欢,因每回写的都是“我很好,勿念!”这事儿被他记了许久,没少翻旧账。
那这回,换一句?
暮青思索着,落笔。小安子和彩娥的眼神飘落纸上,只见那字风骨奇秀,走笔似刀刻,转眼间便成一封家书:“我很好,盼君安。”
小安子的嘴角抽了抽,心道这就成了?
月杀却松了口气,不是劝谏之言就好,有句盼安已属不易了。
彩娥倒觉得这家书不错,想当年皇后娘娘还是周美人时,出走前曾留书一封给圣上,那上头可是直书圣上名讳的,她翻到那封信时的惊慌至今记忆犹新,今儿这信至少有个君字。
三人各含心思,暮青瞅着信,也在琢磨。
这样可行?步惜欢读了前头这句会不会容易想起从前之事来?他可是最会翻旧账的。
这么一思量,暮青便觉得不妥,不由将信团了团,随手弃了。
旁边三个看客的心随信一同揪起坠下,比大敌当前都紧张。
暮青拽过张纸来,遥想相识之初。那时,她在西北,他在汴都,后来即便同在盛京,她也多数时日在军中,与他相知相恋,却难长相厮守,反倒是他弃了半壁江山之后,行军南下之时,他们才得以日夜相守。只是才半年光景,他们又因国事而不得不再次分离。离宫之前他曾问她,他们到底何时才能长相厮守,她告诉他国泰民安之时,可何时才能国泰民安?
只要一有此念,她便忍不住觉得前路漫漫心头愁苦,不知不觉间便下了笔,“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写罢,看客怔住,暮青的眉头却皱了起来——步惜欢不知何为鹊桥,到时问起来,该嫌牛郎织女的故事过于哀婉凄楚,不吉利了。这人一贯挑剔,不行!
暮青把信一团,又扔了,继续拽过张新纸来,搜肠刮肚,好半天才纠结地落了笔,“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好酸!
还没写完,暮青就一阵恶寒,把信速速团起,挥手一掷,仿佛要掷掉一身鸡皮疙瘩。
如此这般,她写一张扔一张,没多久,暖阁里就跟下了一地雪团子似的。宫人们的目光来来回回地睃着,想不通皇后睿智无双断案如神,怎么一封家书就难住了她?
许是想起还有正事要办,暮青缴械投降,大笔一挥,“想你!”
俩字成一书,下笔运力之深,气势之威凛,大有“本宫就是想你,余下之言,陛下自个儿意会”之意。
小安子憋着笑,心道还不如头一封信上的那句呢!但见暮青这回似乎是认真的,写罢后在字后画了个图,那图极简,说不出像何物来,只是从上头一穿而过之物看起来颇似一支箭矢。
小安子的眉尖儿颤了颤,暮青也觉出了不妥来。这爱神之箭穿心而过,步惜欢不知其意,见了许要心惊,于是她无奈地把这封信又弃了,重新写过,仍是“想你”二字,随后要了朱砂来,仔细地在字后画下一颗朱砂之心,涂满待干后便折了起来。
“行了!办正事去!”暮青站起身来,那长舒了一口气的神情颇似办成了件大案。她拿着信便往外走,一转身瞧见月杀的那意味丰富的眼神,不由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月杀面无表情地道,“主子比以前长进些了。”
他口称主子,语气却跟从前一样,暮青淡淡地笑道:“是啊,人总会有长进的,除了你。从前领着侍卫的俸禄,操着管家婆的心,而今领着大将军的俸禄,还操着管家婆的心。”
说罢,便径自出了暖阁。
邱安在院中候着,暮青见了他便将书信递了过去,“家书,夜里一并飞传宫中。”
邱安忙接了,小心地收入了怀中。
暖阁里,小安子伸着脖子望出窗外,见暮青把书信交给邱安后便出了东苑,于是忙对彩娥道:“彩娥姐姐,快!留住邱总兵!”
彩娥一头雾水,见小安子神情急切,下意识地应了,快步去了门口,“总兵大人请留步!”
邱安正要出院子,听见宫人唤他,回头看向彩娥。
彩娥看向屋内,见小安子正指使宫女太监们拾地上的纸团子,“赶快点儿!赶快点儿!都拾起来摊平了!哎呦,小心着点儿,弄破了仔细你们的皮!”
宫女太监们麻利地把纸团子交给小安子,小安子快速排了个序,那顺序是依照暮青写信时的,一张未错。排好了序,小安子眉开眼笑地出了暖阁,把信往邱安手上一交,“总兵大人,这些也是皇后娘娘给圣上的亲笔家书,万分紧要,还望八百里加急,火速传报!”
“这……”邱安看着手里厚厚一沓的皱巴巴的信,闹不清这是演的哪一出。
“您只管传,圣上保准夸您差事办得好!”
“是安公公会办差吧?行了,我传就是了!”
“谢总兵大人!”
“都是替圣上办差,公公无需客气,若无其他事,我去陪娘娘问讯叛党了。”
“您请!”
邱安走后,彩娥福身笑道:“公公机灵,奴婢佩服。”
小安子揣着手,眉开眼笑,“娘娘对圣上的心思可都在那些弃了的书信里,扔了多可惜,自然要一并传奏入宫。”
*
官邸之中多有暗室,刺史府西库房下有间密牢,那些降臣被关押在西库房中,而许仲堂和吴长史等叛臣则被绑在密牢之中严密地看管了起来。
邱安和月杀随暮青进了密牢,一干叛臣一见到暮青就脸色剧变。
暮青开门见山,“听着,本宫没空儿耗着,不要顽抗,不要废话,不要说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坦白从宽?
许仲堂嘲讽地扯了扯嘴角,谋逆乃是诛九族的死罪,何谈从宽?
“不要误会,你们罪无可赦,但死罪也有凌迟、车裂、腰斩、枭首、绞刑之分,想不想死得痛快些,想不想留个全尸,就看你们肯不肯配合了。”暮青道。
许仲堂一听,险些没背过气去!
所谓的从宽竟是这样的?
但……这样反倒可信。
邱安大笑,对暮青道:“娘娘,末将听说许都督之母年事已高,而我朝有恤老之律,年逾八十不斩,末将府中正好缺个粗使婆子,听说许都督之母身子骨儿颇为硬朗,不知到时可否赐入末将府中为奴?”
“邱安!你!”许仲堂大怒之下,毒发攻心,顿时粗喘不止,一口血闷在喉口,如遭刀剑穿喉。
“我说过,今日之逼邱某记下了,若能安然度过,他日必将如数奉还!到时祸及满门,还望诸位莫要悔不当初!”邱安目光忽厉,隔着牢门望向吴长史,冷冷地道,“听说吴长史的爱妾颇有姿色,且善歌舞,送入军中为妓,吴长史以为如何?”
吴长史脸色难看,义正辞严地道:“邱总兵,下官既然已是阶下之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辱及下官等人的家眷?你难道就不怕事情传扬出去,徒惹天下人的耻笑?”
“那今日淮州文武是你等阶下之囚时,为何要辱及同僚家眷?!难道只许你们拿同僚的妻**乐逼降,不许本大帅拿你们的妻女相逼?唯有到了这等时候,尔等才知要脸?!”邱安怒拂衣袖,泼风撞上铁牢,嗡声刺得人耳鼓剧痛,犹如针扎!
一干叛臣脸色煞白,吴长史心胆受震,口吐鲜血!
邱安冷笑道:“放心,你吴长史的贱妾送入军中,本大帅还怕污了我军中将士!听说吴夫人贤惠,虽然人老珠黄,久不受夫宠,但好歹是个好女子,倒配得上军妓的身份。”
“你、你……”吴长史直欲晕厥。
吴夫人虽姿色不及宠妾,可辱人发妻比辱人妾室还狠,邱安出身江湖,至今身上仍有绿林匪气,他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今日尔等若是招供,还可死个痛快,如若顽抗,我定将公堂之逼如数奉还,叫尔等高堂为奴,妻女为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皇后娘娘日理万机,没空儿在此耗着,招是不招,机会只此一次,可要想清楚了再回话。”邱安说罢,朝暮青打了一恭。
“赐笔墨,本宫问,你们写。”暮青没给许仲堂等人考虑的时间,命人将笔墨送入牢中后,便开始了讯问,“本宫需要知道城中叛党的名单,身份、住址、亲眷、嗜好,事无巨细,知道多少写多少。”
其实,审讯从她一进密牢时就开始了。
许仲堂等人深知身犯死罪,罪无可赦,故而极有可能拒不招供。这时候,承诺让他们留个全尸并死得痛快些,比承诺死罪可免更能取信于人。一旦叛臣们觉得她并非信口开河,心防便会动摇,而此时,邱安的施压正切中一干叛臣的软肋!
此刻是人犯的心理防线最为脆弱之时,也是审问的最佳时机,所谓打铁要趁热,此刻将笔墨摆在他们面前等于继续施压。她所问的问题涉及颇广,而人犯被恐惧、担忧、犹豫等负面情绪左右,不仅处于弱势地位,还难以理性思考,这时只需稍微施压,人犯的心理防线就可能崩溃,一旦提笔招供,心理防线就会全面崩溃,之后再审其他的事就不会再有阻碍。
这种心理操控技巧不仅仅可以用于审讯人犯,还可用于任何谈判场合,关键在于先取信于人,再不断施压,当最佳时机到来之时不可给人考虑的时间,那无异于给对方消化不良情绪的机会,一旦对方有时间权衡利弊就会重新设防,再攻破就难了。
暮青看着御林卫将笔墨一一摆在淮州叛臣面前,嘴上却没闲着,继续说道:“知道什么就写什么,只要是与叛逆之事有关的,不知情的可以写不知情,不想招的可以交白卷。”
交白卷?
交白卷即是顽抗,到时不仅自己死时受罪,还会连累家眷受辱,从他们事败被俘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了选择的权利。
“当然,不要以为不想招可以写句不知情,想想本宫办过多少案子,自以为能瞒得住本宫的可以以身试法。”暮青喋喋不休,几乎到了聒噪的地步。
然而,这话却成为了压垮淮州叛臣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人哆哆嗦嗦地提起笔来,一人、两人、三人……越来越多的人提笔伏于地上,许仲堂和吴长史如同被人架在火上焚烧。
邱安冷笑道:“看来本大帅的府里的确该添个老奴了,那军妓营里该多添几人好呢?”
这话冷不丁的,惊得吴长史猛地哆嗦了下,慌忙提笔道:“我我我、我写!写就是了……”
许仲堂闭了闭眼,有气无力地道:“末将无力提笔,如何招供?”
邱安道:“简单!你口述,本大帅帮你写!”
暮青却对许仲堂道:“等其余人的供词都写完了,你再口述。”
城中叛党头目的名单,许仲堂自然是知晓的最为详细的人,他若口述,其余人岂不是可以蒙混过关了?把他留在最后,其余人定然会担忧写得少了有顽抗之嫌,于是他们会搜肠刮肚,尽可能地多招。如此和盘托出,兴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果然,一干叛臣伏在地上书写供状,绞尽脑汁,战战兢兢,隆冬时节,地牢幽冷,众人额上竟渐渐见了汗。许多人实在写不出来了,却不敢呈上供状,生怕有所遗漏。
暮青命人点了香来,一炷香的时辰后,见所有人都久未动笔了,这才命人将供状一一收了上来。
而后,许仲堂口述,邱安代笔,一份完整的叛党名单便在暮青眼前列了出来,加上先前的十几份供状,资料之详尽,令邱安暗暗松了口气。这下子,派去摸查叛党头目的人可以只需按名单找人,严密盯梢即可。
暮青翻看着名单之时,叛臣们却心惊胆战度日如年,生怕自己所供之事比同僚少,惹皇后不快,治谁一个顽抗之罪。却见暮青喜怒不露,将供状一一审阅过后,对许仲堂道:“本宫还需要你的一份口述。”
“罪臣所知之事,已和盘托出了。”
“不见得吧?你所谓的和盘托出不过是叛党名单而已。你和岭南之间的联络人呢?”
“……是廖山先生,岭南王的幕僚。”
“哦?”看来不是那黑袍女子。
“罪臣之言句句属实,信不信在娘娘,反正罪臣是死罪,只望娘娘恤老怜幼,莫要为难罪臣的家眷,宁可叫他们走得痛快些,也莫要在世上受尽屈辱……”今日之事于许仲堂而言如同大梦一场,身陷囹圄之时,他自知性命难保,放不下的唯有至亲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好好的淮州都督不做,似锦前程不要,偏要兴兵谋逆!你心里做着江山大梦之时,可有想过至亲?想过你事败之后,兵围府上,亲眷受缚,法场断头,满门遭屠?恐怕你没想过!你想的是身披龙袍,再不济也是位列公卿,是你许氏满门荣华富贵,是南兴国破,是圣上退位,是本宫亡于南图!而今事败,你以为你为至亲求得一死之恩,黄泉路上就有脸面对他们的亡魂?”
许仲堂闻言如鲠在喉,半晌,把眼一闭。
似锦前程?他就是被那似锦前程迷了心窍。当然林幼学升任兵曹尚书,淮南道总兵一职本该由他接任,没料想半路杀出个邱安来。他满腔失意不忿,是岭南王让他做了这一场梦,本以为环环皆是妙计,哪知计中有计,帝后一个在朝中,一个在军中,竟能远隔千里联手平叛,只能说他许仲堂没有王侯将相的命。
“皇后娘娘还有何事要问?”许仲堂一副疲态,身旁被捕的同僚之中已隐隐传来哭声。
暮青冷眼看着,说道:“本宫说了,还要你的一份口述——你口述一封书信,禀给岭南王,就说今日事成,何氏已在手中,问他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什么?!
许仲堂猛地睁开眼,似垂死之人回光返照,眼底涌起惊涛。
皇后意欲何为?
邱安也有此疑问,唯独月杀面不改色,仿佛暮青有何言行,他都不会惊讶。
“让你口述,你便口述,本宫意欲何为与你无关,别耍花样。”暮青道。
许仲堂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还能耍什么花样?
暮青虽无明示,邱安却不敢迁延,继续执笔代书。片刻后,邱安将信恭呈给暮青,暮青过目之后问道:“这信如何传出?”
许仲堂道:“秋月楼,秋姑娘。”
“你亲自去送?”
“不,是罪臣的长随去送,密信一贯夹藏在名帖之中。”
“除了秋月楼,可还有其他信道?”
“没了。”许仲堂把眼一垂。
“真没了?”暮青冷声问。
许仲堂怔了怔,那讶然之色看在邱安眼里不由吃了一惊!按理说,许仲堂不敢有所隐瞒才是,可以他的神态来看,莫非皇后娘娘当真料准了,还有其他信道?
“……罪臣也不知那条信道还能不能用,因为曹敬义被捕之后就没再用过了。”
“与曹敬义何干?”
“刘振任淮州刺史后,查察追缴仓粮,曹敬义望风而逃,逃入了岭南,正是岭南王唆使他伙同林党谋劫赈灾粮的,也是曹敬义为罪臣等人和岭南之间也牵的线,后来曹敬义事败被俘,关在州牢之中受尽酷刑逼问,岭南那边怕他供出那条信道来,便将其废用了。”
“那条信道的联络地点在何处?”
“西市吴家巷尾的民宅。”
“最后一个问题。”暮青忽然起身来到牢门外,将信提起隔门悬于许仲堂面前,问道,“这封信中可有暗语?”
“……娘娘是担心罪臣用暗语通知岭南事败?”许仲堂望着牢门外那一双清冷的眸子,忽然想放声大笑,笑自己之前太蠢。
如果能早早见过牢门之外的女子,他一定不会想要谋逆!
“闲话少问!有还是没有?”
“没有。”
“那字里行间可有任何与你平时和岭南来往的书信不同之处?”
“没有。”
“在这封信中,你可有通过任何方式向岭南传递事败的消息?”
“没有。”
“很好!”暮青把信拍给邱安,转身就走。
她走得太干脆利落,以至于出了西库房后,邱安才跟了上来。
已是傍晚时分,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暮青负手而立,望着似火的霞云,血色浸了寒眸,“派人盯紧名单上的人,如有异动,杀而代之!”
“是!”
“找个人模仿着许仲堂的笔迹把书信送到秋月楼,命人小心跟踪,摸清淮州至岭南的密信传递点,使人沿路埋伏,凡有非我方之手传出的密信,截下来!”
“是!”
“挑几个谨慎的人,盯着西市吴家巷尾的那间民宅,如有密信传出,同样行事!”
“是!您不信这条信道废用了?”
“本宫从军西北过,知道一条信道的建立有多不易,你久在军中,对此也应该清楚。况且,岭南在淮州密设联络点,一条可靠的消息传递通道何其宝贵?这其中不知了耗费多少心血,就此废用岂不可惜?当然,曹敬义被捕,岭南的确有理由舍弃这条信道,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与人博弈,贵在谨慎,轻敌者败!”
“娘娘说的是。”邱安瞄了眼暮青的背影,直到此时,他才隐约猜出她心里的那盘棋,“娘娘,您命许仲堂假传消息给岭南,莫非是要……”
“眼下你该做的是处置好淮阳城中的事,切莫分心。”暮青打断邱安,重申他的使命,“城中定有岭南的探子,他们会将在城中所刺探到的情况一一传入岭南,许仲堂不可能知晓所有的信道,我们也不可能截住所有的密信,所以岭南王信不信叛党事成,关键就在于你能不能将城中的大戏唱好。你若唱不好这出戏,本宫图谋再多也是惘然。”
“……是!”
“总而言之,半个月之内,本宫要城中看起来在叛党的控制之下,明白吗?”
“末将明白!”
“倘若截获的密信中,有人看出事有蹊跷,你要临机决断,必要之时,名单上的叛党头目可以全部杀而代之!”
“娘娘放心!”
“去吧,天明之前,你要忙的事还多着。”暮青说罢,径自回了东苑。
*
这日夜里,城中的火把烧了一夜,铁蹄靴兵之声为隆冬的夜添了几分森凉,一封名帖趁乱递进了秋月楼,下半夜,一匹快马出了城,八百里加急驰往岭南。
同一时辰,几具新抬入义庄的尸体动了动。草席掀开,底下几人面黄肌瘦俨然灾民,那目光却鹰隼般锐,绝非寻常百姓。几人纵身掠出后窗,掀开西墙角生着绿苔的一口废棺,在棺壁上轻叩三声,棺底应声而开,底下赫然是一条密道!几人进了密道,半个时辰后出现在城外一座老村中,而后凭着夜色与树林的掩护,急行百里,于清晨时分进入莲池县,随后换上快马,加急驰往汴都城。
这时,淮阳城中,叛党头目们齐聚于刺史府外求见许仲堂。
许仲堂高居公堂之上,满面春风得意,面前摆着刺史大印和淮州兵符。淮南道总兵邱安、刺史刘振、别驾曲肃及拒不肯降的淮州文武被摘了乌纱褪了官袍绑作一团,由曹敬义及其帮众看押在州衙西厅。厅中还有御林卫,也同样被剥了甲胄缴了刀兵。
地砖冰凉,刘振等人冻得嘴唇发紫,话都说不利索,连侍卫都面色苍白,显然皆被绑了一夜。
头目们看了一圈儿,没见到皇后,不由疑惑。
许仲堂笑道:“凤驾昨日受了惊,在后宅歇养。诸位放心,侍卫皆已绑在此厅,皇后娘娘身边不过留了些宫女太监,后宅有咱们的人严守着,连只虫子都别想出来。”
头目们诧异地问道:“不是传闻英睿皇后曾在西北从军杀敌过,怎么这么容易受惊?”
许仲堂嗤笑一声,嘲弄地道:“从军杀敌怎能跟今时今日之事相提并论?从军杀敌,死也不过是死她一人,而今被俘,可事关江山和圣上的性命,传闻终归是传闻,一介女子罢了,诸位指望她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
头目们一听,顿时释然。
“娘的!什么英睿皇后,也不过如此!”
“哎哎,这话可有失公允。皇后娘娘在西北时兴许真的英武睿智,可就不许人家享过了皇家富贵之后就失了从前之勇?”
“啊呸!一介贱女子也享得荣华富贵?她享得,咱们凭什么就享不得?”
“凭你没姿没色,难以伺候圣上。”
不知是谁接了句话,厅中静了静,随即传来哄堂大笑。
一人搓着下巴,眼底浊光暗露,冲许仲堂笑道:“许都督,传闻兴许有不实之处,但皇后娘娘既然能得圣上专宠,想必姿色倾国。咱们既然来了,是否该尽一尽礼数,前去拜见一下凤驾?”
许仲堂笑骂道:“就你葛老三肚子里的鬼主意多!要是皇后能动,还用等你们来?实不相瞒,昨夜本都督已将事成的消息传往岭南了,只待王爷的回信,看下一步该如何行事。诸位皆知,燕帝陛下志在江南,想来王爷定会留着皇后以图汴都,且皇后曾救过燕帝陛下的性命,所以我劝诸位有些念头还是打消为妙。大业得成之后,我等皆是开国之臣,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什么姿色的女子纳不进府里?若是惹怒燕帝陛下,今日这般拼命,日后非但不能加官进爵,反倒搭上一条性命,那可就不值了。”
这话如一盆冷水,浇得葛老三等人霎时间清醒了过来。
葛老三冲许仲堂拱了拱手,“还是许都督考虑得周到,我葛老三就这臭毛病,一遇上跟女人有关的事就爱犯浑,这回险些把性命搭进去,幸亏都督提醒,多谢了!既然都督已经传信岭南了,那兄弟们等候消息就是!招降的事都督放心,待兄弟们把刺史府里的情形散播出去,谅那些商户也不敢不降!”
“好!有劳诸位了!城中尚有三万灾民,眼下容不得半点差错,还望诸位约束手下之人,莫要激惹民变,一切以大业为重!这几日,为防有刺客混入府中营救皇后,刺史府仍会戒严,诸位如有要事相商,差前门守尉传报即可。”
“都督放心,事关大业,兄弟们拎得清!你就等着好消息吧!告辞!”
……
好消息当天就传来了。
叛党头目们一离开刺史府,便将州衙里的情形散播了出去。
灾民听说皇后及刺史、总兵等人被俘皆惶惶不安,不是说凤驾南巡是为了视察灾情、巡查吏治的吗?怎么刚到淮阳就被俘了?那可是传闻中英武果敢、睿智无双的皇后娘娘啊!
没人知道淮州这一反,家国会如何,只知叛党与民无犯,赈灾衣食仍按份例发给,而当天,城中就有巨商设宴款待叛党,与一干头目称兄道弟了。
没出三天,城中数位巨商纷纷降了叛党。
区区五日,城中的富商大贾降了半数!
刺史府被叛军严守着,东苑之中,奏报却如雪片般堆在暖阁的案头。
刚用过早膳,月杀将一封军中奏报呈给了暮青,信筒四周封着火漆,盖着“神甲”二字。
——神甲军的密奏到了!
五天前,神甲军在淮州大莽山中遇水蛊袭击,所幸大军早有防备,解药服得及时,不仅未遭大败,反将一万敌军精锐斩杀于大莽山中,并俘虏了淮州叛将两人、岭南将领一人、幕僚一人和一个擅使水蛊的图鄂人,名叫端木虺。
暮青记得木彦生曾招供称,南图大皇子的幕僚于先生已经到了岭南,所带之人里除了有那黑袍女子外,还有图鄂的端木兄弟,他们擅使水蛊。看来,这对兄弟中只有一人随军潜入了淮州,还有一人在岭南王身边。
临行前,她曾嘱咐兄长宁可在淮州与岭南的交界地带驻扎下来等她返回,也莫要轻入岭南。以这封密奏发出的时日来算,大军应该已经暂停行军,安营扎寨了。
现在,只等岭南王的回信了。
这一等,又等了三天。
三天内,叛党在城中四处招降,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一些乡绅富户迫于淫威,不得不和颜悦色,供奉钱粮,以保一家老小周全。
城中的情形每日都有奏报入府,曲肃坐不住了,这天一大早便拽着刘振到东苑见驾。
一见到暮青,曲肃便直言道:“娘娘,您打算让叛党在城中横行到几时?再这么下去,该满城皆降了!到时,又怎能分辨何人与叛党狼狈为奸,何人是被逼降的?总不能都以大逆之罪论处,查抄满城民户吧?”
暮青看着奏报,眼也没抬,“怎么分辨不出?邱安在灾民之中安插了探子,城中那些富商大贾的一言一行皆在本宫面前摆着,何人与叛党狼狈为奸,何人是被逼降的,你自个儿看看就知道了。”
暮青瞥了眼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报,小安子笑眯眯地呈去了曲肃面前。
曲肃如获至宝,一封一封仔仔细细地看,看罢之后忧愁尽消,满面红光,登时便朝暮青拜道:“娘娘,微臣这几日在州衙里天天被绑着扮俘虏,对外头的事知之不详,得罪之处,您见谅!”
刘振闻言瞥了曲肃一眼,大为讶异。曲肃一贯直来直去,这人就如此德性,改不了,他和僚属们早就习以为常了,从不奢望这厮能说软话,没想到今日竟能听见,这不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就是皇后娘娘真让他心服了。
暮青的目光落在奏报中,没接话。
曲肃也不尴尬,接着道:“启奏娘娘,刚刚微臣算了一算,城中与叛党称兄道弟狼狈为奸的皆是巨商大贾,查抄之后,银子不仅够重建村镇,还能富国库,而粮食也够还那些无辜商户的。可重建村镇需要时日,灾民却不可一日无食,朝廷调拨的赈灾粮眼看着只够用三个月了,灾民日后归家事农,鉴于收成需待时日,义仓少不得要继续放粮,而赈贷的新政即便马上实施,也需个三五年才能见成效,所以淮州的仓粮还是吃紧啊!”
“那你有何良策?”
“呃,微臣惭愧!您看……朝廷能不能再拨些赈灾粮给淮州?”
“多少?”
“二十万石。”曲肃伸出两根手指,从指缝儿里瞄了眼暮青。
暮青抬起眼来,嫩黄的衣襟上绣着几片竹叶,一抬头,便仿佛风拂来,新叶萧萧而落,为这隆冬的时节添了几分肃杀之气,“好大的胃口!我看你刚刚算了一算,算的不是查抄之数,算计的是本宫吧?”
曲肃笑了笑,算是厚着脸皮默认了。
刘振见他还敢笑,忙给他使了个眼色,恭声道:“臣等不敢!”
“眼下城中乱着,叛党随时可能入府禀事,你们二人莫要在此待得太久,速回前厅吧。”暮青对拨粮之事不置可否,只叫刘振和曲肃先跪安了。
两人却退而出,还没出东苑,刘振便斥道:“敬言,你好不知分寸!我知道你一心赈灾,可皇后娘娘坐镇州衙这几日,已将重建村镇的难处替咱们解决了,你又伸手要粮,岂不是得寸进尺?”
曲肃长叹一声,“下官怎能不知伸手要粮有失分寸?可咱们淮州至少要难上三五年,都说休养生息,可若从邻州借粮,有借有还,要何时才能休养得回来?而且,大人能保证这三五年内,亦或七八年内,淮州风调雨顺再无灾事?咱们不得不屯些粮,所以这州衙上下总得有个不要脸的。我岂能不知皇后娘娘有恩于淮州?但正因为见识过娘娘之能,我才想要试一试,万一这二十万石粮能有着落呢?倘若没有,大不了借粮,倘若能有,下官这张脸就是不要了又有何妨?”
刘振闻言,埋怨之色消尽,化作一声叹息,“我身为淮州刺史,倒不如你放得开,说来实在有愧。罢了,明日再来奏事,你莫要开口,我来求吧。”
“大人宽厚,如何做得来自弃颜面之事?还是让下官来吧。”
“不能总让你做恶人,本官身为刺史,岂有坐享其成之理?正如你所言,如能求来仓粮,这张脸不要了又有何妨?”
两人争论着由谁来干不要脸的事,话题听起来古怪至极,说话间已出了苑门。
不料刚出苑门,迎头便撞上一人来,刘振和曲肃欲避已晚,幸亏那人敏捷,轻身一纵便入了东苑。刘振和曲肃大惊,刚要大喊刺客,回身定睛一瞧,竟是邱安!
刘振道:“总兵大人,何事如此慌张?”
邱安道:“岭南的回信到了!”
说罢,便疾步进了暖阁。
刘振和曲肃互看一眼,忙折返了回去。
屋里,暮青看罢岭南王的书信,示意小安子将信呈给三人传看。
“岭南王命许仲堂亲自率军押解何氏去岭南。”邱安见信后并不意外。此乃意料之中的事,岭南王原本就打算挟何氏以令何家,既然以为淮州事成,自然要按原计行事。他只想知道皇后娘娘让岭南王以为事成,究竟意欲何为。
刘振惊道:“将何氏押往岭南,岂不等于羊入虎口?娘娘无需理会岭南的书信,过阵子,岭南王自会得知事败。”
“本宫命人苦心维持着淮州被叛党把持的假象,等的就是这封信,岂能不理会?”
“什么?!”
刘振和曲肃俱惊,两人皆不知此事,到如今还以为暮青容忍叛党作乱是为了引出朝中奸党和城中奸商,没想到她真正的图谋竟在岭南!
“传令下去,明日启程前往岭南!南巡之行何氏给本宫当了回替子,岭南之行本宫就给她当一回替子!”暮青一笑,这是刘振等人数日来头一回见她笑,只觉得这一笑,日和风清,百花皆凋,独开一枝。她的目光从三人身上扫过,终落于曲肃身上,淡淡地笑道,“这一趟淮州本宫不能白来,是该会一会岭南王了,顺道去替你谋一谋那二十万石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