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2章 守你一夜安眠(4)
暮青不太习惯,但没拒绝,她的心思全被行军的话占了去。
“那夜之事对郑家来说未必是祸,你不必自责。苏氏临盆那时,我不便进屋,便将郑当归针醒,授了他缝伤之法。此法虽骇人听闻,但他妻女的命保住了,这名声传出去,日后他就是江北唯一能行此术的郎中。我临行前还赠了药和方子,凭此一技一方,还怕郑家日后在盛京没有出头之日?那苏氏兴许还觉得这刀挨得值。”巫瑾一边侍喂米粥,一边接着说起郑家。
“……”暮青回过神来,无奈叹气。
不便进屋?是不乐意吧?
那时,大哥必定因忙于救她而分身乏术,又因心里恼苏氏,于是便将救人之事推给了郑当归,也不管郑当归正昏迷着,竟一针把人给针醒了。
“不管怎么说,多谢大哥,免我一生难安之苦。”
“你既然称我一声大哥,何需与我客气?”巫瑾摇了摇头,两片睫影遮了眸底的幽光。
大军南下,药材珍贵如金,他舍给了郑家不假,可他的一技一方却不是那么好得的。元修的心病已成痼疾,他必然不会再用他的药和方子,御医院里的那些庸医为了医他的心疾,必定遍寻良方,而他留在郑家的正是此方。郑当归的幺女因早产之故,出生时有心气不足之症,考虑猛药对于婴孩而言形同毒药,他开方时用药十分温和谨慎,乍一看药效甚微,但常年服之必有固本培元之效,实乃世间养身良方。
此等良方,以郑当归于医道上的悟性,他必然懂得,而御医院里虽遍地庸医,但也有几个精明人。一旦郑当归缝伤之技的名声传了出去,这张方子早晚能被御医院得知,而郑当归这一技一方的出处,元修想查也不难。
在西北为元修医治心疾的那一年里,他就看出元修的性情已变,他心上的那道缝伤和心疾是他此生之痛,郑当归手里的那张药方对他来说既是救命良方,也是杀他的刀。每当他看到郑当归都会想起过往,他会是他眼里的沙子,就算为了性命不得不用之,也绝不会喜欢。
郑家是会有出头之日,兴许还能重回御医院,光耀门楣。可上有不喜,下必甚焉,身在朝中,那水深火热的滋味慢慢去品吧。
他给的东西,但望郑家不要觉得烫手才好。
“好了,你久病初醒,不宜劳神,南下的路上好好地养身子才是。”一小碗粥片刻工夫就见了底儿,巫瑾将碗碟收起来后道。
暮青听见南下,面色未动,眸底不见波澜。
她只淡声应了,余事一句未问。
当初步惜欢如何出的城,盛京城里现如今是何人在主政,都督府里的人可安好,南下的大军有多少,行军路上的粮草如何解决,行军路线如何,沿路州城可有出兵阻拦,至今已经几战、死伤几何、何日能至江边、如何渡江,江南二十万水师可愿接驾?还有,呼延昊是生是死?
这些事,步惜欢和巫瑾未提,暮青便不问,之后的日子里,她当真如同答应巫瑾的那般,不再劳神,只管养伤。
这几年她不得歇,一歇下来,旧疾新伤一并发了起来,来势汹汹,致使烧热不断,反反复复月余才见好转。而这月余的时日里,南下的大军白日行军,夜里宿营,走得不紧不慢,至于战事……一次也没有过。
沿路无一州城出兵阻拦,尽管如此,步惜欢依旧每晚都在宿营后到军帐中议事,回到马车里时常常已是夤夜时分。
越往南走,天气越闷热,暮青原本有些日子夜里无梦了,这夜却又梦回义庄,梦见火盆翻倒,义庄陷在火海里,夜风卷着火星儿飞出千里,漫漫山火点燃了军营。大军开拔过江,江岸遍地炭尸死马,火人一个个涌进江里,烧了江南水师的战船,江上火海连绵万尸浮漂,滚滚黑烟遮天蔽月,江水彤彤犹如血池。黑暗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她扯远,她看着步惜欢和章同等人在战船上挥剑杀敌,大火黑烟就快要将他们吞噬,她奋力往江里冲,却被越扯越远,绝望之中,她冲着江里大喊:“步惜欢!步惜欢……”
半江之隔,犹隔万里,他在战船上听见她的呼喊,声音也似从万里之外传来,“……青青,我在!我在……醒醒!”
一声醒醒犹如雷音,那扯住她的暗力忽然崩断,尸江火海渐渐不见,拼杀之声也离耳畔远去,只听见虫鸣声声,看见烛光朦胧,良人在侧,十指相扣,人世安好,莫过于此。
“又梦魇了?”步惜欢低头问时,淡淡的松木香传入暮青鼻间,清苦的气息令她眉心一疏。
“……火。”暮青心神未定,气虚无力地道。
步惜欢的手顿时紧了紧,眸底隐现心疼之色,随即便有一道极轻的掌力经暮青掌心而入,轻似仙山之风,暖若玉阙琼泉,于经脉脏腑之间游走,缓缓归于心脉,久护不去。
暮青阖眸宁神,有些贪恋这感觉,纵容自己多享受了一会儿才问:“你何时回来的?”
“刚刚。”他道。
“……”骗人。
暮青睁开眼瞥向窗子,窗开着半扇,明月悬空,夜风清徐,马车里甚是凉爽,她今夜受恶梦之扰,醒后身上竟未有汗湿之感——他一定不是刚刚才回来。
她这一路是缠绵病榻,但没病傻,他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日子天气闷热,夜里门窗紧闭实难安眠,可大军宿营在外,开着门窗恐有刺客,步惜欢便亲自守夜,这些日子每晚都坐在她身旁,守轩窗,驱蚊虫,只为她一夜安眠。
她有时烧热,夜里口渴醒来,问他何时回来的,他总说刚来。清晨她睡足醒来,总见他盘膝坐在身旁,正阅军情奏报,问他何时醒的,他总说刚醒。
她心如明镜,他根本就一夜未眠。
她久病刚醒那日,因那身白袍错认了他,他次日便换回了红袍,衣袍上还熏了松木香。他的功法已臻化境,无需再熏香,这心思是为她……她夜里梦魇,他怕她醒来受惊,便换回了她熟悉的衣袍,熏了她熟悉的松香。不仅如此,这些日子她夜里无梦,大抵与他趁她熟睡时以内力为她调息安神有关。
第683章 守你一夜安眠(5)
这一个多月以来,她反复烧热,大哥非但不急,反说是好事。她几年未歇,病邪淤积,而今一股脑儿地发作了出来,总比久积不发终成恶疾要好。大哥煎了几服药,要她慢养自愈,每隔五日便为她施针一回,借着病邪发作之机,为她将体内的寒毒引出,他说此乃清理淤毒调理五脏的好时机,熬过这段日子,她日后非但不必再受寒毒之苦,连身子的底子都会康固很多。
步惜欢也懂医理,许是一样觉得机会难得,夜里便趁她熟睡时为她调息安神,她病了多少日子,他便有多少日子整夜不眠。
“可口渴?”步惜欢问。
暮青回神时见窗外已有内侍奉了茶来,那内侍仍然穿着宫袍,一张皱巴巴的老脸面无表情,一看就知是范通。
暮青坐起身来,步惜欢先尝了口才将茶碗递过来,里面盛着的是白水,温度刚刚好。这些日子,她没下过马车,但知道马车周围守着三重神甲军,另有隐卫藏于暗处,守卫之森严可谓飞鸟难入。饶是如此,步惜欢依旧会亲自尝过她的膳食汤药,哪怕这些在送来前都由巫瑾验过了,他也不曾疏忽半分。
暮青捧着茶碗,一碗白水竟喝出了苦甜的滋味。
“再过半个月就该到江边了,今夜议事的时辰长了些,明夜一定早些时候回来。”步惜欢闲话家常一般,接过空茶碗递出窗外时,月光照在明润的眉宇间,愧色刚凝起便散了,待范通在窗外退下,男子回头来时已敛尽喜怒,只温声哄她,“夜还长着,再睡会儿吧,我在,莫怕惊扰。”
暮青闻言眼眶微热,见他转脸从身旁拿起军报要看,下意识地就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不累?夜深了,睡吧。”
步惜欢怔住,见暮青把枕头往中间挪了挪,一时竟难以回神。
那失神之态叫暮青心生酸楚,她伸手便将步惜欢手中的军报拿开,挪到他身后帮他宽了外袍。夜风清徐,男子面窗而坐,风华好似琼池上仙,却沾惹了红尘情深。他怔怔望着少女,见银烛照着红袍,红袍铺在少女的膝头,她低头为他叠衣,仔仔细细,仿佛抚着人间至宝,爱重至极。窗开半扇,月光悄至,映在少女的眉心,成了世间至柔的风景。
“睡吧。”暮青将衣袍叠好,仔细地收到枕旁,见步惜欢还愣着,便干脆牵住他的手将人往枕旁一拽。
步惜欢正失神,冷不防被暮青拖拽了一把,竟没坐稳闷头栽了过来!
一声闷响,马车震了震。
车外,神甲军目不斜视,隐卫在树梢仰头望月,范通垂眼观地,面无表情地往窗前挪了一步,正好挡了半扇窗。
车内,步惜欢将暮青扑在身下,两人同时僵住。
忽然罩下的人影让暮青皱了皱眉,老棺、炭火、男子残暴的双眼一瞬间涌至眼前,她下意识地便想将人推开,枕旁清苦的松香气传来,让她忽然醒过神来。
这失神回神之际不过眨眼工夫,步惜欢欲翻身避开,衣襟却被一双手紧紧扯住。
少女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他的衣襟被生生攥出了褶子,她在他身下抬眼,目光清寒,咬牙切齿,“你……你的功法当真已臻化境?”
被她一扯就倒,这算哪门子的功力大成!
她的恼火不含半分假嗔,他却知道她恼的是她自己,恼她依旧被那夜之事所困,险些将他推开,叫他再黯然神伤一回。
步惜欢笑了声,笑声懒沉,在闷热的夜里仿佛催人入眠的曲子,安抚着她的心神,“若非已臻化境,怎会叫你一碰就化了?”
男子眼波醉人,情话说得暮青面红耳赤,她却知道以他素日的德行,这时必不会只满足于言语上的调情,大抵是真要偷占些春香的。可他却半撑着身子,非但小心翼翼地避着与她肌肤相亲,还稍稍偏了偏身子,让了烛光进来,还了她眼前的光亮,而他的眸底却布满熬出的血丝,近在眼前,那般清晰。
暮青攥住衣襟的手微微颤着,仿佛攥紧的是自己的心,许久之后,她忽然狠狠一拽,猛地将人往被褥中一摔!
步惜欢这回已有所觉,但不设防,由着她发猛力将他从身上扯下推倒。
又一声闷响,马车再度震了震。
车外,神甲军依旧面不改色,隐卫依旧仰头望月,范通往窗前又挪了一步,挡得更严实了些。
车里,步惜欢枕在软枕里,墨发凌乱,衣襟大敞,烛光浅照着半面胸膛,肌肤玉暖明润,那半面胸膛上枕着少女清瘦的脸庞,那颜色好似新春里初开的桃花,春粉惹人。
男子静静地躺着,不动亦不言语,胸膛下传来的心跳声却沉而快,鼓声一般。
少女皱了皱眉头,似乎嫌吵,命令道:“睡觉!”
这一声命令却惹来了男子的笑声,低如夜风,哑沉慵懒,“青青,你这般……我睡不着啊。”
暮青装作听不懂,坚决压在他身上,半分也不肯挪开,闭着眼道:“我要睡。”
此话蛮不讲理,任性至极,惹得男子无奈一笑,摇头长叹。
她要睡,所以他即便睡不着,也会睡得着——这看似蛮不讲理,却是他一直以来给她的宠。她不善言辞,但知他待她之心,所以便说她要睡,宁可任性也要把自个儿当镇山石一般压住他,不许他起身,逼着他歇息,睡不着也得睡。
她从来不知,世间女子的温柔有千万种,而她的温柔恰是他心中所珍。
步惜欢低下头去,他瞧不见她,却闻得见她发间淡淡的木槿香,他想象着那青丝的乌黑柔软,却不敢去抚,感觉得到她的香软,却不敢拥住,这折磨犹如万虫蚀骨,他竟也觉得甜。
这一生,曾觉得求一人相守,永离寂寞孤苦,比坐拥江山帝业还难,而今最难求得之人就在他身前,共枕同眠,人世安好。
她在,便已足够。
被褥柔软,她亦柔软,夜虽漫长闷热,他却如在懒云窝里,无华居亦可高卧,任红尘网罗,不羡云巅上仙。
步惜欢阖眸,本欲养神,待暮青睡着了再将她抱下来,却没想到当真睡了过去。
山间蛙声传来,夜深人静,暮青枕着步惜欢的胸膛,听着那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不由心生贪恋,贪恋脸庞下的温度,贪恋头顶轻长的呼吸,贪恋鼻间熟悉的清苦香,贪恋让她安心的他。她想就这样依偎着他睡去,一夜,一年,一生,都如今夜这般安心无扰。
但她终究没有睡去,只是枕着他躺了会儿,随后便坐了起来。
他竟无所觉,睡得极沉,显然是累了,南下至今,他怕是白日夜里都未好好歇过。
暮青盯着步惜欢安睡的容颜许久,轻轻地将他的衣襟拢了拢,而后挪到窗边,伸手戳向范通。老太监的头脑勺上长了眼似的,没等暮青的手伸出窗子,他便往旁边挪了两步。
夜风吹进窗来,马车里顿时凉快了些。
暮青轻手轻脚地挪回步惜欢身边时,顺手从窗下摆着的花瓶里取了几枝青木枝。这些日子,她缠绵病榻,行军路上瞧见开得好的花枝,步惜欢总会采些回来,她不知道他每日忙于行军大事,心中又牵挂着她的病情,怎还有心思采山花,只是猜他大抵是怕她久病烦闷,故而有此一举,盼她醒来瞧见这些花枝会心情好些。
其实,她从无这些情趣,反倒是他,在盛京的时候,都督府里的四季摆设就是他在过问,她的花厅里常有些时节里难得一见的花枝,一物一景皆是他的心思。她并不在意这些摆设,她更在意书房里的手札,阁楼里的颅骨,常嫌弃他摆的那些花景儿占了她的地儿,还曾扬言下回她回府,若是见这些花枝摆在她的书房和阁楼里,她就全都扔出去。可是,下回她回来,书房和阁楼里照样有新添之景,而她一次都没扔出去过。
两年的时日,她常在军营,不常回府,府里却越来越像过日子的家宅了。
可惜的是,如今回不去了。
暮青望着手里的花枝怔怔出神,一想起盛京,她的思绪便似被什么拉扯着,扯进深渊里,那里有个她不愿想的人和不愿猜想的事……
暮青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山风,将自己的思绪从富丽遥远的皇城里扯了回来,回到身旁安睡的男子身上。
这一路,她不问行军到了何处,他也不说,窗下的花枝却从北换到南,从阳春换到初夏,她哪需问到了何处?看这些花就知道了。可若叫不知情的人瞧见了,还以为帝驾此行是为了南下踏春呢。
暮青执着花枝瞥着步惜欢,瞥着瞥着,目光里便含了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有的嗔意,唇边却挂起了浅淡的笑。随即,她把花枝攥在手里,执扇般在他胸膛前扫了扫,为让山风捎上花香,助他睡得舒心,亦为让蚊虫不近他身,守他一夜安眠。
今夜就让她为他守窗驱蚊,盼他一夜安枕,无惊无扰。
第684章 我们圆房吧!(1)
步惜欢醒来时,望见一个背影。
那人静静地坐在窗边,窗开半扇,夏云似火,少女披着他的袍子沐在晨辉里,却似置身于红莲烈火之中,山风拂来,大袖忽扬,霎时将人遮去,好似清魂归去,将入山林。
“青青!”步惜欢猛地坐起,伸手往窗边一捞,捞住一手凉滑,衣风扑面而来,却透了心窝。
“嗯?”
一道疑声自衣袍后传来,细微到几乎不可闻,却入了他的耳,叫他怔住。
晨风缓歇,衣袍轻落,少女转过头来,她仍在窗边坐着,手里拈着一把青木枝,枝长花白,人比玉枝清瘦,素颜却胜琼花。
“醒了?”少女失了他的袍子,穿着身素裳沐在晨辉里,反倒面颊生粉,气色甚好。她冲他浅淡地笑了笑,清冷不再,却依旧寡言,“早。”
只言两语,于他来说胜过千言。
步惜欢定定地望着暮青,许久后,忽然伸手将她拥入了怀里,竟忘了克制,忘了她仍被那夜的心魔所困,甚至连她反应僵硬都不曾发觉。世间苦难,他曾已忍得麻木,早已品不出忧苦滋味,自从那年遇见她,从此他的心绪便留在了那烟雨时节里,忧也为她,愁也为她,到如今苦也为她。
“青青,日后歇息,你若不习惯,我命人再送床被褥来,可好?我醒时,你在身旁就好。”他在她耳畔低语,所盼之事简单得叫人心疼。
“不用。”暮青往步惜欢的胸膛前枕了枕,仿佛一叶小舟,入了避风港便不想再远离。她不想苦了他,哪怕她被心魔困着,为了他,她也可以争,可以斗,可以忍。她伸手反拥住他,不理会幽暗处噬来的狰狞旧影,关切地低声问,“没睡好吗?”
“嗯。”步惜欢拥着暮青,深嗅着她发间的清芳,哑声道,“我……梦见母妃了。”
暮青默然以对,心中如坠沉石,痛意久长,许久之后才道:“我还在。”
母妃已故二十年,往后的日子,她陪他。
“你?”步惜欢反倒僵了僵,声音沉得痛人心肠,“你险些就不在了。”
暮青被这话刺到,一时愧疚难当,抱歉之言住在嘴边,想说又咽下了。他余生的寂寞孤苦,非她一句抱歉可以弥补,说了又有何用?
“青青,你自刎时可想过我?”步惜欢放开暮青,见她低着头,面庞清瘦得叫人心疼。
他一向不忍苛责她,因为她是他的发妻。她看似清冷如霜,实则心烈如火,若被束于后宫,必不得开怀。他不愿看到她像母妃那般终日难见欢颜,亦不愿像父王那样庸懦无能,朝事谋不得,妻儿护不住!她是他的发妻,亦是他心悦的女子,他愿许她一世欢喜无忧,为她挡去百年风霜,白首不离。
此乃为夫之道,亦是男子理所应有的担当,他原以为此心够宽,却没想到他终究还是有些小气的。
那夜之事,他怪自己没能护得好她,也怪她自刎之举太过绝决。她看重人命,他知道,可他依旧想问她,她心里可有他的一席之地?天下之人的性命在她心中可无贵贱之分,但可有亲疏之分?她自刎之时,可有想过他?
暮青默然低头,只觉得脸颊上还留有男子胸膛上的余温,火一般灼人。她不想说她曾看过北望宫城,盼他余生安好……何必说?说出来徒添痛意罢了。
“我只想知道,你那时心里在想什么?”
“我……”步惜欢的目光让暮青备受煎熬,她转头望向车窗外,雪颈上的一道嫩白的疤痕被晨辉染红,淌血一般。步惜欢气息一窒,下意识地要伸手拉她,却听她道,“胸锁乳突肌内侧,皮下三寸深,刀行五寸止,即可切断脑部主要供血系统,不会因伤及咽喉等部而造成过多的附加痛楚。”
“……”
“我验尸无数,真到了对自己动刀子,还是有些怕疼的。”暮青望着窗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声音颇低,“其实,我是有些心存侥幸的。我知道呼延昊不会看着我死,他一定会阻止我,但我不能犹豫,稍一犹豫,叫他看出我的心思,我就会失去牵制他的筹码,郑家八口就会命丧胡刀之下。我只能一赌,赌他比我的刀快,输赢由天定。”她不信天命,前世今生皆如此,唯有那夜将命交给苍天,所以当她仰望夜空,当她看见他,那一刻,离世的苦悲忽如云散,唯余欢喜在这人间。
那一刻,她记得自己忽然就信了命定之说。
暮青转过头来,笑容淡似青木花开,眸光比晨辉动人。
这明艳之态让步惜欢定定地看了许久,却未能消解他的心结,有句话这些日子以来他藏在心里,今日终于问出了口,“青青,你……可怪我?”
怪我不念江山百姓,怪我来得太晚。
“我若怪你,将置你于何地?”暮青皱眉。她知道,为了儿女情长而弃江山百姓非帝王应为之事,但就算天下人都怪他,她也不会怪他。
“可我怪自己。这些日子,我常梦见王府,母妃的棺椁停在灵堂里,如我儿时那般,可当我走近,棺中之人就成了你……早些年我夜里梦见母妃,问她受刑时心里可曾悲怨孤苦,可怪我和父王没能护得好她?可每回问起,我都听不清母妃的话,她的脸上蒙着湿重的黄纸,隔着黄纸与我叙话,声音如翁,含糊不清。”
“青青,母妃去了,你若也去了,这一梦二十年、一梦余生之苦,我真不知还能熬几年。”步惜欢望着暮青,眉宇间寻不见一丝苦痛,唯有尝尽世间百味后的沉静。
他那晚到过义庄,那翻倒的炭盆和散落的碎锦成了她梦中的惊扰,亦成了他内心深处的惊扰。他想问她,那时可曾觉得孤立无助,可曾盼过他来相救?可是他不敢问,怕她回想旧事再伤一回。
终究是他痴长二十年,没能给母妃和她一天的安稳日子过,反让她们受尽欺凌苦楚。
轩窗半掩,山风吹破了晨光,男子坐在窗后,眉宇被细碎的晨光照着,沉静而隐忍。
此情此景痛人心扉,暮青回过神来时已拥住了步惜欢,本不想说的抱歉终究还是说出了口,“对不起,我该思虑周全些。”
第685章 我们圆房吧!(2)
她的额头触在他的胸膛上,吐气温热,山风拂进窗来,青丝挠着人,微痒。这痒入了心,他回拥她,轻而缓,似海深重。当日城下一别,那夜墙头一见,行军月余,****相对,终求得这一刻,抛开诸般心思,只是相拥,倾心无忌。
马车外人声隐隐,大军在准备开拔南行,侍卫们稍稍站远,将这一刻的晨光山风留给窗内相拥的一对璧人。
不知多久之后,男子叹息一声,轻且悠长,比风声悦耳,“不怪那孩子说你傻,为夫不过是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罢了,你倒真怪起自己来了。为夫倒是想听你说说,命在刀刃上,手起刀落间就是八条性命,你有多少时辰思虑周全?”
“……”没有。
暮青皱了皱眉,抬起头来望住步惜欢,反将一军,“那我倒是想听你说说,你还能来得多快?”
步惜欢一怔。
“假如旧事重演,我想我还是办不到眼睁睁看着八条无辜的性命死在胡人的弯刀之下,所以我依旧会以命犯险。假如我因为念着你而看轻百姓之命,我会愧疚一生,所以我宁可赌上自己的性命,做那最险的一搏。你呢?你为了我可以弃大兴的半壁江山,你可弃得了那些追随你的三千将士?你可能放任自己策马出城,把那些将士和他们的家眷弃于城中,任他们满门遭屠?”
她虽没问过南下之事,但巫瑾****来诊脉,她从闲谈时的只言片语里也能听出一些来。军中有随行的百姓,这些百姓只可能是御林军的家眷。
步惜欢可以只带几个亲随出城,寻到她之后乔装南下,这比带着大军和百姓南下要容易得多。江南有何家之患,亦有岭南之患,多带大军虽是助力,可路上危险也多,且她不信步惜欢此举除了国事上的考量外,不带半分私情。
“母妃故去二十年,你便念了二十年,这般念旧,弃江山之事,你岂会不觉得有愧于跟随你的将士们?你弃不下他们,连家眷也要带着,百姓收拾行囊要多少时辰,出城前与龙武卫和禁卫周旋又要多少时辰?你还想来得多快?”
“你我若都如呼延昊那般,只图自在逍遥,管这世间善恶疾苦,那自可不必受今日之苦。可是,皇城之外三十里,辽兵夜入村庄杀人灭门,杀的是大兴的百姓,你的子民!我能看着他们死,还是你会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那三千将士对你忠心耿耿,你能绝情弃了他们,还是我会让你如此?”
暮青反问,清音入得山林,如奏金石之音,侍卫们肃然而立背影如松,捧着衣衫等物的宫人侯在远处,范通抱着佛尘瞅着靴尖儿,远处大军开拔的动静儿都仿佛远了。
许久之后,窗内传来男子的声音,平静,坚沉。
“不会,亦不能!”步惜欢拥住暮青,仿佛拥住的是一生的欢喜,“若绝情,倒不觉得世事苦了。可是青青,我还是欢喜的,我终究没在那深宫岁月里磨尽七情。”
他本是看重江山的,除了江山大业,此生不知再该求些什么。直到遇见她,她的一句明君,她笃信的眼神,乱了他沉寂了二十年的心湖,从此想得一人相伴,不想再孤枕而眠,夜夜梦醒,在琼宫御殿里倚窗望月到天明。从进宫那年起,他在世上就已无亲,若非遇见她,他不会知道自己有多盼一亲眷相伴,相濡以沫,风雨同行,不离,不弃。
她不知他有多欢喜,欢喜在那难熬的岁月里,他不曾弃志绝情,否则即便相遇,她大抵也不会对他倾心。
“青青,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你我求而得之相守不离已是幸事,所以,我们都不要再苦着自己了,可好?”他问。
“好。”她答,在他的怀里安静地依偎了一会儿后,唤道,“步惜欢。”
“嗯?”
“我们圆房吧。”
“……”
“我想要你。”在步惜欢还怔着的时候,暮青抬起头来,让他看见她认真的目光。
步惜欢看见了,却少见地失了反应,许久后才咳了一声,瞥了窗外一眼。
几个捧着梳洗之物的宫人失手打翻了铜盆,青盐澡豆洒了一地,范通就在旁边,却仿佛没看见,只抱着拂尘看着靴尖儿装他的木头人。宫女们慌忙拾起东西退了下去,神甲军依旧背向马车面向山林,只是一人让路时,腿肚子似乎抖了抖,差点跪了。
窗外落来只山雀,翠羽金喙,叫声清脆,分外好听。步惜欢低头咳了声,侧颜在晨光里也分外好看,那神态看似尴尬,唇角噙着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娘子下回说话,话锋莫要转得太快,为夫有些跟不上……”
“少废话!圆房还是不圆房,给句痛快话!”她打断他,话音摧钢断铁一般,脸不红气不喘。
咳!
步惜欢又瞥了眼窗外,目光甚淡。
窗外人如松石,唯余雀音在山间。男子慢然抬手,引来清风虚掩了半扇轩窗,窗后的声音低沉含笑,似诉情话,“为夫知道娘子直接,可这也太直接了。”
窗后没传来少女的声音,眼刀却仿佛能穿透窗子。
她并非急色,而是不信他会不苦着自己。他自责太深,她一日走不出那夜的梦魇,他就会自责一日。她不想再让他自责下去,她希望他余生欢喜。
眼下,天下的形势严峻,他弃了祖宗的半壁基业,一有过江之险,二有江南水师和岭南之困,三要面临天下百姓的口诛笔伐,这三件事皆在眼下,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可是,与他并肩共战天下,她必须先养好身子,也必须先摆脱梦魇之困,如此才能把全副精力用在帮他上。哪怕是一分的精力,她也不想耗费在呼延昊身上,唯有她振作如初,步惜欢才不会分心,才能全副心神处理国事。
这些日子,她诸事不问,正是为了养身子,如今她的伤势和旧疾已日渐见好,只是梦魇难除。他不在时,她试过很多办法,但都收效甚微,医不治己,心理创伤非一日可愈,好在她清楚症结所在,知道还剩一法,那就是记忆替代。
第686章 我们圆房吧!(3)
她需要一段美好而深刻的记忆来淡化心理创伤,而她只想让他帮她。
可是,他未必会应允,他一直坚持亲政后再大婚,她知道,这是出于对她的爱重,也是出于他内心的骄傲。他那么地骄傲,不愿意薄待她,亦不愿薄待自己。其实,她也觉得他该堂堂正正地大婚,值得以帝王之礼,受百官朝贺,昭告四海,万民同庆。所以,她没有一开始就提圆房的事,她自己试了多日,奈何所试之法皆收效甚微。圆房之请她其实很犹豫,既盼他答应,又盼他别应。或许她该再试一试,毕竟现在还没到江边,可是昨夜她梦见大火烧江,那景象让她觉得心里不踏实,步惜欢这几日议事的时辰越发的长,仿佛也在印证着她的担忧。她能安心养伤的日子不长了,若想不让步惜欢分心,梦魇还是早除为好。可是,此时圆房,她总觉得对他不住。
暮青垂首凝眉,心头的愁情皆眉心里,久凝不散。过了许久,她发现步惜欢沉默了太久,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眼来,一抬眼便撞进了一双温柔的眸里。
她在他眸中望见她的影子,红窗翠陌之景不及那眸底的一片人间烟火色,许她一世温柔,缱绻了万里晨光。
他笑着问她:“在这儿啊?”
行军路上多有不便,军帐不宜用作婚帐,辇车里也非洞房之地。
那日之后,暮青再没提圆房的事,过江之忧未除,梦魇之扰仍在,她却觉得豁然开朗。步惜欢也好,她也好,责己倒不如放过自己,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苦着彼此才是辜负缘分,余生他们该让彼此欢喜,如此方能算不负相遇,不负时光,不负上苍赐予他们的夫妻之缘。
心境豁然开朗之后,暮青觉得精神也好了许多,她的伤势已无大碍,身子里的寒毒也在这月余的时日里驱散了七八分,再施一回针便可不必再受寒毒之苦了。大军每天傍晚扎营后巫瑾都会来为暮青诊脉,这日,辇车一停,暮青便下了马车。
前些日子,她伤势未愈,除了出恭从不下来走动,直到这两日才愿见人。
大军已出上陵多日,再有三两日便可至下陵,过了下陵便可至江边了。下陵地势低阔,多平原洼地和湖泊,因此雨水丰沛的年景里常有水患。眼下已是五月中旬,眼见着要到雨季,大军必须赶在雨季前渡江,否则一旦遇上连日大雨,水位大涨江浪骇人,即便是江南水师的大船也未必敢冒险渡江。
暮青下了马车后,见大军扎营之地地势平阔,陵江秀丽,日暮高远,粼粼的江波照在甲胄之上,重重森光晃得人眼都睁不开。
暮青虚了虚眼,望着远处的日暮江天怔了一会儿,问范通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扎营了?”
平时总要傍晚才扎营,今儿瞧这日头还高着,怎么就扎营了?
步惜欢知道暮青喜静,不喜生人伺候,又担心她见了都督府里的旧人难免得知出城那日的事,因担心她再生心事不利养伤,便一直未允杨氏等人前来服侍,他不在时只留下范通随侍在侧,另命宫女四人在外围听候传唤,没有传唤不得近前。
范通拉着一张老脸,依旧面无表情,但垂首敛眉之态瞧着竟比在御前伺候时还多么几分恭谨,“回皇后殿下,此乃陛下的旨意。”
暮青对皇后之称甚不习惯,但没有纠结,只问道:“可是有何军情?”
“回皇后殿下,陛下有旨,老奴只管遵旨,不敢问军情。”
“那旨意是何时下的?”
“回皇后殿下,旨意是昨日傍晚下的。”
昨天就下了旨?
这么说,今日提早扎营的事是早就定好的?
暮青举目远眺,见大军正在远处扎营,井然有序的样子确实不像有军情,那提早扎营是为何?雨季就快到了,这时难道不该抓紧时间急行军?
暮青心生狐疑,想细思却发现满脑子都是范通那一张老脸和死板的“回皇后殿下”,这老太监说话的调子跟念经似的,扰人甚深。
“陛下在何处?”暮青捏着眉心问。
“回皇后殿下……”
“啰嗦什么!”暮青避居养伤,有些日子不争锋芒,这一声喝斥虽不见得真恼了,却仍叫人想起那身披战袍统兵五万的都督之威。
老太监低着头,看似低眉顺眼,实则油盐不进,“回皇后殿下,老奴不敢啰嗦,也不敢妄禀。晌午后有侍卫来禀过,说陛下在军师处,但这会儿大军已经扎营了,陛下是否还在军师那儿商议军情,老奴不敢妄禀,也不敢差人去问,除非……”
“除非什么?”暮青心如明镜,陪范通演戏。
“除非老奴有皇后殿下的懿旨。”
就知道!
俗话说老朽老朽,范通可倒好,人老了,心却没朽。近来这几日,他句句不离皇后,念经似的,以为她看不出他操的是哪门子的心?她虽然与步惜欢拜了堂,却还不习惯他带给她的身份,范通存心想把她叨念习惯了。
只是唠唠叨叨也就罢了,又借机要她下起懿旨来了,她怀疑这老太监心里是不是在琢磨什么皇后养成计划。
暮青抿着唇,看似不悦,眸底却有淡淡的笑意。步惜欢身边的可用之人虽然不多,却都是些忠臣良将,范通也好,月杀也罢,一个一个都老妈子似的,整天有操不完的心。
“不必差人去问了,一来一去浪费时间,我自去军营里瞧瞧,命宫人拿身战袍来。”暮青说罢便转身要上马车。
雨季就快到了,今日提前扎营让她有些担心,既然她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那也该去趟军营了。水师的将士们跟着圣驾一起南下,想必韩其初和章同他们这些日子里没少担心她,她想去趟军营,见见他们。
但暮青刚打开马车的门,便听见有马蹄声从大军扎营处传来。
红日如盘,黄尘漫天,一人策马而来,神驹疾似泼风,红袖势破天骄。暮青虚了虚眼,不知是夕辉太浓,还是那鲜衣烈马太扎眼,但她目光一虚之时,马蹄声便近了,待她抬眼时,烈马泼风正从身前驰过,黄尘扑面滚滚而来,暮青眼前骤暗,看见步惜欢当空掠下,华袍大袖遮了天日黄尘,背后那被晚霞染红的天却忽然间让她想起那夜。
火把如繁星,烧红了远山夜空,男子从当空掠来,衣袖残破,容颜苍白……
回忆揪得暮青心头一紧,眼前所见却与那夜不同,她看见一双慵懒含笑的眼眸,春风相伴,缱绻溺人,她感觉到到拂过耳畔的清风,闻见淡雅清苦的松香,眼尾的余光瞥见男子的衣袂上绣着一对团龙锦鸾,金丝绣,龙凤娇,看得人心生欢喜,情意成狂。
此情此景虽在眨眼之间,对暮青而言却长如半生,待她回神,已在步惜欢的臂弯间,清风在畔,山河霞景匆匆掠过,未赏够,两人便稳稳地落到马鞍上,共乘一骑,背衬晚霞,向着远山。
第687章 圆房(1)
日暮风晚,草木葳蕤,马儿慢悠悠地走在山间小径上,蹄声哒哒伴着几声时断时续的虫鸣,越发显得山中幽寂。
步惜欢拥着暮青坐在马背上,他不言往何处去,暮青也不盘问,由着他执缰驾马,漫步似的往林深处去。此山不高,林子却深,步惜欢似乎识路,引着马儿不紧不慢地择着岔径入往后山。
后山绿树成林,一条独径通向幽处,晚霞刺目,薄雾障目,迢迢不见尽处。暮青回头,见步惜欢悠闲地笑了声,策马带着她向幽径尽处驰去。
神驹快如风电,绿树成排疾退,浓灿的晚霞逼面而来,暮青闭上眼,山风从她耳畔拂过,呼啸声急起缓歇只在几个颠簸之间,待马儿停下,风也静了。
暮青睁开眼,眼前绿竹成林,石苔青幽,漫天晚霞映在一眼温泉里,氤氲似烟云,空蒙灵秀,不似人间景象。
步惜欢低头看着她,笑意比晚霞浓烈,缠绵溺人。
“你随军养伤,这一路甚是辛苦,我想起陵北两地多山汤温泉,前日便命隐卫进山找寻。可喜欢?”步惜欢问罢,不待暮青开口便纵身掠出,人如一道长虹惊破了烟云流雾。
一道水声传来,余音尚存,男子已在岸上。
“水温热了些,不过对你而言倒正合适。”步惜欢看了眼指尖的水渍,随即垂袖笑问,“温谷幽僻,长夜漫漫,娘子可愿陪为夫共浴,做一对野鸳鸯?”
暮青执缰高坐,听闻这话,眉头一扬,“你是说,你想野合?”
咳!
她时常语出惊人,他早习以为常,但仍被呛住,笑斥道:“我何时这样说了?”
“不就是此意?”
“娘子还是这般没情趣。”他无奈摇头,这温谷美景,洞房之邀,被她说得这般直白,可真大煞风景。
“……”大煞风景的人坐着马背上不吭声,步惜欢走回来牵马,她仍抿唇不语。
牵好马缰,步惜欢抬头笑问:“恼了?”
暮青不说恼,只道:“既然嫌我,不妨回去。”
她鲜少使性子,难得矫情,倒叫他一时想不起那粗眉细眼的少年模样,只记得这一刻,白驹少女,清颜几许,许尽女儿娇态。
他怎么也看不够,看了许久才笑道:“为夫的话还没说完呢,娘子虽不识情趣,不过……”
不过?
“不过,为夫喜欢。”
“……”
一句喜欢,让她抿着的唇微微上扬,晚霞当空,他眉宇间缱绻的深情与她微微泛红的耳珠成了这日傍晚最惹人留恋的人间风景。
夕阳半山,鸟归蝶还,男子牵马而行,枫红的竹叶妆点了少女的罗裙,青苔小径上,一对璧人漫步闲游,一路向着暖烟浓处。行至山汤岸上,只见泉上轻烟飘荡,有三两枝散竹伴生在对岸,夕阳之下,竹梢枫红,山色如秋。
男子刚撂开缰绳,少女便翻身下马,身姿白燕似的,轻盈利落,落地之声轻极,不仅不似久病初愈之人,身手反比以往多了几分轻盈。
步惜欢的目光亮了亮,暮青径直下了岸去,不解衣裳便入了水中。
水面上热浪蒸腾,水温对暮青而言却果真不算热,她畏寒,纵然体内的寒毒只余三成,但行军颠簸,泉水热些正好解乏。她寻了一处有山石的地儿倚着坐下,石面光滑,水面及胸,水深刚刚好。
待坐定,氤氲障目,模糊了对岸的人影,只依稀瞧出有人在宽衣。
他存心撩拨她,一身衣袍解得情意缠绵,眼往她这儿瞅,手指挑着中衣往竹枝上挂,竹枝忽的被压弯,中衣坠落,衣风拂散了岸上暖烟,生生将一幕春色送入了她的眼帘。
只见暖烟熏熏,落霞与竹林一色,男子已去冠解带,一件龙凤袍挂在竹枝高处,山风拂来,袍舞枝摇,一对祥龙吉凤盘于谷中,守着温泉,静待不离。
漫山绿枝红叶,男子独似一株仙庭玉树,风华可夺天地精辉。
暮青的心神也被夺去,但只是片刻,她便被水面上飘着的衣衫吸引了目光——那件中衣滑入了水中,似红云一匹,有金织锦绣的祥龙鸾凤舞于云水之间,瑰丽祥瑞,美不胜收。
暮青忽然想起那年那夜,步惜欢助她杀安鹤险致经脉尽废,她侍药期间曾命月影将他的中衣换成素布的,从那以后,他就没再穿过织锦中衣。今日,他再穿盛装,莫非真打算在这山谷中圆房?
恰在这时,水波一乱,步惜欢下了岸来。
暮青倚着山石垂首坐在水中,夕阳沉入竹林后,山霞蒙在她的头上,似一匹薄薄的红盖头。男子慢步走来,山泉数丈见方,他拨开重重氤氲,来到她面前时,双腿挺拔如松,似倒映在红河里的月影。
“合衣沐浴不嫌难受?”他在她面前蹲下,“山汤泉水对女子而言有滋养之效,行军路上难得寻到此泉,合衣沐浴如何解乏?”
说着话,他抬手为她解衣,自然地问道:“可曾听过前朝的汤泉宫?”
“没。”她没躲避,只是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答。
“真没有?”他抽空抬头看了她一眼。
“……很奇怪?”
“嗯,汤泉宫与前朝亡国有关,青史可查,民间多有传闻,我以为你该听过才是。”
“哦,那是托你的福。”她淡淡地道,嘴角微微上扬,“陛下的荒唐事之多,百姓家中哪日无菜都够拿来拌饭了。本朝的荒唐事都听不完,哪还有人说前朝?”
步惜欢嘴角一抽,有些日子没被她气笑了,“爱卿损人的功力见长啊!”
久未君臣相称,此时同泉共浴,竟好似当年她初进宫那夜,只是今日他不必再故作昏庸,她也不必再扮少年,他们已换过婚帖拜过高堂,只差洞房之喜。
她的洞房之喜还差一身喜服,为了给她一个惊喜,他没有让她换上喜服,但她此刻依旧很美。
暮霭西收,她在云水间,似披霞裳。晚风吹皱了一池温泉水,裙裾浮沉如水中花,她垂首浅笑,人比花娇。
这一刻,天作裳,地作轿,胜过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第688章 圆房(2)
步惜欢有些失神,暮青低头一瞧,见裙裾肆意沉浮,外裳不知何时被搭在了她身后的山石上,裙带与衣袖相依,好不缠绵。
她微微僵住,却忍住了遮掩之意,纵然难熬,她也不想躲他,只将目光转开,咕哝了一句,“也不知是谁功力见长……”
步惜欢低笑一声,似真似假地叹道:“久未亲近娘子,为夫着实相思难熬,故而手脚麻利了些,娘子莫怪。”
暮青横来一眼,眼刀虽锐,却比秋波撩人。
步惜欢看得有些按捺不住,不由摸去在水面之下,在山石旁边摸到了暮青的手。这些年,她在军中操练,手虽纤细如前,掌心却比从前多了些茧子,摸起来有些粗糙。这些粗糙的茧子像一块块石子儿,磨着他的心,生疼难愈。
明知她因他的碰触而僵住,他仍然将她的手儿握得紧,慢慢地揉搓着她微凉的指尖。她以为他不知道?为了不躲开他,她方才牢牢地抓着山石,明明泡在温泉里,指尖却是僵冷的。
“娘子可真小看为夫,为夫的荒唐事何止可抵百姓家饭桌上的一道菜?还可……”
“嗯?”
“还可……成床笫之间的笑谈事,夜里吹烛垂帐,入鸳被,解罗裳,助云雨之兴。”步惜欢揉搓着暮青的手,声音哑了几分。
暮青闻言,竟没忍住闷声一笑。
这人还能再自恋些吗?
“难说。”她嘴角扬着,“百姓若想拿你那些风流韵事助云雨之兴,得需家中有一喜雌伏的夫君。”
此话一出,步惜欢果真沉默了,他定定地瞧着暮青,似笑非笑,懒洋洋的,“娘子以为还有人能似为夫这般知情识趣?雌伏之事,为夫喜与不喜,百姓知与不知,皆无妨。只要娘子知道在云雨之事上为夫是龙精虎猛的便可。”
正说着话,他的掌心忽然一翻,在她手背上的腰腿穴处一叩!
暮青忽觉身子软麻无力,猛地往水里沉去!
她的裙裾在水面上翻出一朵白浪花,而水面之下,一只大手游鱼般的钻入她的裙底,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
少女的腰肢软如弱柳迎风,却偏偏练就了几分韧劲儿,就像她看他的眼神,怯雨羞云,却又风刀凛凛,活似在控诉他欺负了她。
“为夫哪舍得欺负娘子?只是爱看娘子娇嗔的模样儿罢了。”步惜欢哑然失笑,见湿发挡住了暮青的脸颊,便伸手为她拨到了耳后,手指刚刚触到她的耳珠,目光忽然一顿。
她的耳珠粉圆玉润,奈何落了伤,伤处的结痂已然掉落,只留下一块疤印,浅粉颜色,虽不清晰,却看得出来是块齿痕。
男子看着那齿痕,痛意深沉似海,想起她曾遇过的险事,不由失了神。待回过神来时,他的手已然触上了那齿痕。
暮青猛地一颤,本能地往后一避,她倚着的山石上虽然搭了件衣裳,却缓不了几分力,眼看着她的后脑勺便要磕到山石上,男子的手半路急截,稳稳地隔在了她与山石之间。
她撞进他的掌心里,闻见一股子由他的发间传来的清苦药香,顿时眼眶有些刺痛。
是药三分毒,他原本可以不必再熏香,为了她,这些日子一直都熏着,连发间都沾了药香。
缕缕药香缠着她的心,正疼痛难当时,听见他轻声唤她娘子,声音好似山间的夏风,慵懒得催人入眠,一梦浮生。
可是,几分狰狞的景象煞了她梦里的风景,当他吻她的耳珠时,她惊而睁眼,见夕阳将沉,一线余辉坐映竹林后,大火烧了林子一般,此情此景好似那夜,炭盆里的火刺得她睁不开眼,她躺着地上,那人在她耳旁粗喘……
暮青睁圆了眼,胡乱往身旁摸去,摸到山石旁生着的青苔,下意识地去抓时却抓住了一人的手。
“青青,是我。”男子的声音唤醒了她的神智,他抚着她的掌心,一寸一寸地抚过那片烫疤,用尽爱怜。
暮青喘息甚急,忽然将嘴一闭,狠狠一咬!
舌尖传来的疼痛和口中弥漫开的腥甜味道激得人神智一醒,暮青慢慢地睁开眼,见夕辉已淡,熏熏暖烟浮于甘泉间,男子在烟波里,一缕湿发垂在她的脸旁,挠得她有些痒。
她狼狈地笑了笑,轻轻触了触他的发,却叫他怔住,眸底的欣喜似星夜之火,灿烈照人。
她只是碰了碰他而已,他竟欣喜成这样……
暮青淡淡地笑着,却笑出了泪花儿,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环住了他的脖颈,仰头吻上了他的唇。这一吻轻极,她颤得厉害,他却如逢甘霖,盼得太久。
日沉西山,满月东升,温谷里池烟障目,夜风徐来,勾画出一泉一石一岸,人影相叠,唇齿相依。
少女倚在山石上,眉似青山凝聚云雨,鼻峰之下桃花初开,桃露之香引人成狂,未几,只见桃花红艳,几欲凋零败谢,不胜娇弱可怜。
这娇态他亦是初见,心中爱极,情难自禁之下忽然将她放开,屏息沉入了水中。
暮青怔住,刚低下头,脸颊忽然飞红,眼儿含春带怒!
满月升上树梢,竹影烟波遮了水面,水面下仅透入几缕白月光,男子五识清明,将少女看得清楚。
她因查案练兵时常走动,嫌中裤不便,于是将女儿家长及膝下的亵裤裁成了短裤,短至膝上七寸,纤巧贴肤,不仅轻便,更添了不少情趣——尤以此时为甚。
只见泉波暗涌,水面之下藏了一处桃花源,难窥深处,只见桃花隐于帘后,水面之上裙裾翻卷浮沉,欲遮美景,他漫不经心地屈指一弹,水底忽然生出一道水刺,刺穿裙裾破水而出,一出水面便化于无形。
水声伴着撕声,裙裾齐开,飘飘忽忽地落回水中。
暮青下意识地遮紧自己,步惜欢瞥向水底,见靠岸之处遍地皆是鹅卵石,石色青幽,少女的脚丫子踩在其上,浑似天上月钩地上玉雕,纤巧雪白的脚趾因紧张而缩着,像极了蜷缩在水底的虾儿,煞是可爱。
他伸手在她的玉足上轻轻挠了挠,她果然把脚一缩,他趁机将一只玉足握入掌心,轻而易举地辟路寻乡。
第689章 圆房(3)
暮青倚在山石上,脸色变幻莫测,直欲一脚踹了那水下的放肆狂徒,却又怕他呛水,于是只能强忍。只觉得山汤水暖,水波含力,有鱼儿在水里嬉游,一会儿在桃花源外,一会儿在巫峰之巅,滑似泥鳅。
她纵然有胆量逼他圆房,却不曾真的沾惹风流,哪经得住他这般花样儿?
不过片刻,她便失了气力,待他出水来时,她倚在山石上,眉眼含春亦含怒,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只道:“你……你……”
“嗯?”男子的眸中笑意浓郁。
“你玩得一手好花样儿!”她咬牙切齿。
这话对男子而言简直如同盛赞,步惜欢长笑一声,愉悦至极,“为夫还有别的花样儿,娘子可想一试?”
“不想!”她恼道,“杀人还不过头点地呢!你就不能给我个痛快?”
他明明就是折磨她!
步惜欢闻言笑得更愉悦,那神情看在暮青眼里越发觉得他很欠揍,他的话很像悖论,但又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娘子此话差矣,如若为夫当真给娘子个痛快,娘子反倒要觉得不痛快了。两情相悦,鱼水之欢,妙就妙在********,这与一心求死可差之甚远。”
暮青语塞,她一向善辩,这会儿竟无话可辩。
“今日乃月圆之夜,你我洞房花烛之喜,长长久久,方可不负良宵。”一句长长久久,步惜欢说得婉转缠绵慵懒入骨,暮青听得心惊胆战,还未接话,他便将她抱出了水。
山石上生着青苔,步惜欢将暮青的衣裳铺上垫好,将她抱到了山石高处坐下。岸上伴生着几根散竹,明月高悬,竹梢覆雪,温泉如镜,风逐烟波,夜色之美,美不可言。
少女坐在山石高处,视野独好,男子立在温泉水里,正及少女胸前,视野也是独好。
他想起那夜在郑家见到她时,她穿的是苏氏的衣裙,因染了血,他事后命宫人烧埋了。出城时急,都督府里的那些箱子被禁卫军拦住,行军路上未备她的衣物,所幸随军的百姓有带布匹盘缠等行李的,她昏睡的日子里,杨氏领着几个妇人赶制了几件贴身衣物,因她一向不喜织锦绸缎的料子,他便命杨氏等人寻了素布,绣上青竹纹样,只盼她能喜欢。
男子的目光皎如明月,柔和含情,只是笑了一声。
“笑什么?”他一笑准没好事。
“为夫笑娘子这肚兜上的青竹纹样,世间清雅高洁之物非此一样,譬如梅兰松菊,皆有高雅之风。娘子正值好年华,怎可无花妆衬?依为夫之见,木兰之美,素艳相宜,倒是颇衬娘子。日后不妨命尚衣局为娘子量身绣制几身衣裙,肚兜应以宫紫底子为上佳之色,绣雪枝粉苞,不必点那胭脂花蕊,只需将那花苞绣在……这儿!”他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堆,最后抬指一点,指尖在她的玉峰高处勾画出一朵木兰花的形态,好似画下一幅称心之作,笑得春风得意。
他画得缠绵,笑得惑人,她险些从山石上仰下去,幸而他早有所料,用手臂做了她的依托。
暮青虽难熬,却不表露,打情骂俏般的道:“你怎不说,命尚衣局再绣几条亵裤,绣上鱼儿,莫争上游,只往下游?”
她暗嗔他方才在水下所行之事,他怎能听不出来?
男子仰头大笑,心悦诚服,叹道:“为夫得跟娘子认个错儿,娘子并非不识情趣,在直言不讳这一事上,娘子真乃妙人儿也!”
暮青把脸一扭,嘴角扬了扬。这么一说,她觉得这事儿他还真干得出来,她得提防着些,若真让尚衣局的绣女们绣了这些纹样,岂非等于将他们夫妻间的闺房之事昭告宫中了?
“娘子既有此思,想来方才之事甚讨娘子欢心,那你我再行一回,可好?”
“你……”
论风流韵事,她不及他耳濡目染,论脸皮之厚,她也不及他功力强大。
他趁她无语时偷香,一条红鲤缠着她逗游嬉戏,寻至惦念处,剥乱露芳容,只见千丝绵绵锁着春阁,轻易寻不得,唯见花一朵。他欲探深关,却不敢贸然闯入,只在花径外徘徊不离。
圆月当空,温泉水满,山汤无风生潮,浪涌拍岸,烟波逐堤,竟一波高过一波,久久不见潮退。
少女坐在山石高处,仰头望月,云髻坠如瀑色,青丝撩剪夜风,月下婀娜态,不胜女儿娇。
许久之后,风歇树静,男子哑着声音问:“娘子感觉如何?”
山石高处却久不闻答声,少女倚着男子,只喘气,懒开口。
男子不急,耐心笑等。
她又歇了半晌,待气息匀了些才淡声道:“感觉?感觉……谷中有狼,月圆之夜,登高啸月,求偶觅食。”
她就是那头狼!
步惜欢闻言怔了许久,抬头望了望月色,回想方才,散漫的笑容顿时有些扭曲,思绪凌乱在了夜风中。
半晌之后,他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地道:“怪我不长记性,忘了你这煞风景的本事也是一绝!”
斥罢,他忽然将她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
“娘子心里总记着别的男子,连你我洞房都想到了狼,为夫不太开怀,想让娘子思忆思忆你我之事。”
啊?
暮青深感冤枉,她确实觉得自己方才跟狼似的,又跟那人无关,他这醋坛子翻得好没道理!
步惜欢抱着暮青离开山石,就近在堤岸上寻了处平坦之地,回身抬手,对岸那件挂起的龙凤袍无风自来平铺在地,他将她放到龙凤袍上,自己仍然立在水中。
夏风湿暖,少女屈膝坐在红袍上,月光洒来,玉捏的人儿一般。
“娘子瞧这山汤温泉,可记得你我鸳鸯共浴那夜?”
“记得。”怎会忘了?他带她来此的心意,从方才那些花样儿里,她也是能猜得出来的……
“那再记得深些可好?”
“……”
暮青猜出步惜欢想做何事时已晚,之后的记忆还真与那夜有些重合。
皓月当空,竹梢覆雪,她在他的龙袍上,他在岸下烟波里,俯身弄花,红鲤不羞,花却羞。岸上不远处生着散竹,情难自禁时,她伸手抓住了一根细竹,只见月光白,细竹青,玉指春冰。谷中夜风清和,细竹却遭风雨,叶落枝弯,不堪摧折,终听一声脆响,拦腰折了。
一树斑驳覆来,少女无力起身,却无惧意,只倦阖眼帘,树倒风扑之声传来时,她已被抱入泉中。她倚着山石,温泉环抱,困意更浓,若在平时,定然放任自己去梦周公,今夜却不能浪费他的苦心。
暮青睁开眼,见步惜欢陪伴在旁,目光溺人。她往旁边挪了挪,手在水下摸了摸。
她没发现自己竟敢碰他了,步惜欢的眸光却亮了亮,星火般明灿。
但他没提醒她,只是覆住了她的手,笑问:“娘子莫非真想野合?”
“嗯?”她的声音懒洋洋的,瞧着有些迷糊。
“娘子有此情趣,为夫自是欢喜的。只是你我洞房花烛之夜,为夫怎舍得叫娘子露宿山野之地?”
“……何意?”
步惜欢神秘地笑了笑,随即起身将暮青抱至岸上,抖了抖外袍上的竹叶,亲手为她穿上了他的衣袍,而后自个儿去了对岸。中衫已湿,他却不嫌,拾起穿好衣裤锦靴,牵马回来时,一身湿衣竟已化干。
他抱她上马,原路折回,在她耳边低语道:“走,我们回去。”
第690章 圆月当空(1)
两人来时天刚傍晚,回去时已是圆月当空。
月光洒来,霜白漫山,马儿走得很慢,暮青倦倚着步惜欢,困意越发浓了。怪只怪夏风太柔,她未穿鞋子,光着脚丫子坐在马上,山风撩着衣袂,脚心被风吹得有些痒。他的龙袍对她而言太过宽敞,山风灌入袖口,似携了两袖绵云,舒服得让人想睡。
步惜欢低下头,见少女裹着他的袍子,纵然玉带系得紧,他依旧能窥见雪颈下的月骨和玉沟,衣裾乘风舒卷,隐约可见春指皓腕、玉足纤踝,白生生似玉,纵是清瘦也自含风骨。
他任她睡去,只将她拥得紧了些,轻提缰绳示意卿卿再慢些。
今夜还长着,且让她多睡会儿。
马儿识路,慢行于山间小径之上,白驹神骏,璧人成双,一套红裳装裹两人,倒真像是月夜新婚,携妻归家。
归途比来时显得长了许多,暮青这一觉睡得沉,感觉到耳后轻柔的挠痒时还不想醒,皱着眉头往后融了融,听见身后传来低沉的笑声,男子胸膛微微震着,甚是扰人。
暮青睁开眼,见月悬江上,一艘丽舫停在江心,画梁轩窗,喜字成双。
暮青睡眼惺忪地盯着那喜字,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是否梦醒。半晌过后,她才转头眺望远方,见岸边远处军帐如棋,十丈一座哨塔,火把星罗棋布,隐约可闻铁甲靴兵之声。
而她身居马背之上,裹着一身龙凤红袍,一回头便看见熏熏笑意如江月,无需月色醉人,那笑自醉人心。
暮青清醒了过来,想起步惜欢在谷中之言,虽心生欢喜,却也心存疑惑。
“那船……”
“嘘!”步惜欢笑着点点暮青的唇,目露赞赏之色,手往江心一指。
丽舫停在江心,船首船尾宫人寥寥。江风吹来,月影江波皱去,梁下灯笼轻扬,江中灯影成梭——美则美矣,却不对劲。
此船若为圆房而备,理应候在江边,为何步惜欢和她还没到,船就驶去了江心?
暮青扫了眼身旁,见旁边停着辆高阔的华车,正是她养伤的马车。傍晚她下车时,马车并非停在江边,此时却朝着江面,看上去就像是她和步惜欢已下了马车乘着画舫去了江心一般!
这念头一生,暮青的心便沉了一下,刚要回头,忽听一道行船的军号声自上游传来!
七艘小舟乘着月色清风而下,长箭般刺向江心,驶近画舫之时,小舟见旗号而动,先呈弓型化成两翼,后呈梭型将画舫护在了江心。待七艘小舟停住,暮青定睛细看,见舟上内外两侧交错列有盾兵和弓兵,中列另有数名轻装待命的水兵,如此调兵,攻防兼备,岸上与江上的敌情皆可兼顾。
“今夜兴许有乱,不得不防。”步惜欢叹道,“到头来还是要让娘子屈就马车了。”
“你又说这话。”暮青收回目光,淡淡地道,“若是两情相悦,纵是陋舍草屋又有何妨?”
她心里已经有数,因此不再多问,说罢便撑着马鞍一跃而下,只是未能如愿落到地上,而是落在了一人的怀里。
步惜欢神鬼不觉地下了马,稳稳地将暮青抱在了怀中,江风吹起衣袂,暮青觉出脚心微痒,这才想起自己没穿靴袜。
这江边未经打扫,遍布乱石杂草,卿卿乃塞外神驹,体态比战马还要高骏,她一跃而下若不防备,兴许便会伤着脚。步惜欢心有余悸,欲斥又不舍得,只好忍下,淡淡地道:“娘子的伤好利索了,手脚甚是麻利,为夫理应开怀才是,可是今夜你我圆房,为夫还是希望能将娘子抱入洞房。”
暮青闷不做声,她不觉得自己下个马都能摔着,但更不愿为此小事惹步惜欢不快,于是不辩,只盼他早早消气。
她这破天荒的顺从之态像极了刚过门儿的小媳妇,叫男子忍俊不禁,想笑又觉得不解气,欲瞪她又觉得无可奈何,百味绕在心头,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她睡意惺忪之时都能发现江心的画舫有疑,自己赤足之事倒忘得一干二净,看来她的余生离不开查案,而他的余生少不得要为她操心琐事。
暮青听见叹气声,想示好又不知该如何做,只好松开步惜欢的衣襟笨拙地抚了抚,也不知想抚平的是他的心还是那被她揪出来的衣褶子。
步惜欢噗嗤一声就笑了,“行了,没真恼你!”
说话间,他轻轻弹指,夜风忽向江面吹去,马车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步惜欢将暮青抱进了车内,丝毫不担心被人窥见,他的五识灵澈,附近有无探子刺客自能凭气息感知,此刻周围皆布有隐卫,再远之处若有探子,目力也难及此处。
暮青坐进马车里时望了眼江心,见江波逐舟,将士们军姿如松,画舫里点亮了一盏红烛,一对璧影映在窗上,不知是谁在演一场江上成亲的戏。
暮青望着那窗上的风景怔怔出神,无意识挪向马车里面,忽然感觉坐在了什么东西上。
她摸到了丝滑绵软的锦被,摸到被面上细密的针脚,却摸不出被下铺着何物,只觉出有些硌人,不察之下坐在上头,被下传来几声碎音。
步惜欢坐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马车的门,一片月光被拒之门外,却有一片月光洒落窗前。
圆月高悬,粼粼江波映入雕窗,油纸泛黄,剪喜贴窗。红烛未燃,幸得月华普照,得见窗下叠有明黄缎子和朱红彩缎的喜被,窗旁挂有喜联罗幔,一对新人盘膝对坐,她坐在新被上,被面满红,团团金绣,双喜四福,龙凤呈祥,身后摆着龙凤喜枕,枕旁静静地躺着一柄玉如意,结了喜绸,坠了香囊。四周角落里更摆有精致的瓷瓶宝器,画着百宝如意、牡丹花卉,盛着香果糕点、美酒玉杯。
马车里虽远不及宫阙富丽高阔,却俨然洞房福地,大婚该有之物不能说一样不缺,要紧之物却都齐备了。
“娘子不瞧瞧被下之物?”步惜欢笑吟吟地看着暮青,欣赏着她怔愣的模样,她眸底那宛如人间烟火般的绚烂神采牵动着他心底最深处的温柔。
第691章 圆月当空(2)
暮青已猜出被下之物,但还是挪去一旁,郑重地掀开了被角。
新被下铺着明黄的锦褥,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铺满了褥子,一看就是用心挑的,个个圆圆胖胖,煞是可爱。唯有一只花生的壳儿裂开了,正是被坐碎的那只。
暮青伸手要拿,却被步惜欢抢了先。
那只花生在男子清俊修长的手指里显得白白胖胖,他饶富兴味地把玩着,眸里的笑意仿佛要溢出来,“天上长生果,地上落花参,见了新人开口笑,儿孙满堂,福多寿长。”
这吉祥话也不知他打哪儿学来的,暮青嘴角勾了勾,刚想说他花样多,没想到他的花样儿还没完。
只见男子将手指一错,壳开果落,掌心里躺着两颗小果,粉白可爱,他笑着看向她,道:“一双。”
一双是何意,暮青自然明白,她将目光转开,垂首浅笑,眸光似水波。
“这些天你都在准备此事?”暮青低头瞧见袖口绣着的百宝如意,缓缓抚去,珍视万分。
那日,她以为他不同意圆房,没想到他在准备这些。
他提前派隐卫寻到了那处山汤温泉,提前备了这些洞房之物,但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所做的绝不止她看得见的这些。他定然在得知此地有温泉后便安排好了行军的路程,特意挑在今日傍晚到达。因她被那夜的火、那夜的人所困,所以他便想要她记住今日的晚霞、今日的他。
今日没有绑走她的那人,只有穿着龙凤喜袍的他;没有让她尝尽颠簸之苦的战马,只有慢步山间让她安心入睡的塞外神驹;没有义庄之火逃生之辱,只有红霞烧林温谷之欢。甚至连那日囚困她的马车也不再黑暗狭小,马车里也可以如今夜这般温馨喜庆,成为他与她一生难忘的洞房福地。
他竟然知道她为何想在行军路上圆房,这般用心良苦,只为开解她——今日的一切都那么美,那夜的恶梦早就过了。
他一向如此,嘴上惯爱说些不正经的,贴心的事反倒背地里做,一句也不说,即便说了也是轻描淡写。
“挑了个日子罢了,哪是整日在做?倒是喜袍被褥用的宫锦是命江北织造府加急送来的,因日子急,杨氏从随军的百姓里挑了百来个全福之人日夜赶出来的,针脚比不得两江织造府里的绣女,唯独心意可贵。”
暮青笑了笑,她说什么来着?
江北织造府在上陵,上陵郡王乃司马老县主之兄,她在盛京之时,因杏春班的春娘被杀一案与司马老太太结仇,老太太至今中风不起,司马家恨得她咬牙切齿,怎会轻易应允织造府将宫锦送来?这其中必有一番博弈。
暮青抚着衣袖,诸般念头只在心头一转,并未多问。
今夜她不想提那些事。
“为夫自然是做了些事的,这些喜果就是为夫一颗一颗亲自选出来的。”步惜欢将掌心里的那两颗花生果儿托得稳稳的,似待掌上明珠。
暮青低着头,只笑不语,她一点儿都不怀疑他会做这么无聊的事。
“日子急了些,赶不出两身喜袍来,只好裁了一身龙凤袍子。夫妻本是同体,同袍同衿,共枕一衾,如此想来也是极好。为夫特意择了月圆之夜,人世间的事难求圆满,可今夜至少有一样是圆满的,没有四海之贺,亦有天地为鉴。”
暮青听得眼热,她将他的用心猜出了那么多,却依旧没能猜全。
“不求四海之贺,但求天地为鉴。”暮青声音不高,却可闻坚毅之情,他的心意贵比天地四海不换,她已知足,别无他求。
步惜欢闻言,唇边噙着的笑意深了些,那目光柔似一泓甘泉,内里却暗藏风涛,矜贵之气隐隐慑人。
他知道她不在意,但他想给她。男儿在世,可忍辱负重,却不可叫妻儿受人轻慢。她是他的发妻,纵然今日只剩半壁江山,他今生也会许她一个天下,许她一世名分,许她天下拥戴四海来贺!
暮青转身捧来一只牡丹如意盘,将新褥上的喜果收拾了起来,而后俯身细细整理被褥,月华照着青丝,青丝剪着窗影,岁月静好当如此刻。
步惜欢往窗边叠着的新被上倚了倚,借着月光目不转睛地欣赏春光。
暮青整理好被褥,一抬头就看见男子赖在锦被里,登徒子似的盯着她胸前,唇边噙着的笑意好不欠打。
他的衣袍太过宽大,而她内里又未着小裳,俯身时衣襟松垂春光毕露,她下意识地拢紧衣襟,不管男子的目光如何幽怨,只把手一伸,道:“拿来。”
“嗯?”他的声音倦倦的,好似刚睡醒。
“你打算攥着手中之物洞房?”她瞥了眼他的掌心。
步惜欢笑了声,“此物可不能随意收放,得需讲究些。”
怎么这么多讲究?
暮青抚了抚眉心,暗自庆幸未在宫中成亲,不然她定要觉得遭罪。
只见步惜欢从被下摸出块锦帕来,将那两颗花生果儿包住,仔仔细细地叠好帕子,倾身搁到喜枕之下,笑吟吟地道:“洞房花烛夜,新人共枕眠,今夜榻上行春雨,来年屋里听娃儿笑。”
似暮青这般清冷的人,听见此话竟也忍不住笑了声,“哪儿学来的!”
“跟娘子府中之人学的,娘子若恼,可莫要恼为夫。”步惜欢的眸波一泉春水似的,说话间便来牵暮青的手。
暮青一听就知是杨氏,她怎会恼他?只是今夜他提起杨氏几回,倒叫她想起一件事来,“你老实说,今夜我们圆房之事……可是全军都知道了?”
他命人缝制喜袍,又命人布置洞房,今夜江上还有一出戏在演,舟上都是水师将士,想来全军都知道他们要圆房,唯有她被蒙在鼓里。
“此乃大喜之事,自是要遍告全军,今夜同庆。”步惜欢笑道,只是笑意颇深,显然有未尽之言——岂止全军知晓,此事已传遍江北,京中也已知晓,不待大军过江便会天下皆知。
他与她早已成亲,圆房乃天经地义之事,不可遮遮掩掩,不然便与苟合无异。她乃女儿身,他怎能让她担此名声,将来被人轻看?他早在数日前就命人将一封亲笔诏文送到了上陵刺史府里,命官府张贴诏文,筹备大婚用物,刺史府及郡王府因担忧人质安危不敢不从,想来最近盛京那边的军报必已多如雪片,因为发往上陵的诏书只是明面儿上的,他暗地里早已命人将誊写的诏书发往江北各州县了,下陵、青州、越州、葛州,乃至盛京,昨日为止都已贴出诏书,此事已然朝野皆知了。
第692章 圆月当空(3)
他们的婚事元修不会坐视不理,但他想理会可不容易。百官刚刚经历过府邸之劫,诏书贴去了盛京府衙外,必令百官细思恐极,齐奏宫里彻查京中。元修若不理会,百官必定吵扰不休,眼下国乱刚生政事繁多,元修倚仗百官之处还多,很难违背众意。
但世上之事就怕万一,若有万一,今夜也有一场好戏等着“贵客”前来。
步惜欢并不打算提这些事,他不想她今夜被外事烦扰。
暮青看得出步惜欢有话没说,却以为他按捺不提的是全军同庆之事。在这南下的时期,夜里松懈乃军中大忌,很可能会酿成大祸,她不信步惜欢会如此大意,也不信韩其初等人会同意如此犯险胡闹,今夜江上的情形足可证明所谓的“全军同庆”可能是故意为之。
“娘子莫要多思,需知春宵一刻值千金,时辰不早了,你我该安歇了。”步惜欢不知何时取了一副龙凤酒盅来,酒已斟满,醇香诱人,“虽然已喝过合卺酒,但今夜为夫还想和娘子再喝一回。”
暮青将凤盅接了过来,没再问——何必再问?她信他。
她不懂酒,不知这酒是何物所酿,闻之醇香,品来却不浓烈辣喉,味甘清冽,暗含淡淡的果子香,许是他知道她不擅饮酒,特命人备的果酒。
一杯酒饮尽,她将酒盅收起,回身时望见他定定的目光,月色引人迷醉,拜堂那夜的种种犹在眼前,今夜他们是真要有夫妻之实了。
他抬手为她梳理脸旁的发丝,温暖的指腹触着她的脸颊,惹得她低了低头。
“我来。”她道。
“……嗯?”他只顾看着她,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瞧见龙凤袖下探出一截春指,径直勾来他腰间,缠住他的衣带轻轻一拽。
裳下之景不似玉雪,却如明珠,男子披着一层红裳一层月光倚坐在窗边,一枝玉兰窗花映在容颜上,这一刻的风华仿佛惊艳了岁月,亦令她在这般夜色里悸动失神,情不自禁地触了触。
两人一同轻颤,目光相接时,窗外无风,月光寂柔。
这一夜的记忆对两人来说有那么一刻的空白,谁也记不起何时共枕入了新被,只记得月光如川泻入窗来,窗外无风窗自动,枕旁的玉如意上缠着两缕乌发,香囊的气味有些清苦。
新被低盖,少女在上,玉背似雪,清冷难化,只待玉缘人。男子探入新被里,揉得一手晨露,听见清音低转,美似天籁。
说好了她来,到头来仍是他主导。
她的懊恼之态他看不见,她却能觉出他胸膛的微震。
他的愉悦叫她咬牙切齿,奈何她未能全然摆脱梦魇,无力翻身,唯有牙关得力。
步惜欢敏锐地察觉出暮青的锐气,急忙息了内力才没伤着她。她的气力不大,锐气那般盛,下牙时却未用尽气力,显然舍不得他疼。
但仍乱了他的气息。
月光洒在枕边,男子的眉心凝起一道玉川,欲锁浓情,却难关住春意,那眼眸似开微合,眸波浑如暗河,波涛隐聚,势虽内敛,却慑人心魄。
暮青不惧,许久才抬头,见男子明肌玉骨,锁骨如横贯天阙上玉桥,那势不似人间风景,却落了人间花红。那片落花红艳艳如雨后海棠,飘零在玉桥上,如人间少女玉臂上的一点朱砂,刺进眼里,烙在心头,就此成了一生里最惦念难忘的风景。
只是她惯爱煞风景,他玉骨上烙下的那一点朱红美则美矣,却偏偏留了两排弯月般的牙印,仿佛小兽画下的领地,以此宣示他是她的独属之物,谁也不得觊觎。
步惜欢哑然失笑,笑里满含宠纵,任由她俯视他,而他也借机欣赏着她,看着看着,不由兴味地一笑。
“有何可笑的?”明知他一笑准没好事,暮青仍然好奇,她就想知道这人的下限在何处。
“为夫觉得今夜在谷中所言之事有差,与其命尚衣局在肚兜上绣制木兰花,倒不如为夫为娘子画一枝。”步惜欢懒洋洋地笑道,“这般春景若是夜夜可赏,必能时时春梦里……”
“从此君王不早朝?”暮青斜睨着步惜欢,胡乱接了一句。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人就没有下限!
“家有严妻,为夫哪敢?再说了,纵然为夫不在意昏君骂名,也在意娘子的美誉。”步惜欢笑了声,似真似假地道,“为夫真担心娘子婚后终日想着狱事冤案,琢磨些新鲜花样儿也是怕娘子婚后久了会嫌日子乏味,待为夫淡了。”
“不会。”她看得出他真有此忧,也知道此忧从何而来。
父王待母妃便是如此,母妃出身书香门第,生得柔弱,却有几分书香女子的清傲之气,她不愿低眉媚笑以色侍夫,又因夫君贪色而意难平,如此多年,待人愈发寡淡疏离,连在嫡子面前也甚少展露欢颜。步惜欢幼时只怕没少想法子逗母亲开怀,只是那时年幼,他并没有开解母亲心结的能力,如今更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正因他幼时在王府里太过寂寞,此后困于宫中又渴盼亲情太久,如今才会在意她如此之深。他变着花样儿地逗她,不过是因她性情之中的清冷孤傲与母妃有些像,甚至她连儿女情长为何物都不懂。他怕她不开怀,怕她后悔错嫁于他,因此耐着性子教她宠她纵容她,把这世间权贵男子难给女子的尊重和自由都给她,只盼她此生欢喜。
他待她的情意和他的陈年心伤,她都懂。
她不会说情话,亦不懂浪漫,但她懂得亲情可贵,能给他的唯有这两字之诺。
一诺此生,至死不渝。
暮青在步惜欢身上坐着,此刻赤身相见却无关风月,唯有赤诚相待。
“嗯。”步惜欢笑着应了声,笑意温柔而满足。他很少提及王府中事,她却能懂他至深,两心相印莫过于此,每当这时候,他总觉得那些年的苦都是值得的。
“那为夫方才所言的那些事儿,娘子可否……”他刚吃了定心丸就开始得寸进尺。
“好!”暮青点头应了,干脆而认真。
第693章 圆月当空(4)
“……”步惜欢反倒怔住,这话真是逗她的,他没想过她能允下。
这是朽木成材榆木开窍,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他那有点傻气的神情实在难得一见,暮青垂首浅笑,在步惜欢的心口印下一吻,似是承诺。
这一吻的滋味如食毒花,却又偏偏叫人甘之如饴。男子的眼眸似开半合,眉宇间的意态深沉隐忍,却又锁着几分懒慢疏狂,似灵台琼花,本不近红尘,却因她而生出七情六欲。
此时此刻,她由衷地感激母妃,纵然不幸,亦不忘教子惜欢。这难能可贵的教诲与她的不幸婚姻在幼子的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在深宫苦难的岁月里支撑和警醒着他,有幸守护住了他心里的一寸净土。那粒种子在其中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终于在多年之后被她所得。
月光明净,窗台一角添了截华袖,这一路似久行千里,风雨苦甜皆尝尽,待至春关前,听得马车里传来几声低低的话音。
“已说了我来……”
“今夜洞房花烛,为夫还是想要亲力亲为的。若叫娘子卖了力气,日后嫌弃为夫年老可如何是好?”
“……”
好半天无声,想来是暮青犯了迷糊,一时想不起此话怎讲来。
又过好半天,她才想起似乎是那年朝廷与五胡议和时的事。那时,呼延昊当殿指她和亲,被她呛过一句不喜老男人。
这等陈年旧事,他竟然还记得?
“为夫虽比娘子年长好些,但正当壮年,为了不叫娘子嫌弃,为夫可是尽心尽力。娘子可还记得今夜独赴巫峰之巅,去了几个来回?”
“……”
“你……小肚鸡肠的……”
言未罢,忽有人把着纤腰倚向娇娘!
这一倚,似倚非倚,看似懒慢,却如雷霆万钧,春关破时,江上起了风。
夜还长着。
圆月如盘,军营里铁甲靴兵之声不绝,中军大帐的帘子掀开,一人走了出来。
夜已深,那人披着身轻甲,月光洒来,军靴上仿佛落了层白霜。他仰头逆风望向江边,却只望见满眼猎猎的军旗。
帐帘又被挑开,韩其初走了出来,见章同正望着军旗发怔,不由叹了口气,“章兄,时辰不早了,明日一早我等要同去贺拜皇后娘娘,此后还要加紧行军,赶在雨季前过江,今夜非你值夜,不如早些歇息。”
章同未动,军旗凌风割碎了月光,男子脸上的光影走马灯一般,连声音都似喃喃细语,“皇后娘娘……这江山失了半壁,大军南下如此狼狈,前途未卜荣华难料。其初,你说……这皇后,她真的当得痛快?”
韩其初却在他身后笑了声,语气怅然地道:“章兄,她可是都督啊……以你之见,都督可是贪图痛快之人?”
“……是啊,她不图痛快,连个像样的成亲之礼也不图。”章同凄笑一声,破碎的月光照亮了眼底,隐约可见眼眶微红。
韩其初叹了一声,拍了拍章同的肩膀。他们有同乡之谊,若是到如今还看不出他的心思,他不如趁早辞了这军师之职回乡卖字为生。
可是,正因有同乡之谊,有些话他才要说。
“你我都看过陛下的亲笔诏书,行军路上成亲实属情非得已,诏书已遍布江北,他日必定天下传颂,都督非但不会受人唾骂耻笑,其功绩反而会被天下传颂,此乃过江后的保身之符。陛下用心之深,我等这些日子以来亲眼所见,都督得遇良人乃是幸事!她之幸也是你我之幸,五万水师儿郎之幸,天下百姓之幸。”
此言发自肺腑,韩其初心悦诚服,自拜读诏书起已过数日,他仍记得其中之言。
“……朕六岁登基,皇族势微,无人可依,但为母仇,不惧勾且偷生天下骂名。天下皆道朕乃昏君,唯皇后明了朕心。朕一身污名,为天下所弃,幸得知己,十八年孤苦终有所依。朕感苍天未弃之恩,誓与发妻死生不离!”
“皇后出身贱籍,自幼识得民间疾苦,自与朕相识,未享一日安稳,反添奔波劳苦,而今痼疾难愈日渐憔悴,朕夜夜孤坐难眠,遥思经年事,常使泪沾襟。元隆十八年初夏,皇后为查杀父真凶假扮儿郎从军西北,刚智挫狄部之阴谋,又查出葛州匪寨暗养战马,为护上俞百姓,苦战一日夜,身负三刀,割肉疗伤;同年深秋,皇后随将帅潜入狄部,杀敌一夜,清晨溃敌,却遭流沙吞入地宫,智破机关寻得神甲,九死一生身中寒毒;仍是那年隆冬,勒丹使节险死于宫宴之上,皇后查察此案,计诱真凶,揭奸党勾结五胡之惊天密案!次年春,巧察西北军烈抚恤银贪污大案,追缴赃银五百余万两,上至朝堂下至州县,问斩赃官百余人!此后,皇后练兵查案一日无休,助朕渡废帝之危,连破盛京要案,得罪奸党,险遭刺客暗杀于官道。而今,正当朕夺宫之际,皇后却遭辽帝劫出皇城,为保郑家庄中一家老少八口性命,自刎伤重,久病至今。”
“朕遥思当年,皇后从军西北前曾留书一封,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朕韬光养晦,二十年谋一日,而今帝业将成,却失发妻,家若不齐,何谈治国平天下?天下弃朕已久,唯一女子待朕一心不离,若弃此女而择天下,与负心何异?皇后与天下,非美人与江山之择,乃恩义与权欲私心之择!心若不正,何以修身?君若不正,何以教民?一帝千古,明君大志,岂非冠冕堂皇之谈?朕宁弃祖宗江山,不负患难之妻!天下骂名可背,男儿风骨不可失,列祖列宗若泉下有知,当明朕心,欣慰之至!”
“此诏书于南下路上,此之一去,不知何日再渡江来。朕登基二十载,帝诏多非朕意,今日终可亲书一诏,过江前告之四海——皇后久病,朕心甚忧,愿效仿民间冲喜之俗,择端月月满之日与皇后行成亲之礼,盼爱妻此后邪祟无扰百毒不侵,盼苍天怜见万民同祈。此后一江之隔,山水不见,世间再无大兴。关河不改,王朝更替,昏君明主且看吏治民心,功过是非留与后人评说。”
第694章 圆月当空(5)
一诏千字,用情之深,令人动容。
此诏非骈体,书中无丽辞,似诉家常事,娓娓道尽二十年来的背负隐忍,道尽皇后之仁孝智勇,更道尽夫妻情深,为人之本,为君之道!
这正是此诏的高明之处。
百姓忙于生计,甚少关心国事,只要国无苛政风调雨顺,比之古今大贤的经天纬地之论,百姓更爱听那些县官纳妾、寡妇出墙的风流事。而帝后情深,半壁江山不换,世间可歌可泣之姻缘莫过于此,岂有不四海传颂之理?且皇后出于民间,与百姓可谓同心连根,又如此爱民,岂有不受百姓怜惜拥戴之理?
——此乃民心之谋!但这仅为其一。
此番过江,大兴恐要一分为二,江北江南划江而治,将来若兴兵征战天下,军力与智囊缺一不可!军权易取,贤士难求,日后必有一场招贤纳士之争。
元修有十年英雄之名,一朝谋朝篡位,虽定遭一些贤才忌讳,但毕竟有抗敌卫国之功绩。反观陛下,十年昏君之名,自毁祖宗基业,若无此诏,天下必责他不孝无道,各地揭竿也不无可能,处境可谓不容乐观。
但此诏一出,足可撼动天下形势!
古来坦言江山帝位乃权欲私心之君有几人?能言“心若不正,何以修身?君若不正,何以教民?”之君又有几人?明已欲而正已心,陛下乃真君子!海纳百川,祸福可共,若理朝政,必能开明纳谏,改革吏治,现盛世之治!
他拜读此诏时有此感受,想来天下贤才之中亦不乏见地相同之士,见此诏书,陛下无需招贤纳士,天下志同道合之士自会来投!
此乃贤士之谋!
其三,江北虽已遍布元党的势力,但元修一心戍边从未理政,而今太皇太后和元相双双亡故,元家一夜之间塌了顶梁,元修想把这顶梁扛起来,重建朝廷稳定江北,本就要费些心力,而今又被陛下打了个措手不及,各地民心动摇,士族之间恐怕少不得勾心斗角各护私利,朝廷重建之事会难上加难。
其四,若无此诏,陛下南下所带的嫡系就只有御林军和江北水师,皇权势弱,外戚摄政便有可能会重演,为争权势,江南士族之间的后位之争在所难免。而皇后出身卑贱,陛下又为她弃了半壁祖宗江山,百官只需以此问罪逼宫,她便有性命之忧。但此诏一发,皇后便是功高爱民的贤后,于百姓有恩,于社稷有功,她身后是天下百姓四海民心,还有谁敢轻动?陛下也无需再背负昏君之名,待至江南,添了贤才名士的辅佐,连同魏家遍布江南之势及近年来的布局,江南士族想要轻易拿捏陛下也是不能的。
一道诏书,为己招贤纳士,为皇后谋四海民心,搅浑江北,威慑江南,所谓一计兼顾八方,有扭转乾坤之能也不过如此!
韩其初仰头看了眼夜色,见月照军旗如雪积风帆,乍一见,恍若江上沧波。
“都督非凡女子,陛下亦是真龙也!此番弃盛京而出,看似是弃半壁江山,又如何知晓此去不是龙出深潭?真龙腾于九天,君临四海之日,天下必有盛世!”韩其初看向章同,不知是今夜有喜还是月色江风的缘故,一向温和的他竟有些心潮激越。
章同扯了扯嘴角,面色淡如水,“是啊,既是幸事,理该庆贺。听说百姓营中今夜有酒,我去喝杯喜酒。”
韩其初的笑容顿时僵住,道声:“章兄!”
“今夜非我值夜,即便喝醉也不会误事。再说了,以圣上之能,一切必在掌握之中,今夜能出何事?军师不必过于担忧。”章同顿住脚步,却未回头,“自打入了军营就从未醉过,今夜既有喜事,一醉又有何妨?军师放心,末将记得军规,明日自来领罚!”
“章兄!章兄!”韩其初急唤数声,却不见章同应声,眼睁睁地看着他往百姓营区的方向的去了。
军营之中不可有女眷,但夜里为保随军百姓的安全,每日扎营都会特地辟出一块营区安置百姓,营区毗邻中军大帐,四周挖有壕沟设有拒马,内有家丁,外有御林卫,扎营之后百姓便入帐歇息,无事不得外出走动,外出不可喧哗笑闹,即便出恭也需结伴,可谓守卫森严,规矩亦严。
军中不得饮酒,百姓营中今夜却备了酒。步惜欢念及百姓随军南下一路辛苦,又有绣制喜袍之功,故而下旨备了喜酒。
女眷们未出营帐,隔着帐帘儿却可闻阵阵欢声笑语,男丁们在营帐外的空地上生了篝火,对月划拳畅饮,好不热闹。
这边热闹未休,军营四周却边防严密,五万大军扎营,营区之广首尾难见。西大营靠近山林,正是换防的时辰,一队巡逻兵走来,为首的小将道:“弟兄们,回营帐里歇着吧,下半夜换我们。”
“肚子里的酒虫子直闹腾,回去也睡不着!”接话的是个陌长,边说话边整队。
小将哈哈笑道:“你想喝酒?扒了这身甲胄,你尽管去百姓营中喝酒!”
“别别!这不是叫小爷为了一坛子酒,兵都不当了?那可不成!渡江之后,小爷还指着穿着这身陌长的军袍回乡见爹娘呢!只不过、只不过……”陌长挠了挠头,小声道,“只不过,听说军侯他们都去讨酒喝了。”
“什么?”
“刚刚运泔水出营的弟兄们说的,说从北边过来的路上,瞧见章军侯往百姓营房那边去了。”
“章军侯?”
“可不是?军中数章军侯自律,今夜也不知怎的……章军侯前脚去了,侯军侯和乌雅亲卫后脚也跟去蹭酒了。你说……军师治军甚严,明日军侯们会不会……”
“这……”小将皱着眉头,一脸忧色,“这事咱们还是少议论为好,换防吧!”
“唉!”陌长叹了口气,未再耽搁,待两队交换防务之后便率人走了。
没过多久,只听有车轱辘声从山林里悠悠地传来。
眼下已进雨季,夜里湿热,为防疫病,军中有令,泔水不可在营区中过夜,一律要趁夜运出去掩埋。西大营靠近山林,扎营时便设了卡口供泔水车进出。
第695章 圆月当空(6)
车队还没走近就闻见了一股子馊水味儿,赶车的伙头兵口鼻上掩着面巾,到了近前儿,领头的人把腰牌递给小将,捂紧口鼻道:“闷湿死个人,鬼老天啥个时辰落雨?”
这乡音听着像汴州南边的,却又不大地道,有点怪,但又不怪。
征兵时,新兵多是少年郎,离家已有三四年,江南各地乡音不同,大军又走过西北到过盛京,几年下来,多数人乡音未改,却都串了些他乡的味儿。
小将见怪不怪,翻看了一下腰牌,差了两人去查验泔水车。马车有八辆,每辆后头都绑着两只大桶,前头一人赶马,后面两人打开了泔水桶的盖子等待查验。
“今夜的泔水都运完了?”
“没得,还要拉送一趟。”
“那麻利些吧,今夜百姓营房里闹得慌,这边早点禁行,免得出啥子事。”
“军侯们都去蹭酒喝了,能出啥子事?”
“章军侯今夜不当值,咱们可有差事。”小将皱着眉头把腰牌递了回去。
“也是……”领头的伙头兵嘟囔着接过腰牌,低头时脸色有些阴沉模糊,挂好腰牌抬头时却神色如常。他回头招了招手,后面的人把桶盖好之后就赶着马车进了军营。
泔水车一路往东而去,到了东大营外,值夜的小将抬手令停,又是一番验查。
领头的苦哈哈地道:“兄弟们麻利些,西大营那边催得紧,说是怕出啥子事,要咱们早点把今夜的差事干完。你说能出啥子事?咱南下都走了大半程了,啥子鬼战事都没见着,粮草都不敢缺咱的,还敢来袭营?”
小将一听也乐了,“嘿!那两人在我们东大营里看押着,他们西大营的人倒一天到晚的紧张兮兮。”
“行了行了,你们过去吧!”
“多谢兄弟!”
小将把腰牌抛了回去,扬手便把查验的人叫了回来,领头的赶忙谢过,带人赶着马车快速地进了营中。
伙头营设在营区一角,营外已有一队伙头兵把泔水提出来等着了。众人分工齐力,手脚颇为麻利,没一会儿就把泔水车装好了。
值夜的什长是个热络汉子,笑呵呵地道:“百姓的营房那边还热闹着,兄弟们不用去收泔水了,他们怕是要闹到天大亮。”
领头的笑了笑,道:“本来就没打算去。”
这话听着怪异,那汉子愣了愣,只见对方的脸上蒙着面巾,一双眼睛在月光下显出几分似水寒光。汉子一惊,却已晚了,他刚张嘴要喊人,面前忽然散开一道白森森的流雾,他顿时两眼一翻,挺身而倒。
领头的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同伴拖着被药倒的伙头兵们进了营帐。
帐帘一放,议事之声压得极低。
“看来章同真不在营中。”
“可我等还未查出华老将军和季小公爷在何处!”
“章同敢离营,人应该不在他军帐中,那么……人还会由谁看押着?左不过几个副将,亦或皇后原先在军中的亲卫!把这些东大营伙头兵的腰牌换上,按计划行事!”
话音落下,一行人挑帘而出。
帘子刚挑开,领头人的脚步忽然顿住!
营外空地上,一名将领披甲肃立,银枪向月,锋寒之气似堆冰雪。他的目光凉得叫人惊心,冷声道:“有何计划,不妨说来一听。”
领头之人未见过章同,只听说江北水师东大营的军侯出身寒门武官之家,擅长家传枪法。
莫非……
不好!
醒悟中计时已晚,只听远处铁甲靴兵之声如浪,正往此处涌来!领头之人目光一变,当机立断纵身而起,看似要逃,袖却一扬,白雾直扑章同!
章同单手横枪一拨,枪风如狂刀斩大风,泼得白雾一散!
将散未散之际,领头人当空运掌,白雾忽然无形化有形,生聚成掌,大如人脸,当空拍下!
章同忽然收枪,仿佛认输,银枪落地时却借力而起驰突而去!但见皓月当空,雪缨纷飞,银枪捣马,夜空下星子万点破掌而出,月光透掌洒在地上,如落一地白梨花。
领头人一惊,嘴角却勾了勾,惊的是天下名将之中并没有章同之名,他的枪法却如此精妙,竟能破他的虚空掌!笑的是章同不过如此,这一枪击散了他的虚空掌,毒雾一散,他必定中毒。
领头人面色嘲讽,等着章同倒下,以他为质交换想要之人。
章同住枪立住,毒雾当空扑来随风散去,他却始终静立如松。
“你……”
“你也不打听打听,江北水师的军营里如今都有谁在,我很好奇阁下在军中用毒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章同目光冰凉,语气讽刺至极。
话音刚落,弓兵已将伙头营层层围了起来,拉弓满弦之声叫人头皮发麻,举目一望,寒星万点,不辨尽路。
“章军侯,你这语气听着有点耳熟啊。”乌雅阿吉挖着耳朵眼儿走来空地上,看也没看一群困兽般的刺客。
“你小子是都督的亲卫吗?这语气老子都听出来了!”侯天从弓兵队里挤出来,一走近就四处闻味儿。
“哦,我说怎么听着这么讨厌!”乌雅阿吉一脸恍然,翻着白眼磨着牙,磨罢扭头挤兑侯天,“别闻了!狗鼻子也闻不出软筋散的味儿,就算叫你闻出来了,你也中不了毒!很显然,瑾王爷的解药管用。”
“老子啥时候说过在闻软筋散了?老子闻的是馊味儿。”说话间,侯天又闻了闻,“这伙头营里有馊味儿吗?老子咋没闻出来?”
“……”乌雅阿吉瞥了眼停在营帐外的泔水车,看侯天的眼神里带了些许怜悯,“还以为你的鼻子比狗鼻子灵,闹了半天是压根不好使。”
八辆泔水车停在这儿,他都闻不出馊味儿,这人的鼻子是废的吧?
侯天自小跟着乞丐长大,闹饥荒的年景,有馊食果腹都是幸事,他从军前,身手是跟野狗打架练出来的,闻久了腥臊馊臭的味儿,鼻子确实不怎么好使了,这些年就算吃山珍海味,他闻见的都仿佛还是当年的那股味儿。他虽说出身不好,运气却好得很,一生跟随两位主帅,皆非看重出身之人,军中以军功论高低,他从未因出身被人瞧不起过,也就从来没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故而对以前的事也不避讳,“不就是馊味儿吗?老子当兵前天天闻,不也活得好好的?大老爷们的,哪来的那些娇惯气!”
第696章 圆月当空(7)
这指桑骂槐的语气,任谁都听得出来他抱怨的是巫瑾。
侯天对巫瑾有意见不是一两天了,巫瑾极难伺候,到了军营里不肯住营帐,只住在瑾王府的马车里,马车要停靠在近山近水的地儿,方圆一里不得有人,他喜静。伙头营、饲马营、冲凉的地儿以及临时搭的茅房都得离他的马车远远的,他不喜异味儿。
这也就算了,随行的百姓里有些未出阁的姑娘久闻巫瑾的盛名,为求一见,任军规再严,也能想出法子来。什么舟车劳顿身子不适,陵地湿潮水土不服,这些都算是好的,昨天有个姑娘半路到林子里出恭,被蚊子叮了一口,非要说是被毒虫咬了,更头疼的是前些日子,有个姑娘差婆子来说她随身带着的胭脂不知为何抹了之后忽然就起疹子了,怀疑被人下了毒。侯天带兵打仗十来个年头了,敌军投毒的事儿五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可这南下的路上居然一日遇数回,数都数不过来,五万大军不杀,回回都想毒杀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叫他大开眼界!
今儿暮青大喜,韩其初为防有人趁机混入军中,和章同等人定下了这一出戏。今儿也该侯天倒霉,两陵地带地势平阔,傍晚扎营之处唯有西大营靠近山林,巫瑾的马车便停在了西大营的营区里。韩其初说刺客若来,十有八九会用毒,让侯天这西大营的军侯去请巫瑾来一趟。
侯天硬着头皮去请人,离马车还有老远就被管家给拦住了,说让他沐浴更衣再来,还说王爷不喜汗馊味儿。侯天忍怒照办了,回来再请,巫瑾隔帘听事,听罢却道无需去中军大帐,命小童递出一只药瓶来,说:“刺客若用药,必是用软筋散,将此药含在口中,可保无事。”
侯天从头到尾只瞧见马车的帘子掀了掀,闻见一股子药香,却连巫瑾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见着,气得他回到中军大帐骂了好一阵子,直道巫瑾的架子规矩比圣上还大!
“你们两个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章同冷声斥问。
侯天正恼着,一听这话更是气笑了,“老子来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从老子的西大营外溜进来,也不打听打听,这招儿以前谁使过!他娘的,想起来老子就臊得慌!一个女人带着三个亲卫,居然能趁夜混进军营,点火烧了四路军侯的军帐,老子为此还降了军职挨了军棍!他奶奶的,老子的屁股,老子的媳妇儿还没瞧见过,就先让都督给看了!”
自打袭营之事后,水师的儿郎们看见泔水车的眼神就跟狼似的,盯得紧紧的!想混进营来?笑话!
“少自作多情,她又不是只看了你一个人的屁股,她看了五百个人的屁股,从白到紫,血花直溅,那场面叫一个壮观漂亮!”乌雅阿吉恶意提醒,忽然抚掌道,“还不止,那时咱特训营教训骁骑营那帮孙子时,曾把人扒光了衣裳绑去树上,她还看光了那帮孙子的……”
“闭嘴!闹够了没!”章同忍无可忍,耳根赤红,不知是恼的,还是想起了旧事。
谁知就这回头的工夫,那刺客首领忽然抬手!
嗖!
一道尖锐的哨音响彻在军营上空,带着一溜儿细碎的火星,似皓月下绽开的烟火。
章同猛地回头,只见那领头人眼中最初的惊意已然平静,静如将死之人。
不好!
章同一惊,横枪扫向营帐,身边忽然窜出一道鬼魅般的人影!
人影,枪风,血花,那一刻非江湖高手的眼力难以看清发生了何事,就只见帘子翻卷而起,二十多个刺客仰入营帐里,领头人被提去一旁,一把匕首豁开他的脸颊嵌入了牙关之间,血染面巾。
侯天率兵冲进营帐,一会儿工夫提出五人来,沉着脸道:“这些刺客牙缝里都藏了毒,其他人都死了,只剩这几个没来得及。”
五名刺客脸上的面巾已被摘下团住塞入了口中,难再咬毒自尽。
侯天看了眼擒住刺客首领的乌雅阿吉,一脸诧异的神色,“我说……你小子身手不错啊,这身手……你以前是江湖上的?有这身手,当初是怎么被刘黑子给劈晕的?”
他不问乌雅阿吉为何要从军,军中将士千千万,总归是各有各的理由,他只是不解,这小子分明是高手,那都督袭营那夜,他当值送泔水,怎么在后山被刘黑子给偷袭了?
乌雅阿吉笑了笑,没答。
他从军是为了藏身,那时为防自己的步态举止泄露功夫底子,故而自行封住了经脉,所以那晚才让刘黑子得了手。说来也是造化弄人,如果没有那夜的事,他不会被安排进特训营,也就不会在跟暮青回城的途中遇上刺杀的事,更不会不得已自解经脉,大开杀戒。
想他当年本欲逃至西北,而今竟随军南下,兜兜转转地又要回去江南,他就觉得造化弄人,一切皆是冥冥之中天注定。
可若真是天意,老天只折腾他一人便可,为何要让乌雅族人死得那样凄惨?
少年心中血气翻涌,月光照着血淋淋的匕首,映得双目赤红。他盯着那刺客首领,森然笑道:“想死?人要是想活就活想死就死,这世道就不艰难了。说说看,是谁那么蠢,挑今夜派你们来?”
那首领被点了穴道,嘴里又嵌着匕首,压根儿就说不出话来。
乌雅阿吉显然没打算就地审问,只是笑得欠打,“小爷猜猜看,肯定不是元修,今夜有喜,军中怎会不防,他知道袭营的旧事,还派你们利用泔水车混进来?他不会那么蠢。那么……那蠢材是谁?说出来听听,我们也好算计算计他。”
侯天闻言低了低头,黯然之色避不示人。刺客要救的是大将军的外祖父,他今夜之举算是与大将军从此为敌了。不过,老将军和小公爷在渡江前暂无性命之忧,至于以后,圣上兴许能留二人一命,他也不知道为啥会有这念头,只是……感觉。
圣上并非传言那般不堪,世人着实错看他了。
这时,一个小将奔了进来,报称韩其初听说刺客抓到了,命他们将人带去军帐连夜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