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 如此巧合?(1)
当初对萧芳最狂热的便是户曹尚书曹学的庶子曹子安,但曹家已在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案中被抄家,因此那人必定不是曹子安。
是谁?
“恒王府的庶子步惜逸。”魏卓之道。
“恒王府?”暮青皱眉,怎么又是恒王府!
恒王府地位特殊,怪不得玉春楼的掌事不敢惹。
“即是说,可儿前日夜里是要被抬去恒王府的?”
“恒王府的外宅。”魏卓之道,“恒王世子步惜尘是出了名的骄奢荒淫,恒王府里的庶子们也时常去那宅子里,有时会邀上盛京城里几个纨绔子弟赏春宫、同纵乐。”
暮青听后眉头皱得更紧,步惜尘容貌被毁,听说在府中深居不出,越发阴郁暴虐,前夜之事可有他的份儿?
猜测无果,暮青转身对在院外守着的月杀道:“去问问我昨日让盛京府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月杀领命而去,不到一刻的时辰就回来了,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郑广齐和一队捕快。
暮青和巫瑾乘马车来玉春楼时,郑广齐率人到了都督府,他听说暮青已不在府中,问明了去处便率人赶来了。月杀在半路上遇见了他们,于是就早早回来了。
“都督,下官已查到凶手了!”一见面,郑广齐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萧芳坐直了身子,索然萧瑟的目光里忽见幽光。
魏卓之问:“查到凶手了?”
“正是!这都是都督之功。”
暮青看了月杀一眼,月杀会意,和捕快们一同守在了院外,严防隔墙有耳。
“何人?”她这才问。
“盛远镖局的二镖头!”郑广齐将昨日的事简述了一番。
昨日晌午,盛京府接到查察和安堂的吩咐后便依令行事,从和安堂的东家口中问出与药铺来往的两家镖局——盛远镖局和武威镖局。两家镖局里轻功卓绝的镖师有五人,其中刚好有一人身患隐疾,便是盛远镖局的二镖头。
盛远镖局的当家正在江南走镖,二镖头留在镖局看家。此人在楚香院里有个相好的青楼艳妓,花名红儿,四起案子的案发当晚,他都去了楚香院,但半夜就走了,值夜的小厮称其回去时都在凌晨,即是说案发时他既不在楚香院,也不在镖局。郑广齐怀疑此人就是凶手,因知其轻功了得,怕拘捕时被他逃脱,因此按兵不动,待到夜里,那人从楚香院里喝得醉醺醺出来时,盛京府和五城巡捕司一同将其合围拿下,押入了盛京府的大牢里。
郑广齐禀事时面色复杂,既叹且尴尬。
叹的是连发了三桩案子,仵作都漏验了轿夫,没想到破案的关键竟在轿夫身上。英睿都督才接手案子一日,便只凭一点毒粉就破了让盛京府头疼了一个月的连环命案,此人若有不为武将那日,必可担当刑狱大吏!
尴尬的是昨夜之事他也听说了,此人虽有奇才,但不畏尊卑礼教,真乃狂人也!
“下官已审过了,此人已认罪!只是……”
“只是?”
“下官命其详述犯案经过,其所述一样一样皆对得上,只有一事不同。”
“何事?”
“人犯说,此案是他亲身所犯,未用器具。”郑广齐答话时偷偷瞄了暮青一眼,见其没有怒意,这才放了心。昨天验尸时,因女尸身上和轿子里未找到嫌犯的毛发,都督曾推断嫌犯可能借用器具犯案,但那毛发如此细,兴许查找时有所遗漏呢?
“下官以为,盛远镖局的二镖头轻功了得,身患隐疾,有作案时间,且又是能拿到那药粉之人,巧合如此之多,定然不是巧合,因此此人必是凶手无疑!”郑广齐边说边留意暮青的神情。
暮青只问道:“你一审,他就招了?”
郑广齐笑了笑,“哪有一审就肯招的凶手?下官昨夜审他,他不肯招,今早再审,他才招了。”
“他昨夜在楚香院里喝得醉醺醺的,你夜审醉汉?”
“咳!他是喝了酒,却还未烂醉。昨夜抓他时,他便吓得醒了酒,回到府衙里,下官又命人给他灌了碗醒酒汤,随即连夜审案。他初时暴怒,拒不肯招,下官责打了他二十大板,将其关入牢中,今晨再审,他便招了。下官想来,应是刑罚震慑之效。”
“刑罚震慑之效?”暮青挑了挑眉,转身便往院外走,“好啊,那就去会会这位走南闯北押镖无数,杀人手段血腥残忍,却被二十大板的刑罚震慑住的变态凶手。”
暮青说要会会凶手,到了府衙后却没有去大牢,而是要来了审问的口供,坐在公堂里细细看了一遍。
看过之后,她还是没去大牢,而是命捕快将楚香院的艳妓红儿传来了大堂。
昨夜盛京府和五城巡捕司在楚香院外擒人时,红儿便得知了此事,但镖局之人常年走江湖,红儿也不知二镖头犯了哪条王法,被传唤到府衙公堂时,她有心探知,却不敢多问。
在青楼里迎来送往,时日久了,红儿早已是八面玲珑的性子,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见官便跪,瞧见公堂上坐着的不是盛京府尹郑广齐,而是个身穿银白将袍的少年郎,心中猜测应是名满盛京的英睿都督,不由多瞧了一眼,这一眼瞥见暮青身侧端坐的巫瑾,眼中顿见惊艳神采,不由得含了几分媚意,勾人心神。
暮青看见那媚眼,目光冷着,问:“你就是名满京师的艳妓红儿?”
红儿跪而颔首,声音甜腻,“大人过誉了,正是妾身。”
“我也觉得是过誉,世人眼光多媚俗。”暮青淡淡地道,这媚眼抛得真不赏心悦目,离步惜欢差远了。
第562章 如此巧合?(2)
红儿顿时呆怔。
巫瑾低着头,唇角扬起,眸中笑意浓郁。
她这张嘴哟……
“本官问你,盛远镖局的二镖头可是你的恩客?”暮青言归正传,问案。
“是。”红儿垂首而答,不敢再勾人。
“他有隐疾,你可知?”
“妾身知道,镖头年少时走镖遇匪,打杀时伤了身子,有难射之症。”
“既如此,为何常去你那儿?”
红儿听闻此话才又露出笑颜,垂首而答,含娇带怯,“因为妾身修得房中术,镖头是来妾身处求治隐疾的。”
暮青这才懂了,怪不得如此媚俗姿色也能成为名满京师的艳妓,原来是修得房中术,“那他到你那儿多久,治得如何?”
“回大人,约莫半年时日,但……镖头的身子伤了有十年了,因此尚无起色。”红儿边回话边猜测暮青为何问这些。
“你可记得清这一个月来,他有几日未在你那儿留宿?”
红儿怔了怔,摇头道:“镖头从未在妾身处留宿过。”
这话让暮青也愣了,她沉默了片刻,问道:“为何?”
红儿叹道:“镖头心急,妾身虽已说了短日内难见奇效,他每试不成,沮丧躁怒,便无心留宿在妾身屋里,通常是三四更天走,半年来都是如此。”
暮青扬了扬眉,半晌没再问,只将红儿遣出府去,吩咐人将盛远镖局的守门小厮传唤来,只问了一事。
“你们镖头这半年来夜里何时回府?”
“凌晨。镖头回来时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小的问他去哪儿了,他也不说。”
小厮回罢,暮青便让他走了。郑广齐听了半上午也没听出门道来,刚要问,暮青起身便出了公堂,“走,去大牢!”
暮青在地牢深处见到了盛远镖局的二镖头。
此人姓万,身居二镖头的高位却只有二十五六岁,一身草莽气,身形魁梧。他昨夜挨了二十大板,此刻正伏在草铺上,面朝牢门。见到郑广齐,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人是草民杀的,还有何可问的?”
“你连杀人都认了,不妨再多答一事。”暮青真的只问了一事,“你说说看,那四名女子被害时是何穿戴?”
“这……这如何记得清?”
“前三人记不清了,前夜之人呢?那可是两夜前的事。”
“草民是粗人,不留心女子的穿戴。”
郑广齐愣了愣。
暮青点头,“好!你记不清了,我来替你说。你身患瘾疾,久治不愈,甚至连艳名满京师修得房中术的艳妓也无能为力。你心灰意冷,又恼房中术无用,一日从楚香院离开后,路遇青楼雏倌儿的轿子便生了报复之心,你不能人道,便想让别人花了银两也不能行房。你入轿将那少女杀死,随后见那少女安静乖巧,忽然便觉得她很美,觉得她是这世上唯一任你摆布,还不会嘲笑你有隐疾亦或将此事传扬出去的人。你看着她,忽然便生了欲念,多年行房无力,那夜却生猛如虎,隐疾不治而愈,竟似无疾一般。从那以后,你便一发不可收拾,接连犯下四起大案!可是如此?”
啊?
郑广齐张着嘴,万镖头还没答,他先愣了。
这不对吧?
不射之症不治而愈岂不是说……可那四具尸体和轿子里分明没有找到男子的精阳!
牢里昏暗,万镖头伏在草铺上,眉宇间神色阴郁不明,半晌道:“正是!都督果真断案如神。”
暮青淡淡笑了笑,转身便出了大牢。
巫瑾和郑广齐一路跟在后头,巫瑾尚无急切之意,郑广齐却急得火烧眉头,回到公堂时,他再也忍不住了。
“都督,这这这……”
“这什么?此人根本就不是凶手!”暮青坐进阔椅里,把口供递给郑广齐,让他自己看,“你该问的,恰恰没问!比方说那四个女子的穿戴,嫌犯说他不记得了,那就说明他不是凶手。凶手的犯罪心理我曾说过,他把那些女子摆弄成美丽的布偶,并剜走守宫砂,有强烈的独占之心,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些女子的穿戴?他应该记得清清楚楚,并且时常回忆才是!”
“……”
“还有,他说他将人迷晕,剜肉放血挑筋卸肢之后才行的****之举。过程虽然对得上,但他有两件事没说,一是有无借助器物,二是有无纾解。你只问了其一,没问其二,因为你已先入为主,觉得他有不射之症,而非不举,应有行房之力,只是难以纾解,所以你觉得他没有撒谎。但如果你能多问一句,你就会发现破绽,不会兴冲冲地跑去告诉我抓到了凶手。”
郑广齐听得懵了,“那都督之意是,此人当真不是凶手?”
“不是!”
“那他不是凶手,何人才是?”
天底下哪有那么凑巧的事?轻功、隐疾、药粉、作案时间,都被这人给占了!
暮青看了郑广齐一眼,“你只有一句话说对了,巧合如此之多,定然不是巧合。”
郑广齐听出此话意味颇深,忙追问道:“都督之意是,有人逼迫或是买通了他,要他认罪?”
暮青却摇了摇头,“现在还不好说,你先说说看,我昨日让你查的其他事,有何结果?”
郑广齐忙禀道:“下官重新勘察了这四起案子的案发街巷,确实都是东南走向!四个青楼女子分别被四人买走,太祝令家的嫡长子、辅国公的嫡长孙、建威将军和恒王府的庶三子。前三人皆是在青楼里出银钱公开叫得的,唯有第四起案子不同,恒王庶子称其分文未掷,乃是玉春楼自愿将那人送给他的。下官传问过玉春楼的掌事,此事属实,起因是萧姑娘乃是清倌儿,魏公子上个月回城的那两日夜里却宿在了萧姑娘房里,此事传了出去,惹得几个曾为萧姑娘一掷千金的公子颇为不满,玉春楼为了息事宁人,只得将萧姑娘的侍女可儿送给带头闹事的恒王庶子。”
第563章 转机!(1)
这四个青楼女子分别卖给了谁,案发时盛京府就查过了,昨天他重新勘察了前三起案子的案发现场,传唤了玉春楼的掌事,又查了和安堂和几家镖局,夜里拘捕嫌犯,早晨审问出结果了才到都督府报信。
“即是说,前三个死者皆是青楼对外公开叫卖的雏儿,三名买主皆是在公开场合下叫价争得的,在场之人杂多,消息随时都会传扬出去,凶手若想打听消息寻找目标很容易。”暮青道。
“正是。”
暮青沉吟了一阵儿,“死者皆未及笄,却被四人买走,那四人的癖好倒是一样,都喜童女。”
这话一说,倒叫郑广齐想起件事来,“纨绔子弟里有此癖好的不少,尤以恒王府世子为甚。恒王府有座外宅,常买童女进府,以供玩乐,还常邀京中同有此好的子弟一同纵乐,这些人都是常去恒王府外宅的。”
朝臣们表面上与恒王府离得远远的,奈何府中总有几个纨绔子弟,私底下偷偷去纵乐鬼混。
暮青目光一变,“我记得我未回城时就让你查过京中子弟何人有隐疾,你查得如何?常去恒王府外宅的这些人里,可有身患隐疾之人?”
“下官查过,身有隐疾的都深居在府里,很少去纵乐之地。都督想想便知,去那等地方,不是自取其辱?”郑广齐笑了笑,但随即又觉得笑不出来了。
案子似乎进入了死胡同。
暮青坐了一会儿,起身又往外走,“走,再去趟大牢!”
暮青刚走不久就又回来了,万镖头很诧异,“英睿都督又有何事要问?该说的,草民都说了。”
暮青却没问案子,反而颔首道:“我方才前来,似乎没说我是何人,镖头能认出我来,眼力不错。”
巫瑾闻言眸光微动,她穿着将袍,朝中身为武将还能查案的人,除了她还有别人?她的身份很好猜。而她不常夸人,只是猜出了她的身份,就能得她夸赞眼力不错?
万镖头一笑,“草民是走江湖的,没有眼力可不成。都督身穿将袍,显然是武将。而朝中身为武将还能查案的人,除了名满盛京的英睿都督,还能有谁?”
这一番话,算不上沾沾自喜,却也是神态放松。
牢头搬了把阔椅过来,暮青坐下,隔着牢门面对着万镖头,语气颇似闲聊,甚至笑了笑,“郑大人说,镖头初时不认,今早招供,应是刑罚震慑之效,镖头以为呢?”
万镖头闻言怔了怔,随即仰头大笑,似听了天大的笑话,“万某行走江湖,挨刀杀贼无数,竟惧这区区二十大板?”
郑广齐面色涨红!
暮青颔首,“我也觉得镖头不惧,杀人乃枭首之罪,镖头连死都不惧,何惧这区区二十大板。”
万镖头笑道:“还是都督懂草民。”
“略懂罢了,知之不深。比方说,镖头既然不惧一死,昨夜招了便是,为何暴怒不认,拖到今早?”
过了半晌才道:“草民一饮酒,性情惯来暴怒,加之昨夜在楚香院被擒住,丢了颜面,所以没认。今早酒醒,草民一想,江湖人士理应敢作敢当,既然被官府逮住了,那就该愿赌服输,免得落得个胆小怕事的名声。”
“镖头在乎颜面名声?”
“那是自然!混江湖的,不就混个名声?”
“那杀人之名可比胆小怕事之名还恶,为何要认?”
万镖头哈哈一笑,看神态不似有假,“胆小怕事的人多了,能有几人传扬?在天子京师犯下如此大案,必能扬名天下!”
郑广齐听得瞠目结舌,不知天底下还有这种人,为了扬名天下不惧恶名!
暮青也笑了,扬眉问:“如果我告诉镖头,那凶手不举,镖头还想要扬名天下吗?”
暮青不意外世上为了扬名不惧作恶之人,这就如同青春期的男孩子里不乏通过扯女孩子的辫子等捉弄的方式来获得关注一样,成年人里也有自我意识不成熟或歪曲的人一样,因强烈畸变的需要而产生犯罪动机。
她看着万镖头震惊的神色,不待他问,便一一道来。
“镖头年纪轻轻就坐上了镖局二镖头的高位,武艺高强,在江湖上有些名气,本该是春风得意的年纪,奈何年少时伤了身子患了隐疾,从此不敢娶妻纳妾,只能流连花街柳巷,以此掩饰身患隐疾之事。可隐疾是遮掩住了,名声却毁了。你本该是江湖侠士,朋友遍布四海,这些年却因好色之名受人误解冷眼。你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楚香楼的艳妓红儿身上,但结果只是令你更加失望。”
“昨夜,你莫名被擒,盛京府怀疑近来的四起奸杀案是你所为,起初你暴怒难消拒不认罪,盛京府尹却要你莫要狡辩,免得遭受皮肉之苦。你被打了二十大板关入牢中,并被告知明早再审,如若再不认罪,定有大刑伺候。”
“你想了一夜,想到这些年病痛折磨、难言之隐、误解冷眼,又想到今日被冤入狱,一时觉得苦楚难发,心灰意冷。你想着,此生也就如此了,近来的案子闹得人心惶惶,官府势必要找一个凶手交差,而你一介江湖人士,怎敌得过朝廷?既如此,何不认了?反正痼疾难愈,名声已毁,那便不妨彻底毁了。此案日后必能被编成话本子,在茶楼酒肆里供食客听赏,你也必能被天下人记住。你本来就该名扬江湖,不能以侠义之名,那便以大恶之名吧,总归是被人铭记,好过无名之辈,此生白活。”
牢里昏暗,墙壁上悬着青铜油灯,火苗噼啪一响,火光在人脸上乍亮而逝,晃见万镖头的神情,惊怔已极。
那惊怔的神情说明了一切——暮青都说中了。
第564章 转机!(2)
郑广齐的神情不比万镖头好到哪里去,不知暮青为何能猜出嫌犯心中所想,她有先知之能不成?
巫瑾只看着暮青,笑而不语,耐心听。
“可是你不知道,这件案子的凶手跟你一样身患隐疾,甚至他的更严重些,他极有可能不举,我想你绝不想要这样的名声。”暮青看着牢内,敛了闲聊般的神色,目光渐凉,“为名扬天下竟不惧恶名,昏聩!你可知你死后,那真凶若再犯案,你是白死,而那些尚未及笄的少女则是枉死惨死?”
万镖头垂首不语。
暮青的话语却陡然犀利,“枉你曾有侠士之志!我只闻身残志坚,你却是身未残志先残!身残还可治,志残可无药医!”
此人虽已自暴自弃,但还未病入膏肓,若能救之,日后便可少一犯案之人。
万镖头闻言,垂首而笑,笑意微苦,“草民这副样子,还不算身残?”
“身残者,身有缺失,你可是?”
“虽不是,亦形同废人。”
暮青闻言,气得笑了,“没错,你是废人,心也废了。”
万镖头只凄惨一笑,不接话,骂得对,他有何话接?连他自己都看不起如今的自己。
“此疾日久,但非不举,未必不可治。”这时,巫瑾忽然出了声,其声悦耳,犹如仙音,牢中顿静。
暮青如闻炸雷之声,猛地回头——大哥不是从不医此疾?
巫瑾望着她,笑容浅淡,眸光皎洁明润,暖玉一般。世间永无从不之事,唯有例外之人。为她,他已破例无数,再破一例又何妨?谁叫他是她的兄长。
这镖头虽与她并无交情,但她既肯苦心相劝,他便可破例一医。听说,她为将士们请镖师送银钱和书信回乡用的是自己的俸银,而此人正是镖局之人,盛远镖局乃江北第一镖师,救之对她有助!验尸断案之事,他帮不上忙,唯独医道上可帮衬着她些,哪知她如此傻,兄长近在眼前,她却不知用。
两人目光相接不过一时,忽听牢门里咚的一声,万镖头从草铺上滚跌下来,伏地而拜,“如若王爷肯医草民,草民这条命就是王爷的,此生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巫瑾拢袖一避,广袖如回风舞雪,不染纤尘,眸光淡凉,“不必谢本王,都督愿意劝你,本王才愿医你的。”
“草民谢都督!日后都督但有差遣,定万死不辞!”万镖头伏在地上,已闻泣声。他昨晚想了一夜,已决心认罪赴死了,这隐疾十年不治,没想到还有今日!
暮青的面色仍是寒的,她记得大哥说不医此疾时的神情,分明是有故事在其中,破例而为,她不知会不会触及他的痛处,因此喜不起来,“我不用志残之辈,待你心正之时再说。”
万镖头泣而不语,伏跪不起。
暮青沉默了片刻,言归正传,淡声道:“我看过你的口供,你对犯案的过程叙述毫无颠倒,哪怕此案已传得市井皆知,你也不可能叙述无错,此为巧合之一。此案的真凶轻功了得、身有隐疾,且能拿得到和安堂专卖给你们镖局的药粉,而你样样符合,此为巧合之二。我不信这些都是巧合。你在盛京城里可有仇家?”
“没有。”万镖头伏跪不起,却没有耽误暮青问案,“草民在盛京城里非但没有仇家,反而对一人有恩。”
这话谁都没想到,郑广齐急问:“何人?”
万镖头道:“卫尉府!”
“卫尉?”郑广齐目光一变,声音都变了。
卫尉司掌宫门,统领宫中禁卫军,是太皇太后的心腹之人。当朝卫尉姓梁名俊,是朝中少有的青年武将,其父曾在十九年前上元宫变那夜率禁卫军大开宫门,使得元家血洗宫宴,从此摄政。此后,梁家便成了元家的心腹近臣,司掌宫门多年,深得太皇太后的宠信。
此案怎跟卫尉府扯上了关联?!
“你慢慢说来。”暮青道。
万镖头应是,回忆了起来。
此事说来话长,两个月前的一日,盛远镖局走镖回来,在百里外的虎岢山附近遇到了流窜的山匪,山匪正打劫一队官家人马,万镖头见流匪有百来人,不想伤及自家弟兄,于是便以药粉将那伙儿流匪迷晕了过去。那****救的便是卫尉府的亲眷,其中有两人身份尊贵,一人是卫尉梁俊的小舅子,一人则是梁俊七岁的独子。
梁俊的小舅子是去许阳县的铺子里查账的,顺道带着梁俊的独子去游玩了三日,没想到一直太平的盛京地界上会遇到流匪。卫尉府的人回府后,梁俊亲自到盛远镖局登门重谢,闲谈中问起过万镖头所用的是何药粉,竟如此厉害。听到万镖头的说法后,梁俊大喜,当时就要了几包去,说日后家眷出城时可带些。镖局不敢与朝廷作对,再说几包药粉就能将卫尉府打点满意,这等好事求也求不来,岂有不答应之理?
事后,卫尉府为盛远镖局在江北走镖许下了不少便利,厚赏更是时常有。上个月,卫尉府的管家来镖局时,城中刚发大案人心惶惶,管家送罢厚赏,便多嘴透露了几句案子里的细情。那时市井中处处可听见百姓的议论,管家议论此事,万镖头并未多心,反而觉得官家知晓内情并不奇怪。
应该说,他一心求死时从未怀疑过卫尉府,此时求生,才觉出不对来。
别的且不说,盛京地界上怎会突然有百余人的流匪出没?
“流匪?”暮青也觉得不对。
“没错,盛京地界上这些年来很太平,久不见匪影了。草民当时奇怪,迷晕流匪后曾搜过他们的身,本想看看是哪帮哪派的,但没找到帮派信物,只在一人胳膊上看见道烧疤,但那人的相貌却是生面孔,不曾见过。”万镖头回忆道。
烧疤?
暮青皱眉,正思索,听见了郑广齐的声音。
“不对啊,梁大人司掌宫门,武艺出众,可下官没听说过他有隐疾,他膝下可是有一嫡子的。”
暮青的思绪被打断,索性问:“他的嫡子七岁了,而他年有三十,膝下就这一子?”
“听闻梁夫人身子虚,难以再有所出。”
“那妾侍呢?”
郑广齐笑了笑,“梁大人未纳妾,听闻梁大人与梁夫人是表兄妹,青梅竹马感情颇深,故而梁大人一直未纳妾,此乃朝中的笑谈,也算是美谈。”
暮青却没什么反应,继续问:“那梁家的其他人呢?”
“这……下官也未听说过。”
“查!”没听说过不代表没有,既然是隐疾,自然没有人愿意张扬。
郑广齐应了,虽然案子牵扯上了卫尉府有些棘手,但这盛京城里但凡是官身犯案,查清后都得交由朝廷审度,因此他只需要将案子查清就好,如何处置自有朝廷做主。
“还有,查查去恒王府外宅的那些人里有没有卫尉府的人,亦或卫尉府的亲眷。”
“下官这就去办!”
原本以为进入了死胡同的案子,又出现了转机,郑广齐未再耽搁,离开便差人去查了。万镖头继续关押在牢中,待案子查清后再放。暮青和巫瑾出了大牢回到公堂里坐下。
等消息。
第565章 这太疯狂!
郑广齐晌午前回来了,他查了常去恒王府外宅的京中子弟的名单,结果是没有卫尉府的人,也没有卫尉府的亲眷。
对于这结果,郑广齐并不意外。
郑广齐任盛京府尹十年,对京中弟子的品性知之颇深,哪家府里都有一两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唯独卫尉府里没有。梁俊品性端正,平生喜好有二,一好武,二好厨,梁夫人的陪嫁里有家酒楼,梁俊闲时会请三五知交品菜舞剑,朝中从未有他流连花街柳巷的传闻。老卫尉膝在当年宫变时受了伤,梁俊一出仕他便辞了官,而梁俊任卫尉后家风甚严,严禁族中子弟逛青楼养戏子,违者轻则家法处置,重则逐出宗族!
如此家风,不该是卫尉府。
即便抛开私人看法,只从线索上推断,郑广齐也觉得卫尉府也与此案无关。
凶手不举,而梁俊膝下育有一子,显然不符——卫尉府的嫌疑排除。
凶手轻功颇高,而老卫尉只有梁俊一子,梁家的亲戚里也只有一家是武将,如今在上陵郡,无作案时间,其余亲戚皆是文官——卫尉府亲眷的嫌疑也可排除。
剩下的就只有管家和护院了,管家不会武艺,护院里轻功好的都成家了,也都可以排除嫌疑。
“都督,卫尉府显然与此案无关,下官以为……可否再查查和安堂?凶手必是能拿到药粉的人,和安堂说此药只给镖局,谁知掌柜的有没有撒谎?亦或者是两家镖局里有人偷偷将药卖了呢?亦或者是和安堂、两家镖局、卫尉府里有药被盗呢?再或者,此药是从周院判那里流出去的呢?”
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有可能。”暮青点了点头,却问道,“郑大人能保证半日的时间内将这些凶手获得药粉的途径一一排查清楚吗?”
“这下官如何办得到?”郑广齐瞪眼,这也太强人所难了,他试着和暮青讲道理,“药铺和镖局都是人来人往之地,且来往之人鱼龙混杂,查起来难度很大,再加上卫尉府和院判府,府衙里的捕快就是人人生着四条腿,半日也查不完!都督,下官需要时间!”
“可我没有时间。”暮青摊手,她傍晚就要回营,练兵不可耽误。
“那、那可如何是好?总不能看着凶手再杀人吧?”
“你说对了。”
“啊?”郑广齐瞠目,觉得这话真不像是从暮青嘴里说出来的。
“府衙里可有城中的地图?”暮青忽然问,“内外城街市的地图。”
郑广齐虽不知暮青要地图有何用,但还是忙去找来了。
两张地图在堂案上铺开,暮青坐了盛京府尹的椅子,巫瑾和郑广齐立在她左右,与她一同低头看图。两张地图皆是平面的,可见内外城门矗立,街巷纵横交错,图上只绘了东南西北四方城区及街巷名字,别的一概不见,标尺街距更不可考。
暮青不期待这两张地图的精确性,只要有街巷名字,看得清走向即可。随即,她执笔而画,“这四起案子,前三起在外城,案发的巷子是这条、这条、这条……”
“都督!”郑广齐的声音陡然拔高。
“嗯?”暮青抬头。
“此乃我朝兵曹老职方大人亲手所绘,甚是难得!”郑广齐看着那被圈了三道圈的古城图,一脸痛心疾首。
“哦。”暮青看了郑广齐一眼,低头,落笔,“那三家青楼分别在这里、这里、这里……”
郑广齐直觉得心病要犯,追悔莫及。这内外城图乃是兵曹职方司郎中方老大人所绘,老大人在绘制舆图上有长才,曾奉旨在各州县巡察绘制了大兴九州的舆图,图上山峰、江流、城垣壁垒、驻军官邸、楼台关隘皆可详见,而盛京城里的地图则绘制了三份,一份在宫里,一份在兵曹,一份在盛京府。如今老大人已故,这些地图再难重绘!他知道都督要地图必是想到了查案之法,因此才找来了这幅,但若知到他会在图上乱画,他一定找幅寻常的来!
“要破杀人案,先要了解五个地点——被害人最后一次被看见的地方、初始接触地、初始攻击地、杀人地点和尸体发现地。而在此系列案中,这五个地点都集中在青楼和街巷。青楼是一等青楼,街巷是东南走向。外城只这三家一等青楼,而东南走向的街巷还有这条、这条、这条……”暮青换了支笔,蘸着朱墨将图上东南走向的街巷悉数描红,随即又要来丹青。
“凶手在杀人抛尸地点作案,作案过程需要时间的,必不可能选择有城守巡逻的主街,分析这四起案子的地点便知,凶手选择的都是偏僻的巷子。因此,街道可排除,只留巷子。”暮青说话时执笔蘸着丹青,在画好的红色街巷上挑出主道和街市来打了大大的蓝叉。
郑广齐看她画得不亦乐乎,心头仿佛有血在淌,不由不忍再看。
就在他不忍看的时候,暮青把外城的地图挪去一边,拖过内城的地图来,以同样的方法圈圈涂涂打叉叉,而且叉子打得更大,“内城的城东为皇宫和官邸,青楼女子不可能被送来此处——排除!朝臣各府多在城北,淫乐之事多在外宅——排除!城南和城东两片区域里除了外宅就是街市,而内城的街市不同于外城,多为街道,巷子不多——排除街道、排除非东南走向的巷子,剩下的就这么几条!”
画好之后,暮青将两张地图一摊,只见描红的巷子一目了然,还真没剩几条!
郑广齐两眼发直,巫瑾眸中隐见熠熠之辉,除了医道,他竟然还可以对其他事兴致高昂。
“这是系列杀人案,凶手有纵乐动机,典型的****型杀手,沉溺于虐待、嗜人血肉或恋尸癖,且侵害目标皆是处子之身的青楼女子。所以,盛京府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严令楚香楼、怜春阁、伊花馆和玉春楼,卖出的雏倌儿必须报告官府。而府衙要做的便是知道人要被送往何处,再对照这两张地图,看看途中会不会经过东南走向的巷子,经过的是哪一条,然后就不用我说了吧?”
郑广齐忙不迭地点头,原本以为查案遇挫,此刻又激动了起来,“都督有此缉凶之法,何不早说?”
暮青闻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问:“我问你,关联作案地点,分析作案地图,根据嫌犯的行为规律缩小和估计下一次作案的地点,你从此法里看到了什么?”
郑广齐一见暮青的脸色便心头一跳,知道自己又触这活阎王的霉头了,但一时不知错在何处,只能硬着头皮道:“自然是缉凶之法。”
“错!此法中的重点在于‘下一次作案’!下一次作案就代表着下一个受害者,代表着下一个人可能会在被凶手残忍地杀害。此法是官府和凶手以一人之性命为诱饵的博弈,假如官府输了,结果就会是一条人命被害。郑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官,看重的不该仅仅是缉凶之法,而更应看重你治下百姓的性命。盛京府日后再遇疑难大案,若用此法必须要在迫不得已之时,不可视之为上策!”
她回城两日,若用常规查案之法能查出凶手并将其缉捕到案,自不用动用此法。奈何连环大案,她接手时已是第四起,线索最多的第一起案子现场已被破坏,两日的查案时间终究太短,迫不得已,才用此法。
“是是,下官受教。”郑广齐伏低认错,抬袖擦了擦额头上汗,这春日时节,他竟出了一身的汗,“不过,有一事……下官有些忧心。”
“何事?”
“倘若下官严令四家青楼日后卖出的雏倌儿必须报告官府,凶手会不会得知此事?若是他得知之后藏起来不敢再作案,亦或者换一类人杀,那岂不是……”郑广齐看向暮青,他跟在暮青身边查过几件案子了,已经摸索出了与她相处之道,那就是——管她如何毒舌,我自厚着脸皮!只要莫摆官威,亦不在乎颜面,不懂之处就直言请教,必能有所收获。
果然,上一刻她还沉着脸,这一刻便解释道:“这不可能。这凶手是纵乐型的杀手,有收集癖,也就是犯案有瘾,他杀人是为了体会快感,所以就算知道有险,也会忍不住再犯案。而他收集的是守宫砂和处子之血,所以他就是想换一类人杀,也没有作案的条件,夜里出门的多是青楼女子。且他艺高人胆大,他身上有迷晕人的药粉,即便知道有官府的埋伏,他也不惧。如果他在官府布下的天罗地网里犯案,我想他会更兴奋!”
郑广齐本来只担心会打草惊蛇,听见这话顿时更加兴奋不起来了,“是啊,凶手身上带有药粉,万一下官的人也被他给迷晕了,那岂不是抓不到他?”
“要的就是你的人被迷晕!”暮青却一语惊人。
“啊?”郑广齐张着嘴,以为自己听错了。
暮青向他一招手,让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一番嘀咕。
郑广齐越听越心惊,“这、这……”
这太疯狂了!
第566章 猫捉耗子
暮青跟郑广齐说了什么,连巫瑾都不知道,说罢之后暮青便潇洒地告辞了。
这话连巫瑾都瞒着,他看似不在意,走到府衙门口时却说道:“那滋阴降火、清肝理脾的药我回府后帮你抓好派人送去,带到军中后记得喝。”
暮青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磕在府衙门口!
回到都督府后,暮青命月杀去玉春楼将魏卓之唤回来,等到瑾王府的人送了药来之后,她便带着人到了外城客栈,与刘黑子等人会合,出城回了水师大营。
上个月她回城住了两晚,那是因查案耽搁了,这回一切都交给盛京府去办,她只需回营等消息便可。
暮青带着人刚出城,盛京府便贴出了张告示,说青楼雏倌奸杀案的凶手是盛远镖局的二镖头,现已缉拿到案,不日将押入刑曹大牢关押,待刑曹审阅卷宗后,核定问斩之日。
告示一出,惊的是盛远镖局,喜的是青楼歌坊,而盛京城里的百姓则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此案是英睿都督所查,没人怀疑有冤假。而府衙里,郑广齐听了从街市上回来的捕快们的回禀后,忧心忡忡。
都督说,官府弄错了嫌犯,在凶手眼里就如同那些美丽的布偶被告示天下说是别人的,他会暴跳如雷,一定会很快作案,向天下证明官府的愚蠢。
可那缉捕之法,能行吗?
郑广齐望了眼傍晚阴沉的天,这天儿,似乎又要下雨了。
次日夜里,一顶小轿从玉春楼里抬出。
冷风平地起,卷着人的衣袍,一条深巷的墙后,一名捕快蹲在地上搓了搓胳膊,抬头望了眼避在黑云后的月色,“这天儿要下雨了吧?”
“嘘!”
“小心什么?”那捕快不以为然,压低声音道,“没瞧见要下雨了吗?这雨要是下起来,那迷药随风一撒,还能管用吗?要我说,今晚咱们八成是白忙活!”
此言有理,捕快们面面相觑,心思正动摇,忽见一道黑影在头顶上一掠!
“唉!有……”一个捕快惊起,手指夜空,话未说完眼神忽然呆滞,声音戛然而止,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咚!
夜风里声如闷鼓,一声落下,接连几声,眨眼的工夫,人已悉数睡倒。
月色稀薄,只见墙后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捕快,人影却多了一道……
两刻钟后,小轿抬进了巷子,轿夫脚步颇快,边走边对后头的人道:“快些走,如今一走这夜巷,我心里就犯怵!”
“那凶手不是抓着了吗?”
“那也得快些,瞧这天儿要下雨,可别把姑娘淋在路上。”
“好嘞。”后头的轿夫刚刚应声,忽觉前头轿子一沉!
“怎么回事?我说你……”他探着头往前看,头刚探出,便觉得眼前一晃,往前一栽便人事不知了。
风过深巷,呜声桀桀,深巷里孤零零落着一顶小轿子,了无人声。
半晌,月出云层,清辉洒在巷子口,一人的影黑孤长,缓缓走来,黑靴踏在青石路上悄无声息。唯见那人手里提着只酒坛,麻绳磨着坛颈,吱吱悠悠,其声如幽森小调。
那人迈过轿夫来到轿前,伸手,拨开了轿帘。
盛京府衙,公堂上灯火通明,郑广齐来回走着,时不时地派人去探。
一个捕快自外头奔进来,还没回禀,郑广齐便问:“如何?”
“禀大人,从外安街到柳安巷,咱们和巡捕司安排下的五重埋伏全都中招了!”
“全都中招了?”郑广齐一惊,疾走了两个来回,转身问,“那本官让你查的事呢?”
那捕快这才回禀道:“卑职点了人数,正如大人所料,咱们的人里少了两人!”
“少了两人……”郑广齐喃喃自语,却松了口气。
捕快却一脸古怪,不知今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怎会少了两人?
那人伸手,拨开了轿帘,轿子里的少女正倚轿而眠,那人静静欣赏了会儿,轿帘落下,轿中陷入黑暗的一刻,寒光乍亮!
那寒光却非一道,而是两道,不请自来的一道寒光从轿窗射入,只听叮的一声,又从另一侧轿窗射出,钉如墙缝里,冷风吹落血珠,落地无声。
轿子里的人跌跌撞撞而出,一抬头,见轿顶不知何时立着一人。那人衙役打扮,凤目飞扬,一笑间倜傥风流,那容貌和气度绝非寻常衙役。
“听说你轻功造诣不错,本公子久未与人比试了,今夜但愿你能让我多追你几条街。”
“难。”一人倚着墙抱臂冷哼,身旁那把插在墙缝里的匕首连拔都懒得拔。这人也是衙役打扮,冷峻的眉眼里却尽是不屑。
“别这样说,难得我有点期待。”魏卓之笑道。
“我不期待,他连我的匕首都未躲过。”月杀冷嘲道,他连寒蚕冰丝都没用。
两人聊着天,那人捂着被射穿的手腕,脚尖一点,飞驰而去,转眼就过了巷子,没了人影。
“他逃了。”月杀道。
魏卓之在轿顶凌风而立,悠闲一笑,“让他三条街。”
月隐入云,清辉逐淡,一人捂着手腕,飞驰如电,驰过三条街,他转过街角时目光往后一掠,街角隐约起了白雾,雾色朦胧,巷中空无一人。
那人目光飞睃而回,脚下半刻不停,往街角一转,脚步忽顿!
在他刚刚转过的街上,魏卓之倚墙而立,抱胸笑道:“慢。”
一字之音落下,那人疾退,退回来时的街上,驰纵而逃。又过三条街,一路上无人追来,转过街角时,那人习惯性又往后看,叹气声却从他前方而来,悠闲,略含不满。
“别总往后看,我会觉得你看不起我,好像我的轻功不及你似的。论轻功,在江湖上我似乎还没遇到过敌手。”
这话让那人一惊,眼底生出惊色之时,他又退了回去,这回不顾高来高去会引起巡城守卫的注意,踏着房瓦一路而行,行到一座宅子后院,见假山嶙峋,怪石成林,便往下一跃,寻了处石洞躲了进去,屏息而待,耳听八方。
夜风萧萧,枝梢飒飒,假山洞外虫鸣未歇,冷月从云里露出,只见洞外赫然多了道人影!
那人影悠闲地倚着假山,笑道:“嗯,这回聪明了些。”
话音落下,假山洞里的人已退出,翻墙而去。
魏卓之拂了拂沾在衣袂上的草叶,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淡淡笑道:“三局已过。”
他纵身追去,却在掠上墙头时咦了一声,低头下望,有些诧异,“不逃了?”
那人避在屋檐下,魏卓之出声时,但见他袖下雪光一闪,抬袖便射!那匕首穿瓦刺上,青瓦碎如飞刃,四周一尺之地的房瓦被内力震得一塌!魏卓之脚下一沉,瓦片齐飞间见那匕首冲着他下颌而来,一不小心就能被人挑了喉咙!
他仰身翻下,那人见了,跃墙而去。
刚翻过条深巷,便听见夜风送来一道叹声,“你这是听说本公子武艺平平,不比轻功,要比武了?”
那人回头,抬袖一射,竟是方才出手时捏了片残瓦在手,瓦尖锋利,刺不死人亦能将人的筋脉震碎。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回头,残瓦飞射时,巷子里见出道残影。雾气朦胧,月冷辉清,残瓦刺透残影,影重而不破,似远似近,迷人神智。那人神智一昏时,只听咔嚓一声,伴着道悠闲的声音,听来如鬼。
“本公子只想跟你比轻功,你想比武的话,我只好废了你的手,好让你想比也比不成。”
痛意如针,刺醒了那人的心神,低头一看,他的胳膊没被斩断,而是垂软难动,应是脱臼了。
脱臼的只有右臂,那人惊怒之时,抬掌击向魏卓之的心口,但见残影一现,拔腿便逃。
但他已知逃不过,接下来的事就如同猫捉耗子,遭人追逐戏耍,如同明知是死,只能等死的猎物。渐渐的,他不知自己逃了多久,反反复复的逃过几条街,只知再见那残影在巷中晃过时,神智一失,刺痛再次传来,醒过神来时,左臂也垂软了下来。
双臂皆废,他已不能伤人。
这时,月杀凌风立在墙头,冷哼了一声,“你真不嫌麻烦。”
魏卓之喊冤,“我早就玩够了,不过是在等你,你的轻功比他还差。今夜若是换成你追他,八成要输。”
月杀又冷冷一哼,“我为何要追?”
话音刚落,巷中大风忽起,那人已被追得失了气力,遇此劲风,不觉脚下踉跄,刚栽倒便觉得双腿传来奇痛,被人拎起衣领丢去墙角时,只见手脚垂软,竟是四肢都被卸了下来。
月杀看向魏卓之,意思很明显——追不上,我难道不会先卸了他的腿,让他跑不了?
魏卓之耸肩,有点同情地上这人了,刺月门的人执行起任务来都跟疯子似的。他低头看了一眼,觉得这场面有些眼熟,就是缺顶轿子,缺一滩血。
他不由打趣月杀,“你要是哪天变态起来,一定比他狠辣。”
月杀冷冷看了魏卓之一眼,懒得再跟他耍嘴皮子,蹲下身来将那人脸上蒙着的黑布一扯,挑了挑眉,道:“我不是梁大人,更没有隐疾。”
第567章 血豆腐(1)
凶手竟然是梁俊!
月杀和魏卓之将人押回盛京府衙里时,郑广齐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
梁俊有嫡子,为何会有隐疾?
梁家深受太皇太后的宠信,梁俊为何要犯此大案自毁前程?
这些郑广齐都不知道,梁俊位高权重,盛京府不敢独审,人一到案,郑广齐便连夜写了奏折递进了宫里,后半夜宫里就来人将梁俊从盛京府的大牢里提到天牢里去了。
第二天,城外三十里处的江北水师大营里就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盛京府的公函,郑广齐简述了昨夜缉捕梁俊的过程及其去向。另一封是密信,说的正是梁俊的事。
梁俊被提入天牢后,元敏夜至天牢亲问此案,问出了卫尉府不少陈年旧事。
老卫尉年轻时风流成性,时常夜宿青楼,玩闹了几年后,待成亲时已有些雄风不振,因此虽妻妾成群,却只得梁俊一子。梁俊十三岁那年,老卫尉的知交好友从江南寻得一个习得房中术的青楼艳妓送到了卫尉府,哪知那艳妓耐不住寂寞,看上了梁俊。一夜寻得机会,在梁俊的茶里下了媚药,那媚药毒如虎狼,梁俊年少,精血未全,荒唐之后便从此不举。
梁俊那时苦痛担忧,不敢禀告父母,病情一拖便是五年,待议亲那年,他因不想连累心爱之人,才跪在父母面前禀明了往事。老卫尉怒极之下杀了宠妾,其夫人得知此事后却一病不起,次年春便撒手人寰,直至临死前都拒见夫君。发妻死不瞑目,嫡子身患隐疾,老卫尉深受打击,从此便对府里的歌姬美妾没了兴趣,亡妻出殡那日,他将侍妾全都遣散出府,以此告慰亡妻之灵。从那日起,卫尉府的门风才严了起来,梁俊守孝三年,二十一岁出仕,老卫尉便以旧伤复发为由辞官赋闲,将府里交给了梁俊当家。
梁俊掌管卫尉府后,一心忙于公务,严肃家风,却绝口不提婚事。他的表妹在他守孝的三年里一直等着他,见他无心婚事,以为他变了心,伤心之下偷偷将他约出想问个明白,两人争吵时梁俊说漏了嘴,他的表妹却没嫌弃他,执意嫁给了他。为了替他遮掩隐疾之事,两人婚后第二年,从梁家远支里偷偷抱了个孩子来,当做嫡子养在膝下。
日子一晃七年,两个月前,梁夫人的弟弟带着小外甥到许阳县游玩,回来时路遇流匪,幸得盛远镖局的万镖头所救,梁俊大为感激,登门道谢时得了三包药粉。
原本,事情至此已了,可梁俊回去后,闲暇时与他品菜论剑的知交好友却告诉他,近来有个传言,说他的嫡子长得不像他。其实,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府里和族中已有这样的传闻,梁俊曾将嚼舌根的下人拔舌杖毙,断了说闲话的族人家中子弟的举荐,一番雷厉手段使得无人再敢胡言。但这回外面也生了这等传言,梁俊不知如何是好,细问之下才得知还有更难听的,竟说他的嫡子是妻子在外偷奸养汉所得的野种!
梁俊大怒,他与爱妻青梅竹马,她等他多年,得知他有隐疾也不嫌弃,还帮着他百般遮掩,她至今都还是完璧之身,何人如此中伤于她?他难容此事,一番细查,查出此话出于楚香院里的一个青楼女子之口。
一个青楼女子,未见过他和他的嫡子,何以说出这等话来?又怎敢中伤卫尉夫人?
梁俊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命禁卫军的一个偏将点了那青楼女子外出侍夜,待人来后便将人拿下,那女子惊惶之下把一切都招了。她说,此话出自太祝令的嫡长子之口,而她口无遮拦,对其他恩客传了此话,传到了梁俊的友人耳中。
太祝令的嫡长子是青楼里的常客,梁俊从不与这种人深交。卫尉府深得太皇太后的宠信,朝臣们巴结还来不及,太祝令府怎会做出这种与卫尉府结怨的事?
那夜,梁俊命偏将以那青楼女子服侍不周为由将其斩杀,一路上怀着疑问回到了府中。刚回到府中,管家便呈上了一封信,说是不知何人从府门外塞进来的,信上写着:“卫尉大人亲启。”
梁俊打开信后,信中只写了一句话:“当年送那修得房中术的青楼艳妓进府的是何人,卫尉大人可问令尊。”
梁俊一看此话,惊出一身冷汗!写此信者是何人?府里已经很多年无人敢提那艳妓,写此信者莫非知道当年之事?不然为何在此时送这样一封信来?
他惊疑不定,于是拿着信便去找父亲询问当年的事。当年,父亲风流成性,常与朝中一些酒肉朋友出入青楼,而他好武,为了宽慰母亲,每当父亲在府中宴请朋友时,他都借故避出府去,因此他对父亲当年和哪些人交好并不太清楚。
但让梁俊没想到的是,老卫尉说出的那人令他大吃一惊,当年送青楼艳妓给他的那人竟然是太祝令!自从得知儿子被那艳妓所害,老卫尉就迁怒于太祝令,与他断了来往。梁俊不知太祝令是否因此事对卫尉府心存不满,以致于其子在青楼里口无遮拦,他只知他得知此事后,一股邪火涌上了心头。
当年,如果不是太祝令将那贱人送进府里来,他哪会被那贱人所害?十七年的隐疾之苦,八年的夫妻房事之悲,加之丧母之痛,中伤爱妻之仇,他便生出了报复之心。
太祝令之子中伤他的爱妻在外偷奸养汉,他便想让他尝尝妻妾被辱的滋味,听说他在楚香楼里花重金买了个雏倌,他便想要从那雏倌身上下手,他恨太祝令父子,也恨青楼女子,一举两得,为何不为?刚巧他从盛远镖局里得了些药粉,迷晕了轿夫,轻松进了轿子。
开始,他并不想杀人,可是当看见那雏倌手臂上的守宫砂一点一点地淡去,他便生出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兴奋,仿佛隐疾不治而愈,仿佛那一刻他雄风大展。这种感觉他陌生已久,事毕之后竟在轿中不舍得离去,他想拿件东西留作纪念,脑海中总是忘不掉那守宫砂淡去之态,于是便鬼使神差地剜走了那块皮肉。血淌出来时,那少女依旧倚轿而眠神态安详,仿佛一件美丽的人偶,任他摆布。那夜的他,仿佛已不是他,他摆布着那少女,割了她的手脚筋,卸了她的四肢,看着她在睡梦中生命渐渐消失,他觉得对她来说,这一刻才是永恒。
第568章 血豆腐(2)
原本他只是为了报复太祝令之子,谁知一发不可收拾,每到夜里,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疯狂地想着那夜的感受,想要再次体会,于是连犯四案。
他杀第二人时,带了只酒坛去,与杀第一人不同,他先剜下了那少女的守宫砂,随即割了她的手腕,取了一坛子的血。事后他到妻子陪嫁的那家酒楼的后厨里,用那坛血蒸了一碗鲜嫩的血豆腐,出菜之时,他将那颗守宫砂装饰其上,从后园取了朵雪白的梨花,将花瓣摆在守宫砂四周,随后烫了一壶梨花春酿,品尝了那碗梨花宫砂血豆腐。
他常去酒楼里和友人品菜舞剑,酒楼里的下人都知道他爱好品菜,也常进后厨,因此没人怀疑。但他这些日子时常夜里进后厨,他担心下人们嚼舌根,便谎称想出了一道新菜式,并教厨子将梨花和血豆腐一起入菜,推出后食客们赞不绝口。
但他知道,食客们吃的那道菜永远不如他那一碗,那是处子之血,世间纯阴之物,他觉得日食一碗,定可阴阳和合,治愈隐疾。他觉得盛京城太大,他轻功高超,又有药粉在身,无人能猜出他在何时何地犯案,没人能将他抓住,没想到会遇到江湖上轻功无人能及的公子魏,竟叫他栽了跟头。
魏卓之和月杀都是暮青安排在府衙里的。
那天,两人确实跟着她一起出了城,但到了大营后,魏卓之拿出两张面具来,两人又乔装回了城去。有府衙的配合,两人顺利进城,只等凶手犯案。
凶手是梁俊,从他的供述中可以看出,他所犯的第一起案子并没有取血,且作案顺序较之后的案子也有所不同,但这恰恰符合连环案的特点。通常在连环凶案中,凶手都是在作案的过程中改进犯案手法,渐渐达到他所期望的完美,因此往往第一件案子不那么完美,也是可以留下最多线索的可供查察的。可惜的是,第一起案子案发时她在水师大营里,没能亲自验尸,否则可能不会死这么多人。
暮青看过密报后认为,梁俊是凶手这一点毫无疑问。
梁俊曾收过一封密信,可见此案背后还是有那幕后真凶的手段,这也毫无疑问。
但此案里有两个疑问——
一是流匪,梁俊的小舅子和养子在许阳县附近遇到了流匪,此事太过巧合!暮青记得,那幕后真凶就曾与青蟒帮有牵扯,这些流匪会不会与他有关?
二是梁俊的友人,梁俊厌恶青楼,他所交的朋友也应该是洁身自好之士,既如此,不在纨绔子弟的圈子里,又是怎么听到的传言呢?暮青记得,当初她让郑广齐查梁家时,这些消息连盛京府都没查到,这就说明那传言流传得并不广,既然如此,那就更奇怪了,在青楼常客的圈子里还没流传开的传言,竟然被梁俊的友人先得知了。
暮青还不能说此人有问题,或许是有人故意透露给他的,但从这两个疑点入手,兴许能查到些幕后真凶的蛛丝马迹!
暮青当即决定再回一趟城中,但练兵也是要紧事,她不想因查案而疏忽了练兵,因此她决定待夜里练兵结束后再离开,一大早再赶回来。如此一来,留给她查案的时间就只有半夜,因此她命带信回来的月杀和魏卓之再出营去办事,一人去许阳县查那批被官府逮捕的流匪,如果这些人还没有被灭口,那就把其头目带回盛京城,如果他们已被灭口,那么把尸体带回盛京城!另一人回城控制住梁俊的友人,以便她夜里一回城就能审问此人。
那幕后凶手所谋不小,月杀和魏卓之都是步惜欢的人,自知此事要紧,于是不顾赶路回营的疲惫,立刻便出营办事了。
暮青将密信一收,便出了军帐往湖边而去。
今天是检验西北军那几个老将游泳学得如何的日子。
湖边已聚满了人,大小战船上大军齐列,军姿整齐,上万人的眼却盯着湖里,嘴巴快要咧到耳后了。湖里有两艘冲锋战船一头一尾横着摆开,要求老熊等人以这两艘冲锋战船为头尾,游一个来回就算过关。
东大营所临的湖面弯如峡谷,细长如月。四月的湖水还很凉,游一个来回可不容易。
暮青到了湖边时,岸边大军喊声震天,湖里战况正激烈,老熊和莫海游在前头,那些从都尉降成兵丁的西北军旧部紧随其后,暮青豪不意外地看到侯天游在最后。他怕水,游得扑扑腾腾,高一头低一头的,仿佛下一刻就能被湖水没了顶。
但世上之事向来是怕什么来什么,暮青刚看到侯天,便看见他一头沉到了水里!
岸上的喊声顿时静了!
暮青大步上了战船,临高一望,见侯天沉下去后,水面鼓了两个水泡便没动静了。
“都督!”韩其初看向暮青。
“派人下去看看!”暮青吩咐着,转身就下了大船,登上一艘冲锋小舟,往湖面深处而去。
韩其初命刘黑子带着三人跳进湖里,刘黑子水性极好,钻进水里便不见了人影。
老熊等人不知此事,还在比赛,暮青立在湖心的小舟上,凝望湖面,面色沉肃,岸上的大军也望着水面,满心急切,谁也不知刘黑子找到侯天了没,湖面静得熬人。
这时,忽见冲锋小舟四周的水面有水波漾开,暮青低头一望,一只手忽然从湖面伸出,一把握住了她的脚踝!
侯天探出头来,哈哈一笑,使力一扯,“都督下来吧!”
暮青噗通一声栽进了水里!
第569章 花样作死
山色空蒙,两岸寂寂,万军瞠目结舌!
侯都尉疯了?
那可是都督!
“疯子!”章同额上青筋迸出,将战袍甲胄往战船上一掷,一条白鱼般扎入了水里。
湖水尚寒,她在关外的暗河里受过凉,身子畏寒。侯天一直不服她,方才定是假装溺水,骗得她上了小舟,好将她拖下水较量一番!
这不敬主帅无视军规的疯子!
将士们盯着湖面,眼都不敢眨,半晌,只见湖面水花一冒,一人钻出,四下一望,又急忙入了水。
“黑子!”
“没找到都督?”
眼尖的人已看出刚才那人是刘黑子,他的水性在水师里是出类拔萃的,且最早下水,但看他刚才那急切的神情,竟是没找到都督?
将士们渐生慌张,片刻后,只见湖面接连冒了几朵水花,几人接连冒了出来,刘黑子和章同皆在其中,几人对望一眼,目露惊色,随即急含一口气,又沉入了湖中。
果真没找到!
军心惊慌,韩其初急忙在战船上点了百人,指着东南道:“风往那处吹,湖底有暗流,你等往那边寻寻看!”
百人领命,赤膊扎入湖中,水花翻似白浪,韩其初扶着栏杆远眺,忧心忡忡。
都督水性虽好,落水时却穿着轻甲,战袍沾水颇重,再负上甲胄之重,可别出事!
正想着,忽见湖弯方向的崖壁旁有水花溅起,依稀有两人冒出头来,远在岸上和战船上的将士们还没看清楚那两人是谁,离崖壁不远的一艘小舟上的人便惊喜地喊了出来!
“都督!”
“快!行船!”
小舟上的水兵们齐力踩桨,很快就到了近前,但靠近崖壁后却无人敢说话。
暮青靠着崖壁,湿发贴着脸颊,眼神森寒,抵在侯天喉前的刀被崖壁上的青石映得泛着幽光,“你犯了三个致命的错误。”
侯天惨遭锁颈,想吐水,脖子却被勒住,只觉得腹胀气窒,不死也要半死。
“一,你水性不熟,不该有在水中制敌之心,此举非勇,而是作死!二,你既有在水中制敌之意,就该演得像些,假装溺水前别看敌人,此举无谋,简直是花样作死!”
“假、假装?”小舟上的水兵们瞠目结舌,原来侯都尉并非溺水,而都督也早就看出来了?
侯天眼白翻着,求饶无路,欲哭无门,脸已憋得发紫。
好好好,他无勇无谋,求快说完饶他一命!
“三,你中断考校在前,拉主帅下水在后,不遵军纪,不敬主帅!今日的考校,罚你穿袍负甲游上十个来回!”暮青说罢将刀撤下,把侯天往前一推,小舟上的水兵们赶忙将他拉上了船。
侯天半死不活的,听见这话干脆两眼一翻两腿一蹬,倒在船里装晕。
章同和刘黑子等人游过来时,暮青已在船上,她负手而立,唇色苍白,面对章同等人的嘘寒问暖,忍而不发。
章同见暮青负在身后的手捏得青紫,猜出她身子定然极为不适,于是沉声命令道:“行船到岸!”
船到岸后,韩其初已等在岸边,老熊和莫海等人已游完了全程,登船时才知道侯天在后面闯了大祸,结伴赶来时正撞上小舟靠岸,见暮青那一身寒凛的杀气,众人便苦了脸,一时不知如何求情。
暮青下船时看了眼小舟里,知道侯天是装的,便对韩其初说道:“我罚他穿袍负甲游十个来回,有劳军师监罚,若他今日不醒,明日加罚十个来回!”
“是!”韩其初垂首领命时瞥了老熊和莫海等人一眼,见西北军的旧部们都松了口气,不由一叹。
此话必是都督说给这些西北军的旧部听的,这是在安他们的心呢。不过,侯都尉刚习得水性,按今日考校之距,穿袍负甲游十个来回可是件苦差事,估摸着游完了真能昏死过去。
韩其初暗笑,并无疼惜将领之情。
暮青登岸而去,一路头也没回。
回到军帐,暮青几乎腿不能站,她浑身恶寒,腹痛难忍,取出药来吞了一粒,强忍恶寒擦干湿发换了衣衫,走到帐外吩咐人勿进帐打扰,并拒了军医的请脉,只说歇会儿便好。
章同回帐换好衣袍赶来时,看见军医一脸无可奈何便猜到了暮青不肯诊脉,于是便在帐外咳了声,得了暮青的允许才进了军帐。
暮青裹着被子正躺在行军床上,唇色依旧苍白,不比在小舟上时好多少。
“可有发热?”章同低声问,眼里满是忧心。
她在呼查草原上那次就是因为淋雨而染了风寒,如今盛京四月的天气可比青州八月凉得多。
章同伸手探向暮青的额头,暮青没躲,她若说没有,章同定然不信,让他探一探,也好安心。果然,章同探过之后才松了口气,暮青道:“暂无大碍,你出去吩咐军医送碗姜汤来便可。”
章同嘴上应了,出了军帐却对军医道:“都督这儿送碗姜汤来便可,倒是我觉得有些冷,午后还得操练,有劳军医煎碗驱寒散恶的汤药来吧。”
军医要为章同诊脉,章同谎称军师有事传他,让军医把药熬好了送到他帐中去,随后便匆匆走了。
暮青在帐中听着军医无可奈何地叹着气走了,有些发怔,不出所料,被军师传唤去的章都尉半个时辰后又回来了,把随身带着的水囊解下来递给了她,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汤药。
“快喝了吧。”章同道,她虽未发热,但裹着被子,必是很冷,只喝姜汤哪里能行?
近来军中练兵****不离水,将士们在湖里操练完后都会到伙头营里领碗姜汤驱寒。他知道,她强撑着不肯喝汤药,定是因为身为一军主帅,将士们天天在湖里操练都没事,她落一次水就要喝汤药,身子弱成这样,怕日后难以服众。
可是,他在。
在青州山里,他能为她煎药守夜,在这里他就能为她偷偷换药。
他没什么能为她做的,只愿她一生顺心无病痛。
暮青抱着水囊,有些恍惚,恍惚想起在青州山里时,她淋雨染了风寒,无奈去医帐中求药,章同见军医要为她把脉,气急败坏地冲进帐中,把军医气得不轻。而今日,他已无当日横冲直撞的躁性,冷静地从军医那里弄来了汤药。
章同已经成长起来了,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他是一营都尉,她是一军主帅,都不再是当日连去医帐中求药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新兵,这一路不易,但欣慰的是他们已经走远。
“笑什么?”章同望着暮青唇角的浅笑,有些不解。
暮青摇头,领情把药喝了,道:“多亏了你,不然我今夜还真不一定能回城办事。”
“你要夜里回城?”
“嗯,要事。”
暮青并未在军帐中歇息太久,午后照常到战船上练兵,图鄂族的圣药本就是暖身驱寒的,她又喝了章同带来的那碗汤药,在湖边撑了半日,没觉得身子有何大碍,只觉得有些疲累。
傍晚时,湖面上起了冷风,天边黑云隐隐,瞧着像是要下雨。
这三日天气一直如此,每到傍晚便像要下雨,却一直没下。入夜后,暮青去沙场教完格斗之后便要直接要来了战马,要出营回城。这次是因急事回城,不需带太多人随行,暮青只打算带着刘黑子和石大海这两个亲卫,章同却不放心她只带两人赶夜路,坚持要跟着。暮青没同意,西北军的旧部被罚之后,水师的将领便少了多半。军中兵多将少,章同是少数几个她信得过的人,他已是江北水师里出类拔萃的将领,宜留守军中,不可亲兵似的跟在她身边。
章同无奈,只得亲自从他的营中点了十个精兵给暮青。
临走前,韩其初道:“都督不妨把侯都尉也带着。”
章同顿时皱眉,暮青看向韩其初,以眼神询问原由。
“那四个老将里,熊都尉与都督有些情分在,都督可放心用之;莫都尉和卢都尉都是严肃寡言之人,看似尊敬都督,实则并不亲近;而侯都尉是直肠子,不懂藏心事,他不服都督便都表现在行事做派之上。此人其实比莫都尉和卢都尉好收服,都督可先收服此人,无需多做何事,只需将其带在身边,多接触些时日,学生保证他会对都督有所改观。”
韩其初的军师之能,暮青从不怀疑,这些事他心里早有乾坤,她只需依言行事便可。
“好。”暮青点头之后,立刻便有人去传侯天。
侯天下午领罚,累得死狗似的,到了辕门后听说要跟着都督赶路回城,晚回早归,顿时觉得自己今日确实是花样作死,虽然他不懂作死何意,但显然都督在整治他。
暮青不理侯天的哀嚎,跃上战马便率人驰出了军营。
黑云遮月,一行十四人举着火把策马而行,蜿蜒的官道上,火光如龙蛇游过,蹄声如滚石,行过之处,虫鸣惊歇,越发显得山林寂寂。
三十里路,策马急行,不到一个时辰便奔出半程路,暮青在马背上抬眼望向盛京城的方向,夜色虽深,却觉得已然在望了。
但就在她抬眼时,一侧山林里忽然传出破空之音,刺破夜风呼啸而来!
暮青转头时,借着火光看见丛丛箭矢自林中射出,随行的一个水兵被一箭穿喉,仰身跌落,血珠如线。
战马嘶鸣声中,侯天惊喊一声:“有埋伏!”
第570章 雨夜暗杀!
埋伏!
侯天惊声落时,暮青一行已翻身下马,就地滚入了官道另一侧的坡下。坡下春草丛生,箭矢在头顶飞啸而过,坡上战马中箭而倒,声如闷雷。
“撤入林中!”暮青喊时顺着草坡就地滚了几滚,见者会意,跟着她滚出箭矢的攒射范围,这才起身往林中撤去。
火把已扔,黑云吞月,山林里漆黑难辨前路,暮青没有带人撤往林子深处,她带人沿着林子边缘急奔,心思急转如电。
弓箭手只埋伏在官道一侧,埋伏之人应该能想到如若他们没能中箭,定会下马撤入另一侧的林中躲避,因此这边很可能有陷阱或杀手,不可往深处去。
刚想着,忽闻林中有刷刷声一响!
暮青目光一变,这声音耳熟,当初孤守上俞村她曾与马匪恶战一日夜,长刀之声已刻入了记忆里,此生都不会淡忘。
同样不会淡忘这抽刀之声的还有在边关久经沙场的侯天,两人齐喝:“刀客!”
话音落时,已闻林中草动,官道上熹微的火光照见林中刺来的刀尖,密如寒星。上百人杀出,直逼暮青而来,刀招沉猛,势若猛虎,刀刀走黑,要人性命!
林中埋伏的是杀手而非陷阱,说明对方的目的是取她性命,而非活捉。
可以排除元家,他们现在不会杀她;亦可排除沈问玉,朝中要她和亲之意已定,圣旨未下,她被禁足在安平侯府,且她刚来盛京不久,尚不可能结识这些人。
今夜月杀不在她身边,杀她是绝好的时机,但把月杀派出去是她临时决定的,回城也是临时的决定,知道这消息的除了步惜欢,还有盛京府衙和许阳县衙。衙门里眼线混杂,若消息是从盛京府衙里走漏的,那么派这批杀手来取她性命的人可不少,比如恒王府。若消息是从许阳县衙里走漏的,那么就只可能是那幕后真凶所为了。
刀风擦着前身劈下,暮青向后一仰,闻见那擦着鼻尖而过的血腥气。夜色如墨,风势已起,黑云变幻迅疾,偶尔有薄淡的月光自云层中透出,洒进林中,照见斑驳的树影,混战的人马,染血的长刀,飞溅的血珠。
杀手训练有素,非马匪可比,江湖拼杀亦非两军交战,比的是身手、经验与狠辣。而刚刚操练了不足三个月的水师的精兵比之江湖杀手远有不及,刚杀了个照面,暮青的人马便损失过半!
渐渐的,只剩暮青和侯天在撑着战局,刘黑子和石大海从被她挑选为亲兵的那天起就受月杀的亲自训练,刀法和锤法都有江湖杀手的章法,两人尚能抵御一阵儿,其余人的处境都不妙。
暮青避过前身劈来的长刀,顺势仰面朝天一倒,头顶的长刀如网,争落之时,暮青一脚绊向对面杀手的脚踝,那人扑倒在她身上之时,刀锋落,血线起,一颗人头滚落,腔子里的血染了暮青半张脸。
同伴成了自己人的刀下之鬼,杀手们却毫无怜悯悲痛之情,一人握刀刺下,力道猛沉,眼见着是要将同伴的尸体和暮青一起扎个对穿!
“都督!”刘黑子和石大海回救不及,双目充血,声哑如鸹。
声音落时,长刀已刺穿尸体!
暮青躺着不动,那杀手只觉得刀尖扎到一物,分明软极,却刀兵难透,他不知暮青身上穿着神甲,只见暮青躺在尸下,露出半张被血染污的脸,那半张容颜神色不清,眸光却寒似星子,冷静得吓人。
正当那杀手怔时,尸体的腋下忽然伸出只手来,指间透出把薄刀,凶狠一送,顿时扎入了他的喉咙!
那杀手眼瞳骤缩,下意识捂住喉咙,暮青将刀一撤,血哧地喷了出来!
杀手们纷纷一退,这时,侯天杀到!
暮青将尸体一踹,就地滚出战圈,起身之时只听身后一道啸音破风而来!暮青回身之时,但听一声“都督小心!”抬眼之时,只见一名精兵往她身前一挡,胸前噗地透出支染血的箭头。
那精兵顿时两眼发直,口中喷出黑血来,他看着暮青,嘴唇动了动,似有什么话想说,然而终究没能说出口,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暮青怔怔地望着那兵,手臂忽然被人一拉,耳边传来侯天嘶哑的吼声:“撤!进山!”
然而,并不容易撤离。
林子里的杀手足有百人,刚才一战,虽杀了几人,暮青的人马却已损失过半,此时六七人被数十人围杀,想要突出重围撤进山里并非易事。今夜出营回城,谁也没想到会在离盛京城仅有十几里处的官道上遭遇伏杀,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水师大营和骁骑营都很远,失了战马,回城或回营都非易事,唯有退入山中才能有一线生机。
否则,今夜将有覆灭之险!
“走!”这时,暮青已冷静了下来,将侯天往后一推,“你带他们进山!”
侯天戍守边关时遭遇大战小战无数,此言何意再清楚不过——留下来,即是要战死以保全战友!
侯天一直不服暮青,他觉得论武功身手,她不及大将军,论带兵之策,她不及韩其初,不过是凭着聪明,际遇比人强罢了。但不得不说,这小子挺有种!就冲此举,他愿留下断后!
“我带个熊!你是都督,你撤!”侯天提刀上前,砍开几人,喊暮青先撤。
“我是都督就听我的!”暮青趁他拼杀之时身子一矮,一刀刺进一个杀手的脚踝!这些杀手都身怀内力,经脉大穴之中有内劲游走,她得手不易,必须另寻他法!只有她有办法对付这些人,不然即便他们撤入了山中,很快就会被轻功追上!
“老子……”
“闭嘴!”暮青声如寒冰,趁乱望了侯天一眼,那一眼意味颇深,“我还不想死,相信我!”
侯天望见那眼神,深深望了暮青一眼,随后砍出条路来,便喝道:“跟老子撤!”
刘黑子和石大海身为暮青的亲兵,自然不肯,侯天将两人一推,先推出了伏杀圈,随后护着其余人往外撤。
没有杀手去追,他们的目标看来只是暮青。
暮青孤身被围,寡难敌众,伏杀圈越逼越小,眼看着四面八方皆是刀尖,她扫了眼四周,已看不见侯天等人,忽然就地蹲身!她一蹲身,杀手们便心生警觉,与她过招了几回,众人已看出暮青的招式狠辣刁钻,惯于寻死角杀敌,因此她一蹲下,四周的杀手便脚步齐停。这一停的工夫,暮青一手扣住袖甲,横臂一扫!
林中漆黑,暮青扣发袖甲机关的动作极为隐蔽,谁也没看清是何物从何处而发,只听咻声一发,伏杀圈后围的人便看见前面的人齐仰而倒!
人倒下,双腿还立在林子里,鲜血齐喷如艳红的烟火,落在草地上,哗啦啦如雨声。
三人齐遭腰斩,肚肠流了一地,人却未死,世间至惨之象莫过于看着自己肢体分离,却不能立即死去。
林中瞬静,杀手们目露惊意,暮青也很心惊。步惜欢早将他的寒蚕冰丝纳入了袖甲中给她防身,她从未用过,也不知今夜一用,竟有如此威力!
暮青目光一寒,趁伏杀停歇的一瞬再次出手,伏杀圈顿时退如潮水,现出一道缺口,两颗人头滚落,顺着草坡从缺口滚出,暮青也从那道缺口处急奔而出!
她不懂内力,且对寒蚕冰丝运用不熟,方才两番出手只杀了五人。而那些杀手只是被她所用的暗器惊住,一时猜不出她身上带着什么神兵,还有何杀招,因此才反应慢了些罢了。等他们回过神来,看出暗器在她左手上,必定齐心攻斩她的左臂,那时她定然寡不敌众,因此此时是撤退的最好时机!而且,这些杀手还没弄清楚她的杀招之前会对她心存余悸,应该不敢追得太紧,她才有机会带人撤退隐藏,寻得一线生机。
“都督!”
暮青刚奔入树林深处便看见了侯天等人,原来他们根本就没走,而是避在离伏杀圈不远的树后,听着里面的拼杀之声,打算一旦听出暮青撑不住了便从背后杀出,能救便救,救不下大不了一起死。
几人已有战死的决意,却没想到看见伏杀圈退了又退,两颗人头滚出之后,暮青就奔了出来。
刘黑子和石大海见暮青毫发无伤,顿时面生喜色,侯天心里觉得古怪,但这时无心想别的,保命要紧!
“走!”暮青率众奔进山里,前路漆黑,几人却脚下生风,水师操练了数月,越野行军****不废,闭着眼都能走山路。
这山是大泽山,但离水师大营有十几里远,山路崎岖,倘若想要回营,必定不止十几里。身后便是紧追不舍的江湖杀手,谁也不会傻到走明处的山路,暮青等人捡着树多草密之处疾奔,头顶偶尔有稀薄的月光晃过,照见一棵棵老树粗如腰身,疾奔而过,形如鬼影。
不知跑了多久,暮青抬手,几人停下,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去,见前方坡上有片石林,石林下的草有半人高。
暮青没带人躲进石林里,而是躲进了一块巨石底下的草丛中。
第571章 月信忽至!
前路漫漫,后有追兵,不可停下来,这谁都知道,但他们必须要停下来。
暮青看了眼身旁,她今夜带了十三人出营,此刻只剩下五人——侯天、刘黑子、石大海、乌雅阿吉、汤良。
“我需要一人回营报信。”暮青道,今夜他们不可能躲过追杀,唯一的应敌之策就是回营报信,带大军前来!那些江湖杀手武功再高,在军队面前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问题是,谁回营报信?
“一会儿,回营报信的人藏在此处,其他人跟着我到坡上石林里,待我们引开杀手,报信之人再走。”暮青又道。
即是说,回营报信者尚有生存之机,留下的是诱饵,今夜未必能活。
谁回去?
“俺不回去!俺是都督的亲兵,这时候就是要护卫都督的!”石大海第一个摇头。
“俺不能回,俺腿脚不好。”刘黑子操着一口跟石大海学来的江北话道。
“老子要是回营,就算带回了援军,也是给你们收尸的!”此言话糙理不糙,剩下的这些人里,侯天是一大战力,他若走了,剩下的人八成熬不到援军来。
暮青知道侯天的话有道理,因此没有强求,她看向汤良和乌雅阿吉,想起在大泽湖的崖壁上练攀岩索降之时,汤良攀爬敏捷,曾说他常在深山里采药,是行走山路的好手,于是便想命他回营报信。
但暮青刚看向汤良,还没开口,乌雅阿吉就出了声,“我回去!”
几人皆怔,见草影扑人,乌雅阿吉蹲得地方有些离群,疏淡的月光从草尖儿上抹过,却看不清他的脸。
侯天眯了眯眼,精瘦的脸庞上,目光利如鹰隼,“汤良是行走山路的好手,你能比他强?”
“我是乌雅族人,自幼在深山里长大,行走山路不比他差。再说,我身手比他好,万一回营报信的途中遇到伏杀,我能比他应付得久些。”乌雅阿吉蹲在草里,神色不清,语气轻嘲。
侯天盯着他,两人对望,草尖随风扑摇,山风渐狂。
诡异的气氛被汤良打破,他笑了笑,道:“那就让阿吉回去吧,我留下陪都督,挺好的。”
刚才暮青想命他回去,大家都看见了,生的机会被人抢了,这山里的少年却依旧笑容善意淳朴。
侯天看了汤良一眼,狠狠皱眉。
“你看着我。”暮青这时才出了声,她望着乌雅阿吉,见蹲得离他们有些远的少年抬起头来向她望来,她才抬手一指前方,“此地是大泽山,一直往前十里便是断崖山,我们会沿此方向退守,你带援军来后,可沿此方向寻我们。”
侯天扭头看向暮青,眉头皱得更狠。她真的要让这个异族小子回营报信?难道她没看出来?这小子抢战友的机会,卑鄙怕死,他八成要当逃兵!
乌雅阿吉定定望着暮青,见她眸似寒星,指着退守的方向,声沉而坚定,不由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点头:“嗯,好。”
“我们去坡上!”暮青一刻也未迟疑耽搁,乌雅阿吉一点头,她就带着其他人从巨石下的草丛里出来,带头去附近寻了些草,回来掩在乌雅阿吉身上,然后边退边将踩倒的草扶起来,一直退到了山坡上。
山坡上有片石林,极易藏人,暮青带人避到一块山石后,就地坐了下来。
山石冰凉,背靠上面寒意刺骨,深山夜凉,此处还迎着山风,风势越发狂劲,湿凉之气沾湿了战袍,风一刮,吹得人瑟瑟发抖。五人靠在一起取暖,无人说话,这片石林极易藏人,杀手们必然清楚,追至此处时定会严搜石林。他们应该继续逃的,却等在这里,等着即将到来的杀戮,只为以己为饵,谋得一人逃出重围,谋得大军进山围剿,活捉这些江湖杀手,问得幕后主使,以祭死去的战友!
“都督。”这时,有人低声唤暮青,暮青循声望去,见是汤良。山风卷着坡上的草叶枯枝扑在脸上生疼,少年抱膝坐在侯天身旁,低头问道,“都督说,会带着我们成为一支无人敢犯的铁军,如果……如果今夜我没能从这山里出去,日后有那一天,都督能派人到村子里告诉我爹,我也是这支铁军里的兵吗?”
暮青闻言,一时沉默,只觉眼热。
她想起了突围前替她挡箭身亡的那个精兵少年,她不记得他的名字,只对他有些印象。第一批随她回盛京城的特训营精兵因遇上红衣女尸案,朝廷发了二十两的抚慰银下来,他是那个说要把银两寄回家里给久病的娘亲医病的少年。因这少年,她决定用自己的俸银请镖局为将士们送银两回家,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暮青仰头望了望天,她望见漆黑的山林,苍劲挺拔的树冠被层层黑云压着,看不见晴朗的夜空,却好像有个少年正在天上望着她。少年胸口透出支短箭,对她张了张嘴。她听懂了,他记挂的是久病的娘亲。
豆大的雨点儿从树冠顶上落下来,打在暮青脸上,冰凉生疼。
除了那少年,还有七个精兵,他们都是从特训营里出来的少年,每个人都是她的心血,他们没能为国捐躯血洒沙场,却死在了江湖杀手的刀箭之下。
此仇,必报!
暮青抹了把脸上的雨珠,沉声道:“别胡思乱想,你本来就是。”
汤良一愣,随即咧嘴一笑,傻兮兮的。
“嘘!”这时,侯天出声示警,几人神情一僵,噤声屏息。
雨声如豆落,几人听不见石林后的声响,却看见疏淡的月光扫过石林时,那密密麻麻的长影!
几人眼神一变,前方不远的一块山石上,也正映着他们的人影!
雨声里顿时传来长刀在狂风里划过的肃杀之声,暮青喊一声走,率先从山石后奔出!一起身,她的脸色便霎时白了一层,小腹传来的绞痛令她心中暗叫不妙——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暮青戴着面具,山色漆黑,没人发觉她的不适,她咬牙一忍,将侯天等人往坡上一推,扣住袖甲,回身横臂一扫!
狂风送来血气,暮青不知杀伤数目,出手之后便往坡上奔去,几人滑下山坡,往山中深处奔去。
山坡上,数十杀手并排而立,望着暮青等人撤逃的方向,脚尖点地,纵身追去。
人影如燕,齐飞而去后,山坡上便静了下来,静得只闻雨打风吹枝叶草伏之声。
半晌,石林里再无人来,一块山石下的草丛里簌簌一动,一人驰出,往林外奔去!山雨瓢泼,老树杂草挡着前路,乌雅阿吉却并未迷路,一路向西,往官道方向奔去。
少年的脚力快如疾风,如若暮青在此,定然能发现他的速度比平时在军中操练时快得多,也就一盏茶的时辰,他已在林子边缘,眼见着便看到了官道。
头顶忽有咻声射来!
乌雅阿吉急退向后,一支短箭扎在他方才踩出的鞋印里,泥水溅如飞石。
周围的老树枝头簌簌一动,雨珠飞落,十几个黑衣杀手执刀落下,围在了乌雅阿吉身边。
少年低着头,似乎不觉得恐慌,竟笑了声,笑声森凉,“果然安排了人。”
想杀英睿之人既然冒险在盛京城外动手,那就必有取他性命的决心,如果不知派人封锁山林,以防有人回水师报信,那就是蠢了!
无人说话,杀手们很有默契地一起提刀冲向乌雅阿吉!
刀尖眼看着逼近了少年,他却静立不动,低头问:“打个商量,我不回江北水师大营报信,你们放我离开,如何?”
无人理会他,逼近的刀尖森寒刺目。
乌雅阿吉叹了一声,“看来不成,我还以为在水师里能躲得久些的……”
这话如呢喃低语,混在雨声里叫人听不真切,却见少年幽幽叹气时,靴尖入泥一挑,一颗石子飞射而出!这一踢狠极,石子儿去势如电,只听一道闷声,离乌雅阿吉最近的杀手喉咙赫然被开了个血洞,那人蒙着面,双目圆睁,登时没了气息。
乌雅阿吉伸手一抹,那杀手倒下之时,刀已在他手上。他左手往刀锋上一送,掌心哧地被割出道血痕,带血的手掌往刀身上一抹,提刀隔开身侧的杀招,顺势将刀送进身旁杀手的腋下,那杀手一避,腋下衣衫被划开,胳膊只被割出道血口,却忽然口中喷出黑血,面色青紫,暴毙而亡!
这一幕看得其余杀手一惊——这少年的血含毒?
只这一惊之时,乌雅阿吉急纵向前,连杀三人!三人一死便现出道豁口,他分明可以冲出林子奔上官道,却没有离开之意。
“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你们的命得留在这里。”
雨大风狂,遮了林中的灭口之景,只闻血腥气从林中扑出,漫了官道。
半晌,少年独自从林中出来,负手望向官道。
一条官道通着两个方向,一向南去,可去往水师大营,一向北去,可去往盛京城,半路上有条岔路,沿岔路而行,可去往上陵。
那么,他该去往何处?
第572章 铁血牺牲
乌雅阿吉走上山坡,往北而行。
族人被屠,他只身逃出,无路可去,只得躲进西北军里,辗转来到了盛京城外的江北水师大营。此地离岭南已远,本以为能多藏些日子,没想到被卷入了今夜的伏杀。
方才他动用了乌雅一族的密功,没多久那些人就会找到他!
他必须要离开,往北而行,经岔路前往上陵,另寻藏身之处。
瓢泼大雨浇在官道上,少年在漆黑的路上孤身前行,前方却好像看见一双寒星似的眸,看见那坚定的一指,指向大泽山和断崖山的方向……
乌雅阿吉的脚步渐慢,随后停了,他低下头,任瓢泼大雨浇在身上,半晌,自嘲地一笑。
他身负灭族深仇,如果大仇得报前他就死了,一定是被自己蠢死的!
心里骂着自己蠢,少年却在大雨里转身回奔,向南,向着江北水师大营!
一场春雨憋了三天,这夜一下便有倾灌之势,五道人影在山林里奔逃,汤良引路,暮青断后,只见树影倒行,暮青时不时回身扣腕,随后便是树断之声,偶尔可闻见老树砸倒后扑出的血腥气。
这些江湖杀手轻功了得,却追得不紧,显然心存忌惮。侯天等人不知暮青用来断树杀人的是何神兵利刃,此时逃命要紧,无人有心细思,只是心惊之余有些庆幸,若能一路如此拖着,拖到大军前来,自是再好不过。
暮青却知道自己拖不住了,她的衣袍已被雨水浇湿,贴在身上冰凉刺骨,恶寒阵阵袭来,腹痛噬人神智,她强忍到此时,力气已所剩无几。雪上加霜的是,腹痛来时,她能感觉到身下传来的热流。
这信期来得真不是时候!
正想着,腹痛再次袭来,暮青眉头微皱,行速稍慢。身后紧随的皆是经验丰富的江湖杀手,观步态便看出暮青身子不适,时机难寻,一个杀手疾点树梢,长刀一送,刺破山风,直指暮青后心!暮青听见刀剑破风之声,转身扣腕,横臂一挥,脚后忽然撞上棵老树根,登时跌倒!待抬头时,那杀手已不见了头颅,腔子里的血喷洒如雨,尸体从树梢上跌落时,血雨后忽现一人,长刀劈势如破竹!
“都督小心!”石大海的喊声淹没在大雨声里。
那一刻是静的,暮青只听见从耳旁呼啸而过风声,看见重锤掷向夜空,看见一道背影挡在她身前,看见那长刀劈下,挡在身前的人一僵,血哧地喷出。
侯天和汤良杀回,刘黑子奔到石大海身旁,见石大海的战袍已被劈开,一道刀伤,从左胸到右腹,伤得颇深。
“石大哥!”刘黑子眼圈发红。
石大海气若游丝,“保护都督,快走……”
刘黑子拿手捂着他的伤口,奈何伤口太长,双手根本捂不住。这时,暮青已从身上翻找出三花止血膏来,将圣药当膏药般往石大海的伤口上抹,刘黑子赶忙帮忙,抹到刀伤下方,忽然泪如泉涌,“都、都督……”
暮青看见少年惊慌绝望的眼神,拨开石大海的衣袍,往腹部的刀伤处一看,只见白花花的肚肠已流了出来。
石大海虚弱地笑了笑,“都督快走……”
这祖籍江北的汉子笑起来总有股子憨傻劲儿,暮青眼眶刺痛,一言不发,三下五除二便脱了外袍,将雨水拧出,紧紧缠起了石大海的腹部。
“我来背!”刘黑子将石大海的胳膊搭在肩上便要将他背起。
“我来!”汤良撤了回来,刘黑子的腿脚不灵便,今夜已奔逃了近十里,他的脚想必已经痛极,岂能再负重?
刘黑子没逞强,他是都督的亲卫,石大哥倒下了,只剩下他能护卫都督了。
汤良将石大海背起来时,侯天已在前方支撑不住了,他不知已身负几处刀伤,却咬着牙,一声也未催促。暮青将他往后一拉,挥臂杀了数人,逼得杀手们齐退,随后便继续断后,由刘黑子引路,继续向断崖山的方向撤去。
雨夜奔逃,几人历经大小数战,皆身负刀伤,还要再背上个重伤之人,此举显然不明智,且暮青的外袍已被泥水浸污,即便将那部分肠子缠起,人很可能也逃不过一死。
但没人出声,在此事上,似乎所有人都是傻子,只认一个死理儿——战友还没断气,绝不让其在深山里等死。
石大海在汤良的背上张了张嘴,眼前渐渐模糊。他祖籍江北,随父辈迁到汴河一带,奈何水匪横行,家中田地遭了灾,老娘妻儿无以为生,他这才从军西北。离开妻儿时,他是抱着战死边关的念头走的,那时想着,倘若战死,军中的二十两抚恤银足够妻儿老娘用上十年。十年后,幼子成年,谋生养家便可交给他了。
山路颠簸,石大海费力抬头望了眼前路,天似乎亮了,他看见家中的一间草瓦房,幼子在屋前的水田边玩耍,他走过去把他举在头顶上玩耍,那小子咯咯笑着,笑声传遍了田间。老娘和妻子在屋里纺纱,门开着,两人正对他笑着。
本来他没想过能回去,但其实还是想回去……
山雨不歇,少年背上的汉子,胳膊缓缓耷了下来。
此时,汤良已背着石大海上了山坡,只见这山坡颇陡,下方是一道山坳,而沿着山坡望去,已能看到断崖山!
汤良面露喜色,转头道:“都督,断……”
话未说完,暮青忽然将汤良绊倒,顺手一推刘黑子,将汤良、石大海和刘黑子一同送下了山坡!但侯天精明油滑,暮青绊倒汤良时,他已退开,待暮青看向他时,他道:“你别想!”
侯天深深望着暮青,他知道她的用意。那些杀手追了他们一路,眼看着他们逃到断崖山了,爬上山顶,往下便是水师大营,那些杀手必定不会让他们轻易逃进断崖山。离断崖山越近,危险就越大,这一路,杀手们惧于她的神兵暗器之威,一直不敢追得太紧,但断崖山就在眼前了,接下来,他们一定会受到不计代价的追杀。她不想让自己的兵再死,所以把他们推进了山坳,只要不跟着她,他们就有可能活下来。
“走!”侯天不想废话,转身便往断崖山的方向奔去。
而这时,再劝已晚,在雨里奔逃已久,暮青已能从雨声里听出坡下传来的衣袂声,而衣袂声中还多了弓弦紧绷的声音!
暮青目光一寒,喊道:“弓手!”
话音落时,箭如密雨,破风而来!
怪不得那些杀手不追得很紧,原来不仅是惧于寒蚕冰丝之威,还因为他们留有后招,那些在官道另一侧伏击她的弓手赶到了!
暮青和侯天在地势高处,简直如同活靶一般,好在山风骤雨影响了弓箭的准头,但两人依旧不敢在山坡逗留,那个替暮青挡箭而亡的少年死时面色紫黑,显然这些箭上淬了毒。
两人果断滑下山坡进了山坳,他们在山坳口,躲着箭雨转过山坳便看见了条河。
此河环山,并非大泽湖的支流,原只是条山间的清水河,农时多用来灌田,但今夜雨势颇大,河水水位高涨,一眼望去,又宽又深,形如黑带。
暮青和侯天皆未犹豫,见到此河便一头扎了进去。
两刻的时辰后,暮青和侯天从河水中段冒出头来,爬进了一处低矮的山洞。
山洞外长着棵歪脖子树,枝叶挡了洞口,若非暮青体力不支,沿着山壁潜游,还发现不了这山洞。山洞低矮,河水灌了进来,洞内漆黑一片,暮青摸石而行,寻了高处坐了下来。她的手脚已冰凉麻木,幸亏穿着神甲,神甲护着心脉,她才能熬到此时。
河水寒凉,暮青的外袍又早已脱了下来,她冷得蜷缩了起来,昏昏沉沉的想睡,但她知道不能睡,于是强忍着不适问侯天:“你怎样?”
她看不见侯天在何处,没听见他的声音,于是便问道。
“没死。”侯天的声音从暮青对面传来,“不过,也离死不远了。”
暮青心里一沉,忙从怀中把止血膏拿了出来,问道:“你伤在何处?”
她知道侯天在受了刀伤,她宁愿相信他受的是刀伤。
侯天没回答,暮青听见一阵淌水声,随即便感觉有人坐到了她身边,并听见武将的衣带扣打在山石上的脆声,“那些人会沿河找寻,这山洞不宜久留。你穿上我的袍子,待会儿咱俩分头走。”
暮青一听就懂了侯天之意,她和侯天的身形都偏瘦,侯天虽比她高些,但雨夜里不容易看出来。那些杀手知道她只穿着中衣,侯天让她穿上他的外袍,是想替她引开伏杀。
“不必!”暮青冷声拒绝,“已有人回营请援。”
“你还真指望那怕死的小子?”不说此事侯天还不来气,一提起来,他就心头恼火,“老子看不上那小子,抢人活路,卑鄙贪生,要是在西北,老子一定一枪挑了他!”
“你也看不上我,所以不必舍己。”暮青拿话将侯天。
“你以为老子乐意?”侯天自嘲一笑。
暮青的心顿时沉了,半晌才问:“你中箭了?”
第573章 九死一生
那箭上所淬的应是剧毒,侯天若是中了箭,应该早就毒发了,他现在还没事,不是骗她就是……
“擦伤?”暮青问。
侯天看了暮青一眼,虽然看不见她,却笑了笑,“你小子都冻成这副熊样儿了,脑子还他娘的这么好使,怪不得升官快。”
这话等于是承认了。
暮青沉默了片刻,想要松口气,这口气却松不出来,只道:“你这副熊样儿还能治,只要别找死。”
侯天仰头哈哈一笑,“死到临头了,老子倒有点喜欢你了。”
大约是快死了,他总想起西北,那时随大将军在大漠中杀敌,遇险时他们也是这般,谁也不想哭着死,所以就陪着重伤的兄弟笑,没心没肺的说着糙话,直到看着同生共死的兄弟流着血笑着咽气……他们都不哭,想哭的时候会直接操刀子砍人,拿敌军的血祭战友的坟。
这小子和他们是同类,今夜他才看出来,可惜活不长了。
他的胳膊被毒箭擦伤,今夜下雨,河水又冷,才延缓了毒发的时辰,但现在右边的身子已麻到了腰间,八成是熬不过今晚了。他想过了,反正是死,不如死得有用些,保这小子一条命,还能给他报仇。
“那些人不知道搜到哪儿了,老子出去瞧瞧,碰上了就把他们引开,随后往断崖山上去,山顶的断崖下面就是水师大营,老子拼上这条命去求援。这山洞不宜久留,你小子脑子灵光,自己见机行事吧。老子今夜要是死了,随便找个地儿埋了就行,不用送回乡,老子没爹娘……以后逢年过节的,给老子坟头带壶烧酒,来盘羊肉。”
他没爹没娘,被破庙里的老乞丐养大,那老头儿死后,他就从军了,到现在还是光棍儿一条,死也没啥牵挂,就是怪想西北的烧刀子和烤羊肉的。
“你……”暮青从山石高处跃下,刚出声,侯天便捡起外袍循声一扔,暮青顿时被蒙住了头脸。
她伸手把袍子一扯,只听入水声传来,侯天已跃出山洞,跳进了河水里!
暮青追出去时,雨势仍急,河面暗如黑水,侯天被河水吞入其中,已不见了踪影。暮青立在洞口,目光变幻,忍着阵阵袭来的恶寒和腹痛急思!
他们已经接近断崖山了,那些江湖杀手势必防着他们去山顶,如果她是那些人,为防有失,她会在去断崖山的必经之路上设伏。侯天一定是顺着河水走了,他想引开杀手一定会走最显眼的那条路,她想赶上他需寻近路!
暮青仰头看了眼山洞顶上,这山不高,山上多是农田,洞口正好有棵歪脖子老树,可借势攀上山去。于是,暮青在洞口探出头去看了看,见正好有棵粗枝横在洞前,她伸手抓住那棵树枝,借力一引便将身子引了上去。
这山果真不高,暮青到了老树高处,踩着山石抓着杂草,爬上山顶时双手已冷得麻木了,她却顾不得这些,起身就往断崖山的方向奔去。她一路都没有遇到杀手,越是如此,心里的不安就越重,果然,在接近断崖山时,她隐隐听见了箭矢攒射的声音。
侯天刚摸上河岸就遇到了伏击,他早有所料,滚过草渠奔进树林,借着林子避开箭雨,往山顶奔去,他只有左脚能感觉出地上的深浅,且五感已不灵敏,只是拼着意志力在往山顶逃,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一支毒箭擦着他的脸颊钉在树身上,他急躲时被树根一绊,顿时扑倒!
他心跟着一沉,暗道完了!
身后呼啸的箭雨却忽然一停,连劈砍而来的刀风都顿了顿,随即听到远处有人在喊,雨声太大,侯天听不到那人在喊什么,但他知道是何人。
那小子……
那小子一定是没听他的,跟随在后伏击了那些弓箭手和杀手!
啧!
侯天心中暗骂暮青,却眼眶一热,他没回头,明知有杀手追着暮青去了,他的目标却依旧是水师大营。他趁着杀手们的心神被暮青的出现和后方的骚乱吸引住的时候,爬起来便奔出了树林,穿过山路,到了断壁一侧的林子里,一路往山顶急奔。身后有杀手追来,侯天知道他们不会让他有机会回营报信,一定会在这林子里解决他。
果然,杀招步步逼近,而他手中没有刀剑,只能回身抬臂挡刀,他抬的是已麻木得没有知觉的右臂,那杀手目光森冷,长刀劈落,眼看着侯天的一条右臂就要保不住,他却忽然身子一沉,钻入那杀手怀中,伸手一送!
噗!
那杀手目光一惊,脸色紫黑,倒下之时腹中插着支断箭!
侯天不知何时在地上拾了支毒箭藏在袖中,竟用其杀了一人!雨势瓢泼,精瘦的汉子哈哈大笑,眼神发狠,“以为老子这么容易就送条胳膊给你们?老子还想留具全尸呢!”
大笑之时,侯天已从那死了的杀手手里夺过长刀,与追来的十几个杀手拼杀在了一起,“来!看老子死前能拉几个垫背的!”
他亡命徒似的挥着长刀,本想爬到山顶回营报信,此时看来竟是心知大限已到,打算杀个痛快,死前杀一个赚一个!杀手们并不因此畏惧,他们齐力落刀,侯天抬刀便挡,这一挡,他脚跟抹着泥泞的山路飞退向后,口中噗的喷出血来!
杀手们连落三刀,侯天奋力挡住,接连吐了三口血,笑声却越发张狂。
渐渐的,有人觉得不对!
侯天只是挡招,却并不出手,每挡一次,他便被内力震得往后飞退,退了几次便退出了林子,待有人察觉时,侯天已退出了林子,退到了崖壁边上。
他根本就没有放弃回营报信,只是心知凭一己之力难以成事,因此使计借力而为罢了!
第574章 江北水师到!(1)
杀手们追出林子,目露惊意,谁也没想到这貌不惊人的精瘦汉子竟会使这等诡计!
侯天哈哈大笑,大雨浇着脸上的血水和泥水,迎面有长刀掷来,他仰面一倒,在江湖杀手们惊惧的目光里落下了山崖!
此处虽不是山顶,但崖下已是大泽湖,挨着水师大营的边儿。望楼上有岗哨,湖里停着战船,无论他砸进湖里或是战船里,那动静都必能引起岗哨的注意,只要看见死的人是他,营中就能知道都督今夜出营出事了,他这条命就算死得值了。
崖下山风呼啸,侯天乘风而落,咧嘴一笑,雨水落进嘴里,一股子咸腥味儿。他忽然便想起那日战船运来营中时,为了逼他学会水性,那小子曾说过一句戏言,说要给他立块碑,碑文上写“大兴国第一个淹死在江里的水师将领!”
那小子真是……乌鸦嘴!
侯天哈哈一笑,喉口里涌出血来,五脏六腑痛不可言,却觉得崖风有些舒适。他缓缓闭上眼,大雨浇在脸上,却好似看见了边关的雪,大雪如鹅毛,大将军带着他们披着大氅围坐在篝火旁,火上架着烤羊,那味儿闻着真香。
侯天乘风而落,鼻子里似乎真的闻到了烟味儿,但那烟味儿却并非烤羊味儿,而是带着火油味儿……
谁他娘的烤羊用火油?
侯天皱紧眉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打算看看谁往烤羊上抹火油,被他抓到,他一定活削了那兔崽子!
但这一睁眼,不见了大雪,不见了篝火,亦不见了烤羊,四周大雨倾盆,营中火把丛丛,亮如星河,恍若万军集结!
“……”他还没落进湖里,营中的大军怎么已经集结了?
侯天往前营的方向扫了眼,见辕门及官道上,目力所及之处,火把如游龙!
大军已出了辕门?
有人回营报信了!
侯天顿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乌雅阿吉回来报信了,那他岂不是要白死?
“老子才不白死!”他眼中恍惚神情一醒,拼尽神智将手中的长刀往崖壁上一扎!
他坠崖的速度太快,刀尖刺到崖壁,登时断做两半,一半凌空飞出,刺破长风,狠狠地钉进了战船的桅杆上!另一半却在崖壁上划出一溜儿火星,远远望去,如崖壁上绽开的夜花,明亮刺目。
湖岸望楼上的哨兵看见那溜火星儿,顿时惊住,喝问:“何人在崖上?!”
喝问之时,他已在望楼上打出旗语,发出军哨。
军哨破空,水师大营里的巡逻哨悉数被惊动,巡营的迅速集结而来,问:“敌袭?”
话问出,众将士已看到崖壁上的火星儿,那火星儿急速而落,从崖壁半高处一直落到离湖面半丈高处。那半柄刀幸运地卡在了崖壁的缝隙处,不幸的是,这一卡,侯天的左臂顿时传来剧痛,他感觉是胳膊脱臼,而且断了。断了的手再抓不住刀柄,他也已精疲力竭,手一松,便从半丈高处坠入了湖中。
“有人坠湖?”
“登船!”
一队巡逻兵登上冲锋小舟,踩桨而去,到了断崖附近,一半人举着火把,一半人跳入湖中寻人,不一会儿,一人被齐力推上了小舟,众人举着火把一照,大惊!
“侯都尉?”
侯天昏迷不醒,那领头的小将仰头看了眼崖顶,面色一变,高声命令:“快回岸边!去报知军师,都督在断崖山上!”
暮青在断崖山的一侧,这从后路伏杀了些弓箭手,将大半的江湖杀手都引了过来,三逃两逃之下,进了一片田庄。这些田庄多是朝臣府上的,庄子之间隔着果林,雨夜里穿梭在其间,极易迷失方向。
暮青看似无目的地穿梭、躲藏、伏击、奔逃,却将附近的果林和庄子前后都转了个遍,杀手们以为她打算利用地形逐个伏杀,她却在再次躲起来后,不见了踪影。
暮青翻进了一座庄子,在后园的石子儿路上赤脚而行,她将靴子提在手里,顺手藏在了柴房里的一堆柴火里,随后沿着石路摸向了东厢。
这是座三进宅院的小庄子,后园不大,东厢很快就找到了。雨声掩了暮青翻进院子里的声音,但落地之后,暮青愣了愣,只见厢房里还点着灯烛,依稀可见倩影映窗,正挑灯垂首,似在看书。
暮青皱了皱眉,暗道运气太差,这时辰,她以为人都睡了,因此翻进庄子时没有特意选择那座,没想到这庄子里的女主人竟没睡。
那些江湖杀手此时定在田庄附近寻找她,此计不能再施,既然进来了,就只能如此了!
暮青猫着身子摸到了窗下,刚在想着如何将屋里的女子打晕,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忽然开了!
一个丫鬟端着茶盏从屋里出来,不经意间一瞥,正看到蹲在窗下的暮青,大惊之下手中茶盏一落,眼看着便要砸在地上。暮青就地一滚,伸手接住,抬掌一推,顺势将那丫鬟推进了屋里!
她跟着窜进屋里,反锁房门,袖口一垂,刀指屋中主仆,寒声道:“敢出声就要你们的命!”
那丫鬟捂着嘴,惊恐地望着暮青,俨然把她当成了采花贼。
那小姐从书桌后站起,书卷啪地落在桌上,望着暮青的眼里更多的是震惊不解,“都督?”
暮青一愣,循声望去,见一少女窗边,素裙独簪,风姿若兰。
姚蕙青?!
暮青没想到,随便翻进来的这座庄子竟是姚府的,虽然她前不久才来过一回,但今夜她的心神都在对付那些江湖杀手上,实在没有多留意。
“都督这是?”相比暮青的怔愣,姚蕙青反倒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她一看暮青如此狼狈,身上还能闻见一股子血腥味儿,便猜出她定然遇到了大险之事。只是她不解,这断崖山附近就是江北水师大营,何人如此胆大,敢刺杀一军主帅?
第575章 江北水师到!(2)
“今夜回城,路遇伏杀,辗转逃到此处。我麾下将士已回营报信,援军未到之前,望借小姐处暂避。”暮青收回解剖刀,却未放松警惕,她已说了路遇伏杀,显然有人想要她的命,收留她万一被发现会有何下场,显而易见。
若是姚蕙青拒绝,她只能打晕她们主仆。
“好!”姚蕙青却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她心知那些杀手就徘徊在附近,一刻也耽误不得,于是忙从桌后走出,眸中透着如山般的决意,道,“我这屋里都督也瞧见了,只这么大,并无藏身之处。我有一法,兴许可试,也可掩住都督身上的血……啊!”
姚蕙青说话间瞥见暮青的下身,声音戛然而止,倒吸一口凉气!
丫鬟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惊色更深。
只见暮青穿着条雪银色的外裤,那裤子已被黄泥染得满是斑污,但仍能看出裤子上有血,若是在别处也倒罢了,可偏偏是在……
主仆二人盯着暮青的外裤,竟一时忘了男女之别。
这时,只听暮青出声道:“劳烦小姐借身裙子给我。”
这一出声,姚蕙青主仆神色更惊,因为这声音已不是上回和刚才听到的低粗之音,而是一道少女的清音,清冽如寒泉,又如霜雪,虽冷了些,却清澈好听。
姚蕙青震惊地盯着暮青,前些日子翻了马车险些被害,她都没有大惊小怪,此时却目露震惊,神色变幻,隐隐觉得看破了一件惊天秘事!
“劳烦。”暮青又道,本来她翻进庄子里寻东厢就是为了找女子的裙子,那些杀手不知她是女子,她打算换上女装,寻间客房进屋睡觉,如此应该能躲过杀手的追查,只是没想到进了姚府的庄子,而姚蕙青竟然还没睡,屋里点着灯烛,不是黑漆漆的山中,这才让她漏了身份之秘。
事已至此,找理由遮遮掩掩太浪费时间,先躲过今夜之险再说!
姚蕙青听见暮青的声音,醒过神来,速步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取出套衣裙来,然后搭在了屏风上,回头看向暮青。
暮青会意,赶忙走到屏风后更衣,听见姚蕙青吩咐丫鬟去厨房打盆温水来,再多拿几条干帕子来。那丫鬟还算乖巧听话,忙出去了。暮青在屏风后刚脱下湿衣来,姚蕙青便在屏风上搭来一条干帕子,暮青扯过来正欲擦身,一物啪的掉到了地上。
暮青低头一看,是条月事带……
“放心用,前几日新缝的。”姚蕙青避在屏风那头低声道。
“多谢。”暮青捡起来放到衣裙上,先拿帕子擦干了身上的雨水,随后速速穿好了裙子。
从屏风后转出来时,她已将面具摘了,姚蕙青看得一呆,眸中惊意、叹意、探究之意混在一起,甚是复杂。但她只看了暮青一眼,瞥见她手里捧着的脏衣裳便上前抱了过来,道:“冠帽也摘了。”
暮青忙摘了冠簪,见姚蕙青一起抱去锁进了衣柜底下的箱子里,暮青一看那箱子的大小,眸中便露出赞色。那箱子不大,绝对藏不了人,把她的东西锁在其中,即便那些江湖杀手来搜屋也不会开一个藏不了人的箱子。
这时,丫鬟端着温水进了屋,放下之后看见暮青的真容,顿时也呆了呆。
暮青知道这水是给她洗发的,她身上有血腥味,没时间沐浴了,但头发上的泥水和山中的土腥气太重,确实需要洗一洗!时间紧急,姚蕙青唤来丫鬟,两人一起帮暮青,很快就洗好了,随后两人捧着干帕子,一连换了数条,帮暮青把头发拧到半干后,丫鬟将水泼去院子里,收拾屋中的水渍,姚蕙青则将暮青拉到梳妆台前,三两下便绾了个清雅的发髻,挑了支玉簪固住,又打开盒发油来,拿梳子挑着在发髻上抹了几下。
那发油有股子清雅的梅香,正好能遮住些血腥气。
这姚小姐果真是个聪慧的女子。
这些事做好,只用了半盏茶的工夫,这时丫鬟已收拾好了屋里的水渍。
“你可会下棋?”姚蕙青问暮青。
“会。”暮青点头。
姚蕙青目露笑意,给丫鬟使了个眼色,便拉着暮青到书桌前坐了,她将古卷和笔墨收拾到一旁,丫鬟把棋盘和棋子搬来桌上,随后服侍在侧,看姚蕙青和暮青挑灯下棋。
屋里静了下来,落棋的脆声被雨声遮了,几不可闻。
暮青边行棋边留意着窗外的声响,她虽无内力,但从军以来遇险无数,早已练就了非同常人的敏锐感官,房顶传来瓦片轻动的声响时,她和姚蕙青这盘棋已下了过半。
“姚妹妹好棋力。”暮青淡淡出声。
她从下棋开始就没出过声,这一出声,丫鬟紧张地捏着手,姚蕙青虽没听见房顶的声响,但心知肚明,笑道:“不及郡主。”
暮青不知姚蕙青口中的郡主是何人,恶寒腹痛已折磨了她半夜,此时无心去想朝中哪家王公贵胄府上的女儿封了郡主,竟与姚府庶女有往来,只是顺着话演下去,“你若不赢我一盘,今夜我可在你这儿不走了。”
“好郡主,快饶了我吧,下了半夜的棋,我这眼皮子早就撑不住了,哪还赢得了?”姚蕙青笑着讨饶,当真露出了倦态来。
“不行。”暮青嘴上不允,心思却急转,把进姚府一路上的事又回想了一遍,想有没有留下破绽。
今夜逃进田庄附近时,她就想好了计策,只是雨夜泥泞,她的靴底在树林里沾了不少黄泥,且庄子外都是泥地,她若一开始就翻进哪座庄子,那些杀手循着脚印就能找到她,因此她只能在田庄附近四处转悠躲藏,让杀手们误以为她的目的是逐一伏杀他们,而实际上,她借机把四周的庄子都走遍了,留满了鞋印后,她才随意翻进了一家。翻墙后,她脱了靴子,一路赤着脚踩着石子儿路走,靴子藏了起来,路上也没留下脚印,而姚蕙青屋里的水渍也擦干了。
路上似乎并未留下破绽,唯一的破绽就是她身上的血腥味儿了。
江湖杀手对血敏感,暮青发上虽然抹了带香味的发油,但不敢太放心,因此说道:“我身子不适,睡不着,只好苦了你陪我了。”
姚蕙青听闻此话看了眼暮青的脸色,竟一点就透,“雨夜寒凉,信期之痛更难熬些,要不让香儿再去煎些四物汤来吧。”
“不喝!”暮青烦躁地扔了棋子,起身往暖榻走去。
这一起身,她微微抬头,在房顶上盯着屋里的人微微皱眉——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屋里三人都是女子。
他将青瓦推了回去,起身便想到庄子的其他地方搜一搜,但刚一起身,目光往远处一望,顿时惊住。
只见山间火把如龙,马蹄声踏破了雨夜!
江北水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