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6章 疯狂的推测
这夜,都督府里的气氛诡异。步惜欢一声不响的走了,早前叫的热水一直没打到阁楼上来,暮青竟未注意到,迷迷糊糊的宽了衣袍便入帐歇着了。
刚躺下,月杀便上了阁楼,手里提着热水。
帐帘儿放着,两人互不相见,暮青却总觉得帐外有道古怪探究的目光,想起步惜欢到窗前命人打水后,两人在屋里说的话,她默默转了个身,背对着帐子,闭眼。
倒水声、脚步声在帐外来来去去几回,待一道屏风被移过来的声音落下后,脚步声去了便再未回来。
暮青静静地躺了会儿,下榻,宽衣,入水,一直低着头。
梨海深深,画楼半隐,暖烛照着轩窗,窗内屏风绣锦,浴景如春。少女低着头,氤氲的水气熏得眉眼雾蒙蒙的,隐约瞧见唇角微微扬起,笑意渐浓。
水声轻悠,伴着忍俊不住的笑声传出窗外,清如山风,甚是悦耳。
阁楼下守着的人闻之却忽而仰头,斜月照见那神情,惊悚如同见鬼。
这夜,安平侯府的一间小院儿里气氛也很诡异。护院将小院内外围了两重,跨刀立枪,廊下灯笼满挂,照得院子内外灯火通明,比侯府主院儿里的灯火还亮。
房门上着锁,屋里有人,这重兵把守显然是为防屋里之人逃走。
屋里摆着丰盛的饭菜,兰儿吞了吞口水。
断崖山上事发那夜起,她和小姐就没吃过像样的饭菜了。那日清晨,郑大人来了之后命捕快将她们绑入马车带回城中,随后便关进了盛京府的大牢里。郑小姐乃郑大人的嫡女,郑大人自然不会善待杀女仇人,她们吃的是馊食,睡的是湿草,小姐身娇体弱,在地牢里住了十日,险些去了一条命。
后来,宫里来了御医,为小姐诊脉施针、开方煎药,又命郑大人布置了一间干净的牢房,将小姐挪了进去。今早,小姐刚醒,侯府里的人就将她们从牢里接回来锁在了屋里。小姐犯了大罪,本该被处死,没想到宫里派了御医来,侯府也待她们和颜悦色,若不看屋外的重重把守,只看送来的吃食,还以为小姐在侯府里有多受宠。
“小姐,这、这会不会是送我们上路前的……”
“嗯。”沈问玉躺在暖榻上,病容比花娇,声音弱得几乎不闻,“送我们和亲的。”
兰儿俯身听着,听后大惊,“怎会?”
沈问玉倦倦合眸,面白苍弱。
怎不会?
朝廷不判死她,还命御医去牢里为她诊病。侯府不责待她,还将她和颜悦色地接回来,屋外重重把守,生怕她一个病弱之人逃了,只能说明一点——朝廷用得着她,但并非好事,怕她得知后会逃。
眼下朝中正议着的事只有两件,选后与和亲。
选后之事因镇军侯重回边关而搁置了下来,剩下的就只有和亲了。
“小姐,您这身子,怎经得起关外的苦寒?而且,奴婢听说,狄王性情残暴,狄部除了一个小王孙,其余人皆被其杀尽了!奴婢还听说,五胡部族之间常兴战事,女子如同牛羊,强抢买卖之事常有,还有父子共妻、兄弟共妻的荒唐事!小姐若嫁给这种野蛮的部族,岂不成了、成了……”
成了青楼里的妓子?
兰儿没敢说出口,忧急焚心。小姐若去和亲,她定是陪嫁,狄王残暴,她可不想到了关外沦为那些胡蛮的赏玩之物。
她如此焦急,沈问玉却不出声,连眼都没睁。
事已至此,急有何用?
狄王妃……
如若她的身子不是如此不中用,到了关外或可借此身份一搏,可这破落身子,到了关外还不知能活多久!
沈问玉深喘一口气,扶榻咳了起来,如今,身子是指望不上了,唯一可庆幸的便是她还活着,即便朝中下了和亲的旨意,她也要留在盛京备嫁,明年才能被送去关外。
这段时日仔细筹谋,或可寻见转机。
窗外灯火通明,女子扶榻咳着,唇角殷红刺目,眸中若含幽火。若想筹谋无错,需得除掉一人,此人不除,再仔细的筹谋也有险。
那如何才能除掉那人?
那人平日在城外练兵,月中回盛京城,只住两日便回,留在京中的时日很短。
那人智谋无双,但处世冷硬,在朝中树敌不少,只是如今朝中用得着他,因此事事由着他,但想必想让他死的人也不少。比如说恒王府、司马家,以及那些想将水师都督之职攥在手里的豪姓门阀。朝中并非皆是元党,不过是元相摄政二十年,元党势大,其余人避其锋芒罢了,谁背地里不打小算盘?
她虽不想去关外和亲,但或可借狄王妃的身份一用,寻那少年的仇敌结盟,士族势大,那少年再智谋无双,也不过是仵作出身,江南人氏,在京中无亲无势……
沈问玉忽然抬头,唇角殷红尚在,眸中幽火却忽变明光,那精光不似久病之人,衬得人霎时精神了几分。
兰儿看得一怔,“小姐,您……”
“兰儿!”沈问玉打断兰儿,问,“你在府中常与那些丫鬟小厮闲聊,可曾听过江北水师都督的传闻?”
兰儿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不相干的事,小姐落得这步田地,皆拜英睿都督所赐,恨且来不及,怎问起这些了?如今的当务之急不是该想想如何免去和亲吗?
兰儿心里犯嘀咕,却不敢不答,“听过,有关英睿都督的传闻,市井皆是。从从军到西北,再到披甲还朝,传得可神乎其神!小姐莫非想听?”
“不想。你只说,此人可是江南人氏?”
“听说是。”
“江南何处人氏?”
“奴婢记得是汴州汴河人氏。”
兰儿撇了撇嘴,心里滋味复杂,她们是古水县人氏,古水县隶属汴河城,只相距百里,因此三两个月前听府里丫鬟说的事,她到如今还记得。她记得当时还觉得有缘,可哪能想到会是这样的孽缘?
“汴河人氏……”沈问玉喃喃自语。
“小姐在想何事?”兰儿问。
沈问玉抬手命其住嘴,自顾皱眉深思,屋里静得熬人,不知多久,她缓缓摇了摇头。
不,这不可能!
这猜测太过疯狂!
“小姐?”兰儿试着唤了声。
小姐怎么了?
“无事。”沈问玉垂着眸,眸底神色不明。
“那和亲之事……”
“等旨。”沈问玉竟浅浅一笑,和亲旨意传下前,她应该会先奉旨进宫觐见太皇太后,聆听训诫。
她已在绝境,不妨一赌。
暮青清晨时是被吓醒的,她做了个梦。
梦里,盛京城里一连死了七八个女子,她都未能破案,思来想去,瓶颈在那不射之症上,于是她找到步惜欢,再三请求,要看过程。步惜欢一句话不说,但耳根粉红,算是默许。她将他带入帐中,为他宽衣解带,玉带一松,她心心念念要看,却忽见一只雏燕飞了出来……
那画面太惊悚怪诞,暮青顿时醒了,睁着眼躺了许久,回过神来后默默将锦被一拉,蒙住了头脸。
她竟会做这种梦,都是步惜欢的错!
月杀上来阁楼时,见帐帘微抖,不由蹙了蹙眉。
笑!笑!
身为女子,该笑的时候冷着脸,不该笑的事儿笑个没完,是不是女人!
“别笑了,赶紧起来,昨夜又死人了!”月杀把铜盆放下就转身走了,他的脚步声刚消失在阁楼下,暮青便掀开帐子下了榻来。
少女的面色清冷如常,眸底生出层薄霜,穿衣束发,梳洗过后,匆匆用了早饭便出了都督府。
盛京府的捕快在府外等着,暮青上了马便往外城去,那捕快急急忙忙喊住她,告诉她走错了方向,昨夜的案子在内城!
“内城?”
“可不是?府尹大人昨夜命人严守着外城的青楼,不许任何一家青楼把人往外送,哪成想那凶手在内城犯案了!”
内城只有一家青楼,官字号,玉春楼!
“人在何处?”
“不远,就在城南!”
城南鹭岛湖两岸置着不少宅子,多是士族高门置下的外府,用以小住赏景的,都督府和相府别院皆在城南。但出了鹭岛湖这片宅区,城南亦有酒肆、茶楼、绸缎庄、胭脂铺、古董巷等街市,光顾铺子的都是达官显贵。案发地在胭脂巷里,巷子深处通着条窄巷,一顶小轿停在巷子当中,轿夫趴在地上,晨风穿巷,血腥气扑面。
郑广齐带着人在巷子口外等着,见暮青来了如同见了救星,“都督,这凶徒竟在内城犯案了!”
暮青早有预感会出事,只怪自己疏忽,昨夜提醒郑广齐严加防范时,该告诉他内外城都不可掉以轻心的,“何人报的案?”
“隔壁胭脂铺里的小二。”郑广齐将人唤了过来,道,“下官已询问过了,这小二晨起后到巷角小解,发现巷子里死了人。”
“这巷子是通向何处的?”
“古董巷。”
暮青先了解了大致的情形,这才问道:“巷子里可进去过人?”
“没有,这街市上都是商贾,最怕死人的晦气,连个来瞧的都没有。下官来了后,命人将两条巷子口都看住了,无人进去过。”郑广齐知道暮青办案的习惯,她不喜欢现场被破坏。
暮青点了点头,将验尸的行头穿上便进了巷子。
第547章 杀人饮血?
暮青进巷子时带了四人,月杀、郑广齐、仵作和稳婆。
仵作是北派的,暮青在查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案时,唐家在刑曹奉职的老仵作因收受贿赂,教人掩饰杀人罪行之法而获罪,后因老仵作被斩,唐家声誉受损,盛京城里北派的仵作对暮青多有不满。
暮青心里清楚,但她对事不对人,这仵作验过之前的三具尸体,清楚现场,而稳婆清楚三具女尸下身的情形,因此她需要二人看看这第四具尸体。
那仵作也想见识见识暮青的能耐,但没想到离小轿还有十步远时,她便命他们停了下来,自己到了轿夫旁,蹲下来伸手探向轿夫颈侧。
仵作忍着偏见,冷淡地提醒道:“都督,轿夫没死,只是被迷晕了。”
暮青闻言将手从轿夫颈侧收了回来,道:“我只知道他没死,你有何证据证明他是被迷晕的?”
“前面三起案子,轿夫醒来后都是如此说的。”
“哦。”暮青点点头,面无表情的起了身。
仵作见此,皱紧了眉头。
哦?
这是何意?难道三起案子六个轿夫都如此说,还能是谎话?
这时,暮青退到一旁,对他道:“你来看看,现场与前三起有何不同。”
仵作心怀不满,奈何发作不得,只得依言上前。他围着轿子查看了一圈儿,回来后挑开轿帘往里面看了看,道:“只看现场,除了街巷不同、人不同外,与前三起并无不同之处。”
暮青点点头,吩咐仵作退去一旁,随即便又走到轿夫身旁蹲了下来。
仵作一脸讶异,尸体就在轿中,她却不验死人,先验活人?
只见暮青在轿夫身上摸索了起来,说是摸索,更像是翻找。她手脚很轻,找得很仔细,当找到轿夫的袖口时目光一变!轿夫穿着身灰衫,袖口挽着,就在那挽着的袖口里存着些粉末!暮青取出随身的帕子来,将那些粉末小心翼翼地倒进了帕子里。雪锦的帕子将那粉末一衬,微见粉色。
仵作目光一变,这是?!
暮青不发一言,只将帕子一收,起身走向轿子后方的轿夫。
仵作见她蹲了下来,不由跟了过去,在后头观摩。
只见暮青继续翻找,从衣领找到腰带,从衣袖找到裤脚,逐层翻看,但找遍了这轿夫身上,却没有刚才发现的粉末。
暮青的神色丝毫不见诧异,她将月杀唤了过来,将帕子给他一看,吩咐道:“你去轿子顶上看看有没有这种粉末。”
月杀闻令,飞身而起,小轿玲珑,他脚尖点在轿顶,凌风而立,那轿子竟半分不晃,看得巷子两头的盛京府捕快眼都直了。月杀低头一扫轿顶,目光一聚,蹲下身来拨开轿顶的彩穗子,往缝隙里看了眼,对暮青道:“有!”
暮青伸手将帕子递给他,月杀接了过来时,顺手从靴子里拔出只匕首来,将缝隙里的粉末刮了出来,收集好后将帕子一收匕首一归,跃了下去。
粉末多了,粉红颜色越发明显,轿夫应该就是闻了这药粉而昏迷的,暮青不敢闻,只问月杀:“可能看出是何药来?”
月杀道:“像江湖上的软筋散,但软筋散不会致人昏睡。”
即是说,他也不太清楚。
暮青点点头,看来验尸过后她需要去趟瑾王府,问问大哥。
“轿夫所言只是供词,不是证据。”暮青将帕子收起前转身看向仵作,晃了晃手中,“这才是查验现场时该找的证据。”
仵作盯着帕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发了案子,他们的心思向来都在尸体身上,凶手犯案的手法和证据通常能从尸体上找到,谁会想到活人身上会有证据?
“都督是怎么想到轿夫身上会留下药粉的?”仵作问,他倒想听听高见。
“我看过你写的三张尸单,上面都说轿夫和轿中人是被迷晕的,我当然先以此为方向来查。假如人是被迷晕的,凶手所用的药粉就有留在现场的可能。”暮青说话时指了指眼前的巷子,道,“你发现这条巷子是东南走向的吗?深春四月,盛京城里的风已经由西北风渐渐转为东南风,轿夫如果是被迷晕的,凶手必定在上风向动手,也就是那边。”
暮青一指巷子口,“轿子从巷尾而来,凶手等在前方,见人到了便将药粉撒出,前面的轿夫首当其冲,还未被风吹得太散的药粉落在了他身上,而后面的轿夫身上没能留下药粉,说明药粉已被风吹散,他只是吸入性昏迷。至于轿子顶上为何会有,很简单,看看这条巷子,轿子停在巷子中段,两边院墙颇高,凶手只可能隐蔽在高处。”
巷子口一侧的院子里种着棵梨树,梨花开得正浓,暮青对月杀道:“你去看看,树上可有脚印?”
月杀飞身便上了树,一番细看,飞下来道:“没有,只有这棵树上能藏身,看来凶手轻功不错。”
暮青点点头,轻功不错也是线索。
仵作还怔着,暮青走到轿旁便掀了轿帘儿。
轿子内外的地上有大滩血迹,为了不破坏现场,暮青从轿子侧面将帘子给掀到了顶上,见轿中少女仙髻簪花,襦裙桃红烟纱杏白,倚轿而眠,面若桃花,手脚尽断,坐在血泊里,若染血的美丽人偶。
少女的身形分明未长成,只有十三四岁,因施着脂粉,面色并不显得苍白。
暮青扶着轿身,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提起少女染血的袖口和裙角看了看,果见手脚筋已断,守宫砂被剜走了。她转到轿子另一侧,掀开轿子窗帘,将少女披着的烟纱罗裳挑开,看了看她的肩膀,那肩膀倚着轿子,却看不见尸斑。
第548章 月杀的心理阴影(1)
这时,仵作已来到她身后,暮青回头问:“那三具尸体也是如此,不见尸斑?”
“不见。卑职的尸单上写得很清楚,三具尸体的血都被放干了,这具看来也一样。”仵作的态度依旧冷淡,刚才虽已有所见识,但那毕竟不是验尸。
比验尸,他自信自己不会验错。
暮青却道:“那就不对了。”
“不对?”
“明显不对!”暮青指了指地上,“从尸僵上看,她已死了四个多时辰,身上不见尸斑,血显然已流干,但你看看地上,血量明显不对!以死者的身量胖瘦,她身上的血少说该有六七斤,可地上显然没有这么多。”
“六七斤?”仵作笑了,“都督怎知?”
“正常情况下,一个人体内的总血量约为体重的百分之八左右,也就是不到一成。当然,人的血量不是固定不变的,且有个体差异,但一般来说,男子比女子血多,肥人脂肪多,血少。”暮青知道盛京府的仵作对她有成见,但她向来对事不对人,抚恤银两贪污一案里,唐家的老仵作收受贿赂,所犯之罪与他人无干。
古语有云,同行乃冤家,此言固然有理,但仵作一行绝不可如此,固守旧念,受害的是枉死之人。因此,仵作问,她便说,如果他信,日后验尸能用得到,自是好事。
百分之八是何意,仵作没听懂,但一成之说他听懂了,只是觉得此说闻所未闻,英睿都督对此知之甚详,莫非放过人血?听说府衙的捕快们说,他曾剖腹取心,从尸心上取出一根长针,亦曾剖腹割胃,将女尸胃中之食取出验看,这些惊世骇俗有悖伦常的验尸之法实为传统所不容。
暮青一看仵作的神情便知其心中所想,她并不在意,要打破一个人的观念,最好的方法就是用事实说话!于是,她继续说回案子,“目测死者的体重,她血量少说有六七斤,就算轿子的地板和青砖缝里都吸饱了血,血泊的面积还是小了。如果前面三具尸体的情况形同这具,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凶手不仅带走了这些少女的守宫砂,他还带走了她们的血。”
“什么?!”听闻此话,郑广齐忍不住走了过来,脸色阴霾甚重,惊骇地问道,“凶手带走了这些少女的血,意欲何为?”
莫非凶手杀了人,还要饮血?
“变态的心思,郑大人还是别猜的好,猜也未必猜得对。”暮青指了指轿子里,“我们还是看看凶手还干了什么吧。”
她命几个捕快进来,将轿子从大滩血迹前挪开,这才从正面进了轿子,摸了摸轿中四壁,又仔细摸过了女尸的衣裙,道:“果然没有精阳!来人,把尸体抬出来!”
捕快从命,有人拿了张草席来铺到远处地上,将尸体抬过去后,仰面放倒,尸体已僵,躺倒后那姿势令人想入非非,怎么瞧都像是女子承欢的姿势。
暮青命抬尸的两个捕快扯住尸体的裙子,随后便淡定地钻入了女尸裙下。
俩捕快手一抖,险些松了手!
仵作脸上发烧,目光飞转向一旁!
郑广齐见识过此事,但还是把目光转开了。
众人脸上烧热,唯独月杀淡定——她本来就是女子,钻女子的裙底自然无妨。不过,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想起她是女子。
过了会儿,暮青退了出来,脸色不太好看,对稳婆道:“你来看看,与先前验的那三具尸体可有不同?”
那三具尸体先前都是抬回了义庄后,稳婆才受命去验的,今日被唤来现场,瞧见这场面,稳婆吓得直哆嗦,暮青唤人时,她魂儿险些飞了。
暮青退去一旁,稳婆三步走两步抖地到了近前,钻进女尸裙底一番验看,退出来后跪着回禀道:“回都督,并无不同。”
“哦?”暮青挑了挑眉。
稳婆以为自己像那仵作似的,有些遗漏之处,忙又进去再看了一回,出来时道:“回都督,这……瞧着是有些吓人,可女子头一回,若遇上不知轻重、不晓得怜香惜玉的男子,多是这样的。这凶手又格外折腾了些,所以看起来红肿得厉害。”
这话说着,稳婆只觉得一道冷飕飕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循着望去,看见刚刚嗖的就飞上了轿顶和树上的那位亲卫长大人正冷冷地盯着她,目光暗含警告。
稳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莫非是嫌她说得直白?都督钻女尸的裙下都不避嫌,想来不会因这些话而脸红吧?
暮青确实面无表情,回身跟月杀伸手要东西,“你的帕子呢?给我。”
她的帕子拿来包药粉了。
月杀从怀里拿出来就递给了暮青,暮青接过来后从验尸的工具箱里寻了镊子出来,随后便又钻进了女尸裙底。这回,她没太往里面钻,从外头瞧着,依稀能看见她正从女尸的亵裤上捏什么东西往帕子上放。
月杀目力远,眼皮子狠狠一抽,顿时脸色铁青!
这女人……他要宰了她!
然而,暮青提取完女尸的亵裤上的东西后,又起身到了轿子外,在轿子里染血的地板上搜找了一番,捏出些东西,同样收进了帕子里。
仵作一瞧,见那雪帕里包着的竟是数根毛发,是女尸的阴、阴……难怪那亲卫长大人的脸色那么难看。
众人脸上火辣辣的,暮青却盯着那些毛发看了看,道了声:“奇怪。”
有何奇怪的?
再奇怪也没她奇怪!
“尸体外阴充血肿胀,可见撕裂,出血处有凝血块,凶手如此粗暴,现场怎么没有留下毛发?”暮青喃喃自语。
凶手的毛发?
第549章 月杀的心理阴影(2)
仵作咳了声,瞥了眼帕子,问:“都督怎知这些毛发里没有凶手的?难道男子和女子的还有差别不成?”
暮青道:“自然有差别。男女这部位的毛发,女子约莫十一岁时开始生长,男子约莫十三岁,起初的特点都是稀疏,长而柔软,多为直毛,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变得黑、粗、卷曲,二十五岁是最旺盛的时期。你看看这些毛发,色浅、细软,符合死者十三四岁的年龄该有的特征,绝不是凶手留下的。尸体的外阴可见撕裂出血,说明凶手不仅粗暴,而且已经成年,他的毛发应该是粗黑且硬的,绝不是帕子里的这些。”
仵作:“……”
“你要记住,毛发的生长有顺序和周期。腋毛晚耻毛两年,胡须与腋毛时间一致,生长顺序是上唇、颊毛、下巴。其他部位的毛发,出现顺序是:小腿毛、大腿毛、前臂毛、腹毛、臀毛、背毛、上臂毛和肩毛。直至成年,这些毛发的生长范围和程度都在增加,大约持续到四十岁。只有头发在成年后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少,男子如若在十二三岁前阉割,则不会出现此类情况,如在之后阉割,此类情况则不能逆转。一旦发生打斗案和奸案,现场可能会有毛发遗留,多存在于被褥、地面、嫌犯的衣物或者粘在凶器上,都是重要物证,不可不查!”
这些与案子无关,暮青肯多言是出于传授的心思,她一人验不完天下间的尸体,当初写手札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被人识得而流传下去,让天下间少些冤案。但看手札比不得在验尸现场得来的经验深刻,这仵作前面三具尸体验得几乎无错,血量和毛发的理论他不知道,因此才没能验出来。正因如此,她才传授几句,能不能听得进去,就看他自己了。
仵作神色复杂,他的成见和冷淡,都督必能看得出来,为何还愿意传授这些?他虽不是唐家人,但拜了唐家人为师,常言道: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唐家验尸的古法只传给自家子弟,从来不授学徒。唐家尚且如此,都督并非他的师父,为何不藏私?
“凶手行为粗暴,现场却没有留下他的毛发,我只能做出两个推测——要么凶手不是男子;要么凶手是男子,但不能人道,因此他是借物行凶!”暮青不理会仵作的心思,接着分析案情,再次语出惊人。
“借物行凶?”郑广齐闻言,脸色更阴沉。
这起连环案从剜走守宫砂,到杀人饮血,再到借物行凶,怎么越听越邪恶?这些青楼女子无一不是那些纨绔公子哥儿花重金买下的,银两花了,人没了,这些天常派人来盛京府责问他这府尹,丝毫不体谅他家中新丧,他恨不能现在就抓到那凶手!
“两件事!”暮青吩咐道,“第一,这四人都未及笄,查查她们都是被何人、以何种方式、在什么场合下买下的,查清楚,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共同点,以分析凶手为何能事先得到消息埋伏杀人。第二,查查这四起案子所发的巷子是否都是东南走向。”
“好!下官马上差人去查。”郑广齐道,这两件事好查,很快就会有结果,“那药粉可需下官命人拿到城中的药铺问问?”
“不必了,我去趟瑾王府,问问王爷。”
“那再好不过了,有劳都督!”郑广齐感激地道,他知道瑾王爷待都督不同别人,这药若能请得动王爷给看看,自然比城中药铺那些郎中可靠。
既已分了工,暮青便不再耽搁,她回城只能待两日,时间紧张,耽误不得。
她将包着毛发的帕子收进了工具箱里,交给月杀时,月杀的脸色铁青,拳头握得咔嚓响,暮青看了他一眼,道:“回去我洗干净了还给你。”
“不要!”月杀咬牙。
暮青见他甚是嫌弃,不是装出来的,只哦了一声,便打开了工具箱,把帕子拿出来给了盛京府的仵作。这是物证,她刚才收走只是因为瞧见月杀脸色不好看,打算回去换个帕子,把这条洗干净了还给他,既然他嫌弃,那就直接让盛京府保存了。
仵作赶忙接了过来,此时态度已恭谨了许多。
“走吧,去瑾王府。”清理现场的事交给了盛京府,暮青重新收拾了工具箱,带着月杀便出了巷子,策马往外城而去。
这一时刻,盛京宫。
四月时节,春花烂漫,永寿宫里华殿重重,花繁如海,晨阳洒来,若玉殿堆雪,满目繁华。
元敏倚在美人靠上,华裳如墨,云髻素簪,未施重粉,未戴华珮,却压尽满殿繁华,威重凌人。安鹤侍在其后,宫女跪在美人靠前小心翼翼地为其修着指甲,元敏淡淡地瞧了眼殿中跪着的少女,道:“抬起头来。”
华殿中央,少女跪在金红宫毯上,素淡衣裙,簪花未饰,脂粉未施,闻声抬头,只见素颜也娇,楚楚之态如弱风拂柳。
“果然是美人,怪不得身为罪臣之女沈家之后,也敢肖想修儿。”元敏神色冷淡,喜怒难测。
沈问玉垂眸跪着,不发一言。
元敏眼里不见意外神色,瞧了眼指甲,淡声问:“本宫说穿了你的心思,你倒不惶恐。”
沈问玉道:“太皇太后之尊贵世间无匹,您说臣女有何罪,臣女就有何罪,无需惶恐多辩。”
“鬼话。”元敏无声冷笑,却不见怒色,“你知道朝廷用得着你,有可恃之处,何需惶恐?”
沈问玉沉默不语,还是先前的态度。
元敏不以为忤,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你很聪慧,也很有胆量,如果昭儿有你这般心计,本宫还要更看重她些。不过,也正因为你连昭儿都敢动,本宫才看重了你。”
元敏微微把脸一侧,瞥了眼身后,安鹤笑着躬身,拂尘一甩,下了玉阶,从袖中拿出只锦盒来,打开递到了沈问玉面前。
锦盒里放着颗丸药,鲜红颜色,一眼便知是毒药。
沈问玉看着,眸光幽深,不动。
安鹤笑了笑,眼尾熏着的红胭艳若鬼魅,“沈小姐,太皇太后的赏赐,别人求都求不来,小姐还不快谢恩?”
沈问玉缓缓抬眼,“启禀太皇太后,臣女不愿和亲。”
安鹤挑了挑眉头,目光微现诧异,侧身回头,见元敏的目光已凉,杀机沉隐,“嗯?”
“臣女愿荐一人,她比臣女更适合和亲。”沈问玉笑了笑,笑容幽森。
“哦?”
沈问玉看了眼元敏身旁的宫人,元敏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即倦倦地看了安鹤一眼,安鹤屏退了宫人,见元敏没说让他也退下,便端着盒子退回了她身后。
“说吧,你要荐何人?”
“侯爷的心上人。”
此话颇叫人意外,元敏靠着美人榻,却沉得住气,只垂眸看了看指甲。
安鹤也垂下眼帘,袖中捏着锦盒的手微微一紧。
这时,听元敏漫不经心地问:“哦?修儿的心上人,你知道是谁?”
第550章 英睿!暮青?
“臣女不仅知道此人是谁,还知道太皇太后为何遍寻朝中三品文武府上都寻不到她。”沈问玉道。
元敏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本宫不喜欢卖关子的人。”
沈问玉笑了笑,她可不是来卖关子的,“因为她根本就不是朝中三品文武官的女儿,而是朝中三品武官!”
元敏抚着指甲的手一顿,忽然坐直了身子!
什么?!
沈问玉心中快意,幽幽一笑,“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英睿都督。”
“放肆!”元敏盯住沈问玉,指向她时,指甲明光逼人,划如剑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诓骗本宫!来人,给本宫掌她的嘴,让她胡言!”
安鹤闻令下了玉阶,沈问玉见之刚要开口,安鹤已将锦盒拢入袖中,拂尘一甩,风驰半殿,势若飞针,沈问玉只觉胸口刺痛,那一声要说出口的话便堵在了心间。
说时迟,那时快,安鹤到了近前,掌起掌落,脆如惊雷,四声落尽,沈问玉狠跌在地,嘴角含血,面肿如拳,楚楚之态尽毁。
“依你所言,若江北水师都督是男子,修儿好男风不成?若江北水师都督是女子,朝廷的眼瞎了不成!”元敏盯着沈问玉,声音含怒,那怒意不在眼底,眼底唯见慑人的精光。
殿内渐渐传来笑声,沈问玉伏在宫毯上,含血而笑,初时幽幽,后转为厉笑,闻之如幽冥哭笑,嘲讽至深。
“你笑什么?”
“我笑……太皇太后英明一世,却被至亲之情所缚,终不过尔尔,凡人罢了。”
“放肆!”安鹤喝斥一声,面露嗜血笑容,抬掌便击向沈问玉的天灵。
“嗯?”元敏的声音虽淡,重重华殿里闻之却冷若冬日寒风。
安鹤面朝沈问玉,低着头,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松开时掌势已收,俯身恭谨而退。
元敏的目光从安鹤身上收回来,看向沈问玉,眸中不见怒意,只淡声道:“本宫说了,不喜欢卖关子的人。”
沈问玉低低笑了几声,血染宫毯,刺目如梅,“侯爷所爱的女子,闺名中带着青字,太皇太后寻遍了朝中三品文武的府里也未寻着她,因为她不叫郑青然,亦不叫姚蕙青,而是姓暮,闺名暮青!”
暮青?
“她是汴州汴河城古水县的仵作之女!”
“……”
“古水县这些年来可是我大兴出了名的升官福地,为求三年九品知县,需奉十万雪花银,太皇太后可知为何?因为古水县有暮家人在,暮家父女验尸无数断案如神,暮青有阴司判官之名,她虽是女儿身,在古水县衙里却俨然我大兴朝的女仵作!”沈问玉笑了声,不知是嘲讽大兴,还是嘲讽自己,“她能做得大兴的女仵作,怎就做不得大兴的女都督?”
“世间绝无如此巧合之事,去年六月起,暮家人不知所踪,至今不知生死,而西北新军中随后便出了一个断案如神的少年,仵作出身,年纪相仿;侯爷说他心仪的女子在三品朝臣府上,太皇太后遍寻不着,而江北水师都督偏偏就是三品武职;侯爷戍边十年,军中三十万儿郎,何处与女子相识?除非那人就在军中!如若那人在军中,除了有验尸之能、断案如神、曾是侯爷旧部的英睿都督,还能有谁?”
她知道这猜测很疯狂,可当初九曲帮的水匪烧抢了沈府,暮青必不敢在古水县再待下去,可她离开古水县,又能去何处?正逢西北军在江南征兵,只怕天下间无人能想得到一个女子能藏身军中。
至于容貌身份,别人改换不易,于仵作来说却不难。暮家人验尸断案多年,结识的三教九流不少,其中难保不会有懂得易容和作假身份文牒的江湖艺人。
其实,她并不愿如此推测,一想到侯爷生死之时心中念着的女子是暮青,她的心就如同被千百把刀子割过一般,想想自己如今的境地,她就觉得自己蠢不可及!
殿中死一般沉寂,元敏僵坐在美人靠上,不知多久,忽然起身!下玉阶,步上宫毯,华裾迤迤,如在金红的宫毯上豁开一道深壑,深不见底,杀机噬人。她缓缓走到沈问玉面前,蹲下身子,伸手抬起她的脸来,力道轻微,尖利的指甲却入肉三分,“你说这些,有何证据?”
“没有。”
元敏的力道忽然便深了。
“太皇太后说对了,臣女就是有恃无恐。猜错了,臣女也不会死,您还需臣女去和亲。猜对了,臣女倒觉得她更合适。”
朝廷上虽然需要英睿练兵,但和亲是明年之事,两不耽误。元敏手中有药,不怕控制不住她。
元敏却听得笑了,慢悠悠地问:“你很聪明,本宫倒想知道,她若和亲,本宫留着你还有何用?”
沈问玉也笑了,笑意凄苦,却含戾气,“我这身子,太皇太后也是知道的,到了关外也未必能活,不过是早死晚死罢了。既然要死,何不拉上一人?”
“嗯,也是。”元敏松开沈问玉,冰凉的指尖抚上她红肿的脸颊,怜爱至极,“你这孩子,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本宫倒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她看向安鹤,安鹤会意,将袖中的锦盒拿出打开,捧至元敏眼前。元敏将那丸药捏出来,柔声笑道:“你既是个对自己狠的,不妨把这药吃了吧。”
沈问玉一惊,元敏捏开她的嘴便将药塞入了她口中,安鹤捧了茶来,一盏茶灌入,便逼着沈问玉将药吞了下去。
“本宫在何位,你在何位?本宫面前,何人和亲,何人合适,岂容你觉得?张狂!”元敏起身,垂眸望人,凉而睥睨,不复先前的笑脸,“本宫教你一事——聪明者往往不长命,聪明而懂得审时度势的人才能活得长久。”
沈问玉伏地狠咳,咳声撕心裂肺般。
元敏转身上了玉阶,“记着本宫教你的话,兴许在关外用得到。”
沈问玉猛地抬头,见元敏抬了抬手,安鹤唤人进来便将沈问玉给叉出了大殿。
元敏倚着美人靠,脑海中往日之事犹如浮光掠影,一幕幕掠过——修儿自戕那夜握着何人的手,喊着何人之名,那手是何模样,修儿回京这些日子又常去何处,与何人过从甚密……
英睿!
安鹤伺候在侧,不发一言,只从袖中拿出清凉膏露来,取了些出来,来到美人靠后帮元敏揉太阳穴。
元敏缓缓闭上眼,声音却是寒的,透着几分肃杀,“宣相爷进宫来。”
安鹤放下手来,躬身而退。
暮青到了瑾王府时,巫瑾在后园的药圃侍弄药草,她没让下人通禀,便自去寻他,见了人时不由一怔。
瑾王府里的一花一木皆可入药,两棵老银杏树后是一片药圃,男子一身雪衫布衣,袖口高挽,手里拿着只药锄正松土。药圃尽处一间竹庐,庐前廊下焚着檀香,一个小童盘膝香炉后,膝上搁一瑶琴,正抚琴。
暮青立在银杏树后,但闻琴声宁远,见天青庐青,白香悠悠,男子躬身药草间,远远望着,竟让人生出身在世外之感。
正恍惚,琴声忽止。
暮青望向小童,小童抱琴起身,朝她施了一礼。
巫瑾望向树下,瞧见暮青,怔了怔。
“大哥。”暮青唤此称呼还有些别扭,目光却不觉有些和暖。
巫瑾笑了笑,道:“府里的下人越发不懂规矩了,你来了,他们也不知通禀一声。”
“是我让他们不必通禀的。”暮青说话时已走了过来,却见巫瑾微微转开脸,显得有些局促,暮青怔时,巫瑾已吩咐小童请她到竹庐里稍坐奉茶,自己则匆匆走了,说是去更衣。
暮青望着巫瑾走得颇快的背影,摇了摇头,大为不解。
这时代的男子怎都如此在意形象?
暮青跟着小童进了竹庐,坐在蒲团上喝茶等人,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巫瑾才来,来时已是广袖雪袍,一身的南国风情,举止风流。
暮青闻见巫瑾身上有着淡淡的香胰味,想必是更衣前还沐浴过了,不由捧着茶盏浅浅一笑。巫瑾少见她笑,怔神时,听她道:“大哥,我来之前刚验过尸。”
“……”所以?
“你如此,我会觉得自己在女貌一事上太疏忽懒怠了。”
巫瑾怔了怔,随即便起了身,“那大哥再去换回来。”
“……”这回倒换暮青怔住了,她见巫瑾真要走,忙拉了他的衣袖一把,“别折腾了,我是来请大哥看样东西的。”
暮青说话时从怀里将帕子拿了出来,当面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粉色药粉。
巫瑾见了便坐了回来,捻了些在手,凑到鼻下闻了闻。
“哎!”此举将暮青给惊着了,忙拉住巫瑾,“此药致人昏迷!”
此举关切之心不觉流露,巫瑾目光如三春暖阳,笑意至柔,“在你心里,大哥就这点本事?”
暮青见巫瑾没露出半分晕厥恍惚之态,心刚放下,便见他将那捻着的药粉放在舌尖上尝了尝。暮青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此药虽然不是从尸体上搜集来的,但她都说了刚验过尸,想必巫瑾也能猜到此药是从验尸现场拿来的,他洁癖很重,品药时竟不见发作,且不见他尝过后就漱口吐掉,更不见其被药效所迷。
暮青诧异了,是他尝的少,还是百毒不侵?
第551章 毒痴
暮青正想着,忽见巫瑾手腕上有一物在蠕动!
巫瑾的衣袖宽大,暮青本不该看见他的手腕,奈何刚才她因关切而扯住了他的衣袖,使他露了半截手腕。那蠕动之物在皮下,沿着经脉一游便不见了,来去之快,暮青看得心惊。
巫瑾说过,他不懂武艺,但他用蛊,莫非他体内养着蛊虫?
巫瑾看见暮青的神色,眼帘一垂,手轻轻一拂,便将衣袖拂下遮住了手腕,浅浅笑道:“无妨,药蛊罢了,食的便是百毒。”
此事巫瑾显然不愿多说,拂下袖子后,他便说起了暮青拿来的药粉,“此药简单,不过是软筋散配了些蒙汗药。”
“即是说,此药很好配制?”
“也不是。此中有味药,名为秋水莲,形似睡莲,却全株含毒,尤以其种为甚,服之可见乏力、虚脱、昏迷之症,但此莲剧毒,量稍多便可致人窒息而亡,因此此药绝非得了软筋散和蒙汗药便可混之而成的,配制此药之人必是懂得毒理的。”
“那盛京城里能配制出药的人可多?”
巫瑾想了会儿,道:“软筋散在江湖上用的多,盛京城里的药铺里多是按方抓药的郎中,懂得药理,毒理未必知之甚深。御医院里倒是有一人擅毒,此人是御医院御药局的院判,姓周名鸿禄,他喜欢钻研毒理,常给外城的一家药铺配制走江湖用的毒药和解药。那家药铺名叫和安堂,与一些走南闯北的镖局有生意上的往来,听说周鸿禄给和安堂配制毒药不要银钱,只要镖局带回来的奇毒亦或稀有药材,可谓毒痴,痴于制毒,亦痴于解毒。”
暮青听了并不意外,巫瑾虽然看起来两耳不闻天下事,但他既然与步惜欢暗中结盟,自然是有归国之心。表面上他一心钻研医术,其实对盛京城里的人事了若指掌,毕竟他来盛京近二十年了。
“那朝中各府的府医呢?”
“府医是郎中,入府前多会经过严查,擅毒者进不得府中。究其原因,深宅内院的争斗你也知道。”
暮青却并不认为如此便可排除府医制毒的嫌疑,兴许入府前隐瞒了擅毒之事呢?
“大哥时常出入朝臣府邸,可知有熟知毒理的府医?”
巫瑾却笑了笑,他可不常出入朝臣府邸,只是除夕那夜宫宴上,她的救人之法让他觉得闻所未闻,为求与她相见去了趟相府别院,随后去了几次都督府,从此对她有求必应,她何处需要他,他必到罢了。
这些事她不必知道,他也没打算让她知道。
巫瑾笑着摇头,看起来是真的不知。
如此,暮青只好先查和春堂。她将帕子收了起来,起身道:“月杀在前头等着,我差他去查和春堂。”
却听巫瑾道:“何需如此麻烦?你且在此等着,我差人去请周院判来一趟就是了。如若是他,那再省事不过,如若不是,你也可问问他府医之事,对那些人,他比我熟。”
暮青诧异,回身问:“大哥跟周院判很熟?”
“不是很熟,但我若请他,他必来。”巫瑾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听语气有些不喜,“那毒痴痴于制毒解毒,天下之毒,我这药庐里最多,他起初常来拜访,奈何人老眼花,天赋也不高,常糟蹋我的药草,我便不许他常来,三个月只许来一次。”
“……”这叫不是很熟?
巫瑾表面上待人和善,实则极难深交,能让他毒舌人老眼花天赋不高,且嫌弃糟蹋药草的人,必定是熟人了。暮青原以为周鸿禄是个心术不正之人,没想到并非如此,她难得对一人生了好奇之心,因此便没拒绝,由瑾王府的人去周府请人了。
下人奉命而去之后,巫瑾道:“原以为你是来看我的,闹了半天是无事不登门。”
暮青汗颜,“我一回来,城中就有案子,不然是该来看大哥的。”
“既如此,中午留在府里陪大哥用膳如何?”巫瑾的笑意深了几许。
暮青自然看得出他半分未恼,不过是借故留她吃饭罢了,于是便点了头,“好。”
不过是吃顿饭,巫瑾却很开怀,说府里的厨子前些日子学做了江南菜,今日正好做来让她尝尝手艺,于是亲自去吩咐了。
暮青在竹庐里等着,闲来无事,便跟庐外侍候的小童要了笔墨纸砚来,到了书桌上执笔画图。她有些过意不去,当初答应巫瑾有空就来王府说医论道,结果她总是忙得闲不下来,如今两人义结金兰,她是该尽些心。
她画的是人体解剖图,将肌肉、血管、脏器分开来画,这并非一日之间便能画得完的,因此她决定今日先画全身图,改日来时再画头颈、四肢、躯干及各脏器的图。
她全神贯注,巫瑾回来时竟没发现,待搁笔时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人,见男子眸中露出叹色,她道:“全套的人体解剖图多且细致,我一日之间画不完,待日后来了再画。”
“好。”巫瑾只应了一字,眸光却皎如明月,温柔至和。
“什么时辰了?周院判可来了?”暮青这才想起此事来。
“快午时了,人来了一会儿了,我让他等在花厅。”
暮青这才知道不觉间竟已过了一个时辰,她匆匆去了花厅,远远的便望见一位老者正在花厅里负手溜达,老者褐袍白须,年过花甲,身形精瘦略显佝偻,实不像官威深重的朝臣。
老者一抬头瞧见暮青和巫瑾一前一后走来,健步出了花厅,经过暮青身旁时停也没停,直冲巫瑾而去,“王爷把老朽唤来,又不许进药园子,究竟有何事?”
巫瑾拂了拂袖,面色淡然疏离,看向暮青时目光才暖了些,“英睿都督在城中查案,得一药粉,你瞧瞧可是你所配制?如若不是,城中还有何人能配此药?”
老者回身,将暮青上下一打量,问:“你就是那个为侯爷剖心取刀的英睿都督?”
暮青施礼道:“正是,见过周院判。”
老者摆摆手,看起来对她不感兴趣,巫瑾说他是毒痴,果然此人只对与毒有关之事感兴趣。
暮青从怀中拿出帕子来,投其所好,“这里有包药粉,还望周院判看看。”
却没想到老者见暮青有求于他,竟露出几分狡猾的神色,回身跟巫瑾讨价还价,“看看也行,王爷的药园子借我用一日。”
巫瑾不言,眸光浅凉。
“半日!”
“一个时辰!”
“那一会儿让老夫进去走走,挑几样药草总行了吧?”
巫瑾拂袖进了花厅,“我看你日后是不想来了。”
“别别别!”老者急得直跺脚,对着巫瑾的背影喊道,“老夫看还不行?”
那头儿喊罢,老者回头便抢了暮青手里的帕子,健步进了花厅,打开看了眼便往桌上一放,“没错,这是出自老夫之手!”
暮青进得花厅来,听闻此言面色一沉,“周院判只看了一眼就能如此肯定?”
老者听了,以为暮青看不起他,拿起帕子来便给她看,“都督一看就知不懂毒理,此药是致人体软昏睡吧?其中有味秋水莲,老夫以其花瓣入药,得此药色。瞧这药色就知出自老夫之手,多一钱则致人死命,少一钱则不能将人立刻放倒。这盛京城里能将杀人之药草用得如此炉火纯青的,只有两人——王爷和老夫!”
瑾王爷嫌配制此药太简单,不屑出手,盛京城里也就只有他能配得出来。
老者洋洋得意,暮青却目光冷寒,问:“这一个月来,盛京城里连发四案,凶手皆是以此药作案,周院判既知此药致人体软昏睡,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此药出自你手?”
老者愣了愣,“连发四案?什么案子?”
暮青:“……”
满盛京城都知道的事,他竟然不知?
暮青见其神色并无作假,不由无语。这周鸿禄莫非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头制毒解毒?
巫瑾眸中隐有笑意,提醒暮青:“他是毒痴。”
一生专于一事,谓之痴。
周鸿禄本是江湖游医,先帝当年曾微服下江南,途中遇刺中了毒箭,正遇上周鸿禄,他为先帝解了毒,先帝念之救命之恩,又忧心御医院中没有解毒圣手,于是便下旨硬将他留在了御医院中奉职,他虽是御药局的院判,但其实管着御药的差事都是御药局的属官们在做,他只专于钻研毒理,平日里也不出诊,唯有宫里亦或朝臣府里有人中毒,才会请他去。
周鸿禄一生未娶,无妻无子,性情怪癖,在朝中人缘不佳,许多人担心他在宫药中下毒,奈何他对先帝有救命之恩,手中有先帝赏赐的御用腰牌,朝中早就将其赶出御医院了。
“此药老夫配制了不少,都是和安堂要的。这家药铺与镖局有生意往来,镖局走镖时常遇匪,这药带在身上好用得紧。他们只要把秋水莲拿来,老夫就给他们配药,报酬是秋水莲的莲子要留给老夫自用。”周鸿禄道。
暮青皱了皱眉,镖局?
那凶手会武艺,轻功不低,会不会是镖局之人?
思及此事,暮青当即便起身往外走,寻月杀传信给盛京府,立即查察此事!
但暮青却没在王府里找见月杀,她问过门童后才得知,月杀出了府,去了乌竹林里。月杀护卫在她身边,如无要紧之事绝不会离开,暮青觉出有事,便也出府去了林中。
她在林中寻见月杀时,他正看密信。
“何事?”暮青问。
月杀回身,脸色难看,直接把密信递给了她。
暮青低头一看,面色顿寒。
第552章 都督的损主意(1)
密信上说,安平侯的侄女沈问玉奉懿旨入宫觐见元敏,向元敏吐露了怀疑她是女儿身的猜测,元敏急召元广进宫,商定午后借询问案子之由传她到相府秘密验身。
暮青看完密信,袖口一垂,将那密信遮了。
天近晌午,茂密的乌竹遮了头顶的日光,竹影罩人。暮青垂眸静立,神色不明,唯见微风里竹影浅动,在那粗眉细眼的容颜上轻拂而过,细碎的日光在眉宇间一晃,雪寒如刀光。
半晌,她转身便往王府里走。
月杀扬了扬眉,“临危不乱?”
“危?”暮青冷笑了声,“生死之关都走过,何况这回死不了?”
这封密信里,元家的态度很明显——掩人耳目,秘密行事!
她女扮男装从军入朝,犯的可是祸乱朝纲的凌迟重罪。如果元家很高兴抓到了她的小辫子,恨不得马上将她治罪处死,那么此刻就应该有龙武卫奉朝令前来捉拿她了,而非寻借口将她传进相府秘密验身。
元家早有杀她之心,却非此时,此时水师尚未练成,她还有用。且自古没有女子为官之事,她却披甲入朝当殿受封,堂而皇之地成了朝中三品武官,五万水师的都督,此事传扬出去,打的是朝廷的脸面。
不管元家看重水师还是看重朝廷的脸面,此事都不会大张旗鼓,哪怕验出她是女子,顶多也只是以此事为把柄,迫使她为元家所用罢了,因此她暂无性命之忧。
倒是沈问玉让她很意外,她知道她聪慧过人,但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猜出她的身份!
“你传信盛京府,要他们立刻去查外城的一家名叫和春堂的药铺,并查一查与和春堂来往的镖局里可有身患隐疾之人。”暮青边走边吩咐月杀。
月杀抱臂跟随在后,闻言摇头,这女人何时能柔弱些?这时候了还不忘查案!
“此事你有应对之法?”没有就找主子救她,身为女子,偶尔柔弱些,依靠一下男子又不丢人!
“有。”
但此法可不可用,她也说不好,大约……有些损。
暮青催促月杀速去盛京府传话,随后便进了王府。她回到王府花厅时面色如常,药粉之事问出了眉目,巫瑾也不留周院判在王府用膳,命小童将一方雕花木盒给了周院判,周院判打开一看,眉开眼笑地走了。
午膳备在偏厅里,暮青随巫瑾用过午膳后,两人在偏厅用茶,巫瑾问:“盛京府的消息还没来,可需在大哥这儿午憩?”
“恐怕不能,出了些事。”暮青说话时将密信拿出来递给了巫瑾。
巫瑾接来一看,目光淡凉了下来,将密信往桌上一放,抬眸时笑容暖若春风,“莫怕,此事交给我们。”
“不可,你们暗中布置多年,大事将近,不可节外生枝。我有一法可试,但需问大哥要一味药。”
“何药?”
“闺房之乐的助兴之药。”
暮青从瑾王府里出来时,月杀正好从盛京府里回来,两人策马直奔都督府,一路上暮青尽量不去想巫瑾的脸色,回府时已是午后,相府还没派人来传她前去问事,盛京府里便先来了个捕快,说来回禀查案之事。
暮青将人传进了府中,在花厅见客。
那捕快进来后见花厅内外只有暮青和月杀在,便抱拳见礼,“见过都督。”
暮青正喝茶,见其礼节不像公门中人,神色敛起时,那人已当面摘了面具。
暮青一见那人的脸,顿时怔住!只见捕快粗眉细眼,面色蜡黄,貌不惊人,却与她易容后的容貌惊人得相似!再细一打量,这捕快连身量胖瘦都跟她很像!
“你……”
“属下无影,是都督的替子。”
替子?
暮青看向月杀,月杀抱胸而立,不发一言。
无影道:“属下是都督从军西北时便被主子挑选出来的,那时主子就已防着今日。属下今日前来是为传主子之命,望都督去后园暂避,相府来人后,属下自会随他们前去。”
暮青却久未言语,为那一句“从军西北时”。
“你的脸……”许久之后,暮青的目光落在无影的眉眼上。
“属下的脸是真的,都督的面具是魏公子按属下的容貌做的。”无影道。
暮青再不知该说什么,心里仿佛堵了一团不知名的情绪,恍惚间回到她从军那夜。那夜,山林幽静,月溪明净,男子一袭红袍在溪边来了又去,次日傍晚为她送来的面具,即是说从那日起,步惜欢就已为她计之深远了。
暮青沉默着,心莫名揪着,似被一双手揉成一团,滋味尚未来得及细品,杨氏便匆匆来了花厅。
“禀都督,相府来了人,说要面见都督。”
无影背对着花厅,待杨氏走后,对暮青道:“都督请去后园一避,此处交给属下。”
说话时,无影便要宽衣,那身捕快衣袍下俨然是身将袍。
“把面具戴上。”暮青却忽然道。
无影和月杀都一愣。
“戴上!”暮青冷声喝道,她未说缘由,但气势凌厉,无影只得从命。
他刚戴上面具,整好衣衫,杨氏便引着相府的人来了。
来人是位老者,暮青有些印象,依稀记得刚到城外军营那日,相府里有位管家去见过元修,这老者就是相府的管家。
“小人陶伯,是相府的管家,奉相爷之命传都督去趟相府。”陶伯带了几个小厮前来,小厮候在外头,他进了花厅便笑着传话。
暮青坐在上首,手里端着茶盏,冷淡地问:“相国大人有何要事?”
第553章 都督的损主意(2)
陶伯道:“近来城中连发大案,相爷听闻都督回城之后在助盛京府查案,故而派小的来传都督去趟相府,问问案情。”
陶伯赔着笑脸,岂料暮青听后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冷声道:“想问案情去问盛京府,我既要练兵,回城两日还要查案,如今连回禀案情的事都归我了,我看起来很闲?”
陶伯的笑容僵了僵。
“滚回去!没瞧见盛京府的捕快在此?想快些抓到凶手就别拿闲事浪费我的时间!”暮青毫不客气。
陶伯看了眼捕快,捕快不敢抬头,只不住地冲他点头哈腰。
“都督……”
“送客!”
暮青下令送客,月杀冷淡地走出来请人,陶伯一看便知这趟请不到人了,只好告辞回去复命,临走时听见暮青在他身后补了一句,“你回去问问相国大人,如此用人,给我发几份俸禄?”
陶伯嘴角抽了抽,不知如何答,只带着人走了。
待杨氏来回禀说人都送出了府去之后,月杀才问:“你在想什么?”
主子都安排好了,让无影替她去验身就是了,她这是演哪出?
暮青没理他,而是问无影:“我问你,你对我的事知道多少?”
无影道:“甚详。”
“详到何种程度?”
“都督一路所识之人、所历之事,属下都熟记于心。”
“那若是问你查案之事呢?”
无影顿时不那么胸有成竹了,他是主子替夫人所选的替子,夫人这一路的详报他都看过且熟记于心,但夫人的验尸查案之能却不是他学得来的,因此元相国若问起案子,他还真答不出,勉强答出,也未必能像。
月杀却道:“元广不会真问案子,他把你传到相府就是为了验身的。”
暮青看向他,“那我问你,验身之前会发生何事?”
“验身之前?”月杀眉头皱得死紧,没听懂,“何意?”
“无影替我去相府,在相府的人眼里,他就是我。我是何性情?我会乖乖的让他们验身?”
月杀这才懂了暮青的意思,他冷笑一声,“恐怕这由不得你,相府一定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由不得你不验。”
“你是说相府的人会硬来?错!”暮青道,“既是秘密验身,元广绝不会闹出大动静来。我是武将,元广知道我战过马匪杀过胡人,绝非几个侍卫就能制得服的,为防打斗动静太大,闹得人尽皆知,他不会动武。他传我去相府借的是询问案子的由头,因此我到了相府之后最有可能被请到花厅用茶,茶里必定下了药,喝茶闲聊之时,他很有可能随口问几句案情,无影若答不出,亦或答得不像,会如何?”
月杀说不出话来了。
无影怔愣无言,他第一次见夫人,听其他人说,主子上个月和夫人拜堂成了亲,他还一直好奇夫人是怎样的女子,竟能让主子如此倾心。今日一见,总算明白些了,凭几句话就能将元家之举推断至此,怪不得说夫人断案如神。
没错,他在相府如果露了马脚,按门规只有一死。可是此事不同,即便他死了,尸体也会留在相府,一旦元家发现他的脸是真的,就会知道夫人的脸是假的。不仅如此,他们还会猜出夫人背后有人,此人是谁,他又是谁的势力,想必对元家来说必定不难猜。
“此事只能另想办法。”暮青道。
步惜欢总是如此,为她不惜冒此大险,可她不想让他冒险。
有些心意,不是唯独他有。
“那你想如何?”月杀问。
“且看元家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她拒绝去相府,元家必有后招。
不出暮青所料,一个时辰后,相府的人去而复返,带回了一道相令——传她明日上朝回禀练兵之事。
暮青接了相令,冷笑一声,要她上朝是假,上朝之后将她留在宫中验明正身是真。
“传信给你家主子。”暮青回身看向月杀,“让他今夜来都督府,光明正大地来!”
自从圣上传召男妃回京,内务总管府就成了圣驾在宫外召侍之地,美色笙歌,夜夜不绝。
天刚二更,歌浓酒兴,琴音绝妙。那琴音不知出自哪位公子之手,拨弦三弄,初一听如拨落叶层层,再一听如见春色九重,仙音重重,似至仙境,引人上青霄。
屋里,听琴之人懒倚榻间,红裳半敞,眉宇间融着抹倦意,懒得眼皮子都不想抬。
“无趣。”他淡淡出声,掌心一翻,玉盏翻落,啪的碎成了两半。
琴声忽止!
屋里的太监宫娥慌忙跪下,弹琴之人起身出来,伏地而跪。
屋里静无声息,唯有范通敢言,“陛下觉得无趣了?”
“无趣得紧。”步惜欢懒懒道,“成日听曲儿听琴,了无新意。”
“要不,老奴传李美人来?他擅舞剑。”范通试探着问。
“他那几下子,朕看了几十遍了!”
“赵美人惯会逗乐子。”
“朕今儿没心情听他咋咋呼呼。”
“王美人?”范通一连荐了七八人,见步惜欢就是提不起兴致,不由耷拉着眼皮子道,“圣上就是喜新厌旧了。”
宫娥太监们闻言身子伏得更低,却听步惜欢哼笑了一声,“朕就是喜新厌旧,也得有新人可喜才是。”
范通抱着拂尘无动于衷,“您可真是难为老奴了,新人的才艺也不过是这些,舞剑唱曲的、作画作诗的,老奴还能找个验尸的来不成?”
第554章 都督的损主意(3)
“嗯?”步惜欢抬眼,喜怒难测。
范通眼观鼻鼻观心,闭嘴不言了。
步惜欢瞧了他一会儿,还真笑了,“别说,这验尸的还算新鲜。”
“您饶了老奴吧,朝中会验尸的那人虽是能人,可那模样您也瞧不上。”
步惜欢笑了声,“朕看那些模样好的还真看腻了,偶尔看个相貌平平的,也算新鲜。”
范通半晌没接话,似乎很无语,但看圣上的兴致,这差事不办又不行,于是只得道:“您若是真瞧上了,老奴就去传召。不过,那人的脾气……可未必能来。”
“也是。”步惜欢看似认同,却兴味一笑,下了榻来,懒意尽去,“她不来,朕去!”
他自去开了房门,笑道:“摆驾江北水师都督府!”
房门一开,内务总管府在外服侍的小厮们纷纷跪倒,只见一人施施然走了出去,含笑的声音随风传来,“把那怀恩散带上。”
一屋子太监宫娥急急忙忙跟了出来,听范通唱报一声摆驾,圣驾便匆匆走了。走在最后的一个小太监回身看了眼院子里的小厮,一个小厮抬起头来,两人目光对上,顿时读懂了。
——急报宫里!
圣驾一行太监宫女百人,御林卫千人,到了都督府后,侍卫围府,太监宫女随驾入府,平日里冷冷清清的都督府顿时人满为患。
江北水师都督已歇下了,圣驾到了府外才有宫人传报,府里人根本来不及迎驾,待英睿都督起身穿上将袍,圣驾已到了后园阁楼外了。
太监宫女们在阁楼底下守着,范通抱着拂尘守在阁楼门口,圣上自行上了楼去。
夜深更静,轩窗未启,阁楼里的声音却听得清楚。
“陛下深夜前来微臣府里,所为何事?”少年声音冷寒,隐含怒意。
“自从爱卿去城外练兵,你我君臣便未见过了,朕有些想念,故来瞧瞧。”此话暧昧,说此话之人却看着眼前少年,目光含斥,亦含无奈,说话间便坐下了。
明明是她让他来的,害他演了出戏才过来,如今还得演。
他猜得出她想做什么,因此更觉得怜惜疼痛,亦更欢喜。疼的是今夜若能唬得住宫里,她的名声也别想要了,欢喜的是这一腔倾心相护的真情终究不是他独自付出。
暮青也坐了下来,脸上面无表情,嘴里义正辞严,“陛下想见微臣,传旨要微臣明日上朝就是了。再说了,微臣已接了相令,本就打算明日早朝进宫陛见,禀奏练兵诸事的。”
步惜欢笑了笑,眸光勾人,声也醉人,“朕都说了,朕思念爱卿了,莫非爱卿不思念朕?”
暮青被这思春的眼神看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莫名其妙的就想到了昨夜做的那个梦,看着他的神态,听着他的情话,她真不相信他是雏儿!
“陛下既然来了,也看见微臣了,想必也可以回宫了,微臣送陛下!”暮青瞪了步惜欢一眼,嘴里说着送,却坐着不起。
“爱卿真无情,朕既来了,陪朕浅饮几杯如何?”
“陛下恕罪,微臣府里无酒!”
“那陪朕品茶也可。”
“无热茶!”
“冷的朕也不嫌弃。”
两人一来一去,一个魅惑无赖,一个冷淡无情。
宫人们在阁楼底下一字一句听得真切,不少人提着气,只觉这英睿都督真乃狂人。
这时,忽闻阁楼上传来倒水声,水声落下,传来茶壶重重放在桌上的声音,不必去听说话声,宫人们就仿佛能猜到此声之意——赶紧喝,喝完了滚!
然而,阁楼里,两杯冷茶之间却放了只玉瓶,那玉瓶是暮青从怀里拿出来的,步惜欢怔愣时,见她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字:“春。”
步惜欢低声笑了起来,也从怀里拿了瓶药出来,学着暮青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一字:“药。”
他的字在她的字后面,一者洒脱飞扬风骨卓绝,一者藏锋敛颖乾坤凛然,二字合为一词,步惜欢瞧着那词,又瞧着暮青,笑吟吟无声道:“娘子与为夫真有默契。”
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第555章 臣要在上!
他今夜摆驾前来都督府,内务总管府里必定有眼线将此事禀至宫中,但元敏未必会来,若想她来,需用猛药。
世人皆以为他好男风,此事连朝中也分不清真假。起初朝中以为非真,送了很多公子来试探他,人被他杀了偷梁换柱之后报告给朝中的自是对他有利的消息,谎言说了多年就成了真的,不信的也信了。
今夜之事,朝臣们会觉得他喜新厌旧,腻烦了曲意逢迎的男妃们,对性情冷硬的她生了征服之心才会如此荒唐。但元敏未必如此认为,他幼时入宫,年数已久,他的隐忍,他的心思,她都懂。青青在查步惜晟服毒案时就摆明了忠于皇权,在元敏眼里,她是他的近臣,而他在她的身份被怀疑的关头忽然到了都督府,以元敏的心思,会怀疑他在演戏。
若她今夜不来,这出戏就白演了,所以他带了怀恩散来,为的是逼元敏出宫!
元敏怀疑他在演戏无妨,只要她来。她怀疑青青是女儿身,且已经知道青青许是元修的心上人,若怀疑今夜之事是他和青青之间演的戏,她或许不会理会,但他若是带了药来都督府,元敏定不敢赌。她视元修如子,假如这不是一场戏,假如今夜出了事,元修知道她得了禀告却没有来,元敏承受不起那结果,元家也承受不起。
步惜欢笑看暮青,她想必是与他想到一起了,只不过他有些不解,这药他只是拿来逼元敏出宫的,没打算用,她是打算……
还没猜,便见暮青拿起面前的玉瓶来,瓶塞一拔,将药咚咚倒进了茶盏里。
步惜欢见情势不对,伸手覆住了杯口!
“爱卿怎不喝?”这话自是说给窗下听的,步惜欢用眼神问暮青——娘子要喝?
“微臣没说过要喝,是陛下说自己不嫌弃冷茶的。”暮青说着不喝,头却点着——要喝。
她跟大哥求药时想的是即便步惜欢来了都督府,元敏也未必会来,所以此药是用来引元敏来的,只是没想到步惜欢也带了。内务总管府离宫里近,此时宫里必已得了消息,快的话,元敏应该已经出宫了。
今夜的戏必得演得逼真,但她不擅长演戏,房事上本就生疏,如何演得出中了药之后的媚态?迫不得已,她只能真喝了!好在这药是大哥给的,药性温和,且有解药。
暮青将解药拿出来放到了桌上,以眼神示意步惜欢莫要担心。
“好,朕不嫌弃,朕喝。”步惜欢拿起那杯下了药的茶来便喝,这药必是巫瑾给她的,想必药效温和,但再温和的药服下之后也难熬,他怎忍心叫她受这份儿苦。
暮青惊住,忙夺步惜欢的杯子。她是女子,对此事的忍耐力比他好,他禁欲多年,温和之药服了也能形同虎狼,虽有解药在,可谁知这戏要演多久?
“爱卿,你这茶莫非是隔了夜的?朕怎有些不适?”步惜欢按着茶盏,还没喝便如此说道。
暮青一听,心生恼意!他如此说,宫人们都听见了,显然是想绝了她争抢的念头。
“爱卿来瞧瞧朕……”步惜欢这就演起来了,边笑边朝暮青伸手,待她走来,一把便揽了她的腰身将她抱坐在了腿上,笑着凑近她耳边,低语道,“为夫定力深厚,沾了媚毒也无妨,娘子未经人事,为夫怕娘子太辛苦,待会儿按捺不住,要了为夫。”
谁会要他!
今夜她要让人相信她是男子,如何要他?
暮青直磨牙,瞪向步惜欢时瞥见他手里端着茶盏,还没顾得上喝,于是心中一动,压低声音冷笑道:“五十步笑百步!我未经人事,你又何曾经过?老雏儿!”
老……
步惜欢果然在意这字眼,心神一分时,暮青出手如电,夺了茶盏,滑下步惜欢的腿,退到远处仰头便将冷茶饮尽,喝完就势往地上一摔,她怒声道:“陛下此举何意!”
步惜欢:“……”
谁说她不擅长演戏的?
步惜欢看了暮青许久,朝她招了招手。暮青走过来,看见画烛明影里男子的轮廓雍容华贵,眸底似有幽火跳动,仿佛能让人陷入深渊,亦能将人烧得飞灰无存。
这事儿本该如此,且她也是关心他,却不知为何被看得有些心虚,仿佛她才是做错的那个。暮青走到近前,往步惜欢腿上一坐,眼神飘向别处,低声道:“那什么……不是有解药吗?”
说到解药,她又怕他现在就把解药喂她喝了,于是又瞪了他一眼,以眼神警告。
步惜欢瞧着暮青,许是心理原因,总觉得她的眼神有些软了。他暗笑一声,摇了摇头,巫瑾给的药必定温和,她刚服下,媚毒怎会发作得如此之快?显然是拥她在怀,他的心不静了。
叹了一声,步惜欢将解药拿起来收进了袖中,随即帮暮青调整了下坐姿,让她依偎在她怀里,坐得舒适些。
“爱卿感觉如何?”他问着,又凑近她耳畔,低声问,“神甲穿在何处?”
她偏着头,只觉他声音低沉如风,吐气温热,那气息如缕,缠缠绵绵地挠着耳根,奇痒。她缩了缩脖子,心想莫非是媚毒发作了?嘴上答道:“贴身穿着。”
她以往都是把神甲穿在外袍之下的,今夜在步惜欢来之前就将神甲换到了里面贴身穿着,以防宫里来人后会扒她的衣衫,她衣衫之下是束胸带,不可露于人前,万不得已时只能暴露神甲了。这神甲是从地宫里得来的,元修知道,呼延昊也知道,到时不怕应答不出来。
“嗯。”步惜欢淡淡应了声,拍了拍她,安抚,“娘子的衣衫除了为夫,岂容他人轻动?放心,有为夫在。”
“嗯。”暮青也应了声,真就心安了下来,只是觉得被那手掌摩挲之处莫名的痒,她本能地蹭了蹭他,换得他一声轻笑。
“爱卿莫急,夜还长着。”他话里有话,宫里还没来人呢,不急。
暮青狠狠瞪了一眼步惜欢,不急就别在她身上点火!
步惜欢低头笑了起来,暮青瞪得更狠,不许笑!笑得她浑身都痒!
“嗯嗯。”步惜欢忍着笑,很不真诚地应了声,伸手从桌上把他那杯冷茶拿了过来,“朕觉得这冷茶的滋味甚好,爱卿觉得呢?”
这话是说给宫人们听的,暮青却觉得讽刺,像是在笑话她自己非要喝那茶,在问她感觉滋味如何。她皱了皱眉头,此时已觉得身上有些热,也不说失了气力,只是懒得不想动。于是,她便没动,枕着他的肩膀,骂:“滚!”
他来之后,两人演了这么久的戏,大抵只有这句话她说得最情真意切。奈何媚毒已发,声浮气弱,杀气腾腾的话被她说得欲拒还迎。
“娘子在为夫身上,叫为夫如何滚?”他故意拿话逗她,让她转移注意力。说完,他就着茶盏尝了口茶水,皱了皱眉头。这茶已凉,冷涩清苦,饮者伤身,但此时的她需要的恰巧是冷的,他这才递给了她,“觉得难熬就喝一口。”
他拿着茶盏喂她喝,她却懒在他肩上不想动,只倦倦地抬了抬眼,瞥了眼那茶水。
男子的手指清俊,仿佛暖玉雕琢而成,捏着玉杯,连玉杯都失了颜色。只是玉杯的杯沿儿有些水渍,烛光下格外暖润明亮。
暮青忽然便觉得嗓子有些热,她望向步惜欢,只见红襟如莲,衬得男子脖颈白皙,喉若缓山,下巴明润,薄唇浅粉,唇上亦见未干的冷茶水光。
暮青盯着那唇,眼前光景渐渐有些模糊,恍惚间好似眼前烟水茫茫,几点细雨摧打了春花,那花瓣粉红,沾着雨珠儿,看得人寸寸柔肠,恨不得捧着含着。
于是,她便真的捧着含着了。
阁楼深深,烛光暖人,少年齿如白贝,咬住男子的唇,含了那茶水珠儿。
步惜欢一僵,但见少年容貌平平,那双眼眸却生着独属于她的朦胧柔软,直白胆大。
茶水已冷,却不知为何化在口中有些甜,这滋味如同瑶池琼泉,她明知是媚毒作祟,却忍不住想要更多,于是她便吻着他的唇,吮了吮。
步惜欢屏息苦笑,眸光含苦亦含柔,不知是心软了还是气力软了,竟连茶盏也端不住,任其从掌中翻落,啪地打在了地上。
阁楼外,宫人们听闻此声纷纷猜摸,从英睿将军骂了声滚后,阁楼上就没声儿了,这打了的茶盏是何昭示?
宫人们竖直了耳朵,只听园子里风声低浅,阁楼里起初不闻声息,过了许久才有渐间低音,久而急促,听之如风过枝梢,时缓时急,让人不由心神驰荡,面热耳赤。
屋里,步惜欢衣襟半敞,由着暮青在他身上胡乱扒扯,眉宇间的神态苦楚又欢愉。
“爱卿……”他声音已哑,却试图让她再等等,“莫急。”
但话音刚落,男子那深如瀚海般的眸底便忽见明光一现!
来了!
步惜欢低头在暮青耳边说了声,暮青一停,步惜欢抱起她便往暖榻前走去,他将她往榻上一放,伸手便放了半边床帐。帐子刚放下,忽觉腰间玉带一松!
步惜欢一惊,看向暮青时只见她将他的玉带随手一扔,起身便将他按倒在榻。
大哥给的药很温和,她只是觉得身子骨儿有些懒,气力却并未大失。她将步惜欢往榻上一按,让他就势伏在榻上,拔了他的玉簪,见那乌发如墨色一泼,扯下他的华袍,见那玉背生辉。她上榻,一压,拉来锦被将两人一盖!
这一番动作顺如流水,步惜欢怔愣时,暮青已将他扑倒压住,听她在他耳旁道:“陛下雌伏,臣要在上!”
第556章 影帝VS影后
太皇太后的凤驾到了都督府门前时也没让人通传,血影扮作崔远守着府门,开门时宫中侍卫披甲跨刀而入,太监宫娥紧随其后,安鹤扶着元敏从凤辇上下来,迈过门槛进得府来,一路直入后园!
杨氏今夜被吩咐关紧房门不必出来,她在屋里抱着两个女儿,听着外头的动静儿,心中忧焚,不知府里出什么大事了。
都督府只三进宅院,进了花厅,过偏堂,入中堂,绕过练武台,穿过一片梨园便看见了阁楼。
皓月当空,满园玉树琼葩,阁楼廊下锦灯串串,宫人们垂首而立,忽听林中铁甲声声,夜风乍凉,肃杀之气直逼而来!宫人们惶然抬头,将乱之时,林中忽然高起数十道人影,快若流星,裂月而下,落在廊下之时,宫人们尽数软倒,眼见着是昏了过去。
范通听见声音从阁楼里出来,见到园中情形,扬声便要示警。
林中一物咻地一声破风而来,正中范通胸前大穴,范通顿时僵直难动,嘴还张着,穴道却被人给点了。打中他的东西落在地上,其声微小,骨碌碌滚去一旁,灯烛一照,竟是只小石子儿。
这时,铁甲侍卫们已接替宫人们立于廊下,林中一拨太监宫娥疾步而来,提着宫灯分立在阁楼外的青石路上,安鹤笑眯眯的扶着元敏进了阁楼。
范通看见两人,一双混浊的老眼里生出惊澜,奈何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盯住安鹤,惊澜里隐见怒涛。
安鹤无声一笑,阴毒快意。
盛京宫里的两位大太监不和已久,此乃人尽皆知的事。元敏将范通的神色看在眼里,经过他身旁时却未停,直接便上了楼去。
几个宫人随了进来,刚踏上楼梯便听见沉哑的低喘声传来,一行人拾阶步步而上,那喘声亦如江浪层层高起,闻之叫人面红耳热,屋里之景却被一道织锦屏风给挡了。
元敏由安鹤扶着绕过屏风,只见屋里一片狼藉,两只茶盏碎在地上,冷茶泼了一地,桌上放着只药瓶子,金红彩瓷,上画游龙,乃是御用之物。
榻前衣袍散落,床帐半掩,烛台离得远,灯火之光微弱,榻间昏暗,隐约见春情正浓。
元敏盯着帐中,眸光如宝剑出鞘,锋芒乍露!
“何人?”榻间喘声忽低,少年声音粗哑含怒,一物自帐中掷出,雪光如剑,啪的砸在元敏脚下!
元敏往后一退,定睛一瞧,见脚下躺着的是男子的玉冠。
“放肆!”安鹤冷喝一声,声音阴柔,似男似女,“太皇太后驾到,英睿都督还不接驾?”
话音落下,榻间便伸出只手来,懒洋洋地拢了未放的半边床帐,扶住麒麟雕花的榻围,歪头看来。
这一拢帐子,烛光照进帐中,只见锦被凌乱,堂堂帝王伏于少年身下,墨发泻在榻沿儿,半边容颜如画,眸底情意春浓,意态散漫不羁。男子龙袍已褪,玉背生辉,背上细汗涔涔,残红遍布。
宫人们面红耳赤,纷纷低头。
但闻少年语气如霜,“接驾?微臣倒想听听,太皇太后想要微臣如何接驾!”
少年的声音不似往常那般冷厉,听着粗哑急促。
“朕也想听听。”步惜欢淡淡一笑,伏在榻上侧首看着元敏,声音低哑,“太皇太后深夜出宫,随朕来此,所为何事?莫非也想让朕起身接驾?”
那锦被盖在两人腰间,隐约可见帝王腰下无一物。
元敏见此,面色不见赤红,目光在暮青身上一落,见其衣袍虽凌乱,但上身不露,而其下身又遮在锦被里,目光不由犀利了几分,威声道:“皇帝,你平日里胡闹也就罢了,如今竟胡闹到朝臣这儿了,成何体统!还不随哀家回宫?”
步惜欢玩味地一笑,“太皇太后冤枉朕了,难道没瞧见是爱卿在朕这儿胡闹?”
宫人们恨不能捂住双耳,但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元敏责问道:“你可想过此事明日传至朝中,皇家脸面何在,大兴脸面何存?”
步惜欢笑得更加玩味,微微回头,对暮青道:“爱卿可听见了?还不下来,若再在朕身上胡闹,可有损皇家脸面乃至大兴的脸面。”
“你!”元敏气了个倒仰,“你还要胡闹到何时!”
“朕胡闹,不正是太皇太后乐见的?”步惜欢沉默了一会儿,伏在榻上一笑,笑意嘲讽至深。
如若不是她怀疑青青是女儿身,她会深夜出宫来此管他的榻上事?她巴不得他更荒唐!
两人相视,一时皆无言,唯听夜深静,烛苗噼啪一响。
元敏定定望着步惜欢,皇帝在宫里长大,她了解他,他心怀乾坤大志,绝非荒唐之人。他好男风,广选男妃,皆是羽翼未丰之时不得已之举,这些本该是假象,但听朝中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回禀,他夜夜宠幸男妃之事又属实情,一日两日如此,这些年来皆是如此,由不得人不信。她只得猜测这些年来,她不允许他纳宫妃有龙嗣,他的那些精力便只能发泄在男子身上,且他在宫里压抑得久了,性情上终是有些不羁的。因此,今夜他来都督府,兴许是得了消息与英睿在演戏诓她,但也兴许是真在胡闹。
而英睿……
元敏转而看向暮青,见其垂首喘息,喘声沉急,皇帝的腰身已被他掐握得有些发白,这副样子颇似中了媚毒,且尚未泄尽,看着不像演出来的,但……
“把英睿都督拉开,服侍陛下穿衣,随哀家回宫。”元敏道。
后头的宫人们只得领旨而行,四个小太监垂首速步来到榻前,眼见着便要动手,步惜欢冷淡地看了元敏一眼,眸光凉薄。
“太皇太后执意如此,朕便回宫。不过,怀恩散为何物想必太皇太后深知,朕这一走,江北水师就得择日另选都督了。”
怀恩散乃天下至媚之毒,无解。若不与人交欢,必死无疑。
“英睿乃国之栋梁,皇帝胡闹,哀家自会替他做主。”元敏回头,唤道,“春儿。”
一个宫女颤着跪下,脸色煞白。
元敏下旨道:“你服侍哀家有些年了,哀家念你乖巧,今儿给你指门婚事。英睿虽出身微寒,却是我大兴不可多得的英武儿郎,他的年纪也该娶妻了,哀家便把你赐给他,今夜你们便圆房吧!明儿哀家便将你的嫁妆赐来都督府。”
春儿脸白如纸,寻常宫女若能得太皇太后指婚,自是天降的福气,可她在太皇太后身边服侍,岂能不知相爷不喜英睿都督,不会将他的命留太久?她若嫁给英睿都督,岂非只有不到一年的福气,后半生都将守寡?
但宫女身份低微,春儿深知她没有抗旨的余地,太皇太后将她赐给英睿都督,想必有让她在都督身边当眼线的心思,如今只能将差事办好,以期日后都督大难之时,太皇太后能念在她办差得力的份儿上,留她一命。
“奴婢谢太皇太后恩典。”春儿咬牙谢恩,含泪叩首,“奴婢不能再服侍太皇太后,还请太皇太后容奴婢给您磕头!”
屋里顿时响起咚咚之声,九头磕罢,春儿额上已见血痕。
元敏淡淡看了她一眼,喜怒不露,“去吧。”
春儿领旨起身,来到榻前朝暮青福身,“都督。”
暮青的喘息越发急沉,瞧着已是难以压抑,她未看春儿,仿佛她不存在,而是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掐住步惜欢的后颈,粗声低吼,“解药呢?拿来!我不信没有!”
步惜欢闻言笑着往后瞥了她一眼,眉宇间尽是春媚之情,哑声调笑道:“有,怎没有解药?朕不就是爱卿的解药?爱卿不是享用得很舒心?怎又恼了?”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似触动了暮青的痛处,恼怒至极之时,她竟不管身下之人乃帝王之尊,也不管屋里有一拨人在,惩罚发泄似的狠狠一撞!
屋里顿时寂静如死!
宫人们的头低得难以再低,春儿面红如血,眼不知往哪儿看。
步惜欢埋首枕中,用尽一身的定力才忍着没大笑出声!
他的青青真是妙人,总能给他惊喜。
只见帝王伏于榻间,双肩微颤,眉宇深蹙,似愉悦又似痛楚,回头对少年幽幽道:“爱卿,轻点儿。”
此景让元敏忍无可忍,看不出真假,亦不想多看,不由怒斥道:“还等什么?本宫的话都没听见?”
春儿和四个在榻前不知所措的宫人一惊,忙领旨行事,一起去拉暮青。
“放肆!”步惜欢沉怒一喝,常年笑颜对人的男子忽然眸光慑人,矜贵逼人,“你们真当朕是死的?来人!”
声音落下,窗外一道黑影纵进屋来,手执长剑,凌光一挑,血光乍起!
一个正拉扯暮青的宫人的手臂被一剑斩断,血凌空一泼,断臂砸在元敏脚下,血溅裙裾!
那宫人惨叫一声,捂着泼血的胳膊蹲在榻前,被那黑影一脚踢中心口,那宫人噗的吐出口血来,身如落叶,砸中屏风,一声巨响,屏风碎倒,宫人挣扎了两下便没了声息。
竟是死了!
第557章 化险
这是永寿宫里的人,陛下竟说杀就杀了,宫人们抽了一口凉气,春儿等人惊惶退远,以护驾之名退到了元敏周围。
元敏面前横着只断臂,却无惊无恐,深宫血海里走过来的人,不惧死人。她望着护在榻前的黑衣人,目光锋锐,知道这便是皇帝的隐卫了。
大兴历代帝王皆有隐卫,唯独本朝没有,那是因为她不允许。但皇帝乘龙舟下江南时,曾在江湖中重金招募了一批死士,豢养至今,从未明着用过。
今夜皇帝竟为此事动用了隐卫,他当真在意英睿至此?亦或者是假怒?
这时,阁楼下面的铁甲侍卫已闻声而来,阁楼里顿时成了战场。
月影以一挡十,刀光如电,剑气如虹,横扫而去,当先杀来的侍卫胸前铁甲霎时崩断,甲裂之时,人捂着胸口飞退而去,撞上后来的几人一齐滚下了楼梯!
这功力绝非铁甲侍卫能敌,安鹤阴测测一笑,拂尘一扬,根根如针,卷上剑身,竟听得铮的一声,似金铁相击。月影挥臂一震,剑身在拂尘里疾转,气劲绞得屋里大风一起,华帐碎成布缕凌空一扬,剑身从拂尘里撤出之时,月影就势送出,剑身如雪,长贯如虹,安鹤眼一虚,眼看便要被一剑刺死,他忽然一笑。
那笑阴毒,袖下随之现出道金光,灵滑如蛇,月影一惊,疾退时已晚,金鞭擦着胸前扫过,内劲激震之下,他猛地撞向窗台,衣襟前裂出道豁口,不见皮开肉绽,却见一道黑紫淤痕,竟是受了内伤!
月影噗的吐出口血来,说时迟那时快,安鹤手执拂尘凌空一绕,铁甲侍卫们皆以为他要反掷长剑杀了隐卫,却不想他阴阳怪气地一笑,将长剑叮的掷到地上,身影原地一转,忽然驰近榻前,伸手捏向暮青的下颌!
暮青身中媚毒,猝不及防,安鹤一把捏了个正着,当众使力一掀!
众人屏息,凝神注目,只待结果。
只见安鹤一掀未起,随即又掀,再掀——
“掀够了吗?”暮青怒问。
安鹤放下手,眼中露出惊色,缓缓转头看向元敏。
元敏盯住暮青,目光锋锐,大感意外。
这脸……是真的?!
“滚!”少年低吼,眉宇间阴郁已极,目光风雪般煞人。
安鹤疾步回到元敏身边,俯身低语,元敏目光轻动,随即便冷淡了下来,万般猜测,一瞬归灭——不管她和沈家女如何猜测,这张脸都是真的。
而这张脸不是女子的。
屋里静得熬人,暮青已忍至极致,大哥的药再温和,她服下的也是媚药,宫里的人已来了有些时候了,她几乎未动,已觉得腹下烧痛,此刻是拼着意志力在忍,可眼前人背沾红花,乌发如云,伏于榻间之态溃人神智,她终忍不住伏下身去在那玉背上蹭了蹭。他的背凉如水,正巧解了她的燥热,她便如即将渴死大漠中的旅人忽遇绿洲那般,忍不住凑近些,再凑近些……
她蹭得很轻缓,吐气如兰,猫儿似的,他轻声一笑,缓缓合眸,意态慵懒享受。
两人如若无人般****,让人不知目光往哪儿放,华帐已碎,宫人侍卫、断臂残尸、血污满屋,气氛静得诡异。
半晌,只听元敏道:“哀家尽了管教之责,皇帝既然执意胡闹,那此事若传到朝中,皇帝便好自为之吧!摆驾回宫!”
元敏拂袖而去,铁甲侍卫和宫人们却步而退,摆开仪仗往楼下走去。
春儿犹犹豫豫,不知该去还是该留。
“本宫赐婚的懿旨已下,岂有收回之理?”元敏竟还记得此事,走到楼梯口时停步说道。
“是。”春儿白着脸领旨。
“不必!”这时,少年的粗音却从榻间传来,“谁害我的,我便要谁偿!”
暮青恶狠狠地瞪了眼步惜欢,仿佛真是他害她喝下媚药的。
步惜欢笑得欢愉,“好啊,爱卿想让朕偿到几时,朕允了就是。”
“闭嘴!”暮青恼极,他不知道他笑声勾人吗?不知他一笑,她在其上会被震得越发难受吗?她还有要紧的话要对元敏说,他能不能别捣乱!
“同样的,如若此事明日传得人尽皆知,有损江北水师的威名,那臣就只能让太皇太后一起陪着。”骂完步惜欢后,暮青才道。
元敏停在楼梯口,听闻此言微微回头,目光似穿过重重宫人侍卫,直射榻间。
只听暮青道:“太皇太后深夜出宫,赐婚赐到了朝臣的榻前,管事儿管到了朝臣的被窝里,我想百姓更爱听这等趣闻。”
步惜欢好男风,此事天下皆知,且知之已久,已不新鲜。但元敏久居深宫,宫门落锁后出宫到了朝臣府上,当面赐婚看春宫,这事儿想必会是百姓茶余饭后的好谈资,自古谣言害人众口铄金,如果她不想被人传扬成一个耐不住深宫寂寞的老寡妇的话,那就最好约束朝中,不可将今夜之事传扬出去,坏了江北水师的威名。
这威胁元敏听得懂,正因听得懂,目光才锋锐里带毒,其芒幽幽。她没再多言,只隔着人群看了暮青一会儿便转身走了,走之前瞥了春儿一眼,春儿看懂了那神情,顿时松了口气,随凤驾一同走了。
只听脚步声出了阁楼,渐去渐远,没多久便听不见了。
暮青却没下来,她怕元敏去而复返。
“主子。”这时,月影自窗前坐起,就地垂首而跪。
“嗯,伤势如何?”步惜欢淡淡地问。
“无妨,有主子赐的伤药,属下调息一夜就好。”
“嗯,退下吧。”
第558章 负责之期(1)
月影应是,一起身便直接从窗户翻了下去,落到廊下后,月杀已现身解了范通的穴道,三人都没理外头那些晕倒的宫人,而是分工处理后事。月杀到偏屋取来新的帐子,范通捧去楼上换过后顺手放了帐子,随后月杀和月影提着水桶上来,收拾衣袍、洒扫血污。
帐子一放下来,步惜欢便柔声笑道:“还不下来?”
暮青的回答是直接褪了衣袍,伏在了他的背上,他的背凉如寒玉,很舒服。
步惜欢屏息苦笑,他虽看不见她,却能感受得到那烫热的体温和惊心的柔软,她只是蹭着,于他而言却是蚀骨的折磨。
“青青,乖……”他试着哄她下来。
“闭嘴!”她的脾气很不好。
他无奈苦笑一声,笑声低如夜风,好听至极。
“不许笑!”
“……”
帐中静了下来,帐外的洒扫声却响了起来,且声音越发迅速了。月杀和月影打开轩窗散气,随即埋头干活儿,血水一桶桶的提出去,来去几回后,屋里的血污洗干净后,血腥气也散得差不多了,两人将窗子关了便速速退下了。
脚步声一静,暮青绷紧的神经一松,意志力如洪水溃堤般一去无返,帐子里渐渐传来低沉的喘息声和沉沉的摩挲声。
不知多久,听男子哑声一笑。
步惜欢还是笑了,甚苦,“青青……”
他的背都被她折腾惨了,她还打算折腾?只在他背上折腾又折腾不出什么来,说到底她只是看着生猛,其实可爱得紧。
“娘子,伏得时辰太久,为夫身子有些麻。”他骗她下来。
果然,此话成了她已迷糊的神智里的一道明光,让她停了下来。她一停,他便扶着她搭在他肩上的手臂,缓缓翻身,将她让下,拥她入怀。
“难受。”她道。
“嗯。”虽只应了一声,这声音却温柔至极,随即,男子一低头,将一口凉液渡入了她口中。
那凉液含着清淡的薄荷香,尚未入喉,清凉之气便窜入鼻端,使人神智一醒,随后顺着喉咙一直入腹,扑灭腹中一团邪火。
这时辰里,男子拥着少女,怜惜地抚着她光洁的玉背,抚着她的青丝,好让她慢慢适应,不会因****忽冷而生出失落感来。
暮青却还是有些遗憾,“我后悔了。”
“嗯?”
“早知如此,就不拿大哥的解药了。”
步惜欢顿时笑了起来,“娘子,为夫真爱你的直白。”
他笑得有些怅然,有些心情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他又何尝不后悔?可不快些将解药喂给她,他怕他会忍不住要了她。他的渴望远比她浓烈,如同此时,拥她入怀,他甚至不敢看她,就连抚着她的背,他都要通过说话来转移注意力。
“不过,娘子若不拿解药,想必媚药你是拿不来的。”他道。
暮青想起那时巫瑾的神情,不反驳步惜欢的话,但她也需要转移注意力,于是便问道:“你说,元敏信了吗?”
今夜甚险,幸亏步惜欢事先安排好了一切。他应该料到了元敏会以强行请他回宫为由借机验她的身,因此安排了月影和假安鹤的一场打戏。安鹤已死,如今服侍元敏的这个安鹤乃是隐卫假扮的,元敏不知,又亲眼见到她脸上没有面具,自然信了此事。且这场打戏还会让元敏认为隐卫的功夫不过如此,从而放松警惕。
他行事惯来一举数得,周密无失,她不怀疑他的能力,但元敏亦非蠢笨之人,她终究没亲眼见她验身,可会深信此事?
步惜欢闻言,玩味地一笑,道:“暂时。”
暮青也觉得是暂时的,元敏走时曾想将宫女留在她身边,这表明她应该还是将信将疑,只是因为没有怀疑安鹤,而一时想不通面具之事。
步惜欢叹了一声,其实让无影代替她验身最好,但她担心有险不肯为之,这才不得不行今夜之事。思及此事,他又笑了笑,“为夫本不觉得娘子这主意好,如今想来,倒觉得甚妙。”
“嗯?”暮青的直觉告诉她,步惜欢想的一定不是好事。
“如今宫里已知你我之事,日后为夫夜里再来就不必再避着人,亦无需半夜离开了。”步惜欢笑了声,听着甚是愉悦。
果然!
暮青没好气地拍了下步惜欢的胳膊,示意他别抚了,她的媚毒已解,“你我之间有何事?我怎不知?”
步惜欢不肯停手,反而抚得越发柔了,声音勾着人,“娘子今夜险些要了为夫,如今说不记得,可是不想负责?”
嘁!
她在上,他在下,且是伏于榻上的,她如何要他?
暮青无情地转身,“等我哪天真要了你,你再喊我负责。”
此言大胆,步惜欢却听得很愉悦,只是滋味有些复杂。该不会还没等到大婚,她哪一日就忍不住要了他吧?这事儿别的女子做不出,她可未必,他的青青一直都有给他惊喜的本事。
刚想着,暮青就又回过了身来,眼神狐疑,掀开锦被往被窝里瞅。
步惜欢忙将被子给压严实了,不知是气还是笑,“青青!”
暮青看向他,目光依旧清冷,语气却很狐疑,“我身上的媚毒都解了,怎么你还……”
“还什么!”步惜欢没好气地道,目光含着懊恼之意,“为夫可不像娘子这般冷淡,他日为夫若是中了媚毒,即便解了,有娘子在怀,也不会反应冷淡。”
暮青想了想,“也是,有反应是好事。”
“……”
第559章 负责之期(2)
“不过,我并非反应冷淡,我只是觉得对着你很考验意志力。”不然,她背对着他干嘛?
此话让男子眸中的懊恼之意尽去,笑意渐渐浮出,水波般动人。他拥她入怀,打趣道:“嗯,这是娘子说过的最好听的情话。”
暮青只冷哼不接话,她不知道她何时会说情话了。她枕着男子的臂弯,闻着那清苦的松香气,思绪却溜进了被子里,她能感觉得到他的渴望,只是刚才被子里太暗,她没能看清楚,此时好奇想看,奈何步惜欢将被子压得严严实实的。
“青青,我有些难受……”帐中一静下来,步惜欢的声音便听着有些沉哑,“陪我说说话,可好?”
他需要说些别的,不然满心都是她,莫说入眠,就是平息****都很难。从此事上来说,日后夜里可以宿在她这儿也不是那么美的事。
“好。”暮青答应了,“你想说什么?”
“说说娘子的故事可好?”他顺口问。
“我的故事里都是尸体,还是说说你的吧。”暮青推了回去,百天还没过呢,别以为她会上当。
步惜欢笑了笑,没为难她,于是静思了一会儿便说起了儿时在王府里的事。六岁之前,记忆并不那么深刻,记得深刻的便是府里那些美姬庶子,还有母妃的郁郁寡欢。这些事听着并不让人开怀,暮青却静静听着,没有打断步惜欢。他怀里很舒适,她竟难得生出懒意来,枕着他听着那些久远的事,眼前似乎能看到宫灯串串,歌舞笙笙,女子笑谈,孩童嬉闹,想着想着,她便觉得困意袭来,抵不住这一夜折腾带来的疲倦,沉沉睡了过去。
听见她沉稳的呼吸声,他垂眸看了她一眼,不由觉得好笑。他头一回说故事给人听便把人说得睡着了,是不是表明他很会说故事?他记得,幼时夜里他被府里半夜不歇的琴音笑语扰得睡不着,母妃总是抱着他说故事,夜夜哄他入眠。
步惜欢笑了笑,轻轻地将胳膊移开,挪来软枕让暮青枕好,为她盖好锦被后便下了榻去。
屋里已洒扫干净,只是榻前的梨花木板上还留着剑痕,桌上放着的托盘里已备好了新的衣袍。步惜欢将中衫取来穿好,走到窗前看了会儿夜色,待欲念平静下来之后才又回到榻上歇着了。
一夜到天明,宫门将开的时辰,步惜欢便醒了。这些年他虽背负着昏君之名,却无一日不早起,这些习惯都是他为日后亲政在做准备,无需人叫起,近二十年来已成习惯。
范通上来服侍他穿了龙袍,暮青未醒,步惜欢怕吵醒她,穿戴好后便下了楼去,到偏屋里梳洗了一番。宫人们凌晨时被月杀和月影解了穴道,已吩咐过他们不可惊惶喧哗。圣驾走时静悄悄的,没有唱报,就这么出了后园,经前院儿,出府门,带着府外守了一夜的御林卫们回宫去了。
暮青醒来时已错过了上早朝的时辰,她昨天才接了相令,说要上朝回禀练兵之事的。不过,想必元相国也知道她昨夜身中媚毒脱了力,上不了早朝。
如此一想,暮青便心安理得的翘了早朝。
不过,在穿戴好之后,暮青看了眼屋里缺的屏风和地板上的划痕,决定回到军营后让韩其初替她拟一本奏折,她要跟朝廷要添置家具和修理屋子的银子。她对钱财本无执念,只是如今军中将士们用钱的地方多,她穷!
暮青向来都是在阁楼里用餐,今天杨氏却来的迟,来时说巫瑾到了府里,已在花厅等候。这时辰还早,算算从外城到都督府的路程和时辰,暮青觉得巫瑾八成是城门一开就来了,想必还没用早膳,于是她便吩咐杨氏将早点端去花厅,给巫瑾备的碗筷茶盏都要用新的。
昨夜府里那么大的阵仗,杨氏不知内情,一夜没睡好,早晨来禀事时却神色不露,也不多打听,差事照样办得有条理。暮青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若有一****女扮男装之事势必要在府中挑一人知晓,杨氏当为第一人选。
杨氏走后,暮青便往前院去了,刚到前院就见一人远远而来,穿着军中传令官的衣袍,步态却有翩翩公子之风,只是今日走得有些快。瞧见她后,那人便纵身飞驰而来,踏过都督府前院的老树新枝,只见晨风拂动枝头,那人踏上去,枝头竟不多晃一分,暮青凝神细瞧时,那人已落在眼前,无声无息。
轻功这般了得之人,除了魏卓之,江湖上大抵再无第二人。
“昨儿夜里听说府上很热闹?”魏卓之笑问,眉宇间却填了几分急切之意,失了往日的从容。
暮青皱了皱眉,目光一寒,“你从哪儿听来的?”
这才一大早,莫非市井上已经传开了?
魏卓之摇扇笑道:“你忘了我是江湖之人?这世上的消息,谁也没我快。”
见他卖关子,暮青的脸色便又冷了几分,淡声道:“既如此,想必昨夜府里之事你已知道得一清二楚,何必再问?”
暮青转身便往花厅里走,魏卓之紧随其后,边走边道:“我今儿早晨从玉春楼里出来,路上听昨夜宿在玉春楼里的公子们说的,昨夜朝臣府中不知此事的只怕没有,都在说你睡了圣上。”
说到玉春楼时,魏卓之垂着眸,细长的丹凤眼里看不清神色,但说到最后一句,他却笑了笑,有些后悔昨夜不在,想必那场面定然精彩。
只是话音刚落,暮青便猛地转身看向他!
与此同时,花厅里只听啪的一声!
暮青刚想问魏卓之玉春楼的事,听见此声转身望进花厅,只见巫瑾立在花厅里,脚旁碎了只茶盏,茶叶扑出溅上男子的衣袂,如世外仙人染了尘埃。
“大哥!”暮青急步进了花厅,面色虽沉着,却不觉间露出关切之意,“可有烫着?”
地上的茶水还散着热气,想必还烫着。
“无事。”巫瑾淡淡一笑,眸中却有复杂之情,问,“妹妹昨夜……可好?”
“有惊无险。”暮青心知是魏卓之方才的话惊着了巫瑾,于是面色寒了些,嘴上解释道,“昨夜用的是大哥的药,骗走了宫里人,我便服了解药。”
此话是实情,暮青却不知为何说得有些心虚,她不擅长撒谎,只得把胳膊伸给巫瑾,直白地道:“大哥若不信,把脉便知。”
巫瑾还真替她把了脉,只是并非出于怀疑,而是记着她在西北时伤了身子,上个月她去军营前,他给她带了药,不知她服用之后身子如何,他正好为她诊诊脉。
两人坐了下来,一言一行皆未避着魏卓之,魏家也是步惜欢的人,无需避着。
诊脉之时,暮青问魏卓之:“你说你从玉春楼里来?”
魏卓之的消息来自朝臣府中,听他话里之意,那些公子并未在玉春楼里大谈昨夜之事,如此暮青便放心了。昨夜都督府里那么大的动静儿,想要无人知晓是不可能的,只要不传得天下皆知就好。
暮青更关心的是玉春楼,昨天早晨城南巷子里死的那个青楼女子便是玉春楼里的,魏卓之这两次进城来都说是来看故友的,上回她便猜测他去的是青楼,如今他自己提了起来,莫非他心爱的女子真是玉春楼里的女子?
第560章 该死的职业病!
魏卓之坦然地道:“我今儿是来带你去玉春楼里见一个人的。”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谁?”暮青问。
“你见了就知。”魏卓之并非卖关子,眸底隐含几分忧焚之色,“前日夜里死的那人是她的贴身丫头,我答应她请你去玉春楼里一见,眼下出来,留她一人在屋里,我有些放心不下。你可能现在就随我去?”
暮青闻言看向巫瑾,巫瑾正巧诊完了脉,道:“身子好些了。”
“谢谢大哥。”暮青让巫瑾把脉只是想解释昨夜之事,脉象如何她并不关心,她更关心案子,于是问道,“大哥可用过早膳了?”
“我无妨。”巫瑾摇摇头,不同意暮青这就走,“只是妹妹还用过早膳吧?查案虽要紧,可也要先顾着身子。”
“我可以坐马车去,在路上吃,大哥在府里用过早膳后再回王府吧。”暮青显然已经决定了,她要去玉春楼,那烟花之地巫瑾想必不喜,她就不让他一起去了。
却没想到巫瑾无奈叹了一声,“你我见一面不易,今日无事,若妹妹不嫌大哥帮不上忙,大哥就陪妹妹走一趟。”
暮青很意外,但巫瑾既然说了,她便没有多想,回身吩咐月杀备马车,并让杨氏将早点送进马车里,因此错过了巫瑾眸底那莫名复杂的神色。
都督府的马车不大,但布置得雅致,车里四壁锦绣,小方桌上放着素包和四样点心,兄妹两人对坐,暮青拿了只素包,巫瑾取了块金丝小枣糕。他用餐举止优雅,比起步惜欢的雍容矜贵,多了些温和矜持。暮青没那么多讲究,军中吃饭跟行军打仗似的,她习惯了,今儿又要赶着去玉春楼里查案,她便几口吃掉了只素包。
巫瑾看得直皱眉头,“慢些,大哥可不想过些日子给你诊脉,再诊出胃疾来。”
暮青知道吃饭太快对身体不好,心虚之下含糊地应了声,捏起只点心,随口道:“不是好些了么……”
哪知巫瑾听闻此话,神色显出几分复杂来,垂眸道:“嗯,是好些了,只是……”
嗯?
“只是?”
“没什么,只是有些阴虚内热之症,回头大哥配副药来,命府里的人煎来喝喝便好了。”
巫瑾说得轻巧,暮青却不太信。若真是如此,他那躲闪的神情是为何?她并未觉得身患重疾,这些调理调理便好的小病,大哥也没有必要骗她。既如此,他何必躲躲闪闪?
马车里的光线有些昏暗,暮青盯着巫瑾,那双眸子比平日里更加明澈透亮,仿佛能看穿一切不解之谜。
“大哥,阴虚内热之症是何症?”她职业病犯了,一定要弄清真相。
“没什么……”
“说实话!”
巫瑾低咳一声,避开暮青的直视,“没什么,只是……今早为妹妹诊脉,观妹妹两颧潮红,脉象有五心烦热等阴虚内热之象,乃是肾火旺盛所致的肾阴虚之症。”
暮青不懂医理,但肾火旺盛她听懂了——这不会是说她欲求不满吧?
“妹妹放心,此症轻微,只是有些火热内郁。大哥给你开张滋阴降火,清肝理脾的方子,稍加调理便是。”
“……”
暮青默默转头望向窗子,先前飞快吃完的那只素包此刻好像卡在喉咙里,想咳都咳不出来。
马车行在青石长街上,大清早的人还不多,风拂开锦帘儿,日光晃过,只见少年的耳根潮红,神情懊恼。
这她真是犯蠢了,竟因一时嘴笨不知如何解释昨夜之事就让大哥把脉,却忘了他素有神医之名,非但能诊得出昨夜她有没有失身,还能诊出这些来!
该死的嘴笨!
少年扒着车窗,默默低咒,那背影竟有几分可爱。马车里的尴尬气氛散了些,巫瑾眸底渐生笑意,听见暮青扒着车窗,再次低咒:“该死的步惜欢!”
“我也觉得。”巫瑾接口,笑意淡了些,微凉。
这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月杀将帘子一掀,暮青往外一看,已经到了玉春楼。
青楼歌坊里的姑娘们都是白天歇息,夜里迎客。夜里灯火煌煌琴曲声声的热闹大堂,白天冷清客绝。玉春楼的掌事听说暮青不是来赌钱的,而是在查案的,顿时暗自松了口气,笑着将她引进了后园,边走边瞄着巫瑾,不知这位恨极烟花之地的神医王爷怎会踏足玉春楼。
后园坐落着三座画楼,乃是姑娘们的闺房,掌事的却没将暮青带到画楼上,而是绕过一片假山林子,进了一间雅院儿。
院儿里种满了山茶,屋前一株红山茶下,魏卓之立在一名女子身旁。
暮青和巫瑾乘着马车前来,魏卓之因放心不下故人,因此策马先行,早一步回了玉春楼。
四月时节,茶花将败,唯独那株红山茶开得尚艳,从院外望去,只见红英覆树,花人如株,女子坐在木轮椅里,未及桃李年华,神态却如老人迟暮,眸底索然萧瑟的苍凉一如手中执着的泛黄古卷。男子立在她身旁,垂眸而视,不见眼神,唯见笑容苦涩。
暮青望了眼那木轮椅一眼,便知此人是谁了。
玉春楼的头牌,萧芳。
“姑娘,魏公子。”掌事的领着暮青和巫瑾进来。
萧芳抬眸望来,目光一眼便落在了身穿将袍的暮青身上,而巫瑾谪仙般的人,她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都督前来查案,有些话要问萧姑娘,你且下去吧,如需唤你回话你再来。”魏卓之对管事的道。
管事的笑着应了,看魏卓之的眼神就如同看见银子。魏卓之在军中武职不高,只是个区区传令官,但魏家是江南首富,坐拥金山银山。魏卓之又有江湖身份,传闻江湖上求他一张面具,千金难换,因此这位魏公子可是位金主!上个月包了萧芳两天,便豪掷了五千两黄金,昨儿又是三千两,盛京城里出手最阔绰的曹公子也不过是千两,且只有那么一回。
管事的自不会得罪金主,应声便退下了,院子里只留下魏卓之、萧芳、暮青和巫瑾,月杀守在院外。
“晨间风凉,回屋说可好?”魏卓之低头问道。
暮青从未见他敛尽嬉皮笑脸的神色,这般温柔待人,萧芳的态度却仿佛他不存在。她如此冷淡,却很珍视手里的古卷,低头轻轻抚了抚,未与暮青寒暄,便说道:“这《琼花集》是乃前朝大诗人王鼎所书,辗转落入苏家手中,乃是祖传之物。苏家书香门第,落难抄家之时,这古卷被苏大人冒死藏了起来,唯有苏家小姐苏可儿知道藏匿之处。可儿来时八岁,怯懦不争,受尽欺凌,一日在院后的林子里挨打,我听得清楚,却无救她之意,后来听见有人逼她说出此书的下落,我因喜爱王鼎的诗词才动了救她之心。哪知这傻丫头从此将我视作恩人,服侍左右,更偷偷取回了此书,供我私藏翻阅,就连前夜被杀,也是替我送了性命。”
萧芳神态颇淡,语气也淡,眸底不见愤恨感动,有的只是萧瑟无味。
她乃凉薄之人,自己的命尚且看得轻,何况他人的?她救可儿,心思与他人无异,也是为了《琼花集》,只不过别人害她,而她救了她。她从不觉得她值得她感激,可那傻丫头,连死都愿意替她。
暮青扫了眼萧芳的手,见她抚着古卷,轻柔珍视,指尖却微微发白,于是问道:“我听说萧姑娘只卖艺不卖身,而可儿前夜是被送去某人府上侍夜的。”
传闻萧芳性情刚烈,双腿就是因为不愿卖身而自残的。她身残之后,倒迎合了盛京城里一些纨绔子弟的口味,由此涨了身价,成了盛京城里唯一一个身残的青楼女子,还成了玉春楼的头牌。
既是招牌,掌事的为何会让她出府侍夜?萧芳若不是那个性情刚烈、才华冠盛京的萧芳了,还能为玉春楼赚多少银子?
“这事,得问都督帐下的传令官大人。”萧芳淡道,晨风低起,微凉。
魏卓之脸上的苦涩之色更深,“这事因我而起。”
萧芳卖艺不卖身,玉春楼里的姑娘都是夜里接客,唯独她是白天接客,夜里屋中从不留人。这规矩已有好几年了,无人不知,可魏卓之上个月来见萧芳,嬉皮赖脸的不肯走,硬是留了两夜,坏了萧芳的规矩。玉春楼乃烟花之地,人多眼杂,萧芳以一副残躯占了玉春楼的头牌几年,性情孤高,深居院中,从不与人来往,玉春楼里想要出头的几个一等姑娘便视她为敌,得知这消息后便散播了出去,曾为萧芳一掷千金的纨绔子弟们便恼了,来玉春楼里闹了好几日,要萧芳侍夜才肯罢休。
可儿留心了闹得最凶之人,瞒着萧芳,以美色将那公子给勾了住,以她出去侍夜为条件平息了此事。
魏卓之是有意坏了萧芳的规矩,为的是将她包下,不再让她接客,但没想到可儿会为了护主如此行事,前夜竟遭人毒手。
暮青对魏卓之和萧芳的感情之事兴趣不大,她只问案子,“那闹得最凶之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