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重口味将军
大将军府的厨房人不多,只有十人。厨子有从盛京元家跟来的,有从伙头营里调来的西北厨子,打下手的也都是伙头营里的兵,元修用了几年,个个都是信得过的。
而今日,厨房外头,刀光森冷,人似筛糠。十人脖子左右都架着刀,稍有异动,头颅就会被斩下。
暮青率先进了灶房,羊汤的香气扑面而来,锅里的汤还在小火熬着,咕嘟咕嘟冒着奶白色的泡。砧板上放着两扇生羊排,暮青提了出来,道:“这才是羊排。”
她一招手,一名亲兵过来,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放着从偏厅里拿过来的人肋。取出解剖刀,暮青干净利落得切了根生羊排下来,又取了根人肋,对院中元修和众将道:“人肋,弧弯,肋角小。羊肋,平直,肋角大。”
午时烈日当头,两根排骨拿在少年手中,差别立现,扎得人眼疼胃也疼。
其实,她不拿来对比,众人也知道那从灶房里提出来的是羊排。那羊排是生的,没腌没煮,膻味儿扑鼻,鼻子不好使的人才闻不出那是羊排。
中午偏厅里就十个人,杀一只羊就够了,一只羊只有两扇肋,不可能一边弯,一边平!差别如此之大,显然少年手里拿着的那两根肋骨是出自不同东西身上的。
被他们吃掉的那根烤羊排,还真他娘的是人肋?
闻着灶房里飘出来的羊汤香味儿,众将只觉得胃里阵阵翻涌,恨不得把这辈子吃过的羊肉都吐干净。
鲁大骂了一声,一脚踹了那西北厨子,“娘的!敢上人肉给老子吃,老子先把你给剁了!”
他曾一脚碾死过马匪,那些马匪是练过武艺的,尚且扛不住,何况厨子?鲁大这脚没踹在胸口,只踹在肩膀上,那厨子便噗通仰倒,胳膊诡异地向后歪着,脸色煞白。
“啥、啥人肉?鲁鲁、鲁将军……”那厨子体似筛糠,神色惊恐疑惑,看过鲁大,又去看元修,“大、大将军……”
“他娘的!你敢不承认?那两扇生羊排就在你砧板上放着没动,那你给老子烤的是啥?”鲁大顿怒,抬脚又要踹人。
暮青拉了他一把,道:“他没说谎,他不知道那是人肉。”
鲁大一愣,脚收了回来,皱眉瞧着暮青。
身后有名将领问:“你咋知道他没扯谎?”
暮青不答,看那厨子的表情就知道,但此事她还没打算显露。她只蹲下身,盯着问那厨子,“说说看,为何有新鲜的羊排,却烤了别的?你知道那并非羊排。”
后头鲁大对那将领道:“她说是啥就是啥,老海你信了就是。你没见过这小子的本事,老子在青州山里亲眼见过,她只看过那三个新兵的尸体就把呼延崽子的性情推测得半点不差!连那崽子穿开裆裤时候的事都能瞧出来!老子率人围捕,追上那崽子,一看真是呼延昊的时候,老子就服了!”
那将领讶异,这事儿军中都传遍了,但是听起来还是挺神乎,没亲眼见过总觉得是传言夸大。但鲁大乃真性情之人,直爽坦荡,不屑贬低人,也不屑胡吹,他说的话向来可信。军中能叫他心服之人,除了大将军,以前还没听说过有别人!今日竟说服了一个参军俩月,才刚刚封将的的新人?
众将领的神色顿时严肃下来,望那少年背影,见她蹲在地上,那脊背依旧挺得笔直,院子里黄风漫漫,望她背影,竟似如见青竹。
这时,听那厨子道:“俺、俺……不知道那、那不是羊排。”
“不知道。”暮青点头,眸光渐淡,“很好,看来你觉得我的嗅觉和听觉都有问题。”
她从地上拿起刚才切下来的那根羊排,往那厨子鼻子前一送,“有何味道?”
那厨子一怔,暮青却不待他答,便把那根羊排往身后一丢!
后头呼啦一声退开的声音!
暮青却头也没回,更不管丢在了谁身上,只问:“劳烦,闻一下,告诉他有何味道。”
后头顿时传来声声抽气,众将领脸都绿了,战场杀敌无数,从未觉得生肉如此恶心,谁会去闻!
“膻味。”却有人开口了。
元修。
“嗯。”暮青没回头,只望着那厨子,“看来我的嗅觉没问题,那就是你的嗅觉有问题。连膻味都闻不出来,你是如何做了厨子的,还进了大将军府做厨子?”
那厨子脸色煞白,听闻此言,脸色更白得纸一样。
“当然,你可以说你染了风寒,鼻塞,闻不见味儿。那就是你觉得我的听觉有问题了,连你说话有无鼻音都听不出来。”暮青道。
那厨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齐军医在,需要他帮你把把脉,看看你染没染风寒吗?”
“西北的厨子不止你一个,需要找个来问问烤羊排前,要先把羊排煮过吗?”
暮青看着那厨子的心理防线一步步被攻破,起身道:“那肋排没有膻味,你知道那并非羊排,但我们吃时是有膻味的,说明你烤之前放在羊汤里煮过。你怕没有膻味,大家吃时会觉得味道不对,所以才放进羊汤里煮的。你不肯说实话,我告诉你实话,你今日端上桌的是人肋,不然你以为刀为何会架在你脖子上?不过你不配合,看来我帮不了你了。”
那厨子霎时懵了,人人人、人肋?
“那、那不是猪排吗?”那厨子哆哆嗦嗦问,眼神恐惧而茫然。
他一直以为,大将军尝出那烤猪排的味儿不正宗,怪罪他的蒙骗才会派亲兵来绑了他的,所以他一直不敢承认。可、可是……为、为啥是人肋?那是猪排骨啊!
猪排骨?
众将领面面相觑,对啊,不是羊排,不一定就是人肋,也有可能是猪排骨!
“绝不可能。”暮青道,“不信你们可以杀一头猪来,我现场比对给你们看。”
说罢,她不再理诸将的疑问,问那厨子,“那说说看,你为何以为是猪排?”
那厨子一脸恐惧茫然,他不知道这位将军咋看出那是人肋的,但如果今天他真的烤了人肉给大将军和诸位将军们吃,那就是死罪!比他拿猪排骨顶替羊排的罪重多了。
性命攸关,再瞒他就是傻子,“因、因为前日要的便是猪肉,昨儿送来,俺、俺们就以为是猪肉……”
大将军府在西北建了多年,关内五城都是西北军的营房,后头的城镇才有百姓,肉食菜食都是那些百姓送进关来,再由伙头营的人一城城送来。那些人都是用久了的人,从来没出过岔子,谁能往别的地方想?谁也不会见着肉时去想是不是人肉。
暮青淡淡看了他一会儿,道:“那好,回到刚才的问题,为何要以猪排充当羊排?”
“因、因为……昨日送来的猪肉太多了,不吃就糟蹋了……这、这羊排新鲜着,放一日也没啥。俺寻思着晚上再做……”
“府里菜肉没定制?”
“有、有……”
“那为何昨日会送多?”
“这……”那厨子脖子上架着刀,不敢转头,只拿眼尾余光扫了眼身旁。
旁边跪着那伙夫顿觉颈旁刀刃压来,森寒入肉,划一下,他的命就没了。他忙对元修道:“大、大将军,府上采买是俺在管着,可前日只要了一包五花肉,一包瘦肉,和一对肘子,是那送肉来的小郑送多了!”
“他为何会送多了?”暮青问。
“他说那送肉来的百姓听闻大将军率军平了匪患,心中欢喜,就多送了些来。这等事平日里常有,大将军说过,凡是百姓多送来的,不缺了人家的银钱就是。所以小郑多送了肉来,俺也没多想。”
“正是!”那厨子道,“肉太多了,昨日没吃完,俺就把剩下的做了几坛子腌肉,还剩了些连骨肉,正巧今日大将军宴客,俺寻思着,正好一起吃了,那羊排新鲜着,晚上再做。”
大将军对吃食并不讲究,他本来以为将军们都是粗人,也吃不出羊排猪排,就算吃出来了也没啥,不过是吃食,又没下毒又没咋地,他也没安啥坏心眼儿,大将军待人向来亲和,想来不会怪罪。没想到羊汤还没上呢,亲兵们就杀气腾腾地来了,吓得他方才心中想,若这回能活命,再不敢随意做主猜测大将军的心意了。可就是给他一百个脑袋,他也没想到那端上桌的猪排竟然变成了人排!
“那小郑是专往府里送食材的?”暮青问。
“呃,是!咱们关城伙头营六伍的,送了有两三年了。”厨子答。
就在厨子答话的时候,元修已对亲兵下了令,“找来!”
一队亲兵得令而去,暮青问:“昨日送的肘子还在吗?”
那厨子一愣,脸色顿时又白一层。
“做了吃了?”
“还、还剩一只……”那厨子都不敢看元修的脸。
众将领嘶嘶吸气,脸色难看,还剩一只就是说吃了一只?
顾老将军的脸绿得都快冒油光了,怒道:“此事一定要给老夫查清楚!”
“太好了!”这时只有暮青敢说这话,她转身往厨房走,“在哪儿?”
那厨子被亲兵的刀架着脖子,哪里敢动?元修给亲兵们使了个眼色,那些亲兵才刷刷收刀。那厨子却半点儿也没觉得如释重负,反倒觉得背后冷汗涔涔,哆嗦着几次没站起来,起身后一步跌三回地进了厨房,在角落一口锅子旁的菜盆里指出了那只正卤着的肘子。
那肘子油亮酱红,色泽颇诱人,暮青拿起来看了看,问:“那几坛子腌肉呢?”
厨子没敢说话,哆哆嗦嗦指了后头角落里放着的三只大坛子。暮青走过去打开,一股喷香的酱香味儿传来,她捞出来瞧了瞧,都是大肉块儿,没骨。
“人肉?”身后忽然传来元修的声音,淡了几分爽朗亲和,添了几分低沉。
“看不出来。”暮青实话实说道,“没有骨头,人肉和猪肉看起来差不多,不过那只肘子毫无疑问是尸块。”
院子内外气氛顿时更加死寂,只听闻黄风扫过院墙呼呼的哨音。
暮青起身,不再理那三只对案子毫无用处的坛子,掌心一翻,执了解剖刀,把那盆子里卤着的肘子利落地剔了肉,拿着还连着些生筋的人骨走到那锅羊汤旁,抬手就把骨头丢了进去。
咚!
“这是为何?”元修从后头过来,声音听起来还是那般低沉,似乎方才之事对他并无影响。
“煮骨,筋肉煮软烂了才好剔干净。”暮青盯着锅里,见一只羊头在锅里躺着,周围是羊杂和肉骨。
剔干净?有何用?
元修望着暮青,少年背对着他,望着锅里,顺手拿起只大勺舀起锅中一块块的肉骨来看。自偏厅里事发,她就似变了个人,他以为她性情冷淡疏离,今日才发现她的凌厉专注,似乎谁也不能叫她的目光从此事上移开。从来了厨房,她便只看跟此事有关之人,无关之人她连个眼尾余光都没给。
这时,暮青已捞了好几块肉骨出来,指尖儿掰了掰上头已经有些软烂的肉。
少年的手指葱玉般纤长细白,不似军中汉子的粗手,大勺里的肉冒着腾腾热气,将她的手熏得有些朦胧,那指尖儿被烫得有些发红,她却依旧专注地翻看着。
元修的眉不自觉皱起,眸中的疑惑被那发红的指尖夺了去,声音沉了那么几分,问:“为何要剔干净?”
“拼骨。”暮青道,“这件案子要查下去,需要知道死者是谁。只有知道死者是谁,才好推断凶手是谁,有何目的。这不是普通的杀人分尸案,如果只是因军中将士之间的矛盾,失手杀人或者蓄谋杀人,杀人后都应该将尸身掩埋藏匿,这才是正常心理。当然,也有怕掩埋的尸身被发现,从而想到烹尸的人。但是我们的凶手胆子太大了,他竟然敢把肉送来将军府。这不是正常的犯罪心理,我需要看看死者的骨头,才能做出进一步的推断。”
这点元修也明白,凶手是冲着他来的,不然杀人后埋了就好,就算将尸块送去伙头营也不该送来他这里。
寻常人绝不敢行此事!
“这些都是人骨?”元修望着锅中问。
“显然不是。”暮青抬眼看向那厨子。
厨子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有、有羊骨,羊杂,还、还有昨天的……”
他没说完,暮青就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元修眉头皱了起来,“如此,如何拼?”
这些尸骨都被砍成了一块块,这一锅若都是人骨,她说要拼骨,他就已经觉得难以置信了,何况还有羊骨在?
“没事,不过是增加点拼图难度。”暮青边说边将手中大勺放下道,“有些小块些的已经炖得差不多了,可以捞出来了。劳烦,拿个盆子来。”
那厨子闻言,在后头哆哆嗦嗦,暮青旁边便伸来一只手,男子的手骨节分明,能看见常年习武的老茧,却意外地不觉得太粗糙,反而觉得坚定有力。
暮青就着元修手里的盆子,将锅中小些的肉骨块捞了出来,“冷水降温。”
她吩咐得理所当然,元修端着盆子去舀水,院子里一群将领瞧得眼神发直,大将军驰骋沙场,英武不凡,那开神臂弓挥烈缨枪的手居然拿来端盆子!
众将眼神发直的工夫,元修已舀了水将盆子端了回来,只见男子一身墨黑骑装,身形精劲修长,院外烈日炽热,男子的眉宇却似星河疏淡,英武深沉,手中却端着只菜盆,站在一名小将身旁,好似亲兵。
暮青却没看男子,也没看那盆儿,只抬头望向院中,问:“什么时辰了?”
鲁大望了望天,“午时了,这日头都晒到头顶了。干啥?”
“饿了。”暮青道,她吃饭向来定时,前世时养成的习惯,如今到了军中,操练辛苦,越发容易饿,她从不饿着肚子工作,这是习惯。
鲁大还以为她有何要求,一听这话,脸顿时有点绿。
却见暮青回身,把砧板上放着的那扇羊排拿起来,递给厨子,“烤了,谢谢。”
那厨子下意识拿手接了,却没接稳,啪嗒一声,羊排掉到了地上。
暮青皱眉,“不知者不罪,你虽有欺瞒之罪,但罪不至死,我想大将军不会杀了你。所以,你的力气和神智可以重回身体了吗?”
那厨子呆木不言,暮青把砧板上还剩下的一扇羊排递给他,“拿稳,别再掉了。”
那厨子抱着羊排,这回没敢掉,只是两眼发直地盯着暮青,“将、将军,您……您真要吃?”
这将军的模样他从未见过,听闻今日午宴,大将军是为了新受封了军职的英睿中郎将周将军庆贺所设,这位小将军应该就是传得神乎其神的英睿将军了吧?
看着年纪不大,咋……这么重的口味!
“咳!”厨房里忽然传来元修一声低咳,男子低着头,嘴角竟有些笑意,抬眼时那眉宇似起几分明光,阴霾散了些,对那厨子道,“给她烤!”
厨子得了元修的令,不敢再耽搁,抱着那扇羊排跌跌撞撞地去了。
暮青把盆子接过来,往厨房的门槛上一坐,拿了解剖刀便开始剔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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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伟大目标,希望仵作完结的时候,所有萌萌哒的妹纸再看重口味的剧,可以边看边吃,毫无压力。
第七十七章 拼骨
羊排烤好时,暮青已将骨剔好。
厨子端着大盘,不知往哪儿放。
“地上。”暮青吩咐了一句,便转头对院子里元修的亲兵道,“劳烦拿幅白布来。”
那亲兵依言去了,暮青低头,见门槛旁放着的大盘里,两扇羊排都烤了,便对门口的将领们道,“哪位想吃,自取。”
众将望那羊排,皆露出一脸菜色,眼睁睁看着暮青取了根金黄油亮的羊排,面无表情地吃了起来,而她面前地上放着一堆森白碎骨,还有一堆不知是羊肉还是人肉的肉块。
她在那堆肉面前淡定地吃了一个羊排,又拿了一根起身边吃边去查看锅里还炖着那些大块些的肉骨。
鲁大这等硬汉都看不下去了,只觉无话可说。
“哈哈!”这时,忽闻一声笑,元修往门槛上一坐,也拿了根烤羊排,问,“老师可吃?”
顾乾老脸一绿,甩袖转身,“老夫才不吃!”
元修又大笑一声,眉宇间沉郁散尽,一抹快意,大口咬了块羊排上的肉,赞道:“嗯!这才是羊排!”
这时,那亲兵拿了布回来,暮青走出来道:“在地上铺开。”
那白布布幅颇宽,足以躺开两人,铺在厨房门口的石阶下,暮青吃完手中羊排,洗了手来,坐去石阶上,分骨。
厨房里的厨子兵丁押去一旁,顾老将军和鲁大领着众将围过来,午时烈日当头,谁也不觉得热,全副心神都在面前少年手中的白骨上。只见少年从盆中一块一块地将剔干净的碎骨拿起,瞧两眼,摸几摸,盆中碎骨就渐渐分作了好几堆。
元修坐在门槛上望着少年的背影,众将立在院子里望着少年的动作,院中太静,也就一刻钟的工夫,盆中碎骨已全部分好,而后听少年道:“劳烦,这堆拿走。”
那跑腿的亲兵愣了愣,上前把白布上那堆多些的碎骨抱起来,却不知往哪儿放,问道:“呃,拿去哪里?”
“丢掉。”暮青头都没抬。
她如此说,傻子也能听出来这些碎骨是没用的,即是说,这些是羊骨!
可是,众将看看暮青面前那堆,再看看那亲兵怀里抱着的,挤出一脑门的疙瘩——这他娘的是咋分出来的?瞧着咋都一样?
而且,既然其余的都是人骨,为啥分作了好几堆?
“你怎知这些是羊骨?”忽有一道声音自顾老将军身旁传来,鲁大转头,见齐贺正皱眉盯着地上碎骨。
暮青没答,起身进了厨房,把锅里剩下的肉骨捞出来过了冷水端出来,坐去台阶上,低头,剔肉。
她不发一言,让齐贺的脸色蒙上层寒霜,刚要发作,便见暮青抬手,将剔干净的一块碎骨对着烈日瞧了瞧,道:“人直立行走,兽类行走凭四肢,骨骼从头到脚都存在着差异。这是块椎骨,虽然缺了一角,但明显椎孔较大,横径比纵径大,关节面与关节突不发达——人骨!”
暮青将那骨放去白布上,在盆子里挑挑拣拣,拣出块骨来,干净利索地剔干净,往白布上一放!
“这才是兽骨,也是椎骨,跟刚才那块相比,特征刚好相反。”
齐贺目光倏地落去那骨上,又去瞧刚才那人骨,还没瞧得太清楚,暮青便又剔好了一块碎骨,这块骨比较长,看起来砍断了,只有一截,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放去了人骨那边其中一堆里,“胸骨!人直立行走,上肢灵活,胸骨柄发达,有特殊的胸锁关节和第一胸肋关节,兽骨不具备这些特点。”
说完,她又捧出块颇大的整骨来,这块连剔都未剔就直接放去了兽骨那边,“骨盆窄长,耻骨弓角小,没有明显的性别差异——兽骨!”
少年分骨的速度很快,剔肉的时间反而比分骨的时间长,她小心翼翼地不伤着那些碎骨,有些骨很小,在她指尖儿转着,似把玩着珍贵的宝物。元修在暮青身后坐着,望着少年的手指,烈日照在那指尖儿上,粉粉的沾着水珠儿,阳光竟似能透过来,照得那指尖儿柔嫩似玉。
男子渐皱起眉,眸底染了疑色,又有几分失神。
众将的目光却随着少年的手指起落,心情也似随着那手指大起大落,目不暇接,呼吸屏住。
“那些碎的呢?又是如何瞧出来的?”齐贺终究是军医,比粗枝大叶的武将多了些细心,有些碎骨显然被砍得没头没尾,很难能瞧得出是何部位,可她依旧能快速将那些碎骨分开!
“经验。”暮青将手中一块碎骨放去人骨那一堆,“你做一件事十余年,你也能。”
她两世的经验加起来都二十多年了。
了解人骨的大小、外形和触感是法医人类学的必备课程,研究过程没有捷径,只有每日每日地对着各人种的骨头不断地锻炼自己的眼力和触觉,直至放在手里能摸出重量、质地这等微妙的东西来。她留学时,人类学的威廉教授喜爱用一种黑箱测验法来折磨他们,听闻此法来自于著名的比尔·巴斯教授,即在一个黑箱里放块人骨,由学生去摸,仅凭触觉说出是何部位的人骨,如果测验那日教授心情不好,他们摸到的就会是某部位骨头的碎片。此测验法虽然惨无人道,但也磨练出了很多精英。
又一盆的碎骨分好,暮青又去厨房打了一盆来,那块肘子是最后捞出来的,全部将碎骨分好后,白布上一眼望去足有百余块人骨!
暮青起身,走下石阶,到了白布的对面一端,蹲下身子,开始拼骨。
碎骨已经区分出来了,拼骨就像拼图,只需要时间和耐心。
这些碎骨中没有头骨和手脚,因为这些部位太容易看出是人尸,凶手并没有送来。剩下的部位就是双臂、肋骨、脊椎、骨盆和双腿,以暮青的经验,已不需要画出这些部位的区域,她直接便开始了拼骨。
没人说话,齐贺只紧紧盯着暮青的手,看她灵巧地将那些碎骨拼接成图,眼底渐渐起了惊色!
他知道她为何分骨时将人骨分作了好几堆了!她是将人骨按部位分开的,为的是方便此时拼骨!
即是说,她方才分骨时,一次完成了两个工作——她不仅分出了羊骨与人骨,还将那些碎骨是哪个部位都分好了!
他乃军医,自认医术高明,救死扶伤无数,对死伤最为了解的莫过医者,可眼前暮青所行之事是他从未听闻过的,仿佛新的领域。
那些人肋是今日午宴端上餐桌的,最完整,不需拼骨,只需按顺序放好,但即便是简单的肋骨排列顺序,对齐贺来说也是从未见过。少年盯着那些人骨拼图,目光里比在场的众将领多了些内容。
很快,暮青拼好了尸骨的左臂,就在她去拼左腿时,那队去伙头营拿人的亲兵回来了。
领头那亲兵面色颇沉,元修一看他的脸色,面色便也沉了几分。
“报大将军!末将几人去了伙头营六伍寻小郑,没见着人!问了伙头营姚都尉,姚都尉称他今日不知去何处躲懒了,未曾见着,也正寻他呢!”
“啥?”鲁大一听此言便怒道,“定是此人!不然哪来这等凑巧的事,昨日傍晚人肉送来大将军府,今日人就不见了!”
众将皆露怒色,顾老将军道:“给老夫找!这关城无军令进出不得,人还能插翅飞了?挖地三尺也给老夫找出来!”
“是!”那亲兵道。
一名将领道:“既然此人可疑,那末将们也回营房派人去寻,不信找不出这兔崽子来!”
顾老将军沉着脸点头,元修也道:“去吧。”
众将士得令,这便要离去,忽然一道声音传来。
“挖地三尺可以,不过别找整的,找头颅和手脚。”
元修微怔,与众将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正是暮青,她蹲在地上,未回头,依旧在拼骨。
院中场面混乱,气氛躁怒、肃杀,唯独少年与这气氛格格不入,她蹲着的身子在一众五大三粗的将领中显得小小一团,单薄,却如此不容忽视。
“你有发现?”元修问,但眸中已露辰光,显然凭暮青方才所言猜到了什么。
暮青没答,转头看向厨房里负责肉菜进府的那兵,问:“小郑年有二十上下,身长五尺四寸到五尺六寸,两三年前从马上摔下来,断了左臂、左小腿,后来伤愈,腿跛了才去的伙头营。他曾立过军功,伙头营里颇照顾他,将往大将军府送菜食的差事交给了他。”
那兵顿时愣了,将领们齐刷刷望向他,他只知傻愣愣张着嘴。
“娘的!是不是,说话!”鲁大急了。
“是!是!”那兵吓得一抖,忙点头,“小、小郑跟俺说过,他年有二十,约莫……就俺这么高!”
那兵被亲兵押着站在一旁,约莫有五尺四五寸高!
“小郑原本是骑兵,两年多前跟胡人打仗,从马上摔下来断了胳膊腿儿,伤养好后跛了腿,不能再骑马便去了伙头营。听闻那一战他杀了个胡人的小将,立过功,伙头营的姚都尉器重他,府里也信这等立过功的兵,送菜食的差事便给了他。”那兵边说边望着暮青,一脸震惊。
震住了的还有满院子的将领。
“你怎知?”元修问,他是大将军府的主人,这些事他都不知。
“他告诉我的。”暮青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一指地上尚未拼完的白骨。
众将齐刷刷望向那白骨!
却听暮青道:“不用找活人了,找头颅和手脚就够了。他,就是小郑。”
“他……”鲁大都懵了一下。
暮青怎知此人是小郑,又怎知小郑那许多事,这是众人心头的疑问,但再多的疑问不及听闻这地上尸骨就是小郑时,后背升起的一阵恶寒。
如果地上被分尸的人是小郑,那昨日傍晚来的那人又是谁?
一个已死之人,把自己的肉,送来了大将军府?
第七十八章 尸骨会说话
烈日当头,黄风走地,这念头只叫人觉得脚脖子都发凉。
征战沙场,杀人无数,武将心中自无鬼神,只是此案蹊跷,本以为是凶手,却成了死者,还亲自将尸块送来了大将军府,乍一听闻,怎一个诡异了得。
“仔细回忆一下,昨日你见的那人,也是你这般高?”暮青问。
那兵愣了一阵儿,细细想了会儿,眉头渐皱了起来,“将军不问还不觉得……那人比俺高!那日,俺帮出门帮他从马车里搬肉菜,跟他站一块儿说话时觉着有点古怪,可又说不出哪儿古怪来。如今想想,俺那天跟他说话时仰着头,他比俺高!”
这两三年,小郑每日傍晚都来大将军府送菜食,他也每日傍晚都出门去马车里搬,小郑比他高些,但因跛了脚,他俩的身量站一块儿便差不许多,说话时是平视的,昨日因肉送多了,他特意问了几句,话就说得比平日多,当时心里有些古怪感觉,却又说不出是哪儿。若非被问起,他决计回想不起来!
昨日傍晚,晚霞烧红了半座关城,他觉得格外刺目,照得人都睁不开眼,此时回想,那是因他仰头看人的缘故!小郑背衬着晚霞,显得脸格外阴沉,他有时看不真切,但那轮廓少说……
“他比俺高!少说高半个头!”
笃定之音,却如晴日闷雷,炸得人头皮发麻。
那不是小郑!
暮青望着那兵的身量,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去,继续拼骨了。
原本要各自回营严查全城的军令暂缓了下来,院子里重归寂静,但疑问仍存众人心头。
“你怎知他是小郑?”沉默片刻后,元修问。
她说过,预知凶手为何人,须先知死者为何人。她事先并不知这尸骨是何人,分骨,拼骨,骨未拼完她便知晓了人是谁,连人立过军功都知!
如何知晓的?
“他告诉我的。”暮青拼骨的动作未停,“他年有二十,身长……”
“你怎知他年有二十,又怎知他身长几许?”齐贺打断暮青,这具尸体没头没脚,怎能看出身长来?
方才,唯独他不曾被那亲兵所报之事所扰,他一直留意着她,曾看见她在地上写了些什么,她的身子将那些黄泥字挡了大半,他未瞧清,只是见她写得甚快,写罢便抹了。
她写了什么?
“人有年岁,骨有骨龄。年岁增长,有些骨会生成新骨,有些会愈合,骨的发育和消失过程有时间和顺序可循,可用来推测年纪。除此之外,骨的长度也可用以推测年龄。甚至颅骨缝的愈合,牙齿的磨损、脊椎骨、肩胛骨、锁骨、胸骨、骨盆,乃至残骨,都有其推测年龄的方法。”暮青语速很快,手上动作不停,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听得也晕晕乎乎。
“这具尸骨,没有头颅,最具价值的骨盆不全。就目前拼出来的部位,左臂、左腿相对完整,上臂骨骨骺与骨干已完全愈合,推断死者有二十岁上下两年。考虑到遗传、营养、健康等对其骨龄的影响,结合肩胛骨各骺愈合情况、锁骨肩锋端愈合情况、骶椎体间隙尚可分辨的状况、第四五尾椎已经出现,第二至第四尾椎间已愈合的情况,综合推断,死者年有二十上下。”
“身长在上下肢骨骼相对完整的情况下很好推断,他的年纪正是最大身高时期,不需因年岁而增减,计算一下便可,误差在一寸到三寸之间。”
暮青说话间又拼出一截臂骨,她说的话却没几人听得懂,连身为御医院左院判吴老高徒的齐贺都听不懂。
却听暮青继续道:“尸骨会说话,年幼时跌倒撞伤膝盖,少年时追逐玩伴崴伤了脚,或许一个人长大后,皮肉愈合,记忆也随之淡忘,但骨头会帮他记住一切。这具尸骨左上臂有骨折痕迹,这等骨折痕迹若要消失,成年人需要三四年,而他还没有消失,说明他是在这三年内受的伤。另外,如果骨折严重或者恢复不佳,在骨上便会留下终身痕迹,就如同这具尸骨的左腿,小腿处上一寸处的骨没有接好,这势必影响他走路,所以他的左腿是跛的。他的左侧肋骨也发现了骨折痕迹,左臂、左腿、左侧肋骨,都是伤在左侧,应是侧身着地形成的坠落伤。人在军中发生坠落伤,我只能想到骑马,我刚学骑马不久,但我知道下马在左边。所以,他很有可能是骑兵。”
“此伤不可能是在操练时受的,定是在战场上。军中操练,兵将很少会受如此重的伤,即便有马匹受惊坠落重伤的可能,但城中要寻军医很方便。西北边关马战乃常事,军医对处理骨伤很有经验,死者的腿骨断得很干脆,这等伤若处理及时不该落下跛腿的毛病,除非伤情延误,出现伤情延误的最大可能是在战场!”
“坠马骨折,伤势如此重,他定非伤在大漠,而是草原。乌尔库特草原不同于呼查草原,平坦开阔,一望无际,半荒漠化,草矮土黄,绊马索藏不住,人也藏不住,想挖陷阱也很难预测敌袭路线。他坠马,不是因绊马索和陷阱,那就是与胡人发生了正面冲撞,四处是战马和胡人的弯刀,他竟没死,只跛了脚,说明身手不错,作战英勇。这等精兵中的精兵,身上有军功再寻常不过。”
“军中对残兵的安置都一样,无论骑兵步兵,精兵弱兵,要么领二十两银子回乡,要么留在军中。很显然,他留在了军中,可是不能上阵杀敌,留在军中他能去哪儿?伙头营,就像我的亲兵刘黑子。”
“厨房的人说,小郑负责往府中送肉菜的差事两三年了,跟死者骨折的时间很接近,如果除去他养伤的时间,那就更接近了。好巧!”
“府中负责肉菜差事的人年纪有二十五上下,他称往府中送菜之人为小郑,说明小郑年纪比他小,那就是二十上下。而我们的死者年纪正是二十上下,也好巧!”
“大将军府中的差事不是寻常人能领的,需得差事办得好,人也信得过,大多得是军中的老人。小郑年纪只有二十上下,就算他十五岁从军,两三年前领了大将军府的差事时也不过十七八岁,从军只有两三年,资历新得很!那他凭何能领府中差事?唯有上官推荐。上官为何推荐?极有可能他立过军功。”
“不觉得更巧了吗?三处巧合,如果我还认为是巧合,那我今天一定没带脑子出门。”
暮青推理得快,手中拼骨速度竟丝毫也没慢下来,推理完,她面前的骨也快拼完了。
身后无声,此刻除了惊叹,再无其他!
且不提验尸之能,只说拼骨。她拼骨没多久,亲兵就回府禀告小郑失踪了,他们听闻后,皆认为小郑是凶手,老将军下令寻人,他们自请回营,大将军准许,这些不过说话的工夫,她便说地上死者是小郑了。
如此短的时辰里,拼骨、验尸,她不但断出了尸骨的年纪身长,还断出了人是骑兵,连在何处战场、何种情形下受的伤以及立了军功之事都断了出来。除此之外,她还推断了从未谋面的小郑是何年纪,为何能领府中差事!
只是他们说话的工夫……
“这小子,脑子咋长的?”有名将领叹道,其余人不语,神情皆一样。
“哈哈!”鲁大大笑一声,拍拍那将领肩膀,“老子没骗你吧?”
他笑得有些快意,带着些幸灾乐祸,当初在青州山里和上俞村中,他面对这小子,两度怀疑自己脑子不好使,今日瞧瞧,脑子不好使的显然不只他一个,他总算舒坦了!
众将不语,眸中叹色未尽,今日若非亲眼所见,难以相信世间有此聪慧过人之人!
元修望住暮青,久未言,烈日当空,男子的眸光却比日头烈,似见人间英雄气,照尽万里晴空。
“大将军,这小子不错吧?”鲁大笑道。
元修笑一声,目光未从暮青背影上转开,只笑声畅快!
这时,暮青拼骨完成了!
一副人骨,无头颅手脚,右臂、右腿和骨盆皆有些缺失,显然除了头颅手脚,剩下的缺失部位被吃掉了,比如那只肘子。
“好了,死者身份知晓了,现在轮到凶手了。”暮青起身,未回身,此言却叫院中气氛又沉了下来。
赞叹、畅然,皆在此言中沉寂。
元修领着众将肃穆而立,低头望那被拼接起来的残缺不全的尸骨,似行一个迟来的军礼。
小郑,无人记得他的名字,他是西北三十万军中的一人,便是精兵,西北军中也不缺精兵。他杀过胡人,立过军功,皆在这两三年里掩埋在伙头营里,无人再记起。而此刻,他以一副残破不全的白骨之态躺在人前,破碎的白骨是他留在世间最后的语言。
只需,一个读得懂他喃喃之语的人。
此人此刻就立在他面前,立在一众西北军高阶将领之前,替他转达,“尸骨会说话,无论凶手是失手杀人,还是蓄意谋杀,尸骨都会告诉我们。世间有天理,天理昭彰,永不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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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内容,查资料,推理案情,比较耗时间,所以这两章字数上对不住大家。
第七十九章 心理画像再现
黄风漫漫,过四周院墙,却遮不尽头顶青天。
少年头顶青天,望那尸骨,清音震耳撼心。
“尸骨被分割成百余块,四肢、胸骨、脊椎,皆被斩成数块,唯独肋骨完好。”
“尸骨断处骨板内陷,两端骨裂线明显,边缘骨质有剥落,典型的砍创,分尸的凶器是斧头。凶手伪装成小郑,凶器的来源很可能是伙头营砍柴的斧头。”
“尸骨断处骨裂线长,骨折延长线与创长轴皆一致,骨质剥脱面积小。”
暮青先将验骨情况一一说明,接下来是分析论断。
“首先,这不符合杀人分尸案尸骨的常态特征。大多数凶手分尸是为了方便抛尸,尸骨会被全数肢解成块,除了头颅,一般不会留有其他部位的大块尸骨。这具尸骨肋骨却保存完好,说明凶手杀人时便想好了要将尸身混做猪肉,供人烹食。沙场杀敌乃保家为国,无罪有功,多数人不会有心理负担。私下杀人乃斗杀行凶,触犯国法军规,多数人会畏惧。是而同为杀人事,杀敌英勇的猛将杀人后也未必能像战场杀敌时那般英勇无畏,毫无惊恐慌乱。分尸时便已有处置尸体之策,凶手聪明,冷静,心理承受能力颇高。”
“其次,骨裂线长,说明凶手分尸时劈砍的力道很大。骨质剥落少,说明他下手干脆果决!此理形同劈柴,越犹豫,力道越小,崩溅出来的木屑越多。力道大,下斧果决,柴才能劈得整齐利落。但此乃技术上,心理上,分尸不是劈柴,凶手下手果决,尸身被砍成百余块,皆是一次砍开,无滑脱,无犹豫,熟练,冷血。”
“骨折延长线与创长轴一致,代表凶手分尸时下斧角度为垂直砍击,一处也便罢了,全数骨骼皆被垂直砍断,这并非常人能为,凶手身怀武艺,必为高手。”
“最后,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有人失踪被害,即便全城严查,一般人都不会想到查大将军府。从这点来说,凶手很狡诈。但凶手易容成小郑,欲让厨房烹煮此尸端上大将军的餐桌,多少可看出些心理变态来。”
分析推论至此,别人听不出什么来,鲁大却脸色一变!
狡诈,冷血,心理变态?这话咋听着这么耳熟……
暮青回头看了他一眼,道:“觉得耳熟?没错,我们遇到老朋友了,关键证据在此处。”
她蹲下身子,拿起根肋骨来,给众人看肋骨前端的关节处,那里明显有一条刀痕,“再聪明的罪案都会留下证据,凶手将人当做猪一样肢解,为了取下完整的肋骨,他需要用到刀。这条刀痕,两头浅,中间深,如此明显的半弧形——弯刀!”
弯刀?!
这回没人再听不懂了,弯刀对于西北将士来说太熟悉。
“胡人!”一名将领脸色难看。
“比这更确切——呼延昊。”暮青说着,回身看那厨房里负责菜食进府的那兵,“除了凶手的性情、所用的凶器,他所描述的身长也跟呼延昊极为接近。”
“呼延昊?”那将领震惊。
“没错!肯定是这崽子!”鲁大笃定道。
众将哗然,呼延昊在青州山里出现,后在呼查草原上逃脱,之后再无人见过他。狄王帐下的探子也未传回他回王帐的消息,此人就此失踪了,没想到今日能得知他的消息!
他混进关城里来了,进了伙头营,杀人分尸将尸块送来大将军府,人又失踪了?
他会在哪儿?
“呼延崽子是咋混进关城来的?”
“他是如何去的青州山里,就是如何混进来的。”暮青说话间扫了眼院中众人,将领、亲兵、厨子,人挤满了院子,足有近四十人,看到一半儿,她忽然一愣,“你们队里为何少了个人?”
元修回身,众将循着暮青目光疾望而去,只见暮青望着的是那队出府去伙头营里拿人的亲兵。
那队亲兵也纷纷回身,相互查看之下面色也变了——没错,他们这队是六人,而此时只剩下了五人!
“涛子哪去了?”那为首的亲兵问。
其余人一脸茫然,刚才都听英睿将军说话去了,谁也没注意少了个人。
“找!”元修道。
那队亲兵得令,匆忙去了。
暮青验尸之处是厨房门口,众人方才听她推理,都面向厨房,背对着院子门口,人是何时离开的没人知道,但人是元修的亲兵,无将令擅自离开,行径很可疑。
暮青没有说为何问此人,但众人心头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今日见识了这少年之能,她绝不会随意询问一个人。
那队亲兵片刻后便回来了,面色比回禀小郑之事时还沉,“报大将军,府门值守的兄弟说,涛子出府去了,半盏茶前!”
“那不就是方才?”
“往何处去了?”
鲁大和顾老将军同时出声询问,两人面色也沉了,心头不好的预感更重。半盏茶的时辰前,不就是推断凶手时?为何早不走晚不走,非挑这时候?
小郑死了,呼延昊易容成小郑,而后失踪了,此时又有个亲兵悄悄出了府,莫非?
鲁大和顾乾齐望向暮青,见她淡立不语,这时,那亲兵道:“往东边去了!”
关城内四处是营房,东边有东城门,那是通往峡关城的城门!
“传我将令,封锁城门!无我的兵符和手谕,不得出城。”元修下令,亲兵领命而去,众将也都告退离去。
今日午宴本是为了庆贺暮青封将,哪知出了这么件事,最终竟查出了呼延昊在嘉兰关城!此乃敌情,不可耽搁!
众将匆匆告退,连鲁大都告退了,院中只剩元修、顾老将军和齐贺。
暮青这时才道:“末将有些话,需与大将军独谈。”
*
大将军府的书房乃军机重地,平日唯元修和顾老将军可进入书房,无军令传召,连鲁大都不可进入书房半步。
未时末,书房的门开了又关上,元修坐去书桌后。
“涛子死了。”书房光线昏沉,桌上军报齐整,男子坐在椅子里,背衬关外舆图,墨袍衬眉宇冷肃,日光透窗来,落男子半边眉宇,似沉着万钧力度。
小郑昨日傍晚来府中送过菜时后便没回去,涛子昨夜轮职,时辰上说,他有被呼延昊杀了取而代之的可能。
他的亲兵三千,人人他都识得,叫得出名字,记得住长相,沙场上都为他拼过命。涛子平日最爱躲懒打诨,但战场上杀敌最英勇的便是他,死了……
呼延昊杀了西北军两个杀敌最英勇的兵!
“你怎知呼延昊混入了府中?”元修问,这少年今日为西北军揭了一大隐患。
“我与呼延昊交过手,他在青州山里杀过三人,尸身是我验的,我了解他的性情。在不知凶手是他时,我也没想到他会在府中,但凶手是他,他便很可能在府中。”暮青立在书桌对面道,其实很简单,只要按呼延昊的变态思维去思考就可以了。
“凶手想将尸肉送上大将军的餐桌,我之前想不通他为何如此,但他是呼延昊便很好理解了。此人残暴变态,他年幼时经历黑暗,女奴所生,如同牛羊牲畜般长大,以身救父换来狄王一顾,从此作战勇猛,却屡次败在大将军手上,他脸上的伤便是拜大将军所赐。大将军出身豪族,少年成名,英雄名将,光芒耀眼,你有他渴望而不得的一切,他想毁了你,将你拉入黑暗,这等心理很好理解。他不是想让你食人肉,他是想让你食你麾下将士之肉。”
“想一想,天下名将,百姓敬仰的英雄,竟食将士之肉,啃将士之骨,饮军中将士的肉骨汤。这等英雄蒙尘,明辉生暗之事,想想就让人好愉快。如此愉快之事,他怎会不想亲眼见证?杀军中将领不那么容易,杀大将军手下一名亲兵还是可得手的。他既然能易容成小郑,便能易容成大将军的亲兵。”
呼延昊藏在元修的亲兵里,午宴时光明正大地端着烤人排送去元修桌上,之后被她识破,竟还敢在大将军府里看她验尸,听她推理凶手,直到被点明身份才寻机退走,此人真乃胆大狂妄。
元修沉默地听着,眸中的万钧之力仿佛一瞬裂那苍穹,风雪煞人。
“你与我私谈就是要说这些?”问她话时,男子眸中似有烈阳融了风雪,微暖。
他乃西北军主帅,戍守西北十年,与将士们间生死相照的情义绝非呼延昊一举可破,她即便当着众将的面说也无妨,他不在乎那点儿背呼延昊算计的面子!
这小子待人疏离冷硬,却终是重情之人,若非如此,她不会点了刘黑子当亲兵,也不会让韩其初和越慈放弃军职谋她身边一介亲兵之位。
“不。”暮青却否认了,“我想说的是别的。”
元修一愣,尴尬未起,暮青便开了口。
“我想说的是欲擒故纵,大将军想擒呼延昊,需先放他出关!”
元修闻言,眸光忽敛,望住暮青,方才一刻的放松此刻又严肃了下来。
“呼延昊狡诈如狼,他入嘉兰关的目的绝非只为了给大将军送一盘人肉,这对他来说只是即兴节目,他有正事要做,那就是出关!狄王病重,十万铁骑撤回王帐,王位更替近在眼前,呼延昊野心勃勃,定不甘王位被兄弟所夺。欲夺王位,需先出关,可自大将军重伤勒丹王,狄王病重,五胡联军撤回乌尔库特草原边缘,这一个多月来,未有一场战事。关城不开,呼延昊出不得城去,为了藏身,他便只能杀人易容,取而代之。”
“大将军可有想过,呼延昊是如何入关,深入青州山中的?军中、青州定有奸细在,但呼延昊面容特征太明显,想神鬼不觉,唯有易容。我想他用的便是杀我军中将士,易容代之之法。他许是在两军交战时擒了我军将士,再随我大军进入关内,一路深入西北进入青州山。他从呼查草原逃脱后就此失踪,如今看来,他并非失踪,而是不知潜藏在何处,杀了我军中将士,随新军入了关内。”
“他杀的不是新兵,新兵全都驻扎在石关城内,无军令不可出城。他如今既在嘉兰关城内,杀的定是随新军来关城的西北精军,这些精军是鲁将军麾下的,让鲁将军查查前晚有无人失踪便知。呼延昊既然易容成小郑,就必须抛弃前一个身份,此身份不会抛弃得太久,人若失踪得太久,必会报去鲁将军处,军中若因此严查,对呼延昊不利。昨日傍晚那小郑便是呼延昊,呼延昊酷爱夜里杀人,所以小郑被杀的时间应是前晚,那鲁将军营中的人便应是前晚失踪的。”
“我想说的是,呼延昊残暴嗜杀,这一个多月,他潜藏在军中未曾杀人,他憋得太久了,又不知何时能出关,他不习惯这安宁,所以他想找点儿即兴节目。前晚是小郑,昨晚是涛子,以他的作案模式,今晚他还会杀人。今日他已经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了,他不会再用涛子的身份,寻找新猎物他才能隐藏下去。可嘉兰关城十万大军,他会杀谁不得而知,寻一个易了容的呼延昊如同大海捞针,想找到他唯有放他出城!”
军中有奸细在,暮青不知今日在场的这些将领是否都可靠,这擒呼延昊之计她才没有当众说。呼延昊太狡诈,若被他闻了风声,要擒他就难了。他留在军中无异于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不如将他放出关去,在关外解决。
此计需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至于怎样放呼延昊出关,那是元修的事,暮青觉得,她的工作到此可以结束了。
元修沉默地听罢,心情虽沉,但望向暮青时总会将那为将者的杀意先敛起,淡淡笑道:“鲁大好赌的性子总也改不了,为此我和顾老将军不知罚了他多少次,但他竟做对了一回,若非汴河城中一赌,也不会跟你这小子结识,军中便要少个人才了!”
暮青不言,案子说完了,她又沉默了。
元修也不在意,只道:“城中事起,城门封了,你这今夜且宿在府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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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看评,有妞儿表示青青专业术语太多,有卖弄之嫌。
我想说,专业术语多才对!
青青智商高情商低,她不会考虑别人听不听得懂。如果她懂得以别人听得懂的方式来表达,情商就不低了。
她是专业人才,前世不是在研究室就是在解剖室,要不就在案发现场,朋友少,社交能力低。这辈子别人觉得仵作晦气,连邻居都不愿跟暮家父女做,生活里除了验尸就是爹,没有朋友。
这决定了她虽是个内心温暖的人,但表达方式冷硬。
我也不爱写专业术语,资料枯燥,查找费时,拖慢速度。但故事到这里,人物有自己的经历,经历造就性格。青青说话做事,皆因她的性格,她在领着我走,而非我在写她,我必须要尊重人物性格。
或许她会慢慢学会表达,但必然要有个过程。
第八十章 误会是怎样炼成的
元修说让暮青今夜留宿大将军府,暮青觉得,为防呼延昊流窜去峡关城,城门关几日,她大概便需要在大将军府中住几日。
既如此,那便安心住下了。
大将军府中设了灵堂,两口大棺静静躺着,一副没有头颅和手脚的残缺尸骨和两口空棺,白绸萧瑟了青天,灵堂冷清,无人吊唁。元修下令先寻找小郑和涛子的尸骨,而鲁大军中那死去的精兵,尸骨留在了西北到边关的路上,不知被黄沙掩埋还是被野狼啃食,许再也找不到了。
嘉兰关城的十万西北兵听闻呼延昊混入了城内,还杀了两名军中将士,顿时群情激愤。关城内,这日万军搜城,踩起的黄沙漫了天,暮青立在大将军府的院子里仰头远眺,黄沙漫过墙,迷了眼。
这满城黄沙之景入夜仍在,月色都被遮了,朦胧如雾。
暮青住在客房,独门独院,院中一棵参天古木将朦胧的月色割得细碎。城中还在吵,她睡不着便出了房门,去树下石桌旁坐了。桌上落着斑驳的月光,暮青抬手一抹,指尖一层黄土,她顿时觉得出门是个很蠢的决定,于是起身回房。
开门,进屋,回身关门时,忽觉天上有人!
暮青心中微凛,抬眸望去,只见远处房顶,月色朦胧,一人独坐,执壶,仰头,饮酒,墨发随风遮那月光,背向大漠山关,面望关内长河,黄风萧瑟,那人在屋顶,背月一饮,豪气苍茫。
夜色不见山云,却似忽见云中蛟。
那人痛饮一口,放下酒壶,转头望来,两相隔得远,他的目光却能精准地落在她身上,随即好似能见他对着她一笑,然后见他抬手,冲她招了招手。
暮青只好又出了门,今日下午来客房时,那送她来的亲兵曾嘱咐她入夜后不可随意在府中行走,她本就不是那等爱在别人府中闲逛之人,也知大将军府乃军事重地,府中许有何阵法机关,因此到了客房后便一直未出院子。此时出来正是夜里,元修坐在前方将军亭顶上,暮青循着一路过去都没遇上什么阵法。
还没到将军亭,便听元修冲她一笑,问:“上得来吗?”
暮青停在亭外十步,冷淡不语。
她不懂轻功,亭下亦无梯子,显然她上不去。
这等问题,她觉得没有答的必要。
元修一笑,执着酒壶纵身跃了下来,月色里只见黑风一卷,人已进了亭子,黑袍一掀便坐了,大手招呼道:“进来坐!”
暮青抬脚走了进去,见月色照进亭中,青石凳上铺了层黄土,她便撩起袍子打了打,这才坐了。
元修瞧见笑话她道:“军中男儿不拘小节,这点儿黄泥还嫌弃!日后怎去大漠?”
验尸时没见她嫌,这会儿倒爱洁净起来了,这小子!
暮青不搭话,相识时日虽不长,但她的性子元修也摸着了边儿,没人搭话他一样自在,袖口一垂,掌心翻出只酒碗来,倒满向暮青推了过去。
暮青目光落在那碗里,“我对喝黄泥水没兴趣。”
元修挑眉,“你怎知是水?”
少年独坐对面,月色照进碗中,清亮的水波晃着她的眉眼,那眉眼越发清冷,似能将人望透,“大将军的发、衣袖、衣袂都显示您在上风向,末将在下风向。碗在末将面前两尺,人的嗅觉范围在三丈内,如果我闻不出来,那不是我的鼻子不好,便是大将军的酒不好。”
元修怔了怔神儿,哭笑不得,“不就是碗水,哪来这许多道理!你小子,忒古板无趣!”
暮青冷着脸,“是大将军问我怎知的。”
她就是如此断定的,他既问了,她便答了,难道应该有更有趣的答案?
元修又怔,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句闲话,哪知这小子心里头事事都跟断案似的?他顿时无奈苦笑,早知这小子如此一板一眼,他就不问了。
“大将军问我,我便如实答,我不喜欢欺骗。”暮青道。
元修闻言,笑意渐收,方才他只当玩笑,没想到她如此认真,望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
不喜欢欺骗,这小子虽然古板了些,但这也算好品质!
见元修目光认真了起来,暮青眸中的清冷才淡去些,看了眼他手中的酒壶,想着男子刚才在屋顶那般豪气,饮的不过是水,便道:“大将军喝水亦或喝酒都无用,去吐一吐最管用。”
她记得她的第一堂解剖课,第一次验高度腐败的尸体,第一次出凶杀案的现场……经验之谈,没有什么比把胃部排空更管用。
元修执着壶,本欲喝几口,闻言又放下了,看了她一阵儿道:“你以为我觉得吃那人肉恶心?”
那羊排元修吃了几口,昨夜厨房做的菜里也有人肉,虽然那只肘子进了顾老将军的肚子,但想必元修也没少吃。那是他麾下将士的肉,陪他一起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过,身为一军主帅,他必须冷静处事,但不代表他心中会毫无波动。
元修见她不搭话,执了酒壶仰头长饮一口,水液清冽,月光照着,琼浆玉液一般,然而喝进口中却始终淡而无味。
一年复一年,这酒不过是水,他也习惯了,不过把水作酒,一样能喝出豪气来!
酒壶放下,男子一抹嘴角,痛快一笑,“人肉?早吃过了!味儿还不错!”
暮青挑眉,见元修转头西望,目光极远,似落在那暮色如雪的大漠关山,月色照着男子半张侧脸,另一半沉在夜色里,晦暗难明。
只听他道:“我像你这般年纪时,也刚从军没两年,那时西北军未立,守城的是顾老将军。那年勒丹联合了戎狄二部来犯,顾老将军率军抗敌,那时关城未修,我发现了一处出关的小路,便请命领了两万骑兵出关,突袭勒丹牙帐。勒丹王帐在乌尔库特草原以北,接塔玛大漠。那地形,若从正面突袭必被发现,我便率人深入大漠,从背后突袭。大漠行军,需得先摸清暗河,军中有一小将,西北边城土生土长的小子,查找水源很有一手。塔玛大漠两条暗河皆有胡人探子,偏叫他寻出一条隐为人知的来,我便下令顺着那条新发现的暗河行军。”
“前头三日很顺利,到了第四日傍晚,大军休整补水时,我们遇上了黑风暴。”元修说到此处顿了顿,暮青的眸光也跟着沉了下来。
黑风暴,俗称黑风,暮青没见过,但知道那是一种强风、浓密度沙尘混合的灾害性天气,风墙可达千米高,能见度为零,所过之处,沙埋沙割,寸草不留!
“那日大军死伤过半,风暴停歇后,剩下人重新休整,却发现为躲风暴偏离了暗河,地形变了,那小子一时找不出水源,大军便被困在了大漠里。行军带的干粮和水只撑了三日,之后便杀战马,食马肉饮马血,大军在大漠深处摸索行路,却一连四五日未曾找到水源。一万大军渴死的便有两千多,每日都有被抛下的人和马。马血终非解渴之物,连马都没气力再杀,大军无水无粮,面临困死。将大军领上那条暗河的小将便要我杀了他,食他之肉。”
暮青一怔,元修转头看来,笑问:“不问我吃了没?”
暮青没问,只是望着男子清澈的眸,肯定道:“你没吃。”
“你也有答错的时候。”元修忽然一笑,那笑意星河般舒朗,“我吃了。”
暮青眸光微沉,她不会看错,她从不以感情断事,不会因元修是英雄名将或者这些日子对他的印象便妄下定论,她说他没吃自然有根据。他问她那句话时,瞳孔正常,手未握紧,腿未收起,身体动作很放松,未见紧绷。
她记得元修午宴时和在厨房时听见将士之肉被煮食时的神态,那神态绝没有此时这般放松,放松表示没有心理压力,若他对当年事无动于衷,又何必为了今日事借水浇愁?
暮青皱起眉来,她有些想不通,因为元修刚才说他吃了,也没有撒谎。他说此话时双肩同时抖动了下,那是坦诚的肢体语言,若他说谎,他抖的便该是单肩。
他吃过人肉,却对此无心理负担……是为何?
暮青思维一转,目光忽然一变!
就在她心中微震时,元修已起身,伸手便解了衣带!
男子还穿着那身墨色骑装,蟠离纹的墨色衣带落在地上,竟见元修未着中衣,那衣带一落,衣袍大敞,宽胸精腰在亭中忽夺那月光,英姿若惊鸿。黄风穿亭过那衣袍,衣袍落地,元修从青石桌后走出来时,上身精赤,双腿精长,未着战袍,男子除了青墨的亵裤,身上未着一物,却依旧能叫人望见豪烈的意气。
暮青的目光落在那青墨的亵裤下方,那里遮不住一片伤疤,疤痕年数已久,但足有两个巴掌那么大!
他曾割肉为食……割的是自己的肉!
暮青望着那伤疤,许久未言,只听见风吹过亭子的萧瑟之音。
不知多久,忽有脚步声来,那脚步声是跑着的,似有急事,人未至,声已道:“大将军,找到……”
话未说完,人声忽止,那亲兵立在将军亭外十步处,忽然遮着眼往后退,“末、末将啥也没看见!啥也没看见……”
第八十一章 断袖将军?
西风呼啸,暮青坐在亭中,面生寒色。
元修气笑了,冲那欲待离去的亲兵喊:“你没看见啥?滚回来!”
“啥也没看见!”那亲兵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就是不往亭中来,元修一喊,他退得更远。
“你们大将军在给我瞧他腿上少的那块肉。”暮青面罩寒霜,起身道。
“哦,那块肉。”那亲兵在远处一愣,下意识抬头往亭中望了一眼,又刷地低下头,碎碎念,“啥也没看见!啥也没看见……”
暮青的脸头一回黑了,怒扫元修一眼,他哪儿挑来的亲兵,真是个愣头!
元修的脸色也有些青,尴尬地对暮青一笑,冲那亲兵喊:“你个愣头!麻溜儿滚回来!刚才所报何事?”
“啊?所报啥事?呃……所报、所报……”那亲兵懵了半晌,一时竟想不起所报何事了,想了半天,才噢了一声,扯着嗓子远远道,“报大将军!小郑的头和手脚找着了,涛子没消息,还在找!”
小郑是在伙头营被害的,将军们猜测埋尸地应与伙头营不远,于是把伙头营挖地三尺翻了个遍,在柴房墙角柴火堆的地底下找着的,挖出人头时,那场面……别提了!
伙头营的人说,前晚后院听见劈柴的声儿,有时哪日活儿太多干不完,夜里劈柴的事常有,因此也没人在意,如今想想,那劈柴声许就是分尸声。小郑就在伙头营里被分了尸,那群伙头兵险些炸了营儿,这会儿正跟着大军一起在搜呼延昊呢。
元修一听是小郑之事,眉宇便沉了。军中只知呼延昊混进关城杀了人,不知他可能易容成身边人。此事若被军中将士知晓,难免人人疑心生乱,他便严令封禁了此事,只先寻人。放呼延昊出城之事,他心中已有计策,只待今夜与老将军商议交代些日后城防诸事。
“找到的送去灵堂,没找着的继续找!”
“是!”那亲兵得令,抱着军拳高喝一声,习惯性抬头,瞥见亭中景又刷地低头,匆匆退走,一路走一路听他在那里碎碎叨叨,“没看见没看见……”
元修抄起桌上酒壶就朝那亲兵扔了过去,“闭上你的嘴!”
咚一声,酒壶落地,那亲兵跳开,一溜烟儿跑远了。
不能怪他多想,那亭中之景太戳眼——大将军站在英睿将军面前,脱得只剩条亵裤,英睿坐着,盯着大将军的……
咳!
没想到大将军好这口!怪不得听鲁将军说,大将军连窑子都没逛过,女人屁股都没摸过,原来是不爱摸!大将军好的是男风?
自以为发现了大将军秘密的亲兵少年觉得,他还不如刚才被那酒壶砸晕呢!
大将军日后不会灭了他的口吧?
*
将军亭里,元修将衣袍穿好,见暮青脸色还黑着,便笑道:“别理那小子!那群小子平日操练罢了,没少干河里冲凉遛鸟的事!军中男儿不拘小节,打个赤膊也值得大惊小怪!”
他初从军那几年,没少光着膀子跟军中将士一起冲凉,习惯了,今夜又没脱个精光!
再说,脱个精光也无妨,军中遍地粗汉,还能有女人不成!
“行了,你小子也别拉长着脸了。小郑的尸首找着了,去灵堂瞧瞧吧。”元修道。
暮青未言,起身出了亭子。
元修自她身后出来,两人一道儿去了灵堂。
灵堂设在偏厅,素白灯烛照着两口大棺,一口空棺,一口里已被放入了头颅和手脚。一张精瘦的脸,血肉蒙上了黄土颜色,曾经纵马杀敌含血笑,如今灰黄的头颅和手脚拼凑着一副残缺不全的白骨,忠魂身死关城。
元修从灵堂出来时,负手立在门口,深吸一口夜风,西北的夜风烈烈如刀,割人喉肠。身后传来少年的脚步声,他未回头,只望那关外大漠。
她说对了,鲁大营中是失踪了个人,今夜军中四处搜寻涛子和小郑的尸身,鲁大营中那兵却再也寻不着了。
西北十年,岁月峥嵘,十万将士埋骨边关,那一年,他也险些留在那黄沙大漠,身不得归,从此以骨守国门。
那年,他比她大一岁,十七,多少儿郎最热血的年纪。天下人皆道他以八千骑兵突袭勒丹牙帐,歼勒丹三万骑兵,杀突答王子,却不知随他出关的将士有两万,他们埋在了那大漠黑风里,黄沙为冢,尸骨难还。天下不知,那八千骑兵也险些埋骨大漠,是他笑坐黄沙,割肉饮血,激了士气,多撑了那一日,终等来了绝处逢生。
大军在水源地休整了三日,他热症了三日,突袭勒丹牙帐那日,他负伤冲杀在前,一箭射死突答王子,士气沸腾,勒丹兵大乱,那一战胜后,他回到关城,休养了整整三个月。
他回来了,却有太多将士没能回来,大漠之上处处英雄坟,伴着那日暮关山,遥望国门。
“这个时候,果然还是有酒好!”元修一笑,看了暮青一眼。
他也不知为何与这小子说那些往事,许她是西北军这些年来被军中奉为传奇的又一人物,英雄寂寞,大抵……有些相惜之情吧。别人不懂,许她能懂。
“你在府里多住两天,待将呼延昊放出城去再回。”元修道。青州山、呼查草原、大将军府,她三败呼延昊,以呼延昊的性情,不会放过她。只要他还留在关城中,他就不能放她出将军府,呼延昊擅长暗处下手,无缝不钻,他需防止她遇险。
暮青早料到如此了,她只点了点头。
“三更天了,回去歇着吧,过几日就忙了。”元修叫暮青去歇着,自己却负手立在灵堂外,似没有要去歇息之意。
暮青望了他一眼,月色蒙着黄沙,白烛清冷,男子负手,夜色里亦见乾坤朗朗,铁骨铮铮。他是元家嫡子,士族子弟,依大兴律,士族子弟不从军营不入学堂,依旧可在朝谋官。凭他身份之贵,本不需来这边关苦寒之地杀敌守国,只需在盛京过那繁华安逸日子,此生富贵已极。但富贵磨不灭男儿报国志。
那场战事他未讲完,但最险的怕是在他割肉后,脱水失血,能活下来只能说算他命不该绝。那天下传闻中的战神,亦曾有过险境,亦曾有过那段艰苦岁月。
边关十年,他磨了那身贵族矜持娇气,与将士们同食同寝,一条河里洗澡,磨出了一身昂扬豪气,渴饮胡虏血,战场杀敌笑,将士保家卫国,管他何处为冢!
她少有敬佩之人,元修当为其一。
暮青下了石阶,走了三步停了下来,回头见元修还立在灵堂外,终是忍不住道:“大将军。”
“嗯?”元修一愣,转过头来。
“我曾经办过一件案子,有一人家中亲眷报官,怀疑家中有人被贼人所害。捕快寻去那贼人家中,只在家中找到了那人的头颅和手脚,身子其余部分挖地三尺也未寻着。后来那贼人招供,他将尸身切成了小块烹煮,一些丢出去喂了野狗,后来因太多了,便下锅焖炒,送了街坊四邻。”
其实,这是她前世办的案子,案子破获后,她的那群同事们便再也不吃邻居送的饭菜,尤其是肉菜。
元修:“……”
所以?
她说此事的用意是?
“世上凶手多矣,不明情况下吃了人肉的不止大将军一个。”
“……”
“那些百姓吃了一盘,大将军只吃了一口。”
“……”
黄风吹过,元修低头咳了一口,“多谢。”
他总算听懂了,她在宽慰他,只是……好与众不同的宽慰。
“不谢。”暮青点头,淡道。
“咳!”元修低着头,咳得更厉害。
“齐贺还在府中,大将军风寒的话,寻军医瞧下,末将先回了。”暮青说罢,便转身走了,一路再未回头。
灵堂外,男子许久才抬起头来,望向她离开的方向,唇角带着未落的笑意。
这小子,真是块宝!
古怪的宝。
*
涛子的尸身在凌晨时找到了,他前日傍晚去过马场,元修怀疑他是在马场附近被害,军中便派了人挖地寻人。马场占地颇广,这边挖了没见着,后头跟着的人便填上,直到天快亮了,才在马场一处马厩下方挖到了涛子的尸身。
呼延昊极为聪明狡诈,马场上的草被翻动过容易被发现,他竟择了马厩下方为藏尸地。
尸身挖出来时,惊了所有人,那尸身的脸上覆着黄泥,黑黑厚厚一层,风一吹,血腥气扑鼻。尸身的脸没了,凹进去一块,黄泥填着,好似一张没有眉眼的脸谱。人抬去大将军府上,元修通过尸身左腹处的伤疤辨认出人就是涛子,那伤是胡人的弯刀划的,一次随他征战,为了护他留下的。
这日清早,将士们操练的时辰,军号吹响了整座关城,丧报从大将军府中而发,四面府门大敞,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元修薨了,但整座关城的将士都知,那是在为死去的两位将士发丧。
顾老将军率嘉兰关城的众将前来吊唁,元修身穿白袍立在灵堂里,歃血为誓,誓要将此血债记在狄人头上,出兵讨狄!
众将纷纷请战,元修亲点鲁大和王卫海两员大将,令两人回营备战,待涛子和小郑下葬后便出兵讨狄。
出兵在三日后,暮青身为石关城的将领没有被点出战,她也未请战,因她心中清楚,此战不过是为了放呼延昊出关。就连停灵发丧这三日也不过是为了给呼延昊时间混进这将要出关征讨的大军中。
狄王牙帐在乌尔裤特草原以南,鲁大和王卫海领兵杀向狄人部族,驻扎在乌尔库特草原边缘的戎军、乌那军和月氏军闻风而动,出五万大军断鲁大和王卫海后路,却不想元修亲领一支奇军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而本来要杀向狄人部族的鲁大和王卫海突然回身,两军合围,竟将这五万五胡联军包了饺子!
狄人部族闻风本可来救,奈何狄王病重,王后为防王帐生乱,不准许王军出动,下令死守王帐。老狄王的四个儿子为争王位,有人主站,有人不赞成,一轮争吵,生生把战机给吵没了。
这一战,西北军斩杀五胡联军三万多人,俘虏五千人,自五胡联军退守百里外一个月来,一战大捷!
大军归来时,关城全军沸腾,俘虏的五千胡兵被关押在关外瓮城的地下牢房。这晚,有五人被提出,趁夜色送入了大将军府。
府中书房外间,暮青看着那被捆绑的五个胡兵,转头看向元修。
元修领着她进了书房内室,转身道:“呼延昊已趁乱脱身,去了勒丹部族方向。”
“勒丹?”呼延昊藏在大军中不易被发现,但若战时,有人脱身而去,那人必是呼延昊无疑!只是战时混乱,要于数万军中找注意有无人脱逃并不容易,暮青不知元修用了何法,但他既然说了此话,自然是有军报。
只是,呼延昊不是狄人吗?为何去勒丹?
“他娘是勒丹人,草原五胡部族多有摩擦,每五年有勇士比武,输了的部族要向赢了的奉献牛羊和女人,呼延昊他娘便是被勒丹送给狄王的女奴。他身上有一半勒丹血统,虽是女奴所生,但这些年在狄王帐下颇为英勇,狄王让他领着部族两万精骑。勒丹王野心勃勃,早有吞下狄人之心,这些年没少向呼延昊示好,两人私下来往甚密。”
原来如此。
“以呼延昊的性情,应是与勒丹王打着一个主意。狄王病重,四子夺位,他有青州山那一败,此时若回,定被排挤降罪。前往勒丹,他是想与勒丹王合力,取狄王之位。”暮青道。
“没错。”元修一笑,“他和勒丹王都盯着狄人部族,即便知道各怀鬼胎,还是会合作。”
“大将军有何计策?”暮青问。元修既然在战场上发现了逃走的呼延昊,没有击杀他,放他离去,自有更大的图谋。
元修看向那五个胡兵,眉宇似融了凛冽天风,哼了一声,道:“他如何混进大将军府的,我就如何混到他身边去!”
暮青也看向那五个胡兵,大抵知道了元修之计。可,只凭五人?
“呼延昊狡诈多疑,人多了容易坏事。”元修转头望住她,那眸中似有烈光起,问,“可敢随我深入虎穴,走上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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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将军要出关了,这回只有五个人,猜猜会带谁?
第八十二章 漠上行
“有何不敢?”暮青也哼了声,她来军中就是谋前程来的,越险之事军功越大,此战早日大捷,早日回朝受封,她才可早日继续查杀爹的元凶。
“好!”元修笑一声,抬手便要拍暮青肩膀。
暮青敏捷后退,元修手落空,不由一怔,见少年面色冷淡,眸光如刀,“大将军此习惯要改。”
元修愣了一阵儿才反应过来暮青说的是他拍人的习惯,他顿时目光有些古怪,这习惯有何问题?军中有这习惯的将领多着!他有时在马场拍拍那些小将,见他们挺高兴的,为何这小子不乐意?
“末将孤僻!”暮青又把这理由搬出来。
元修顿时被她给气笑了,“得了吧!不乐意就直说,下回不拍你就是!”
“不乐意。”暮青还真直说了。
元修这回连气都没力了,摇头咕哝了一声,“真是的,属毛虫的,拍一下还蛰手!”
暮青垂首不言语,元修倒爽快,她刚还盘算着,若他追问为何,她便将人与人之间的私密空间理论搬出来,总要说服他改了这毛病,不然哪日真拍在她胸口上,真要出事。
“大将军还打算带谁去?”暮青问。
“你我各带一人,另一人是军中新来的传令官,江南魏家的少主魏卓之。”元修道。
魏卓之?
暮青目光微动,元修瞧在眼里,问:“认识?”
“公子魏谁人不识?听闻轻功一流,易容术神鬼难辨。行军途中他传令,见过几回他的轻功。”
元修点头道:“正是此人。他的轻功在大漠用得上,我带个会说勒丹话的人,你带那人需挑个身手好的,到时顾得上你。若没合适的,我帮你挑个。”
暮青道:“我的人都不会说勒丹话,我也不会。”
元修既敢只挑五人深入敌营,定有后续大军援助,在这之前,他们五人的身份要保证不暴露。可不会说胡人的话,很难不暴露。
“我会说,路上教你。我们此番入敌营,不是当探子去的,是趁呼延昊起事,混入勒丹大军,助他一臂之力的!”元修笑道。
暮青轻轻挑眉,以呼延昊残暴的性情,他若借勒丹之力起事,狄王、王后、狄部四王子和曾经欺辱过他的人,一个都不会留!以勒丹王吞并狄人部族的野心,呼延昊成事之时,便是他杀呼延昊之时。呼延昊不傻,他知道勒丹王之心,恐怕他也有宰了勒丹王,一统狄人与勒丹两个部族的野心。
狄王、王后和狄部四王子一死,便是呼延昊和勒丹王相杀之时。
元修之意是他们混在勒丹军中,帮呼延昊杀了狄王,再帮勒丹王杀了呼延昊,若西北军大军到得及时,还可再回头杀了勒丹王。
好一个助他一臂之力!此事若成,草原五胡较强的狄人与勒丹两部受到重创,戎人、月氏、乌那三部便不足为惧,边关之战可大捷!
“那越慈吧。”暮青道。
此番既然不是去做探子的,那她身边的人倒有合适的。深入敌穴应能探到不少敌情,月杀跟去,可与步惜欢随时传信,只是他的身手不能显露太多。
“好,你信得过他就成!”元修痛快应下。
这回人少,不能带无用之人。她脑子转得快,魏卓之轻功好,那会说勒丹话的小子更不能缺,他自己在西北十年,五胡的话都会说。她带的人只要护卫她的安危便可。他虽可以派个人给她,但到底不如她自己的人亲近,越慈那小子在上俞村一战时曾冲出重围报信,马战不错,应帮得上忙!
“外头那五人是?”人都商量好了,暮青才问道。
他们是要易容深入敌营的,难道要易容成这五人的模样?这五人是从戎人、月氏和乌那联军中抓来的俘虏,而他们要混入的是勒丹军中。
“勒丹混入那三部中的探子。”元修笑道,“草原五胡此番虽结成联军来犯,但他们之间摩擦久矣,互有探子安插在对方部族,这五人是刚审出来的,问了些事出来。一会儿魏卓之过来,胡人模样与我们大兴人有些区别,要他参照这五人模样给我们准备易容之物。”
原来如此,多了解些五胡内部之事,以防到时有突发之事穿帮。
“胡马此战也套回来不少,一会儿去马场瞧瞧,挑匹骑着顺溜的,明日凌晨走!”元修道。
暮青点头,这时,书房门口有亲兵来报,魏卓之来了。
暮青与魏卓之有段日子没见了,魏公子还是那身传令官的小将军服,人比在江南时晒得黑了些,却少了些公子气,多了些男儿气。
“大将军!”魏卓之冲元修抱拳一笑,瞥见暮青时,细长的眸中笑意深了几分,“英睿将军,久仰大名!”
“魏公子。”暮青颔首致意,面色颇淡。
两人装作初识,元修让魏卓之去瞧瞧那五个勒丹骑兵,魏卓之道:“剥了皮子做是最好的,不剥脸皮,剥身上的皮子也一样,只是肤色要加工一下。”
那五个勒丹兵听不懂大兴话,见魏卓之笑言,尚不知命运的凄惨,暮青却在一旁皱了皱眉头。
她易着容,行军前在林中溪边的石头下,步惜欢给她送来张面具,那面具薄如蝉翼,她听说过魏卓之易容术精湛,曾猜测这面具出自他手,只是当初在青州山一见,没有机会问明此事。她记得跟古水县一些江湖匠人粗学易容术时,听那些匠人说过,江湖上有人皮面具,千金难得。她当时是不信的,人皮不可能保存那么久,那匠人也说不出人皮面具何以能长久保存,因此她一直都不相信此事。
但听魏卓之此言,竟真有此秘技?
那……她脸上的也是人皮面具?
暮青极想摘下来再细瞧瞧,只是忍了下来,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些情景——废弃的宫殿,树后的井,一具差别分解的尸体,一张被毁了的脸……
有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她低着头,神色难辨。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下,暮青抬头,眉头紧皱,语气生寒,“大将军!”
元修一愣,举着手苦笑,“呃,习惯……”
“改!”暮青从牙缝里挤出个字来。
“咳!”元修低头咳了声,有些尴尬。
魏卓之从旁瞧着,英眉一挑,细长的凤眸露出些猜测和看戏的意味来。
“我是想说,你可以先回石关城,叫越慈来随你去马场挑马。那小子骑术不错,让他帮你挑匹温顺些的,你骑术还需练,路上多练练。”元修道。
暮青正是这么想的,她本就不想在此与魏卓之久待,免得被认出两人相识来,只是听闻易容之事才留下来的。她当下便告辞出了书房,将那日从石关城里骑来的马牵了,出了嘉兰关城。
*
暮青在大将军府住了五日,她封将的消息当天就传了回来,城中几位将军和军侯都来了营房,打算晚上给她庆贺,哪想到不到傍晚,嘉兰关的城门便关了。一连五日,无军令不得进出,谁也不知城中出了何事,直到昨日关外之战大胜后,消息才传了出来。
暮青去了趟大将军府领圣旨,竟又破了件大案,还查出了呼延昊在城中。
石关城的将领人人惊讶,江南五万新军扬眉吐气,尤其暮青麾下这一万大军,听闻自家将军受了封还在大将军府露了脸,走路都腰板挺直。
暮青回到营房时,月杀、韩其初、刘黑子和石大海四人迎出来,除了月杀,人人脸上都带着笑。
“恭喜将军!”刘黑子欢喜贺道。
“将军总算回来了,这几天咱家营房的门槛都快被踩破了,好些将军来等着给您庆贺呢!武卫将军说,将军御封了中郎将,这军侯住的营房要换换,再换个大些的院子!”石大海嘿嘿笑道。
“圣旨亲封五品中郎将已是少见,将军还得了御赐封号,实是荣宠有加。”韩其初道,尽管谁都知当今圣上昏庸荒诞,但受封终究是好事,不管圣意有多深,将军终是受益者。
暮青只对三人点了点头,对月杀道:“你随我去趟嘉兰关城。”
“将军不是刚从嘉兰关城回来?”韩其初问。
“明日要随大将军出关,只能带一人,越慈随我去马场挑匹马。”暮青道。
韩其初等人一愣,刚要问,便见暮青进了屋。
“进屋说。”
韩其初三人既是暮青的亲兵,那便是亲信,她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便将出关之事简略一说。
“只五个人?那哪成!太险了!”刘黑子都能听出此行之险来,恳求道,“将军去与大将军说说,多带几人吧!将军身边的亲兵本就不多,要不,我们都跟着!”
“就是!俺给将军当亲兵本就是为了护卫将军的,眼看着将军要出关去,只带一个人,那哪成?”石大海也道。
“恐怕不行,大将军此计颇险,但人多了更险,这等混入敌军之事,人越少越精,越易成事!”韩其初面色也颇凝重,但他心中清明,知道刘黑子和石大海所求之事不可行。大将军此行的人选中,连军医都未带,显然是不想要拖累之人,刘黑子和石大海的身手还不成。
“嗯。”暮青点头,起身带着月杀便要出门。
“将军!”刘黑子和石大海还想再求,月杀回身望了两人一眼,一眼便叫两人闭了嘴。
这些日子他训练两人的身手,两人起初未曾想到月杀身手如此高强,没几日这队长便在两人心中有了威严。若两人对暮青是仰慕敬佩之情,对月杀便有些畏惧,他训练起人时简直是阎罗刹!
“你们两人在营中练习我教的那套步法和刀法,每日独练三个时辰,对练三个时辰,马术练两个时辰,我回来后若刀法和步法没有融会贯通,马战无法从我手上过十招,日后你们就没机会跟在将军身边护卫!凭你们此时的身手,到了战场,还得将军反过来护你们!”月杀与暮青一样,平时是个冷面话少的,一旦开口便不留情分。
两人顿时低头,刘黑子咬了咬唇,腼腆的少年脸色有些涨红,房门关着,屋里光线昏暗,少年的头低垂着,肩膀却硬得石头似的,半晌抬头,眼底含着几分坚毅,“留下就留下!越慈队长跟着将军,要是让将军少根头发,我和石大哥一定会揍你的!”
石大海闻言立刻撸袖子,“没错!俺们身手不行,总有一天能行!队长不想挨揍,就好好保护将军!”
“哼!”月杀哼了一声,冷峻的眼里有傲然的杀气,“你们要是能揍到我,我就勉强承认你们。”
两人顿时露出怒色,恨不得现在就揍他一拳。
月杀冷着脸和暮青出了营房,直奔嘉兰城马场,胡马高大,难有温顺的,暮青挑了许久才挑了匹还算能骑的,打算出关后一路多练练骑术。
这夜,她回了石关城歇息,城中将领们本想来为她庆贺,但夜里有宵禁,众人只好约定明日再来。
第二日一早,几个将军、军侯、都尉和陌长一起到了暮青的营房,老熊和章同也在其中,一群人喜气洋洋来敲门,却被告知暮青不在,出了关去。
大漠关山沙如雪,晨阳初照,连穹庐,铁山苍茫。
五骑自峡关城西门驰出,纵马扬鞭!
晨阳照见五人的脸,高鼻深目,面颊黑红,俨然胡人!
“勒丹突袭狄人牙帐必在夜里,两部族间需经过桑卓神湖,此湖在桑卓神山脚下,水草丰茂,可借以藏身。我们需赶在呼延昊起事前赶过去,这一路需快马加鞭!”元修迎着风沙,声音随风传去身后。
元修带的那会勒丹话的亲兵正是那晚去将军亭中报信的兵,他跟在元修身边三年了,马术精湛,五人中唯独马术生疏的便是暮青,且只带了毛毯、水袋和干粮,算是轻装上路,干粮只够三日的,即是说,三日之内要赶到桑卓神湖!
此行对其余人来说还好,对暮青来说却是一场考验。她在策马跃上沙丘,抬眼望茫茫大漠,咬牙扬鞭!
“驾!”
第八十三章 大将军与男尸
塔玛大漠遍布沙丘沙海,昼夜温差极大,白日策马,汗湿衣衫,夜里歇息,裹毯而眠。
月升西丘,朔漠茫茫,胡马低头甩尾,啃着干枯河床四周零星的青草。风沙连天,沙丘后,一堆枯灌木燃起的篝火点亮了大漠夜色,元修和魏卓之披着羊毛毯子背靠沙丘坐着,手中烤着干饼。月杀和元修的亲兵孟三一起去拾枯灌木,暮青独自蹲在远处拨弄着黄沙,不知在捣鼓啥。
“干嘛呢!过来烤火!”元修远远喊了一嗓子。
暮青不吭声,依旧在远处沙丘下捣鼓黄沙。
魏卓之看了元修一眼,目露敬佩之色,这大漠风沙烈的,一张嘴能灌一嘴泥沙,这时候当哑巴才明智,扯着嗓子喊话的人值得送上敬意。
“周二蛋!”元修又喊了一嗓子,见暮青不理人,便笑了一声起身大步走了过去。
魏卓之循着望去,见元修朝暮青走去,人还没到便问:“干啥呢?你小子,又孤僻了?”
“咳!”一路上忍着不说话的魏公子还是呛了一嘴的沙,孤僻?
她孤僻才好!至少比毒舌时可爱。
暮青没答话,低头继续忙活。
这时,元修已到了她身后,目光往她面前的沙里一落,微怔。
月色清冷,黄沙如雪,一具骸骨静静躺着,已经被发掘出了一半,头骨半边埋在沙里,半边躺在月色里,空洞的眼眶和张着的嘴里都填满了黄沙。
“挖这东西要做何用?”元修皱起眉来,笑意沉敛,大漠埋葬了太多西北将士的忠魂,这些骸骨对他来说有太多难磨灭的记忆。
“研究。”暮青头也没回道。她在古水县义庄的这些年,所见的尸骨都是大兴人,难得有机会到塞外来,可以瞧瞧其他人种的骨骼。
这时空没有蒙古、高加索等地,不能将人种分成蒙古人种、高加索人种和尼格罗人种,但就肤色来说,大兴人依旧属黄种人,而草原五胡的肤色有白有棕,骨骼亦有差别。
“有何可研究的?”元修瞥了那骨头一眼,一点儿也瞧不出有何可看之处。
“有!”暮青简洁答了句,便低头认真清理骨骼去了,她折了些枯草当作刷子,仔细扫着骨上的黄沙,似清扫着古董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呵护如宝。
她清理得极慢,元修在旁边瞧着,觉得不帮忙她大概要清理到明天早晨,便去旁边拔了一把枯草,蹲下身来。
“别碰!”还没碰到,便听暮青阻止,“这具骨骼有部分露在外头,风化已久,易碎。”
她那那认真的模样,仿佛对她来说无人比眼前这具骸骨更有价值。
元修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把仍了手中枯草,就地盘膝坐了。这小子封个中郎将可惜了,她该去朝中刑曹提刑司任职!来趟大漠,马上颠簸了一日,好不容易日落歇息,她还奔着挖骨头,朝廷的提刑司的仵作都没她这般称职!
他从腰上解下水袋来,仰头痛饮了一口。
圆月高悬,沙丘似雪,一人盘膝背月,一人蹲身向月,一具骸骨半掩在黄沙里,洒一层清霜,西风独悠。
远处,月杀将拾好的灌木放去篝火旁,转头望了暮青和元修一眼,起身过去喊人。
“哎!”孟三赶紧拉住他,“你去干啥?”
“饼烤好了。”月杀看一眼孟三的手,忍着把那手削下来的冲动。
“烤好了先放着,没看见大将军和将军忙着?”
“忙?”月杀冷冷瞧了眼那边,一人坐着悠闲地喝水,一人在挖沙子,忙?他看着他们很闲!
“咳!”孟三也觉着这理由牵强,尴尬地咳了一声,但就是拉着月杀的衣袖不撒手,“哎,反正你别过去就是了。”
“我倒想知道,为何不能过去?”魏卓之吹着烤好的饼上的黄沙,细长的凤眸里有抹玩味的笑意,有有趣的消息可探听,他不介意张嘴吃点沙子。
月杀也看向孟三,孟三被俩人盯得浑身不自在,他敢说大将军好男风,瞧上英睿将军了吗?那晚,自打撞见将军亭中事,他就觉得他肩头有特殊的使命!作为唯一一个知道大将军好男风的亲兵,守护主子的秘密是职责,必要时牵线望风也是职责。
公子魏新来军中,不似大将军的心腹,此事自不能在他面前泄露半分,但英睿将军的亲兵长……
孟三瞧了月杀一眼,有点纠结。英睿将军的亲兵长是否该知道此事?免得他总煞风景!
月杀没耐心等他纠结,转身便往元修和暮青的方向去。
“哎哎哎!”孟三急了,硬拖了月杀一把。
月色里忽有寒光起,一袖随风荡远,月杀收起匕首,一拢断掉的袖子,头也不回地走开。
孟三脸色铁青,抬手看了眼自己的指尖,要不是他刚才收手快,这人会一刀把他的手指头都割了!他身为大将军的亲兵,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等不客气的人,顿时脾气也上来了,“嘿!没见过你这么不懂事儿的亲兵!今儿爷还真不许你过去了,动手是吧?”
他在后头撸袖子,月杀回头,目露杀气。
孟三目露鄙夷,“你还亲兵长呢,连你家将军的事都不知。今儿小爷就教教你,咋当亲兵!”
月杀盯着他,问:“我不知何事?”
孟三咧嘴一笑,道:“嘿嘿,想知道?刚才想割小爷的手,现在想从小爷嘴里套话?你先赢了小爷再说!”
“你赢个屁!”远处一只水壶砸了过来,孟三刷地跳开,抬眼见元修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气极笑骂,“你小子整日脑子里想啥呢!”
“大将军!”孟三挠挠头,一脸委屈。
暮青怀里抱着颗头骨走过来,面色冷沉,看了眼委屈的孟三,“你家大将军只是给我看了他的大腿。”
“噗!”魏卓之一口烤饼喷了出来,看向元修。
月杀面色一寒,眸底冰霜似刀,直戳元修。
元修尴尬一咳,本来他不觉得如何,军中都是汉子,他向来随意,可怎被她一说,他倒觉得自己那夜唐突了?
孟三嘿嘿一笑,“您可不止看了我家大将军的大腿。”
月杀刷地转头,盯住暮青。
暮青淡淡看了孟三一眼,“我也不止看过一具男尸,都是裸的,你家大将军还穿着亵裤。”
说罢,她就抱着头骨去篝火旁坐了,徒留身后僵住的三个男人。
元修眉头古怪地跳了跳,孟三张着嘴吃风,月杀愣了会儿,放松了下来。
魏卓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慈悲地看了眼元修和孟三,他就说嘛,她毒舌的时候,还不如孤僻。
这夜,吃饭的气氛很尴尬,暮青却像没感觉到,她盘膝坐在,腿上盖着羊毛毯,上头放着只头骨。她一手拿着只木枝穿的烤饼,边吃边摸着那头骨的颧骨和下颌骨,她目光专注,脸色冷淡,但那手势总有种在调戏死人骨头的诡异感。
“有何不同?”气氛太尴尬,元修不得不开口调节下气氛。
“颧骨不高突,口鼻部略有前突,人种不同。”暮青道。
“有何用处?”
“有的尸骨被发现时已白骨化,身份的确定首先要看人种。大兴人和胡人人种不同,大兴人的头骨颧骨高,面部扁平,胡人不同。比如这具尸骨在大漠发现,若想查出他是谁,首先可以通过他的骨头确定他是大兴人还是胡人。再者,若尸骨不全,人种不同,身长的计算方法也不同,胡人比大兴人高大,若按照计算胡人身长的方式来计算大兴人的身长,那会错得很离谱,官府若查人,会受到很大的误导。”暮青一只手将头骨托起来,对着火光细看。
其实,同一人种,古代人与现代人,南方人与北方人,身高还是有些差距的,所以初随爹去义庄时,她并不敢随意套用前世的公式来计算身高,大兴人的身高计算方法是她这十二年来根据验尸经验调整总结出来的。
“可惜,不知道这具骸骨是胡人哪一部族的。他们的相貌有些不同,狄人白些,勒丹人黑一些,差别肯定不是只在肤色上,若能多些尸骨研究下就好了。”
元修和魏卓之听着,目露深思,仵作乃武德年间仁宗在位时定为朝廷吏役的,至今虽已有两百余年,但仍沿袭旧律,并不受看重。但暮青说得有道理,倘若发了案子,官府查人,身长五尺之人与身长五尺五寸之人差得太多,倘若仵作验尸稍有偏差,官府查案的方向就会受到很大的误导,从这点来说,仵作在一件案子中起到的作用极重。
大兴似她这等仵作怕是少有,那么以往官府查案,又有多少无头公案和冤案错案?
朝中的旧律,该改了。
“你小子真不该来西北从军,该去朝中刑曹提刑司效力。”元修一叹。
暮青不言,若爹还在,她此生便真的会当一辈子的女仵作。
气氛又沉默了下来,五人围着篝火吃了烤饼,孟三便教暮青、月杀和魏卓之说了会儿勒丹话,元修在西北十年,五胡的话他都会说,狄话与勒丹话稍有不同,他将一些常用的话教给三人。待夜深了,孟三和月杀轮流守夜,其余人便裹着毯子睡了。
次日又是急行赶路,第三日傍晚,五人在离桑卓神湖五十里外的沙丘后停了下来,等待夜幕降临。
此沙丘再往前,已能见稀疏的青草,塔玛大漠的绿洲就在五十里外,翻过桑卓神山,便是桑卓神湖,那之后便是乌尔库勒草原了。他们不敢靠得太近,为防被胡人探子发现,只好在五十里外便停下,等夜深再趁夜色赶路。
这三日,元修一直与派入勒丹的探子联络,呼延昊到了勒丹后,这几日一直未见动静。勒丹王一个多月前被元修一箭废了右臂,伤势严重,这些日子还在养着,勒丹王年有四旬,膝下五子,大王子突答七年前被元修所杀,三万精骑死于元修所率的八千精骑之手。那一战,勒丹遭受重创,这些年一直屈居狄人部族之下,如今狄王病重,四子争位,狄人部族正乱着,呼延昊又愿率麾下两万精骑起事,这对勒丹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勒丹王已经决定派二王子吐哈与王下第一勇士乌达随呼延昊突袭狄人部族。
只是,他们在等待起事的时机,等待狄王病危,四子举兵互杀夺位的时机。
这个时机,元修也不知何时能到,他们这三日急行只是为了赶早不赶晚。狄王时日无多了,他四个儿子日日在他帐前吵,即便不病死也该被气死了。
五人就在沙丘后静待了下来,等待探子的传信,水在路上的暗河补充过,干粮吃完了就去灌木丛中抓蛇,这些事暮青一概不参与,她只顾着在黄沙里发掘白骨,别人都等得心焦,她恨不得时日再长些。
但等待的时日其实并不长,只有四日。
第四日傍晚,元修接到两封密信,狄王于昨日夜里病故,王后秘不发丧,暗中调动王卫,欲助其四子夺位。不想被已投靠大王子的神巫揭发,大王子带着麾下勇士围堵王帐,四王子率军来救,双方刀兵相见,杀了一夜,凌晨时分王卫与四王子军占了优势,看了一夜好戏的二王子和三王子前来坐收渔翁之利,把大王子的残兵和四王子军围住,却谁都不敢先动手,生怕谁先动了手便会被后头那人占了便宜。
事情传到勒丹,勒丹王决定今夜举事,命二王子吐哈与王下第一勇士乌达率五万勒丹精骑,由呼延昊的两万军在内接应,里应外合,杀狄人一个措手不及!
元修收了密信,待天色黑了下来,五人便上马向着桑卓神山疾驰。赶了五十里路,到达山脚下时,听山那头马蹄声踏破草原夜色,震得脚下隆隆作响。五人穿着勒丹骑兵的军服,骑着胡马,戴着胡人面具,在山头上静候许久,听马蹄声渐渐过去,才速速下了山去,跟在勒丹大军身后,往狄人部族而去。
第八十四章 复仇之夜!
元修五人跟在勒丹大军身后,未曾靠得太近,待望见狄人部族时,眼前已是片片火海。
火箭烧了民帐,流矢扎进草堆,星火遍地。
马蹄声、刀兵声、金鼓声、箭啸声、妇人孩童的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草原的长风吹不散血腥气,牧野千里,尸千里。
狄人大王子军和四王子军昨夜杀了一夜,死伤遍地,探子传来的密信上称二王子与三王子军正对峙着,但暮青五人到了时,狄人部族已混战一片,五万勒丹铁骑将草原牧场围了,里面叫嚣着的都是胡人话,暮青只隐约听懂了几句。不过,以勒丹军没有冲杀进去的战况看,呼延昊应已在里面控制住局势了。
“呼延昊的人将百姓抓了,其中多数是草原勇士和骑兵的家眷。”元修的声音随夜风传入暮青耳中,暮青骑在马上转头看他,见他目视前方,好似方才没说过话。
暮青远眺,部族里人太多,瞧不见呼延昊在何处,但能瞧见穿着牧民衣衫的百姓被绑押出来,老幼妇人脖后都抵着弯刀,流火彤彤,刀刃金红如血。
暮青目光寒彻,冷哼一声,如此手段还真是呼延昊的作风。
“呼延昊逼王军和几位王子麾下的勇士将王后和王子们押进王帐,大王子不见了,应是生乱时趁乱躲了起来,此时正搜帐。”元修道。
勒丹军围了狄人部族,大王子不可能逃出去,应是趁乱藏去了哪顶帐中。烧帐最易将人逼出,呼延昊却命人将大王子的妻儿绑去王帐外,沙漏没翻转一次,便杀一人。每杀一人,便命人将头颅斩下,插在弯刀上,举着在各帐外骑着马走一遭。
火光照着弯刀,鲜血从温热的腔子里淌下来,那些瞳眸里还留着死前的恐惧,瘟疫般蔓延进生者眼里。
暮青骑在马上,看着那些举在弯刀上的人头,四五人,皆是男性,大多都还是少年,他们曾是草原部族最尊贵的王子王孙,今夜以这般方式被了结一生,王权的更替是血的战争,对她来说曾只存在于书页里,今夜却如此鲜活扎入心底。
大王子始终躲着不曾出现,死的人皆是他的儿子,他却依旧躲在不知哪顶帐中,拖延时辰,苟延残喘。
暮青望着那些雪白的帐顶,目光似透过烽烟血气弥漫的草原望见那江南烟雨洗过的青瓦,想起爹背着她在院中散步的年幼时光,也是这般星辰疏朗的夜,那并不高壮的背影如天河下坐落着的一座高山。
“大王子膝下六子,死了五个了,还有个三岁的幼子。”元修的声音将暮青的思绪拉回草原杀戮之夜。
三岁,还是孩子……
呼延昊麾下的勇士举着人头从草原各帐前走过,目光森冷,后头有人举着火把,一路跟随,嘻嘻哈哈。他们并不往帐子里走,只是在外头巡视而过,似游街。每走过一顶帐子,火光从帐外照过,磨得秃黄的地面亮了又暗,暮青忽然盯住近处一顶帐子的地面!
那帐子靠近勒丹铁骑,地面的青草因平日进出已有半圈磨得秃黄,几个凌乱的脚印在地上躺着,脚印浅,天色黑,暮青看得并不清楚,但只是方才火光照过那么一瞬,她觉得那几个脚印有些不对劲。
这些草原帐子,帐顶无珠饰彩旌,地处边缘,应是民帐。族内生乱,外族来犯,百姓躲在帐内不出,被呼延昊的人绑押而出,进帐的骑兵定非一人,地上的脚印应是凌乱的、尺码不一的,还应有马蹄印。但那帐外地上的脚印盖过了马蹄印,显然是后来踩上去的,而且那几个脚印的大小似乎都一样!
夜色浓,离着也不算近,暮青不确定,但想着有个三岁的孩子头颅会被插在弯刀上,她决定一试。她轻咳一声,马缰往旁边打了打,靠近了元修两步,旁边月杀的目光嗖地射来,暮青不理他,往那帐子方向看了眼,给元修使了个眼色。
她前头就是勒丹骑兵,学的勒丹话发音还不地道,不敢冒险开口,便只能给元修使眼色。元修循着她的目光看一眼那帐子,传音入密问:“帐中有人?”
暮青先摇头,又点了下头,表示不确定,但可一试。
眼下局势,勒丹兵只在外围,呼延昊在王帐,五人接近不了他,元修也想打破这局势,便给孟三使了个眼色。
孟三在人群后头忽然高喝一声,“祈桑克布热!”
帐中好像有人!
这声音如一道惊雷,前头的勒丹兵纷纷转头看向孟三,孟三机灵,不由这些勒丹兵盯着他久瞧,便朝那帐中一指,“呼萨!”
那边!
周围勒丹兵闻言,齐刷刷转头,望向孟三指着的那帐子,呼延昊的精兵举着人头并未走出多远,听闻这边喧闹,转头望来,正望见孟三的刀尖儿指向一顶民帐。
那些精兵目光顿寒,速步向那帐子奔去!
刚到帐门口,欲待冲进去,帐中忽有雪光一划,晃了人的眼,那几名精兵的眼被晃了下,目光一虚的工夫,里头有人大力撞出,最前头那精兵只觉腹部一凉,又一热,血线将月色溅得猩红,他倒下之时看见一双含血如狂的眼。
狄人大王子撞开呼延昊的人奔出,望见后头几人手中弯刀上挑着的人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手中的刀毫无章法地朝那几名精兵砍了去。
呼延昊身手高强,身为狄王长子的大王子身手应该更精,可他一番乱砍,全无高手章法,只似一个发狂莽夫。
儿子被杀,他躲在帐中不出,终究是受了极大的精神折磨,奔出后瞧见五个儿子惨死之态,心智已狂。
那几名精兵反应过来,手中弯刀一甩,刀上人头甩去地上,骨碌碌滚去老远,鲜血和着黄沙草叶沾在脸上,再难辨谁是谁。有一颗人头滚去旁边燃着的流矢旁,头发被烧着,脸皮被火烤着,片刻便传来兹拉兹拉的声音。
大王子悲吼一声扑去,几名精兵涌来,刀往他手脚上砍,远处又有几队精兵赶来,百余人围着大王子,暮青坐在马上看见人在刀林里血溅如花,一刻钟,人便已成了血人,脚筋被斩断,跪在地上被直接拖去了王帐。
狄人部族就这么落在了呼延昊手里,暮青算了算一路跟来的时辰,总觉得呼延昊将局势掌控得太快了些,他应是在勒丹军来之前便命麾下大军起事了。此人确实胆大,不等盟军到就敢行事,也确实残暴,竟不与其他王子军拼战,直接绑了部族的百姓,控制了狄人大军的家眷。这等行事史上常有,但没见过把部族所有百姓都绑了的,欲行王事之人,多少会顾及民心,显然呼延昊不在其列。
此人若成王,必行暴政!
大王子被拖走后,前方便驰来一名勒丹将领,冲这边下了句令,前头一名小将应了,对身后人一划,说了句话,前头的勒丹骑兵便纵马跟了进去。
这句军令暮青听懂了,是叫他们去王帐外头护卫之意。
那将领也不知为何正点了暮青等人所在的队伍,许是方才发现了大王子,这边人马表现突出的关系。
“胡人尚武,崇敬勇士,勇敢之人在王帐和将领麾下效力是一种奖赏,此乃奖赏我们方才的功劳。”元修的声音传来。
暮青也没想到那帐中真有人,只能说今夜运气好,被他们蒙对了。
五人跟在勒丹骑兵里往王帐驰去,勒丹大军围困狄人部族时许是军伍有些乱,五万大军,没人识得所有人,也就没人多注意五人。远远的,百来人便都望着狄人王帐方向,因那边正有场杀戮的大戏。
王帐外,那将领来到一名青年男子身旁,那人骑在马上,披甲戴帽,帽上坠着成串的宝珠,帽下发色深棕,编着两条发辫,高鼻深目,肤色黑红,瞧身份应是勒丹的二王子突哈了。
突哈身旁有将领所带的王军护卫,暮青等百人只在外围,但已能瞧得清王帐外的情形。
呼延昊就在帐外,上一回两人在大将军府中相见,离得近暮青没认出他来,再上一回两人隔着宽阔的格瓦河,说起来今夜是第一回离得如此近。
呼延昊背对着暮青,只见他骑着匹黑骏的战马,未披甲,背影挺直宽阔,马前一人被押跪在地,地上血红的拖痕,正是大王子。大王子双目血丝如网,口中叫骂不成人声,拼命想往帐中去。
帐中正传来男人肆意的笑声和女子的哭喊声,暮青在后头皱起眉来,见片刻后,一拨男人面含春色地出来,又有一拨人进去,直至那女子没了声音,被一高壮的精兵拖着脚甩了出来!
那女子发丝凌乱,脸贴在地上,瞧不清容貌,身上脏污,白皙的肤色在月光里如珠如瓷,一看便是尊贵身份,养得极好。
大王子发疯般想向那女子扑去,后头押着他的两名精兵齐手将他的胳膊卸了,惨嚎刺破草原夜色,呼延昊在战马上笑。
“别急,为你准备的好戏才刚开始,我的大哥。”呼延昊高坐马上,转头远望,一名未着寸缕的少女被绑进来,少女发髻凌乱,看见地上跪着的大王子,哭喊着便向他扑去。
呼延昊在马上执鞭挥下,鞭声如雷,撕裂苍穹,扯开少女背上的皮肉,血珠溅红了月色。
王帐四周的夜风里兽气渐浓,围在四周的勒丹兵望着少女,露出狼一般的目光。
“谁要,我们狄人部族最尊贵的玛塔公主是你们的了。”呼延昊以马鞭指着那趴在地上的少女道。
勒丹兵未得军令不敢擅动,呼延昊麾下的精兵们残酷地一笑,拖着那少女便进了王帐。王帐大敞着,地上铺着驼绒的雪毯,毯上满是泼洒的血迹,五具无头尸身倒在毯上,少女被抛去尸堆里,在她的父亲和死去的兄长尸身面前承受着屈辱。
哭喊声激醒了痛晕过去的大王子,他双腿脚筋被斩断,双臂被卸开,醒来后已无法起身,浑身是血,如同废人般伏低在地,仰望马上的呼延昊,悲怒嘶吼,“呼延昊!玛塔是个善良的姑娘!你放过她!”
呼延昊残酷地笑望他,马鞭一指帐内,“我的大哥,你不觉得你醒得太晚了?”
父亲面前女儿永远是善良的桑卓女神,似在阿妈面前,他这等被人视为野狼崽子的儿子永远都是天上的太阳。
草原上的狼追逐月色,愿成为天上的太阳只为照耀阿妈,那一年冬天,他的生命里终于再无白天,十年暗无天日,今夜的血,他觉得远远不够。
帐内,精兵一个一个的伏下,一个一个的起身,笑声与哭声摧人心肝。
大王子喉口一甜,含血喷了面前的马蹄,“呼延昊!你暴虐成性,狄人部族的百姓是天鹰大神的子民,永远不会承认残忍的野狼!”
嘶哑含恨的话语如风刀,含着最毒的诅咒。
呼延昊却毫不在意,他望着月色,如那月下苍狼,一笑间牵起左眼下的长疤,狰狞嗜血,“天鹰大神的子民,狼要来何用?难道不该都杀光吗?”
大王子的眼忽然睁大,疯子!他是个疯子!
当年,父王允许那卑贱的女奴将他生下来是最愚蠢的决定!
帐内,少女奄奄一息时被人拖了出来,甩在了大王子身旁。
呼延昊瞧了一眼,眸中含着厌恶,嘲讽道:“这么快就不成了,真是不中用,连个女奴都不如。”
大王子眼中恨意如狂,那是他的妻子与女儿,部族里除了王后外最尊贵的女子!
“这等不中用的女子连牛羊圈都不配,扔去猪圈里吧。”呼延昊声音颇淡,精兵得令,拖着人便走了。
狄人信奉天鹰大神,将牛羊视作上等,将猪视为下等,牛羊由部族百姓饲养,只有奴隶才与猪生活在一起。草原上的山猪颇有野性,这等奄奄一息的人丢进去,大抵要连骨头都被啃得剩不下了。
狄人信仰天葬,死后将尸体奉献给天鹰,天鹰便会将灵魂带去天上,尸体被猪啃食对狄人来说不仅是莫大的侮辱,灵魂也会被留在猪的肚子里,下一世轮回只能做卑贱的奴隶。
大王子望向妻女被拖走的方向,悲喊着以肩膀蹭在地上,艰难地爬行,双腿在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
“别急,你会和他们团聚的。”呼延昊笑道,给亲兵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上前来将大王子拖去了一旁。
月色正浓,复仇之夜,才刚刚开始。
王后与四王子、二王子与三王子都被押在王帐里,按年龄,呼延昊才是三王子,但狄人王族从不称他为三王子。幼年时,他身份卑贱不被狄王承认,过着奴隶一般的生活,成年后身份被承认,王后与其他王子乃至王下的大臣、勇士都有意忽略了此事。
他回到了王帐,依旧过着被排挤的日子。
十年拼命,挣来了两万兵马,远远少于其他王子麾下的势力,他的人在王军和其他王子眼皮子底下牵制着,不足为惧。
然而,正是这不足为惧的两万兵马,今夜助他夺得了狄人部族。
“没想到吧?我尊贵的王后,二哥,四弟,五弟。”呼延昊下马入帐,看向帐中面色苍白的四人,“看来,你们对我方才安排的余兴节目还算满意。”
大王子被废,儿子被杀,妻女被辱,连尸骨都受到了最恶毒的诅咒,有何人间景比今夜更似地狱?
“把他们带进来。”呼延昊向帐外招手,一队精兵进来,推推搡搡带进来几名被绑着的少年和男孩,那些少年和男孩都穿着鲜丽的华服,今夜之前他们是尊贵的王孙,此刻他们只是待宰的阶下囚。
他们被押去一旁,外头又被带进来十几名妇人、少女和女童,十几人都未着寸缕,唯有发上摇摇欲坠的宝珠彰显着她们尊贵的身份。
狄人王后看见为首的一名哭得梨花带雨般的少女,脸色惨白,“桑卓!”
草原五胡各有信奉的天神,但共同信奉的只有桑卓神山和神湖,五个部族,唯有王后的女儿,部族里最美丽尊贵的公主才能被称为桑卓。而此刻,她与被卖的女奴没有区别。
呼延昊转身,望向帐外的突哈王子,笑道:“听闻突哈王子心仪桑卓已久,今夜,她是你的女奴了。”
桑卓公主回头,惊恐如鹿,突哈王子坐在马上,望住她那惊恐的神色和雪白的身体,腹下渐生浊气。
“王子,不可!”勒丹第一勇士苏丹拉忽然拦住突哈,今夜他们有王交代的军令,不宜纵乐。
“你在外面不就好了?”突哈挥开苏丹拉的手,外头还有五万勒丹精骑,苏丹拉还在外头守着,能出何事?在帐外瞧了这许久,他早就耐不住了,行乐过后再杀呼延昊不迟。
他敏捷地跃下马去,不待苏丹拉阻拦便进了帐去。
呼延昊将三位王子的妻女都命人带去突哈王子面前,如同女奴般供他挑选,自己则出了帐去。帐内传来突哈王子的笑声,桑卓公主的低泣声,王后和王子王孙们的喊声骂声,呼延昊望了眼草原夜色,一笑。
那笑意快意,嗜血,满足,看得苏丹拉深皱起眉来,边戒备地望着呼延昊,边恨铁不成钢地急瞥一眼帐内兴致正高的突哈王子。
呼延昊抬眸问:“苏丹拉将军不进帐享受一番?勒丹助本王举事大成,献上部族最好的女奴是本王的心意。”
“不必。”苏丹拉不愿多言,呼延昊残暴狡诈,他不得不多一分小心。
“是吗?真是白费本王一番好心,原本想让将军像突哈王子那般,死时做个风流鬼呢。”呼延昊立在马下,抬眸笑望着苏丹拉,语气似与友人闲谈,手中却忽有寒光起!
苏丹拉一惊,他刚在想防备呼延昊,却始终是防不及他下一刻便坦露心迹,忽下杀手!身为勒丹第一勇士,他反应并不慢,呼延昊抽刀之时,他在马上弯刀也已亮出,他以为呼延昊出手定杀他,弯刀向下便去迎战,眼前忽有血珠惊起!
呼延昊人在马下,抽刀一刀斩断了马腿!
战马痛嘶,猛地扑倒在地,苏丹拉冷不防头朝下栽去!
头顶忽有惊风掠!
短箭如雨,从四面八方而来,飞吟如狂,风卷王帐旌旗,箭雨射碎月光,帐中血溅成花!
突哈王子正行着事,马嘶起时他将抬头,身未起,一箭便穿了他的喉!血花溅起,地上躺着的桑卓公主惊恐起身,箭雨穿透她的脊背,雪白开了红花。
王后、三位王子和十几位王孙公主被四面八方射进王帐的短箭扎成了血人,人人直立着身子,如插满了箭矢的草靶。
狄人部族的王室血脉顷刻覆灭,帐外跌下战马的苏丹拉肩膀绽开血花,落地时便避去倒下的战马腹后,听着箭矢扎入马身的闷声,听着身后勒丹骑兵中箭落马的声音,目红如雪!
箭矢是从王帐四周的帐中射出的,里面埋伏了人!
怪不得!
怪不得呼延昊不等勒丹军到便下令起事,原来是抓了百姓后便令箭手藏进了四周的帐中!
他们到时,狄人部族已一片大乱,百姓从帐中奔逃而出,被呼延昊的人擒获,所有帐子都帐帘大敞,里面刚有百姓被绑押出来,像是帐子都空了,有谁会想到里面藏了人?
呼延昊不仅早有布置,方才动手也是算计好的,割马腿应是以马嘶鸣为号放箭,而他从马上栽下的那一刻,见呼延昊仰头,手中弯刀寒刃如雪,他的脖子正抹向那刀刃!若非他电光石火间身子奋力一歪,此刻伤的就不止是肩膀,而是被了呼延昊抹了脖子!
苏丹拉睚眦欲裂,抬眼扫向前方砍倒自己的战马,并将大王子拉来挡箭的呼延昊,心中惊惧!
呼延昊此计把自己也置身于险地,疯狂胆大倒也罢了,狄人部族外有五万勒丹大军,他不想活了?
------题外话------
这章算昨天的,晚上是今天的。
第八十五章 破绽!混战!
时辰回朔半刻。
呼延昊邀请突哈王子时,王帐中的灯火照亮了他的神情,暮青在战马上望见,眸色微敛。
轻蔑的神情,将部族的公主当作女奴奉献出来,他的内心并无对盟军的感激,有的只是轻蔑。桑卓公主是王族血脉,突哈王子也是王族,但呼延昊并未将他们当作王族,他邀请突哈王子享用桑卓公主,是邀请他当众伏在地上行事,似牲畜一般。
这并非邀请,这是折辱。
突哈王子急不可耐地化作一头牲畜,呼延昊笑得快意,他行出王帐,邀请苏丹拉。
苏丹拉高坐战马之上,呼延昊在马下仰起头,口中说着心意,暮青却瞧见他的下巴微沉了下!
这时候,苏丹拉已出言拒绝,呼延昊一笑,谈天般的语气道:“是吗?真是白费本王一番好心,原本想让将军像突哈王子那般,死时做个风流鬼呢。”
正是他说话之时,暮青眸光忽冷,坐在马上左右向元修和月杀打了个手势!
手势是路上为防突发事态,便于联络用的,而暮青所打的手势——有险!
她手势起落间,一声战马长嘶,身后帐中有细微的机括声随风齐动!
元修的耳廓忽然一动,左右握住暮青和孟三的手腕,将两人扯落马下,自己在马上忽的伏身!惊风乍起,自身后裂长空,一路绽开血花,直扑王帐!
月杀的耳力不输元修,暮青落马时,他从马上一个翻身,手中弯刀横震而出,夜色里雪刃疾旋如盘,凌厉割破身后雪帐,鲜红飞溅如花!
血花飞溅之时,暮青在地上急滚,三两下滚进帐中!
元修手勒马缰,横身急避战马一侧,靠近帐子的那侧马腹顷刻被短箭扎成了血刺猬!战马长嘶一声,踉跄翻倒,眼看要将元修压在身下,男子的手忽然一松,放开马缰,就势一拳击在马腹上!
一声骨碎之音,战马腰腹处忽凹,马蹄擦着地移出丈许,元修回身一脚踹上那战马,千斤重的战马横扫进那边帐中,霎那砸塌了帐子!里头人仰马翻,箭断弓折,狂风激起草屑,飞射似刀!
几名弓手挣扎欲起,孟三手中弯刀一掷,穿了一人喉咙!另两人的脖颈被人从背后划开,头颅一转,连着层皮从脖子上耷拉下去,一生最后的影像是看见身后站着一勒丹兵,那人笑着,眼尾细长,人是何时到了身后来的,谁也不知道。
这边帐中弓手解决的一瞬,暮青从那边帐中出来,指间寒光已不见,只见指上染血,手中提着弯刀。
五人是后来跟着勒丹军来到王帐的,本就在外围护卫,为了进退方便,五人便站在了最后。身后帐中藏着的弓手突袭时,五人便离弓手最近,本应最先被射成刺猬,却都毫发无伤!
这时,前头被召来王帐护卫的百名勒丹骑兵已几乎死绝,死在马上的,被马尸压着的,地上倒了一片!
这等情形下,最后头还站着的元修和暮青五人便分外显眼,但这时战况已乱,突哈王子被杀,苏丹拉伤了一臂,除了正后方两顶帐中的弓手已死,旁边帐中仍有箭矢在射!苏丹拉带来狄人王帐的骑兵也死伤大片,有精兵想要奋力将苏丹拉从战马后救出,但未死之人都被箭雨压制在了地上,起身便是死,连头都深埋在地上不敢动,哪有人注意到身后还有人站着?
“咋知道……”孟三低低咕哝一声,心还噗通噗通跳。方才真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以大将军的耳力,听出帐中藏着弓手并不难,可英睿将军发现得比大将军还早!
这时并不适合细问,孟三只是嘀咕了一声,暮青听见也只是简短道了一声,“处处是破绽!”
呼延昊邀请苏丹拉时仰着头,这本身就不对。呼延昊绝不会喜欢仰视别人,他的战马就在王帐外,以他的性情,应该上马与苏丹拉谈话。
他仰视苏丹拉本身就不对劲,仰头之时下巴还微收了收。仰头时应该露出脖子,下巴微沉这动作很违和,唯一的解释是——脖子是人最脆弱致命的部位,呼延昊下巴微收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将致命部位暴露在人前让他缺乏安全感,下巴微收有保护脆弱部位之意。
他既然对苏丹拉如此戒备,那他的站位就不对了——他站在苏丹拉的马蹄前!人的致命部位除了脖子还有胸腹,人体的主要脏器都在胸腹处,一个连仰头都缺乏安全感的人,会将自己胸腹的致命处暴露在一个武将的马蹄前?
以呼延昊的狡诈,绝不会无缘无故将自己置身于险地,他此举必有所图!
事后证明,他站在苏丹拉的马前是为了抽刀斩马蹄,而他不上马是因四面帐中有埋伏,坐在马上会被射成刺猬,只有站在马下才能借着马尸与大王子为他挡箭。看起来他在敌人马前的站位是最危险的,但其实以他的布置来说,那站位是最安全的。
而她看出他有杀心是在他说话时,有鼻翼微张的细微动作。人在情绪高涨或者准备采取行动时通常会鼻孔扩张,这是因为突然行动,身体动作在一瞬间爆发,动作幅度大,需要的氧气就更多,而鼻孔扩张可以吸入更多的氧气。
微表情就是如此出卖人!
呼延昊自从出了王帐,动作、站位、性情、行事,处处透着股不对劲,每一处都是破绽!
孟三与暮青的对话只是一瞬,暮青也未做解释,但只是这一句话,已以叫孟三嘴角抽了抽。
处处是破绽?
以大将军府验尸一事的经验来看,英睿将军眼中处处是破绽的事,别人大概啥也看不出……
孟三忽然觉得今夜这混战还不赖,不能问明缘由也是有好处的,就凭英睿将军这处处是破绽的话,他决定就算日后回了关内也不要问了,免得问出来会觉得自己傻。
只是这两句话的工夫,王帐内外已满地短箭,华帐千疮百孔,月光透进去,一地破碎。
此时,四周箭雨已疏,躲在战马后的苏丹拉这时才冒险自那伤臂袖口中摸出响箭,将手臂举高便要射出通知外围的勒丹大军!
呼延昊忽然一脚踹开浑身插满箭的大王子的尸身,弯刀离手,向苏丹拉掷去!
弯刀在夜空中划出道雪弧,眼看要一刀穿了苏丹拉的手腕,再废他一手!
远处忽有另一道雪月弯弧来,与呼延昊的弯刀在空中相撞,火花若夜空乍亮的星火,点亮了呼延昊阴沉嗜血的眸,也照见远处一名勒丹兵立得笔直,平平无奇的相貌,眸中别有几分清冷。
铿!
金戈之音震来,弯刀落地,一支响箭射向夜空!
嗖!
乍响的啸音直入草原上空,围在狄人部族外的五万勒丹铁骑闻声,怒声忽起,纵马如黑潮般涌进部族。
此时王帐四周箭雨已歇,呼延昊的精兵和苏丹拉的护卫军从战马后跃起,拼杀在了一起。呼延昊隔着混乱的兵马望向那坏他大事的勒丹少年,那少年已被他的精兵围住,他手中没有弯刀,却不知何时折了短箭,只执三寸断箭,锋利的箭头刺向他的精兵,动作狠辣,角度刁钻,片刻间地上已倒了十来人!
呼延昊眯起眼,这执着狄人部族精制的短箭之景极为眼熟,似乎在何处见过。那熟悉的感觉在心头,来不及细思,远处隆隆马蹄声已然在耳!
苏丹拉被护卫军护在中间,望一眼王帐中突哈王子的尸首,狰狞怒喝:“呼延昊!你忘恩负义!杀了我们二王子,勒丹的五万勇士们今夜要用你的血祭奠王子的英灵!”
呼延昊麾下只有两万精骑,勒丹五万部众等着将他碾碎成泥!
呼延昊忽然冷笑一声,嘲讽地看了苏丹拉一眼,忽向王帐外高喝:“传令!王后、我敬爱的大哥、二哥、四弟、五弟已受到了天鹰大神的感召,天鹰大神将他们麾下的勇士交托给本王,不从本王者,杀!”
苏丹拉心头忽冷。
听呼延昊再道:“本王麾下的勇士们,今夜起你们便是狄人部族的王军!王军护卫本王,其余大军杀了来犯的勒丹人,有二心者,杀了他们的亲眷!”
苏丹拉闻言,心头忽然便冷透!
王子身亡、一臂被废之事昏了他的头脑,他竟忘了狄人部族还有其他大军在!这些大军本是王军和其他王子的麾下精兵,他们不是呼延昊的嫡系,甚至与呼延昊摩擦颇多,不可能听命于他。但那只是平时的情况下,他怎忘了呼延昊的两万精兵手中捏着那些大军亲眷的性命?
呼延昊的嫡系大军今夜根本就不需动,他们只需捏着部族百姓的性命,便可逼着王军和其他王子的嫡系为他效力了!
此处乃狄人部族,狄人所有的兵力都在此,足有十万之众!
此数,两倍于勒丹大军!
今夜怕是回不去了……
而后头酣战的元修五人相互间看了眼,西北军最快明早到,这五万勒丹军最好能撑到明早!
杀戮之夜,此时才刚刚开始。
第八十六章 突发!
元修和暮青五人从关城潜入大漠的次日,西北军开始对退守乌尔库勒草原边线的戎人、月氏、乌那的十万联军进行袭扰。
三部联军日前一战大败,损失了五万大军,战败之责归于狄人部族袖手旁观不肯来救,仅剩的十万大军迁怒于狄人,三部中已有人提议撤军齐讨狄人王帐,却又怕西北军在身后包抄,是而一直未敢行动。
草原五胡最强的两个部族,勒丹王被元修废了一臂,重伤退回王帐,狄王病重,四子争位,大军也退回王帐,只剩其余三部坚守在乌尔库勒草原边线,日前一败,士气受创,西北军开始对联军袭扰后,联军数战数败,节节后退。
勒丹王一心想借呼延昊灭了狄部,令勒丹成为草原霸主,已无心此番注定叩不开的西北嘉兰关。勒丹王不欲耗费兵力,戎人、月氏、乌那的十万联军在得不到勒丹支援的情势下,坚守了五日,终于全线撤军,往乌尔库勒草原深处溃散。
西北军副将骠骑将军鲁大和左将军王卫海率大军直追,一路追赶了一天一夜,夜深时分,大军在路上一分为二,一军由鲁大率领往狄人部族驰去,一军由王卫海率领往勒丹驰去!
鲁大策马疾驰,肩上停着只烈鹰,战马未停,手中密报已展,他速看一眼,召来一亲兵,“那边儿已杀起来了!传老子将令,大军急行,明日一早务必给老子赶到狄人崽子的老窝!”
那亲兵领命,烈鹰盘旋而去,鲁大摸一把下巴上新长出的胡渣,望向桑卓神山南麓。
此番大动,皆是按大将军临行前的军令。大将军推算到呼延昊一旦起事,狄人部族必乱,勒丹王之心必在狄部,不会再管联军之事。那三部联军失了狄人与勒丹相助,至多坚持三五日!
如今,全叫大将军算准了,只是那边两军已经厮杀起来,这边赶到还需一夜!
“急行军!”鲁大高喝一声,大军疾驰,月落草原,黑风驰卷。
此刻,西北军离狄人部族尚有二百二十里!
此刻,桑卓神山南麓已成战场,十数万大军在王帐外拼杀不开,渐杀去了南边草原。元修和暮青五人没有离开王帐附近,他们护卫在苏丹拉周围,两军交战的胜负并无所谓,他们的目标是苏丹拉和呼延昊。
苏丹拉伤了一臂,被亲兵护在中间,他的亲兵大多死在了方才的箭雨之下,剩下的只有百余人,加上突哈王子带来王帐的亲兵,身边只剩
不足千人。勒丹大军在来到王帐前便遭到了狄人精骑的拦杀,双方混战,战圈很快到了部族之外的草原上。
呼延昊有两万精骑在部族之内,大军看守着百姓,却仍有可调用的兵将。苏丹拉无援,劣势渐显,元修五人扮作勒丹兵,自然要帮苏丹拉杀呼延昊,只有呼延昊死了,狄军群龙无首,他们今夜之险才能解。
苏丹拉的亲兵只顾护着他,元修带着暮青四人往外冲杀,他在西北十年,五胡将领都见识过他的身手,为防暴露身份,只能隐藏实力,月杀同样如此,因此五人以暮青为首向外冲杀。
暮青手中握着半截短箭,勒丹军中唯有她不使弯刀,混战的人群中颇为显眼。弯刀杀人,血溅寸尺,残箭刺人,只见血花。似乎又回到了上俞村那夜,四面皆敌,只能杀出一条活路!
草原的风都不再能闻得见青草香,鼻间只有草原汉子身上独有的膻味儿汗味儿,以及刀进刀出、短箭一刺一拔间带出的血腥气。
战争,由不得犹豫,否则便成敌军刀下之魂!
少年眸似星辰,穿梭在呼延昊的精兵之间,敏捷如豹!肌肉、血管、神经,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该割哪里,没有多余的动作,出手必见血,一步废一人!
月杀紧随她身侧,他的独门兵刃不能用,得知要深入敌营时心中其实有些担忧,今夜之险早能预料,但全然不需他显露独门身手,他却未曾预料过。尽管他曾与暮青交过手,但那时他缚手缚脚,又一时大意伤在她手上,之后她便离开了巷子,两人过招颇少,对她的身手,他一直了解不深,今夜才算是真正见识她的身手。他是杀手,专行暗杀之事,她这套身手,无人比他更能一眼就看穿其精妙之处!
这套功法颇为精练,毫无花哨不实之招,举手之间皆是杀人制敌之法!
元修在暮青另一侧,一刀砍死个狄兵,转头望一眼暮青,眸光亮似星河,这小子好身手!怪不得上俞村一战仅凭四人能杀八百马匪!身板虽单薄,胜在功法精炼!此法未曾在江湖哪个门派中见过,这小子是仵作,此法跟谁学的?
魏卓之在队形最后方,暮青的身手他早在数月前古水县官道上便见过了,只是那时她尚心软不肯杀那两个水匪,今夜简直一步杀一人!世事磨人,果然如此。
孟三在元修后方护着,也越杀越心惊,上俞村之战死的那些马匪,他原以为多是鲁将军和熊军侯所杀,今夜看来,错得离谱!
五人以暮青为尖峰,元修、月杀为左右,魏卓之与孟三为后防,顷刻间便豁开一条血路,踩着狄兵的尸体前行,如一柄利剑,剑锋向着呼延昊!
呼延昊高坐战马之上,目光只落在暮青身上,血染红了月色,月色映红男子的眸,那眸猩红颜色,残嗜光芒,却含着兴奋的杀意。他在战马上抬手,身边精兵如潮般涌去,堵住那即将豁开的路。
暮青一箭刺入面前一名狄兵脐上六寸处,那人肝胆俱震,心口忽觉疼痛,喷出口血来,两眼一翻,未倒地,人已亡!暮青抬手便要将那残箭抽出,却只觉手中咔嚓一碎!
那咔嚓声掩在四面的刀兵声喊杀声中,暮青听不见,凭手感却知那短箭的箭身裂了!她擅短兵,那短箭对她来说还是长了些,因此她当作兵刃时斩去了箭尾,当时就伤了箭身,这般残兵杀了近百人,果然再难撑住了!
箭头前端手感有些软,应是箭身裂后,前方靠近箭头的位置折了,拔不出来,或者拔出来也无法再杀人。暮青果断松开那断箭,趁那狄兵倒下前夺了他手中弯刀,往后头那狄兵身前一刺!
那狄兵急退,竟避了开!
“啧!”暮青面色一沉,这还是她头一回失手,果然不擅长的兵刃不成!
呼延昊高坐马上,剑眉轻挑,那狄兵也愣了愣,暮青却无多考虑的时辰,她在最前方,杀敌的步调一乱,阵型就得乱。今晚不是上俞村,一拨只有一两百的马匪,今夜身边有千军万马,五人若被冲散,难保谁会遭遇不测!
没有考虑的时间,暮青扔了手中弯刀,袖口一垂,冲出间寒光掩在指间,向着那怔愣的狄兵一刺!那人胸口正中一痛,顿时倒地,再不会醒来。
呼延昊眸一眯,前方人头攒动,补位的狄兵挡住了方才倒地的那兵,那人胸口漫开的殷红只是在他视线中一晃,又有人倒下,尸体被那勒丹少年踩过,伤在何处,是何兵刃所伤,依旧没有看清楚。他盯住少年的手,只知她的兵刃藏于指间,但藏得太好,他动作又敏捷,杀人角度刁钻,那兵刃一直未现真貌。
暮青就是赌夜色深沉,她动作快,呼延昊未必能看见她手中兵刃,且她冲杀在前,身后勒丹兵自顾不暇,无心顾及她的兵刃,这才果断丢了弯刀。
解剖刀使着比断箭顺手多了,她速度越发快了起来,一刀割断了面前一个狄兵的腿肌,那人噗通栽倒。月杀瞥她一眼,也一刀划在一个狄兵的腿上,眼神毒辣,位置分毫不差!那兵倒地,再不能站起,月杀目光一亮,除了穴道外,他头一回知道还有这等要害!
元修一刀扫开一片人,大笑一声,战意正浓!
魏卓之的身手在江湖上虽算不得一流,但杀几个狄兵太容易,五人的阵型越发紧密,配合越发有默契,眼看着暮青便要再一次冲出人潮,杀到呼延昊身前,呼延昊忽然策马驰了过来!
战马长嘶,一声惊了战局。暮青抬头,马嘶人嚎,几名狄兵口中鲜血喷向长空,神驹自人背上踏过,呼延昊在尸山战马之上挥起弯刀,割向暮青的头颅,元修和月杀眸光一寒,手中弯刀同时掷出,向着呼延昊的手腕割去!
暮青身子一低,避开面前马蹄,往马腿上一划!
马腿上溅出血花,战马一跪,呼延昊跟着一矮!弯刀擦着暮青身侧划过,元修和月杀的刀飞插进两名狄兵胸膛,两人赤手空拳制住身旁狄兵,夺了人手中弯刀,这时,呼延昊松了马缰,就地一滚,身子在地上滚过时,瞥见她指间!
薄刀!
极薄的刀!
薄且窄,古怪小巧,可藏于指间,不见人,却可杀人!
这刀……好眼熟!他见过!
呼延昊目光一变,暮青奔过来,刀尖刺下时望见他的神情,目光也跟着一变!呼延昊一脚踹上暮青胸前,暮青敏捷闪开,刀顺势往呼延昊小腿上一刺!
刀下只觉铿一声,暮青目光一沉,铁片!
呼延昊的护腿里竟塞了铁片!
暮青心一沉,一击不成,难再有二次机会,她转身击杀两人,抢过一匹无人骑乘的战马,对身后元修四人道:“走!”
元修四人已知身份暴露,呼延昊在大将军府见过暮青验尸,方才取他性命不成,他定然已看见了暮青手中的兵刃。五人身在敌营,勒丹和狄人都是敌,身份暴露便只能先求脱身。
附近有零星几匹战马,元修四人砍杀开狄兵,飞身上马,向狄人部族外疾驰而去!
突发之事令苏丹拉愣住,呼延昊起身夺过一马来,大笑一声,“蠢货!勒丹的勇士成了大兴人竟不知!”
苏丹拉没回过神来,只望着呼延昊策马疾驰的背影,顷刻间人已去得远了。
狄军和勒丹大军在部族外的草原上混战,部族内只有呼延昊的两万嫡系,那些骑兵看守着百姓,看见有五人一路驰出来,呼延昊在后头追出来,没听见他的王令前谁都不敢擅动,元修和暮青五人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狄人部族,驰向草原时,风送来血腥气和震耳欲聋的拼杀声,呼延昊抬手,一只响箭升空,拼杀声都一静!
“往这边!”元修驰去暮青前头领路,带头一转,往东边草原而去。
五人没回头,却听见身后马蹄声隆隆,呼延昊率人追了上来!
不知身后有多少人,暮青四人只管跟着元修在草原上疾驰,风呼呼灌耳,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道目光盯着她的后背。
呼延昊紧紧盯住暮青,脸上带着兴奋的笑意——是他!
那呼查草原上与他对峙了五天五夜,以蚂蚁破了他的机关阵的西北军少年!
那大将军府中煮骨拼骨,验尸断案,揭他身份的少年!
除了元修,这少年是唯一败过他的人,每回他都败得意想不到。若非急着出嘉兰关,他真想好生与她玩乐一番,没想到他竟敢来草原!
五个人,好大的胆量!
呼延昊扬鞭策马,战马疾驰,拉近了些距离。胡马高壮,步幅极宽,暮青骑着的马虽好,骑术却不能与呼延昊这等草原长大的男儿比,眼看着被他拉近了些距离,月杀和元修忽然都放慢了速度,月杀落在暮青身后,欲为她断后,元修与暮青并列而行,单手执缰,另一手往她腰身上一护,道:“腰要稳!”
暮青在大漠急行军三日,已摸索出些骑马的经验,元修所说,当初在马场上就教过她了。她腰身一僵,刚要说他习惯难改,忽觉腰间有热浪淌过,身子忽轻!她坐在马上,马儿颠簸,原是极费腰力之事,此时竟丝毫也不觉得疲累,战马嘶鸣一声,速度忽快!
元修夹紧马腹,跟上来与她并肩驰骋,眼望草原深处,未曾看她一眼。
“多谢。”暮青谢了声,便将心神全都放在了策马奔驰上。
元修目光未动,护在她腰间的手却微微动了动,身后便是追兵,他心头疑惑异样之感未存留太久,只暂时压下。
月杀望一眼元修的手,回头望一眼紧咬在身后的追兵,袖中极细的光芒在月色中隐动,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按住不动。暮青伤了呼延昊的神驹,他此时所骑的胡马与他们的一样,都是草原骑兵的战马,无甚孰优孰劣可言,他骑术再好,要追上来也不容易。
还不到他必须动用独门兵刃之时,且先瞧瞧情形!
元修和暮青在前,魏卓之和孟三在两翼,月杀独自断后,五人又组成阵型,在草原上奔驰突围。呼延昊率大军紧咬其后,每一次拉近距离,元修总能带着暮青再将他甩开,草原月色下,驰骋的人马两股黑风一般,靠近,拉开,周而复始,一个时辰奔出近百里!
元修始终不曾放开暮青,暮青望他一眼,他戴着面具,面色黑红,一张五胡男儿的脸,唯那紧盯前方的目光如铁。一个时辰的强行军,马速跑到了极致,莫说人累,马也乏了,双方人马速度都慢了下来。前方草原一望无尽,一个人影都没!元修既然带他们往这边来,西北军应是从此方向过来,一个时辰,他们奔出了近百里,西北军的行军速度应该也不慢,两相驰近,应该快遇上了!
顶多再有半时辰!
暮青扬鞭,目光如石,尽量将心神都放在策马上,以减轻元修内力的耗损。
半刻钟,身后呼延昊紧咬上来,暮青一夹马腹,与呼延昊又拉开距离。
一刻钟,呼延昊忽然慢了下来,一把夺过身旁来不及停下的小将的弯刀!
两刻钟,呼延昊重新咬紧上来,手中弯刀向着暮青的后背,扬刀,一掷!
前方忽有黑影出现在地平线上,马踏如雷震,军容似星河,黑压压一片,却比那出现在地平线晨阳还令人觉得生机焕发。呼延昊的大军惊住,那掷出的刀在半空中铿锵落地,却无人注意到刀落地前有道极细的光芒闪过,连呼延昊都望着前面草原的地平线,听前方元修大笑一声,抬手一掷,一道白色花火炸在夜空中,远处鲁大忽然仰头!
“大将军!”
还以为赶到狄人部族最快要凌晨,未曾想半路遇上元修五人,鲁大远远望一眼元修身后,骂一声,“娘的!大军听令!给老子接应!”
西北军急行,呼延昊却率军停了下来,他只带了五千人马出来,而西北军少说是他的十倍数!
“撤!”西北军出现在此处绝不算好事,若那五人未被他识穿身份,最晚凌晨,他们会出现在……狄部草原!而凌晨,草原上狄军与勒丹军也该人乏马累,死伤无数……
呼延昊心神一凛,面色黑沉,忽喊了声撤,便扬鞭策马,向西边一转,率军直奔桑卓神山山口!
此处桑卓神山山势已平缓,远望如一道小山丘,越过之后,绕桑卓神湖,往前驰五十里便是塔玛大漠。大漠上有狄人常年布置的短箭机关阵,他知道埋在何处。
呼延昊这边带人逃向塔玛大漠,元修五人等不及与西北军会和便追了过去,战局逆转!
元修将手收了回来,全副心神紧追呼延昊,半个时辰,金乌初升之时,呼延昊率军驰上大漠。日色金黄长风烈,大军如鸦,疾驰起黄沙,黄沙如狂。
暮青远望呼延昊背影,心知他有部族不回,偏往大漠来,定有诡诈。西北军眼看便要跟上来,深入大漠必有险,要杀呼延昊,此时是最后的时机!
刀刃在手,她策马急追,刀尖指向呼延昊的后心!
正当此时,元修身后传来鲁大的喊声:“大将军!”
随那声音而来的是一道呼啸风声,重如沉铁,砸碎烈风,直掷元修头顶,元修纵身而起,马驰出,人在半空,翻身鹞跃,伸手一接!
神臂弓!
神弓如铁,铁箭入弦,元修人在半空,转身间一箭驰裂苍穹,穿云逐日,破九天疾风,刺大漠黄沙,纵射呼延昊后心!
呼延昊闻身后惊风来,策马往旁边一躲,那重箭擦过他身旁,狂风扫马,前方炸开血花,一名小将腰上被开了个洞,马翻了几匹,数人坠马,被后头驰来的战马踩踏成泥。
呼延昊的战马扬蹄长嘶,马匹受惊,疯了般驰了出去。他放开马缰,人纵起,落上死了的小将的战马。
“大将军!”鲁大又高喊一声,三箭掷来,元修接过,箭气如狂,灌入内力,叱咤如雷,一箭封了呼延昊前路!
马匹惊翻,呼延昊翻落在地,一箭射在他脚旁,黄沙翻起如风暴,呼延昊抬手一挡,就势翻身,忽觉身下一陷!
黄沙松软陷人,有簌簌沙落之音传来,呼延昊心一沉!
流沙!
暮青的心也一沉,元修的箭气惊了流沙,方圆十数丈的流沙巨坑蔓延成狂,她脚下的马蹄一软,马瞬间陷入进去。月杀一惊,飞身纵起,元修也惊住,手中一箭正射出,心神分散间失了准头,正落入那流沙坑中心,流沙再度被惊开,噬人如狂,与月杀几乎一前一后欲将暮青救起,那流沙却忽然一沉,底下忽见一黑洞,如黑森巨口,暮青往下一落,元修和月杀也跟着坠了下去!
流沙埋上之前,只来得及听见鲁大的急吼。
*
大兴元隆十八年,十月初四夜,狄王薨于王帐,王后秘不发丧,事败,四子夺位。
十月初五夜,勒丹五万精骑围袭狄部,狄三王子呼延昊挟百姓以令部族诸军,虐杀王族血脉,射杀突哈王子,重伤勒丹第一勇士苏丹拉,围杀勒丹五万大军与狄部草原。
十月初六凌晨,西北军突袭狄部草原,重创狄部与勒丹铁骑,呼延昊闻风携大军逃入大漠。
十月初六早,西北军与狄部精骑酣战于塔玛大漠,西北军主帅、英睿中郎将与狄三王子陷入流沙坑,失踪。
战事奏报传入朝堂,举朝皆惊!
第八十七章 帝驾
奏报雪片般飞入盛京,也落入汴河行宫龙案之上。
天未晚,宫灯已掌,玉殿秋浓。鹤灯照着一封密奏,执笺之手指尖微凉,结了霜雪。
流沙,失踪!
男子的目光落在密奏上,只望此四字,不知多久,忽然回身,宫烛浅白,衣袂冷透。
“来人!”
殿外的宫人肩头忽颤,陛下这些日子每逢月末总喜怒难测,上月独在殿中许久,唤人进殿时彩娥险被杖毙,今儿倒是唤人唤得早,只不知龙颜是喜是怒?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范通面无表情地进去,抱着拂尘,垂首不言。
陛下心情不佳,听声儿就知道。
“传旨回朝,西北军主帅元修失踪,朕要亲赴西北!”
范通忽然抬头,总是拉着张死人脸的老太监,眼底有那么一瞬露出惊色,不知是惊于元修失踪的密奏,还是惊于帝驾要去西北。
“传李朝荣来!”步惜欢不等范通领旨,又道。
范通眼底的惊色收起,一听步惜欢传李朝荣便知圣意已决,道了声遵旨便出了殿去。
李朝荣乃武将,羽林卫虎贲将军,御前侍卫长,月部出身,曾是月部的首领,后被安插在朝中,拜在元家门下,明里替元家传递行宫消息,暗里乃步惜欢的少数心腹大将之一。
人来到乾方殿,殿门一关便是一个时辰,谁也不知步惜欢与他在殿中谈了何话,只知一个时辰后,范通在殿外通传道:“启禀陛下,汴州刺史陈有良请陛见。”
“传!”
范通应诺,下了殿阶,出了乾方殿去,片刻后引了陈有良来。陈有良在殿阶下恭请圣安,这才躬身进了殿去。
入了内殿,陈有良再请圣安,请过后却未起身,急奏道:“陛下,西北不可去!江北之地险患重重,西北距此千里之遥,陛下不可给贼子刺客以可乘之机!”
去西北之路,沿经上陵、宁夷、贺川、青州,守城武将可都是元派!
“又如何?”
“陛下!”陈有良未得圣命,不敢抬头窥视帝颜,只得跪谏,忧心忡忡,“不出所料,朝中定有请派兵驰援西北寻找大将军元修的奏折,西北大军三十万,若再填兵将,谁知元家安的是何心思,元修失踪之事又是真是假?”
若假,陛下此去西北,岂非正中了贼子圈套?
若真,元修生死未卜,元家嫡脉恐失,盛京那边儿定急疯了!陛下与元家不睦已久,元家又怎能放心陛下去西北寻人?他们定会忧心陛下从中作梗,朝中对陛下去西北之事定会阻挠重重!
这一路谁知会生出何事来?
殿内颇静,陈有良跪在地上,只觉有道目光落在他背上,听帝音矜贵懒散,漫不经心问:“这些年朕往来盛京汴河,年年路遇刺客,卿可见朕不来?”
陈有良微怔。
“这些年朕所行之事,哪一桩朝中阻挠得少?卿可见朕屈从过?”
陈有良顿时无言,陛下从未,虽所行之法不得天下人理解,却是最行之有效的。
陛下乃先帝之孙,其父乃先帝六子,本是皇子龙孙,却因父酒色成性难成大器,并不为先帝所喜。当年夺嫡,六王毫无胜算,帝位本轮不到陛下来坐,只因朝中生变,龙脉凋零,陛下年幼,易摆布拿捏,元家才属意陛下为帝。
元家乃开国之臣,六百年士族豪贵,曾出过三位皇后五位宰相,三代前有意归隐,子弟多赋闲在家,不涉朝政。
可是,先帝时,西北生乱,胡人叩关,荣王借机谋反,先帝三登元国公之门,拜老国公之子元广为相,并许其女元氏为贵妃,一举平了西北和荣王之乱,此后帝位稳固,元家重入朝堂,风光一时无两,先帝三登国公之门求贤之事也被传为佳话。
先帝膝下九子,元贵妃曾为先帝育有一幺子,三岁那年,江北大旱,饿殍遍野,民间发了时疫,传入了盛京。后竟传入了宫中,小皇子染了时疫早夭,元贵妃宫中因时疫封了宫门,三年未出。
后先帝年迈,诸子夺嫡,元家与夺嫡事本已无关,却在上元宫宴时,借属国南图之兵冲杀入宫,以三王、七王弑君之名斩二人于宫宴,血洗宫城。那晚,先帝驾崩,三王、七王以弑君之名被杀,朝野风声鹤唳,元家一夜之间执掌朝政大权。
那年朝中生事时,他不过二十出头,刚任汴州永邑知县,朝中之事他一介外臣品级低微,无从知晓内情。只知这之后,陛下便被元家选为新帝,年仅六岁,继位登基。
陛下之父庸碌无权,堂堂王爷怯于外戚之势,卖子求存。六王府将幼子送入宫中,从此再不过问,陛下孤身苦熬宫中,幸而他是个聪慧的孩子,深知元家早有谋朝篡位之心,只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韪,让六百年大族背负一个逆贼之名,因此一直在寻求时机。他若显出明君之姿,元家定不会容他久活,他便自幼显出几分荒诞不羁来,越是年长越是放浪无道,以那昏君之态示群臣和天下百姓。
此举随了元家的意,也寻得了出那盛京牢笼之机。
陛下借着昏君之名,不遵太皇太后之意,不听元氏朝臣之谏,拒纳宫妃,广征男妃,年年汴河行,暗中建立刺月部,培养亲信,行至今日,布局渐成,羽翼渐丰。
十八年来,若有一事屈从于朝中,江南便无今日之局。
陛下心住乾坤,胸怀天下,今夜忽因密奏决定摆驾西北,难道真是别有深意?
“世间事,行难险阻,朕从不惧,也望卿不惧。”御座之上,年轻的帝王望着忧心忡忡劝谏的臣子,敛那懒散之态,雍容沉静。
陈有良忘了君前仪态,抬头望去。
“今夜备驾,明日一早帝驾前往西北,让替子坐朕的御辇。沿途走官道,告过往州府接驾。”
替子?
“朕今夜便与朝荣出城往西北去。”
陈有良惊住,“陛下!”
“朕意已决。”步惜欢一叹,起身步下龙阶,扶起陈有良,“朕与爱卿说此密事,是因朕信任爱卿能将帝驾之事办妥,并非要爱卿劝朕弃了西北之行的。”
陈有良听闻此言,受宠若惊,又忧心忡忡,他望了眼李朝荣,月部出身的武将,目光似铁,只立在帝侧不言,此事瞧着已无商议的余地。
步惜欢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去备驾吧,陈有良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揣着颗复杂的心出了殿去。
殿门一关上,年轻的帝王眉宇间的雍容沉静顿散,对着殿门唤道:“范通!”
范通推门进来,奏道:“启禀陛下,车马已备,衣物在马车里。”
明知此去西北有险,老太监也不劝,如往常般顶着张死人脸。
这夜,一辆马车出了宫门直奔西门,本已关了的西门开了一缝,马车驰出城去,车上下来两人,解了车上之马,弃车上马,向着西北。
江南官道,秋月高悬,策马疾驰的男子仰头望一眼月色,执着马鞭的手里握着一张雪白信笺,信笺上清卓字迹已皱,男子却紧紧捏着。
密报是魏卓之发来的,月杀该有的密报未到!西北军中九道暗桩,每月密奏如雪,此次独缺了月杀的,她陷入流沙坑之事是真的!密奏八百里加急,从西北到汴河需三日,今夜他接到密奏时,她已陷入流沙坑三日。
三日前,他刚收到她这月的信。
那日傍晚,晚霞映红了玉殿窗台,他在窗前打开,望了一眼,笑起。
信上五字——我很好,勿念。
很好……真是好得不能再好,她敢两个月给他写同样的信!而她所谓的好是跟着元修学骑马,还是在大将军府中验尸查案,亦或在将军府中小住五日?
他本收着这信,想瞧瞧她有本事给他写几封一样的信,想给她攒着日后一同算账,哪知便收到了西北的密报。
男子手倏地握紧,他收到此信那日,正是她身陷流沙失踪之日!
青青……
官道两旁,密林急退,马蹄踏起尘土,惊了夜色,一路驰远。
*
流沙,大自然所设的巧妙机关,暮青也未曾想到自己运气好到能遇上。
那一刻,她脑中闪过很多念头。
——流沙的密度,两克每毫升!人的密度,一克每毫升!根据密度,人类身体沉没于流沙之中不会有灭顶之灾,沉到腰部就会停止。
——不要对抗流沙的剪力,陷入流沙中,最明智的做法是不要挣扎。
——想脱困,迅速躺下,减轻身体负重,手脚平放沙上以增加浮力,若周围无人则应以慢滚方式或全身伏地缓慢爬行出来。
她周围有人,全是狄人兵马,许多人在挣扎,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算平躺,然后试着脱困。
头顶上,月杀和元修飞纵而来,一人拉住了她的一只手!
她的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经研究人员计算,如果以每秒钟一厘米的速度拖出受困者的一只脚,需要约十万牛顿的力,大约和举起一部中型汽车的力量相等。除非有吊车帮忙,否则很难把掉进流沙的人拉出来。且照这种力量的计算,如果生拉硬扯,那么在流沙放手前,人的身体就会被强大的力量扯断。
她很少黑线,这辈子第一次是看见周二蛋的身份文牒时,第二次便是此刻!
shit!
松手!你们俩!
她想开口,然而没有时间,她的自救方法没有用上,元修和月杀拉住她的一刻,她想象的状况也没有发生,她没有更加身陷入流沙里,而是和元修月杀一起,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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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更晚了,二更晚上九点
第八十八章 神奇的英睿将军
四周漆黑,只听见人不停地往下掉,呼喊着狄话,战马嘶鸣,吵闹不堪。
暮青看不清四周,但凭感觉她知道掉入了一处地下空间,好消息是暂时不会死,坏消息是头顶不停地有流沙落下,且身下所处的还是流沙坑!
身旁狄兵和战马在挣扎,又不时地有重物砸落下来,流沙陷得很快。每当有人落下,上面的流沙就会有些微的缝隙,光线透进来,暮青看见元修和月杀就在她身旁,孟三落的地方稍远些。
光线微弱,且来去颇急,暮青扫视四周时见月杀袖中有一丝光亮隐约缠去了远处的柱子上。
“别动!”暮青阻止,月杀想借力脱困,但那是不可能的,反而会暴露他的身份。
方才借着光线寻找元修和月杀时,她也辨出些四周之景来。他们身处一处矩形的流沙坑,大概一丈远处有方台,台上立着粗柱,也有倒塌着的,很像一座遗址大殿。
“不动等死?”月杀望一眼那倒塌的大殿柱子,很显然,他们此刻身处的才是真正的流沙坑,在上头陷入的流沙只是因这处大殿塌了,他们随沙子一起落了下来,至于大殿为何会塌,恐怕多半要归功于元修含着内力的那三箭。
“她说得对,流沙陷人,不动反而陷得慢些。”元修一边说一边将目光从呼延昊身上收回来,他离他们远,暂时没有威胁。他也在坑里静立着不动,旁边一名挣扎的狄兵想拉他,被他一刀斩了手。
常在大漠行走的人都知晓,流沙噬人,越动得厉害陷得越快。方才在上头,他见周二蛋遇上了流沙,本想趁她陷得不深将她拉出来,却不知这下方别有洞天,竟一起掉了下来。
流沙他只听西北军中的老人说过,在西北十年还是头一回遇上,眼下除了不动也不知要如何出去,他曾试着以内力推开流沙,但稍一使力,这些沙子就缠得更紧,身子也往下陷了些。
可不动也不行,头顶时不时有人和战马砸落下来,身旁有狄兵在挣扎,这流沙不停地在被翻搅,他们即使不动也会往下陷,片刻功夫,已从膝盖陷到了大腿,他因方才动了内力,陷得更深些。
“看好!”这时,暮青的声音忽然传来。
元修和月杀看向她时,头顶正好有微弱的光线洒下来,两人望见暮青的举动时齐惊!
“疯了?!”月杀吃了一惊,抬手就要拉住她,身体忽然便大幅下沉,很快便要到腰间!
“别动!”暮青忽喝一声,她不让月杀动,自己却在动。她体轻冷静,陷得最浅,别人巴不得像她这般陷得浅些,她却在往沙子里躺。
暮青躺得很慢,尽量在躺下的过程中不与流沙对抗。孟三离得稍远些,考虑到他可能看不到,头顶光线又时有时无,元修与月杀也未必看得清,她躺下后才道:“平躺,手脚展开,尽可能多地接触沙子,动作要轻缓,耐心要足。”
暮青边说边做示范,其实也谈不上示范,她也是第一次尝试,理论与实际的差距便是想要不对抗流沙的力量很难,一旦身体用力,多少都会往下陷一些。躺下的那一刻,她的身体还是在下陷,流沙在耳旁沙沙翻搅,顷刻便要灭顶所带来的窒息感让她很不适。
“谁都别动!”这时,她还不忘提醒元修和月杀,生怕两人心惊之下要出手救她。
她闭上眼,以深呼吸来缓解不适,告诉自己相信所学过的理论,反正无所作为必将被流沙吞噬,若早晚有一死,她宁愿试试,成功了便能活,不成功无非是死得更快些。
当她不再深陷时,周围的呼吸都似静了。
她的举动在旁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身陷流沙,人人想尽办法将头露在外面,她竟躺了下来,这无异于找死!可神奇之事发生了,流沙竟似放开了她,她躺在流沙之上,安然无恙!
元修和月杀本该松一口气,两人却都忘了呼吸。
这神奇的一幕,此生难忘,然而更难忘的还在后头——暮青在沙子上滚了起来!
她翻滚得很迅速,翻过来后,立刻又将手脚展开,待沙子停住后,又迅速一滚,如此数次,前头一匹快要陷下去的战马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便匍匐前行,三两下就到了流沙坑边缘,方台冰冷,但坚实的触感在摸到的一瞬却令人如此安定。
暮青一跃,跳了上去!
脱困成功!
几个离暮青近的狄兵忘了挣扎,他们听不懂暮青的话,但是看得见她的举动——这个扮成勒丹兵的大兴人从流沙里出去了!
生死面前,国仇家恨且放一边,几个狄兵顿时学着暮青之法自救。
“试试看。”暮青对元修和月杀道,“经验是躺下时要慢,手脚放轻缓,滚动时要快。”
元修和月杀尝试起来时,暮青沿着石台走到了孟三身边,远远问:“刚才说的,听见了吗?”
孟三背对着暮青,咧嘴一笑,“听见了!将军真了不起!流沙您都能脱了,俺还以为今天死定了呢!今儿要能上去,俺欠将军一条命!”
“你先上来再说。”暮青道。
要上来没那么容易,不克服心理恐惧,躺下之后只会死得更快。瞧瞧那些狄兵就知道了,他们是土生土长的草原汉子,常在大漠行走,流沙之事定然听过,可他们落下来后还是凭本能在挣扎。
果然,那几个狄兵在躺下后感觉流沙在吞噬自己,顿时惊恐地想要起来,结果很快被流沙吞噬了头脸,闷死在了沙里。
黑暗里,马嘶人嚎,流沙簌簌作响,头顶上偶现的微弱光线照见沙坑里举着的手,惨白的手,僵硬地抓着上空,仿佛死前想要抓住那微弱的阳光,生命中最后的一线生机。
恐惧在黑暗中蔓延如瘟疫,身边的生命一个接一个被无情吞噬,自己却还要缓缓往那流沙里躺,能从流沙里脱困的人都是心智强大之人。
元修身陷之处比月杀离石台近,他躺下后最先往石台边上滚,前方一匹战马头朝下陷入了沙里,元修匍匐着绕开,前头的路却有些难行。到处是死人和战马,交错着埋在黄沙里,没有一条通向石台的直路,只能从中穿过。弯弯曲曲地匍匐前行,动作越多,危险越大,暮青在石台上瞧着,见元修身手敏捷沉稳,她只示范了一次,且是在光线黑暗的情况下,他竟像是不止一次在流沙里爬过般,眼看着便要到石台边上。
元修抬眼冲她一笑,黑暗的地宫里,男子的笑如那草原上八月的烈阳。暮青松了口气,见元修伸手去够石台,指尖只差一寸便要够到那石台时,身后有名狄兵的手忽然一抓!
元修被扯着战靴往下一拖,回头见间身后一名半只脑袋露在流沙外的狄兵睁着眼死死盯住他,他深陷沙中,唯有一只手半耷着,正勾着元修的战靴,另有半个脑袋露在外头,流沙已没过了他的口鼻,眼睛看起来已没有了神采,人应该已经死了。
人死了,尸体却会动,诈尸?
元修皱眉,试着往前去,却扯不动那手,那手勾着他的战靴,他匍匐在地,靴子一时脱不得,离石台只有一寸,却生生被那死尸勾住了腿脚,再前进不得。
“后退!”暮青在石台上忽道。
那是尸首抽搐,人死后肢体仍存有的少许动作,那手勾住了元修的战靴,他进是进不得的,只能求退,把靴子自那死人手中让出来。
元修立刻便懂了,往后退了一步,轻轻将腿往后一让,战靴便从那死尸手中退了出来!他避开那死尸,往前一步,到了石台边,按住石台往上一纵便跃了上来!
“大将军!”孟三这时也上来了。
“没事就好!”元修笑着一拍孟三的肩膀,回头谢暮青,“我欠你小子一条命!”
说话间,他抬手,习惯性地便要去拍暮青,暮青眸光一冷,望住那手。殿中光线黑暗,看不真切,但元修就是感觉到被人瞪了,顿时收手一笑。
差点忘了,这小子属毛虫的!
月杀最后一个上来,他落的地方在元修后方,等元修上来了,他才慢慢过来,过来时特意避开了那具死尸。
魏卓之没下来,西北军中掉下来的就元修、暮青、月杀和孟三四人,如今四人都好好的,没什么比这更叫人庆幸的了。
沙坑里的那些狄兵没有一个上来,都死了,除了一人——呼延昊。
呼延昊会说大兴话,自听得懂暮青的话,暮青本是自救并救同伴,最后竟叫他也跟着脱了困。
“英睿将军,多谢!”呼延昊立在流沙坑对面,以略带胡腔的大兴话对暮青道。
流沙坑数丈宽,大殿黑暗,她看不见他,他的目光却能精准地落在她身上,似发现了新奇的猎物。
这少年确是稀奇,以蚂蚁打败过他,明明是江南人,却比身在大漠之人还要了解流沙,这脱困之法闻所未闻,却甚是好用。
呼延昊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她救了他一命,他该如何待她呢?边想他边掏出一只火折子,照亮了眼前的大殿。
第八十九章 大漠地宫
萤火之光,只照寸地,不见大殿阔景。呼延昊举着火折子四处瞧了瞧,在一根殿柱上找到了灯盏,盏中膏油尚存,灯火一亮,照了丈许。那灯盏以铜为座,镶在柱上,错落有致,式样瞧不真切,只隐约见有九连枝。呼延昊将九连枝灯都点了,殿中顿见三丈光明,三丈开外,左右各有一柱,其上同样镶着九连枝铜灯,呼延昊走过去一一点了。
随他落入大殿的人都死在了流沙坑里,此时他孤身一人,对面却有四个敌国兵将,他还有心情一个一个地点灯,这等行事令孟三很看不惯,道:“他倒是不怕我们杀过去!”
“变态的心思你别猜。”暮青淡道,随呼延昊点亮的灯火之光扫了眼大殿。
孟三身上也带着火折子,出于好奇,他也将这边殿柱上的九枝连灯给点燃了,只是没那耐心都点完,只随便点了几盏,瞧得清便收了火折子。
只见大殿华阔,共立九柱,一侧四柱,还有一柱立在流沙坑前方。那流沙坑将大殿分作两半,坑宽数丈,里面满是狄兵和战马的尸首。流沙坑之上,黄沙还在往下落,却已不见人马再掉下来。上头马踏如歌,刀击喊杀如狂,西北军正在与呼延昊所率的那五千兵马拼杀,隐约能听见鲁大的怒吼声。
呼延昊只率了五千兵马驰进大漠,面对愤怒的西北五万兵马,那些狄兵唯有被碾杀的下场,呼延昊却并不在乎,他将火折子收起,在那一侧大殿走了一圈儿,叹道:“暹兰帝国。”
暹兰帝国?
暮青没听说过此国,面露疑色。
孟三见了哈哈一笑,“英睿将军也有不知道的事!俺差点以为将军是神人,啥都懂!”
元修踹了他一脚,对暮青道:“千年前的古国,相传在塔玛大漠深处,曾一度辉煌,最终因克拉玛河水干涸和黑风暴而覆灭。传闻,暹兰国古城就埋在塔玛大漠某处的黄沙之下,千年来多有文人游者引为传说,未曾想是真的!只不过,我们所见的这处古殿瞧着不像古城,倒像是地宫。”
暮青点头,颇为赞成。她也觉得此处古殿虽似遗迹,但显然不是城镇,而更像是帝王所居的华殿。不过,没听说过帝王所居的大殿中挖流沙坑的,且这大殿九柱立得颇为古怪,竟有一柱立在流沙坑前方,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给人住的,而像是给死人住的。
古殿,倒不如说是古墓。
“古墓才好。”呼延昊扫视大殿一笑,左眼伤疤狰狞,“听闻暹兰帝国只一朝,古国富庶,遍地黄金。暹兰大帝将一批黄金和神甲藏于地宫深处,神甲刀兵不入,黄金之丰足以建立一国。”
呼延昊野心勃勃,区区草原一部的王并不在他心里,他也许想统一草原,建国称帝,也做那开国大帝。
孟三翻了个白眼,撇撇嘴,“做你的梦!还黄金神甲,你咋知道这鬼地方是暹兰大帝的墓?搞不好是你爹的墓!”
他本有心骂呼延昊,说完这话自己先呸了一声,呼延昊他爹,就那狄王老儿?他才不配住这么好的地儿!
“他也配?”呼延昊哼了声,眼眸嗜血,几分残嗜,几分森然。
孟三愣了愣,想起他昨夜对待兄弟姐妹的残忍,也就不指望他对他爹能有啥孝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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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殿应与暹兰国有关,瞧瞧这九枝铜灯,形如繁树,枝上饰有白鹤、鹦鹉、玩猴。暹兰古国建在大漠,国人喜爱绿洲之物,这殿中柱上所雕、灯上所饰,哪一样都非大漠之物,你们不觉得这就是暹兰古国?”呼延昊前一刻还露出残忍嗜血之态,这一刻便又阴转晴,心情不错地问暮青,“英睿将军之聪慧,本王平生仅见,将军以为呢?”
暮青四人与呼延昊隔了一道流沙坑,坑虽宽,但元修和月杀都会轻功,倒也不是过不去,呼延昊看起来却并不忌惮四人,当着四人的面儿考究起了古殿,与其说有闲情逸致,不如说他将四人无视得彻底。
暮青不言,也无视呼延昊,转头对元修道:“此处殿前殿后都有门,应该有开启之法,不过最好不要,看看这处流沙坑就知道了,在这地宫里找寻出路定有险,不如等上头黄沙流尽。”
这殿上方是被元修三箭神臂弓的劲力射塌的,本非流沙,只是沙丘上的沙子往下落而已。既是黄沙,便总有落尽之时。
鲁大还率着西北军在拼杀,不时听见他往沙中喊叫,四人在底下却谁都没回应他。以鲁大的性子,若知四人在底下好好的,非跳下来不可,西北军主帅已失,副将不可再失踪,否则五万大军在大漠中危矣。
“好,等!”元修颔首,望向呼延昊,“不过,只这么等也挺无聊!不知呼延王子有没有兴趣打一架?我倒是很有兴趣把呼延王子留在这里!”
方才殿中黑暗,灯火点起时,他出于好奇心想要瞧瞧这殿究竟是何面貌,便未阻止呼延昊点灯。如今殿中已明,管它是不是暹兰大帝的陵寝,呼延昊和他的野心都要留在这里!
呼延昊眸中仅有的笑意冷去,从流沙坑边上拾了把弯刀出来,“本王也有兴趣知道,元大将军觉得那烤羊排的滋味如何?”
话音落,孟三骂了一声,元修脚尖平地一点,纵如疾电,头顶沙尘如幕,男子手无兵刃,一拳砸开那尘幕,拳风如雷震,风荡如狂,嗡一声,震人耳膜!
暮青皱眉,同时面色微沉,拳风再烈,怎会有金鼓般的嗡鸣之音?
她面色微变时,元修人在半空已过沙坑,拳风砸向呼延昊面门!呼延昊曾与元修多次交手,深知他拳风之烈,竟还将刀往他拳上送,弯刀如月,一声铿锵断作两截,刀刃似星芒流入沙中,呼延昊手持半截断刀,笑意森然。
这时,元修一拳砸断弯刀,人也落去对面石台,他拳风已去,轻功将收,拳势、步法皆在将收的一刻,呼延昊手中的半截断刀扎向他的后背!
元修却似未觉,耳廓微动,目光顺着大殿一扫,忽喝:“趴下!”
这一喝如雷声,告知的是对面的暮青三人。几乎同时,月杀忽一抬手,将暮青按在了地上,孟三动作慢了些,趴下之时,有箭矢从他头顶擦过,幸亏他是勒丹兵的打扮,未束发髻,不然头发都能被削去!三人趴在地上难以抬头,只觉箭雨压人,擦着头顶来去如狂,过流沙坑时带起的沙尘扑面,呛人屏息。
有机关!
殿内已有道流沙坑,众人都以为最厉害的已碰上了,未曾想还有!
暮青趴在地上,在箭雨声中忽喊:“九枝铜灯!”
元修在对面地上趴着,心中也知是这九枝铜灯惹的祸,他们从流沙坑里出现后什么也没做,除了点亮了九枝铜灯!大抵是这举动触发了机关,但触发机制为何,如何叫这机关停住却不甚明了。
头顶射来的是箭矢,既是箭矢便有射完之时,等待便好。
这念头刚生出,听暮青在对面喊:“灯!想办法!都点燃!”
元修微怔,不明何意,暮青却没时间多解释。方才望这大殿时,她就觉得殿柱古怪,两侧的倒罢了,有一根竟在流沙坑前方,呼延昊点那九枝连灯时,她心头也有些古怪之感,只是一时串联不起来,如今总算知道古怪感在何处了。
灯!
灯太多了!
此殿若为帝王陵寝,九柱九灯,规格很合理,但对盗墓贼或者他们这等不慎闯入的人来说,灯太多了些。方才,他们从流沙坑里出来只做了点灯这一件事——他们没有点完,只点了一部分。
呼延昊那边倒塌了一根边柱,上面的灯他没有点,他们这边也有根殿柱斜倒在一旁,孟三也没有点上头的灯,殿中那根柱子因矗立在流沙坑前方,他们也没有去点。
这可能便是触发机关的原因了。
暮青记得呼延昊去点对面铜灯之时,她心中有些许不耐,只为看清殿中情形,根本无需都点燃,呼延昊将灯盏一一点燃,她只觉得这个变态在浪费时辰!此刻想来,她这等心态应也是大多数进入陵寝之人的心态。呼延昊有一统草原建国称帝的野心,他对开创了大漠帝国的暹兰大帝怀有欣赏的情怀,意外进入此殿,他怀着感叹的心情去欣赏暹兰大帝的陵寝,就似欣赏他死后的陵寝,因此他有耐心点燃一个个灯烛,但绝大多数心态正常的人不会有此耐心。
这殿中九柱,每柱镶一盏九枝连灯,共八十一盏,莫说都点了,就算只点一侧,许多人也没这耐心。如同孟三,他方才点这一侧灯烛时,就每盏灯随便点了几个。
设计这殿中机关之人,定是猜度人心的高手,因此才把触发机关的消息设在了灯烛后。
此人既是猜度人心的高手,想必也能想到会出现呼延昊这等有耐心之人,以防万一,他在大殿中间设了第九柱,那殿柱就在流沙坑前,一旦有人过去点灯,想必便会触发机关,落入流沙坑。
此人乃机关消息的高手,方方面面都算计到了,可他们几人却没有死——他们趴在地上,躲着箭雨。
暮青不认为那设计机关者会遗漏这个死角,这殿里的机关,一定还有更厉害的!
一定要破了机关,不然接下来,他们可能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第九十章 机关破!
“还有机关!”暮青喊道。
来不及解释了!箭矢乃消耗性机关,殿墙的机关道里填充的箭矢必有定数,箭矢耗尽之时便是下一轮机关开启之时!
流矢如蝗,元修被压制在地,眉宇沉如铁石!
还有机关?
他伏在地上不动,听矢槽磨送,听机括撞发,听箭雨驰狂,狂风驰过背脊,掠过后颈,扫过额发,卷起沙尘风快射向对面,他忽纵而起!
那小子说还有机关,那便有!
胡袍挥展,男子翻若鹞鹰,空中卷了箭矢,噼里啪啦向后一砸,顺道砸向呼延昊!呼延昊闻声急滚向后,靠上殿柱,脚往地上一蹬,也鹞跃而起,墨袍一舞卷了箭矢,在如风般的箭雨里砸向元修!
箭矢砸出时,正逢壁上箭矢攒射,两相一撞,箭矢簌簌落入流沙坑中。元修大笑一声,道声多谢,手中星火微露,揽上那流沙坑前的殿柱,往九枝铜灯上倏倏急点!
三盏火苗燃起,身后箭雨又至,元修足尖疾点殿柱,飞退时胡袍卷了箭矢挥砸向四周,四周箭矢落入流沙坑中时,他落到流沙坑里半栽着的马匹尸身上,那马匹往下一沉,他已飞起,冲向那殿柱,揽上再点!
箭矢如蝗,男子在万箭中执着火折子,如执长剑,劈斩荆棘,力破山河!
此时,地上又一道人影飞起!
月杀纵起,仅靠元修一人,时间来不及,他只得暂时从暮青身旁离开,负责这边四根殿柱上未点燃的灯烛。
呼延昊倚着殿柱而立,殿墙上的箭矢从他两侧疾射向对面,他背后有殿柱挡着,暂且无忧,对面却有飞矢射来。他只好也以袍为盾,扫开利箭,奔向那倒塌的殿柱。
无论暮青说得对不对,此时都不能赌,只能按她说的做!
生死关头,三人借着箭矢推发的间隙行动,以袍为盾,殿中来去如风的箭雨被三人打乱,黑风暴雨,混乱无章。
暮青被压制在地,听头顶成排的箭风驰过,而后散扎在流沙里、石台上、殿柱上……一堆箭矢在流沙坑里撞开,四散弹开殿壁上射来的箭矢,一支箭矢本要射向元修,箭身被撞来的流矢一打,掉头射向暮青!
暮青被压在地上起身不得,见那箭矢纵射过她的头顶,衣袍被那利风刺得贴紧脊背,电光石火间,她知道那流箭会扎向她的腰背!
身旁一人远处,地上扎着数箭,没有给她躲过那一箭的足够的空间,暮青还是就地一滚!
一滚间,见那箭头锋锐刺目,扎向她的左腹!她抿着唇,目光坚如铁石,无惊无惧——这是她的选择,如果必会中箭,腰背和腹部,她选后者。
腰背中箭,恐会伤到脊椎,其结果可能会致残瘫痪,有性命之忧。但腹部中箭,伤势会轻许多!
这一刻格外的长,等待的血花如期而至,那血花却从她头顶落下!
暮青睁着眼,忽怔!
头顶有人驰来,伸手挽那流矢,势如雷掣,万箭之中横取一支,英姿若惊鸿,拳风如震山河,握!
那箭咔嚓一碎,箭头迸射,箭身散如齑粉,那人随箭翎落下,背对她,横臂一震,血洒一地,那人却哈哈笑一声,回身道:“真有的你的!这机关还真破了!”
机关破了,在方才那生死一刻的险时,月杀见元修飞身去救暮青,果断先点了远处殿柱上那最后一烛。
呼延昊在对面也点亮了那倒塌的柱上的九枝铜灯,最后一拨箭矢射出,矢槽的填充声止住。
机关,停了!
殿中死寂,仿佛方才的过耳箭啸只是幻听,唯有一地狼藉提醒着众人方才之险的真实。
呼延昊从对面望过来,孟三从地上爬起来,月杀自远处走来,元修回身,四人皆望暮青。
又被她说中了!
她怎知还有机关,又怎知点亮殿中所有灯烛便能破此机关?
暮青却只望着元修,望他前臂和大腿上扎着的三支长箭,唇紧抿着。
元修一笑,“死不成!放心!”
暮青却不言语,只望住元修,方才他身前身后万箭飞驰,脚下是流沙坑,面前有灯烛要点,本该无暇救她。救她之时,他定是弃了自身安危,一手握碎了射她的箭矢,只余一臂舞那胡袍,终是难以在万箭中保全自身,不得已中了三箭。
这三箭元修避开了要害,死不成,但若处理不好,后患颇重。
古代战场,箭伤比刀伤难愈,皆因箭伤筋伤骨,致残率极高。
暮青看着元修前臂和大腿那三箭,忽然袖口一垂,解剖刀落在掌心,走去元修身边,在那三箭的箭头、箭尾处一划,折断扔开。
元修瞧着,笑了笑,“就这样吧!待出去了再说,眼下没带伤药。”
元修扫了眼大殿上方,那黄沙还在往流沙坑里落,看样子等上头沙子流空,还得些时辰,既然一时半刻出不去,这箭拔出来,血会流得更多。
“你以为我们能从上头出去?”暮青没抬眼,刀光一划,撕了元修前臂上的衣袖,两箭都射在前臂上,伤口血肉嵌着箭身,她望了眼伤的位置,松了口气。两箭都射在偏上的位置,一箭射得偏,扎在肌肉里,没伤到骨头,另一箭箭头出来的位置在中,但射入点偏,像是从尺骨和桡骨中间穿过去了。
这也算是好运了。
“此话何意?”元修一愣,他现在有点怕这小子说话,她说的话就没错过。
不能从上头出去,这怎么听都不是个好消息。
“机关还有后手。”暮青蹲下身,一刀划开元修的长裤,察看他腿上的箭伤伤在何处。
月杀眉头一跳,元修感觉大腿上一凉,也尴尬地往后一退。自那晚将军亭中一事,他总觉得不能再在将士面前胸怀坦荡地打赤膊。
“咳!”孟三转过头,虽然知道英睿将军是在看大将军的伤势,可他还是觉得盯着男人的大腿瞧,画面有点扎眼。
“很好。”暮青凉凉地看了元修一眼,“还能行动自如,不是大将军的忍耐力太好,便是没伤到骨头。”
元修顿觉尴尬,眉峰微敛,岔开这话题,问:“机关已停,还会有后手?”
“有。你们闻见什么了吗?”暮青扫了眼大殿四周,她此时才看到机关的全貌。
那机关箭设在大殿两侧的整面墙壁上,箭孔密如蜂巢,里面箭槽已空。殿内的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古怪气息,暮青嗅觉灵敏,但也一时分辨不出这是何气味,她四下里一扫,忽见殿墙贴近地面之处似有些油亮之物,走过去拾起地上一支散落的箭矢,拿箭翎沾起来闻了闻,面色忽然一沉,“火油!”
暮青拿着箭矢回来,元修没接到手上便皱了眉头,确是火油!胡人攻城常用火油,关墙早被烧黑了多年,火油的气味他熟得很,只是方才身在万箭中,自保、救人、点烛,已耗尽了全副心神,没注意墙下竟有火油流了出来!
那火油只在墙缝里,量并不多,想来是因他们及时破了机关的原因。
“娘的!差一点儿咱们就被烧死了!”孟三骂了一声,幸亏机关破得及时,不然火油一出,殿中点着灯烛,他们几人今日就被烧死在这殿中了!
望着那沾着火油的箭矢,孟三不由心惊,“真叫英睿将军说对了,机关箭射完了,还会有机关等着咱们!”
元修望住暮青,今儿不知被她救了几回。
“既然有火油,何必又是流沙又是箭,火油一出,咱们都得死!”月杀望着那箭,神色颇为不解。
“很好理解。”暮青把那箭丢去流沙坑里,“因为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烧自己的陵寝。”
“同样的道理,没人愿意欢迎自己的陵寝里有客人。这设置机关消息之人与其说是大师,不如说是算计人心的高手。他的机关箭是为我们这等没有耐心点燃所有灯烛的人准备的,流沙坑是为呼延王子这等有耐心的人准备的,火油是为在机关箭死角中活下来的人准备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我相信他能考虑到我们这等情形。”
“如同世间有呼延王子这等有耐心之人,有在机关阵死角里活下来之人,自然就可能有破阵之人。”暮青望向元修、月杀和孟三,问道,“你们觉得,这陵寝的主人会欢迎破阵之人留下来打扰他的安眠吗?”
元修三人的面色都沉了下来,普通百姓都忌讳坟被人破坏,莫说帝王陵寝了。
还以为破了机关便再无危险,如此说来,更大的危险还在后头!
暮青看了眼元修的箭伤,她也不知接下来的机关是怎样的,只知道不会这么容易就结束,可他的伤需要立刻处理,这处大殿显然不是处理伤势的好地方!
如何做?
如何在下一轮机关中活下来,又不叫他的伤情恶化?
正思索,忽觉脚下有隆隆之音!
几人面色一变,低头望去,只见流沙坑两旁有地面缓缓推出来,正将流沙坑缓缓遮上。
与此同时的是,大殿里面的墙壁忽然开启,两道大门,两条通道出现了众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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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了一天,累!
今儿第一更,二更晚上九点。
但凡哪天更晚,我就二更好了,不管多少,算是对大家等待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