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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今     一品仵作txt下载     一品仵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新的传奇

    “清理此处。”不待众将问是何缘由,暮青便指着脚下道。

    她负手望格瓦河对岸,两名精军来到她身前,蹲在地上小心拨开青草,着手清理机关。箭头露出,很容易便能推断出机关座、矢槽、触发夹在何处,这些精兵在大漠遇此机关太多,对其构造早已熟知。

    稍时,一只机关短箭便被从草皮下取了出来,箭完好地躺在矢槽里,触发夹绷着,箭头锋锐,夕阳下寒色刺人眼。

    格瓦河对岸,呼延昊紧紧盯住了那只取出的机关。机关埋时对着青州山口西北新军到来的方向,他坐在河对岸,对着机关座,看不到那些青草里冒出的繁星般的箭头,只看到那两名西北精军取出一只机关短箭后,蹲在地上继续发掘,稍时又取出一只,传去后头。

    后头,看着一只只传递出来的机关,漫天红霞染了西北军众将领的脸,那脸上神采诉尽内心激动澎湃。

    西北军中老将、副将、军侯、都尉、屯长、陌长,皆望一个无官无品的新兵少年。那少年立在众将前方,望格瓦河对岸,脚下机关取出一只,她便前行一步。

    呼查草原的风吹着少年的发,送那清音过格瓦河,字字刺人。

    “呼查草原的土是黄土,西北沙尘暴的主要成分,松散易挖掘,蚂蚁的最爱。但一场瓢泼大雨之后,黄土湿稠,洞穴坍塌,天晴之后蚂蚁们便会重新寻找家园。”

    “这世上,人爱走捷径,其他动物也一样,包括蚂蚁。被人翻动过的黄土格外松散,比没有翻动过的地方更好挖,蚂蚁们会愉快地找上这些地方发掘巢穴。但埋在土里的机关对蚂蚁来说很碍眼,它们会首先想要把这些东西运出土外,但机关座太重,并非它们能搬得动的。那么,哪里看起来最好搬呢?”

    “埋机关时,为了让箭顺利射出,箭头部位的土是埋得最松散的。你的箭容易射出,蚂蚁也容易进去,这最易挖掘之处便会最早暴露。”

    少年一步步行来,手中提着一只短箭,是她五日前下山时带着的那支箭。

    呼延昊起身,草原的风拂着那苍黑的衣袂,眉宇红霞里染一抹残红。

    五日来,她向他下了战帖却未见行动,只是坐在他对岸,同他一样风餐露宿,看起来不过是为争一口气,今日却忽破了他的机关阵,理由……闻所未闻。

    “小子,你的名字?”男子声线低沉微哑,令人想起大漠孤城外,西山月圆夜,那高踞俯望猎物的苍狼。

    “杀人者不配知道我的名字。”少年声线清冷,令人想起雨后松竹林里那过耳的清风,闻之舒畅醒神。

    明明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声音倒叫人过耳难忘。

    “你是西北的兵,到了边关,你一样要杀人。”

    “侵略者,杀我百姓,辱我家国,不堪为人,见者诛之!”

    少年字字铿锵,说话间,身前那精兵已将河边最后一只机关座取出。正欲向后递,暮青弯身拿了过来,对准河岸,射!

    呼延昊在她弯身时便向后速退,那短箭擦着他的衣袂钉去远处,他仰天长笑,草原上漫天霞光染了他的眸,血般颜色,“你可知,不将本王当人的人,全都死了?”

    正当他仰头之时,风里忽一道破音,一支短箭直刺他咽喉而来!

    呼延昊顺势仰倒,那箭擦着他的鼻尖而过,河对岸同时听闻嗖嗖两道厉声!呼延昊身子刚倒地,就地滚了两滚,手往地上一按,脚尖儿一点,起身、急退,矫健敏捷!

    河对岸,鲁大托着巴掌大的机关座,骂道:“娘的,胡人崽子的东西,就是使着不顺手!”

    “本王督造的东西,自然要不了本王的命!”呼延昊看了鲁大一眼,又看向暮青,兴味地一笑,那笑意总有几分残忍,“小子,你这等人物,本王一定还会再见到你的。你的命,早晚是本王的!”

    暮青哼了一声,嘲讽,“取我的命之前,先想想如何杀尽天下蚂蚁吧。”

    呼延昊脸色顿沉,他不能接受一丝失败,偏偏重创西北新军的大计毁在眼前这小子手中,这小子还戳他痛处!他定定望了暮青一会儿,转身离去。

    格瓦河河宽七八丈,昨夜大雨,河水水位急涨,水流湍急,一时难以过人。后头有精兵递来鲁大的弓箭,他满弓连发数箭都被呼延昊矫健地避了开,眼看人就要走远,暮青回身,盯住顾老将军和鲁大道:“我水性好,挑几个识水性的人给我,我去追!”

    “不行!”鲁大断然拒绝,“天马上就黑了,草原上狼群太多,危机四伏,你才操练了月余,单夜晚行军对你们来说都有难度了,别说追踪了。呼延昊是夜战的好手,他能在草原上布下机关阵,定有人帮他!谁知前方有没有他的人马?你们小心中埋伏!老子可不想再给新兵收尸!”

    西北军多是北方汉子,又常年在大漠打仗,他们倒是能夜战,可惜水性不精。若非如此,他何必在岸边拿弓射呼延昊?早派人过河去追了!

    这胡人狼崽子,终究还是叫他逃了!

    暮青没有坚持,鲁大说得有道理,但她有件事这些天里都弄不明白,那便是晚上时,山上的弓箭手虽射杀了几头狼,但她一直没遇到过狼群。呼延昊的机关埋在此处有些日子了,他难道不怕有狼群经过踩了机关,还没等来西北新军,这些机关便失去了作用?听鲁大说,他们在西北大漠与胡人交战时也常遇上这机关,大漠也有狼群,这些机关究竟是如何避过狼群的?

    暮青暂时想不通,但显然胡人有一些她不知道的办法。

    这日傍晚,暮青随着众将领回到山上时,七千人的欢呼震了山林!

    一条上山的路,精兵列队,新兵簇拥,好似欢迎英雄归来。那英雄少年走在众将身后,众将的耳朵都快被震聋了。

    欢呼声远远传去青州山口,驻扎的四万余大军兴奋地齐望前方山头——阵破了?

    破了!

    只是破阵之法闻所未闻!

    那少年,五日坐于草原之上,隔岸与狄三王子对峙,不费一兵一卒,一刀一箭,只等一场雨,一支草原上的蚁军,便叫机关阵现了形!

    那少年,仵作出身,赢武将之后,断行军惨案,破草原箭阵!一人之力,保下西北五万新军!

    大军在山口处看不见草原上的情形,只听有人从山上来传喜讯,自此,连日来新兵被杀、围堵误入机关阵、大军被阻青州山口的阴霾一扫而光。这夜,山上山下欢呼,新兵们围坐篝火旁,谈的皆是少年的传奇。

    山上,伤兵营帐外的篝火旁,暮青端着碗,喝着热粥,吃着狼肉。旁边围着三四十人,皆是演练那晚她带的兵,火光映亮了新兵们的眼,比起演练那晚的欢欣兴奋,此刻新兵们眼中更多了热烈的崇拜。

    “你咋知道那些蚂蚁能破了狄三王子的阵?快说快说!一会儿我进帐跟黑子讲去!”石大海兴奋地急问。

    韩其初也笑望暮青,他也想知道,这少年太令他惊叹。

    新兵们在旁边纷纷点头,远处一些吃晚饭的新兵听见忙端着饭碗起身凑过来,也都想听听。消息传得快,一传十十传百,一会儿的工夫,连西北的老兵都凑过来了,伤兵营帐前的空地外,顿时围了个十来层,人头攒动。

    暮青坐在树下,端着粥,火光照着她的脸,粗眉细眼的少年,神情有些怔。

    她未处理过这等状况。

    前世,他们法医部门相对独立,加上平日的话题大多是科学性的,很多人觉得无趣,少与他们有共同语言。再者,没几个人受得了他们在吃饭的时候看着尸体的幻灯片,就一具尸身上的蛆虫讨论一整顿午饭的时光,所以除了同事,他们朋友不算多。她前世,也就顾霓裳这等特工出身的人不嫌她话题口味重。

    在大兴这些年,百姓重阴司,仵作乃贱籍,寻常百姓见了仵作便想起死人,都觉得晦气,暮家左右无邻,她这些年来更无朋友,一个人清静惯了,突然被众多兴奋崇拜的目光盯着,一时有些不适。

    她熟知蚂蚁的习性没什么奇怪的,她选修过法医昆虫学。在国外读书的那段日子,教授常接到警局的邀请去参与案件调查,一般情况下,他会带几名研究生组成的法医小组去。法医小组里,大家专业都有不同,比如法医人类学、法医病理学、法医昆虫学等等,有时还会有化学和考古学的研究生。

    法医大多是病理学出身,也就是研究疾病和组织外伤的医师。尸身在分解前有机会解剖的话,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就判断得异常准确。但一旦进入分解阶段,柔软组织液化,尸肉上的线索消失,只能通过骨骼来做尸检时,便需要用到人类学的知识。所以,她修过人类学,也修过昆虫学,了解蚂蚁的习性很正常。

    暮青望着那一双双兴奋的眼,想了片刻,将那些重口味的剔除,简短答道:“尸身上出现的昆虫,比如蝇类、蛆虫、皮蠹虫、蚂蚁,习性我都清楚。”

    一句话便解释清楚了,篝火旁却久未有人声。

    蛆虫……

    新兵们盯着自己碗里的粥,望那白花花的米饭。

    石大海一拍额头,忽然觉得自己问错了问题……

    韩其初摇头苦笑,盯着手里的饭,也觉得吃不下了。

    一群人都没了胃口,却没有人离开,众人瞧那树下坐着的少年,看她默默吃饭。远处山头上,大帐外顾老将军负手立着,往那半山腰的热闹,叹道:“这场面,真叫老夫想起了大将军还是新兵的时候……”

    元家嫡子,西北从军,从一个无官无品的兵做起,一骑孤驰,万军中取了戎王首级,一战震了天下。那晚,军营里也是这般热闹,那晚,西北军尚未建成,围在大将军身边那些人却终究成了西北军的中坚力量。

    时隔十年,未曾想今夜还能再见此景。

    这少年,今夜俨然成了五万新军心目中的传奇。

    十年前,众将士围在大将军身旁时,崇拜却保持着尊敬,狂热却保持着畏惧。而那少年身旁,众新兵崇拜、狂热,却未见隔阂……

    新军多是贫苦百姓出身,这少年也差不许多,他不似大将军,当朝相国嫡子,太皇太后的亲侄子,众将士面对大将军时总谨守身份,众将归心,却总觉他在高处。这少年的出身让众将士在他身边时毫无保留的亲近……

    这是与十年前不同的景象。

    年过花甲的老将望着那山下之景,山风吹来,觉得有些冷。

    这少年,这支西北新军,若令他们成长起来,会是一支怎样的力量?

    *

    暮青在树下坐着,并不知山顶老者的心思,她只觉身上有些冷。

    冷意并不重,她只往火堆前靠了靠,吃过饭后起身去伤兵帐中看了看刘黑子。刘黑子沉沉睡着,听闻前两日发了烧,今日烧退了,军医说烧肯退便是无事了。

    看过刘黑子后,暮青才回了营帐。这五日,为争那一口气,她与呼延昊对峙,风餐露宿,一直未曾好好歇息。明日那百名精军要清理草原上的机关,大军至少还要再停一日,她今夜可以好生歇息一下。

    但躺下后,暮青渐渐觉得身上冷意阵阵,八月草原,热得像蒸笼,她竟觉得冷。

    心头这才有了不妙之感,她昨夜又淋了一夜雨,似乎着凉了。

    她女子之身,在军营多有不便,平日一直颇为注意身体,若非这几日与呼延昊对峙,这病也不会染上。她蹙了蹙眉,几番考虑,没有起身去军医帐中。

    韩其初和石大海夜里在伤兵营帐里轮流照顾刘黑子,今夜帐中只有她和章同二人。章同自她今日回来,一直没说过话,此刻正背对她躺着,似乎睡着了。

    暮青便也背过身去,闭上了眼。

    半夜时分,她如置寒冷冰窖,有人忽拍她肩膀。

    暮青一惊,回身一把薄刀抵上那人喉咙,却看见章同皱眉盯着她。

    问:“你怎么了?”

    ------题外话------

    新年前最后一天,华丽卡文了。

    看了看时间,这是我来过的第三个新年,每一年的这一天都在写文,每一年的这一天都有人陪伴,忽然觉得挺幸福。

    就快跨年了,愿新的一年都幸福。

    明天见。

第六十二章 化敌为友

    “没事。”暮青将刀收起,藏回指间,翻身欲躺下。

    章同扫了眼她指间,眉头皱得更紧,“你手里是何兵刃?”

    暮青躺下,闭眼,淡道:“剖尸的,你要瞧?”

    身后,章同半晌无话,听他似起身回了自己席上,只是没过多久又问:“你真的没事?”

    “没事,谢谢。”暮青皱着眉,裹了裹身上盖着的军服。盛夏时日,军中未发被褥,她只有件换洗的军服,拿来当了被子却太薄,冷意一波一波袭来,头痛欲裂,一开口喉咙都疼。

    章同冷笑一声,“少年英雄,逞能淋雨染了风寒,不瞧军医偏要忍着,很能耐?军医大帐离此不远,去瞧瞧,能丢人还是能死?”

    不丢人,也不能死,但军医会瞧脉,她女子之身会瞒不住。

    暮青闭眸不言,这病来势汹汹,熬了半夜愈有加重之势,想来是不能再熬了。爹通医理,她往日跟着学了些,知道解表散寒可用哪几味药,稍时待章同睡了,她得悄悄去寻月杀。两人虽未约定相见的暗号,但以他的功力,想来她去他营帐外,他能听见。

    身后却传来章同起身的声响,随后听他走了过来,语气不太好,“走!去医帐!”

    暮青未起,章同伸手便拽了她的胳膊,“走!”

    暮青顿惊,坐起身来便要将手甩开,未曾想章同竟蹲去地上,顺手拉了她另一条胳膊,使力将她往背上一背!

    砰!

    前胸后背无声的撞击,两人忽然都僵了住。

    暮青束着胸带,但女子即便再束胸,那触感也不同于男子胸膛的坚实。

    暮青的心顿沉,章同倏地回头!

    帐中灯烛已熄,唯帐外架着的火盆里有光映着帐帘,山风飒飒,树影摇曳,隔着帐帘晃得章同的脸色忽明忽暗。

    暮青将手收回来,起身往帐外走,“我自己去。”

    出了营帐,暮青未回头,也未往月杀帐中去,只直往医帐方向走去。章同应是发现了,但他不会说出去,此人心骄气躁,但还算珍视战友,不然今夜便不会过问她的病情,想带她去医帐问药。章同虽渴望军功,但绝非靠出卖同袍邀功请赏之辈,她可不必担心。但她不敢保证他不跟出来,所以月杀的营帐此刻不宜去。

    山风凉爽,暮青却只觉寒意阵阵,头越发昏沉隐痛,胃中翻搅,她戴着面具,那脸色在月光下都瞧着发白。医帐中军医未歇,这今日有伤兵,夜里也要熬药煎药,帐中三名药童忙碌着,军医坐在桌前就着灯烛开方子。

    西北新军随军的军医是位老者,面色红润,山羊胡,乍一瞧有几分仙风道骨,听闻姓吴,曾在御医院里做过左院判,后请辞随军做了西北军的军医,救过不少边关将士的性命,在军中颇受尊敬。

    吴老见了暮青一怔,“你是那个……姓周的小子?瞧着脸色不太好。”

    “是,见过吴老。”暮青抱拳见礼,这才走了过去,“昨夜淋雨,有些风寒,来吴老处求副药。”

    暮青在草原上一坐五日,与呼延昊对峙的事早已传遍军营,吴老顿露了然神色,摇头叹道:“军中都是你们这些不爱惜身子的小子,老夫有一日累死了,瞧你们还找谁讨药去。来这边坐下,张嘴,舌伸出来老夫瞧瞧。”

    暮青道了谢,依言坐下,吴老执过灯烛来瞧了瞧,道:“舌边红,苔薄白,有无恶寒、胸闷、咳嗽、头疼、喉痛?”

    “无咳。”暮青道。

    “嗯。”吴老沉吟一声,“手拿出来,老夫帮你探探脉。”

    暮青却坐着未动,只道:“伤兵营帐事忙,不敢多扰吴老。”

    吴老道:“哪有这等道理?老夫帮你探探脉,能耗多少时辰?”

    暮青张口欲答,帘子忽然掀开,章同沉着脸走进来,未瞧暮青,只对吴老道:“就问你开副方子,哪那么多麻烦事?问也问过了,看也看过了,开药便是!不就是染了风寒?左右不过那些方子!”

    “哪来的张狂小子!”吴老被喝斥得一怔,随即沉脸起身,“医者,行的乃是望闻问切之法,虽是风寒,阴阳脏腑、经络气血,各有不同!不切脉,药方不精,他如何能好得快?”

    章同欲辩,暮青一把按下他,她按在他手腕上,隔着束腕,章同却似被烫着,倏地收手,往后倒退一步,耳根被灯烛暖光渡了层奇怪的红。

    暮青未瞧他,只觉越发头痛,起身对吴老礼道:“此人与我同伍,心急冒犯,望吴老莫怪。听闻军中药草金贵,时常有缺,因此药方不敢求精,麻黄、防风、姜芥、葱白即可。”

    吴老能辞去朝中御医来军中行医,定非追名逐利之人,他定有一颗医者仁心,志在造福苍生。章同拿药方说事,他怎能不怒?原本,她虽病着,精力有限,但尚能推断这老者的心理,与他推说几句,许能开出药来,章同这一闹,她平白多费些口舌。

    吴老咦了一声瞧向暮青,“小子竟懂医理?”

    “家父略通医理,我习得些皮毛,说得不对之处,望吴老莫怪。”暮青垂首恭敬道,面上已现疲态。

    吴老瞧瞧她,再瞪一眼章同,哼道:“老夫就觉着你小子说话文绉绉的,比军中一些狂妄莽汉强得多,怪不得老夫瞧你顺眼,你也算半个后生。”说话间,他又坐下了,取笔蘸墨,一张方子顺手便成,“魏家给军中备了不少药带去西北,暂时不缺药草,但前线战事紧,药材确实要紧着用。老夫且给你开一方,你今夜不得回帐,医帐中就有歇息之处,你去那边歇息,夜里若不好,老夫好再给你瞧瞧。”

    暮青将药方接过一看,顿时目露感激。吴老嘴上说药材要紧着用,方子里却又给她加了几味药。

    “杵着做什么?去那边取了药罐煎药,这小子不是与你同伍的?叫他煎药去,急吼吼地闯来老夫医帐,不就是为了来干活的?”吴老没好气地摆摆手,“去吧去吧,别用我的药童,都忙着给伤兵煎药,没那许多人手!”

    医帐颇宽敞,用帘子隔开了三处,一处开方,一处煎药捣药,还有一处放着两张木板床。那木板床只是几只大箱子上放着块木板,上头铺着席子。如此简易,暮青望着,眸中暖意渐替了清冷。睡床自然比睡草地好得多,昨夜草原上刚下过雨,地上湿潮,她染着风寒,席地睡只会加重病情。风寒风热之症,军中常有,喝几副药,歇息几日便好,实在不足以占医帐中一张床位,显然是吴老胸怀仁心,故意留了她。

    床上有张棉被,正是暮青此时所急需的。她去床上前回身看了眼章同,章同正好从地上拿起只药罐,掀了帘子出去,并未瞧她。

    暮青上了床,棉被裹上,闻着医帐中的药香,听着药罐里咕嘟咕嘟的声音,渐生睡意。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帘外传来一位老者的喝斥声:“药都煎好了,端着碗杵在这儿做什么?再不送进去药都凉了!哪来的毛躁小子,照顾病人都不会,还敢闯老夫医帐!”

    暮青反应了一阵儿才辨出这声音是吴老的,而自己正在医帐中,那帘外被喝斥的人应是章同。

    正想着,章同端着药碗脸色阴沉地走进来,只瞄了她一眼便将目光转开,药碗直直地递了过来。

    暮青欲言谢,却发现嗓子疼得难以发声,只好先将药喝了。药不冷,也不烫,温度刚好,喝完便觉五脏六腑都暖了些。

    “多谢。”暮青终于能出声,她将药碗递给章同,道,“你回营帐歇息吧,我自己在此便可。”

    章同冷笑一声,“你自己便可?那老头趁你睡着了给你把脉怎么办?”

    暮青看了他一眼,此时无力吵架,便躺下闭上了眼。

    见她不出声了,章同就地坐了下来,将药碗放到了旁边地上。医帐中并不安静,隔壁有药童在抓药捣药,有药罐在咕咕嘟嘟,低低切切的声音里,她的呼吸声仍能清晰地钻入他耳中。

    他转头看向床上,她蜷在棉被里,眉头皱着,睡得并不安稳。帘旁药炉的火光映着她的下巴,清清瘦瘦,不见棱角,反倒有几分柔和细腻。

    他为何以前没发现?

    章同目光落到暮青那粗眉细眼上,皱了皱眉。

    是了,谁能想到这平平无奇的相貌,这疏离清冷的性情,会是个女子?谁能想到,女子敢假扮男子入军营从军?

    她待人疏离,毒舌如刀,湖边演练,林中验尸,孤身一人提着把箭与呼延昊在草原上对峙五日,不费一兵一卒破了机关阵——她哪一点像女子?

    女子养在深闺足不出,出则轻纱罩面,低眉顺目,行路纤纤细步,笑颜当如花,吐字如玉音。她哪点像……他想起湖边那夜,她将旌旗呼地插在他脸旁,便不由眉头拧出一团疙瘩。

    大兴律,女子擅入军营者斩!她不知?

    他应该将她告发的,军营乃男儿报国之所,岂容女子混在其中胡闹?但不知为何,这念头一冒出来,他便想起她那日提着短箭从伤兵营帐里出来的身影。那短箭上带着血,他瞥见便转开了目光,他救了一人,却死了一百。他忘不了清理战场时,身后那兵一箭穿喉的模样。

    其初说,若非他示警,死的人会更多,他叹他重情,殊不知真正重情的那个人是那总沉默寡言的少年。

    他挫败自责之时,她独自提箭与呼延昊草原对峙,替刘黑子出了头,替全军出了口气。

    强者自强,弱者自责,他深深挫败,深觉有她在的一日,他会永被她的光芒遮掩。所以,今夜发现了她的秘密,他本该趁此出击,告发她,让她离开军营,可是出了营帐,他的脚便不自觉地往医帐来,他还替她在吴军医面前遮掩身份,替她煎药,此时还替她守着床。

    他真是……疯了!

    *

    暮青清晨醒来时,章同正引着鲁大和老熊进来。

    暮青并不意外,今日草原上发掘机关,大军虽不必行军,晨练却还是要的。她晨练未出操,老熊得知她昨夜风寒,惊动了鲁大,三人便一起来了军帐。

    鲁大一见暮青额前湿漉漉的模样便皱了眉,“叫你小子别逞能,偏要去淋那场雨!昨晚风寒,怕老子说你,才没敢告诉老子吧?有能耐你小子一晚上就好利索了,老子不知道,你就不用挨骂!”

    鲁大嗓门大,暮青刚醒,被他一吼,一时有些懵。她抱着被子坐在床上,那懵懵的表情落在章同眼里,不知为何心底有些畅快。

    老熊赶紧岔开话题,问道:“好些了没?”

    暮青这才掀开被子下了地,抱拳道:“好了。”

    “好了?你说好了就好了?”鲁大气得发笑,掀了帘子扯着嗓子喊,“吴老呢?给这小子瞧瞧!瞧她好利索了没!”

    “不必了,吴老忙着伤兵之事,我便不添乱了。昨夜发了一身汗,我回营帐换身干爽衣裳,一会儿去瞧瞧刘黑子。”暮青说罢,钻出帘子就走了。

    出了医帐,听鲁大在里头骂道:“臭小子!怕添乱以后就别给老子逞能!章同,再去跟吴老抓副药去煎了,待会儿带回去给她灌下去!给她留了早饭没?叫那帮伙头兵……”

    医帐里声音越来越远,暮青寻路回营帐,一条小路旁闪出道人影来。

    那人一张脸在人堆里挑不出来,唯一双眸冷峻,正是月杀。

    “你昨夜病了?”月杀声音有些沉,“为何不寻我?主上命我照顾你。”

    暮青回想了下昨夜事,实在有太多原因没能去寻他,又一时说不清,最后只道:“昨夜事……别告诉他。”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月杀望着她的背影,皱眉。昨夜事指的是她生病的事?她生病之事要他别告诉主上?她是在教他欺瞒主上?

    这女人……

    他怎敢欺瞒主上!

    *

    暮青回了营帐,章同在医帐煎药,韩其初和石大海在陪刘黑子,她便避在帐后,迅速擦干了身上汗,换了身干爽衣物,这才觉得舒服了些。她端着换下的衣物下了山,草原上发掘机关阵的精兵人数已增加至了三百人,草地上随处可见掀开的草皮,挖出的机关全被撤了触发夹堆放在一处,已近百。

    暮青从昨日那清理出来的路上走,一路遇到的精兵皆停下来与她打招呼,她只淡淡点头,便去河边将衣物洗了,回了山上。

    回到营帐刚将衣物晾好,章同端着早餐和一碗药进来。早餐是稀粥,加了香喷喷的烙饼,居然还有一只素包,这在大军行军路上来说很难得了,看来是鲁大特地给她叫的病号餐。

    暮青道了声谢,便将饭放到地上,盘膝坐在席子上,低头吃饭。她的坐姿半点女子的矜持也无,昨夜他背她,识破了她的身份,她竟像是那事没发生一样!

    章同看了暮青半晌,看不下去了,问:“你真的打算去西北军营?”

    “不然呢?”暮青喝一口粥抬眼,她看起来像是去西北旅游的吗?

    “你一个女……”

    章同话未说完,暮青眸光忽然一冷,章同话也同时止住,瞪了她一会儿,道:“你就敢保证不会再有人看出来?”

    “我会小心。”

    “哼!如何小心?”章同哼笑一声,眯着眼看她的下巴,“你去河边时就没照照?天下间有几个男子晨起时脸上没胡渣的?”

    “如果你昨夜没发现,你今早会注意我下巴上的胡渣?”暮青淡问。没人会认为军营里混有女子,所以没人会去注意一个男子下巴上的胡渣,章同的话虽有道理,但他忘了人有思维定式。

    章同一怔,难以反驳。他承认,他以前没注意过,这军营里都是粗人,每日操练累得人回帐便想睡,谁有闲心注意谁晨起长没长胡渣?他跟她同营帐月余都没注意过!而且,她这性情,这张脸,这名字……确实也没人会觉得她是女子!

    但……

    “你就不怕我告发你?”这是他一直想不通的,今早他将鲁将军和熊陌长带去医帐,他以为会看到她惊慌失措的脸,没想到她依旧淡定,就像知道他不会告发她一样。

    “你不会。”暮青道。

    “你怎知我不会?”章同有些怒意,她凭什么如此以为?

    暮青不言,低头将早餐吃完,又将药喝了,端着盘子往外走,“你不是那种人。”

    说罢,她人已出了营帐。

    帐帘撩了又落下,几缕晨阳照进来又关出去,章同脸色明了又暗。

    他不是那种人?说得好似他跟她有多熟,她有多了解他似的。

    他哼了哼,打了帘子出去,那哼声分明是不屑的,嘴角却不知为何扬起抹笑来。

    *

    草原上的机关阵历时三日,清理出了三千多机关短箭,装满了整整二十辆运粮草的大车。

    大军挺进呼查草原之时,翻开的草皮无声诉说着连日来三百精兵的辛劳和三日前少年的壮举,五万大军踩在那草皮上,脚跺得分外响亮。

    原定的草原演练因破阵挖掘总共耽搁了七八日,不得不取消,西北战事紧,新军抵达西北的日子原就有日程安排,如今不得不加速行军。

    出了呼查草原,越往西北走,土地越荒芜,黄风越大,大军速行了半个月,进入西北地界时,见巨大成片的黄岩横亘在广袤的半荒漠地带,风刮着岩石,带起层层黄沙,岩石表面留下纵横的沟壑,无声诉说着西北风刀之烈。丛草堆在岩石之下生长着,仅草尖儿看得见绿色,草叶已被黄沙吹得灰蒙蒙,烈日晒着黄沙,靴底似要被那热浪烫透,闷不可言。

    来自江南的新军从未见过这等荒芜,一双双眼睛望着这他乡的路,想着连月来的千里行军,忽然思念家乡。

    边关尚未至,便似已见酷热苦寒。

    这里只是西北的边界地带,大军却未再前行,这日只是中午,便下令扎营了。

    歇息了一下午,晚饭过后,大军歇息的时辰,老熊来了暮青营帐外。

    鲁大的军令,点了暮青、章同和韩其初悄悄去军中大帐。石大海这些日子一直随军跟在医帐里,一路照顾刘黑子,他不在,三人出了营帐,帐中便没了人。

    但帐外有人。

    月杀也等那里,看来也被鲁大点了名。

    夜色已深,除了岗哨和巡逻,大军已歇。老熊带着四人在夜色里直奔大军营帐,几里的路,到了时四人已经被黄风刮得灰头土脸,鲁大见了大笑一声,满意点头:“这个样子才像我西北军!”

    四人沉默,除了韩其初世故地笑了笑外,其他三人皆不给面子的严肃着一张脸。

    鲁大也不尴尬,招手将四人唤过来,来到桌前,见桌上铺着张地图,大帐烛火昏黄,晃着地图上标出来的大小十三个圈。

    “你们见的这些地方便是咱们大军进入西北首邑葛州城前,路上会遇到的大小十三处马匪帮。前些年,战事稍平,咱们西北军常剿匪,大将军招安了一批,杀了一批,放了一批另谋生路。本来都乖乖的,年前五胡联军扣边,大军在战场上损耗不少,江南征兵的消息天下皆知,这些马匪便他娘的以为西北军要完了,又聚了起来!大将军在边关督战,军中好手都对付胡人去了,剿匪的事儿就落到咱们头上了。这十三处马匪寨子都是以前的,老子现在要你们想法子弄清哪些寨子里有人,在进西北之前,老子要新军的刀先开开锋!”鲁大在那地图上大大小小十三个圈上一划,大手一拍!

    韩其初目光闪动,果真叫他猜中了!在青州山中时,他便猜测新军到了西北要剿匪!

    鲁大的意思很明显,这十三处寨子是以前的,匪祸平定后寨子便空了。年前战事一起,马匪又卷土重来,但不知有多少人,哪些寨子里有人,西北军没时间没精力去查,这事便落到新军头上。他们要摸清这些寨子的虚实,以便新军制定剿匪战术。

    “只有我们?”暮青问。

    十三处寨子的虚实,四个人去探?

    “不,是六个人。老子和老熊这回跟你们一块儿去。”鲁大的面色沉了下来。

    四人皆怔,鲁大要一起去?他是西北军副将,几个人去探马匪寨子的虚实是少了些,可犯不着他亲自去吧?

    “这回老子必须得去!”鲁大目光沉沉地扫了眼暮青四人,四人心中皆生了肃穆。除了暮青看出鲁大的神色有些不太对,其他三人也都感觉了出来。

    果然,听鲁大道:“你们四人在新军里是出类拔萃的,老子看好你们,所以想练练你们。但是老子这回不放心放手叫你们去,不瞒你们说,原本老子打算速战速决,五万大军,几个马匪寨子,老子没看在眼里!在大军到达西北之前,军中先后派了三拨人去探这些寨子的虚实,打算到了西北咱就开打!但是,派出去的那些人……全都没有回来!”

    ------题外话------

    今早起来,看见上海外滩广场有踩踏事故,不知道仵作的读者有多少在上海。望妞儿们平安。

    元旦放假三天,希望大家不要去人多拥挤的地方,过节图个团圆开心,没什么比安全更重要。

    新年第一天,愿大家都平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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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古怪老村

    全都没有回来?

    “被马匪杀了?”章同沉声问。

    那些马匪,敢杀西北军的兵?

    韩其初皱眉沉吟,“未必不敢,总有些亡命之徒。”

    西北军与马匪有旧怨,既然杀过一批人,定有些怀恨在心的。

    不成想,鲁大摇了摇头,“人不知道死了没,也不知道活着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马匪干的!”

    案上烛台火光如豆,衬得西北汉子眉宇阴沉,眼里有火在跳。这也是今晚他将暮青等人叫来的原因,这小子擅长查案,或许能帮帮忙。那些派出去的兵都是西北军的精军,他手下的老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绝不容许他们连尸体都找不到!

    韩其初和章同互望一眼,面色凝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即是说……人都失踪了!

    “老子派出去的人都是军中斥候探马,西北土生土长的汉子,乔装个个是好手!边关一遇战事,百姓出门大多结伴,他们就扮作结伴去葛州城的百姓。他们跟老子定下的是百里一暗号,一日一联络,可是三拨派出去的人都在进入葛州城前三天失去的联络。此处离葛州城有八百里,那十三座马匪寨子就在前头方圆五百里内。”

    百里一暗号,进入葛州城前三天失去联络,即是说,人是在离葛州城前方圆三百里的内失踪的!

    西北广袤荒凉,马匪猖獗,狼群环伺,人若死了,黄岩下一丢,或被野狼叼去,或被风沙埋了,失踪几个人太容易了。人是失踪在匪寨附近的,马匪打家劫舍,抢掠过路商队,几个百姓他们许瞧不上,但未必会放过。西北军的汉子身手都不差,若遇打劫,马匪有杀人之心,他们势必反抗。这一反抗,身份必定暴露,他们要么被杀了,要么被抓了。

    若被杀,马匪与西北军有旧怨,曝尸的可能性比较高。

    若被抓,总该会派人下帖,商议放人的条件。

    可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怎么回事?

    “将军可否告知,这些马匪有多少马匹?”章同问,他想不通,西北军主帅元修有战神之称,马匪既然被他剿平过一次,为何还敢为祸?即便边关起了战事,西北军折损了些,需从江南征新兵,可这些马匪怎敢保证战事必败?难道不怕西北军战后回头再剿匪,他们便再无活路?就算如其初所言,这些人已成亡命徒,不在乎日后生死,那从江南来的五万新军呢?西北军身陷边关战事无暇他顾,从江南行军而来的五万新军却可以拿他们磨刀。这些人傻了?难道想不到新军想拿他们磨刀?

    十三个马匪寨子,五万大军,他们何以为抗?

    若不能相抗,何以敢动西北军的兵?

    他总觉得,这些马匪重聚为祸之事,有些蹊跷……

    韩其初闻言,眸底忽有亮色,望着章同笑了笑。章同心骄气傲,区区马匪,若是往日,他定不会放在眼里,今夜问出此话来说明他心中已有几分谨慎,已肯用脑子,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

    行军两个月,与他一同从家乡报名从军的人,已见成长。

    而这成长……

    韩其初转眸瞧了眼暮青,这成长与这少年分不开,若非她这一路一次次的撼举,章同的棱角绝不会如此被打磨。

    暮青未说话,只低头瞧案上地图。月杀依旧那张冷峻的脸,瞧不出情绪波动。

    听鲁大道:“现在这些马匪有多少人,老子也不知,不然也不会派人去探查。但当初老子随大将军剿匪时,这十三座寨子,马匹足有一万多数!”

    “一万?”章同和韩其初齐惊。

    一万多马匹,便是一万多骑兵!

    不知这些马匪寨中如今有多少骑兵,若还有这么多人,再踞山寨险要之势,确实可与西北新军一抗。新军虽有五万大军,但都是步兵,自古步兵对阵骑兵便有先天劣势。野外战争,骑兵的冲击力向来都是战场上的王者,只要兵法战术不失,一般都会胜利,就算失利也可全身而退。步兵却无此优势,面对骑兵,步兵只能以阵型阻止骑兵的冲锋,否则只有被屠戮的命运。

    那么,如今这些马匪寨中的骑兵是否也有此数?

    “这便是老子想要查的!老子在江南征兵之时就收到大将军的传信,大将军也觉得马匪重聚为祸之事有异,要新军进葛州城前,定要将此事查清!”鲁大道。前线有战事,后方不能生乱,新军到达边关前,匪祸必须要剿平!

    “别查那些马匪寨了。”暮青忽然开口。

    她一开口,帐中人都愣了。她自从进帐就问过一句话,接着便只听不言了,大家都商讨完了,正准备讨论从何处下手查呢,她竟说不查马匪寨?

    那查啥?

    暮青忽然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在地图上葛州城外三百里的范围内一划,她手指划过之处,一处寨子也没有,反倒是在地图上标示出来的村庄上圈了一遍,“有问题的,是这些村子!”

    鲁大、老熊、韩其初、章同和月杀的目光都落在那些村庄上,抬头齐望暮青。

    暮青道,“人是在离葛州城三天路程的范围内失踪的,不要考虑他们失踪前有没有遇到马匪,身份有没有被识破,被抓了还是被杀了,这些想法毫无帮助!失踪前他们遇到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失踪前他们在做什么!他们的目的是探马寨的虚实,想想他们一路上会做的事,除了每日一联络,百里一留暗号和每天的赶路,他们要做的便是四处打探搜集消息。不同于呼查草原沿路来的数百里无人烟,葛州城乃西北首邑大城,三百里外有不少村庄!村庄是借宿和打探消息的好地方,如果是我们,我们会过这些村子而不入吗?”

    除了月杀依旧冷着张脸外,其余人皆目露亮色。

    “既然他们会进村中借宿,伺机探马寨的消息,而他们正好是在这段时间内失踪的,那么这些村子我们就该去查一查。重走他们走过的路,重做他们做过的事,真相或许就会在我们眼前出现。”暮青的手再次来到地图上,在一处落下,“葛州城外三百里,离官道最近、最大的村庄——上俞村!”

    她抬眼望向那几双激动的眼睛,“目的地有了,何时出发?”

    *

    黎明时分,一行人才出发。

    鲁大乔装成一名归乡的员外,暮青扮成他的小厮,韩其初扮成账房先生,老熊、章同和月杀扮成家丁,六人换了身百姓衣衫,出军营时天刚蒙蒙亮,一辆马车停在一道巨大的黄岩后。

    鲁大已在车里等,韩其初是账房先生,自可与他同乘一车,暮青是小厮,按理该在车外,章同对她道:“你和其初都去车上,老熊驾车,我和越慈在外头就够了。”

    暮青挑了挑眉,不说话,只跳去马车一侧坐了,没有进车内的打算。她是小厮,小厮和员外同乘一车,路上若遇上马匪劫道儿,必露马脚。

    章同皱眉,望暮青背影,晨阳刚从地平线上冒了个尖儿,那金辉便将西北广袤的黄土路映得天地一色。她一身素布青衫,在这天地风沙里,背影如江南岸上一抹翠色,清卓不可言,入得目中来,便再难消下心头。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那肩线,柔得一抹弯月似的,哪是男子能有?

    他知道,那平平无奇的眉眼定非她原本的容颜,天底下何等容颜的女子能行她所行之事?

    他也知道,那周二蛋之名定非她本名,哪有女子叫这等名字?她女扮男装从军已够惊世骇俗,怎么忍心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儿?

    章同望着暮青的背影,不由有些发怔。月杀看着他发怔的眼神,再循着望向暮青,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时,马车里传来鲁大不耐烦的声音,“谁他娘的要跟老子同乘一车,赶紧进来!”

    韩其初赶忙打了帘子,蹬了踏脚便要上车,动作却忽然一顿,望着马车内,怔住。暮青发觉他停了上车的动作,转过头来,一眼望见车内鲁大,也怔了。

    只见马车里,一松褐锦袍的男子大咧咧坐着,眉似刀,目如铁,鼻梁下巴都似被刀锋削过,铁骨铮铮的男儿气,竟有三分英俊。

    鲁大被瞧得恼,不自在地把脸转向车帘,躁怒道:“瞧啥瞧!老子不就是把胡子刮了?娘的,老子在西北太出名了也不好,那群兔崽子都见过老子,不把胡子刮了,认出老子来咋办?”

    “将军刮了胡子,还真不难看!”老熊笑道,原先蓄着络腮胡,将军总看起来邋邋遢遢的,这胡子一刮干净,倒显出几分英气来。

    “滚!”鲁大怒骂,“这脸胡子跟了老子多年,回头老子一定烧了那些马匪寨子!”

    老熊哈哈大笑,鲁将军出了名的爱他的络腮胡,还曾经唆使大将军也蓄起来,说那有男儿气,如今胡迫不得已刮了,那些马匪怕是要倒霉了。

    韩其初也笑了笑,这才上了马车。

    外头,老熊驾着马车,暮青坐在马车一侧,章同看着她身旁的空位,正犹豫着坐去她身旁还是坐去对面时,听见月杀道:“这边!”

    月杀已坐去暮青对面,冷着脸挪了个空位给章同,章同看了眼他,脸色有些难看。这人不是他们伍的,但属同一陌,湖边演练那晚是他手底下的兵,当时没注意此人,直到他自荐当诱饵去引呼延昊。他似乎跟这小子没仇,他这张冷脸是为何?瞧他不顺眼?

    若平日,章同定去与暮青同坐,不与这讨厌的小子挨着,但……

    章同瞧了眼暮青的背影,终是转头,一跃上了马车,与月杀挤在了一处。

    背对着她,他望前方巨大的黄砂岩,想男女授受不亲,既知她身份,终是再难将她当男儿待。

    马车缓缓行了起来,向着,上俞村。

    *

    上俞村离新军扎营地有五百里,一路驰去,路经马匪寨时,只见延绵高踞的黄砂岩将西北荒原切割成道道蜿蜒的黄沙路,一些寨子的瞭望哨就建在黄砂岩上,一眼望尽荒原,一辆马车独行在路上,不可能不被瞧见。

    但,一路都没有劫道儿的。

    能雇得起马车的百姓都是有些家财的,马匪遇见马车行路,不可能不劫。鲁大乔装成归乡的员外,本想着路上若遇打劫,正好能确定哪个寨子里有人,未曾想途中竟一人都未瞧见,那些瞭望哨里,风沙漫漫,过时刮着哨音,悠远,如作古之城。

    空寨?

    六人心头都有些古怪感,一路行了三日,所经七寨,竟都无人劫道,就这么在第三日傍晚到了上俞村口。

    六人乘的马车未敢用军马,找了匹普通的马,脚力不成,五百里路行了三日,到了上俞村时已是傍晚。马车停在村头,见黄土砌成的矮墙绕了半村,墙身道道风痕,塌了几处,村子里约莫有两三百户人家,大多黄土房子,唯一家加了青瓦,围了院墙,瞧着有数间房,想来应是村长的家了。

    村中其余人家屋少,要借宿自是去村长家。

    傍晚正是饭时,家家户户飘着炊烟,有百姓从家中出来抱柴火,瞧见进村的马车,目光一梭,便飞快地进了屋。一路见了几户人家都是如此,暮青坐在马车外,捕捉到那几户百姓的神色,深思不语。

    到了村长家门口,老熊去敲门,他是西北汉子,说的是此地方言,借宿应容易些。

    开门的是个小童,扎着两髻,圆嘟嘟的雪白可爱,瞧着不过五六岁,声音嫩得叫人心软,“你们是谁?找我家爷爷?”

    老熊顿收了那身粗汉气,挤出个笑来,蹲下身欲与这小童说话,屋里忽然急急忙忙奔出个人来,对那小童呼喝道:“谁叫你出屋的?”

    那人是个青年汉子,神色紧张,一把将小童抱起藏去身后,戒备地扫了眼马车。

    老熊起身问道:“小哥,此处可是村长家?俺家老爷自外归乡,要去葛州城,天晚了想在村中借宿,不知家里方不方便?呃,小哥放心,俺们不白住,只要借间屋子给俺们,整几碗饭填填肚子,俺们明天一早就走。”

    那青年汉子不说话,又往马车里瞧。

    “哦,车里有俺们家老爷和账房先生,再加车外这几个,一共六人。俺们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儿,瞧见村中大多屋舍不够,只有小哥家中挤得开,还望念在同乡的份儿上行个方便。”

    “家中只有一间屋可用,你们不嫌挤,便进来吧。”那男子说罢,匆匆让开身。

    老熊露出喜意,回身望了眼马车上暮青三人,暗暗使了个眼色。暮青的目光只盯在那男子身上,但未说什么,只下车来打了帘子,让鲁大和韩其初下了车。

    鲁大浑身英武气度,那男子顿露惊色,面生戒备。

    鲁大却似没瞧见,扫一眼村中,豪爽地对暮青几人笑道:“走了有些年了,西北还是老样子,让老子想起当年吃不上饭跑去外乡筑河堤的年头。”

    那男子一听鲁大也是西北口音,原先干的力气活计,这才消了些戒备,将人领进了院里。

    马车赶不进来,老熊便把马拴在了外头,六人被带去了西屋,屋里一张床,一张榻,一张圆桌,两把椅子,摆设简单。

    “家中有些被褥,今夜怕要你几人睡地铺了。”那男子道。

    “不碍不碍,有地儿睡就成,俺们都不挑。”

    “那晚饭过会儿送来,今日未曾想有人借宿,饭得再做些。”

    “多谢小哥!”

    老熊在军营里多少年没说过客套话,待那男子走后,他顿时脸色有点苦,觉得还是在军中好。

    房门一关,屋里安静,屋外也安静,烧火做饭的声音听得清楚真切。鲁大原本想跟几人交流下想法,瞧这气氛也没开口,但几人心里都能感觉得出这村子里的人对外人的戒备。

    几人不约而同去瞧暮青,她说这一带村子有问题,果真没说错!

    暮青坐在圆桌旁,屋中六人,只她坐着,虽不合规矩,但鲁大和老熊都是粗人,没人在意。章同瞧着,却觉得她脸上略有疲色,那眉眼本就平平无奇,又被黄风吹得灰扑扑的,越发显得单薄,只一双眸清亮如那月上霜色。

    这三日她坚持坐在马车外,跟着他们风餐露宿的,一声苦累都没喊过,但女子体力终究不比男子,她还是有些累吧?

    这般想着,晚饭送来时,见馒头和菜旁还放着壶水,章同便倒了杯水给暮青递了过去。

    鲁大在,他不先给鲁大倒水,反倒先给暮青倒,纵然鲁大和老熊都不在意,此举还是显得有些怪。韩其初瞧了章同一眼,月杀狠皱起眉头,暮青抬手往那杯口上一覆。

    众人一愣,见暮青的目光在桌上的饭菜以及水里扫了一圈,摇了摇头。

    那意思,很明显。

    饭菜有问题。

    *

    饭菜端进屋时,外头的天色已黑,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已黑尽。

    村中虫鸣声渐起,院里几声低低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压低着嗓子在说话,听那声音,一名老者,一名青年人。

    “屋里没声儿了?”

    “没了。”

    “里头有俩汉子颇壮实,可别没睡死。”

    “放心吧,爹,刚才从窗子瞧了眼,都倒下了。”

    那老者一时没说话,半晌叹了口气,“唉!去吧……”

    青年汉子低低应了声,推开门,进了屋,月光照在他手里,依稀拿着捆麻绳。

    屋里一灯如豆,光线昏黄,照见桌上趴着两人,地上躺了四人,饭菜吃了一半,一杯水洒在桌上。

    青年汉子拿着绳子来到桌前,先去绑那老爷,绳子刚要往脖子上套,那看似睡死过去的人忽然伸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青年男子连惊惧的时间都没有,只觉那手力道如铁,一握便听喀嚓一声,未喊叫一块馒头便塞来他口中。

    与此同时,地上四道人影刷刷起身,离门口最近的两人速奔去屋外,只听屋外也没能起声音,那老者便被一人押来了屋里!

    稍时,另一人回来,道:“六间屋,只一间屋有人。小童睡了,女人打晕了。”

    说话的是月杀,押着那老人的是章同。鲁大将青年男子交给老熊,韩其初和月杀将门关了守在一旁,暮青和鲁大站在了老人和青年男子面前。

    那青年男子惨白着张脸,望那桌上只剩一半的饭菜。

    暮青道:“别瞧了,你们家的饭菜都喂了床底。”

    鲁大问:“你咋知道饭菜有问题?”

    “我不仅知道饭菜有问题,我还知道很多。”暮青看了那老者和青年男子一眼,冷不丁地问,“说吧,前些日子有三拨人来你们村中借宿,人迷晕了,送哪儿去了?”

    ------题外话------

    看见妞儿们都问元修,嗯,大概还有两章。

    至于陛下,剧情到了自会出来。嗯,也快了

    ……

    今天依旧有文推,古言,喜欢中医的妞儿们可瞧瞧。

    药香之悍妻当家/农家妞妞

第六十四章 鬼寨

    鲁大倏地回头,老熊、章同、韩其初和月杀都望向暮青。

    那村长父子脸上露出惊色。

    “不说?那我替你们说。”时间不多,暮青只说结论,“人迷晕了,送马匪那里去了。”

    鲁大等人顿惊,但见那村长父子神色更惊,便知暮青说中了!鲁大一把揪起那村长的衣领,怒道:“娘的,你们跟马匪串通?老子的人都送哪个马匪窝去了?”

    那村长吓得直哆嗦,连连摇头。

    “将军。”暮青将鲁大的手拉开,道,“他们是被马匪所逼。”

    鲁大转头看她,那村长父子哆嗦得更厉害。

    将、将军?

    暮青看向村长父子,接着道:“你们并不愿做这些事,但马匪以家人性命或是全村人的性命威胁你们,你们不得不做。此事全村人都知晓,你们做这些事至少有半年的时间了,凡是路过借宿之人,你们便将人迷晕送给马匪。”

    暮青顿了顿,见那村长父子惊恐的神情渐变成惊异,这才道:“那说吧,人都送给哪个寨子的马匪了?那些马匪要过路人做什么?”

    那村长父子依旧惊异着,一时回不过神来。

    鲁大等人也瞧着暮青,都不知她是如何看出这些来的。

    “处处是破绽。”看出鲁大想问,暮青索性解释,挑着简单的解释,“一进村,那些见到我们的村人全都闪躲归家,我们只是过路人,又非打家劫舍的,手上未带兵刃,他们闪躲是为何?我想不是为了躲我们,而是一有过路人来村中,就表示马匪要来了。”

    “还记得来给我们开门的小童吗?那孩子雪白可爱,不觉得不对劲吗?五六岁正是喜欢在院中玩耍的年纪,西北烈日炎炎,风刀割人,孩子脸颊应是红的,有日晒风吹之痕才对。这孩子如此雪白,定是在屋中养着,不许他出门玩耍。瞧他说话走路,应是身子没病,为何要养在屋中?他爹见着我们,赶忙把孩子藏起来,生怕我们把孩子抱走或是伤了他一样。边关正逢战事,令百姓如此害怕的,除了胡人就是马匪,胡人攻破边关了吗?没有,那就是马匪!”

    “他明明如此戒备生人,还肯让我们借宿,不觉得有问题吗?小心点饭菜是应该的。”

    “还有,我们乘着马车来,这家院门低矮,连马车都进不去,可见家中未养牛马。他家里一共四口人,女人孩子不算劳动力,就凭他父子两人,绑了我们六个人,要如何把我们送走?我们有马车,但不见得来村中借宿的人都有马车吧?那么,人被迷晕后要如何送出村?答案是不需要他们送,会有马匪来接。”

    “为何是马匪?很简单!迷晕我们,不图财,不害命,只为绑起来,闲的?自然是有人授意,而他们为何听从?自然是出于惧怕。谁能令他们如此惧怕?马匪!”

    暮青看着那村长父子,“那么,现在问题来了,那些马匪何时来?有多少人?马上回答!”

    没人回答。

    那青年男子已忘了手腕的剧痛,只张着嘴,嘴里的馒头都掉出来了。这少年看着平平无奇,在马车外坐着时,瞧着只是普通小厮。自院外至屋内,她未曾说过一句话,怎知是如此厉害人物?

    鲁大看看暮青,又看看那村长父子,如果不是不合时宜,他真想说一句——这小子,脑子怎么长的!

    比起鲁大,韩其初就不合时宜地笑了笑,他以为在青州山中听她推论凶手之言已令人惊叹,今晚再听高见,还是令人惊叹哪……

    “脑子怎么长的……”章同咕哝,从进村到借宿此家,他只觉得这村子古怪有些问题,但具体哪里有问题,还真是说不出。他敢保证,便是其初也没瞧出什么来,事情在她眼里竟然就全都清楚了?

    他瞧着她,想起她平时的清冷寡言,再瞧她方才的滔滔不绝,那眸底的清光似能解世间一切疑团。

    这世上……竟有如此聪慧的女子。

    屋中,人人惊叹,唯独月杀冷着脸,这世上怎有如此爱显摆的女子?她就不能少说两句!

    暮青推论完了,确实话也就少了,见这对父子不说话,她便交给鲁大审了。

    鲁大道:“老子实话告诉你们,老子是西北军副将,这屋里的都是西北军的兵,前几日被你们迷晕的也是西北军的兵!大将军忙着前线战事,听闻这半年马匪有异动,派人来查,哪知人一批一批的失踪,老子只好自己带人来了。既然今晚你们叫老子发现了,你们就只有两条路了,要么告诉老子马匪的事,老子念你们是被胁迫的不予追究。要么老子绑了你们去见大将军,日后剿匪,你们就以通匪罪论!”

    那村长父子哪能想到鲁大竟是西北军副将?西北军是西北百姓的守护神,十年戍守,百姓爱戴,家家户户为西北军、为元修供着长生牌位,哪知今夜险些迷晕送给马匪的竟是西北军?

    那父子俩噗通一声跪下了,老汉痛哭流涕,“将军,俺们村人真的不知那些过路人里有西北军的将士,要知道,俺们绝不肯干这事!”

    不必鲁大问了,那青年汉子便全说了,他瞧了眼暮青道:“将军,您手下这位军爷真乃神人,说得一点也不差!是马匪让俺们干这事的,那些蒙汗药就是马匪给的,他们不杀过路人,只是把人抓走,男女老幼都不放过!自胡人打过来开始,已有大半年了,旁边几个村子不知道啥样儿,仅从俺们村抓走的就有上百号人!”

    鲁大回头看了暮青一眼,又问:“可知道他们把人抓走干啥用?逼良为匪?”

    西北的马匪以前被西北军剿平过,年前五胡联军叩边,他们才又聚起来的。当时杀了一批,又招安了一批,剩下的那些人数只是三三两两,不足以前的半数。他们觉得人少势微,所以抓过路人逼良为匪?可老人、妇人和孩子有啥用?

    “俺们也不知,这些马匪也不与俺们说……”那青年汉子摇摇头,想了会儿道,“不过,俺知道,他们其实只要男的!”

    “怎么说?”

    “那是俺无意间听见的,那晚村里有对走亲的小夫妻来借宿,马匪来接人时说……又有妇人尝、尝鲜了,另一人说,男的单薄些,当劳力指不定几天就死了。再多的……那俩人也没说,把人捞去马背上就走了。”

    那青年汉子跪在地上,捂着折断的手腕,低着头。

    屋里一时无声,老熊站在那汉子身后,气得蹲下身一把勒了他的脖子,怒道:“你家中也有妇人,怎忍心干此事!”

    那青年男子低头痛哭,旁边老汉颤巍巍哭道:“将军,俺们也是被逼的!全村人的性命哪!那些马匪凶残得紧,西北军没来的时候,这附近村子被马匪欺辱怕了,说杀就杀,俺家还有个孩童……实不敢不从啊将军!”

    “放你娘的屁!此处离葛州城只三百里,马匪猖獗,你等不会去州城报官?那刺史他敢不管,大将军宰了他!”

    “可不敢报官、可不敢报官哪!”老汉连连摆手,面有惊恐神色,“那些马匪,在附近有瞭望哨,村子里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哪个村子,来了几个人,他们都知道!夜里来领,他们来几个人,咱们就得交几个人,从来人数没差过半个!若敢藏起一个来,这、这全村人的性命……若敢报官,指不定俺们人还没回来,村中妇人孩子已遭了马匪毒手了!”

    鲁大眯了眯眼,“即是说,今夜有六个马匪会来?”

    “是,他们每回都是夜里子时来,骑马!俺们村子里一有外人来,夜里家家都关门闭户,大家伙儿听见那村口的马蹄子声都怕。”老汉压低声音道。

    屋里一时无声,鲁大又忍不住瞧了暮青一眼,这小子说的,竟全中了!

    “那些马匪是哪个寨子的?这附近十三个寨子,哪些寨子里有人,你可知道?”鲁大问。

    那老汉竟摇摇头,屋里一灯如豆,照着他那双浑浊的眼,压低的声音夜里听着有些诡气,“将军错了,那些寨子里,没有人!”

    没人?

    鲁大愣了愣,面色沉了,“方才你还说马匪在附近有瞭望哨,村子里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现在又说寨中没人,你当老子是三岁孩童,好哄?”

    他们一路行来,路过七座寨子都没碰到劫道儿的,那些寨子瞧着确实像空寨,但这村子既然有马匪来,附近又有瞭望哨,必定是寨中有人的。

    “瞭望哨里有人,可寨子里白日无人!早些年,这附近匪祸重,那些马匪要附近村子每月都往寨中送米粮吃食,年前回来,却没叫俺们再送过。那些来村中借宿的,都说路上没遇着马匪劫道儿,有人不知那些马匪又回来了,还以为寨子里是空的,好奇上去瞧过。都说寨中无人,可晚上那些马匪又会出来,进村的方向瞧着却是从寨子里出来的。俺们附近这几个村子,都传言说、说那些马匪寨子是……”

    “是啥?”

    老汉跪在昏黄的光线里梭了眼窗外,喉咙里咕嘟一声,挤出俩字来,“鬼寨!”

    屋中又静,暮青知道老汉说的是实话,但那只是他的所见所闻,不代表真相。她是不相信鬼寨之说的,方圆五百里,除了村庄和寨子,便是道道纵横的黄砂岩,马匪能住在哪里?只有寨子里!只是他们白天不出来,晚上才现身,行事有些古怪。那些被抓的男子是去做劳力的,马匪在寨中有工事在修?

    这些疑问从这村长父子口中是无法得知了,要问只能问马匪。

    马匪既然子时来,那他们就在这院中等到子时,抓了人一问便知。

    老熊和章同把那父子绑了,堵上嘴看在屋里,六人就这么在屋里等。

    等了约莫两个时辰,村口传来马蹄声。

    村中虫鸣声都静了,月色照着死寂的村庄,家家户户闭门熄灯,唯见村长家中一盏幽烛,引着那踏踏的马蹄声由远而来。

    院门口,一辆马车静静停在老树旁,一匹瘦马不安地踢踏着马蹄,打了个响鼻。

    弯窄的村路上,六匹神骏的高头大马在夜色里渐行渐近,到了院门口,六名黑衣人下了马,只听有说话声传来。

    “这马车一会儿也拉回去。”

    “这瘦马,拉回去白废马草,连他娘的肉都老!拉回去不如宰了!”

    “也是,瞧瞧咱们的马!哈哈……”

    “咦?”

    后头人正笑着,听前头咦了一声,那人在最前头打门,开门的人颇壮实,不是常来开门的那村长的儿子。月色清亮,那人却立在门檐下,一时瞧不清脸。

    正是这一愣神儿的工夫,门檐下那人忽然一伸手,提着衣领便把他给扯进了院子!

    那马匪也人高马大,竟被拽得一个踉跄,门后忽然闪出两道清瘦人影,伸手齐拽,后头两人也冷不丁被拽进了院儿!最后三人乍惊,有两人去摸腰间的刀,另有一人袖口一扬,似有响箭要射出。院门口停着的那马车帘子忽然掀开,一道寒光射出,正刺那人腕间,血花一炸,那人还没来得及惨嚎,腰间便生挨了一脚,被人猛踹扑倒。那人正扑在前头拔刀的两人身上,两人踉跄一步,马车里忽然蹦下一人,身量颇高,一手提了一个丢进院中,顺道脚下一勾,将那手腕受伤的马匪也踹了进去。

    院门啪地关了,里头几道闷声,眨眼工夫便安静了。

    *

    月色照着老村,夜深漫长。

    屋里,审讯刚刚开始。

    那村长父子瑟缩在窗下,不敢瞧那被绑起的六名马匪。

    月杀和章同守着门,老熊和韩其初各立两旁,鲁大和暮青看着那六名马匪。六人都堵了嘴,鲁大将一人嘴里的布拔出来,问:“你们是哪个寨子的人?”

    那马匪目露凶光,不理鲁大,转头盯住窗下缩着的村长父子,面露狰狞,“你们敢出卖老子!老子干死你家妇……”

    砰!

    狠话没撂完,鲁大一脚踹了那马匪,只听砰一声,后脑勺砸在地上的闷声,似开了瓢的瓜,伴着喀嚓一声碎音,见鲁大的脚正跺在那马匪胸口,脚尖一碾,那马匪眼倏地瞪大,眼底逼出血丝,嘴里噗噗喷出血星儿,溅满一张痛苦的脸。鲁大脚下又一碾,那马匪脸上痛苦的表情顿时扭曲,嘴里的血星儿变成不断涌出的黑血,身体一个扭动,腿一蹬,没了声息。

    一脚便碾死了一个人,那村长父子惊恐已极,几近崩溃。旁边五名马匪目中凶光被惊恐压下,眼神发直地盯着鲁大。

    “老子刮了胡子,你们他娘的就认不出老子了!仔细看看老子是谁,再开口跟老子说话!”鲁大将桌上油灯提来,往脸旁一照,火苗跳动着,照见一张陌生却又有几分熟悉的脸。光洁的下巴,英俊了不少的容颜,那凶狠手段却是西北马寨的马匪们忘不掉的噩梦。

    鲁、鲁……

    “好,认得老子,那就别给老子说废话。老子问,你们答,说一句没用的,老子就宰人!”鲁大一把拔了下一个人嘴里的布,捏着那人下颌,咧嘴一笑,再英俊的脸也给他笑出几分狰狞来。

    那马匪目露恐惧,没听他问什么便开始点头。

    旁边一人见了似被惊醒,嘴里塞着布,呜呜摇头。

    鲁大朝那人一笑,一脚踩了那人,与方才一样的一幕,那人抽搐了几下便死透了。

    剩下四名马匪,只觉背后冒凉气儿,心底的恐惧层层冒出,有些已经淡忘了的记忆此刻重回脑海。数年前,西北军剿匪,匪寨对鲁大的恐惧胜于元修,此人对待敌人的手段狠辣,抓着马匪,将人用绳子绑在马尾上,脸朝下纵马疯拖,西北黄沙细,脸在地上磨一路,翻过来时脸皮都磨没了!

    那几年是十三匪寨的噩梦,只是已过数年,今夜被鲁大以如此狠辣的手段又将记忆给扯了回来。

    “我我我、我说!我说!”那马匪声音尖厉,惊恐已极。

    这回,旁边三人没有阻止他的了。

    鲁大满意一笑,“很好,你们是哪个寨子的人?”

    “我、我们就是马寨的人,现如今没、没有十三马寨,只有一个寨子!一个……”

    头一句便叫众人一愣,暮青道:“他说的是实话。”

    鲁大瞧了她一眼,没问她怎么瞧出来的,反正她的脑子他们都见识过,她说是,他就信!

    “那你们都聚在一个寨子里?是哪座?”

    “不,我们的人分散在周围五个寨子里。”

    “你不是说你们只有一个寨子?你他娘的唬老子?”鲁大眉一拧,抬脚便要踹。

    那马匪吓得往后缩,忙道:“没没没!我们的人确实分散在五个寨子里,但属一个寨子,因、因为……寨子底下都打通了!”

    鲁大神色一凛,老熊也露出惊色。

    “你们抓过路人当劳力,是为了打通寨子?”鲁大沉声问。

    “是、是!”那马匪点头。

    “为啥要打通寨子?”

    “为了方便兄弟们换寨子,还有运马匹进寨。”

    “运马?”鲁大眯起眼来,想起方才开门时看见外头的那六匹壮马,“那些马不像呼查草原上养的马,像是胡马,你们怎么运进来的?”

    西北乃边关,有马匹管制,自平了马帮后,马场和马匹数量在官府都有登记,所有马场都在西北军的看管下。百姓家中并非不可有马,但数目有限制,大多用来拉马车,其资质也成不了战马。

    可刚才门口瞧见的那些马,因夜色瞧不太清楚,鲁大也不敢肯定是否胡马,但那些马绝对是战马!

    这些马匪从何处搞到的战马?

    “这……只有大当家的知道。”那马匪说他不清楚,又怕鲁大宰了他,赶忙又道,“大当家这半年来常与一黑袍人夜里相见,每回那黑袍人离开,隔个三五天便有一批马来,从暗道里送进来,已有好几批了。”

    “有多少?”

    “五六千了。”

    鲁大的脸色顿沉,老熊嘶了一声,韩其初回望章同一眼,见他也露出惊色。

    五六千马,与西北军十万精骑差距虽大,但问题不在这差距上,而在于这些马都是战马上。在西北军的眼皮子底下,半年时间私运进五六千战马,马从何处来,走的哪条路?

    “你们弄这么多战马来,想做啥事?”鲁大钳住那马匪的下颌,烛火噼啪,好似能听见骨头被挤压的声音。

    那马匪痛不可言,鲁大手劲儿略松,他便赶紧答道:“这、这我们也不知……只知道,大当家的说,将有大事做!”

第六十五章 死守前夕

    将有大事做!

    一听此话,鲁大便感觉不妙。

    西北军在前线作战,后方藏进来五六千匹战马,若有一日,前线遇紧要战事,后方突遭冲撞,后果会如何?

    且这些战马的来源未知,运送途径未知,总觉得像是西北军的后方被人开了一个窟窿,那窟窿若不堵住,迟早有一天要酿大祸!

    鲁大瞧了暮青一眼,幸好今夜听这小子的话来了这村子,幸好这趟出来带了她,不然这么大的事不知何时能发现。西北军十万精骑,马寨里只有五六千匹战马,他相信这一定不是对方要的数目,如果今夜没发现,这些战马应该还会往寨子里运,说不定哪日忽然便有大祸!

    这小子,又救了西北军一次!

    鲁大捏住那马匪的下颌,“你们有多少人?地下寨子的暗口在何处知道吗?”

    “知道!知道!”密道出口有很多,其中他知道的一处就藏在寨子瞭望哨下的那黄岩下,暗门做得巧,一般发现不了,“寨子里如今有五千来兄弟。”

    鲁大点点头,脸逼近了些,叫那马匪看见他眼底的杀意,问:“最后一个问题,那些被你们抓了劳力的人,还活着吗?”

    那马匪喉咙咕咚一声,“活、活着!除了有几个人累死了,大部分都、都活着!那些老幼妇人,也、也都关在寨子里。”

    这话是今夜唯一让人松了口气的。

    那四名马匪不知鲁大会如何处置他们,眼里皆含惧意,但又含着一线生机。他问了暗门,想必是会留着他们的性命的。

    鲁大却对他们露出个森然的笑意,手一抬,便将人一一劈晕了过去。

    “跟他们把衣服换一换,我们骑着他们的马走!”鲁大道。村外瞭望哨里有人,他们要想顺利驰回大军驻扎的营帐就得扮作马匪,将马匪放在马上扮作从村中抓回的过路人。

    “可是,若咱们过寨不入,便会被人发现不对,马匪人多,出寨追赶咋办?”老熊问。

    “只能把那俩死的丢下马去,老子和老熊带着那俩死的,到时把人一丢,我们俩就是轻骑,在后头挡一挡马匪,你们走前头,务必给老子保证把这些活着的马匪带回去!这些马是战马,脚力好,五百里路一日夜就能回营!”鲁大道。

    “主意是好,可是……”这时,守着房门的章同出了声,看向韩其初,“其初,你会骑马?”

    韩其初咳了一声,面色尴尬,“不会。”

    他是文人,未从军前只在家中读书,哪里骑过马?

    鲁大一听,面色顿沉,心也跟着沉了。这是他们回营的最好办法,可他竟忘了考虑有人不会骑马的情况。

    “我也不会。”这时,又有人开口。

    几人循声望去,皆怔。

    暮青!

    行军一路,暮青救了新军数次,众人都以为她无所不能,听她说不会骑马,一时都有些怔。但细细一想,不难理解,她从军前是仵作,不会骑马很正常。

    章同瞧着她,心下了然,她是女子,自然没摸过马。

    暮青其实摸过马,但她只会骑马散步。前世时,好友顾霓裳马术精湛,闲暇时会拉着她去骑马,她视骑马为休闲,只是散散步瞧瞧风景,从未策马狂奔过。且那已是前世之事,她如今有十六年没上过马背了,可能连骑马散步都生疏了,何谈一路躲避马匪,策马奔军营?

    六个人,两个人不会骑马,鲁大的主意便不可行。

    和马匪互换身份,光明正大的出村,再一路奔回军营是最容易的法子。如今这法子不可行,似乎已无更好的办法。

    屋里一时静默,窗下那老汉盯住地上那两具马匪尸体,本已吓得失神,听见鲁大等人说话,那双浑浊的眼才渐渐聚起神采,只是开口时颤得如风中落叶,“几几、几位将军,你、你们……要、要走?”

    鲁大扫一眼过去,目光沉沉吓人。

    老汉吓得瑟缩回去,如受惊的老鸟,那青年汉子壮着胆子问:“那、那俺们村呢?几位将军走后,那些马匪会来屠村的!”

    他们原以为鲁大等人敢来村中,身后应是跟着大军的,就像几年前剿匪那般。哪成想方才听他们话里之意,竟是只有六个人来!现在他们打听了消息,杀了马匪就走,那村子怎么办?他们是西北军,武艺高强,马匪抓不住他们,只会拿村人泄愤。

    “将、将军,那些马匪就算不屠村,也不会放过俺们一家的。俺们做这些都是被逼的,不答应他们,全家都会死!俺家娃儿,才五岁……”那青年汉子痛哭道,眼里有着绝望,但又含着一线生机。

    西北军是边关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他们不会扔下百姓不管的。

    果见鲁大狠狠皱起眉头,拳握得喀嚓响,前一刻杀马匪狠辣残酷,这一刻只目光如铁,扫一眼老熊、章同和月杀,道:“一个人冲出去,回营帐报信,带大军前来。其余人死守村子等后援,老子带你们出来的,老子留下!只剩下你们三个会骑马,谁回去?”

    他跟马匪打过交道,知道这些人的毒辣,他们连西北军都不怕,杀个百姓屠个村子不过是抽抽刀的事。私运战马形同谋反,他们密谋此事,一旦泄露便是死罪。这些人既然敢行此道便已是亡命徒,他们的人没回去,定然会来查看,这老汉一家势必遭屠。这对父子倒也罢了,他家中妇人和小童终究无辜。

    为今之计,只能派一人驰回报信,其余人死守村子了。

    “回去报信的,不回军营!拿着老子兵符,去葛州城调一千精骑!”鲁大道。

    方才他以为六人能奔回大军营帐,所以才说往回走。但是现在要有人留下来死守村子,大军扎营之地远在五百里外,战马疾驰要一日夜,回营点齐了兵马回来,刨去路上遭遇马匪许有一场恶战,后援最快三日才能到!

    留下的五人要坚守恶战三日,这太难。

    只有往葛州城求援,葛州城离此三百里,一来一去两日,他们五人和这村中百姓才能多一线生机。

    葛州城大将军留了两万步兵和一万骑兵,他的兵符能调一半兵力,但葛州城的兵力不能调动太多,那些马匪不知在密谋啥事,城中固守的兵力不宜大动。西北军的精骑都是在大漠磨出的锋刀,以一当十,一千精骑来救不会有问题!

    但有问题的是留下死守村子的五人,两日夜,势必是一场血战!很有可能等不到援军,他们的血他们的命便会留在这个村子里,化作西北的风沙。

    去葛州城报信的人有可能活下来,留下死守村子的人生机仅有一线。

    “我不走!”章同忽道,望了眼暮青,那一眼所含之深被屋中昏暗遮埋,瞧不真切。

    她为何要是女子?为何不会骑马?不然,她可以走……

    “我也不走!”月杀冷道,也望了眼暮青,主上之命是不惜一切护她周全!

    两人都看向老熊,老熊骂了一声,“娘的!你俩不走,难道老子走?老子是西北军的老兵,手上杀过的胡人马匪多得数不过来,哪像你们俩小子,新兵蛋子,刀上没沾过血!死守村子血战两日,比杀人你们比得过老子?别到时候见血手软!你们俩走一个,老子留下!”

    鲁大点头,他也这么觉得,留个老兵比留个新兵生机大。

    月杀冷笑一声,他刀上没沾过血?对,是没沾过血,因为他不用刀。但他手上的人命也已数不清,比暗杀,无人精准过他,用刀砍人太费力气,西北军砍一颗人头的工夫,他可以杀十个人。

    月杀看向章同,道:“要走也该是他走。”

    章同怒笑,“要不要打一场,见见血,看谁手软?”

    月杀冷眼看他,见血?在他手上见血的都是死尸!

    两人眼看便起争执,忽听有人开了口,“越慈走!”

    月杀循声望去,见是暮青,冷峻的眸底温度顿降成冰。她叫他走?他走,留这小子陪她?这小子要么已经看出她是女子,要么就是有断袖之癖,总之他对她居心不良!

    章同挑挑眉,挑衅地看一眼月杀,露出胜利者的笑容,眼底却有复杂神色。她选了他,虽然是选他留下来送死,但不知为何心里竟有欢喜。

    月杀看一眼章同,看吧?这小子很高兴,瞎子都看得出来他居心不良!这女人看不出来吗?她除了断案,在别的事上能聪明点吗?

    暮青似没看见月杀脸上的寒霜,只深望着他,道:“想想你家里人。”

    鲁大等人皆怔,家里人?在场的人,哪个是无牵无挂的?她为啥只单单提醒越慈?

    这话虽然听着有些古怪,但也不是太怪。围捕呼延昊那晚,她和越慈两人在后头,许是越慈与她说过家中事,许是他有不能死的理由。

    暮青不管旁人如何猜测,她只深望着月杀,希望他能懂。

    想想你家里人——想想你家主子!

    月杀若留在村中血战,为护她势必显露身手!他是影卫,习的是暗杀技巧,身手一露,鲁大会看不出?万一被看出,他暴露了身份,步惜欢会如何?西北军是元家嫡系,步惜欢与元家不睦,元家把持朝政多年,若知他在西北军中安插了影卫,他会面临何等境地?

    烛火摇曳,跃入少年眼眸,却晃不动那眸中坚定深沉,那坚定如磐石,击碎月杀眼底寒冰,让他久未言语。

    似乎重新认识她,许久之后,他问:“那你呢?你家里人……”

    她西北从军,不就是为了给她爹报仇?把命留在这里,她要如何为她爹报仇?

    “所以我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命。”少年负手,不似作假,这一刻,似信任,似托付,“我的生机在你手上,所以,你速去速回。”

    屋中久未有人声,章同看着暮青和月杀,他们……很熟?

    但,未等他多想,月杀便开了口,“好!”

    只一字,他答应了,便不会反悔。

    鲁大深望暮青一眼,他也瞧出这俩小子交情不浅,但无论他俩有何私交,人选确定了就好。这六名马匪已经进村一些时辰了,没有更多的时间让他们吵架争论了。

    “接着!”鲁大手一扬,一道兵符向月杀抛去,“葛州城守将秦飞,精骑都尉贺成,命贺成带一千精骑来救,葛州城战时戒严,不得有误!”

    月杀接了,道一声得令,开门便奔出院子,听门口一声战马长嘶,马蹄声起,踏破夜色而去!

    马蹄声尚未远去,屋中桌上饭菜被扫落在地,一张纸铺在桌上,韩其初执笔画下村中简易地图。他们进村前曾在村口望遍整个村子,一座两三百户人家的小村,进村出村的路口就那么两条,一眼便能记住。

    韩其初是文人,不懂武艺,一路行军操练,他也只是练了身体力,留下来,他帮不上什么忙,但兵法战术他倒可说上一说。

    “马匪的瞭望哨里知道我们有六个人进了村,越慈突围出去,我们还剩五人。马匪不知我们身份,我们人又少,他们起先必定会轻敌,第一拨来村中的人绝不会超过五十,且会从村口闯入。我与周兄不会骑马,可在村口设暗绳,绊倒一批人后速杀,将军、陌长和章兄可马战。但在下不擅武艺,仅靠周兄速杀绊倒的马匪有些难,因此还得请章兄弃马战,与周兄一起动手!”

    章同点头,他没意见,与她一同在马下杀敌,正可护她!

    暮青也没意见,她不懂兵法,但从心理学角度,韩其初分析的没错。马匪定然瞧不上他们的人数,轻敌狂妄的心态会让他们第一批来的人不多,且会大摇大摆走村口,绝不会考虑其他路径进村。

    “杀了这批马匪后,诸位还需将战马杀了!”

    “杀战马?”鲁大拧了眉头。这些胡马身高体壮,颇为神骏,眼下正当战时,缴做军用再好不过,杀了心疼!

    “必杀之!”韩其初道,昔日温文尔雅的文人,此刻目含锋芒,执笔一点村口的路,“这些人若未回去,马匪定被惹怒,这回再来,不会少于两三百人。仗着兵力,他们依旧会走村口,但两三百骑兵已非将军四人能应付,必须杀马!此村村小路窄,五十马匪,五十战马,足可堵住村路。”

    “此村,村外有半墙相绕,村后乃下俞村。马匪进不得村,必选旁路。他们不会驰去下俞村,再从下俞进村,定会从此处进!”韩其初指指村外的土墙,那绕了大半村子的土墙来时众人都见过,黄土堆成的,墙身本就矮,还塌了几处,很容易策马跃进村中。

    “此处宜火攻!泼油,点火,制敌战马,陷敌于火海,两三百骑可轻易取之!”韩其初一拍桌上地图,望一眼几人,烛火照着他的眸,那其中似有火海刀光,夜战未起,似叫人已闻战马长嘶,已见烈烈火海。

    “好小子!行啊!”鲁大一拍韩其初肩膀,方才还心疼那些战马,此刻眼中已只剩亮光。

    战马的冲撞力太强,自古骑兵对步兵之战便不是战争,而是屠戮。两三百步兵遇上两三百骑兵,只有被碾死的命运,何况他们只有五人?想取胜,唯有靠战术。不得不说,韩其初有军师之能!

    鲁大的夸奖却只叫韩其初露出苦笑,他的志向是那天下军师,那庙堂高处,只是抱负未施,竟就遇此境地。或许,这会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运筹帷幄。

    不过,无妨!若能守一村百姓,此一生倒也不负!

    “这一拨人若再被我等折杀,马匪可就不会再随意进村了。若在下所猜不错,他们应当也会用火攻。火油,火箭,村中将成一片火海!唯独可放心些的是村中多土房,火攻不见得杀人,却可生乱。此时村墙后已成火海,人马不得入,马匪只能再从村口进。马进不得村,他们这回不会再有马来了,但人会很多,最少五六百。我等此时可换上屋中马匪的衣衫,混入人群出冷刀。但总会被发现的,那时候……唉!只能拼命了。”韩其初一叹,根据他们的人数和村中地形,他能制定的战术只有这些了。

    如果顺利,这第三拨人进村时应是清晨了。

    夜里两拨马匪,战术得当,配合默契,他们应该不会太累。真正累的是从清晨开始,没有战术,只有死斗!两天一夜的死守,他们能否活着等到援军,全看天命了!

    鲁大拍拍韩其初的肩膀,从屋里地上拾了把马匪的刀递给他,“你就在这屋里看着这些人吧,外头交给我们了!”

    韩其初颔首,他不会逞能出去帮忙,他不会武艺,出去只会成为他们的负累。

    韩其初制定的战术众人都没意见,便将几名马匪的绳子解了,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又将人重新绑上。

    五人都没急着换上马匪的衣裳,因为他们毕竟人少,村口村墙两战,不敢保证不会有漏网的马匪逃回寨中报信。若此时穿了马匪的衣裳,后头马匪进村时就不好混入其中了。

    韩其初待在了屋里,鲁大、老熊、暮青和章同四人就这么一人提着把马匪的刀出了门。

    刚到村口,便听夜色里有隆隆马踏声来——

    ------题外话------

    看猜提问看得好欢乐,来公布昨天问题的答案:

    开门的是鲁大

    (提示一:开门的人颇壮实。提示二:“运马?”鲁大眯起眼来,想起方才开门时看见外头的那六匹壮马。)

    马车里的是暮青和老熊

    (提示一:一道寒光射出,正刺那人腕间,这是青青的解剖刀。提示二:马车里忽又蹦下一人,身量颇高,一手提了一个丢进院中。除了鲁大,身量高力气又这么大的只有老熊。)

    所以,排除法,门后两人是章同和月杀。

    (两道清瘦人影,伸手齐拽,后头两人被拽进了院儿。比起鲁大和老熊,章同和月杀相对清瘦。韩其初也清瘦,但他不会武艺。有力气把马匪拽进院,必定是有身手的。)

第六十六章 死战!

    马踏长夜,碾破村前月色,树影摇碎了人影马影,铺在村路上,幽暗狰狞。

    为首的马匪嘴角一道狰狞的刀疤,目光森寒,疾驰在前,未进村,刀已在手。

    一个时辰前,他们的人来了上俞村。一刻钟前,一人从村中驰出,骑的是他们的马,马上却非他们的人。那崽子往葛州城方向驰去,他们的人去追,才追出五里地,就死了三十多弟兄,诡的是没人瞧见他使的是何兵刃!寨中已派了弓手和精骑去追,而他们这队人则被派来村中抓人。

    村中还有五人,不知身手如何,想来没中蒙汗药,逃出去的那崽子身手还那般诡,想必这五人也非泛泛之辈。

    但那又如何?区区五人,他们的人数可有整整五十,且有战马。

    五人,不过是五只蚂蚁!

    那马匪凶狠一笑,刀疤狰狞,见村口已在眼前,手中长刀举起,后头跟着的马匪齐望那刀,见幽幽寒光逼着人眼,对着月色,横劈而下!

    屠戮的信号,激起一双双眼里的残忍嗜杀,血未起,月已红。

    “杀!”

    杀声惊了老村,村民们瑟缩在屋中,黑暗中梭着惊恐的眼,等待着将要临头的噩运。

    那马蹄声忽然在村口杂乱起来,战马嘶鸣,人声喝骂,还有些噗通噗通的沉闷声,伴在西北凛凛风刀子声里,若一首壮阔的夜曲。

    村口已成一片乱象,地上忽起的绊马绳,老树草垛后忽奔而出的人,后方忽然策出的马,头顶忽落的长刀……血溅三尺树梢,染了村头土路。

    那前头为首的马匪被绊倒,尚未瞧清来人,后头来不及拉缰的马便踏在了他头上,夜色里如破开的瓜,血肉、脑浆,泼出一地,被身后倒下的人和战马覆住,长刀落,铺溅一层新血。

    战马扬蹄长嘶,马上匪勒缰、呼喝、抽刀,稍一耽搁的工夫,便有一颗人头落地。腔子里的血溅出三尺,染红月色,惊了马上人。惊住的被砍下马,未抬头,头顶便有长刀落。

    深夜村口,刀割人命,如同割稻草。

    五十条人命,不用一刻钟便倒在黄土路上,血依旧是热的,生命已了无生息。

    人的惨嚎落去,马的嘶鸣惊起,关外神骏的五十战马倒在了破败的老村口,与马匪躺在一处,堵了村口的路。

    村中静了下来,只余风声。

    村人瑟缩在家中,猫在门后,扒着门逢,瞧外头动静。

    夜色里,有人影进了院儿,那村人哆哆嗦嗦往后退,绊倒了门户一把斧子,吭地一声,夜里异常响亮。院中那黑影忽然转头,往屋中一望,那村人又哆哆嗦嗦抱起斧头,钝刃对着门外。

    那人影却连门前台阶都未踏,转身便进了旁边破屋,一会儿搬出个罐子来,速出了院子,消失在夜色中。

    这夜,两三百户村人,大多见着了此景,却不知来自己院子的是啥人,干的又是啥事。只知人去了,村中便又静了,直到一个时辰后。

    村中静了约莫一根时辰,村口又有马蹄声来,狂乱,沉闷。到了村口,依旧没有听到进村的声响,只听见人声喝骂,随后马声驰远。

    村人不知马匪为何来了又走,心刚稍稍放下来,便听马蹄声又来!

    马蹄声沉闷,绕了半个村庄,似是村前土墙的方向!

    有村人家中正对那土墙,隔着门缝往外看,见战马高壮,一跃便跨过了村中土墙,马上黑影手中提着刀,月光照着刀锋,晃见那些黑影眸光森寒。

    “马、马匪来了!屠屠屠、屠村了!”那村人转身便往屋中跑,屋中妇人怀抱孩子不知往何处躲,那汉子搬起个箩筐便将娘俩扣住,上头搭上被子,又将屋中一只老柜子挪到门口,欲挡住门。

    柜子刚搬出来,门缝外忽有火光起,那汉子奔过去,隔着门缝见村墙下一片火海,着了火的人在地上打滚儿,马长嘶惊纵,正踏在那着了火的马匪背上,那马匪猛地抬头,口中喷出的血火光里艳红。

    一名背后着了火的马匪从火海中奔出,有人影立在火海外,一刀送进那马匪腹中,刀抽出来,带出的血珠儿如线,溅上院墙,风送着血腥气和焦糊味儿传进院子里,那汉子扒着门缝,火光照见他眼里的恐惧和希冀。

    有人在杀马匪!

    但没人知道这些义士有多少人,只知这是混乱的一夜,村中到处是战马嘶鸣,马匪惨嚎,大火烧黑了土墙,地上焦尸熏人作呕。

    厮杀渐歇时,天色将明,村墙下留一路焦黑的人尸、马尸,蜷缩着,冒着烟尘,无声诉说着战场的惨烈。有的尸身被砍断了头颅,身子在火海外,头颅已烧成焦黑。有的一半在火海里,一半在火海外,身上压着马尸……

    三百马匪,一半人死在自己人的马蹄下,另一半人或被送进了火海,或在混乱中被祭了长刀。

    风吹着黑烟,火光如同讯号传进马寨,激怒了寨中马匪。

    寨门在黎明时开了,人如疯狂的潮水涌向村子,烧黑的土墙外,火油火箭流星般点亮了黎明的村庄,屋顶、窗子、院子,牛棚、草垛……土房不易点着,房顶烧着火油的村人躲在家中,窗子着了火的屋里拿水去扑,村墙下的火海渐熄,村中星火又起。

    村口的惨烈令涌来的马匪不寒而栗,为首之人竖起长刀刺向灰沉沉的天,“五个崽子,别管藏在哪儿,这村子里的人,给老子屠!”

    “屠!”凶狠的齐呼惊了村庄,人群如潮般散开,涌进了村中三条蜿蜒的窄路。

    三个马匪窜进村头第一间房,那土房窗子着了火,家中无水,那村人便开了门在院中泼水进屋,见马匪进院儿,他拔腿便往屋中跑,回身要关门,马匪已奔了进去,抬刀便挑那村人胸腹,身前忽然闪过一人来,半蹲着身子,抬手向上一送!

    那人手中一把薄刀,直刺进他的喉咙,血哧地喷出来,那马匪拿手一摸自己脖子,摸着一手鲜红,倒退两步,直挺挺倒地。

    旁边的马匪惊着,转头看那人的工夫,心口忽然一凉,又一热,他捂着胸口倒地时脑子最后一个念头是——这人不是自己人吗?

    那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回的村人惊得忘记了关门,那救了他的人跟马匪穿着一样的衣衫,却不知为何杀了马匪。

    那是个粗眉细眼的少年,相貌平平,唯一双眼眸清冷,看人似含风霜。

    “回去!别再出来!”少年嗓子已有些哑,说话时人已奔出院子,往隔壁而去。

    隔壁院中,房门已被撞开,屋里有女子的哭号,两个马匪将一名妇人压在炕头上,地上两三岁大的孩子哇哇啼哭,一个马匪举刀向那孩子砍去,后脖颈忽然被人掐住,一人划开了他的颈后,脊神经被切断,那人手中的刀啪的一声落地,炕头上两名马匪闻声回头,见少年蹲身,手中两把古怪薄刀,左右齐开!

    哧!

    两道血线从两人脖颈处喷出,头朝下载去地上。

    那衣衫不整的妇人失声惊叫,少年已奔出了门,踩着院中一石,翻去低矮的土墙头,立在高处忽喝一声:“你们要找的人在此!来!”

    村路上,涌进来的马匪有一两百人,正分开砸门,进屋,杀人。少年一喝,众马匪抬头,见晨阳已照村头,少年背衬晨光,面容染血,已瞧不出模样。无人认出她来,只是见她穿着跟他们一样的衣衫。

    正愣神,忽见她跃下土墙,手中有寒光飞射,直钉入两名仰头看她的马匪脑门!那两名马匪睁着眼倒地,后头的人惊散,再抬眼时,少年已落在地上,一群马匪面露狰狞。

    “娘的!假扮我们的人!这小子就是那五人中的一个,宰了他!”

    马匪们改了目标,不再往村民家中去,疯了般地又从各个院子里涌出来,涌向少年。少年也似疯了,不躲不逃,竟向人群中冲来!

    叫嚣声四起,人人举起了长刀,少年却在接近人群时忽然往地上一铲,有几人噗通噗通被铲倒,其余人散开,见那少年滑向地上被她杀了的两个马匪,手一伸,拔了两人脑门上的古怪薄刀!

    头顶有数把长刀落下,眼看便要砍上她的身,她竟就势在地上一滚,手中刀光划过,离她最近的几名马匪脚踝已炸开血花,一人单膝跪倒在地时,她扯着人衣领一拉,送去头顶的长刀下,人已借着这人的空位钻出起身。

    从墙头至墙下,眨眼的工夫,她手中的人命已有三条,更有五六人无法再起身!

    马匪们神色凛然,也更怒火中烧,举刀围向少年!

    暮青不知她杀了多少人,也不记得第一个杀的是谁,从西北从军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有一日将有活人的性命在她手中结束,只没想到来得如此快,如此艰辛,如此壮烈。

    日头刚出,离援军到来尚有两天一夜,苦战才刚刚开始。

    村中三条窄路,原先计划着鲁大和老熊各负责一条路,她和章同负责一条。但是马匪进村时人数太多,他们混在其中被挤散了,方才她站在墙头高呼,一眼望尽这条村路,似乎只有她一人在。

    而此刻,她已望不尽村路,周围都是人,倒下一个,扑来两个,人体致残一百零三穴,致命三十六穴,她的目光在人群里飞扫,不管面前的手脚躯干是谁的,她的目光只望那些穴位,只找那些刁钻的角度,格斗的精髓在于无花式,亦无招式,却出手能杀人。

    暮青不求杀人,那太费体力,她只求一刀废一人!

    村路上,一百多马匪一个个倒下,有人死,有人残,有人麻了再也站不起来。

    渐渐的,仅剩的十来个人开始往后退,不敢再轻易靠近。

    村路后头拐角处却忽然奔出一人来,那人脸上也染了血,瞧不出模样,却一刀抹了最后头两个马匪的脖子!前头的马匪忽的转身,暮青眸光一冷,手中刀刃飞射,刺向那些转身的马匪,最近的两人后颈被刺中倒地。剩下的人又呼啦转回来,此时村路上已横七竖八躺满了人,暮青无法再像方才那般铲倒几人取刀,那些马匪也不会再给她这个机会。他们举刀向她劈来,却见她眸光一冷,忽然抬手,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把刀,一刀刺在前头马匪手腕上,就势一划!

    血管被剖开,血如泉涌,那马匪手中的刀顿时落地,后头几声惨嚎,当那马匪转身的时候,后头的人已被章同疯狂杀尽了。

    “你没事?”一刀砍开眼前的马匪,章同打量暮青一眼,眼中有未散尽的焦急。

    “没事。”暮青答一声,低头将手中解剖刀收好,回身把那俩马匪后颈上的刀拔回来重新用。

    她转身之时,章同目光落在她肩上,目光一寒,“你受伤了?”

    他心急之下手往暮青肩上一按,暮青顿时皱眉,章同的手似被电到般往后一收,掌心一翻,上头全是血。

    “无碍。”暮青淡道,她身上中了两刀,肩膀一刀,后腰上还有一刀,不过都不太要紧,至少她现在的行动力没受多少影响。

    无碍?

    怎会无碍!

    章同眼底逼出血色,刚要开口,身后传来喊杀声,他回身,见后头村路上的马匪已追了过来!

    他不是将人解决完才到这边来的,他在马匪进村时被挤去了那条路上,杀起来之后,他发现不远处有同伴,以为是她,便砍杀了过去。哪知碰头后发现是老熊,便即刻回头往这边找,还好找到了她!

    那些马匪冲杀过来,章同把暮青一挡,便与马匪缠斗到了一处。厮杀起来时他才发现,这条村路上的马匪竟然都解决了!他找来之时,约莫也就剩了十来个人!他和老熊在后边那条路上与马匪厮杀,尚未有如此战果,她是如何做到的?

    如何做到的,很快就有了答案。

    暮青加入战局,与章同一道儿对付涌来的马匪,她不用长刀,不砍人头,只用手中剖尸的薄刀,刺人腕、肘、膝,划胸、腰、腹,伤人角度刁钻,动作敏捷如豹,就像青州山湖边赢他的那次一样!

    那些中招的马匪有的立刻便死了,有的只是无法再拿刀,或是身子失灵倒地,但都失去了再战的能力。如此杀敌之法颇省体力,却有奇效!章同目光顿亮,一刀砍掉一颗人头,问:“这身手何处学来的?”

    “你死尸剖多了,你也会。”暮青忽然蹲身,从一个马匪臂下钻过,在那马匪的第二腰椎棘突旁一寸半处刺下,那马匪顿时瘫坐在地!

    章同回身便将那马匪抹了脖子!

    默契很快便培养了出来,暮青负责刺那些人体神经要害,章同替她掩护或制造机会,在她得手后,人若未死,他便负责补刀。

    杀敌的效率在提升,从后面那条村路上涌来的三五十马匪,竟一刻钟不到便解决了个干净!

    暮青和章同却未停下,去后面帮老熊将剩下的解决了,又一起去帮鲁大。早晨第一拨进村的马匪,杀完时才半上午。鲁大直接进了最近的一处院子,从灶房里翻出几个烙饼来,拿瓢舀了缸中冷水,四人坐在铺满尸体的村路上啃着干烙饼,传着水喝。

    “你的伤要不要紧?”鲁大问。

    “死不了。”暮青道。

    鲁大杀敌经验最丰富,这一战并未受伤,老熊有两处擦伤,章同当时和老熊在一条村路上,并未受伤。四人中,只有暮青挨了两刀,她实战经验最少。

    “我去解手。”暮青忽然起身,进了最近的那院子的茅房。

    她身上的伤没有性命之忧,但接下来还有持久战,不停地活动伤口很容易扯伤,防止再流血是最重要的。她从怀里拿出那三花止血膏来,自己抹了抹肩膀和后腰,出来时听见村口又有人声。

    鲁大、老熊和章同已起身,齐望向村口。

    又来了!

第六十七章 元修!

    持久战便是用尽一切办法拖延时间,等待援军。

    这日,从早晨杀到傍晚,精疲力尽,夕阳落山时,杀退最后一拨马匪,暮青躺在了尸堆里。

    “晚上,我们装尸体。”暮青道。

    杀了一天一夜,还有一天一夜才能等到援军,他们不能再这么杀下去,匪寨里五千多兵马,人海战术便能将他们困死,而今日的厮杀他们绝经不起再来一回。

    只能走偏门,混在尸堆里,有人过时出冷刀。

    “给。”章同俯身,给暮青递来一块烙饼,看她接了,竟连说话起身的力气也没,就这么躺在尸堆里咬着干巴巴的烙饼,没嚼几口便往下咽。他皱起眉头,她的脸早就被血和西北的黄沙给糊了,只露一双清冷的眼在外头。

    “何苦呢?为何偏来这军营?”从撞破她是女儿身的那天,他心中便一直有这个疑问。

    她咬着烙饼,他等了许久,以为她不会说,但还是等来了她开口,虽然只有一句话,“我爹被权贵所杀。”

    章同微怔,所以?

    她女扮男装入军营,千里行军随西北,为的是立军功谋前程,有朝一日为她爹报仇?

    西北的傍晚不同于江南,纵是霞光漫天,照的也是土墙黄沙,每到傍晚,便看得人心头悲凉。那躺在尸山里的少女,眼眸清亮,不见悲凉,但这尸山,这孤身坚守,只叫人心中更悲凉。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爹去了,家中应是也没兄长在的,无所依靠,替父报仇成了她走下去的理由,入军营,同这天下儿郎一样操练、行军、吃糙米,住营帐,睡草席,只为有朝一日去往那高处,大仇得报。

    可她想过没有?那高处岂是那般容易待的?她若真立功受封,便要一生隐瞒女子身份,不可暴露。否则便是秽乱军营,便是祸乱朝纲,便是欺君大罪!

    哪一条都是死罪!

    她行如此险事,可有想过日后?

    章同只觉心中莫名发堵,狠要了块烙饼,嚼了两下便往肚子里咽,那干巴巴的饼划得嗓子生疼。

    暮青闭上眼,沐着夕阳,吹着西北的烈风,除了风里的血腥焦糊气味有些难闻,这难得歇息的一刻让她有点想睡。

    章同看着她,又看向铺满马匪尸体的村路口,没有歇息,只踩过脚下一具尸体,走去她前头,背对着她,面向村口。

    暮青闻见风吹过衣袖拂过来的汗味儿和血气,睁开眼,见身前人立在尸山里,沐一身夕阳,那背影忽觉高大。

    “歇会儿吧,能给我们歇息的时辰不多。”她道。

    “你以为我累?哼!男子的体力总是强过女子的。”他哼笑一声,那高大的背影忽然就变得幼稚了。

    “嗯,逞强也好过女子。”

    章同皱眉,回身,“天下间怎有你这等不……”

    他想说,不识好歹,话到嘴边却怔住。她唇边正挂着浅笑,那是张满是血和黄沙的脸,早已看不清容颜,那笑容却比夕阳暖。

    “歇着吧。”她又道了声,便没再开口了。

    依旧能感觉到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过了许久,听见有人坐下。

    章同没躺下,只盘膝坐着,依旧背对着暮青,望着村口。

    歇息的时辰总是短暂的,但这一回似乎比白天长了些许。他们杀了太多人,已记不清有多少,只知这村路上已无落脚处,到处是尸体。一天一夜,如此战绩,许是惊了匪寨,白天时疯狂的涌入,到了傍晚沉歇下来。

    人再来时已是天黑,人数并不多,约莫百余人。

    百余人聚在村口,村中各处的火油已燃尽,房顶、院子、牛棚、草垛,各处冒着烟,月色挂上枝头,照着村路上铺满的尸体,叫望见的人心头发毛。

    马匪们一时不敢进,一天一夜,除去昨晚,仅今日白天,他们就来了五拨人,只有几个逃回去求救,绝大多数将命留在了村中。大当家的震怒难平,一拨一拨的人往村中派,傍晚时寨中已无人愿来,争吵了许久,才来这么点儿人。

    寨子里赔上了多少命,弟兄们就有多怒,但同时也心生惧意。

    这村中尸山,已成无声震慑。

    那为首的马匪扫了眼村里,见村中已如死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见灯火,不闻人声,风吹来,只有血腥气和焦糊味儿。看不出来那五人藏在何处,还有几人活着。

    那马匪目光微闪,将长刀往村中一指,“给老子挨家挨户地杀!”

    百余人齐声呼喝里,村路上的尸堆里,有人无声叹息,随即站了起来。

    这些马匪也不是蠢货,装尸体抽冷刀不可行,看来还是要拼了。

    那为首的马匪看见从尸堆里起身的暮青和章同,冷笑一声,“藏在尸堆里,你们可真孬种!”

    “孬不孬种,你们来试试就知道了。”章同冷哼。

    “哼!杀了一天了,只凭你们两个人,以为能杀得过老子这么多弟兄?笑话!”那为首的马匪也哼了声。

    “谁说只有他们俩的?老子两个不是人?”这时,鲁大的声音自村路后头传来,与老熊一齐走出来,站到了暮青和章同身边。他们两人在那边路上,听见有马匪进村,等了片刻却没见人涌进来,想着许是都围上了暮青和章同,两人便赶紧赶过来了。

    那马匪眼一眯,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再来,便笑道:“四个,看来你们死了一个。”

    韩其初一直在村长家中,未出战,但这事没人傻乎乎的告诉敌人,暮青只哼了一声,淡道:“嗯,五个人,来了四个,等于死了一个。算数真好,以后不当马匪,可以当个算账先生。”

    那马匪脸刷地黑了,傻子才听不出她话里的嘲讽。

    鲁大、老熊和章同哈哈大笑,鲁大一指脚下尸山,大笑:“那不成!你小子太抬举他,他想当算账先生,得先数出来他们死了多少人。”

    老熊和章同又一声大笑,月色照人,伏尸满地,四人立在尸山上,浴血坚守,孤独苍凉,却笑出了几分血气。

    笑声传去老远,随风散在小村的夜空,让人心头发热,也遮了村后急切的敲门声。

    村中最后一排土房院子里,立着两道人影,一人身形佝偻,夜色里瞧着似是位老者,另一人清瘦斯文,拍门声却急,语速极快,“老乡,我等乃西北军将士,困守村中,浴血奋战一日夜,援军明日傍晚才至,我等只有四人,势单力孤,精疲力尽,望村中壮士相助,共抗马匪!”

    韩其初拍着门,心中有火在焚,他在村长父子家中看着那四名马匪,听着外头杀声,算计着人至少来了五拨,昨夜那两拨依照战术,他们四人又体力充沛,并没有太累。但黎明时分至傍晚,不停杀退了五拨马匪,想必已身负有伤,精疲力尽。

    再战一日一夜,他想他们或许已不能。

    不能看着他们死,他只能尽自己最后所能。

    然而,门紧闭着,屋里似无人,死寂无声。

    韩其初立在门外,看一眼那村长。

    老汉哆哆嗦嗦上前敲门,“李家老大,快开门,前头拼杀的确是西北军将士!西北军的副将军就在其中!”

    门还是紧闭着,屋内无声,韩其初等了一会儿,转身离开那院子,往下一家。

    “老乡,我等乃西北军将士,困守村中,浴血奋战一日夜,援军明日傍晚才至,我等只有四人,势单力孤,精疲力尽,望村中壮士相助,共抗马匪!”

    那门也关着,无人应声。

    老汉赶紧又上前游说,“马三家的,快叫你家汉子出来,前头拼杀的确是西北军将士!西北军副……”

    韩其初不待他说完,转身便去下一家。

    敲门,请援,一家接着一家。

    “老乡,我等乃西北军将士……”

    “老乡,我等乃西北军将士……”

    西风呼号,割过屋墙,苍凉的哨音诉尽冷漠悲凉。

    无人开门,西北百姓的守护神,这夜被他们所守护的西北百姓关在了门外,绝了仅存一息的生机。

    韩其初立在村尾,看伏尸一地的村路,看一排紧闭的屋门,仰天一笑。

    那村长畏畏缩缩挪来,小心翼翼瞄着韩其初,道:“这、这位将军,这也不能怪俺们村中百姓,大家伙儿这大半年都被马匪给吓怕了……”

    “怕?”韩其初冷笑一声,“正因你等怕,帮着马匪绑劫路人,害了多少无辜之人?我等昨夜本可回营,因怕走后村中百姓遭屠才留下孤守!一日夜,杀退七拨马匪,护你村中一人无失!直至今夜走投无路,才来请求庇护,而你等呢!”

    “怕?难道我西北军的将士是铁打铜铸,非血肉之躯?难道我等家中无妻儿老幼,愿战死异乡?”

    “呵!关外杀胡虏,关外剿匪徒,以为护的是我大兴百姓,原来不过护了一村冷血之徒!”

    “罢了,西北男儿的血性不过如此,既怕死,你等且在家中等着吧,我自去寻军中同袍,今夜便是战死,也要与我同袍兄弟身首一处!”

    韩其初走去院外,自一具尸身旁拾起一把刀,仰天深吸一囗西北的夜风,意难平,语气已无波澜,只道:“援军明日傍晚到,若你等能活到那时,韩某只有一事相求——听说村中家家都供着西北军的长生牌位,砸了吧,无需再奉!”

    说罢,他走向村尾,身后院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那开门声不大,出门来的汉子脚步声却沉厚有力,他肩头扛着把锄头,月色照着他的脸,黝黑发红,冲韩其初喊道:“谁说西北男儿没血性?你这人咋这么没耐性?黑灯瞎火的,家里找把锄头的工夫就被你给骂了!俺们村里的汉子有没血性,俺今晚就叫你瞧瞧!”

    村中百姓日日田间做活,锄头放在哪里怎会不知?这借口太拙劣,韩其初转身,却瞧见一排村屋的门一个接一个打开,里面出来的汉子拿着柴刀、斧头,扛着锄头、钉耙,个个喘着粗气,冲他呼喝。

    “俺们村里的汉子有没有血性,今晚就叫你瞧瞧!”

    “俺们自己的村子,俺们自己守!”

    一群汉子出了自家门,窗子里,妇人抱着孩子,含泪望着,明知自家男人这一去许再也回不来,仍咬牙忍着,没人劝阻。

    汉子们涌去村路上,看见夜色里那伏尸一地的惨烈景象,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知道有人在村子里和马匪开战,却不知是西北军的将士,也不知他们只有五人。一日夜,他们躲在家里,从不知外头是怎样的坚守,这一刻走出家门,望见这地上惨烈,胸中热血不由翻腾滚动。

    “杀马匪!护我西北将士!”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跟着呼喝高喊,举着柴刀斧头锄头钉耙,乌泱泱出了村尾路口,奔向前头那条路,挨家挨户得敲门。

    门打开,又出来二三十个汉子,四五十人又往前头路上的村屋涌。

    韩其初立在村尾,看这情景,深吐一口长气,忽觉肩头之重轻了些许。

    但这口长气还没出完,他眉头便皱了皱,转头望向村前那条路,一排排村屋挡了路,他瞧不见路上情形,只侧耳细听,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太安静了!

    村民们的呼喊衬得那条路上死一般寂静,让人心里头忽觉不安。

    马匪既然来了,那边应该有打杀声,怎么……没听到?

    韩其初心头莫名有种不安,提刀大步便往村头奔去,转过村尾,风从身后吹来,他一眼掠过村中地形,忽然停住脚步!脑海中浮现出昨夜所画下的村中地图,思索今日战局。

    一日夜,马匪来了七拨人,人都被杀退,死伤数百。若他是那寨中当家,必不会再派人来送死,定会想方设法将村中藏着的人找出来,再趁着此时夜色正浓……

    韩其初忽然往向前方村墙,不,不是村墙,那墙虽矮,马可越过,人却不行。

    那么……

    他脑中再度掠过村中地形图,忽然转身,望向上俞村后,那在黑夜中静静坐落着的下俞村,脸色忽变!

    “不好!且……”他要阻止那些村民往前头去,却见村中汉子们已转过路口,涌向了村前的路。

    韩其初只好奔了过去。

    *

    时辰往前倒退些,在韩其初挨家挨户敲门请援之时,前头村路上,百余名马匪和鲁大等人隔着大半条村路遥遥相望。

    那为首的马匪问:“你们究竟啥身份?”

    鲁大摸了摸下巴,“老子这张脸,看来刮了胡子还真没多少人认识了。”

    他一脸郁闷,老熊哈哈笑道:“搞不好回去,连大将军都认不出将军了。”

    “那敢情好!大将军要能在老子手上吃瘪一回,老子和胡子刮得也值了!”

    夜色深沉,纵有月光照着,依旧辨不清人脸。那马匪一时瞧不出鲁大是谁来,但从老熊的话中听出他竟是西北军的将军,不由心惊。身后的马匪们也惊呼一阵,有人不自觉地往后退。

    怪不得这些人杀神似的,五个人杀退了他们七拨人,原来是西北军!

    那为首的马匪回头,狠戾地扫了眼手下人,一群马匪顿时惊住不敢再退。他这才转回头来,冷笑道:“老子说谁这么胆大,敢跟咱寨子作对,原来是西北军的兔崽子!”

    “兔崽子?”老熊恨得直磨牙,“少来嘴皮子上的工夫,拿手上的刀比比,看谁能宰了谁,就知道谁是兔崽子了!”

    “躺下的一定是你们!杀了我们这么多弟兄,你们也穷途末路了吧?还想回去见元修小儿?死了以后,魂儿去见他吧!”那为首的马匪哈哈大笑,身后人也跟着哄笑。

    鲁大和老熊脸色沉了下来,章同站在两人身旁,把暮青挡在身后,暮青也不强出头,干脆就避在三人身后,低声对三人道:“不对劲,他似乎在拖延时间。”

    三人一愣,鲁大和老熊其实也在拖延时间,援军明日傍晚才能到,他们还有一日夜要坚守,此刻两人身上也都负了伤,难得这拨马匪不急着打杀,他们便也不急,打嘴皮子仗又不费啥体力,借着这机会养养精神夜里好再战。

    两人本身就有意拖延时间,因此也就没发现马匪也有这目的,经暮青一提醒,两人不由心中一沉。

    马匪为何要拖延时间?此刻四人没有像白天那般分散开,而是聚在了一起,若此时有埋伏……

    鲁大面色忽然一变,正要有所行动,忽听村后有人一声高喊!

    “杀马匪!护我西北将士!”

    四人皆怔,齐回头望向身后村路,马匪们也齐望过去。也就片刻工夫,后头哄闹声如潮水般一声高过一声,随后便见五十多名村中壮年汉子举着柴刀斧头锄头钉耙等物高喊着口号冲了过来。前头院子里离鲁大等人近的屋子听闻高喊声,也都打开门,几名汉子也操着农具加入进来,一群人从后头涌到前头,将四人挡在了身后!

    村中路窄,五十多人将鲁大、老熊、章同和暮青四人围了几层,四人立在尸山上,见前方乌压压的人墙,高举的柴刀锄头等物挡了视线,视线忽然便有些朦胧。

    留下守护村子,因为他们是西北军,没有更多的想法,也没想过回报。一日夜的奋战,四人皆负了伤,鲁大身中三刀,老熊也是三刀,暮青和章同各挨了两刀,除了这些刀伤,四人身上另有磕碰擦伤无数。浴血坚守,等的是援军,未曾想援军未到,等来了村民的相护。

    这一身伤痕,这一刻忽觉得值!那身上流淌的血,这一刻都似乎滚烫。

    这时,韩其初从后头奔过来,见四人果然聚在一起,脸色更沉,来到鲁大身后,低声道:“鲁将军,这一拨马匪不太对劲,恐有埋伏!下俞村方向可能有弓手会围上来!”

    白天时,马匪总是来了便找人杀人,应是他们也没想到村中区区五人能杀退他们多次,每回都以为能将他们杀了,每回都败下阵来,到了晚上总算想要改变策略了。他们的人不敢冲过来打杀,很大的可能因为后头有弓箭手,为了不使自己被射杀,所以才远远地拖延时间。而以村中地形来看,只有从下俞村包围过来,才需要些时间。

    鲁大方才也觉出事有不对,听闻韩其初所言,脸色也沉了下来。他转头望了眼下俞村的方向,夜色深沉,村屋遮了他的视线,村民们的呼喝也让他听不出那边方向有没有人,于是无法判断马匪的弓手离此还有多远,他只得争分夺秒,当机立断道:“大家静一静!老子是西北军副将鲁大,马匪强悍,既然你们愿意跟着老子杀马匪,一切就听老子军令!老子现在命令你们到最近的院子里,进屋关门,藏好!快!”

    鲁大没将弓手之事与村民明说,此时若说此话,村民必定大乱,不听指挥四处乱跑,只会死的人更多。

    但他不明说,村中汉子们都莫名其妙,“将军,俺们都出来了,为啥叫俺们再藏回去?”

    “这是老子军令,你听不听?不听别跟着老子杀匪!”鲁大怒喝一声。

    前头那为首的马匪面色一变,惊惧地盯住鲁大——是他?怪不得!

    身后的百来人听闻鲁大之名,也都面露惊恐神色,那为首之人焦急地望一眼下俞村的方向,人来得是不是也太慢了点儿?怎么还没到!

    此等能将鲁大几人聚在一起的机会难得,那人当机立断道:“走得了吗?告诉你们,老子的弓手马上就到!你们今晚都要被射成马蜂窝!”

    “啧!”鲁大顿恼。

    果然,村民们听闻此言,顿时静了下来,热血被当头浇了盆冷水,很快慌了起来。

    仗着几分热血尚存,帮西北军共杀马匪是一回事,被弓箭手围杀又是另一回事。杀马匪,他们可出一份力,遇着弓手,他们只有被屠的命运。

    其实,没人真的不怕死。

    “进屋藏好!快!”鲁大马上又命令道。

    这回村民们听话了,依鲁大之言,涌进最近的几个院子。

    那为首的马匪焦急地望向下俞村,见还没动静,便对后头人呼喝一声,“想得美!弟兄们,他们都受伤了,撑不了多久,先给老子杀!”

    话是这么说,可是他们围上去,万一弓手来了,乱箭之下,岂能保证自己不被误杀?

    马匪们有些犹豫,村民们听闻此言,往院中涌得更急,鲁大带着暮青四人挡在前头,防备着马匪忽然杀来伤着村民。

    正是这犹豫、避逃、防备的乱糟糟的一刻,夜风里忽有啸音!

    重矢急如风涛,月下飞吟一声啸!

    鲁大五人心头一凛,抬头!

    只见一箭逐月,携千钧之力,破西北的烈风,击碎月色,越头顶而来!

    马匪们皆露喜色,那为首之人仰头哈哈一笑,“我们的人到……”

    噗!

    话音未落,夜色里炸开血花,那马匪脖子还仰着,喉口便被射穿一个血洞,黑乎乎的灌着风,后头一串儿马匪皆身子后仰,脸开一洞,血花飞星般炸开,那箭带出的罡风将百余马匪扫倒一片!

    没人去数那一箭杀了几人,倒在地上的马匪皆抬头,呆木地望着前方。

    鲁大五人齐转身!

    战马扬蹄长嘶,一人在月色中,红袍银甲,墨发雪冠,手执神臂玄天弓,眉宇似星河,披挂一身月光,宛如战神天降!

    那人策马,神驹未落,手中三箭已发,飞驰半空,气吞万里所至之处,乾坤破,人寂灭,血如泼。

    百余马匪死翻在地,那人身后隆隆马蹄声震若滚雷,战马,戎装,道道跃村墙,立那人身后,军容整肃,披甲映月色清寒,巍巍豪气震了村庄。

    西北军,精骑!

    鲁大和老熊面上露出狂喜,望那坐于神驹之上宛若战神的男子,齐喝:“大将军?!”

    大将军!

    来者,西北军主帅!

    元修!

第六十八章 悬案

    暮青转身,她在鲁大等人身后,这一转身,便离元修最近。

    这是一生中她与他第一次相见,他在战马之上,披甲胄战袍,宛若战神。她在人群前方,一身伤痕,眉眼被血糊住,不见容颜。

    他纵身跃马,却未走来,只是一个一个地望过他们五人,似要记住他们此刻的容颜,半晌,道一声:“都在,好样儿的!”

    简单的话,却是对这一日夜最好的嘉奖。

    鲁大和老熊咧嘴直笑,章同和韩其初都不由站直了军姿。

    唯暮青问:“大将军从何处来?我们有一人持鲁将军的兵符回葛州城请援,敢问大将军路上可遇见此人?”

    元修闻言看向她,那眉宇,望人一眼,便叫人觉得天如洗,星河灿,一眼望尽万里飞云,近天阙。

    “你是周二蛋?”元修走来暮青面前,问。

    “是。”暮青淡答,眉梢微挑,“大将军怎知?”

    新军一路行军,定有军报往来边关,她行军途中之举,鲁大应飞信报与元修了。但此时章同也在,他为何一眼便能认出她来?

    元修眼底忽起笑意,欣赏皆在眉睫,冲人一笑,忽觉皓月当空,他抬手一拍她肩膀,“那小子说了,第一个问他死活之人定是你!不枉他飞马疾驰一日夜,腿都磨破了。”

    暮青眉心微蹙,随即松开,月杀没事就好。

    她那细微的神情没逃过元修的眼,他手一抬,见掌心沾着些半干的血,笑意敛起,眉宇微沉,“受伤了?军医!”

    “在!”精骑后头,一声高喝,只听马蹄声起,驰来一人。那人是个少年,玄衣黑甲,肤色黝黑,目光如铁,若不出列,哪有人能瞧出他是军医?俨然便是精骑队中一先锋小将。

    那少年跃马而下,马腹旁解了药箱下来便走来暮青身旁,见她肩膀上有一刀伤,衣衫已破,被血粘在皮肉上,夜色里不细看还真瞧难瞧出来。

    他伸手便要去细瞧暮青的伤,暮青抬眼道:“伤不要紧,下俞村那边有马匪的弓手,大将军赶在他们前头了,这些弓手如今不知到哪儿了,探一探的好。”

    方才那些马匪有意拖延时辰,瞧那为首之人焦急的神色,那些弓手早该到了才是。如今元修来了,他们还没到,总觉得不太对劲。

    “来村中前便有斥候去探了。我来了,一切就交给我,你们安心养伤。”元修一笑,那眉宇有些远,叫人想起关外大漠,那天空翱翔的苍鹰,不自觉地向往,仰望。

    比起关外数十万兵马的大战,上俞村不过是座小村,战场小,敌军少,却未让他生出轻敌之心,有这等主帅,西北军戍守边关十年无败,确有道理。

    暮青心底微叹,不得不另找不治伤的理由,“我的伤没事,鲁将军和陌长的伤更重些,先瞧瞧他们吧。”

    那军医少年闻言,眼也没抬,只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语气极差,“西北军的人都死要面子,不管伤得多重,嘴上都说没事。所以你闭嘴,有事没事我自己会看。”

    暮青微怔,鲁大哈哈笑道:“你小子咋脾气还这么臭?老子记得你师父随新军去江南时,特意嘱咐你收收你那臭脾气,咋老子去了几个月,你小子还是这德行?”

    随新军去江南的军医只有吴老,这少年是吴老的弟子?

    “对,我还是这德行。”少年对鲁大点点头,回头便对跟过来帮忙的一名精兵道,“鲁将军伤药方子里,记得少味延胡。”

    延胡,学名延胡索,暮青记得是罂粟科植物的块茎,常用的止痛药。

    鲁大眼一瞪,望向元修,问:“大将军,前线拼杀的将士们受伤了,这小子就这么给人治?没把人都得罪光吧?”

    “我倒觉着齐贺这脾气挺好,省得你们都不肯好好治伤。”元修道。

    早些年西北军初建,江南连着三年洪涝,药材湿潮发了霉,边关缺医少药,将士们咳嗽风寒、磕碰擦伤,都舍不得用药,偷偷忍着不瞧军医。时日久了,这些西北军的老兵就养成了这么个习惯,后来新兵们也跟着学了去,伤着了只要死不了就不愿瞧军医,个个充汉子,着实叫人头疼。

    齐贺这脾气说一不二,倒能叫这些兵乖乖听话,不然他也不会让吴老随着新军,把这小子留在前线。

    “有伤就治,别学他们。”元修对暮青道,又瞧了眼章同和韩其初,“齐贺的医术不错,叫他先给你们把伤治好,待回了边关,我给你们庆功!”

    “谢将军!”韩其初和章同不觉挺了挺腰背,面有兴奋神色。但章同那兴奋的神情下掩着几分担忧,不住地瞧向暮青。

    这一日夜死守太艰难,当时不知能否活下来,也就没去想活下来以后当如何。如今援军到了,身上的伤要治,她怎逃得过?

    这时,听齐贺对暮青道:“转过身来,我瞧瞧还有没有其他伤处。”

    章同目光微变,刚要开口,便见暮青乖乖转身,只是转过来时瞧了他一眼。那一眼,便制止了他开口。

    章同性子急,他开口更会叫人起疑,不如依着齐贺。那一刀伤在腰上,女子腰身与男子自有不同,但齐贺只是查看伤在何处,暮青还不怕他瞧出来。当时受伤,她涂药膏时故意将衣衫破处往伤口上盖了盖,如今药膏、血和衣衫全都粘在了一处,血糊糊一片,哪里还能瞧得出肌肤颜色?他只不要碰她的腰身,便摸不出什么来。

    哪知齐贺竟真的伸手,往她腰身上按来。

    章同眉头一跳,暮青蹙眉,嘴上嘶里一声,闪身躲开。

    这一躲,齐贺指尖擦着她的衣衫而过,皱眉道:“怕疼?杀马匪时怎不见你怕疼?这血都把衣衫粘上了,动得狠了皮肉都能扯下来,杀匪时你倒能忍得住疼!”

    章同皱眉瞧向暮青,她伤得如此重?

    暮青眉头都没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疼一点儿总比暴露身份要好。

    “可有热水?”齐贺转头问旁边院中的村民。

    那五十多名村中汉子正聚在村路旁的几间院子里,方才情势逆转得太快,众人还懵着,听有西北军的兵问话,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有、有!”

    说完奔去灶房,生火,烧水。

    其余村民这才回过神来,有人喉咙咕嘟一声,怯怯望着元修,人人都听见了西北军喊他大将军,人人都在猜他是不是元修,但没人敢问。

    元修,西北军主帅,元家嫡子,太皇太后的亲侄儿,身份之贵乃当朝士族子弟之首。他少年成名,十五岁取戎王首级,十八岁建立西北军,二十岁任西北军大将军。身在边关,护西北百姓十年,百姓对他爱戴如狂,却终不敢逾越身份的高墙。

    却见男子郑重看过他们的脸,抱拳一揖,道:“元修在此,谢诸位护我军中将士!”

    皓月当空,红袍银甲的男子卸下那一身光华,夜风拂起他的战袍,一送千里,似叫人忽见那关外大漠烈烈自由之风,心头忽生畅快意气。

    村中汉子们连连摆手,不敢当这一谢,许多人垂首,面含愧色。却不由自主想起那童谣——铁马嘶,银枪舞,大漠横戈震胡虏。辕门兴,金甲荡,十年戍边英雄郎。

    战神!今夜得见,此生不负。

    村中百姓渐渐兴奋起来,不多时便有呼声起。听见村中汉子们的呼声,家家户户开门出来,脚下伏尸一地也挡不住心头的欢欣鼓舞。

    这时,忽有一精兵挤过人群,来到元修身边,附耳低声报了一句。

    元修忽然转头,那星河般的眉宇微微蹙起。

    暮青心头正放不下那些马匪弓手之事,见有人来报便瞧了过去,百姓的欢呼声掩了那军报,她的神色却忽然一沉,道:“我去看看!”

    她的声音也掩在欢呼声里,却逃不过元修的耳力,他闻言望来,眸中有异色。

    暮青道:“我看得懂唇语。”

    一句话,叫男子眸底忽起亮色,暮青拨开人群便走了出去。

    待她出了人群,身后欢呼声渐停下来,有马蹄声跟来,元修带着十来名精骑驰来,鲁大、老熊、章同和韩其初都跟在后头,齐贺恼怒地喊:“你们还治不治伤了?”

    没人理他,刚才有军报,下俞村发现百名马匪弓手,但——人都死了,且头颅都被人斩了去!

    元修驰来暮青身边,低头道:“我去瞧瞧,你们都别跟着,先治伤!”

    暮青抬头,脚步未停,“不行,那些人死了应该有一阵儿了,露天的现场,耽搁越久,一些蛛丝马迹就越难寻到。”

    月色照着少年的眼,清冷坚定。马上是大兴战神,她的目光却半分不让。

    不能让,留下来就得治伤,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元修微怔,鲁大道:“叫这小子去吧,这小子查案忒有一手!”

    “那给他匹马!”元修对后头道,一名精兵跃下马来,欲牵给暮青。

    暮青看也没看,只往前走,“不会骑马。”

    新军一路行军,她所行之事军报中一一在列,忽听她不会骑马,元修都怔了片刻,“那上马来吧,带你过去!”

    男子手伸过来,月色照着他的掌心,有些厚茧,略显粗糙,半分也瞧不出是士族贵胄子弟的手。

    暮青瞥了一眼,无动于衷,坚定地往前走,“大将军饶了我吧,身上有伤,经不起骑马颠簸。”

    元修手微顿,边关男儿大多不拘小节,对这些事,心到底是粗些。

    鲁大哈哈一笑,“大将军,别跟这小子计较,他就这副德行!脾气没齐贺那小子臭,但也不那么好相处。”

    元修闻言跃马下来,道:“那好,那就一起走过去吧。”

    这话倒叫暮青瞧了他一眼,这人还真是不像士族子弟,没一点儿架子。有马不骑,愿陪着手下的兵一起步行的将帅,难怪西北军如此归心。

    元修下了马来,后头的骑兵也都跟着下马,一行人牵马而行,去了下俞村。

    下俞村里,家家户户紧闭着门,灯烛未点,月色照着,寂静犹如死村。村前道路上,一派森然景象,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百余无头尸,身上穿着马匪的衣服,手上拿着弓,背上背着箭筒。一具具尸身皆趴在地上,腔子朝着众人来的方向,像一个个匍匐在地的朝圣者,只是没有了头。

    血染红了村路,月色照着,乌黑一片,风里没有焦糊味儿,只有浓郁的血腥气。这景象,没有上俞村伏尸如山的惨状,却因一致的死法而显得更森然,更恐怖。

    “有火把吗?点起来!”暮青阻止了众人往前头走,只一人去了路上,在火把点起来前便将百余无头尸大致看了一遍。

    “死亡姿势一致,俯卧位,头朝上俞村,手中都握着弓,背后箭筒的箭数都一致。死亡时没有一支箭拿出来,搭在弓上,或者是落在地上,说明这些人是同时被杀的,对方下手很快,根本没有给他们反抗的机会。不要说反抗,这些人死前连反应都没有。如果他们知道有敌袭,队形会乱,会转身,死时就会有人头朝后方,或者别的方向,可是看看这些人,队形一致,血泼洒的方向一致,说明所有人都是在一瞬间被杀,且是从背后被袭击。对方是高手,要做到同时杀百人,人数不会少。”

    只看了一眼,便推测出了人被杀时的情形,初次见识,元修目光微亮,但听她所言,眉宇又有些沉。

    暮青蹲在地上,眉头也皱着。

    案发现场会说话,是现场告诉她以上的推断,但她自己却想不通。

    同时杀百人,这怎么可能?

    世上许有高手能做到此事,但让她想不通的是,这些马匪有百余人,哪怕一下子死了九十九个,剩下的那个人都会发觉,会转身,会反抗。可是看这现场,竟是所有人死前都未发现敌袭,所有人都是同时被杀的!

    怎样的高手能做到此事?她想不通,除非武器有不同。

    这时,火把点了起来。

    暮青检查尸身的伤口,忽然愣了。

第六十九章 此心不悔

    火光照着百来具尸身,除了头颅不见了,尸身不见任何伤口。即是说,这百余马匪都是被一击毙命,致命伤就在脖子上。

    她起先以为,凶手是在杀人后才斩去马匪头颅的。但是火把的光亮一照,她发现这些尸身脖子上的创缘都呈一种状态——后颈处的皮肉内缩,喉口处的皮肉向外扯出,有一些碎肉在血泊里。

    这说明这些马匪不是在死后才被斩下头颅的,而是被一种高速的手法所杀,只有速度和惯性才能呈现出这种创缘。

    凶手没有那么麻烦地杀人斩头,而是直接把人头割下带走了。

    凶杀案件,被害者的头颅被斩下带走,凶手通常只有几个目的。一是掩盖被害者的身份,二是与被害者有特别的仇恨,三是出于变态目的。今晚的事,以上三点都不像。

    这百余人穿着马匪的衣衫,手拿弓箭,往上俞村而去,身份很明显,斩去头颅也无法掩盖。若凶手与马匪有特别的仇恨,上俞村一日夜的苦战,来了数百马匪,凶手为何不去杀那些人,却偏偏是这一百人?至于变态目的,收藏一百个马匪头颅?也许有可能,但为何偏偏是今晚,又为何偏偏是在这百人弓手准备伏杀他们的时候?

    凶手杀了这些人,无论目的,今夜苦战在上俞村的他们五人都是受益者。

    这不能不让人往一个方向想——凶手出手杀人,为的是救他们。

    可为何要在杀人后带走马匪的头颅?她只能做出一个猜测,那就是为了隐藏杀人的兵刃。

    因为假如此时的村路上,百具尸身躺着,头颅飞出一地,很容易被人猜出这些马匪是被人一击削掉头颅的,那么兵刃很有可能会被看出来,毕竟高速的杀人兵刃在这时代很少见,很特殊,特殊到一旦兵刃被人看出来,做下此事的人身份就会暴露。

    带走头颅,为的是混淆视线。

    那么,既想救他们,又想隐瞒身份,武艺高强,兵刃还特殊到可以行此高速杀人之事的人,会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暮青低着头,指尖儿触在那冰冷的腔子创缘,月光落在她肩头,地上百具无头尸,她的姿势却像是在抚摸,西风在村路上呼号,忽添诡气。

    “尸身……”就在村头路上等待的人都露出古怪神色时,暮青开了口。她验尸断案,向来果断,这一次不知为何有些犹豫艰难,“尸身上没有其他伤口,所有人都是一击毙命,创口齐整,是被杀后斩断头颅的,对方是职业杀手。看来这些马匪……仇家不少。”

    暮青低着头,半张脸沉在阴影里,没有人看见她微微闭起的眼。

    她错报了被害者的死亡方式,被杀后才被斩下头颅和一击削掉头颅,凶器的推断会相去甚远。

    她诱导了查找凶手的方向,指向马匪的仇家。

    这些……都违背了她的职业道德。

    两世,她以天下无冤为理想,从没有想过替凶手隐瞒罪案的事有一日会发生在她身上。今夜之前,她是不能容忍罪案的人,今夜之后,她不配再有阴司判官之名。

    但,她并不为今夜的决定后悔。

    谁让做下此事的……是他的人?

    只有他的影卫用的兵刃是细丝,只有这类兵刃才能有条件做下今晚之事,只有他才会救她。

    他远在江南,远在汴河,远在千里之外,却依旧解了她今夜之险。从这些人尸僵的程度判断,从今夜那为首的马匪焦急的神态判断,这些弓手本应早该到了上俞村才是。人迟迟未到,是因为早就被杀了。

    这些人死在西北军精骑先锋到来之前,今夜救了她的人,其实是他……

    她不知他在西北有多少影卫在,这些人又在何处潜伏暗藏,但既然这些人在西北,想来必有用处。今夜为了救她,他动用了暗处的力量,冒着暴露的风险,她怎忍心将他的势力推出来?这些人,为今夜之事动用,谁知日后需不需要重新安排,又会耗费他多少心血?

    他耗去这些心血,只为千里之外救她一命,她便为他舍了那阴司判官的名号又如何?

    “这条村路很窄,又是土路,尸体伏在地上,血掩盖了很多痕迹。路前后方探查时破坏了现场,一些线索已经看不出来。对方是职业杀手,也没留下有价值的线索。”暮青起身,做此陈述就表示今夜之事要永久成为疑案了。

    元修蹙眉深思,他并未亲眼见过暮青断案的能力,因此并不为她只提供了这点线索而失望,事实上她提供的线索不少——凶手是从背后杀的人,有瞬杀百人的功力,杀人斩下带走了头颅。

    她来到下俞村不过片刻,便做出了这些推断,能力还是相当惊人的。他只是一时想不出西北的地界上有哪些人符合这些推断。

    鲁大、老熊、章同和韩其初也跟了过来,四人都觉得暮青今夜结案结得有些快,但她的本事他们都领教过,她既然如此说,那便是错不了了。

    “会不会是胡人?”鲁大猜测,见元修转头看来,他才道,“这事儿跟马寨有关,昨天晚上才知道的,还没来得及送军报给大将军,回去再说!”

    “好!今夜就在村中歇息,且回去。”元修道。

    众人得令,便要随他一同回上俞村。这时,后头忽闻马蹄声,一名精骑驰来,下马便报道:“报!报大将军,马寨有异动,有马匪自寨中逃出,斥候队将人抓来审了,得知匪寨的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教头等二十三名大小头目今夜全部被杀,头颅皆不翼而飞!马寨已大乱!”

    元修眉宇微沉,夜风忽冽,星河疏淡,见了飞雪,“传令!出寨的马匪杀无赦,探探有无密道,将出路都堵了,不得使一匪流入乡里!”

    “是!”那精兵得令,上马疾驰而去。

    元修今夜来上俞村只带了百名精骑,但他既然下此军令,就表示大军已至,只是来上俞村时便派去了马寨附近。想来是为了迫使马寨不敢再出人马袭击上俞村,断了上俞村的后续之险,只是未曾想有人比他快一步,已杀了马寨的大小头目,来了个群龙无首釜底抽薪!

    何人所为?

    “娘的!一定是胡人!”鲁大骂道。马寨那大当家常与一黑袍人夜里相见,那黑袍人为他提供战马,那些战马又颇像胡马。这事儿怎么瞧都是马寨预谋之事败露,一寨头领被人杀人灭口。

    “何以见得?”元修问。

    “这事儿说来话长,先回上俞村,那村长家里还留着四个马匪,大将军一问就知道了。”鲁大道。

    “好!回村!”元修道。

    众人这回是真回了村,只是暮青走在最后,抬头望西北的夜空,那目光却向着江南。

    他……

    罢了,从今往后,她再不是自己认为的那刚正之人。

    但,无悔。

    *

    回村之后,治伤之事再无可避。

    避无可避,暮青便干脆不避了,她直言她孤僻,不喜人治伤,要了盆温水,摆明要自己处理伤口,请无关人士出去时顺手关门。

    此举气坏了齐贺,“孤僻?从未听过这等理由!”

    “听过了。”暮青把巾帕丢到铜盆里,头都没抬。

    齐贺一噎,怒瞪着她,“从未见过有军医在,还要自己……”

    “见过了。”暮青从桌上拿起把剪刀,放在火烛上烤。

    “你!都似你这般,还要军医何用!”

    “有用,大将军房里。”今夜他们都在村长家中宿下,六间房,那村长父子住了两间,元修和鲁大一间,老熊和韩其初一间,章同和她一间,还有一间住着齐贺和精骑队的都尉,其余人都分散在村中百姓家中住下。

    鲁大和元修有事在谈,齐贺便先将老熊和章同的伤先处理了,打算处理完暮青的就去找鲁大,没想到暮青坚持自己处理伤口。

    “我不懂你为何有军医不用!”

    “我孤僻。”

    齐贺气得一口血闷在喉口,说了半天,又回到了原点。

    孤僻!从未听过这等理由!

    “你脾气冲,影响我心情。”暮青放下烤好的剪刀,这个理由够了不?

    他……脾气冲?!

    齐贺眼前发黑,他脾气冲,他知道。病患心情不好,影响养伤,他也知道。但军中不比家中,受了伤有得治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谁他娘的还管心情?这小子咋这么难伺候?

    军中三年,身为军医,从未被人这般嫌弃过,齐贺一时难以接受,再不多言,甩袖愤然离去。

    门口,章同一脸苦笑,但进来看见暮青桌上摆着的水盆、巾帕、剪刀和伤药,不由又皱了眉,脸色沉下来道:“真的不用帮忙?我……我可以不看。”

    “不看如何帮忙?”暮青望向门口。

    章同顿时无话,是啊,不看如何能帮得上忙?可她一个人真的处理得来?那衣衫都粘在了皮肉上,上药的疼不是最难忍受的,难忍的是皮肉被生生揭下来的疼。他是男人,方才齐贺为他处理伤口,他都出了一身汗,她怎忍得住?还要自己亲手处理。

    但显然,她不会让他帮忙,女子总是要顾及清誉的。

    “那你处理吧。我看齐贺去大将军房里了,应是告状去了,鲁将军的伤还没处理,他出来应该要些时辰,你慢慢处理吧,我在门口守着。”章同复杂地看了暮青一眼,不再耽搁她处理伤势的时间,就势退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他背对着房门,听见暮青走来插门的声音,随后便没了声音。

    暮青将床上的被褥掀了挪去一旁,端过水盆,拿来巾帕、剪刀、伤药、铜镜和烛台,便放了帐子,进了床榻。

    她身上不算擦碰伤,有两处刀伤,一处在左肩,一处在右后腰。两处都不怎么能瞧见,但好在够得着。暮青解了衣衫,里衫、外衫都黏在了伤口的皮肉上,她拿起剪刀将衣衫剪了,血衣丢在一旁,只见床帐里,少女束着胸带,背后已被血染红,那暗红的血块衬得肌肤格外胜雪,一抹浅影映在帘帐上,柔了良宵。

    但那帐中,铜盆里的水却渐成鲜红颜色,巾帕一次次丢去水里洗,一次次拿起敷在肩头和腰身,直到伤口上的干血化开,暮青才伸手将那粘在伤口上的衣衫碎片往下揭。

    衣衫碎片上渐渐撕下一层皮肉,连着药膏和化了的干血,钝刀割肉般的痛,让暮青肩头渐起一层细密的汗,若月色照雪,莹莹一片,星辉洒落床帐。

    但待衣衫揭下,那雪色莹莹里,忽现狰狞。两道刀伤,伤口被敷得有些发白,好在那药膏珍奇,抹得也早,伤口周围未见红肿,但那些已经发白了的皮肉需要剔掉才能上药。

    暮青挑了把从未杀过人的解剖刀,放在火上烤了烤,一手执镜,一手执刀,慢慢割向肩头。

    烛光映着暖帐,本是窈窕影,添了刀光色……

    *

    元修和鲁大的屋里,砌着暖炕。

    西北八月的天儿,夜里不生暖炕,炕头上置了张矮桌,上头放着军报,元修和鲁大各坐一旁,就着灯火看军报。

    那四名马匪已经审过了,绑去了柴房里,有人看着。

    元修低头瞧着军报,火苗照着眉宇,忽明忽暗。半晌,他将军报往桌上一丢,道:“不是胡人。”

    “不是?”鲁大也丢下手上军报,皱眉。

    “若是胡人,杀寨中匪首尚说得过去,杀下俞村百名弓手却说不过去。”

    鲁大怔了怔,抬手摸向下巴,没摸到胡子,他有些不习惯,略显烦躁,“娘的,那是谁干的?杀匪首的和杀弓手的显然是一拨人,这他娘的到底是在帮咱还是在捣乱?”

    杀了下俞村那些弓手,正巧救了他们的命,看起来像是在帮西北军。可是,那些人又杀了马寨的匪首,那匪首他们还想着抓活的,审出战马的来路、他们的目的和那黑袍人的身份,如今人都死了,线索全他娘的断了!

    “许是为了帮咱们,今夜我若不来,寨中匪首一死,马匪群龙无首,定不会再有人有心思来上俞村杀你们。”

    “帮咱们?那干啥神神秘秘的不肯露脸?”

    “简单,不想叫咱们知道身份。”元修笑道。

    “啊?”鲁大有些不相信,“帮咱还隐姓埋名?”

    既然帮他们,就说明对西北军没敌意,那有啥遮掩的?

    元修也一时想不通西北地界上有哪路人马帮了西北军,却不想留名的。

    鲁大道:“反正匪首死了,啥都不好查了。那些马到底从哪运进来的?这事儿不查清,晚上睡觉都得睁只眼!”

    五六千匹来历不明的战马,就这么出现在了西北军后方,这叫人怎么睡得着?

    “那些马不是胡马,体态相似,却不及胡马的野性,跑起来步幅也小些。但也不是咱们军中战马,瞧着是新培育出来的。自年前战事起,边关戒严,胡人探子有法子进来,马却不能,五六千匹,纵然分了几批,目标也太大。应是趁着战事,咱们的心思都在前方,马悄悄从后方运进来的。”元修轻描淡写道。

    “后方?”鲁大却被这猜测惊住,“这咋可能?养马得有马场,西北的马场都在官府登记着,再说这么多马,想偷偷养着,不叫咱发现也不可能啊!”

    “未必是西北,也可能是青州。”元修道,眸底清光泼人眼,身在农家屋中,那目光却似须臾千里,已在西北之外。

    “青州?”

    “不然呢?你以为呼延昊有本事深入青州,那些机关短箭他也有本事一个人扛去?”

    鲁大不说话了,他还真没把这两件事放在一块儿考虑。

    “青州定有助他之人,匪寨之马,虽非胡马却有胡马血统,此事与胡人脱不了干系。马养在西北会被咱们发现,青州却非咱的地界,青州十万山,草原,谷地,盐湖,深山,都是养马的好去处。”元修轻轻敲着桌上军报,下了定论,“青州,须查!”

    屋里一时静了,鲁大狠皱着眉头。大将军一来,事情的方向便清晰了,但总叫人觉得心头明朗不起来,仿佛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若青州真有人帮着胡人蓄养战马,助胡人深入大兴腹地,此事已关系江山社稷,有通敌卖国谋反之嫌。

    西北军死守边关十年,多少将士血染沙场,是谁他娘的在他们身后通敌卖国!

    鲁大眉宇沉沉,屋里气氛静着,只闻烛火噼啪声。过了会儿,元修低头拿起桌上军报,屋里又多了翻阅军报的声音。

    这时,外头忽听有脚步声来,那脚步声颇重,人没进屋,元修便笑道:“谁能把齐贺气成这样?不用敲门了,进屋吧。”

    门打开,进屋的果然是齐贺。少年沉着张脸,道:“大将军,那小子我治不了,不治了!”

    元修从军报中抬起眼来,眸底有爽朗笑意,“哪个小子?”

    “周二蛋!”这破名字,一听就不是个省心的小子!

    元修一愣,“方才还瞧着他挺有精神的,似伤得不重,你怎就治不了?”

    “对,伤得不重,死是死不了,但就属他的伤皮肉粘得最厉害,那伤口附近的血肉需得剔干净才能上药,可那小子偏不用我,非得自己动手!我没见过有军医不用的兵,既嫌弃我,我不治了!”

    “他为何有军医不用?”元修不解,瞧了鲁大一眼。

    “他说他孤僻。”齐贺脸色发黑,这算什么理由!

    “孤僻?”元修也笑了,“这小子,这算什么理由?”

    就是!

    齐贺一脸愤然,“他还说我脾气不好,影响他心情!大将军给评评理,您都没这么难伺候!”

    元修眉头挑得老高,忽然长笑一声,对鲁大道:“这小子,挺有意思!”

    鲁大哈哈笑了起来,方才两人讨论军机正事的严肃沉闷一扫而空,“那小子,老子对他是没辙,他就那个脾气!大将军是没看见,在呼查草原时,他破那呼延昊的机关阵,非得跟呼延昊在草原上对坐那五天五夜,老子下军令让他回去他都不肯,气得老子想一拳揍晕他,又他娘的不舍得!”

    元修笑着起身对齐贺道:“行了,你在这儿给鲁大看伤吧,我去瞧瞧那小子。”

    *

    元修来到暮青屋前时,见章同在外头站着。

    “大将军!”章同看见元修,面色微变,站直了军姿,故意提高了声音。

    “怎不进屋?”元修面有疑惑之色。

    章同心里咯噔一声,心知俩男人同屋,一个治伤,另一个特意避出门来,怎么瞧都会觉得古怪,但他一时也找不到别的理由,忽想起暮青对齐贺说的话,便道:“呃……她孤僻。”

    这古怪理由倒叫元修释然一笑,负手望那房门,道:“里头孤僻那小子,伤处理好了没?可方便本将军进屋?”

    屋里烛光昏沉,不见人影,好半晌过后,才见有人打了帐帘儿,人影映了窗台,几番来来回回,门闩一动,房门开了。

    少年一身青灰素衣,那是从农家借来的,西北汉子大多壮实,那素衫套在她身上有些宽大,西风拂过院子,月色照得她脸色苍白,更显出几分单薄清冷来。

    元修微微蹙眉,这小子,也太瘦弱了些,若非鲁大的军报,实在叫人难以想象行军路上那些壮举是出自眼前少年。

    “不肯让军医治伤,自己在屋里忙活,好了?”元修立在门口,卸了一身战甲,只穿着那红色战袍。西风起,战袍舞,那意气若见长空九万里,苍鹰翱翔。

    暮青忽有些恍惚,为那一身红袍……

    她垂下眼,避开目光,身子往门旁一侧,“好了。”

    她既换上了干净的衣衫,自然是伤口已处理好了。元修一笑,抬脚进了屋,走过暮青身边时,见月色逐着少年的容颜,见那宽大的衣衫下颈项纤细胜雪,若非能瞧见喉结,当真会觉得太过纤弱了些。

    一进屋,屋里浓烈的血腥气和伤药味儿冲散了元修心头的那一点儿古怪,桌上放着一盆血水,剪刀放在一旁,烛火照着,泛着幽光。

    “你这小子,看着单薄,倒也是条汉子!”元修一笑,眉宇间尽是爽朗,章同在屋外听闻这话,嘴角抽了抽。

    暮青无话,只肃立垂首,瞧着有些恭顺。

    元修看了有些好笑,“鲁大可是说你胆子大到连他的军令都不听,怎到了我这儿如此恭顺了?不必拘谨,边关不是朝中,没那么多规矩!”

    暮青只颔首,还是无话。男子立在屋里,与她不过三步,那战袍上的气息颇好闻,不似西北带着黄泥味儿的气息,那气息比西北的风还烈,似叫人一眼望见大漠关山,草原万里。

    见她如此话少,元修也不勉强,这小子是根好苗子,来日方长。

    “一日夜死守,你们也累了,早些歇息吧。”元修拍了拍暮青的胳膊,便出了屋。

    “大将军。”元修走到院门口时,暮青忽然出了声。

    元修有些意外,回头看她,听她问:“大军何时能到?回葛州城报信的越慈可是跟着大军?”

    “那小子啊,跟着大军在后头,明早就到了。别担心他,他伤没你重。”元修答过,便出了房门。

    章同见元修走远了才进屋,道:“你跟越慈倒是挺合得来。”

    那晚派人去报信时他就发现了,她跟越慈说想想家里人,似是两人私交不错。今夜两番跟大将军打听,想来是真的很熟。

    章同皱着眉头,不知为何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但那酸溜溜的滋味在见到桌上那盆血水后便散尽了,大步走过去,端出去便倒了。

    元修回屋前却停了下来,回头瞧了眼不远处关上的房门,又瞧了眼自己的掌心。

    那小子,胳膊也细……这单薄身子,到了边关怎吃得消?待伤好了,要多练练才好。

    这晚,暮青和章同睡一屋,章同打了地铺。一日夜的苦战,两人都累了,这一觉竟睡到了日上三竿,起来时发现元修已不在,只将那百名精骑留在了村中。

    鲁大、老熊和韩其初都在,听闻元修一大早就去了匪寨。

    昨夜便有精骑八百里加急赶往新军营帐,命新军开往匪寨与西北军会合,行剿匪之事。

    暮青等人因有伤在身,被元修命令在村中养伤,不必参与剿匪。此番出来,五人苦守村中百姓,又探得匪寨机密,已是大功一件,如今匪寨头目已亡,剿匪已极为容易,不过是让新军的刀沾沾血而已。

    不必参与剿匪,暮青也不在意,在村长家中用过早饭,便见月杀回来了。

第七十章 手信

    元修本在边关主持战事,月前,边关一战,他一箭废了勒丹王的右臂,勒丹五万铁骑退回乌尔库特草原以北,王帐生乱。

    正是那几日,老狄王病重,帐下五个王子,除了三王子呼延昊在外未归,其余四人在王帐外吵吵了好几日,王位之争一触即发,狄人十万铁骑撤回王帐,以防事变。

    五胡三十大军几日之内撤了一半,西北新军却即将到达边关,戎军、乌那军和月氏军不得不望风而撤,大军退出百里,驻扎在乌尔库特草原边缘,遥望大兴边关,对峙等待。

    元修布置了边防后,这才有时间抽身来接新军,他先前接到鲁大的军报,得知有三拨打探马寨消息的斥候失踪,赶来后方时才带了不少兵将同行,没想到半路碰到来葛州城求援的月杀。那时离葛州城尚有百里,月杀身后还追着一队马匪,十几人在西北军精骑面前顷刻被剿杀,得知了上俞村有险,元修领着百人精骑先锋先行赶去救人,见月杀腿上有伤,便命他在后头随大军慢行。

    军令难违,月杀不得不在后头慢行,这日早晨才到上俞村。

    他有伤在身需养着,便得了军令不需随新军剿匪,大军经过上俞村时,他便来了村中。

    村中正有精兵在搬着马匪的尸体,堆积如山的尸体,泼血的村路,烧得发黑的村墙,无声诉说着那一日夜的艰难和惨烈。村口,一名少年负手而立,遥望远方。大军经过村前时,出来帮忙的村中百姓皆发出阵阵欢呼,少年却只望着前方那一骑驰来的战马。

    战马未至村口,月杀便翻身下马,一点儿也瞧不出腿受了伤。

    那在村口等他的少年立得笔直,也瞧不出负着伤,只是那身宽大的衣袍罩在身上,远远瞧着仿佛一夜之间瘦了许多,晨阳落在少年肩头,战后的苍凉满了村路,苍白晕染着脸颊,添了瘦弱。

    两人相望,各自无言,都还活着,便比任何言语都让人心安。

    但暮青其实有话说,所以两人没回村长家中,那里鲁大、老熊和章同都在,不是说话的好去处,所以今早她不顾齐贺的反对,坚持出门散步。把齐贺气得以军医的身份命令鲁大等人不准学她,不然就别找他换药,鲁大、老熊和章同这才没跟出来。

    暮青和月杀去了村头坡上,矮矮的黄土小坡,两人立在上头,见村民和精兵来来回回搬着马匪的尸体,韩其初在旁清点人数,时而有人从坡下经过,但看见是暮青,便都没有在意。

    趁着没人经过的时候,暮青道:“多谢。”

    她谢的是月杀。

    步惜欢远在汴河行宫,无法预料她有上俞村之险,他应是将影卫的调用权给了月杀,昨夜下令杀下俞村百名弓手和匪寨头目的人应是月杀,他的决定救了他们的命,这一声谢她必须要说。

    “不必谢我,谢主上吧。”月杀瞧了眼暮青,就知道这两件事瞒不过她,这女人太聪明,但也太迟钝!

    “我虽是刺部首领,但西北的影卫我并无调动之权。临行前,主上给了我在西北便宜行事之权,也给了我一封手信,命我不知如何行事时再打开。”月杀冷着脸,袖口一抖,一只锦囊已在他掌心。

    暮青接过来,那锦囊精致,松香雪绣,里面一方素绢,上面墨迹殷殷,只有八个字——若她有险,以她为先。

    那笔迹乍一看藏锋敛颖,首尾却隐见凤舞龙飞,颇有古今长在,乾坤凛然之势。见字如见人,暮青望那八个字,忽觉难动。坡下有精兵经过,她将掌心一握,垂下袖口,掌心里一幅手信揉握成团,那被揉了的,成了团的,却不知是谁的心。

    月杀看暮青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她不会知道这些西北的影卫耗费了陛下多少心血,但他知道。他知道这些力量一旦大动,便要重新布置,所以在去葛州城报信的路上,他有些犹豫要不要调动这部分力量,也不知要保留多少才能既保她,又不伤陛下在西北的心血。其实,他现在还在后悔那晚打开了这只锦囊,打开的结果便是毫无保留。

    “还有十天。”月杀冷不丁地道。

    暮青抬眼,果然有些茫然不解。

    月杀的目光忽然变得冷飕飕的,恨恨咬牙,“月末!”

    说完,他便牵着马下了土坡,走了。

    暮青立在土坡上,好半天没动。月末,是月杀定时往汴河传递消息的日子,在青州山里时,他说她若有什么与步惜欢说的,可以写信交给他。可是,那个月末她没写。

    那手信还在暮青手里,月杀没要回去,暮青再抬眼时,见他已经去得远了,那方向正是村长家中。

    暮青没急着回去,她在外头吹了会儿风,直到心情平静下来了才回了村长家中。

    刚走到门口,便见院子里,章同和月杀吵起来了。

    “我为何要跟你一屋?”章同问。

    “我看你顺眼。”月杀答。

    章同气笑了,看他顺眼?是看他不顺眼吧!

    元大将军今早去了匪寨,鲁将军房里就空了下来,这小子回来正好可跟鲁将军同屋,他却非要跟他一屋!以为他不知他安了什么心?他就是不想他跟她住在一个屋里!他不得不怀疑,这小子是不是也知道她的女子身份?

    月杀冷着脸,章同果真知道她是女子了,不然为何非赖着跟她同屋?登徒子!

    齐贺没在院中,他在暮青出门后便背着药篓出村去寻一种长在黄岩下的草药了。没有他看着,鲁大和老熊趁机在院子里活动筋骨,两人身上虽有伤,但多年军营生活,一日不活动筋骨便觉得不舒坦,结果就看到了越慈回来便因住哪一屋与章同吵了起来。

    两人正看热闹,抬头见暮青回来,院子里顿时一静。

    暮青冷着脸进来,像没看见这吵架的场面,从月杀和章同身边走过,开门,进屋。

    砰!

    门关了,院子里的战火顿时被浇了冷水。

    屋里,暮青坐在圆桌旁,面前一方粗墨,一张黄纸。

    在青州山里时,营帐简陋,笔墨不是行军必带之物,行军线路乃机密,途中不许写家书,她就是想写信也没笔墨。虽然她知道月杀那里一定藏有,但她没找过他。

    暮青提笔,许久未落。

    写什么?

    谢谢?千里寄一个谢字,她不觉得她是那么无聊的人。

    军报?此事定有人做,她不觉得自己需要多此一举。

    诉衷肠?她两辈子加起来也学不会感性。

    笔提了落,落了又提,总觉得有什么想说,但又化不成字,纠结了半晌,终负气丢了笔。

    一封信而已,怎么比尸单难写这么多?

    再面目全非的尸体她都能寻到蛛丝马迹,理清头绪,可一封信而已,她心里这长了草一样的感觉怎么就理不清呢?

    “周二蛋!”鲁大在院子里呼喝一声,“你小子出来跟老子一个屋,叫这俩小子吵去!”

    暮青皱眉,出门问道:“将军夜里睡时可打呼?”

    “哪个汉子睡觉不打呼?”鲁大也皱眉。

    “那让陌长跟将军一屋吧,我跟韩其初一屋。”暮青说完,把门关上,又进屋了。

    院子里,老熊尴尬地咳了一声,“将军,还是咱俩一屋吧,昨晚韩其初也没睡着,咳!”

    鲁大郁闷,“臭小子,嫌弃起老子来了!”

    暮青来到桌前,重新提笔,几笔便成一书,待干了墨迹,折好出了门,对月杀道:“你进来瞧瞧这屋,若合意便让给你了。”

    章同脸色顿黑,杀气腾腾瞪了暮青一眼,她还真叫他和越慈一屋?他知道她是女子,和男子一屋总有许多不便,她不想和他一屋他没意见,但是要他和越慈一屋,他宁愿和韩其初住去!但是想到他若和韩其初一屋,那她就得和越慈住一屋了,这让他更不能忍。想来想去,他只好忍了这口气。

    月杀进了屋,暮青将手中书信递给他,便将昨夜换下的血衣一起拿出了门,走到屋后,点了把火,将衣物烧了。

    夜里,齐贺给几人换伤药,暮青依旧拒绝坚持自己来,齐贺在门口怒道:“你那伤,别怪我没提醒你,伤口周围的皮肉若剔不干净,那伤很难养得好,日后若留下毛病,可别说我没给你治!”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把药包放在了门口地上,比起昨晚的一包药,今晚多了一包,是他今天顺着黄砂岩来回十里路采的,是防止伤口处理不干净溃烂的。

    暮青开门出来,见药多了一包,道:“多谢,不必担心,我不擅医术,但剔肉是本行,只是剔的是死人肉。”

    她的意思是让齐贺不必担心,但这话听在齐贺耳朵里只觉得她是瞧不起他清理伤口的本事,少年脸色发黑,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韩其初在屋里苦笑,出来道:“周兄此言,齐军医怕是误会了。”

    “其初。”这时,隔壁屋的房门开了,章同出来道,“陪我出去走走,跟那小子一屋,闷死我了!”

    “章兄!”韩其初瞧了眼章同屋里,越慈在呢,他如此说,两人只会越发不和。

    章同才不管月杀心里痛不痛快,拉着韩其初便出去了。

    暮青心知章同是在帮她支开韩其初,好让她换伤药,便关了房门赶紧去换了。

    院子里静了下来,月杀立在窗边,面沉如水。死守村子那晚他不在,但他派了刺部的影卫来,知道她受了刀伤,也知道她死不了,所以才听了元修的军令,没急着赶来。他在后头处理刺部出动的善后事宜,今早才来,尚不知她伤势的详情,看她今早去村口迎他,行动自如,还以为她伤得不重。

    月杀在窗前站了会儿,回头看了眼桌上的笔墨,转身过去,提笔疾书。稍时,一封密信便入了哨筒。

    这夜夜深,章同熟睡,月杀起身出了房门。

    *

    暮青等人在上俞村住了五日,前方军报,匪寨剿平了。

    新军强行军,三日到了匪寨与西北军会师,元修亲自来接新军,并坐镇军中大帐,指挥剿匪,五万新军欢欣鼓舞,士气沸腾。

    匪寨的匪首已经被杀,西北军在新军到来前的三日已通过那夜被抓的马匪摸清了寨子的密道所在,这几日便堵了密道,不使一人出寨,新军到后,剩下的不过是瓮中捉鳖。

    但寨中有被关押的老幼妇人,还有充作劳力的壮年汉子,匪寨中的五千多名马匪群龙无首,又见元修亲自到了,想起数年前的噩梦,终于有人狗急跳墙。

    马匪们将一批老幼妇人押上寨门前的哨楼,逼西北军退兵,不然便在哨楼上杀人。

    一时间,哨楼上,老幼啼哭,妇人皆发髻凌乱衣不蔽体。一名马匪抓着个妇人挡在身前,当着西北军的面侮辱那女子,扬言若不退军,便在数万大军面前爽快一回,死前也要做个风流鬼。又有一名马匪提着个三两岁的幼童吊在哨楼外,扬言一刻钟为限,若不见退军,便要将这幼童从哨楼上掷下去。

    西北军护守边关多年,百姓爱戴,若今日退军,任凭这些老幼妇人身陷匪窝受尽欺辱,日后定无颜面对西北百姓。但若不退,眼睁睁看着妇人被欺辱,孩童被掷杀,许更会遭受百姓唾骂。

    众将士望那哨楼情形皆愤慨难当,只是进退两难,皆望中军大帐。

    大帐中,一人纵出,跃马孤驰,过万军,直奔哨楼!

    哨楼上,马匪大惊,只见那人红袍银甲,纵马驰如泼风,未出军阵,一箭飞吟,烈日黄风,惊闻雷声掣!那避在妇人身后的马匪,恍惚间只觉箭如流火,霸烈的劲风吹散了那妇人的发髻,泼墨般的发丝霎那遮了他的眼,也就眨眼的工夫,有雪光自那发丝间刺来。

    一箭,便是殷红!

    那马匪直挺着身子倒下,旁边那提着幼童的马匪一惊之下,手不觉一松,那孩童呼啸着便摔下了哨楼。

    万军吸气,却只见那一骑孤驰的人影已过军阵,手一抄,捞过那军阵前方一名小将手中长枪,纵身而起,点那马背,长枪一掷!银枪刺破黄黄风,穿那幼童衣衫直钉入哨墙!

    铮!

    一声啸音震了万军心神,心神一荡间,元修已在哨墙下,战袍袖飞卷,如起狂风,那长枪嗖一声震出,他人在空中一卷,一手接了长枪,一手捞了幼童,足尖往哨墙上一点,直纵哨楼!

    人未至,长枪一送,一枪穿了敌颌!

    那威胁欲将幼童掷下哨楼的马匪下颌绽开血花,口中涌出黑血,未咽气,元修长枪一甩,那人直接被抛下了哨楼!

    三丈哨楼,人落地,黄沙起,飞血溅!

    万军震,马匪惊,元修在哨楼上抱着幼童,长枪横扫,砸了大片马匪,回首间,见男子墨发雪冠,眸寒刺骨,喝一声:“攻!”

    万军呼声震天,西北精骑军分数路驰去马寨暗道,新军齐攻寨门,万人攻城,寨门顷刻被撞开!

    寨中马匪被元修一句话不谈便攻寨的霸举惊破了胆,见寨门破了,不由四散奔逃。新军一拥而上,追击砍杀,偌大匪寨,顷刻见血海尸山。

    从未杀过人的新军,第一次杀人见血,没有预想中的害怕恐惧,人人心头被马匪挟持老幼妇人的愤慨占满,也被一种兴奋沸腾的血气占满。人人眼前还似留着哨楼一幕的残影,那是他们的主帅,出边关亲自迎新军,以为他爽朗亲和,却看见英武霸气。

    不谈判,不妥协,他甚至不跟马匪说一句话,只以哨楼一幕告诉他们,西北军不接受威胁——戍守国门之军,不可与敌军谈条件,一字不可谈,一步不可退!

    百姓,救!敌人,宰!

    做得到,便是西北军!

    这一战,西北军一兵未出,只堵暗道,只凭新军,斩马匪四千三百七十二人,俘获战马五千九百四十匹,救出百姓四百六十人,其中包括那失踪的三批西北军斥候。

    新军凭此一战磨锋了刀!

    士气空前高涨,却没人忘了,此战大捷,前去上俞村探路的六人功不可没。

    这六人,鲁大、老熊、章同、韩其初、越慈、周二蛋。

    又是那行军路上的传奇少年,是她指出上俞村有诡,是她看出村长父子有异,是她揭开了马寨秘密的一道口子,引出了今日之战,今日之捷。

    此事少有人知晓,但孤守村中百姓之事军中已传开。

    五个人,一日夜的苦战,杀战马三百,马匪八百二十四人,伤两百三十人!军中不认身份,只认拳头,如此数字令人心折,如此壮举令人敬佩!

    如今,新军已到西北,人人心中都知,到达边关之日,便是论功行赏之时。

    边关尚有战事,元修在后方不可多待,大军在攻破马寨次日便启程了。

    暮青等六人在上俞村前等着大军,归营时万军欢腾,如同迎接英雄归来。

    元修率西北军精骑军与五万新军将解救的百姓送入葛州城,在百姓的欢迎欢呼声中过葛州城,经上陵、西陵、洛北重城,沿经鞍阳、承嘉等九县,历时半个月,入嘉兰关。

    大军到达嘉兰关那日,十数封密报经暗桩加急千里,入汴河行宫。

    ------题外话------

    不要打我,看见最后一句乃们就知道明天写啥了对不?

    看在陛下总算要从冷宫被放出来的份上,请温柔地对待蛋吧,不要拿来砸了

第七十一章 为谁欢喜为谁恼

    九月江南,淡烟细雨,不见明霞。

    傍晚,玉殿窗前,香丝浓,花烂漫,遮半张琼颜,隐约见红袍窣地,华毯如金。

    大殿明阔,华毯上置一龙案,兰膏明烛照案上信报如雪。

    密奏、军报,雪笺墨迹,密密麻麻,唯一张粗黄纸静躺其上,字疏言简,只五个字——我很好,勿念。

    晚风吹打花枝,烟雨飘洒窗棂,玉兰轻落碎了窗台一滩积雨,有人轻轻拈起,雨水湿了指尖,微凉。

    很好?

    行军操练是好,自荐当饵是好,还是呼查草原孤坐五日夜,淋那一夜雨,夜半染了重风寒是好?亦或者,孤守上俞村,苦战一日夜,杀敌八百,负伤两刀,割肉疗伤是好?

    繁花后,男子垂眸,玉颜覆雪,薄唇紧抿,噙一抹寒凉的笑,指尖捏那玉兰,似捏着某人脖子。

    勿念!

    这没良心的女人!

    念了两个月,念来了她的勿念,他就知道千里传书诉衷肠这等女儿情,她不会有。

    放了手中那玉兰,随风雨送出窗台,步惜欢拂袖行去那案前,望那信上简字,那字迹清卓,落笔坚定有力,写这信时,她身子当无大碍,只是这字收势处凤舞龙飞,略显潦草,她那时很急?亦或者很为难,所以匆匆便作罢?

    他拿起那信来,目光却落在信下,那些雪片般的密奏,密密麻麻写满她的一路。

    军营遍地儿郎,若有一人身比儿郎娇,志比儿郎高,那一定是她,坚执骄傲,永不被世事所磨。自她离去,他便知她定有一日能披那战甲,奏凯旋战歌,执剑还朝,替父报仇。可他没想到,她竟这么快,这么快……

    自荐追凶,草原对峙,村中苦战,还真是她的作风!

    耳畔似回响起那夜山中,她的一句“不惧千难万险”,她何止不惧,简直是拼命!她可还记得那夜他与她说的话?

    步惜欢自嘲一笑,想必她是不记得了,若记得,何至于不惜性命,何至于……叫他勿念?

    目光匆匆从那二字上掠过,他又负手走回窗边,天如霾,烟雨如丝,洗尽红墙翠瓦。这江南颜色,一年复一年,年年望不出这宫宇深深,嗅不见那西北黄风。

    整整十八载,终有一人可念,却叫他勿念!

    深吸一口气,本想嗅那烟雨清凉,压下这一腔胸闷,却嗅进满腔的兰香薰香明烛膏香,这殿中何时香气如此浓郁了?步惜欢蹙眉,瞥那香炉,炉中香丝袅袅,缠缠绕绕,扰人烦忧。

    男子红袖忽然一拂!

    啪!

    殿外廊下立着的宫人个个垂首,身子躬得低了些。

    范通执着拂尘,耷着眼皮,一动不动立在殿门外,仿佛死人。

    直到听殿中人道:“来人”,死人才动了,推门进殿,见殿中香炉倒在地上,香灰洒在华毯上,未燃尽的香将那金丝绒绣染编织的华毯烫出个洞来。

    范通耷着眼皮又退出了大殿,来到廊下,拂尘一甩,即刻有几名宫人鱼贯而入,见殿中之景,人人步子极轻,扶起香炉,撤去华毯,打扫扑洒在地砖上的香灰,麻利有序,不敢怠慢,不敢混乱,亦不敢发出声儿来。

    一名跪在地上擦抹香灰的宫娥身子伏得尤其低,极力不叫宫袖在地板上留下声音,却忍不住肩头微颤。

    范通瞧她一眼,面无表情道:“今儿侍香的宫女彩娥,拖出去,杖毙!”

    那宫娥身子忽然一抖,手中抹布掉落在地,惊恐地抬起眼来,旁边两名太监上前来,拖着她便往殿外去。

    彩娥面露死灰之色,却未开口求饶,只望那负手而立风华无双的男子背影,眸底有一丝挣扎的生机。

    她本不在乾方殿中侍候,是跟着周美人搬来的,周美人失踪后,陛下意外地没有杖杀他们,也未将他们撤出乾方殿,而是就此留了下来。其余人都不准进乾方殿,只负责洒扫西配殿,唯她可在殿中侍候。西配殿里的宫人都恭喜她,因这汴河行宫,陛下身边从不留女子侍候,这些年,她是唯一叫陛下破了此例的宫女。

    她不敢窃喜,因心中清楚,陛下破了此例许不是因她,而是因周美人。陛下心中念着周美人,不然不会叫人留着西配殿的原样摆设,殿中一花一瓶都不得改动,只需日日洒扫。陛下将她留在乾方殿侍候,许是爱屋及乌。这宫中诸位公子常以凌虐宫女为乐,她曾侍奉过周美人,周美人得陛下宠爱,宫中公子们多有不忿,若放了她出去,再侍奉别的公子,只怕不出几日便不明不白地死了。

    陛下将她留下,于她有活命之恩,这两个月她在殿中侍奉是尽了心的。因记得周美人不喜熏香,她在大殿那几日,陛下便命殿中撤了香,周美人失踪后,大总管命宫人重新点上,她担心陛下几日不闻香,忽熏浓香会闻着不适,便挑着那气味颇淡的香丝燃了。

    一连两个月,日日如此,陛下未曾说过不好,今日也同以往,不知为何就惹了陛下不快。

    她猜许是陛下心情不好,既如此,想活命便不可求饶,若哭哭啼啼吵扰了圣心,才真会堵了自己的活路。

    彩娥由着太监将她拖出内殿,只眼底含着挣扎,狠心一赌!

    赌那殿中男子会爱屋及乌,饶她一命。

    许是上天听见了她的祈祷,在她被拖到外殿门口之时,听见殿中一声微凉之音,“罢了。”

    那声音微凉,似一声叹,“日后,殿中不必再焚香。”

    两名太监在那声音起时便放开了人,彩娥伏在殿外门槛旁,深深谢恩,晚风带着细雨落在她背上,只觉凉意森森。这凉自心头起,后怕,庆幸。庆幸自己未在西配殿的宫人吹捧恭喜下昏了头,误以为陛下对自己有意,庆幸这两个月来一直谨守本分,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不然……她定活不到今日。

    身后,几名太监捧着新毯进了殿,彩娥赶紧起身随着进去,将留在地上的抹布拾起,重新将地板擦拭干净,由宫人们铺好华毯,端走香炉,这才跟着一齐退出了大殿,关了殿门。

    殿中,范通垂首立着,音调平得没有起伏,“陛下仁厚。”

    “得了吧!少拿朕打趣,心眼儿越发多了!”步惜欢回身,哼了哼,“你是内廷司总管,处置个宫女,还需在朕面前耍威风?”

    在他面前处置,不就是想让他赦了那丫头?

    范通拉着老脸,面无表情,“彩娥侍驾不周,理应杖毙,是陛下仁厚。”

    步惜欢笑哼一声,走回窗边,“那丫头服侍过她,哪怕只有几日,她也不会忘了。哪日她回来,知道人死了,定要怪朕罔顾人命,不堪为明君了。”

    范通抱着拂尘,垂首而立,“陛下生姑娘的气,还顾念着姑娘,这气还是不生的好。”

    步惜欢顿时气笑了,回头懒洋洋瞧了眼范通,“对!气也是气着自己,回头还得替她着想,朕就是个操心的命,上辈子欠了她的。”

    范通不言语,万年不变的老脸,此刻似乎写满了“确是如此”。

    步惜欢走到龙案旁,拿起那封言简意赅的信来,又拿起这行军一路的密报细瞧。

    西北边关,胡人擅马战,步兵在军阵中太易死伤。边关不比行军路上,再叫她如此拼命下去,他真怕她有一日把命拼没了,他还盼着她早日还朝,跟她算算那“勿念”的帐呢!

    她这一路如此拼命,总不能叫她白拼。

    步惜欢抬眸,眸底忽有韬光起,“拟旨!”

    *

    嘉兰关,大兴西北隘口,关城位于关口最狭窄的山谷中部,屹立在地势最高的嘉兰山上,城关两翼的城墙横穿塔玛沙漠,以其地势险要,巍峨壮观被称为天下第一关。

    年前,五胡联军叩关,大半年的战事,五万将士殉国,新军到达关城那日,关内二十五万大军齐迎,在那一日,新军、老军都记住了一个名字。

    那少年,行军千里,揭青州山凶案,破草原机关阵,守上俞村百姓,一路壮举,在新军到达关城那日,大将军论功行赏,亲自提拔为军侯!

    军中兵种,骑、步、车、水,西北无水军,只骑军、步军、车军,车军在大漠难行,大多用于草原戮战。西北军中车军编制少,大多是骑兵和步兵编制。军职自下而上,伍长、什长、陌长、屯长、都尉、军侯、中郎将、偏将、前后左右四将军、卫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大将军。

    军侯乃将职以下,军中基层的最高职,可率一军,一万两千五百人。

    军中谋职论军功,一介新兵,战场上能保命就不错了,想凭着勇猛杀几个胡人,顶多升个伍长、什长,想升个陌长都不容易,更别谈可领千人万人的都尉军侯了。

    领万军者,除却杀敌勇猛,还得有将才。听闻这少年曾在青州山中以少胜多,带着一群孬兵赢了武将之后领着的强兵,但那终究是三五十人的演练,离战场杀敌差得远,有人觉得大将军太看重这小子了些,但也有人觉得论杀敌,上俞村一战杀敌八百,伤敌两百便是铁证,可更有人觉得,上俞村之战,有鲁将军在,谁杀的马匪多显而易见,并非这少年的一人之勇。

    这些声音皆出自西北军的老军,但亲眼见过暮青之能的新军和随着新军一路行军的三千精军皆难忘那草原上的五天五夜,军中分作两派,一派持怀疑态度,一派坚决拥护。

    但无论是哪个声音,少年成了军中讨论的热门人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成了西北军历史上升职最快的新兵,其速度足可与当年的大将军元修相提并论。

    只是这少年并无傲人的家世,就连名字也叫人听了哭笑不得——周二蛋!

    有人背后戏称,这小子要是日后当了将军上了朝,这名字大概会让朝中那群文官抖上一抖。

    军中的谈论并没有影响暮青,她升了军侯,忙得脚不沾地。

    关城中,大军住在营房,军侯有自己的营房和亲兵。

    暮青搬去了内城中一间独立的院子,两旁是亲兵营,方便照顾她的起居。她的屋里,暖炕、桌案齐备,比行军时五人住一营帐、草席为铺的条件好得多了。

    行军时,她只想快些立军功升都尉,好有自己的营帐,未曾想元修如此器重她,竟一举将她提为军侯。

    军侯也好,都尉也罢,日后关城内她有自己的屋子,关城外有自己的营帐,行事便比以前方便得多,遮掩身份也不需像行军路上那般辛苦了。

    行军路上,她少有沐浴,连束胸带都不敢常换,只怕被人瞧见,或是回营帐晚了,引人起疑。她平时颇爱洁净,这两个月着实难熬,唯一叫她庆幸的是信期一直未至,许是这一路操练强度颇重,日夜作息乱了的缘故。如今有了这屋子,当可方便许多了。

    暮青搬来营房的时辰是傍晚,一名小校为她送来了军需——四套军侯的衣袍、四双军靴、一面令旗。

    军中有五校,校尉属清贵武职,偏文,平日负责军需之物等。那送衣来的小校是鲁大身边的人,跟着去过汴河城征军,也是那日送暮青去新军营的那人,那日那人还说叫她早日升上来,日后大家好说话,时隔两月,暮青的军职便比他高了。

    他送军需来时,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态度也恭顺了许多,“周军侯,这四身衣袍是秋衣,西北入冬早,十一月就该下雪了,十月中旬军中便会发下冬衣来,所以你这四身新衣裳也就穿一个来月,来年春儿还有新衣。”

    暮青接过来,道了声谢。

    那小校更加不好意思,笑道:“您刚升军职,身边还没亲兵,日后挑了亲兵,这些领新衣的琐事儿我就不来搅扰您,直接找您的亲兵长了。”

    军中军职越高,亲兵人数越多。元修的亲兵有两千人,军侯的亲兵编制只有十人。

    人数多少在于其次,亲兵的重要性在于平日照顾将领的饮食起居,战时作为将领的护卫队,因此必须是心腹之人。

    暮青要点亲兵,自然要点信得过之人,她刚升军侯,尚未点亲兵,此事虽不急,但若有心腹之人在,她在房中沐浴更衣,总有个把门望风的。

    那小校走后,暮青关门换了衣袍,便出了门去。

    ------题外话------

    陛下出来,我太激动,有点卡。

    这章里有个十八载,指的是陛下登基的年数,不是年龄。

第七十二章 亲兵

    大兴西北国门,嘉兰关地势依山傍水,扼守南北峡谷地带,南依一峡河谷,北仗延绵数百里的断岩,地势天成,攻防兼备。

    关内三十万大军并非都在一城,关内五重城郭,每城有五到十万兵马,分布在多道防线,乃元修在建立西北军后,主持重修的。各城关,每城都由内城、瓮城、罗城、城壕及峰台组成,城内有城,城外有壕,重城并守,极难攻破,军事防御体系极为严密!

    天下第一雄关,并非浪得虚名。

    新军驻扎在第五城石关内,内设营房,外设校场,暮青出了营房,走在路上,望关内城防布置,心中暗暗佩服元修的帅才,难怪战神之名震天下,难怪关外五胡铁骑十年叩不开西北边关大门。

    如此铁防,想入关来,难!

    暮青初到石关城,对城内营房的布置尚不熟悉,好在她屋中有城防布置的地图。城中除了营房,还设有将军府、武庙及比武台,将士们的操练作息皆从战时,不得饮酒,不得聚赌,更无军妓营,由不得一刻松懈懒惫。

    傍晚,霞光如火,染那关城,黄风平地起,漫长街营房,满目黄沙。少年走在街上,墨衣雪袖,穿锁子甲,簪雪银冠,踏乌皮靴,平平无奇的眉眼被这军侯新衣衬出几分意气风发。

    正当饭时,街上一队队往伙头营去的新兵,看见少年,新兵们顿时眼亮,“周军侯?”

    暮青并不认识所有人,但新兵们都识得她。

    “军侯也去伙头营里打饭?”那新兵好奇地问。

    军侯的营房宽敞得紧,还用去伙头营里和新兵们挤一堆?

    “不,找人。”暮青淡道,随后便往伙头营去了,留下身后一队新兵一脸莫名。

    去伙头营找人?

    石关城内有新军五万,由四位军候领兵,武卫将军总领,伙头营也分了东西南北四营,暮青这一军在北,她便直接去了北边的伙头营。

    伙头营的都尉姓曹,听闻暮青来了赶紧迎了出来,“周军侯,您咋来了?您的吃食叫亲兵来领就好了,咋还用您亲自来?”

    “我就是来寻亲兵的。”暮青径直进了伙房。

    曹都尉两眼一直,差点以为耳朵出了毛病。

    伙房里头炒菜蒸饭的、洗菜端盆的、劈柴烧火的,分了三个院子,暮青直接去了洗菜的院子,地上扫了一圈儿,没有看见要找的人,便又往劈柴的院子走。

    那身军侯的衣裳惊了不少人,所到之处,忙碌的伙头兵们纷纷起身。

    伙头营最后头的院子里,柴火成山,有人在摞柴火,有人在劈柴,一名少年一瘸一拐地搬着柴火往柴堆上码,旁边有人嫌他慢,不住催促,他不说话,只被人催促一回,便抱起更多的柴火,努力走路快些,黄沙漫漫的院子里,那背影孤独单薄。

    “刘黑子。”身后忽有一人唤他,少年怔了怔,回头。

    院子门口,一名少年立着,熟悉的眉眼,陌生的衣袍,那衣袍是军侯服制,仅凭那衣袍便叫院中静了下来,砍柴的搬柴的都停了下来,呐呐望着少年。

    自从呼查草原上一别,暮青和刘黑子就再未见过,她随着大军在前头行军,刘黑子在伤兵营里跟在后头,一别一月有余,她升了军侯,名震全军,他因腿瘸调来了伙头营。

    呼延昊留在呼查草原上的机关短箭瘸了他的腿,也毁了他在军中的前程。按西北军中例制,残兵可领二十两银子回乡,刘黑子却没走。

    二十两银子,足够他回江南家乡盖间屋子娶房媳妇,这黑黢黢的腼腆少年却坚持留了下来,宁愿留在伙头营里做劳力,从此起早贪黑,不领军功,也不愿回家乡。

    或许很多人不解,但暮青明白。

    “我身边缺亲兵,你来吗?”没有叙旧,暮青直接开门见山。

    刘黑子却懵住,手中抱着的柴火哗啦啦掉到地上,以为腿瘸了,耳朵也跟着出了毛病。

    他知道呼查草原上,她提着从他身上取下的箭去跟呼延昊对峙,淋了一夜雨,半夜里还发了热。他那时昏迷着,这事是事后石大哥告诉他的,他一直想跟她道谢,但腿脚好得慢,一路跟在大军后头,一直没有机会。

    来了边关后,听闻她升了军侯,手领万兵,他区区一介伙头营残兵,便不敢再去她营房前拜见。

    以为这辈子心里要一直欠她一个谢,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伙头营中!

    亲兵?

    他耳朵出毛病了吧?就他这腿……

    “别问你的腿,问你的心。”似会读心,她忽然开口。

    刘黑子呐呐望着暮青,眼底似有震意。

    他没领那二十两银子回乡,甚至腿脚没好利索便自请来了伙头营,伤兵营里的人都道他傻,好日子不过,非要往苦累活儿里钻。只有他心中清楚,他是不甘,不想做一个无用之人。在这伙头营里,为大军每日的饭食劳累,至少他觉得他还有用。

    他被兄嫂赶出家门,嘴上说不在意,心里却存着口气,他不恨,只是想为自己争口气。没想到现实残酷,草原上那一箭要了他的前程,可他不愿回乡面对兄嫂,来伙头营那一日,他是打算从此老死西北的。

    宁愿当自己死在了战场上,也不愿一功未立,身残回乡。

    他自尊倔强的心,向来以为只有自己懂……

    “可是,”少年低着头,握着拳,面有挣扎,“亲兵是要在战场上保护军侯的,我的腿……保护不了你。”

    他和她只是同伍,两个月的行军,真正同帐的日子不过月余。她待人冷淡,平时话最少,他们其实并未说过几句话,只是未曾发生过冲突,论情谊,不及他与石大哥,他真的不愿因这点战友情谊,便让她同情相待。

    他很感激她,草原上为他出气,不嫌弃他腿瘸了,可他不想被人同情。若做了她的亲兵,不过是被她照顾,他宁愿在这伙头营里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你的腿保护不了我,不还有你的命吗?”暮青淡道。

    刘黑子一怔,霍然抬眼,却见暮青转身便往院外走。

    “来不来,你决定。”她只想找信任的人做亲兵,但并不想替别人的人生做主。

    暮青出了柴院,一路出了伙头营,一路无声,连炒菜的伙头兵都放下了锅铲,炉火烧得旺,锅里的菜冒着焦糊味儿,却无人回过神来。外头排队领饭的新兵们只看见少年大步出了伙头营,身后远处,一名腿脚瘸了的黑黢少年跟了上。

    亲兵!

    居然有人去伙头营,挑个瘸子当亲兵!

    这天傍晚,伙头营里一下子炸开了锅,事情以奇速传遍了全军,这位两个月便升了军侯的新兵少年,其传奇事迹再添一笔。

    当然,这是后话。

    这天去伙头营时已是傍晚,回到营房时天色已渐黑。暮青还想去找石大海,但看天色,只能等明天了。

    可当暮青回到军侯营房时,却在门口愣了愣。

    院子里昏暗,却分明站着三个人——月杀,章同,韩其初!

    “你们?”暮青有些愣。

    后头刘黑子跟过来,看见章同和韩其初,一脸喜意,“章大哥!韩大哥!”

    话说完,他这才想起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忙改口,“呃,章陌长!韩参军!越、越陌长!”

    刘黑子跟月杀不熟,只知他在青州山时自荐当诱饵追捕呼延昊,但月杀在上俞村一战中孤骑请援,请来了元大将军,此事军中已人人皆知。新兵到了边关后,大将军论功行赏,人人都升了军职。

    章同和月杀升了陌长,韩其初因是文人,调入了鲁大帐中做了参军幕僚,老熊从陌长升了军侯,如今也在石关城内领着一军。

    章同在上俞村一战之功,其实足以升个屯长,领个五百兵,但元修听闻了他在青州山中之事,认为他的急躁性情还需磨练,便先让他领百人兵,慢慢来。而老熊之功,并不足以升军侯,本该升都尉,但他是西北军的老兵,行军路上带兵有方,暮青、章同、韩其初、月杀都是他手底下的兵,且新军初到边关,需将领领兵练兵,老熊的练兵和战场经验丰富,能当此任,元修便破格提升了他的军职。

    暮青不知三人何时来的,但显然等了有一阵儿了。

    “军中宵禁,你们此时来?”暮青望天,天色已快黑了。

    韩其初一笑,“自然要来,只有章兄待会儿回营房,在下和越陌长都是来向军侯递请军中文书的。”

    韩其初笑得颇为高深,说话时手中已递来一封文书,暮青接过,打开一瞧,忽然怔住。

    军中的调任文书,骠骑将军鲁大帐下参军韩其初,调任她帐下,军职任凭安排。

    暮青抬头,月杀也递来一文书,同样是调到她帐下的文书。

    月杀和韩其初今天上午才和她一起授职,傍晚便拿了调任文书来?这两人搞什么?

    韩其初是文人,军侯并非将职,帐下编制并没有幕僚,他来她帐下岂不屈才?

    “若军侯不弃,韩某愿做军侯身边亲兵。”韩其初笑道。

    月杀冷着脸,哼了声,直接道:“把你亲兵长的职务给我。”

第七十三章 学骑

    一个不做二品武将帐下幕僚,要来做一介军侯身边亲兵!

    一个不做陌长领兵,要来做亲兵长!

    暮青盯着韩其初和月杀,观二人神情,她知道两人不是在说笑,她手中的文书也做不得假。

    “先生之才,做我帐下亲兵,不觉屈才?”暮青看向韩其初,此人有军师之才。

    “韩某之志,心中自知。鲁将军帐下虽好,军侯才是韩某愿辅佐之人。”韩其初高深一笑。

    屈才?在她身边,怎会屈了他的才?

    新军虽已到边关,但途中行军不过两月,提拔起来的将领极少,低阶将领只他们三人,高阶将领只她一人。如今新军将领多从西北老军中调任而来,老军多是江北之人,新军来自江南,乡土人情不同,虽被老军将领收入麾下,那一双双眼睛却是望着她的。

    她是新秀,她是传奇,她来自江南新军,是新军的代表。在这西北他乡,在这二十五万的江北兵中,五万江南新军显出几分孤零,而她是唯一能从新军中脱颖而出的高阶将领,无形中她已成新军的精神领袖。

    这支江南新军心中的将领是她,她若再立军功,这支新军早晚在她麾下!

    此人有帅才,前途不可限量!

    儿郎在世,建功立业,亲兵又如何?他宁在她身边做一个亲兵,辅佐她成一番功业,也不愿去高处做那参军幕僚,整日与那些文人唇枪舌战,争论计策,争抢军功。

    他的心在高处,她的未来亦在高处,如今,朝中局势、元家之心,他心如明镜,这支江南新军的未来在何方,他心中已有谋。只要她愿用他,他便愿尽心辅佐,在这军中助她建立嫡系,有朝一日成为这天下一方大帅!

    韩其初笑望暮青,等她回话,曾在上俞村中露出过一息锋芒之人,此刻眸中又现辰光。

    暮青望他神情,便知他心意已决,她又望向月杀。

    私心上说,她希望月杀在这西北军中谋职。朝中局势颇紧,步惜欢太难,月杀若能成军中高阶将领,他日边关大捷,还朝受封,他定能成步惜欢的助力!

    但看他神色她便明白,功名不在他心中,他心中只有任务。

    暮青看了眼手中的文书,军中文书已下,势必不能再改了。元修今早才当着全军的面授了两人军职,晚上两人就自请调来她帐下,朝令夕改,乃军中大忌!元修肯由着他们两人已是心胸宽广,有一不得有二,否则军令便成儿戏了。

    军令已在她手中,无关她愿与不愿,两人都必须留下,若她不将两人留下,他们在军中便再无立足之地了。

    暮青看向韩其初,月杀也倒罢了,此人心如细丝,又擅权谋,怎能不知这一纸军令之重?他已堵了自己的后路,如此决意,她若不留,便是她不识好歹了。

    “先生既肯为亲兵,那便有劳先生屈尊一段日子了。”暮青收了手中文书,连同月杀的一起收了。

    如此便是心意已明了,韩其初笑道:“多谢军侯不弃!”

    月杀冷脸不言,她留他是应该的,他本来就是为了保护她才来这西北军中的,小小陌长的低阶军职也敢往他这刺部首领身上安,也不怕屈了他的才!

    “幸亏你没学他们两人。”暮青瞧向章同。

    “你以为我会愿意屈才当你的亲兵?你想得美!小爷乃武将之后,来这西北军中谋的是一将的前程,可不是为了给你当亲兵的。”院子里未点灯火,章同立在月杀和韩其初身后,站得离暮青有些远,神情难辨。

    当她的亲兵其实立功机会更多,在军中更能早日出头,但他不愿依附她。这一路行军,他处处败给她,也知自身不足之处,但他依旧想要凭一己之力封侯拜将,终有一日,与她比肩。

    亦或者……有一日,她身份暴露,他能凭那时之位,保她性命!

    当她的亲兵,日夜相处,朝夕相伴,他承认,他想过。可他不是其初,他知道她是女儿身,便不能留在她身边。总要有一人去为她的以后着想,为那有可能到来的一日去拼命。

    不愿屈居女子之下是他身为男子的骄傲,想凭一己之力建功立业也是他的骄傲。行军途中,他曾两度挫败,怀疑过自己的骄傲,但此刻,他重新坚定,前路的方向无比明确。

    他不在近处护她,他要去那远处,护她的将来。

    “你等着,小爷定有一日军职比你高!”无论心中如何想,他嘴上仍是这调调,挑衅瞧了月杀一眼,哼道,“你的亲兵找他这等人也就够了。”

    “嗯,你这等人当个陌长也就够了。”月杀也哼了一声。

    两人互瞧不顺眼,眼看着便要唇枪舌战,韩其初笑道:“章兄,天色黑了,再有半个时辰要宵禁了,再不回营房便晚了。大家同在一军,日后相见的机会多着。”

    他早知章同心骄气傲,不会愿当亲兵。此事甚好,章同已比从军之初成熟了不少,若再磨练段日子,日后立功授职,襄助军侯,会比他们所有人都在军侯身边要好,所以他不曾劝他,由着他去便好。

    “知道了。”章同一摆手,临走前对暮青道,“你身边的亲兵别胡乱挑,若非信任之人,宁可少些。”

    “这事不劳章陌长操心。”月杀替暮青开口,他是亲兵长,挑人训练都是他的事,不劳这小子多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哼!就是越队长在,本陌长才要操心。”章同哼笑一声,越慈定知她是女儿身,留在她身边近身侍奉,谁知安的哪门子心!

    她身边能信任之人太少,越慈不来,便只剩下石大海和刘黑子,两人身手都不成,当不得亲兵队长。若非此时无人比越慈更能担当此任,他会不阻挠这小子当她的亲兵队长?

    韩其初捏了捏眉心,有些头疼,幸亏这两人没都在军侯身边,不然日日吵个没完,“好了章兄,我在军侯身边,你可放心,亲兵之选在下定会劝军侯宁缺毋滥的。”

    “嗯,你的话,我信!”章同有意气月杀,韩其初一表态,他便点头离开了。

    暮青向来话少,三人谈论她的亲兵之事,她也一句未言。月杀、韩其初、石大海和刘黑子,她行军一路,能信任的也就这几人,有他们在就够了,日后若有可信之人再补。

    刘黑子也没插过嘴,见章同走了,他才挠了挠头道:“军侯今晚还没吃饭吧?队长和韩大哥,你们吃了吗?要不,我一起打回来?”

    月杀和韩其初早早便来了营房等暮青,两人确实也未吃晚饭。

    “你一人怎提得上四人的饭食?眼看便要宵禁了,一起吧。”韩其初说话间看向月杀。

    月杀无动于衷,“我是队长。”

    他的任务是护她安全,不是打饭!

    韩其初一笑,也不在意,他和刘黑子一人提两份回来也成。于是拍了拍刘黑子,两人便结伴出了营房院子。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黄风里,暮青面无表情转身,进屋,“队长,我要沐浴。”

    于是,不打饭的队长,转身打水去了。

    营房里有灶房,平日里不开伙做饭,只是冬天烧暖炕用的,也可用来烧热水沐浴。

    行军两个月,暮青第一次洗热水澡,行军途中她都是趁着夜里解手时,揣一块巾帕在身上,寻那林中溪边勉强擦擦身。有时大军依河扎营,河面开阔,不好藏身,她那几日便只好忍着。

    忍了两个月,忽然有屋子,有浴桶,有热水,一切都觉得美好得不真实。

    屋里有一面屏风,无甚华美雕饰,不过是两片木板,用来搭衣,暮青已觉足矣。她将灯烛放去远处,避免沐浴的身影投去门窗上,这才来到屏风后,宽衣沐浴。

    灯烛照不见屏风后,却能照见折缝后,木色熏熏氤氲暖,少年宽衣,衣带缓落,乌丝散若飞云,遮了那玉背清卓,却遮不尽珠肌春情,霎那女儿娇。

    少女臂如雪,指尖轻撂,面具轻落衣衫,薄如蝉翼。

    水色氤氲,沾湿乌发,珠肌点破波光,那容颜在破碎波光里,清素胜那人间雪,碧玉风清无人见,容颜模糊,却足以叫望见之人一眼三生。

    门囗有月杀守着,暮青心中安定,却未久浴,她身上的刀上已愈,却还不适合久沾水。她在房中绞干头发费了些时辰,出房门时,月杀门神般守在屋外,韩其初和刘黑子在西边营房里,两人已吃过了饭,暮青和月杀的在灶中热着。

    营房分了东西两屋,一屋五人,暖炕通铺。暮青的亲兵还不到五人,按说该一屋住着,可韩其初和刘黑子住去西屋,月杀却独自挑了东屋。暮青知他夜里与汴河有书信往来,独自一屋行事方便,便由着他了。

    吃过晚饭,暮青便回了屋。早晨军中有晨练,但她升了军侯,已不需与新兵们一起操练。军中高阶将领需磨练的是个人本领,她早晨起来可以去校场练功。

    但这日早晨,暮青却未去校场,而是一大早便带着人去找石大海。

    石大海还在原来的那一陌,只是原来同伍的暮青、章同和韩其初都升了军职,刘黑子自请去了伙头营,同伍的五人里只剩下他孤零一人,便被安排去了其他伍。

    暮青到了城外校场时,万军操练,新兵们已领了兵刃。新军途中,新兵的兵刃都是长戟,今早一瞧,有人已领了长弓、短弓、夹弩、床弩、长矛、长枪、刀盾等兵刃,细分了兵种,有教头正在校场上传授兵刃操作之法。

    石大海来见暮青时,手中提着刀盾,一脸喜色,“军侯!黑子!”

    “石大哥!”刘黑子也面露喜色。

    “你小子!俺说啥来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不就来了?”石大海揉揉刘黑子的脑袋,哈哈一笑。军侯去伙头营寻了个瘸子当亲兵,这事儿昨晚就炸了营房,他一听就知道是刘黑子,正替他高兴呢,谁知今早就见着他了。

    “嘿嘿!那、那都是军侯念着咱们同伍的情谊。石大哥,你……你愿不愿意来军侯身边当个亲兵,大家做个伴儿?”刘黑子瞧了暮青一眼,暮青轻轻颔首。

    “啥?”石大海手中铁盾差点掉到地上砸了脚,两眼瞪得铜铃儿大,“俺?去给军侯当亲兵?”

    给高阶将领当亲兵可比在新兵营里当个重步兵好得多,平日虽只是照顾将领的生活起居,但战时跟在将领身边,立军功的机会多得多。

    可这等好事咋能落到他头上?

    “俺、俺以前就是个种田的,也不会啥武艺,到时候咋保护军侯?”石大海有些为难,有这等好事他当然想去,但是别的将领身边亲兵个个是精兵,军侯身边有个黑子就够被人拿来说道的了,再加上他,那不成了军中笑话了?

    其实他跟军侯也不咋熟,但是他肯收下黑子,不叫他在那伙头营里吃苦,瞎子也瞧得出来是个重义气的人。这样的人,他不想坑!

    刘黑子听了一笑,拍拍自己的腿,“像我一样就成!我腿瘸了,可还有命!石大哥种田,不还有把子力气吗?”

    石大海张了张嘴,这也成?他看了眼刘黑子的腿,再看看他那神采奕奕的笑脸,有些称奇。这小子知道自己腿瘸了的时候,足足消沉了一段日子,那段日子,他陪着他在后方伤兵营里,不管怎么苦劝,这小子总强颜欢笑,一到了石关城就表示不愿意再拖累他,让他回营报道,自己伤还没好利索便请命去了伙头营。这才两天,这小子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刚才拍着自己的腿说瘸了的事,都没见他不自在。军侯到底用了啥方法叫这小子脱胎换骨的?

    “不是精兵,可成精兵。若非信任之人,又如何才能信任?”暮青这才开了口,刘黑子受伤后,石大海一直陪着他在伤兵营里,一路尽心尽力。她与石大海不熟,但石大海与刘黑子其实也不那么熟,刘黑子受伤时,两人不过是一个多月的同伍情谊。这世上,至亲至爱之人,大难临头都有可能各自飞,别说这区区一个月的战友情谊了。

    石大海重情宽厚,此乃可信之人,这才是她想让他到身边来的原因。

    “我在军中无亲无故,急需信任之人,有可信之人在身边便是帮我的忙了。”暮青道。

    石大海却愣住不言,他懂了,知道为啥黑子会重新振作了。他除了一身力气,啥也不会,连他自己都嫌弃自己,她竟然说他能帮到他……他说不出啥大道理,只是她的话,叫他有一种冲动,如果要他给她卖命,他干!

    “好!军侯瞧得起俺,俺也不是那矫情的人!这亲兵,俺当了!”石大海道。

    “太好了!”刘黑子欢呼一声。

    韩其初笑了笑,面含深思之色。御下之道,施威为下,施恩为上,施之一字,多含施舍,上位者施恩下位者,以盼后者心存感激,他日回报。可他从未见过这等求才之道,施恩不言施,不要人心存卑微,只要人心存自信。

    这等……姑且称之为尊重之心,他从未在上位者身上见过。

    这少年,似乎有种力量,叫人不觉中心生情怀,甘愿为她倾尽所有。

    韩其初忽然抬头,望西北黄风漫漫的天空,昨夜他想,他能辅佐她成为天下一方大帅!今日,他忽然心中生出几分不定,忽觉看不见他的前方。

    他的前方,许在他也看不到的远处。

    这天下庙堂,他也看不到的远处,在何方呢?

    *

    这日,暮青带着石大海回了军侯的营房,她身边的四名亲兵已定。

    月杀为亲兵队长,石大海和刘黑子为亲兵,韩其初也暂时当她的亲兵。

    四名亲兵,除了月杀武艺高强,一个农夫,一个瘸子,一个文人,这等亲兵队伍顿时成了军中笑谈。只是,月杀和韩其初宁愿请辞陌长和参军也要去做暮青的亲兵,这事便不那么好笑了。有人笑两人傻,有人心存深思,但这些都没有影响到暮青和她的亲兵们。

    人人都有事忙。

    月杀要把石大海和刘黑子训练成精兵,亲兵长大人周身罩了好几日的寒霜,他觉得这不是在考验他的能力,而是在考验他的耐性。

    石大海和刘黑子的年纪,学内力都已晚了,月杀只得传授两人外功之法。石大海气力大,选了铁锤做武器,刘黑子虽然腿脚已瘸,但因在江南渔村长大,水性好,仍有几分敏捷,月杀便教他练匕首,取近战刺杀之道。他的腿,将来上战场,定被敌方轻忽,疏忽大意便容易被他近身,他很适合练刺杀之术。

    眼下五胡联军撤了一半大军,另一半已月余未曾来犯,边关短暂宁静的日子里,新兵忙着操练,月杀每日都带石大海和刘黑子去校场苦练,暮青和韩其初同样有事做。

    这件事对两人来说是如今最首要的——学骑马。

    关城内的校场专为将领而设,与城外的校场不同,虽占地小些,但马场、武器架、箭靶、比武台,样样精良。

    暮青前世便学过骑马,只是多年未骑,颇为生疏,她练了两日才熟悉起来,这日来了校场想试试小跑,刚一到校场,便听马踏声隆隆震耳,只见一道黑风自眼前驰过,西风烈,黄沙如泼,那人纵马疾驰,如刮一道大漠黑风,扫过箭靶,未回头,一枪飞掷,刹那穿了箭靶!

    铮一声!若苍鹰冲天,绕三尺长空不散!

    忽闻一声铁马长嘶,那人飞身下马,大笑一声,恣意畅快!

    “这马还成!胸宽腰跨,腿细蹄圆,是匹快马的苗子!叫马场再挑一批送来!”那人说着,身后几名将领应是,他稍一点头,便转头瞧来,正望向在校场门口立着的暮青,笑喊一声,“周二蛋!杵在那儿看够了没?过来!”

    周二蛋这名字人人叫得别扭,也就元修能叫得那么顺口。

    暮青带着身后亲兵走了过去,抱拳道:“大将军。”

    元修的大将军府在嘉兰关城内,边关第一道天险之城,亲自守着国门。他今日来石关城校场,应是来看马的,专门穿了身精骑装,衣袍如墨,衬一身铁骨铮铮,烈阳当头,星眸亮得晃人眼。

    “听说这两日学骑马?练得如何?上马!我瞧瞧!”元修直接把他骑过的马牵给暮青。

    “是。”暮青应了声,便从元修手中接过马缰,蹬马,坐上了马鞍。上马她这几日专门练过,还是比较顺的,只是这匹马不是她前两日练的那匹,听元修方才说这是匹快马,她上马后便有几分小心。

    只见少年端坐马上,拉着马缰,脊背挺得笔直,面色严肃。

    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叫元修顿时失笑,回头问老熊,“你确定这小子在呼查草原上跟呼延昊对峙了五日?有这胆量,怎骑个马这般小心?”

    老熊哈哈一笑,“大将军快别说了,上俞村中时,他说他不会骑马,末将和鲁将军都没回过神来!”

    后头几名将领也跟着笑了几声,有人道:“周军侯骑马,怎跟个小媳妇似的!”

    暮青循声望去,烈阳当头也照不化她面上寒霜。

    元修被她这模样逗笑了,抬手便拍了拍她的小腿,“太紧了,放松些!你如此,马也紧张!”

    男子的掌心带着几分力度,暮青的身子却顿时一僵,月杀在后头瞧着,忍了几忍才没上前来。

    却见元修愣了愣,抬手又在她小腿上又拍了两下,拍完又在她大腿上拍了拍,皱眉道:“你这腿……”

    暮青心中紧张,听他开口,心中更惊,这一惊便不由双腿一收,本是出于躲避,却正夹紧了马腹,那马儿顿时低咆一声,抬脚便奔了起来。

    这马颇快,一扬蹄便飞驰了出去,后头顿时几声吸气。

    “军侯!”韩其初急喊一声。

    月杀急步欲救,却见一道黑影比他还快,纵身便向那马飞去!

    ------题外话------

    谢大家关心,我没什么事,小感冒,喝点药就好。

    元宝也没啥大事,就是有点斜颈,去医院做做康复就好。

    嗯,好几天没来案子了,不知道明天写不写的到,反正快了。

第七十四章 军中受封!

    暮青只觉西风呼啸,黄沙过眼,呛得呼吸都屏住,马却在疾驰,颠得人坐不稳。她一心想要坐稳,紧拉马缰,腰背挺直,一抬眼却见比武台就在前方,须臾间便要撞上去!

    身后忽然一沉,两臂将她圈在身前,男子紧贴她的后背,烈风般的气息灌入鼻间,耳旁传来低沉严肃的声音,“身子前倾!”

    暮青依言俯身。

    “腰背挺直,莫弯身,只前倾!”

    暮青顿时试着调整,但马驰得太快,颠簸太剧,她根本就坐不稳,调整姿势谈何容易?

    “别想着坐稳,马跑起来时坐不稳!跟着马跑动的节奏起伏便可。”

    暮青思索这话,试着找感觉,但这非一时半刻能意会并融会贯通得了的。

    “膝盖!大腿!夹紧马腹,身子前倾!屁股跟马鞍似触非触,那感觉便对了!”耳畔又传来元修的声音,那声线低沉严肃,与平日的亲和大有不同,那气息呵在耳旁,些微热,些微痒,一身烈阳般的气息都钻进鼻间。

    暮青脊背不由绷直,尽量让全副心神都放在骑马上。

    元修却在掌着马缰的间隙瞧了她一眼,少年束着的长发风里扯动如旗,从他脸旁拂过,微痒。那露出的脖颈细腻雪白,弯月一弧,为那清卓脊背添了柔和。校场的风漫天黄土气,少年身上却似有淡淡青竹香,似一眼见那江南碧色,于这黄沙漫漫的西北生了海市蜃楼。

    元修眸底露出些疑惑,回过神来时已纵马在校场驰了几圈,而身前少年从方才的不得章法已慢慢有了些体会,不再那般紧绷,姿势从后头瞧着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

    两个大男人共骑,纵是一人在传授骑马技巧,瞧着也有些古怪。元修见暮青已得要领,便拉了缰绳,让马渐渐慢了下来,待马停下后他便跃身下了马。

    暮青没他那么好的轻功,只能左脚蹬着马镫,按部就班地下马。

    元修的目光便顺着她下马的动作落到她腿上,想起方才拍她腿时的手感,微微蹙眉道:“你的腿软乎乎的,没力气骑马可不成!这几日来校场,腿上绑着沙袋多跑几圈,练练腿力!”

    暮青一听那软乎乎的话便微微低了头,只低应了声。

    “还有腰力,骑马没腰力可骑不久,别说千里百里,就是十里都能让你的腰累散了架!不想日后吃这苦头,便多练练腰!”元修又道,习惯性拍了拍她。

    这一拍,暮青一僵,元修又皱了眉,“你小子,怎么哪儿都细?这身子也太单薄了些。”

    这单薄身子,上俞村那一日夜是如何杀了那么多马匪的?

    他不由细细打量她,她比他矮了一个头,与高大壮实的西北汉子比起来,她显得娇小单薄得多。难以想象这身子里藏着那般执拗,竟敢在草原上与呼延昊那等疯子对峙五日,也难以想象这身子里藏着怎样的爆发力,能在上俞村杀了那么多马匪。

    暮青被元修瞧得不自在,心中恼他这习惯,军中男儿不拘小节,但这不拘小节对她来说是大忌,若哪日他想拍拍她有没有胸肌,她这身份非得暴露了不可!

    她脸色不太好看,眸光格外清冷,往后一退,道:“末将比不上大将军,末将家中贫苦,一顿没几碗饭吃,长不高,长不壮。”

    这负气的话反倒叫元修有些好笑,问她:“不就是说你单薄些?还生气了。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十六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军中的饭管饱!每顿多吃几碗,保准你长高长壮!”元修说话间当真瞧向刘黑子,道,“你原来在伙头营,这事便交给你,看着你家军侯,原先若每顿吃两碗,日后便叫她吃三碗!”

    刘黑子愣住,还两碗呢,军侯饭量小,一顿就一碗。但面对元修,他不敢回话,这话便咽在了肚子里。

    “行了,记得练练腰力和腿力,军帐中还有事,我先回去,过几日再来检验你的马术!”元修朝马厩那边一望,他的亲兵便将一匹黑骏神驹牵了过来。

    暮青垂眸不言,心想你还是别来得好,但这话好想不好说。

    偏偏旁边有名将领瞧见的她的脸色,嘿嘿一笑,有些猥琐,“听大将军的,大将军都是为你好!咱们都是汉子,多练练腰力腿力日后娶了媳妇才不会累。”

    老熊哈哈一笑,“周军侯才十六,没娶媳妇的人脸皮薄,你说这个太不厚道了!”

    那将领一脸不以为然,“没娶媳妇就是雏儿?老子十三就逛过窑子了!你以为咱们军中有几个雏儿?也就大将军……”

    元修的马牵了过来,打了缰绳正要上马,听闻此言忽然回身,一脚便踹了过来,“滚!”

    那将领嗷地一声,抱着屁股跳去老远,回头哈哈地笑。

    元修被他气笑了,烈日当头,男子肤色如麦,脸颊莫名有些红晕,那英武不凡的战神气度霎时散去三分,他看了暮青一眼道:“日后离他们远些,省得教坏了你。”

    暮青不言语,只点头。

    元修这才上了马,一夹马腹便要驰出校场,校场外忽来马蹄声,刚驰进校场便一声长报!

    “报——”

    众将抬眼,元修面色一敛,那人是他的亲兵,莫非有关外军报?

    这一思量间,那亲兵便纵马驰到了近前,翻身下马,跪地报道:“报!报大将军,行宫八百里加急,有圣旨到!”

    圣旨?

    众将皆愣,暮青眸光微变,不着痕迹地瞧了月杀一眼,月杀还是那张冷脸,但眸底一瞬的诧异表明他也不知有圣旨到。

    元修面色沉敛,问:“人在嘉兰关城?”

    “是!在大将军府中等候。”

    “那好,回去!”

    元修说罢便要走,那亲兵却瞥了暮青一眼,道:“传旨的宫人称,要周军侯一同去接旨。”

    众将闻言又愣,元修回头,见暮青眸中有诧异神色,他也有些诧异,但还是点头道:“好!那就一起。你刚学了骑马,正好练练,走吧!”

    “是!”暮青垂首应了声,遮了眸底神色,牵马上马,让月杀继续操练石大海和刘黑子,自己则在元修身后,出了校场。

    *

    嘉兰关城,大将军府坐落在关城东,大门面阔三间,进深七重,一路往正殿去,见一花一木皆无讲究,只像随便种了几棵,倒是军亭、营房、习武场,庄严宽敞,处处冷硬。

    传旨的宫人在正殿奉茶,暮青随着元修到了时,见鲁大也在,显然也是来接旨的。

    元修在前,领着鲁大和暮青跪下接旨,听那宫人嗓音尖利,一开口声音便传出老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西北五胡犯边,匪患猖獗,朕心系边关,闻西北大将军元修外平胡策、内安匪患,忠肝义胆,朕心甚慰!特赐宅三座,良田百顷,黄金三千两,钦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骠骑将军鲁大率军孤守上俞村,斩匪千人,英武果敢,勇冠三军!特赐宅一座,良田百顷,黄金千两,钦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西北军军侯周二蛋,计破机关阵,孤守上俞村,智救大军,勇守百姓,朕心甚慰!敕封中郎将,号英睿,赐宅一座,黄金千两,钦此!”

    三道圣旨,两道嘉赏,一道封将!

    中郎将,军中将职最末,从五品武职。这等低阶将职,兵曹核准任命便可,不需圣旨敕封。下旨亲赐已是圣恩浩荡,竟还封了敕号!依大兴律,文武官职皆有制,制不可轻动,敕号却可随帝王封赐更改,但有此殊荣的常是朝中文武大员亦或公侯之列,圣旨亲封一个从五品武将,还御赐封号,这等宠上加宠之事,闻所未闻!

    按律,敕号者品级可加一等,英睿中郎将,可领正五品俸禄!

    元修领着鲁大和暮青领旨谢恩,圣旨接到三人手中,元修才笑道:“公公一路远来西北,边关苦寒,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莫怪。中午还请在府中用膳,让元修尽尽地主之谊!”

    男子寒暄着,亲和爽朗敛了,笑意有些疏淡。

    那宫人赶忙谢绝,“不敢劳大将军!边关重地,战事为重,老奴若敢叨扰,回头儿可无颜见陛下了。圣上还等着老奴回去复命,不敢久留,这就回了。”

    “江南与西北两千里之遥,公公八百里加急而来,怎可喝盏茶就走?这午膳无论如何要让元修安排。”

    “不敢不敢!战事为重!老奴急赶回去复命,多谢大将军好意。”

    一番寒暄推拒,元修便再未挽留,望了身旁亲兵一眼,那亲兵便下去了,片刻后回来,三块百两重的金锭子赏给那宫人,那宫人笑眯眯接了,谢过元修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元修亲自将人送出了大将军府,回来时鲁大和暮青都在厅中等着。

    鲁大道:“行军平匪的事,那边知道得倒快!”

    “军中有朝中的眼线,不稀奇!”元修道。

    “咋不稀奇?在汴河征兵时美人司那帮太监还到职方司衙门囗从咱的人里挑美色,要说圣上不知这事儿,老子不信!根本就是冲着咱来的!这会儿又下旨来赐这赐那的,老子总觉得稀奇!肯定没安啥好心!”

    元修哭笑不得,“能没安啥好心?圣旨是假的,还是赐你的田宅金银能再收回去?”

    “圣上啥德行大将军又不是不知,他胡闹好些年了,今儿下旨赏人,明儿下旨杀人,咋不可能?”

    两人说话并未避着暮青,元修转身见她垂首不发一言,便笑道:“别听他的!君无戏言,封赏已下,你就放心领着。行军这一路,你的军功足以封将,只是军帐中无权提拔将职,此事需奏报朝延。我的奏折已递上去了,圣旨比意想中来得早罢了。别被鲁大吓着,军中不是朝中,没许多弯弯绕绕,便是有,谁想动我西北将士,得先问过我!”

    “没把胡人杀退前是不会动咱们的,动了咱们,谁守边关?”鲁大哼哼了一声。

    元修回身一脚踹了过去,笑骂:“闭嘴吧你!”

    暮青垂首淡立,一直无话,只是偶尔抬眼,貌似不经意间将目光从元修和鲁大脸上扫过。宫里要她来接旨,她便知道是封将的旨意,并不意外。她已经被封了军侯,何事需要再来一道圣旨?步惜欢绝对不会无聊到下旨只赐她田宅金银,他知道那些她不需要,所以圣旨一来,必是封将!她只是有些意外他会封了敕号给她。

    另外叫她有些意外的是元修,瞧他的表情,他对步惜欢并未有太多敌意,只是也不太亲近。这已经很好了,毕竟元家把持朝政多年,帝与元家多有不和。而西北军对步惜欢多有怨言,误会已深。

    暮青还想再多了解些,门口一名亲兵进来报道:“大将军,顾老将军来了,说有要事相商,在书房等您。”

    元修闻言转身道:“好,知道了。”

    往外走时,他回头对暮青笑道:“你就别回去了,中午留在府里吃顿饭!算是给你庆贺!”

    不待暮青答话,他便对门口的亲兵道:“把今儿中午没事的都叫来,让厨房多做些好菜!告诉厨房,上大肉菜!英睿将军正长身子,吃不饱长不高长不壮!”

    那亲兵嘿嘿一笑,领命去了。

    元修又对鲁大道:“她新学了骑马,还没熟练,离中午还有些时辰,你带她去比武场上练练!”

    直到交待完,他才走了。

    *

    书房。

    “老师来可是为了圣旨之事?”元修进门便问。

    顾乾负手立在窗边,年过花甲的老将,满头白发,却依旧威严挺拔。

    “那三道圣旨来得快也倒罢了,军中有行宫的眼线不稀奇。可圣意……大将军可猜得出来?”顾乾回身,面含深思之色。

    “老师是觉得圣上对周二蛋的封赏太重了?”元修挑眉一笑。

    顾乾闻言,目光炯然,深意更重,“圣上对周二蛋的封赏,许就是对大将军的封赏。”

    圣上早已成年,元家却依旧辅政,这些年圣上与元家之间多有不睦。但无论私底下如何暗涌,面儿上的工夫都做得全。这周二蛋是西北军的新秀,以军功而言足以封将,但她终究是新兵,论带兵还没经验,封将有些早。前些日子大将军论功行赏,他便提议提个都尉就成,叫这小子慢慢历练。但大将军爱才,觉得提军侯都亏了这小子,提了军侯还上了奏报给朝廷。

    他当时想着,新军初到西北,这五万新军来自江南,多少与西北老军格格不入,提一个他们自己的新秀将领对安抚新军有利。因此奏表请功之事,他便没阻止大将军。

    奏折是发往盛京的,圣旨却从行宫来,圣上之意值得深思。

    重赏西北军新秀,一来可激励边关士气,二来新秀是西北军的新秀,而西北军乃元家嫡系,圣上有示好元家之意。但圣旨并非从朝中来,而是从行宫中来,显然圣上有军中密报,他不遮不掩,就这么告诉元家,便是含了警示敲打之意!

    这三道圣旨,三重圣意,圣上已非昔日幼帝,纵然这些年看似荒诞不经,实则胸有城府。

    元修闻言,笑意微敛,走去书桌后,看那墙上挂着的关外舆图,负手不言。

    “盛京那边,这些日子可有信来?”顾乾问。

    “来了。”

    “大将军可看了?”

    “没看。”

    元修一直未转身,语气几分疏淡,几分冷硬。

    顾乾叹了一声,“大将军,你终究是要回盛京的,这西北……不是你终生安身之处。”

    元修不言,只望那关外舆图,草原茫茫,大漠如雪,男子眉宇间露几分向往,许久道:“这西北,多好啊。”

    “可大将军是元家嫡子!”顾乾苦口婆心。

    圣上乃潜龙,必不能容元家多年摄政,圣上与元家之间,必有死生之局,而大将军是元家人,偏偏不爱朝中事,十五岁便躲来了军中,十年不归京!

    可这等清闲,躲了十年,如今陛下已成年,不可能再躲十年。

    总要归京,总要抉择。

    “唉!不知道,日后再说!”元修烦闷地一摆手,转身从书桌后出来,大步出了书房。

    “大将军!”顾乾在身后急唤。

    日后!日后!每回说起盛京之事,他总推日后!

    “今儿周二蛋封将,我留了她在府中吃饭,中午热闹热闹,老师也来吧!那些事,日后!”元修没回来,人在书房外,说话间已大步流星,去得远了。

    ------题外话------

    嗯,案子明天来。

第七十五章 羊排与羊汤

    这日中午,将军府大宴,嘉兰关城内没事的将领都来了,偏厅里,矮几摆了一排,众将席地而坐,庆贺暮青敕封英睿中郎将。

    今日她是主客,席位在元修右下首,连鲁大都排到了她后头。

    元修坐在上首主位,左下首是顾老将军,再往后是两名卫将军、左右将军和几名偏将、中郎将,齐贺也在。他是军医,每日要给顾老将军请脉,老将军今日来了大将军府,他便上了将军府来,来时正值午时,元修就将他留下了。

    齐贺对暮青有些意见,见到她便拉长着脸,但这不妨碍大宴的气氛。

    元修举起酒碗道:“军中不得饮酒,今儿有喜事,破例!一人一碗,喝完吃饭!”

    众将欢喜起身,却有两道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我不喝酒。”

    “老将军不能喝酒。”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说话的是暮青和齐贺,两人都冷着脸,暮青看了齐贺一眼,齐贺哼一声把脸转开。

    “不喝酒?”元修端着酒碗笑问。

    “不喝。”暮青端坐,全然不为敬酒之人是大帅而给面子。

    “不会喝吧?”元修也不恼,只那眸里笑意忽浓,似烈日照进厅里,霎那明亮半殿。

    “不喝。”暮青不为所动。她的职业不允许喝酒,所以没必要学,学了也不能喝,她从不做这等浪费时间精力的无用功。

    她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逗乐了众将,鲁大大笑一声,“这小子!也就这等时候瞧得出毛没长齐!”

    众将哄笑,鲁大一把抢过暮青桌上的酒,“你不喝,老子喝!军中难得喝酒,浪费了老子心疼!”

    众将领却急了,“哎,鲁将军!凭啥你喝?”

    “就是就是!俺们也想喝!”

    鲁大瞪眼拧眉,“就这一碗,咋分?”

    “一人分一口也成啊!好不容易大将军让咱喝酒,多一口也解馋!”

    “一口解个屁馋!”一名将领开口,“行酒令!划拳!看谁能赢了英睿将军那碗酒!”

    “就一碗酒,还值得划拳?等你们划好了,老子碗里的酒味儿都跑光了!”鲁大不干,端了碗就要喝。

    对面忽来一声呵斥,“谁准你喝了?大将军说了,一人一碗,多喝一口都是违反军纪!军棍伺候!”

    众将循声望去,见说话似的是顾老将军,顿时便有人咧嘴一笑,舒坦!

    谁都别喝,好过一人喝,其他人眼馋,嘿嘿!

    却不想,鲁大手里的碗放都未放,抬头对着顾乾痛快一笑,“行!顾老头儿,你说打多少,把你那碗也给老子喝了,老子一块儿挨了!”

    顾乾吹胡子瞪眼,护住自己的酒碗,“谁告诉你老夫不喝的?”

    他像是怕鲁大抢了去,说话间端了碗仰头几大口便把酒给喝尽了!

    “老师!”元修无奈。

    “老将军!”齐贺急喊。

    “别听齐贺的,老夫身体好好的!一顿能吃五碗饭,一点儿也不比你们少,身体能有何事?”顾乾摆摆手,不以为然。

    齐贺的脸色顿时黑了,这些军中将领总是这般,他才不爱当军医的!

    “一会儿给老将军开副去酒风的方子。”元修无奈道,吩咐完齐贺又转头笑问暮青,“听见了没?老将军一顿能吃五碗饭,今儿我瞧瞧你能吃几碗!”

    说罢,他对外头亲兵一招手,“让厨房上菜快些!那道烤羊排好了没?英睿将军不喝酒,要吃饭!”

    众将哈哈笑起,元修跟众人喝了那碗酒,鲁大占便宜喝了两碗,碗放下,几名亲兵便端了大盘上来。

    盘子里都是肉菜,酱肉、炒肉,还有切好的肉片儿。

    鲁大一闻,笑道:“哈!羊肉!今儿大将军请咱们吃全羊宴?咋不直接上烤全羊?边烤边吃,那才够味儿!”

    “战事未休,哪有那时辰给你自个儿架火烤羊?叫厨子收拾就成!赶紧吃,下午还有事!”元修道。

    旁边一名将领道:“幸亏不是自个儿烤,每回鲁将军烤羊,好地儿都叫他吃了!”

    鲁大正夹了筷羊肉片儿在嘴里嚼,听闻这话一筷子丢了过去,笑骂:“娘的!你咋不说老子把骨头都吞了,你连根羊毛都没吃着?”

    众将哄笑,纷纷说起以前在关外杀敌时,晚上夜宿大漠,生火烤野味的事,厅里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亲兵在偏厅里进进出出的上菜,来去了几回,烤羊排端了上来。

    一人一根大肋,洒着盐和香料,油黄欲滴,闻着喷香。

    “大将军,厨子说羊汤还得等段时辰,叫将军们先吃着。”一名亲兵道。

    元修点头表示知道了,转头望向暮青道:“趁热吃!尝尝厨子的手艺,喜欢的话,那儿还有一大锅羊汤等着你!今儿非叫你吃饱不可!”

    暮青却没动,只抬眼扫了眼大殿里边大口啃着羊排边聊天的将领们,又看了眼面前的烤羊排,最后瞧向元修,冷不丁地问:“大将军说的全羊宴,是指人肉?”

    她声音颇淡,并不响亮,却叫厅里人声渐歇。

    众将都未回过味儿来,元修也一笑,“人肉?”

    “我听闻,战时有掳掠百姓或战俘为军粮之事,这些军粮被称为两脚羊,老者称为饶把火,妇人叫不羡羊,孩童叫和骨烂。”暮青边说边从元修脸上扫过。

    元修笑意敛起,皱了眉头,问:“这些你是从何处听来的?先帝时,嘉兰关城重修前,胡人曾攻破过关城,后来朝中派兵将戎军围困在关内,确有烹人为食之事。可本朝还未听闻过,我们西北军粮草充足,怎会以人为粮?”

    两脚羊、饶把火、不羡羊、和骨烂?

    这些她是从何处听来的?

    暮青却未解释,只望着元修,点了点头,“既然不是大将军请吃人肉,那么这便是件凶案了。”

    她指了指桌上的烤羊排,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不是羊排,是人肋。”

    众将闻言皆怔,有的人嘴里还含着没嚼烂的肉,一时没反应过来。

    鲁大是唯一在青州山里见识过暮青验尸之能的人,顿时噗地一口把嘴里的肉吐了出来,胡乱抓起桌上的碗想喝水漱口,却发现碗里的酒早已被他喝光了,顿时恼怒,一把砸了酒碗。

    酒碗破碎的声音惊了偏厅,众将这才反应过来,一时间噗噗吐肉之声不断,有人干脆回身干呕起来。战场杀敌如屠牛宰羊是一回事,吃人肉是另一回事,食同类之肉向来需要强大的心理。

    偏厅里唯元修、顾老将军和暮青没动,顾老将军面色沉敛,元修望一眼桌上,眉宇间烈阳般的暖意尽去,几案漆色清冷,男子眼底忽见飞雪。

    暮青手中忽现寒光,手腕一翻间,一把解剖刀已然在手。她动作太快,若非身上并无杀气,恐在坐的将领都要以为她欲行刺。

    元修据案而坐,动都未动,只目光落进她手中,看她拿着一把古怪的刀开始剔羊排。利落的两刀,羊排两边肉已去,丝毫未伤骨。她拿着那排骨对光转了转,看了两眼,放下,忽然起身走来他面前。

    少年目光清冷,面色严肃,拿起他面前的那根羊排,刷刷两刀剔了两旁的肉,又举起细看,之后放下,不发一言地走去顾乾桌前,拿了羊排,剔肉,细看,放下,再往下一桌去。

    厅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少年走路的声音和骨头放在桌上的声音,而她剔肉的手法娴熟得叫人眼花。

    一连走了五桌,她停下,道:“嗯,果然是人肋。”

    她将那根肋骨一举,“第二肋,此处可见肋粗隆,动物骨没有的特征。”

    肋粗隆为何物,没人听得懂,齐贺却站了起来,之前被顾老将军饮酒之事气得脸色发黑,此刻脸色白如纸,“你怎知这并非羊骨?此处乃军中,莫要危言耸听!行军打仗,我见过的死伤无数,大漠里晒成干尸的都见过!也未曾瞧得出这人肋与羊肋有何区别!”

    她未剔肉看骨之前,只是瞧了眼桌上的羊排就断定是人骨,实在武断!

    听他一言,众将也觉得有道理,有几人的脸色顿时有些发青,今儿是给这小子庆贺来的,她搞这么一出,存的啥心?

    气氛顿时有些冷,暮青一眼扫向齐贺,问:“你没瞧出来就代表没有?”

    齐贺一噎。

    “你见过死伤无数,你割过那些死伤之人的肉,剔过他们的骨,细细对比研究过?”暮青又问。

    “我……”齐贺顿怒,脸红脖子粗,“死者为大!怎可行此不道之事!难不成你干过?”

    “我干过!”暮青答,却见偏厅里众将听闻此言,不少人露出古怪神色,有人更面露鄙弃,显然是想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论。

    暮青顿时面覆寒霜,扫一眼众将,“我若没干过,今日能阻得了你们啃人排?”

    众将皆怔。

    “我若没干过,今日能看见他的死?他早就被你们吃了肉,喝了汤,临了骨头倒掉喂了野狗!”

    偏厅里顿时死寂无声。

    “我是仵作,验尸是我的职责所在,正如同你们是将领,杀人是你们的职责所在。谁也不比谁高贵,谁觉得比我高贵,先给我吃了他面前的人肋,就当我没告诉过他这是人肋!鄙弃我者,别受我的恩!”

    大厅死寂无声,唯听少年铿锵之音,直冲悬梁,久不绝。

    她平日冷淡寡言,此刻手执尸骨,锋芒毕露,“人骨与兽骨区别颇大,以肋骨而言,人肋十二对,牛羊肋十三对,猪肋十四到十六对!此乃数目之差,形态之差也甚大,人肋呈弧形,兽肋较平直;人肋肋角小,弯曲曲度大,兽肋肋角大,弯曲曲度小;人肋肋骨沟明显,呈现片状,兽骨各异,无片状特征;人肋第一肋有动静脉及斜角肌结节,兽骨无!第二肋有肋粗隆,兽骨无!”

    少年所言,起初还能听懂,后半段却无人懂,只是也无人出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到底是众人自幼秉承之训,可暮青说得也没错,方才若非她,这烤羊排早被他们啃干净了!

    “去厨房吧。”暮青忽然道。

    就在她说此话时,元修已向亲兵使了眼色,一队亲兵速出了偏厅,往厨房而去。方才暮青话多半叫人听不懂,但显然元修相信她。

    她说这烤羊排是人肋,东西是从厨房来的,厨房里所有人都要拿下!

    元修起身,众将也都沉着脸站起,厅里顿时杀气腾腾。

    “不仅厨房的人,平日负责采买运送食材的人也要拿下,尤其是昨天和前天往府中送过肉类的人。”暮青道。

    元修这时已走到门口,听闻此言低头瞧暮青。

    暮青面无表情,挑眉望一眼众将领,“刚才啃羊排时,你们吃出羊膻味了吗?”

    众将:“……”

    她不问还好,一问又叫人觉得胃中翻搅。

    元修和鲁大却一愣,羊膻味?有!

    “人排能烤出羊排的膻味来,厨子也是好本事。这羊排虽是烤的,但肉已软,从我下刀剔肉时的手感判断,肋排事先炖煮过。厨房里肯定炖着羊汤,只不过人肉和羊肉放在一个锅里罢了。今日圣旨来,事先谁都不知,大将军是接到圣旨后才决定中午宴客的,全羊宴是那之后定的,给大将军准备的吃食一定是新鲜的,所以羊是现宰的。那么人肉是哪来的?也是现宰的?厨房里的厨师这边宰羊,那边宰人,一起剁了放进锅里?除非大将军府整个厨房的人都是共犯,不然不可能实施得成。所以,人肉哪来的?一定是从外头送进来的,以眼下西北的天气来看,不是昨天送进来的,就是前天。不可能再早,再早我们吃到的就是臭的了。”

    “那么,现在又有疑问了,那往大将军府厨房里送人肉的人怎会知道今天有圣旨到?怎会知道大将军要午宴?”暮青问。

    所有人都怔住。

    “答案是,他不知道。所以,结论出来了——”

    暮青抬头望向元修,目光还是淡淡的,“大将军,有人想请你吃人肉,不是我们,我们只是碰巧撞上了为你准备的食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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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介绍:
【一句话简介】
这是一个法医学家兼微表情心理学家,在为父报仇、寻找真凶的道路上,最后找到了真爱的故事。
***
听起来有点简单,但其实有点曲折。好吧,还是看正经简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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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棺验尸、查内情、慰亡灵、让死人开口说话——这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干了。
西北从军、救主帅、杀敌首、翻朝堂、覆盛京、倾权谋——这不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也干了。
但是,她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想干的。
她这辈子最想干的事,是剖活人。
剖一剖世间欺她负她的小人。
剖一剖嘴皮子一张就想翻覆公理的贵人大佬。
剖一剖御座之上的千面帝君,步惜欢。
可是,她剖得了死人,剖得了活人,剖得了这铁血王朝,却如何剖解此生真情?
待山河裂,烽烟起,她一袭烈衣卷入千军万马,“我求一生完整的感情,不欺,不弃。欺我者,我永弃!”
风雷动,四海惊,天下倾,属于她一生的传奇,此刻,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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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版简介】
大兴元隆年间,帝君昏聩,五胡犯边。暮青南下汴河,寻杀父元凶,选行宫男妃,刺大兴帝君!
男妃行事成迷,帝君身手奇诡,杀父元凶究竟何人?行军途中内奸暗藏,大漠地宫机关深诡,议和使节半路身亡,盛京惊现真假勒丹王……
是谁以天下为局谱一手乱世的棋,是谁以刀刃为弦奏一首盛世的曲?
自边关至盛京,自民间至朝堂,且看一出扑朔迷离的大戏,且听一曲女仵作的盛世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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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
中涉及法医和心理学内容皆参考资料而来,有夸张之处,请勿考据深究。
读者留言,无事必回。如遇不可抗力因素(生病、请假等),以上优点也可以当做没有。
一品仵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品仵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品仵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