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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令人惊叹

    他不是凶手,谁是?

    屋中再次静了下来,若非听了暮青的解释,谁也想不到凶手竟是如此被查出来的。案发至今数日,刺史府倾全力查凶,拿着血衣与凶刀,城中排查了一遍又一遍,府中人那夜值守的也问了几遍,始终没有找到凶手的蛛丝马迹。未曾想今夜只坐着问了几句话,真凶便现了形。

    可是除了真凶,动机和同党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那晚前后门值守的公差、小厮、厨房下人和府中能经常外出的人,你怎知他的同党在这些人里?”这回是魏卓之开了口。他知道厨房下人和送茶点的小厮可能是下毒者,但另外两者是如何看出来的?

    “猜的。”暮青道。

    魏卓之:“……”

    真凶的推论如此精彩,同党竟然只是猜的?

    魏卓之嘴角一抽,表情有些怪,这姑娘该不是瞧他不顺眼,故意不告诉他吧?

    “前后门值守的公差只是猜的。”没想到,暮青继续开了口,“那晚并非他轮值,刺史府围墙那么高,他是怎么进来的?他不是你,没那么高的轻功,不可能翻墙。剩下的途径,要么是前后门,要么是密道。哦,或许刺史府有没堵上的狗洞也有可能。”

    魏卓之嘴角再一抽,狗洞……

    陈有良怒气腾腾的眼神瞪过来,气得呼哧呼哧直喘,刺史府乃朝廷官衙,怎会有狗洞!

    暮青却没瞧二人,而是扫了何承学一眼,道:“哦,不是狗洞。刚才我在说到狗洞时,他眉毛下垂,前额紧皱,眼睑和嘴唇周围肌肉紧张,鼻翼微张,下巴压低。前三者代表愤怒,后两者代表否定攻击,表明他对我推测他钻狗洞很愤怒,认为我羞辱到了他,想要和我理论。那便排除狗洞,他是走前后门或密道……”

    暮青边说边又看了何承学一眼,“哦,是前后门。他在我说到前后门时目光转向别处,出现视觉阻断,并且拳头紧握,出现紧张情绪。在我说到密道时又拳头微松,并且重新转头看我,说明他认为我错过了真相,心里松了口气。”

    “这么说,还真被我蒙对了,他是从前后门进的府。案发后府中一定盘问过那夜值守的公差,既然没有人将他供出来,那便说明他们要么被收买了,要么本就是同党。从他刚才的紧张情绪来看,同党的可能性比较大。”

    她一句接一句,现场推敲分析,说得太快,屋里人随着她一来一去地看何承学,步惜欢立在灯影人影里,面容瞧不真切,陈有良怒容渐去,皱眉思索,魏卓之越听眸中神采越盛。

    “厨房下人和小厮许与下毒者有关,这我知道,府中经常外出的人里有他的同党,又该如何说?”暮青话音一落,他便追问。

    “接头人。”

    “接头人?”

    “他那夜有进府之法,自然就有出府之法,杀人之后为何没走?小厮每个时辰都会往公房里送茶点,人死后很快就会被发现,那晚不是他轮值,他杀人后立刻回府,不会有人轻易去怀疑他这个别驾。留在府中,万一被撞见,岂非让人起疑?他冒险留下,总得有值得他冒险的理由。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他要将密信给接头人,密信的内容是他口传的,为什么不直接把信交出去,我猜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而那个接头人既然在府中,他平时府内府外地传递消息,必然得是能经常外出的人。”

    屋中又静,听她推理,很好理解,细一思却叫人心惊。今夜是她在问审,并非有人问,她在一旁瞧着。她要根据受审之人的反应思量问话,心中细细斟酌谁是真凶,这已是耗费心力之事。她竟能在推断真凶的同时,将这些都下毒者、同党、动机全都分析出来!

    其实若知案情,细细分析,这屋里的人都能做到,但难的是一心数用,同时推理!

    这姑娘脑子怎么长的?

    “那动机呢?”魏卓之目光灼灼,迫不及待。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姑娘还能给人怎样的惊喜。

    暮青却一挑眉,“魏公子的脑皮层灰质细胞间隔是否比铜钱孔还粗?”

    魏卓之一呆,脑……脑皮?

    “不要这么懒,拜托思维活跃一下,这很好理解。”暮青皱眉。她曾在春秋赌坊见识过公子魏的经商才华,他定非愚笨之人,只是她这里有现成的推理,让他们都懒得思考。

    暮青看了眼何承学,“下毒之事他知情,很可能他谋划了此事。既然他们打算神鬼不觉地下毒杀人,最后却动了刀,说明在死者身上发生了让他们感到强烈威胁的事情,以至于等不到他被毒杀。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案发当晚,因为那晚他是穿着便衣带着匕首去的,说明他早有预谋。我的推测是,死者早就发现了刺史府内有别的势力,但是他没有告诉你们,而是以此为要挟谋利。对方也想从死者身上获取你们的情报,但又不想永远受他要挟,便密谋下毒。想榨取完死者,再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身亡。可是那晚死者突然被杀,我想一定是死者提出更加不合理的要求,有可能是他们被你们发现,所以他们才决定马上动手!但是动手前,他们想最后榨取一次死者的情报,所以便有了那封密信。”

    “我敢保证,那封密信的内容一定很重要!死者提出的要求越高,他所给出的情报就必须越重要。而且对方打算杀了他,这最后一次的利用,他们一定会竭尽所能地榨取。”

    暮青回身,看向步惜欢等人,“去找那封密信!瞧瞧里面的内容,消息已经传给接头人了,但如果你们能知道密信的内容,或许能来得及重新部署!”

    屋里却一时无人说话。

    真凶、下毒者、同党、动机、密信去向,她不仅推测出了这些,竟连密信的内容都知道?

    这些都是在她问审时,同时想到的?

    无论这些推测能对多少,都只能让人想到四个字。

    令人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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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心服

    “我的推测对不对,找见那封密信就能知道,那封密信就在他府中的书房里。”暮青道。

    她该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就是他们的事了。

    低头一咳,暮青微微皱眉,说了一晚的话,她嗓子已有些疼了,现在她急需休息。

    她转身便往门外走,转身间不经意瞥见何承学,忽然止步,“别露出这种表情,我说要去书房找信,你露出这种冷笑的表情只会告诉我,你认为你知道得比我多,我并不了解整件案子的真相。那么让我来猜猜吧,密信在书房中,但并不那么容易被找到,是吗?那么你藏在哪里?密室?地板?书架暗格?都不是?总不会是藏书夹层吧?”

    暮青忽然挑眉,愣了会儿,“真是藏书夹层?”

    “好吧,藏书夹层。”她回身对陈有良道,“密信在他书房的藏书夹层中,派人去找吧。”

    说罢,她便出了门,夜风拂着少年的衣袖,将她微哑的声音吹进屋里,“多派些人,他既然敢把密信藏在书里,他的藏书量一定非常惊人。不要指望随便翻一翻就能掉出一张密信来,你们大概需要把他的藏书装订线全都拆了,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找到过往的许多密信,但这意味着工作量很大,你们大概要忙到明早才能有所收获。感谢何大人如此折腾你们,让我可以安睡到明早。”

    少年身影渐行渐远,陈有良在屋中露出惊色。

    他与何承学是同窗,对他的喜好颇为清楚,他的俸禄皆用在了藏书收集上,经史子集,官修私撰,他书房所藏虽与朝廷书库不能相较,却也相当惊人。要他的书房里寻几封密信,确实不易!

    她的推测分毫不差!

    这时,暮青已走到院门口,开门前才想起什么,回身问:“我需要休息,哪里?”

    话音落,屋中一道月色人影忽来,风姿若云,却有碾破夜空之势。暮青只来得及瞧见那月色渡来面前,再一抬头,头顶已是一轮银蟾似水,照着男子覆了面具的侧脸微凉。

    “去办。”只听步惜欢懒懒的声线散在风里,人已带着她往刺史府后院处去。

    过了明湖,便见掩映在海棠林深处的阁楼,到了院中步惜欢未停,半空中华袖一拂,二楼窗户吱呀一声开了,他带着暮青便落入了屋中。

    屋中桌上一灯如豆,烛光昏黄,却照见梨木红桌,华帐暖床。一落地,暮青便从步惜欢怀中离开,转身道:“刺史府中虽已有人认出了你,但不见得人人知晓,你这般高来高去,实在不够谨慎。”

    步惜欢不言,只低头瞧着她。月色临窗,洒落男子肩头,那容颜越发瞧不真切,只听他声线微懒,夏夜风中融了暖意,“嗓子不疼?”

    “疼,所以请陛下做些正确的事,让我少说几句话。”暮青转身便往床边走,她急需休息。待到了床边,转身时见步惜欢正从窗口掠出去,她微微挑眉,这人还算自觉,不用她撵。

    初夏夜里风不算凉,暮青还是起身去关了窗,回来放了帐子和衣躺下。只是刚闭上眼没多久,便听窗子吱呀一声,声音极轻,她未睡着听得真切,顿时袖口一翻,抓了薄刀在手,掀开帐子向外望去。

    待瞧见屋中人,暮青一愣。

    只见步惜欢立在桌边,手中提着把玉壶,她掀开帘子时,他正在倒水。热气袅袅,光线昏黄的屋里更瞧不清男子容颜,只让人觉得那紫玉鎏金面具似不再那般凉。

    暮青愣神时,步惜欢已拿着杯子朝她走了过来。

    男子指尖如玉,夺了玉杯暖色,暮青望着他递来的水有些怔愣,若非知道他的身份,她真的很难想象有一日大兴帝君会为她端茶递水。

    “谢谢。”暮青伸手接过来,玉杯入手的温度并不太烫,她垂眸一瞧,见杯中无茶,是杯白水。她低头喝了口,水温正好,不由又有些惊讶,为男子的细心。

    “这可算正确之事?”头顶,步惜欢声音传来,带着低低笑意。他似乎并不需要暮青答话,在她抬眼时道,“饿了一晚了,厨房做了宵夜,一会儿送来,用过再睡。”

    暮青又愣,抬眼。

    “阁楼四周有人守着,可安睡。”步惜欢道,“前头尚有事,朕先去,一早再来瞧你。”

    暮青看了他一会儿,颔首。她知道他有很多事忙,今夜她审出了真凶,善后事宜不归她管,他却要忙。其实她自己来阁楼休息也可以,他没有必要将她送来,也没有必要亲自端茶送水,还去厨房吩咐宵夜。她今夜问审皆因两人之间的交易,他本可以理所当然地受着,这般待她,倒叫她觉得心中有些亏欠。

    暮青垂眸,待再抬眼,见男子已如一道月影,掠窗而去了。她喝了两杯水,等了一两盏茶的工夫,一名小厮送了宵夜来。

    那小厮暮青识得,正是她在刺史府验尸那晚被她支开去跟查凶手脚印的人。小厮瞧见她,目光有些别扭,暮青知道大抵是那晚她的行事让他有些不快,但她没说什么,只管吃她的宵夜。

    走到桌前一瞧,不由一怔。雪白的芙蓉羹,上头飘着层油亮,闻着香甜,应是蜂蜜。

    芙蓉蜂蜜羹——养嗓子的。

    暮青垂眸,唇边不自觉地带起抹浅淡弧度,昏黄的烛光映着,那笑微暖。

    小厮退在一旁,见了有些惊讶。那晚验尸,这姑娘清冷刺人,没想到居然会笑。这事……复命时得与陛下回禀。

    暮青不管小厮心思,她喝了羹,又喝了杯温水,见小厮将碗筷收走,便关了窗子去帐中歇息了。

    这一夜,暮青睡着,刺史府前院却折腾了一宿。

    那夜前后门值守的四名公差被绑了起来,厨房的人和前院送茶点的小厮也都被控制住,由于暮青说那接头人是能经常出府的人,而经常出府的人很多,侍卫、公差、小厮,都有可能。因此,刺史府的人一个也未用,魏卓之发了信命绿萝带了帮江湖人来,去了何承学府中。刺月部刺卫控制住了府中人,绿萝带着人进了书房找密信。

    江湖人手快,女子们心又细,面对书库般藏量的书房,一夜不停地拆书找信,天蒙蒙亮时,九封密信被递到了刺史府。其中一封密信所提及之事正是近期的部署,应该便是那晚所丢的信了。

    暮青所言,竟分毫未差!

    陈有良捧着信进屋时,步惜欢正负手立于窗边,晨光自天边而起,男子望那天边,气度雍容矜贵。陈有良将信呈来,男子却未急着看,只问道:“可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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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帝心

    陈有良微怔,片刻后深深躬身,“臣,心服,暮姑娘确有奇才。但……”

    他抬眼瞧了立在窗前的男子一眼,身子躬得更低,“但女子问案,始终不和礼法。臣以为……下不为例。”

    “迂腐!”步惜欢回身,目光微凉,“朕问你,何谓国家,何谓家国?”

    “所谓国家,先国而后家。所谓家国,先家而后国。前者乃大义,后者小义也。”陈有良道。

    “浅论!所谓国,朕之义,良臣之义。所谓家,百姓之义。古来将士戍守边关保家卫国,先保家后卫国,可见百姓心中,家之义重于国之义。朕之国,无家则无民,无民则无国。朕若不能保百姓家齐,何以论国治?”

    陈有良抬头。

    “卿责女子问案,有乱礼法纲常,可思过她为何问案?若她爹在世,她的家不破,她会问你刺史府之事?你刺史府之事,朕之事,于她不过闲事!”

    陈有良一僵,怔怔无言。

    “古来男子为国,女子为家,乃为纲常。卿墨守礼法纲常,可曾思过,若有一日女子不再守家,皆因世事逼人?此乃天下男子之过,卿这刺史之过,朕之过!”

    陈有良一震,噗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悲怆疾呼:“陛下乃千古明君!是臣迂腐不化,臣之过!”

    屋中未点灯烛,陈有良跪伏在地,削瘦的身形融在昏暗里,微渺,微颤。

    晨光漫进窗来,步惜欢负手望着地上臣子,半晌,道:“确是你之过,可还要辞官?”

    “臣不辞!望陛下恩准臣追随陛下,鞠躬尽瘁!”陈有良额头紧紧贴着地,悲道:“臣定改了这迂腐不化的毛病,日后责人定先罪已!”

    屋中无声,陈有良跪在地上不起,不知过了多久,见一月色衣角停在他眼前,头顶一道目光落下,他见不到,却能觉出那漫不经心,那睥睨雍容。半晌,听男子懒懒道:“起吧。”

    “臣……谢陛下!”陈有良颤颤巍巍起身,以衣袖拭了拭面颊,垂着头愧不敢抬。

    步惜欢从他手中拿过那些密信,一张张打开来看,“都在这儿了?”

    “回陛下,魏公子的人不眠不休查了一夜,只查了何承学府中半数藏书,想来还有。”

    “查!今夜之前,给朕全数查出来!”步惜欢将信仍给陈有良,大步出了房门。

    *

    暮青醒来时,步惜欢已在屋里。

    窗开着,莺啼海棠枝,屋中烛台冷。男子懒坐桌旁,沐一身晨光,见她挑了帐子起身,笑道:“睡得倒好,朕进屋,你竟未觉。”

    “累了。”暮青道。自从爹过世,她未曾有一夜安眠,昨夜大抵是累久了,这才睡沉了。

    步惜欢瞧着她笑了笑,“嗓子好些了。”

    暮青这才注意到自己嗓子没昨夜那般疼了,“密信找着了?”

    “找着了,如你所说,分毫未差。”

    “那同党……”

    “不急,夜里再来,天亮了,且先回宫。”

    暮青闻言未再说什么,这时小厮端了洗漱之物上了楼来,暮青转进屏风后,眸光微有异动。她一番收拾,出来时道:“城南街有间福记包子铺,回宫时可从那儿过吗?”

    步惜欢闻言微怔,话里带了关切,“宫里的膳食用不惯?”

    “我爹以前来汴河城,回家时常带那家铺子的包子回去,说是有时间会带我去。我来汴河城有段日子了,还没机会去过。”暮青垂着眸,清冷的容颜上覆一片剪影,添了心事。

    步惜欢瞧着,忽然起身,牵了暮青的手便往楼下去。暮青一怔,手一缩欲收回来,只觉那手又握得紧了些。这一回,他没以内力逼她顺从,只握得紧了些。她能感觉到男子掌心的温热,那力道的坚定令她有些怔。

    只听他道:“走。”

    下了楼去,马车就停在海棠林外,两人上了车,出了刺史府后门,马车直奔城南。

    到了福记包子铺门口,暮青挑了帘子往外瞧,只见一家包子铺竟颇讲局面,一楼乃大堂,二三楼瞧着似雅间,门口食客来来去去,络绎不绝。

    “走。”步惜欢牵着暮青便要下马车。

    暮青看了他一眼,他面上覆着面具,这般打扮,这般风华,下了车去定惹人注目。他的身份和如今的处境,如此高调总是不利。

    “不必了。”暮青坐着不动,“叫小厮去买吧,带回宫中吃。”

    “回到宫里便凉了。”步惜欢又坐了回来,笑着转头,定定瞧她。

    马车里铺着软毯锦垫,松木小几,玉瓶繁花,越发衬得她容颜清冷。男子瞧着,眸中带起缱绻柔意,那懒散的声线都不自觉柔了几分,问:“担心朕?”

    暮青一愣,抬眼看他一眼,随即转开脸。

    身旁传来步惜欢低沉的笑声,“让朕想想你昨夜说的,嗯?蔑视、羞愧、恐惧之时会不敢看人,那害羞时可会?”

    此话一出,果见暮青抬头,眸中似有讶色。

    步惜欢瞧着,笑意更沉。

    “察言观色最忌将表情与动作分开,孤立片面地解读,陛下!”暮青道。

    汴河城离古水县百里,爹以前买了包子,路上再放在怀里捂着,回到家中也已冷透了。他们从来都是在家中热了再吃,所以她希望把包子带回宫中热一热,她只是……怀念那种味道罢了。

    只是,她没有将这理由说出来。她进宫只几日,宫内宫外,少见他真心笑过,这般开怀是头一回见。

    此刻时辰,回宫已是有些晚了,福记包子铺在城南,回宫要绕一个大圈子,他未曾犹豫便带她来了,如此待她,她便有些不忍说这伤他颜面的话。

    “要么带回宫去,要么不买,回宫。”暮青垂着眸。

    马车里静了会儿,她能感觉到男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无奈一叹,“好,依你。”

    “去买吧。”步惜欢隔着帘子对驾车的小厮道。

    小厮下了马车,一盏茶的工夫回来,手里提着两大包油纸包,估摸着是一包肉包,一包素包。包子放去松木小几上,马车便往宫中赶,从城南绕回城东,上了东街,马车便慢了下来。

    东街坐落着汴河城各级衙门,百姓们无事都不往此街上来,因此这街上平日里人最少,今日前面却有些热闹。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将一处官衙口堵得人满为患,马车远远便慢了下来。

    暮青目光微动,心中有数却作不知,挑帘问道:“前方何处?”

    步惜欢瞧也未瞧外头,懒懒往软垫里融了,眸中微有凉意,道:“兵曹职方司衙门,西北征军处。”

    ------题外话------

    妞儿们,我要重新公布一下21号入v那天的更新时间。

    前几天说早晨八点更,昨天才发现我忘了件事,那天是星期天,编辑们九点上班,v通道要九点以后才能开通。

    也就是说,我得九点以后才能上传,所以入v当天的更新时间是上午九点到十点。

第四十九章 冷宫惊魂

    果然是西北征军处!

    暮青挑着帘子,眸底隐有慧光。

    总算被她找见在哪儿了!

    这些日子,她细思过,要离开汴河城并不容易,唯一可借的便是西北军!西北军主帅元修乃元家嫡子,元家辅政多年,她若入了西北军,步惜欢不想放她走,也得放她走。

    只是这几日她在宫中,即便出宫也是跟着步惜欢,没有机会去寻西北征军处在何处,只是那日进美人司时,听闻了西北军和美人司太监们干架的事,隐约听闻兵曹职方司衙门与美人司就隔了三条街。

    三条街,正是刺史府那条街,可她两次进刺史府都是从后门而入,未曾发现兵曹衙门在何处。

    暮青猜测可能是在刺史府西边,她进宫出宫都从刺史府东边走,因此无法经过。所以她今早才提出去城南福记买包子,转一大圈再走东街,果然便见到了兵曹衙门!

    衙门口的路堵了大半,百姓围着正瞧热闹,不必看暮青都知道,定是美人司和西北军又起冲突了。

    马车停了下来,小厮去让人群让路,衙门口的骂声已传进了车里。

    那些骂声不堪入耳,大多是方言,一道西北腔的骂声最高,盖过了所有人。

    “老子在西北,砍的是胡人的脑袋!你们砍得是自己人的男人根儿,太监就是太监,没种!”那人高声一骂,四周哄笑,围观的百姓皆愤愤附和。

    西北军戍守国门,乃大兴百姓心目中的一支狼军,主帅元修更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美人司在西北征军处征收美男子,激起的不仅是西北军将士的怒火,还有汴河百姓的民怨。

    暮青皱了皱眉,不知步惜欢为何纵容这些太监如此胡来。

    步惜欢融在软垫里,暮青转头望去时,他正闭目养神,仿佛未听见外头之言,一线晨光透过帘子落在男子眉宇间,落了凉意。

    一会儿,小厮回来,马车缓缓动了起来。暮青挑着帘子未落下来,她总觉得那西北腔听着有些耳熟,马车缓缓从人群后行过,暮青借着人群的缝隙看进去,见衙门口一张长桌,一个汉子扶着桌子站着,一脸络腮胡,本是平平无奇的粗人相貌,那身军袍却衬得人英武霸气,只往那儿站着,便似叫人看见西北的烈风,杀人的寒刀。

    暮青一怔,是他?

    春秋赌坊里被她赢了三千两银子的那汉子!

    怪不得当时觉得他坐姿颇似军人,原来真是西北军将领!

    她目光微动,待马车行过衙门口便放了帘子,转头回来时已面色如常,瞧不出异样。

    步惜欢仍在闭目养神,一路都未再开口。暮青也非多话之人,马车里气氛沉寂了下来,直到进了宫。

    入宫还是走昨夜出宫时的路,清早瞧得清楚些,暮青这才看见那道小门外站着两排侍卫,侍卫见到马车拦都没拦,暮青便知这些人定是步惜欢的人了。她昨夜还想着日后可试试从此处出宫,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不过还好,她还有办法。

    马车进了小门就停了,下车来便见深长的宫巷,夜里沉寂的宫殿依旧静得不闻人声,青天白日都显出几分死气。暮青随着步惜欢拐过宫巷便进了殿门,晨风拂过宫墙,吹在人脸上有些微暖,本该进殿去,暮青的脚步却忽然一停!

    步惜欢走在前头,听见身后脚步声停了,不由回身,见暮青立在破旧的殿门外,眉头紧皱。

    “怎么?”步惜欢走回去,“可是昨夜没睡好,身子不适?”

    暮青未答,皱眉扫了眼院子,半晌才抬头,问:“你闻到了吗?”

    步惜欢一怔,“嗯?”

    “这院子里……气味不对!”暮青倏地回头,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扫了眼院子。她受过专业训练,嗅觉很灵敏,刚才她绝对没有闻错,这风里……有腐败尸体的味道!

    这座旧殿院子里未长草,明显平日有人打理,但殿内外依旧破败,院子里青砖缝里生着青苔,四周未置小景,只院墙角落里种了棵老枣树,树后隐着口井,晨风吹过枝梢,若有似无的腐臭气正是从那方向而来!

    暮青目光往那井上一落,“那里!”

    她快步过去,见那井上盖着方石盖,边缘有一指粗的缝隙。她使力一推,石盖缓缓推开一道口子,里面一阵腐臭气扑面而来!身后忽然伸过一只手来,拉住了暮青的手腕,将她往后带了带,却也制止了她再推开井盖。

    但井盖已推开了一道口子,晨阳斜斜照进去,照见一张白花花的人脸!

    那尸体整个被埋在土里,唯有脸部露了些出来,但脸已经没了,上面遍布蠕动的蛆虫,以一种恐怖的无声的模样诉说着惨死前的怨恨。

    “别看了。”步惜欢在暮青身后淡道。

    “不行!”暮青未回头,盯着那尸身便道,“你需要查一查,我进宫那晚被你打入冷宫的齐美人可还在?”

    身后无声,只有那只握着暮青的手力道微微一顿。

    “你看见土里露出的那方衣袖了吗?跟我身上的衣袍质料一样是纬锦!穿着这等华衣的人定是你宫中贵人,可人不见了,宫人总该来报你。你若不知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此人许是冷宫之人。可冷宫妃嫔按宫中例制,应该没这么高的奉养吧?唯一可能的推测便是此人刚入冷宫!我入宫那晚是两天前,你将一位齐美人打入了冷宫。”

    “这人只有脸暴露在外,死因尚不能推断,但他的脸很不对劲!丽蝇喜欢在阴暗潮湿的地方产卵,人死后,若面部暴露在外,鼻子、眼睛、耳朵跟嘴会成为绝佳的产卵地,蛆虫会首先吃掉这些部位。但这张脸,各个部位看起来都被吃掉了,伤口也是丽蝇喜爱产卵的地方,这张脸很像是死前就被人毁了!”

    “另外,这井的高度不对!目测只有两米,哪有这么浅的井?我可以下去将这尸体清理出来,找人翻翻下面的土,下面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暮青自顾自说着,许久都未曾听见后头有人回应,她这才回头,见步惜欢正望着她,见她望来,他无奈笑叹,“你真是朕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

    暮青一怔,觉得他太镇定了些,心中咯噔一声,面色一变,“你……知道?”

    ------题外话------

    嗯,冷宫的男妃是怎么回事,大家可以开脑洞猜一猜

    明天还有最后一章公众章,咱们就要v了,突然觉得很感慨

第五十章 我要从军!

    步惜欢一笑,没有隐瞒,“人是朕令人灭的口。”

    暮青怔怔望着步惜欢,她知道,他没有说谎。

    “齐成是元家安插在朕身边的人。”步惜欢懒懒倚去一旁的枣树下,晨阳透过树梢落一片斑驳在男子肩头,风华染了幽暗,“朕身边,眼线总是去了又来,杀也杀不完。朕在这帝位上坐了多少年,身边就热闹了多少年。”

    男子唇边噙着的笑意有些嘲讽,树下转头望向暮青,眸底幽暗里有些不知名的情绪,“你可觉得朕狠毒?”

    “是。”暮青沉默了会儿,道。

    树下,风过处,男子华袖舒卷,忽似震了震。

    却听暮青又道:“我不赞成杀人,那有违我所受的教育,但你所受的教育与我不同,所以我认为你狠毒不代表你有错。你无需在意我的想法,我不喜欢将我的想法强加于人。我不赞成杀人,我自去做便可,不求别人也做得到。你即便做不到,我也不认为你有错,只要这井里的埋着的不是无辜百姓,你便不会是暴君。”

    树下,男子华袖风中舒卷依旧,却似又有微震。

    道不同不相为谋,世人总如此。因道不同视对方为死敌的比比皆是,却从未听过有尊重别人的不同的。如此论调,朝中都未曾听闻过。

    斑驳遮着男子的眉宇,那眸底的幽暗却渐渐褪去,换一抹明亮,胜了晨光。

    暮青转身往殿中走去,“我还以为宫中有案子要查,结果这么快就找到了凶手,这凶手看来是办不了了,那就回宫吧,我的包子冷了。”

    她一路未回头,步惜欢倚在树下,见她进了殿,低头一笑,那笑似初夏清晨里的一抹浅阳,微暖,浅醉。他也一路进了殿去,未曾回头,华袖舒卷间却忽有暗风拂动,树后井上石盖无声无息推来,一段惨烈的故事就此尘封。

    步惜欢开了暗道,暮青跟在他身后进去,暗道关上前,她回头往了眼身后破败的旧殿,清明的眸底却染上幽色。

    步惜欢未撒谎,但他所言未尽。

    若只是为了杀掉元家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为何要毁去齐美人的容貌?他绝非那会做无用之事的人,如此行事定有目的。且那井下……究竟埋了多少人?

    她虽未起开那尸体细查下方,但她总觉得那井下埋着的是层层白骨。

    有些案子像久远的记忆,让她想起了前世。

    前世,她的同事处理过一件案子。一对变态的夫妻开了家旅馆杀人劫财,埋尸的方法是在地底挖一个大坑,铺一层尸体,抹一层水泥,再铺一层尸体,再抹一层水泥……案子侦破的时候起尸,四十多具尸体像住在地底盖起的楼房里,现场令人后背发毛。

    步惜欢杀这些冷宫男妃,毁去容貌,定非出于变态心理,他的目的定不简单!而元家,自步惜欢登基起便辅政的功臣之家,又为何要往帝王身边安插男妃?太皇太后不是因帝好男风之事气病了好几回?既如此,为何又要送男妃来行宫?这是望帝浪子回头还是怕他不够昏庸?

    暗道的入口缓缓关上,仿佛关上了皇权背后的血腥。暮青皱着眉,最后望了一眼,转头离去。

    与她无关,她就要离开了。

    *

    暮青带回来的包子是由内廷总管太监范通拿下去热的,这老太监虽一副死板面孔,但应是步惜欢的心腹。这等从宫外带回来的吃食也只有他有法子不让人起疑。

    包子热好了送来后,暮青去了乾方殿中与步惜欢一同用膳。

    他夹了只包子尝了口,品评,“嗯,果真不如新鲜的好,不过别有一番味道。”

    暮青挑眉,帝王所用膳食,莫说过夜,便是过一两个时辰都是不吃的,他能吃出这回锅包子别有一番味道?她见步惜欢眉宇舒展,唇角含笑,哪里是包子好吃,他分明只是心情好。

    这时,有内侍太监进殿禀道:“启奏陛下,盂兰亭外,众位公子已候着了,新入宫的谢美人为陛下备了曲子,您昨日口谕,说今日要去听的,眼下正是时辰了。”

    暮青闻言挑眉,新入宫的谢美人?那个美人司里跟她一同住在东殿,涂脂抹粉的草包谢公子?

    “知道了,叫他们候着!”步惜欢的笑意淡了淡,刚吃了一口的包子顿时放在了碗里,没了兴致,抬眼看向暮青时,那眸中凉意又换了柔色,“朕有事,你且歇一日,晚上朕再来。”

    暮青瞧他神色,微微怔了怔,别人瞧不出他的喜怒来,她却瞧得出,太监来传话时,他分明露出厌恶的神色。那神色是在太监说众位公子时便露了出来,并非针对谢公子,更像是针对所有男妃。

    他根本不好男风?

    那为何广选天下男色,做出一副好男风的荒淫无道之态?

    这行宫,这皇权,果真好深的秘密……

    而她要暂离这段秘密,远行,去做她应该做的事。

    *

    步惜欢一离开果然又是一日,再来时已是晚上。

    暮青已准备好了,两人从合欢殿出宫,直奔刺史府。

    刺史府大牢中,暮青见到了被严密看押的何承学。人未受刑,陈有良不算笨,知道她要察言观色以揪出何承学的同党,没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人只用锁链锁了起来。

    刺史府中的侍卫、小厮,包括那晚未审问到的文官都被带入了大牢,一个一个地在何承学面前过。

    暮青只问一个问题,“此人是你的同党吗?”

    何承学闭上眼,并不配合,暮青索性命人将名单抄来,人不必他看,只念名字给他听。一个时辰,人便审完了,共揪出同党八人,侍卫、小厮、文官居然都有!

    何承学府上书房里,听闻经过一日的细搜,又搜出不少密信。暮青审完人后,步惜欢就去了刺史府前院。

    暮青如同昨夜一般在阁楼中歇息,却未如昨夜一般入睡。她唤来小厮,要了易容之物,小厮虽觉得古怪,却未为难她,只在她易容时在一旁盯着,似怕她像验尸那晚似的,忽然逃跑。

    暮青却未有异样举动,易容过后便上床睡了。

    次日清晨,步惜欢来时便见她一副粗眉细眼的模样,与那晚春秋赌坊中相见时的样貌一样。

    暮青道:“昨日带回去的包子味道不是很好,我想去尝尝新鲜的,这样不引人注目。你要不要也易容一下?”

    步惜欢闻言,这才笑了,“朕以为是何事,何必易容?那家铺子是百年老店了,有后院,叫小厮把马车赶去后院,咱们从后面进便可。”

    “你不早说。算了,还要赶着回宫,就这样吧。”暮青道。

    “你又未跟朕提过。”步惜欢懒懒一笑。

    “我查完案子你就走了,我哪来得及?”她理由很充分。

    她这副辩驳的模样倒惹了男子沉沉笑意,抬眸时,他眸中缱绻溺人,无奈牵了她的手,“好,朕的错。你愿如何便如何,走吧。”

    暮青这回没将手往回收,只跟在后头下了楼去,一路低着头,眸底神色晦暗不明。

    马车行出刺史府后门,这回却停了停,帘子一掀,魏卓之窜了上来,本是欲让马车捎带他一程,听闻暮青要去福记包子吃早点,他便也叫着要一起。

    三人从福记后门而入,那老板似认得魏卓之,笑请三人入了雅间。

    用过早点后,马车往宫中赶,走的依旧是昨日的路,路过兵曹职方司门口时,围观百姓如昨日那般堵了路。西北军的将士与美人司的太监对骂不停,比昨日还要难以入耳,小厮又下马车去赶人,暮青一掀帘子,跟在小厮后头下了马车。

    步惜欢和魏卓之都一愣,前头的小厮听见后头有声响回头,见到暮青时也一愣。

    暮青拨开人群便进了那骂战的圈子,步惜欢未易容,不好轻易下车,只得挑开帘子一角对小厮道:“看着她,莫让她跟人起冲突。”

    小厮得令,马上跟在暮青进了人群,那群西北军将士当街指桑骂槐,明着骂美人司,暗里骂陛下,他以为暮青是听不惯要为陛下抱不平,哪知她拨开人群,经过美人司的众太监,经过西北军的众将士,一路未停,直奔那衙门前立着“征军”大字的桌前,从怀中掏出一张身份文牒来,往那桌上一拍!

    啪!

    那一拍,太利索,太果决,声音太脆!

    围观的百姓静了,骂战停了,人群刷刷抬眼,直望向那征军桌前立着的少年。

    听少年铿锵有力道:“我要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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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天的公众连载,当初回来的时候我以为要重新开始,结果你们用了五十天的时间告诉我什么是守候,什么是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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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如此骄傲(补四千求票!)

    “我要从军!”

    西北军副将鲁大张着嘴,下巴差点掉下来,盯着面前少年。

    人群之外,马车的帘子刷一声被掀开,围观的人群遮了少年的背影,亦遮了男子阴沉变幻的脸。

    魏卓之手中的扇子啪嗒掉到马车软融融的锦毯上,语不成句,“她……她……”

    小厮惊住,反应过来后上前便要去拉暮青,忽听鲁大一声大笑!

    “哈哈!是你小子!”

    “是的,将军。将军不会不收我吧?”暮青笑了笑,道。

    “老子是那等小气之人?你没跟老子玩够三局就赢了老子三千两,老子都痛快给你了,今日你要随老子去西北杀胡虏,老子会为难你?”鲁大豪爽一笑,重重一拍暮青肩膀,“你小子!有骨气!你爹真会给你起名儿,二蛋,一听就他娘的有种!比后头那群没根儿的强多了!”

    美人司的人闻言这才反应过来,挽了袖子继续开骂,西北军的人却没再理,一群晒得黑黢黢的汉子把暮青团团围住,像见了稀奇人物。

    “将军,这小子就是周二蛋?”

    “赌坊里赢了将军的那小子?”

    “对!就是这小子!”鲁大摁着暮青的肩膀,将她一转,面向围过来的西北军众将士,笑道,“别瞧这小子貌不惊人,有点本事!赌桌上能赢老子的,除了大将军,他是头一个!”

    “哦哦哦!”当即有几个汉子摸着下巴,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鲁大见了粗眉一挑,“老子警告你们,不准拉这小子赌钱!就这小身板可挨不住顾老头的三十军棍,别人没到西北就先被自家人打残了!先说好了,谁要是拉着他赌钱,老子跟谁急!”

    那几个汉子顿时露出遗憾的神色,再一瞧暮青的身板,确实单薄瘦弱了些,不由皱眉,“这身板真的成?怕是连刀都拿不起。”

    “拿不起就练!你们砍了几年胡人脑袋,都忘了自个儿刚当兵时的怂样!”鲁大看向暮青,目光如刀,似西北割人的烈风,“老子可告诉你,练兵时老子可不会顾念旧情,不然上了西北,你就得死在胡人刀下!要是怕死,这身份文牒你就拿回去,今儿就别进这兵曹衙门的门了。”

    暮青闻言,眉头未动,话未答,只转身跨进了兵曹职方司的大门。

    人群都静了静,鲁大大笑一声,“好!有骨气!”

    他扶着被军棍打肿的屁股,一瘸一拐地追进去,搭着暮青的肩膀,一路絮絮叨叨,“你小子这身袍子不错,赢了老子的钱拿去逍遥光了才来报名参军的吧?你倒是聪明,到了西北,银子确实无用,整日除了操练便是杀胡人,连个镇子都见不着,更别提他娘的女人了!”

    “你来得还算及时,再过半月,新军便该开拔了。”

    “你在这衙门里先呆着,过了午时有人送你们出城,城外百里是新军营。”

    “别指望老子会关照你,军中最瞧不起的就是这!在军中想出头就一条硬道理——谁砍的胡人脑袋多!你这小身板,到了军营要好好操练。”

    鲁大搭着暮青,絮叨着远去。

    少年渐渐消失在人群的视线中,背影毅然,决绝。

    一路,未曾回头……

    *

    行宫,乾方殿。

    殿门紧闭,殿外侍卫目光锋锐如刀,宫人们垂首立在殿外,喘气都不敢大声。

    陛下将自个儿关在宫中一日了……

    没人知晓何事触怒了龙颜,只知昨夜陛下与周美人一同往合欢殿共浴,清早出来,殿中唯有陛下一人,周美人不知去了何处。许是侍驾不周,失了帝宠,夜半被打入了冷宫。

    可……似乎无人见到周美人从合欢殿中出来,被带往冷宫。

    周美人的失踪,很蹊跷!

    但无人敢提此事,亦无人明说,宫中最忌明白人,明白人都活不长。

    陛下一日未曾传膳,内廷总管太监范通都未敢进殿劝驾,只拉着张死人脸杵在宫门前,像立了支竿子,日头照着他,人影长了短,短了长,直到大殿廊下点了宫灯,人影着了灯彩。

    一名宫娥忽然急匆匆行来,打破了这一日焦心的沉寂。

    “总管大人!”那宫娥噗通一声跪在殿门前的龙阶下,宫人们未敢抬眼,但听那声音应是西配殿侍候周美人的女官彩娥。

    彩娥将一物高举过头顶,手有些抖。范通阴沉沉的眼神扫来,在那物件上一停,走下台阶来接到了手中,目光一落,眸中有异色跳了跳。

    那是封私信,白纸叠成的信封上写着五个字——步惜欢亲启。

    “……”陛下的名讳,这世上敢直呼的未有几人,怪不得彩娥如此惊颤。

    “何时发现的?”

    “方才,奴婢收拾殿中时,在周美人的枕下发现的。”

    范通拿着信便上了台阶,身子一躬,尚未开口,殿门刷地敞开,殿中未点灯烛,一道红色人影立在暗处,只见伸手夺了那信,三两下打开。

    信中字迹清秀,笔锋婉转处见龙飞凤舞,不似女子般的娟秀,倒见卓绝风骨,洒脱飞扬,世间许多男子不及。

    “步惜欢,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此去西北,不知归期,望君珍重。”

    信简短,关于自己的事只寥寥几字,见信如见人,若无案子,她总是如此寡言。

    男子的目光落在那“不知归期”上,宫灯彩烛照了墨迹飞舞的留书,那一片彩影艳红靛青,似谁复杂的心绪,不肯散去。

    不知多久,男子红袖一垂,那墨迹掩入袖中,人如一道红云,忽然纵出华殿,掠长空而去……

    *

    暮青午后被送出了城去,随她一同出城的有百来人,都是从汴河城入伍的西北新军。

    这些人多数是少年,旧衣烂鞋,一瞧便是穷苦人家出身,暮青是唯一一个穿着华袍的,一路上惹了不少目光。

    大兴等级制度森严,士族门阀兴盛,官员选拔仍依照门第,朝廷重要官职被少数门阀世家垄断,上品无寒门。此乃建国之初高祖大封功臣所致,当时造就了一批门阀世家,这些世家成为累世公卿,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子孙承家学,为官入仕极易。经六百年,形成了世代为官的门阀大族,造就了大批奢侈淫逸之徒,士族奢侈之费,甚于天灾,六百年兴盛的皇朝已闻见了腐朽的气味。

    而寒门庶族子弟需拜入士族门下,或为客卿,或为门生,由士族举荐为官。若不行此道,要么一生与仕途无缘,要么弃笔从戎,身赴边关,拼上性命搏一段生死不知的前程。

    两个阶级坐不同席,嫁娶不通婚,等级极严。

    少年们虽不识暮青身上的纬锦,却瞧得出她衣衫料子名贵,行路时便纷纷离她远了些。

    暮青本就是清冷寡淡的性子,无人与她结伴,她反倒觉得清净,便这么一路随着队伍到了新军营的驻扎处。

    百里行路,到了军营时已是夜深。新军驻扎在岷山下,营帐灯火繁星般铺开在眼前,那一番延绵壮阔之景令人心惊,一眼望不到头,只觉有数万之众!

    送暮青等人前来的是名小校,并不魁梧,却很结实,肤色被西北的风刮得黑黢黢的,笑起来眼睛很亮,“两月不到,新军就征报了近五万之众,江南也有不少好儿郎哩!”

    他将牌令递给牙门守将,带着众人入了军营。

    新军营夜里喧闹得紧,全无铁军之相。小校领着众人来到一处军帐前领军服,每人两套,外加两双鞋子。发军服的那小将大抵是发多了,练就了毒辣的眼神,瞧人一眼便知尺码,没耗多少工夫,百来人的衣衫鞋子便都发完了。

    安排编制时更简单,五人一伍,随便将人拨豆子似的拨在一起,分了营帐,便赶人入帐歇息了。

    暮青入帐前感觉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回头见那小校对她笑着眨眼,她便停了脚步,留在了帐外。

    “临行前鲁将军不让咱照顾你,军中不认人,只认拳头,鲁将军若照顾着你,更有人不服你。你可别怪他,入了这军营,你得靠自个儿。”那小校小声道。

    暮青闻言点了点头,帐外灯火映得她眸底微暖,都说西北军是血性男儿,果真不假。

    “谢将军指点。”她道。

    那小校被称作将军,顿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竟有些红,“可别叫我将军,鲁将军若知道了,该踢我屁股说我装大了。”

    暮青垂眸,一抹浅笑。

    “明天晨起便有操练,西北战事紧,新军到了西北要上战场,路上会边行军边操练。鲁将军说得没错,你这身板是得好好练练,不然上了战场砍胡人脑袋,怕你这细胳膊都挥不动长刀。路上用点心,早日累了军功,大家服了你,咱们说话就方便了。”

    暮青只是赌赢了鲁大,尚未露出别的本事,这小校便认定她有前途,待她如自己人了。

    这般率真,不含尔虞我诈,仿佛让她在千里之外闻到了西北自由的风。

    西北……或许真的适合她,虽然,那并不是她最终的目的。

    “谢将军。”暮青道一声,便入了帐子。

    听那小校在帐外自言自语,叽叽咕咕,“都说了别叫将军,这小子咋听不懂人话?以后得离远点儿,免得真被鲁将军踢……”

    帐帘放下,隔了外头的低声嘀咕,帐内本有人声,见暮青进来,忽然便静了。

    暮青扫了眼帐中,见里头四个汉子脱得赤条条,正嘻嘻哈哈换军服,顺道溜鸟。她视线并不避讳,人体构成都一样,躺在解剖台上的她见多了。

    新军营帐,不过是打了个帐篷包,地上是草地,边上排着五张草席,条件简陋。暮青最后入的帐,中间的好地方都被人挑完了,留了个靠帐子边的席子,漏风不说,江南雨多,夜里若是下雨,这地方还捎雨,根本没法睡人。

    暮青并不在意,抱着衣服鞋子便放去了那席子上,转身时见那四个汉子迅速穿好了军服,年纪气度皆不同。

    一人年纪大些,约莫有三十出头,是个壮实汉子。其余三人皆是少年,一个黑脸小子,一个白面书生,还有一人穿着军服颇有武将气度,相貌俊秀,目光锋锐。

    “这位兄台,在下汴河吴乡韩其初,旁边是在下的同乡章同,敢问兄台名姓?”那白面书生斟酌着笑问。

    章同便是那武将气质的俊秀少年,闻言冷脸皱眉,话里夹枪带棒,“韩兄何必问他?你我这等庶族子弟,怎配知道人家名姓?”

    那中年汉子看起来颇为憨厚,黑脸小子有些腼腆,两人都不说话,躲在一旁。

    暮青未看章同,只对韩其初微一颔首,“古水县,周二蛋。”

    她话语简洁,面无表情,帐中四人却皆嘴角抽搐,眼神古怪。

    二蛋,狗娃,这等名字乡里乡间的常听到,倒没什么,只是一华服少年叫这名字,反差之大实在不能不令人觉得古怪。

    韩其初好半晌才挤出笑来,“呃,在下不才,熟读县志,颇好地理民风之学,古水县似乎未曾有周姓大族。”

    “平常之家。”

    “可兄台这身衣衫……在下若没看错,应是纬锦。”

    “赌来的。”

    帐中顿静,四人惊诧,竟是如此?怪不得,士族公子凭家世便可为官,哪会去那西北苦寒之地吃苦拼命?便是从军,也绝没有从普通兵卒做起的。

    世间敢如此作为的士族公子,怕是只有元大将军一人。

    那中年汉子和黑脸少年神色顿时松了松,暮青并非世家公子,对他们来说隔阂少了不少。

    章同却冷笑一声,嘲讽道:“既然如此,何必华衣加身?穿一身华服,也终非士族,还叫别人误会,反不敢接近!”

    暮青闻言,面色清冷。

    韩其初忙打圆场,“周兄见谅,章兄爽直,并无针对之意。”

    暮青瞧他一眼,转身拿了套军服鞋子,提了角落里的一只铜盆便往帐外走。

    听韩其初在后头怔愣问:“呃,周兄要出去换衣?”

    “帐中有狗,不敢接近。”她冷道一声,出了帐子。

    帐中一静,不知是谁没忍住,噗噗一笑,章同怒吼一声便要冲出来,被韩其初拦了住。帐中闹哄哄一团,暮青已去得远了。

    *

    新军依山扎营,山林近在眼前。

    暮青出了营帐,未走多远便入了林子,本想去林深处换衣,却听闻前方有水声,便端着铜盆走了进去。

    月色清冷,落入清溪,波光细碎,林深静好。

    暮青见溪边有一石,便端着铜盆走了过去,石后乃浅滩,她四处瞧了瞧,见林中无人便解了衣带。

    月色照石,不见石后少年,却见一道人影落在浅滩,纤柔若天上舞,哪是少年影,分明是红妆。

    暮青初来军营,尚不知这林子有无人会来,因此不敢解尽衣衫,只解了外袍,俯身便去面前的盆子里拿军服。指尖刚触及铜盆,她动作忽然一顿!

    铜盆里,一道人影遮了月色!

    暮青一惊,身子未起,借着垂手之势便弹出一片薄刀,抬手便射了出去!

    刀光刺破月色,风里咻的一声,起势凌厉,去势无声。

    暮青抬头,见一人自溪边远处行来,一步一步,漫不经心,衣袂却染红了清溪,恍若一路踏血,偏那声音懒得若天边云,“爱妃好计策,朕心甚服。”

    暮青惊住,盯住来人,一时无声。

    步惜欢?他怎会在此处!

    岷山离汴河城外百里,他天黑才可出宫,此时已是深夜,他能来到百里之外虽有可能,但此处毕竟是军营,他如入无人之境也倒罢了,怎能恰好在林中寻到她?

    步惜欢噙着笑意走来,眸中却寒凉如水,眉宇间落一片轻嘲,指间一抹雪色寒光,正是暮青方才掷出的那把薄刀。

    暮青未动,未曾想过逃离,她知道逃不掉,惊过之后便冷静了,冷嘲哼道:“陛下一手寻人的好本事,臣之心也甚服。”

    “呵。”步惜欢懒懒一笑,人已走来她面前。

    她就立在他面前,身后有石,退路已无,而他在她身前,看得见她,够得着她,这令他莫名心安。

    他还是喜欢这等能掌控的感觉。

    他笑着伸手,挑起她一缕发丝绕在指尖,那般轻柔缱绻,眸中却只有寒凉,“朕不远百里来寻爱妃,爱妃可惊喜?”

    暮青望着步惜欢,冷笑一声,“行了,不必绕弯子。你想怎样,说吧!”

    “朕想怎样?”步惜欢眸中寒意似结了冰,笑意淡了去,“朕还想问你,你想怎样!”

    “如你所见。”暮青道。

    步惜欢一笑,似被气着,“如朕所见,西北从军?朕倒不知,女子也可从军。”

    “女子既可问案,自然也可从军。”

    “是。朕以前不知女子可以问案,如今也知道了,所以,你是一直在让朕长见识,嗯?”步惜欢又笑,似被气得更狠,“你可还记得与朕之间的约定?”

    “记得,只是已两清。”

    “两清?”

    “难道不是?”暮青直望步惜欢,目光坦荡,毫不躲闪,“陛下给我提示,我替陛下办事。两次提示换两件事,显然已两清。如今我不再需要陛下的提示,为何还要留在陛下身边?”

    男子似乎震了震,眸中隐有痛色,为那“不再需要”四个字。

    暮青将自己发丝从男子指间拽出来,望一眼地上铜盆里的衣衫道:“劳烦陛下让一让,臣要穿衣。”

    她外袍已褪,只穿着件中衣。那中衣尚是宫中的,丝薄浅透,细碎波光映上那衣,隐见少女胸前束着紧带,玉般身体月色里纤弱柔美,容颜却偏清冷刺人。

    步惜欢望着,一时神情竟生了恍惚。

    恍惚间,暮青忽然牵了他的手。少女的手温香软玉般,他这几日时常牵着,她不想挣脱已是难得,如此主动见所未见。

    步惜欢又一怔。

    这一恍惚一怔的间隙,暮青手上忽然使力,按着他的手便向他刺去!

    他手中尚执着她的刀,只方才因她突来的主动忘了,如今那刀由她送入他怀中,步惜欢眸光一寒,手腕忽然一震!暮青手心一麻,本该松手,她却强咬牙力一聚,将那刀往前断然一推!

    男子眸中逼出凛冽寒光,未见他如何动作,只听铮一声刀子铿锵落地,暮青手腕一痛,脖间一紧!步惜欢大怒,忽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想杀朕?暮青!朕可薄待过你?”步惜欢手上力道倏然收紧,平日里那一副漫不经心雍容懒散,此刻尽去,竟是动了真怒。

    暮青面色涨红,却目光未动。她没想杀他,只是想伤了他的腿好趁机退走,没想到他反应太快,手一缩时那刀已到了他胸前。不过,她想伤他是事实,所以她不辩解。

    少女盯着男子,分明已虚弱无力,那双眸子却依旧含着倔强,只是对视,他便能看清她不打算辩解,亦不打算求饶。

    那倔强烧了他的心,灼了他的神智,他忽然手一松,往上一送,捏了她的下颌,俯下头去!

    月色忽然变得柔暖,风也浅柔,那是一道他从未开启过的风景,仿佛见竹林幽幽,清溪潺潺,有鱼儿在溪中游窜,那般柔软。他恣意追逐,恣意翻搅,似要将那忽然离去,那不知归期,那摧刀相向,那一腔痛了他乱了他的不知名的情绪都还给她。

    暮青惊住,鼻息唇齿皆是淡淡的松香气,那香淡雅,却似狂风暴雨卷入林,她在那狂风里单薄难立,只得随风飘摇,体会着吹打零落的肆虐。

    月色很柔,林中似也多了香甜的气息,他与她的交锋却在这柔和之外,似细碎波光,凌乱。

    那凌乱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只知山林深远,清风送来,他拥她入怀,不见容颜,只闻痛声,“为何如此?”

    暮青猛地一醒,“步惜欢!你发什么疯!”

    她将他推开,眸中窜起怒火,灼灼烧人。

    男子气息尚浮,怔怔望她,那眸中痛意与眷恋交织,如此真切,令她一震。

    他……

    何时之事?

    暮青有些怔,心忽觉有些乱,不知是怪自己一直未觉,还是有别的情绪,她只转开脸,那本欲出口的怒斥竟换了番言语,“我……没想杀你,只想离开。”

    男子静立无言,红裳随风如云,明波欲染,却被那红裳映红,随波一去千万里,痛意无边。

    “离开?”许久,他终问,“你就这般想离开?”

    “想。”她道。

    这般干脆,叫他怒笑,竟觉一口闷气窝在胸间,憋闷难言。

    “不想为你爹报仇了?”

    “想。”

    “那为何!”

    “为何?陛下应该知道啊。”暮青望着步惜欢,“自我查凶起,步步艰难,处处碰壁,势单力孤,终不得不受制于陛下。”

    “……”

    “我爹的死疑团重重,先是陈有良,再是柳妃,后是太皇太后,越查越深,真凶不明!但可以肯定,那凶手绝非我如今能杀之人。既如此,留在陛下身边,查出真凶后又如何?难道要陛下帮我报仇?”

    “……”

    “陛下给我杀父凶手的提示,我为陛下办事以作交换。若陛下帮我报仇,我又能拿什么来交换?”

    “……”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庶民之怒,伏尸二人,血溅五步。陛下一怒可叫天下人作陪,庶民之怒不过自己与仇家两条性命,但便是这两条性命,也是庶民的血性。我宁赔上自己的命,也要亲手为我爹报仇!可我势单力孤,何以报仇?我只有一条去西北的路,拼上一条性命去挣那军功,回朝受封之日,便是我能凭一己之力查出那凶手之时!那时,千万人阻我,我亦能取他首级!”

    山林幽深,少女字字铿锵,男子听着,望着,震色渐替了怒容,换一副陌生神色,似今夜才识清她。

    她连要她性命的水匪都不忍杀,却忍心绝然离他而去,当着他的面走远,一路不曾留恋回头。她为他肯熏哑嗓子,却不肯忘记那场交易。她查凶问案世间独有,纲常难容,他容她,她却觉得他困了她。

    他终是错看了她,以为她心软,以为她重情,却未曾看清她性情中带着的那几分决绝、坚韧与骄傲。

    他未看清,那忽然离去,那不知归期,那摧刀相向,却痛了他,告诉他情未觉已深。

    步惜欢闭了闭眼,月色清冷,照见那容颜不似人间色,却落了人间苦,“你可知道,西北是何去处?大漠荒原,杳无人烟,五胡滋扰,狼群相伴,风暴流沙,多少将士埋骨风沙,活不到披甲入京当殿受封?你若留在朕身边,尚有一日能知杀父真凶,若执意去西北,许喂了狼腹,祭了胡刀,葬了流沙,一去不回,再无可能知道杀父真凶,为你爹报仇!如此,你还愿去西北吗?”

    少女的眸清亮如星辰,一望见底,只一句话,“不惧千难万险!”

    男子一震,霎时无言,许久又闭了闭眼,长叹,“你……果真如此骄傲。”

    世间不愿依附男子的女子,心比天高,比儿郎骄。

    “走吧!”步惜欢忽然转身离去,如同来时那般沿着溪边远去,亦如同她今晨离去时那般一路未曾回头,但他终是输了心,红袖舒卷翻飞间,夜色里四道寒光落在溪边,细一看,竟是三把长柄薄刀!

    那是暮青的解剖刀,刚刚她刺步惜欢的那把落在她脚下,远处那三把刀是赌坊赢钱那夜她留在巷子里的,他的人拾回去的,她曾在刺史府那夜见过,他一直未曾还给她,今夜竟还了她。

    “活着回来!”男子的雍容微凉的声音随夜风送来,“你若埋骨西北,这天下便伏尸百万!”

    暮青望着前方,见那男子如一团红云渐逝在林深处,她久久未曾收回目光,不知静立多久,轻喃一声,“多谢。”

    她以为他今夜会强带她回去,没想到他放了手。

    暮青垂眸,出营帐的时辰太久,她不能再耽搁了。压下心中诸般情绪,她将那铜盆里的军服拿出来穿好。军中服制也有中衣,暮青未脱去身上那件薄衣,直接将那身军服的中衣和外袍都穿上,鞋子也换好,这才走去远处溪边拾回那三把解剖刀,绑回袖中,重新凑齐了一套。

    她未再望那林深处,端着铜盆便出了林子。

    而那林深处,男子一直停在那里,直到见人走了,才道:“月杀。”

    林中,一道黑影落下,无声无息,跪在了步惜欢身后……

    *

    暮青回到帐中时,帐中四人果然齐刷刷看向她。

    韩其初松了口气,“周兄回来就好,新入军营,军中帐子甚多,咱们还以为你找不回来了,正打算去寻陌长来。”

    大兴步兵编制,五人一伍,十人一什,百人为陌。伍有伍长,什有什长,陌有陌长,各自带领着手下的小队。原本他们这五人里应有一人为伍长,但因五人都是新兵,未曾操练,也未有军功,便没有升谁当伍长。西北征军时顾乾老将军和鲁副将带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来江南,这些人便被安排暂带新兵一路。

    韩其初所说的陌长便是西北军的老兵。

    “腹泻,林中解手去了。”暮青低着头,走到自己席子旁,把铜盆放下。

    章同嘲弄地哼笑一声,“士族华衣穿不惯,水土不服了吧?”

    暮青把盆子上搭着的华袍一掀,露出满盆子的枝叶和青草,头也没抬,只就着帐中灯火将帐子缝隙处铺上一层青草,盖上一层枝叶,再铺青草,再盖枝叶,直到将缝隙填得满满的,又将那纬锦华袍往上一塞,缝隙处不仅密不透风了,瞧上去还挺好看。

    暮青没搭腔,章同有些诧异,还以为这小子虚荣又嘴毒,正想找机会教训他,没想到他不出声了。

    其余三人却惊诧暮青做这些事的熟练麻利,士族公子锦衣玉食的,哪会这些?再瞧她换了军服后,粗眉细眼,脸黄身薄,瞧着还真跟他们一个样,是穷苦人家的少年,那中年汉子和黑脸小子这才彻底松了提着的那口气。

    “周小弟多大了?俺今年三十二,祖籍是江北的,家里种田,咱们这伍属俺最大了,俺叫石大海。”那中年汉子道,仍一口江北乡音。

    “十六。”暮青一如既往地简洁,答完便躺了下来,面朝里面向帐子。

    “我过了年就跟周兄一样大,我叫刘黑子。”黑脸少年道。

    石大海憨憨一笑,“啥过了年就一样大,你就说你十五不就得了?”

    “那不就成最小的了?”刘黑子挠挠头,笑容有些腼腆。

    “你这般说,也是最小的。”韩其初温和笑道。

    章同不说话,冷着脸转身也躺去席子上睡了。

    暮青和章同都不好相处,石大海憨厚老实,刘黑子有些腼腆,韩其初为了帮章同打圆场便坐下开了话题,“石大哥为何从军西北?”

    “俺?家中田地被山匪占了,县衙剿匪,捕快还打不过水匪,田地要不回来,家里老娘小儿要吃饭,俺听说元大将军爱兵如子,从不亏待能杀胡虏的兵。俺别的本事没有,就一把子力气,多砍几个胡人脑袋,多领些例银,让人捎回家里养活一家子。”

    让人捎回家里?西北与江南千里之遥,又隔着汴江,边关战事一紧,信道只供军用,千里捎带家书都未必能至,何况银子?

    韩其初想张口,却最终一叹,没说出口。

    “不过,要是俺能多砍些胡人脑袋,立些军功,也能当个小将军呢?到时回乡,俺也算光宗耀祖,让俺老娘有饭吃,家里的俩娃子有前程奔了。”石大海咧嘴笑了笑,转头问刘黑子,“你呢?为啥去西北?”

    “我家里是打渔的,河上官府要收捐税,水匪也要收银子,我家爹娘去得早,哥哥嫂子养不起了,就让我去西北。”

    “一去西北十有八九回不来,让你去城里做工也比去西北强。”韩其初皱眉道,刘黑子才十五岁,他哥哥嫂子竟心狠。

    “不。”刘黑子低着头,“是我自己想去西北,好男儿……当为国。”

    少年抱膝坐在草席里,低头顺目,声音颇低,那单薄的肩膀却让人忽觉硬气。

    帐子里一静,韩其初和石大海都未想到,这少年有此等抱负。

    “韩老弟呢?”静了会儿,石大海问韩其初。

    “在下一介文人,从军也杀不得几个胡虏,只愿这胸中计谋能有用武之地,谋一军中幕僚。”文人清高者多,这般直言谋仕的人倒少,韩其初竟不避讳,连章同的也一起说了,“章兄祖上乃武将,家传枪法颇为精妙,只是为朝中奸人所害,家道中落,这才自去西北谋生。”

    石大海和刘黑子闻言齐望章同,脸上都露出羡慕神色,身怀武艺之人在军中易出头,比他们好混多了。

    四人从军的初衷和身世都互交了底子,唯有暮青还是个谜。

    “周兄呢?”韩其初问,石大海和刘黑子都转头瞧去。

    暮青背对三人卧着,未言,似已睡去。

    三人见了未再问,又聊了几句便各自睡了。

    帐子里静了,灯火映着暮青眉眼,光影跃跃,她闭着眼,却显然没睡。烛光暖黄,照得人脸微熏,那唇也红润。暮青皱眉,忽觉那烛火惹人嫌,隔着眼皮跃动,那光好似溪边细碎的波光,又觉那些堵缝的枝叶青草气味太重,好似能闻见松香入鼻。

    她眉头越皱越紧,渐拧成结,似那拧成一团麻的心绪。

    她呼一声坐起来,眸光夹霜带雪,刺一眼那帐中烛台。一坐起,她又想起自己的唇尚肿着,又呼一声躺下,继续翻去一边。

    后边,韩其初、石大海和刘黑子一脸莫名,章同转身卧在对面睡,没瞧见,不然定又有一顿冷嘲。

    暮青重新躺下,却没再闭眼,只深深呼吸,欲平复情绪,然而心中那一团乱麻依旧扰人,那细碎波光,那浅淡松香总在她脑中来了又去。不知几时,身后有石大海震天雷般的鼾声,而她卧于草席,隔帐而睡,帐外蛙声虫鸣声声入耳。

    夜深极,那波光才渐从她脑海中远去,耳畔却依旧能传来男子那懒散微凉的声线。

    活着回来!你若埋骨西北,这天下便伏尸百万!

    暮青忽一甩头,甩开这有的没的的话,想那“五胡滋扰,狼群相伴,风暴流沙,多少将士埋骨风沙,活不到披甲入京当殿受封……”

    她这伍五人皆为前程奔西北,到头来会有几人能活着从大漠荒原踏入盛京繁华地?

    她睁着眼,星眸灿亮逼人,平凡的眉眼,却坚毅如石。

    她一定,披甲入京!

    ------题外话------

    陛下:仵作v了,朕要月票。

    众妞儿:要多少?

    陛下:有多少要多少,没有的也给朕去找。

    暮青:发什么疯!

    陛下:昏君,任性。

    ……

    感谢大家今日的首订,名单将在明天公布。

    昨晚我没睡,今晚要早些休息。明天码字,所以更新时间在晚上,老时间,十一点。望大家白天勿刷。

    ……

    昨天到今天,留言七八百条,我可能没时间一一回复,所以会挑着回复些,没回复上的妞儿们,望理解,爱你们!

第五十二章 你心我心

    新军营卯初晨练,校场简易,新兵摸不着刀枪,到了校场只有马步、负重、长足。

    长足便是跑步,步兵需善走,足轻如奔马者才属精兵。

    沙包绑在腿上绕着校场跑,马步、举石、长足,轮换操练。新兵大多是穷苦出身,便是削瘦单薄的少年也有把子气力,但一上午的操练下来,所有人都像泡了水,湿透了。

    江南六月天,午时日头灼,校场在山脚下,尚能吹着山风。饭前歇息,众人一窝蜂地涌去树下,打着赤膊乘凉。如此景致里,还穿着军服的人就显得格外扎眼些。

    石大海边拿着脱下来的军服擦汗边问暮青,“周小弟咋不打赤膊?不热?”

    暮青倚在树下,转开脸,只拿衣袖轻轻拭了拭前额汗珠,淡道:“忍得住。”

    “这有啥好忍的?这六月天的,你也不怕捂出暑热来。你瞧刘小弟,章小弟,还有韩先生,呃……”石大海本想说还有韩其初,结果一转脸,见韩其初尴尬一笑,他也没打赤膊,只稍宽了衣领,从树下拾了片巴掌大的树叶当扇子,正扇着风。

    韩其初是书生,书生不似武将粗人,总讲究些衣冠斯文,昨夜帐中简陋,连个帘子也没有,当众更衣实属无奈,今日便不肯再打赤膊了。

    但他也没有像暮青这般,衣衫裹得紧紧的,连丝山风也不肯透进去。

    章同瞥了暮青一眼,冷笑:“娘们唧唧!”

    暮青头也没抬,声比山风清凉,“话多的才娘们。”

    章同会过意来,拧眉跳起来,“你说谁!小爷揍死你!”

    “章兄!”韩其初捏捏眉心,头疼地起身劝阻,石大海和刘黑子也起身去挡章同。

    乱糟糟一团之时,校场上走来一老兵,远远地便喝骂道:“谁他娘的敢在校场上干架!谁他娘的让你们把军服脱了?都给老子穿起来!”

    来人姓熊,生的就跟熊似的,颇为壮实,乃暮青这伍以及临帐十来个伍的陌长,四十来岁,土生土长的西北汉子。

    树下,众人纷纷起身,一脸不解。

    “陌长,咋不让打赤膊?这江南六月天儿,晒死个人。”石大海憨憨问。

    “晒?这江南地,风一点劲儿都没,下场雨都软绵绵的,大中午的出个日头,你们还嫌晒?到了西北,你们就知道啥叫晒!大漠行军,谁要是还敢打赤膊,个把时辰就能脱下层皮来!晒一晌午,人都能晒成干儿!”

    老熊说话嗡嗡的,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大兴户籍制度严厉,西北汉子受不了江南气候,江南新军也未见过西北大漠。大漠横戈,烈日杀人,那是说书先生嘴里的话,究竟啥样儿,没人去过。

    “可……这儿又不是西北。”

    “不是西北也不让打赤膊!西北军没有怕晒的!”老熊一扫众人,目光铁石似的,“大将军有令!将士当形容整肃!你们虽是新军,但也是我西北军的新军!有一日你们也会成为大漠上的狼,成为西北军的一支精军!精军就要有精军的样子,别他娘的跟匪似的!”

    众人顿时静了,为那大漠上的狼,为那西北军的精军,心中生了豪情,当下再无人抱怨,众人麻利地穿了军服。

    章同眼神颇深地看了老熊一眼,他家中是武将出身,自幼熟读兵书,自知带兵之道。此人不过西北军一介陌长,手下百人,便如此懂得激励士气,调教新兵,可见西北军主帅之能!

    老熊也一眼扫过来,铁石般的目光比刚才还沉,“刚才是你们几个要干架?他娘的,本事都用在自己人身上了,嫌老子操练不够狠直说,老子成全你们!你们伍,长足一百圈,举石一百下,练完了再滚去吃饭!”

    韩其初顿时露出苦笑,他是文人,伍里就属他体力最差了,这个一百圈,那个一百下,等练完了哪还有饭吃?军营里吃饭跟抢食似的,到时怕是连稀粥都不剩了。

    石大海和刘黑子都挠了挠头,章同看了韩其初一眼,眸中有些歉意。

    暮青什么话也没说,闷头便跑上了校场。

    如韩其初所料,待五人操练完了,午饭时间早就过了,开饭那边连稀粥和菜汤底子都没剩了。中午饿了肚子,下午继续操练,到了傍晚,五人都眼冒金花了。

    晚饭时分,石大海和刘黑子卯足了气力往开饭的地方奔,韩其初和章同也结伴去了,暮青走在最后,故意慢了脚步,渐渐便被后头来的人隔开,看不见那四人了。她这才低着头,悄悄退出了人群,摸回了营帐。

    回到营帐,她拿了套干爽的军服,端着铜盆便偷偷入了昨夜那林子。正是开饭的时辰,各营帐里都没人,暮青很容易便入了林子。直到进了林深处,她才抬起头来,深呼吸。

    这一日,有些险。操练强度颇重,出汗也厉害,她脸上的易容有些撑不住。

    她这肤色是拿药草染的,虽不至于出汗便化,但若每日都出汗这般厉害,怕是撑不住几日。还有这眉,出汗尚能撑住,若哪日雨天操练,非现了原形不可。

    暮青皱着眉头,她的易容术是跟古水县一位老匠人学的。爹是仵作,验尸时常能遇上些用江湖手段企图脱罪的,因此识得些江湖卖艺般的手段,也认识些以此道谋生的艺人。她习得的这些浅艺去赌坊那些地方倒不怕被识破,但军中操练强度太高,她担心维持不了几日。

    军中有药草之处只有军医帐中,西北军有随军的军医,如今去军医帐中的多是些得了痢疾暑热之类的新兵。这类病不是想得就能得,倒是操练时擦碰伤可有,如此倒可去医帐中寻些草药。如此行事虽然有险,但也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法子。

    暮青心中打定主意,便端着盆子衣衫出了溪边。她女子之身,从军多有不便,沐浴更衣必须寻些不惹人注意的时候。她想过深夜出来,但章同对她颇有成见,且他习武,耳聪目明,夜里要瞒过他出帐子不容易,唯有用饭的时辰合适。趁着众人都去吃饭,营帐中无人,她来林子也不易被人发现。

    只是如此,她每日都要少吃一餐。

    军中操练重,时日久了身子必定扛不住,但眼下也无他法。她若想沐浴更衣和用餐都有保障,除非有自己的军帐。以大兴军制,都尉才可有单独的军帐,都尉乃营的长官,下辖五屯,率两千五百人。

    暮青端着铜盆走去溪边,望对岸山林,夕阳将溪水染成金红,映得少年眸光也亮。

    立功升将,身居高位,这是能隐藏和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

    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暮青蹲下身子照着溪水检查了下脸上的易容,发现除了操练劳累让脸颊有些红外,目前并无不妥。她这才松了口气,走去昨夜换衣的那大石后,打算擦擦身子,换身干爽衣衫,然后赶在晚饭时辰结束前回营帐。

    蹲下身放盆子时,暮青忽然一愣——那石下缝隙里,有样东西!

    这大石立在溪边,雨季时溪水涨落,石头底下圆滑湿凹,那东西就塞在凹处,是个油纸包。

    暮青愣了会儿,她观察力向来敏锐,昨夜天虽黑,但有月色照溪涧,这石下若有异物她不可能发现不了。那便是说,这油纸包是今日塞在此处的。

    她伸手将那油纸包抽了出来,三两下打开,又一愣。

    纸包里四样东西——一张人脸面具,一盒药膏,一个馒头,一包卤肉。

    新军五万之众,扎营在这岷山下,这附近营帐少说有千人,暮青不敢保证只有她会来此处林子,自然也不敢保证这油纸包就是给她的。但当她打开,看见里头的东西,她忽然便知,这是给她的!

    这军营里除了她,有谁需要易容?

    有谁知道她会不惜弄伤自己,入医帐偷草药?

    又有谁能猜出她会少吃一餐,择在饭时入林中沐浴更衣?

    暮青捧着那油纸包,忽觉烫手,心底某处也似被烫了一下。她忽然转头,沿着溪边望向林深处,那是昨夜他离开的方向。她觉得,他似乎就立在那里,红袍如云,矜贵懒散。

    但溪水潺潺,山风徐徐,添了林深寂寞。

    步惜欢……他并不在那里。

    夕阳余晖暖,明亮了少年的眼眸,也照见那眸光渐渐黯淡。

    暮青垂眸,忽嘲自己有些傻,这时辰步惜欢怎么可能来?他只有晚上才能出宫。那这油纸包,定是他的人送来的。那馒头和卤肉摸着还温着,东西刚送来不久。

    暮青没时间吃东西,她先把那人脸面具拿了起来,那面具薄如蝉翼,溪水波光都能透来,眉毛根根分明,技艺精湛!那面具连着脖子部分,还做了喉结。

    如此心细……

    暮青就着溪水洗净了脸,这才将面具戴上。这面具边角修得漂亮精致,要紧的是十分贴她的脸型骨骼,不知是何人手笔,竟能将她的脸部特征把握得如此精道。戴好后,她对着溪水细瞧,只见少年面色蜡黄,粗眉细眼,与她易容的容貌竟别无二致!

    暮青眸中少见地露出叹色,只是她不能在此久留,便没有再瞧下去。转头拿过那药膏,见那盒上贴着张纸,上书:“三花止血膏”

    三花止血膏里的三花,传闻采自南图属国边境的图鄂一族深处,图鄂一族神秘,江湖中药圣、毒尊、蛊宗皆出自此族。此止血膏中只有三花,三花却千金难求,此等止血圣药,皇族也未必有。

    止血圣药,于军中战时,便是救命之药。

    暮青掌心收紧,抬眼又去望那林中,风拂来,鼻间好似能闻见那晚淡淡的松香……

    她以为他不会放她走,他却放了她。

    她以为再相见定要在那繁华盛京金銮殿上,他却似乎并未远离。

    雪中送炭,当如今日事。

    暮青垂眸,将药膏收了,先就着溪水擦了身,换了干爽的衣衫,这才将那馒头和卤肉吃了,食物虽已冷,她饿了一日,反倒觉得那肉格外香浓。

    待吃完东西,她就地挖了个泥坑,将油纸包埋了,洗了手才端起盆子出了林子。

    本想赶在军中晚饭时辰结束前回去,但这一番耽搁,回去时已经晚了。

    四人见暮青端着盆子进来都一愣,韩其初问:“周小弟没去领饭?”

    “吃过了。人太多,没见着你们。”暮青将盆子放去地上,洗好的衣衫拿出来晾去帐外,再进帐时石大海和刘黑子已坐去席上说话去了,韩其初眼里还有些疑色。

    “周小弟已冲凉过了?”

    新军营一切都简易,冲凉处只拉了几条白布,置了几口大缸,新兵们都是在那处拿着水瓢舀水嬉闹冲凉的。方才,他们四人一起去了,并未见到暮青。

    “是。”暮青只如此道,便转身欲去休息。

    “是?我们刚才都去了,没见着你。”章同目光锐利,见暮青转身,忽然伸手按向她肩膀,问,“说实话!你去哪了?”

    那手落在暮青肩膀上,暮青眸光一冷,忽然向后一撞!

    这一撞,突如其来,冲劲如风,章同一惊,连忙后退,脚刚要撤,身前少年一脚踏在他脚面上,反手抓握住他的手腕,拧、压,回转,俯身,其势如豹,一肘击在他腰眼处!

    一连串动作,爆发在一瞬,石大海和刘黑子转头的工夫,章同已连退三步,目露惊异。

    帐中霎时静了,四人都未想到,暮青竟与章同一样身怀武艺!

    章同最惊异,他今日操练时注意过暮青,论臂力,她不及石大海,论耐力,她不及刘黑子,连体力也不强,也就比韩其初好些。他以为她就是个虚荣毒舌的小子,没想到她竟会武艺!

    只一招,尚瞧不出她武艺如何,但爆发力相当惊人!若非他自幼习武,反应敏捷,方才这小子一招便能制住他,叫他爬不起来。

    章同眸中渐起亮色,头一回对暮青露出笑容,但是兴奋的战意!

    “好小子,深藏不露!总算瞧着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了,有多少能耐,就让小爷瞧瞧!”章同疾步欲战,韩其初赶忙拉了他一把。

    “章兄,军中不得私斗!”

    “在帐中怕什么!”章同不听劝阻。

    暮青转身回自己席上躺下,“龟在壳里,自然不怕。”

    章同一愣,韩其初嘴角一抽,这是骂章同只敢缩在帐中挑衅逞英雄?

    章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怒道:“好!小爷在帐外也不怕,你敢不敢去外头一战?”

    暮青闭眼,睡觉。

    这日之后,章同便跟暮青较上了劲,操练时处处压她,只想激她一战,暮青却似没看见,只尽心操练。

    晚饭时,暮青光明正大地称与章同不和,不愿同桌用餐,自挤去了人群中。她依旧退走去林中擦身更衣,那油纸包天天都在那里,每日都有肉菜,比军中伙食好得多。暮青每天都以最快的速度吃完回营,再未被四人撞上。

    她独来独往,除了章同面色一日黑过一日,其他三人渐渐的都习惯了。

    日子一晃半个月,西北军在江南征兵的日子结束,五万两千四百三十四人,开拔过江,西北行军!

    *

    开拔当日,众将士在汴河城外乘船渡江,其势浩荡,不仅引来汴河百姓集结相送,连帝驾都来了!

    帝驾登上了顾老将军的大船,赐酒送行。暮青等人在远处船甲板上,只瞧见一抹红影,未见帝驾容颜。

    只那抹红影,令她远眺,遥望许久。

    “圣上荒唐多年,此番为新军送行,倒有君主气度。”韩其初低声道。

    “你怎知不是心血来潮?我可听说征军之时,美人司的太监们日日去兵曹衙门前瞧人,为他强征男色。哼,此等昏君!”章同冷哼一声。

    暮青望向他,只一眼,眸中清冷刺人,“听说之事也能尽信,脑神经元只有一根?”

    章同一愣,听不懂。

    暮青问:“我觉得兄台头脑简单多管闲事性情偏激,你真是吗?”

    章同大怒。

    暮青又道:“我看兄台,如兄台看圣上。你若觉得我不了解你,凭什么以为你就了解圣上?传闻断人,头脑简单!背后论人,小人所为!”

    “你!”章同听了暮青前段话,本有深思之意,听见后话,顿时怒从心起,气极反笑,“我小人?怕是有人穿了士族华衣也成不了士族,便想着另寻他法吧?只可惜,上错了船,我看你应去顾老将军船上,说不定便不必去西北了,直接入了圣上行宫。只不过,依你之色,怕是入了宫也只能当太监!”

    “你的脑子,到了宫中,玩不过太监。”暮青口吐一刀,直中章同胸口。

    章同一口气闷住,险些吐一江血。

    暮青不再理章同,目光再度放远,远眺那江中大船,望那一抹红影,她想说,面具已用,甚好。她想说,药膏已收,多谢。她想说,饭菜不错,很香。可最终只能遥望,一腔临别话留在心中,散在江风里,渐渐随了船,远去。

    五万将士渡江,分了几批,几日才都过了江。

    江北至西北,走官道有两千里之遥。新军并未走官道,过了江便直接入了林,林中行军,比走官道近,但翻山越岭,更利于练兵。

    大军浩荡,丛林行军,一路往西北。

    ------题外话------

    许久未写v章,速度一时上不来,大家给我几天调整速度和状态,明天定比今天多。

    更新时间日后就定在晚上十一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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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二蛋领兵

    山林行军,操练强度之重非校场练兵可比,全军负重十二石,有路日奔百里,无路伐木而行。

    千里练兵,用时二十三日,进入了青北地界。

    青州乃大兴北部州府,三万大山,延绵不绝,峰顶常年积雪,峰下山林茂密,山中景致壮美奇丽,新军却无心闲赏,傍晚停军扎营,所有人都累瘫在了地上。

    晚饭时光是新军这些日子以来最得闲的时候,升火设灶,两伍一灶,围着篝火,闻着米菜泡饼香,火光彤彤映红了新兵们的脸,疲顿与生机并存。

    起初林中行军,一到了扎营歇息的时分,众人总免不了抱怨操练苦累,时日长了,该抱怨的都抱怨了,也就觉得这话题乏味了。操练日日有,新兵们很快学会了苦中作乐,饭时围坐在一处,从聊家事到聊家乡趣闻,恨不得将自己肚子里那些事都翻找出来解闷。

    一群汉子聚在一起,总免不了荤话,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别人家的炕头上。

    “……那娘子大腿雪白,叫声孟浪,刘员外魂儿都勾了去,家里八房姨娘屋里不去,非要去寻那二八寡妇,终有一日叫他那大房知道了,寻思着家里的治不了,外头的野狐媚还治不得?那大房遂指使了府中小厮去了寡妇家里,十好几个人伺候着,手指棍棒全都用上了,那寡妇起初叫得高,后来声儿越来越小,最后竟是死透了。那些小厮见出了人命,忙逃回了府上,官府来查,十好几个人,也分不清是哪个欺辱死了人,就判死了最后那人,其余只挨了杖责。”

    “啧啧!”一群汉子砸吧着嘴,眼神比望着那灶中米菜时都如狼似虎,想那大腿雪白,手指棍棒。

    刘黑子才十五,尚未识女事,天色暗沉,火光映着腼腆少年的脸,格外的红。

    石大海一瞧他这模样,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多听听!又不叫你去欺那良家女,只叫你知道日后娶了媳妇有多少花样可使。不过,你小子要是个心疼媳妇的汉子,可不能使那棍棒之物,手上的事倒是乐趣多。”

    刘黑子听得脸上的火蹭一声烧着,头低的快埋进裤子里。

    一群汉子哄笑,石大海不经意间扫去旁边,见暮青抱膝坐着,望着那灶,目不斜视。

    石大海顿时笑着一指暮青,道:“周小弟也没娶媳妇吧?听得都眼发直了!”

    哄笑声里,暮青抬眼,那脸上不见窘迫,也不见色相,只见一双眸子清冷,面色颇淡,“妇人非少女,遇此事器官可无解剖改变,但遇暴力,则可出现撕裂等损伤。查问那十几人的口供,定能问出谁先谁后,谁用了棍棒,谁用了手指,谁人行事后身上沾了血,用棍棒之人,身上沾血之人,按我朝律皆可判死!其余人重杖一百,若衙役行刑公正,定能死他几人,残他几人!此事若非官府懒惫,便是故事不实。”

    故事不实……

    一群汉子瞧着暮青,目光古怪,这少年家中有人在县衙谋事?咋说得头头是道?

    那说段子的汉子更郁闷,故事本就是解闷的,这小子咋还去推敲实不实?

    可少年话语分外铿锵有力,“实与不实皆不可玩笑,人命之事岂可解闷?要说荤段子,挑别的!”

    灶火周围忽然便没了声音,半晌,章同哼笑了一声,“说得头头是道,想必除了那身士族华衣,赢了的银子都扔窑子里了吧?听着御女之道可真足,只不知有没有扮成士族公子祸害良家女子?”

    “章兄!”韩其初赶忙制止,抬眼深深瞧了暮青一眼,换了话题道,“前几日听陌长说,进了青州地界,咱们许就要改作夜里行军了。饭菜好了,咱们还是赶紧吃吧,谁知哪夜会不得安眠?”

    战事一起,可不分白天夜里,夜里敌袭应战实属平常。这些日子皆是白天行军,新军的体力耐力被磨了个极限,也是时候夜里操练了。

    出了青州便进了西北交界,那边马帮之祸甚重,他猜进了西北,新军会沿途剿匪,以操练实战。新军与老军最大的区别不在于从军年数,而在于刀上沾了多少血。

    不杀敌不成精兵,手上不沾血,刀永远磨不锋。

    西北前线战事正紧,新军到了前线便要上战场,如此操练最有奇效。

    但此事韩其初闭口未言,上头尚无此军令传下。上位者自古不喜心意被猜度,此事若说出来传开了,便是猜对了也有惑乱军心之罪。

    一群汉子一听吃饭,顿时转移了注意力,拿出各自的大碗盛了,也不管烫,便吸溜呼噜地闷头扒饭。

    奈何章同是个偏激性子,韩其初一番心意白费了,他盛了饭后继续找茬,“小爷就是瞧他不顺眼!你以后别劝小爷!”

    “咳!”韩其初一口泡饼呛着,险些身亡。

    “瞧不顺眼就干一架!”一个汉子忽然接口。

    一群人一愣,见那开口的汉子正是方才说荤故事被暮青较真的那个。

    暮青头也没抬,兀自吃饭。

    韩其初喘过气来,道:“军中不得私斗,此乃军规!违者军棍五十!”

    “要是老子,老子就选挨军棍,总比被人瞧不起强!军中只认拳头,谁拳头硬,谁骨头硬,谁就是好汉!”那汉子道,显然暮青方才较真儿叫他心里不太舒坦。

    军规归军规,但此理也确实是众人心中所认之理。

    众人瞧章同,章同端着热气腾腾的饭,挑衅地看着暮青,道:“小爷不怕挨军棍,你敢不敢跟小爷比划比划?输了的日后管赢了的叫爷爷!”

    众人又瞧暮青,暮青低着头,继续吃饭。

    “干一架!”那汉子忽然高声一喊,看暮青的眼神已像在看孬种。

    这一声引得四周几灶的新兵都瞧了过来,见有人要干架,便都起了哄。虽知军规命令不得私斗,但军棍又不是挨在自己身上,谁不愿瞧个热闹?日日超负荷操练,一些情绪压在众人心里,急需一个发泄口。

    “干一架!干一架!干一架!”很快,四周便传来高声,众人齐喊,声浪传去老远,一声高过一声,比白天操练喊口号还要嘹亮。

    “不可!”韩其初的制止声被掩在起哄声里,他知道劝章同无用,便只好转头嘱咐暮青,想叫她切不可应战。新军初建,军规必严,若做那出头鸟,定被上头拿来杀鸡儆猴,五十军棍是轻的,说不定会重罚!

    但他一转头,顿时有些愣。只见暮青低着头,还在吃饭,一碗饭已经快见底儿。

    这时,忽听前头一声怒斥:“嚷什么!”

    起哄声顿弱,众人抬眼,见天色已暗,灶下火光和灶中热气将林中映得模模糊糊,前方几名将领走来,为首之人黑袍黑甲,络腮胡须,目光如刀,竟是西北军副将鲁大!

    “鲁将军!”

    “鲁将军……”

    众新兵纷纷起身,有人面露胆怯,有人面露敬意。鲁大乃西北军主帅元修麾下的左膀右臂,元修的英雄传闻有多少,新军对他麾下副将的崇敬就有多少。

    鲁大身后跟着的是几个都尉、小校、陌长,老熊正在其中。闹事的都是他手下的兵,他的脸顿时黑得堪比那灶底,揪住一人问了几句,脑壳忽疼,“怎么又是这俩小子?”

    “哪俩?”鲁大问。

    “那个,章同!还有那个,周二蛋!”老熊指了指章同和暮青。

    暮青吃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碗,起身。她是最后起身的,百来人里就数她显眼,鲁大脸色也黑得堪比灶底,目光沉铁似的。

    这小子,搞啥事!屁股痒?

    自他入了新军营,他还是知道他的情况的。他体力不出众,耐力也不出挑,但也不算最末,每日的操练都能坚持到最后,算是普普通通。普普通通还敢搞事,这小子是觉得这些日子操练得皮厚了,能挨住军棍了?

    老熊道:“这俩小子脾气不对付,干架倒没有,只是偶有口角。”

    “又不是娘们!斗啥嘴!”鲁大怒骂一声,瞪住老熊,目光似那西北的风刀子,“斗嘴的,起哄的,这些都是你带出来的兵!”

    “末将带兵不利,愿领军棍!”

    “陌长!”

    “都给老子闭嘴!”鲁大一瞧便知新兵们要求情,怒喝一声堵了众人的嘴,“军中求情管用,要他娘的军规当摆设?”

    众人不言,军中私斗者处军棍五十,群殴者鞭二百,将领军棍一百,可没说起哄要领军棍,且也没私斗得成不是?

    韩其初闭眼轻叹,这果真是做了出头鸟,要开刀重罚以儆效尤。

    林中渐静,新兵们寻思着,军棍未必有,但操练加罚是免不了的。

    果听鲁大道:“青州山的地图给老子拿来!”

    “是!”亲兵得令,从怀中取出张羊皮地图来交给鲁大。

    鲁大沉沉扫了眼暮青和章同,哼笑一声,笑得狰狞,“你们俩想干架,老子就成全你们!此处五里之外有一湖,老子稍后派人在湖边插上一旗,你们百人给老子分两组,一组负责埋伏,一组负责突击,谁先拿了旗子算谁赢!队长就由这俩小子做!你们不是想起哄看他俩谁输谁赢吗?老子给你们个痛快!赢的那组老子免了他的罚,输的那组今晚守夜,明天行军负重加五石!”

    新兵们一愣,老熊忽然抬头,目露震惊。

    新军这些日子操练的是体力,日后要操练的还多着,弓射弩技、马战阵列,唯独不用练的便是领兵。领兵乃为将之道,如遇战事,都尉以上才有机会领兵。新军这些时日操练甚重,众人早有怨言,罚得重了容易引起哗变。这罚法对新军来说新鲜又能激起斗志,输了认罚也不会心有怨言,本是极好的法子,但让章同和周二蛋带兵,也着实便宜了这俩小子!

    对这俩小子来说,便是输,今夜领兵的经验也是千载难逢的!

    章同眼中迸出喜色,灶火映红了他的脸,兴奋难抑。他乃武将之后,自幼熟读兵书,从军乃心中志向。原以为要到了边关上阵杀敌之后才有机会立功,待升到都尉,有权带兵,少说要摸爬滚打两三年,未曾想才从军一个多月便有了这等机会!

    韩其初也愣住。

    这时,鲁大瞧了眼周围的百来名新兵,道:“你们想跟着哪个,自己选!”

    韩其初又一愣,脸上顿露忧色。

    果然只见周围百来新兵面面相觑,人如潮水一般涌向章同,又有几人举棋不定,竟没有一个往暮青身后去的!

    他们这百来人一个陌长带着,在校场时便一起操练,相互之间都有印象。章同乃武将之后,表现出色,乃众人中的佼佼者。周二蛋操练时并不出色,且方才面对章同的挑衅,他一直默不作声,有些孬。鲁大让众人自己选,自然选章同的人会占绝大多数。毕竟输赢事关受罚,没人愿领罚。

    章同面有得色地望向暮青,为将者,不得人心,她如何能赢他?

    暮青面无表情,扫了眼那些举棋不定的,道:“选人而已,举棋不定便是心智不坚,心智不坚不如就此认输!”

    此话一出,那些犹犹豫豫的新兵顿时面露恼色,立在章同身后的新兵们露出嘲意。军中最瞧不起孬种,犹犹豫豫娘们似的,与孬种无异!

    那些新兵被瞧得脸色涨红,本想选章同的,此时也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再过去了。

    这时,暮青道:“会恼就表示你们尚有血性,既如此,那就过来吧。以少胜多,有血性之人定会感兴趣。”

    “以少胜多?”章同皱眉,众人一愣。

    “对。选了你的便是你的,我不要!我只要……”暮青一扫那些举棋不定的兵,“他们!”

    他们?!

    那些被指住的新兵怔住,鲁大等人也怔住。

    这些新兵只有三十几人,章同那边的人数可是她的双倍!

    只要三十几人,还都是些孬兵,这小子真的想赢?

    ------题外话------

    我错了,啥也不多说了,我去睡觉,明天平安夜,万更。

第五十四章 帅才!

    暮青想赢,所以才选这些兵。

    鲁大只说要兵挑将领,未说两队要人数对等。

    两军对阵,自古便少有兵力对等之时。她既领兵,她选最接近实战的情形!

    她选的这些兵,犹豫不决,心智不坚,但最利于她领兵。她女子之身,体能耐力皆不如男子,操练成绩平平,她若领兵,心性要强的兵定不服她。心有不服,不听军令,人再多也无用!

    而从心理学角度,优柔寡断之人最易成为被领导者,这些兵在旁人眼里是孬兵,在她手里是制胜之师!

    “好!你小子有种!”鲁大大笑一声,这小子人缘奇差,偏偏他就是讨厌不起来。

    “你们可有意见?”鲁大扫一眼那百名新兵。

    选了章同的自不愿被挑出来跟暮青,犹豫不决的没脸再去章同那边,且他们被嘲讽鄙视时暮青指明要他们,全了他们的颜面,也叫他们心中对暮青抵触少了些。

    眼看要就此决定,忽有一人出了声,“将军,我还没选。”

    众人循声一瞧,见说话之人站在章同身边,正是韩其初。

    章同一愣,皱眉道:“其初?”

    “抱歉,章兄。你我同乡,彼此熟知,合作似乎少了些趣味,我觉得与周小弟一道,这场输赢才有看头。”韩其初温雅笑道,笑罢便不管章同黑下来的脸色,走去了暮青身边。

    韩其初一走,石大海也表示还没选,跟着韩其初去了暮青那边,走时把刘黑子也带过来了。

    韩其初和章同熟稔,本就站在他身边,方才选人,众人以为他选了章同,但其实他只是原本就站在章同身边,根本就没远。而石大海和刘黑子是因韩其初才留在了章同身边,韩其初温和文雅,待人和风细雨,石大海和刘黑子与他关系不错,而章同性情乖张,并不好相处,韩其初不在,两人便没不想留下。暮青虽性情清冷,待人疏离,但韩其初在,两人不怕与她相处尴尬。

    同伍之人竟都去了暮青身边,章同的脸色霎如锅底,他自尊心颇高,不肯求韩其初回来,只咬牙笑道:“好!如此确实多些趣味,小爷也不想赢得太容易!”

    等了一会儿,见再无人动,鲁大这才说道:“好!那就这般定了!都围过来,老子给你们瞧地图!”

    鲁大将地图展开,暮青带着身后三十四人,章同带着身后六十四人围了过去,齐看那地图。只见图中山脉延绵,有一湖泊在其中。鲁大只给众人看了一会儿,便将地图收卷了起来,道:“一个时辰为限,老子要看见旗子,还要看见你们俘虏的对方将领!不然明天你们全都给老子负重操练!”

    要求俘虏对方将领是为了保证双方必有一战,避免双方为了赢旗,不设伏,不对战,只拼脚力,拿了旗子就溜回来。

    可一个时辰,来回十里,设伏突围,制定战术,遭遇对战,还要俘虏对方将领,这要求听起来简直可用严苛二字形容。

    “你们敢哗闹军营就别怪老子严苛,日后上战场杀胡虏,老子就命你们折了敌营军旗,砍了胡人守将脑袋回来,你们他娘的难道敢就给老子带根旗子回来?”鲁大眼一瞪,众人顿时无话。

    “你们哪队设伏,哪队突围?”鲁大问。

    “我们突围!”章同早想与暮青较量一番,未行军前她便不受他的激将,行军后更不理他,他这股战意憋了一个月,不愿再憋下去。设伏太耗耐心,他选择突围!

    “我没意见。”暮青道。

    “好!”鲁大转头对亲兵道,“命传令官跑一趟湖边,插旗!”

    “是!”亲兵领命而去。

    鲁大道:“好了,你们可以走了。设伏的先走,突围的留下,三刻钟之后再走。”

    “是!”暮青道一声,扫一眼她身后跟着的三十四人,“走!”

    *

    青州山的树林矮密,月色被茂密的枝冠遮了,山路上只落点点稀疏斑驳,若星子洒入山林。

    林中,三十五道黑影速行,双腿未绑沙袋,肩上未负重,高强度的操练成果在显现。黑夜在密林中奔行,只见人影穿梭,灵活敏捷,其速如风。月色如星子落在肩头,山风过耳,一路有低声随风散入林。

    “那湖在五里外,山路有三条,一条大路,两条小路,其中一条乃羊肠小径,颇为隐秘。章兄心骄好胜,不喜遮掩,他定大摇大摆地走大路,队长以为呢?”

    “韩兄何必试探我?章同虽心骄好胜,却乃武将之后,他自幼熟读兵书,难道不识知己知彼之道?他与我一决之心已久,若不知是我领兵,他定会走大路,若知是我,他定会追着我来,以求一战!他数次激将挑衅,我从未应战,他以为我惧军规,不敢一战,所以他定认为我会走那条羊肠小径。所以,他定带兵往从那条小径过!”

    两人的低声对话随风吹去后方,跟在后头奔行的新兵们面露犹疑之色。

    韩其初与章同是同乡,两人熟稔,他说章同会走大路,想来定不会错。可是,周二蛋所言似也有道理。

    这……该听谁的?

    正犹豫,听韩其初一笑,“在下果真没看错人。”

    韩其初奔行在暮青身边,转头瞧她,见月色如星雨自少年脸上淌过,那张脸平平无奇,眸却亮如星子。众人皆愣,唯独他眉头都未动。

    韩其初深笑,他果真没看错人!

    他选择跟着暮青,只因今夜那碗饭。

    今夜百人受罚,唯一人受罚前填饱了肚子,那就是暮青。

    章同挑衅,新兵起哄,众人的心思全都被斗殴之事吸引,唯独他坐在地上,不抬头,不应战,心不动,只做一件事——吃饭!

    鲁将军来了,他的饭也吃完了。随后百人受罚,相信不少人会懊悔顾着起哄饿了肚子。饥肠辘辘受罚,体力必落下乘!

    军规不得私斗,闹事必被罚,此乃可以预见之事。但无人为必将到来的受罚作出判断和准备,除了一人!

    一碗饭,事虽小,但由小见大,自古为将者,山崩于顶而面色不改!此人心坚,目光深远,有上位者之风!

    韩其初说章同心骄,其实他知道,自己才是那心骄之人。满腹经纶,一腔报国志,不愿入士族门下为那门生清客,愿将这热血报边关。出入军营那夜,他说他志在军中幕僚,此话不实。他志在那天下军师,那庙堂高处,只是西北军主帅元修帐下军师幕僚甚多,出身定有高低,他一介庶族寒门,又是新兵,机遇难逢,明主难求,未曾想今夜惊见一颗蒙尘明珠。

    世人目不识珠,错认明珠作顽石,却不知这操练成绩并不出挑的少年心坚如石,目光深远,非章同能比。

    但为将者,只心坚目远还不够,其智亦要上乘,所以他才试探他,看他会不会因他与章同是同乡便尽依他的计策,结果他没叫他失望。

    此人,确有将才!

    韩其初目光明亮,问:“队长打算在何处设伏?”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今夜,他们的兵力以上三种都不具备,却要设伏制敌,路还分了三条!

    他们已知章同会往那条羊肠小路上去,那条路上必定要设伏,与他一战!但问题是,另两条路布不布置人?

    万一章同没有把所有兵力都带去那条小路上,而是分兵而行,他们在小路上与他遭遇战,章同的兵却从另外的路上畅通无阻地到了湖边,拿到了旗子,那他们就难办了。兵力本就比章同少一半,既要擒下他,还要追回旗子,又兼有一个时辰的限制,事太难行!

    若他们也分兵埋伏,兵分两路还是兵分三路?

    兵分两路,羊肠小道是一路,另外两条路选哪条?如何敢保证章同也分兵两路,且去的是他们埋伏的这两条?

    兵分三路,如何敢保证章同也兵分三路?如何推算他的兵力分布?万一他将所有兵力都集中去羊肠小道,他们却分了兵力出去,本来兵力就是章同的一半,再分兵三路,双方遭遇,还能擒下章同吗?

    当然,章同许不敢举全数兵力去羊肠小道,因为他也怕另外的路埋伏了人,若小路上打起来,另外路上的人听见声音,会直接去湖边拿下旗子。

    可他们也不能保证章同不敢只走一条路,他武艺不错,自视甚高,兵力又多一倍,未尝会把暮青手下那几个去拿旗子的孬兵放在眼里。以他的傲气,倾全力擒下暮青,再把旗子抢回来,未尝没有可能。

    兵者,诡道,兵法精要,实深也。

    石大海挠挠头,“俺的脑子想不来那些弯弯绕绕,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大不了明天操练累去半条命,豁出去了!”

    后头跟着的新兵们却无人说话,山风过耳,脚步声、呼吸声里渐生了压抑。

    设伏难,兵力少,根本就赢不了。

    除了韩其初还有心笑,其余人皆心头越来越沉。

    “谁说要设伏?”寂寂山林,少年的声音如一道清风,灌入众人耳中,“我们,不设伏!”

    *

    清风湖乃青州山中三湖之一,湖边草深水浅,月落湖中,远眺若大小银盘落人间。

    湖前方三里外,三十五道人影立在岔路口处。

    暮青说不设伏,此话令众人懵了一路,只韩其初目光越发明亮,隐有激动之色。

    “这两条路,一条路上去十人,驰百步再回来!”暮青一指羊肠小路旁的那两条路。

    新兵们怔住,不知暮青有何计策,但此时优柔寡断的性子显出了好处来。他们都没主意,有个有主意的,下意识地也就听从了。石大海和刘黑子各领十人去了那两条岔路。

    韩其初问:“为何如此?”

    “分章同的兵。”暮青道,“他太想与我一战,又心高气傲,定不能容忍有一处输给我。他不会举全数兵力来战,另两条路上不分兵力就意味着万一我分了兵,旗子就会被我先折到手!虽然他兵力多,自负可以擒了我再将旗子抢回来,但他不会这么做,因为被我抢了旗子于他来说是侮辱!他心不喜我,好不容易有机会教训我,他想赢得完美漂亮,不想留下任何失败之处。这是他的心理画像!”

    暮青不是军事学家,她不懂兵法,但她是心理学家,她懂人心!

    与章同同伍一月有余,他睡觉习惯面对营帐门口,清醒时躺下左臂必然枕在头下,右手必定呈握姿放在腹前,这一定是他在家中的习惯,他习惯抱着兵刃睡,以他的握姿来看,他擅长的兵刃很有可能是长枪!从军后他的长枪未带,但习惯一旦养成,很难改变。他起身后必定先舒展身子,先往左扭再往右扭。洗脸时捧一把水,搓三下脸。出去时左手挑帘,出去后习惯先左右看一眼。他走路下巴习惯太高,目光习惯放远……

    他的这些习惯,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但是她知道。一个多月的时间,她足够能将他的习惯和这些习惯代表着的性情,以及养成这些习惯的原因猜个八九不离十!

    今夜的对手若是别人,暮青不敢说她能赢,但若是章同,她可以赢到他没脾气!没眼泪!

    “章同乃武将之后,他用兵前定会派人探路,你确定驰百步便能诱他分兵?”韩其初急问,不似平日的温文尔雅,目光灼灼。

    “他自视甚高,性子又急,顶多探百步,多了他没耐性!”暮青哼道。

    韩其初屏息未言,唯有那起伏的胸口显示出他此刻的激动。他不知心理画像为何物,但能理解其意,他激动的是这少年与章同相识时日只月余,竟能将他的心思看得如此透彻!

    两人这几句话的工夫,石大海和刘黑子带着人回来了。

    “走!”暮青带着众人去了林中隐着的一条羊肠小道上,刚进来便道,“把地上踩塌的草扶起来。”

    新兵们不知何意,但还是依言做了,一行人边往路深处走边胡乱整理了下脚下踩踏的草,一路到了清风湖边。

    湖边银光粼粼,一面旗子迎风飘舞。众人见了有些心惊,他们一路奔驰,只在岔路口稍费了些时间,军中的传令官是何时把旗子插在此处的?

    暮青未看那旗子,去路边寻了根手指粗的树枝来,背对着众人不知在捣鼓什么,声音随风传来。

    “章同急于一展身手,定会贪功冒进。他的目标不会仅是擒下我和拿到旗子,他会想让我们全军覆没!”

    “他看见那两条路上的脚印便会分兵三路,兵力方面定会对等分布,以确保每条路上的兵力都是我们的一倍。他会要求那两条路上的人仔细搜寻,务必擒下所有人。所以,那两条路上的人定然来得慢。”

    “他看见这条路上的草我们动过手脚,定会坚信我们在这条路上设伏,他会亲自领兵来,人数不会超过二十五。路上他会细细搜寻,但是他不会搜到。当他搜不到,他会心急,会恼怒,会惊疑不定,会领兵速来。他不会想到我们根本没设伏,光明正大地站在路口等他。”

    少年并未回身,语气也淡,仿佛分析这些对她来说是极平常的事,背影单薄,夜色里竟显出几分清卓气度。

    听她问!

    “想不想站在这里,看他们来时那一脸精彩的表情?”

    “想不想让那两条路上的人慢慢搜,我们在这里痛快打?”

    “想不想等那两条路上的人来到时,让他们看见绑起来的他们的将领和我们手里的旗子?”

    三句分析,三句问话,湖边的风都似静了,仿佛听得见新兵们激动的呼吸,看得见众人亮起的眸。

    少年还是没回头,站在他们最前方,道:“那就站直了,头抬起来,胸挺起来,等人来了,揍!”

    *

    一刻钟后,三里之外,六十五人站在岔路口。

    “去三个人,探路!百步可回!”章同道。

    三名新兵得令而去,那今夜讲荤段子的汉子问:“为啥只探百步?”

    章同自傲一笑,“百步也是小爷高看他们了!他们中除了韩其初,其他人哪识兵法?”

    一会儿,三人回来,报道:“那边两条路上有人走过的痕迹,那条路上没有!”

    章同顺着瞧去,见是那条羊肠小径顿时皱眉,亲自走了过去,蹲在地上借着月色细看。只见地上一溜儿草被踩塌,是刚才探路之人留下的,看起来似乎这之前真的无人走过。

    章同却笑了,指了指地上的草,“他们在这条路上!这里的草做过手脚。”

    众人围过来,都瞧不出哪里做过手脚。

    “瞧见那边的草了没?”章同一指山坡上的草,“没被踩过的是那样的,一旦被踩过即便被扶起来也是耷着的,这里还有折痕!”

    他拢过一把山草,对着月光一照,果见上头有细细的折痕!

    众人叹服,章同面露得色,哼笑一声,“这定是其初的手笔,他以为如此就能瞒住我?未必太小了我!我就说嘛,那姓周的小子是个怕事的,怎敢走大路?他定会走小路!”

    章同起身下令道:“分三路!你带着二十人走大路,你带着二十人走那边小路,剩下的人跟着我!我们的兵力是他们的一倍,所以你们去那两条路上后,记住要细细搜,把人找出来后务必全部擒住!把他的人全都押去湖边,小爷要胜就要全胜!”

    “那群孬兵,跟着周二蛋,活该被我们擒!”一名汉子大笑,其余人哄笑。

    章同也笑了一声,抬手下令,六十五人兵分三路,各自入林。

    章同带了二十三人走那羊肠小道,路上命人细搜,跟着他的那些新兵一腔战意,这些日子行军操练,把大家都闷坏了,今夜虽说是挨了罚,可这罚法也挺过瘾。军中不许私斗,今晚把人找出来打一架可不犯军规!

    一行人摩拳擦掌,细细搜寻,寻出一里去,未见人。

    章同不在意,命人接着寻,“周二蛋是个怕事的,他要设伏,定会设在后边,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他不想跟我对决。”

    众人一想,确实如此,放了心接着寻。

    再行出一里去,还未见人,众人纷纷望向章同。

    章同嘲讽笑道:“真是个怕事的!他一定还在后头!”

    还在后头?再往后一里就是清风湖了!

    章同也知,脸上虽有嘲讽笑意,但眉头已皱了起来,声音也沉了,“速搜!”

    众人都不再说话,继续搜寻,动作却越来越快,眼神梭来梭去,带了急色。越往前搜,越有人频繁地看章同,章同眉宇越来越沉,月光渐渐已照不见他的脸。

    眼看又搜出半里,章同忽然怒道:“不用搜了!速行!去湖边!”

    *

    湖边,暮青为首,身后三十四人一字排开,站得笔直,似那林中松,似那山间石,遥望远方,迎接惊急赶来的敌人。

    章同在路口带着人急停,月色照着他和他的兵的脸,表情一个赛一个精彩!

    “周二蛋!你敢!”

    你敢不设伏!

    你敢不分兵!

    你敢带着这群孬兵在这里等我!

    章同咬牙,却一个字也不能从牙缝里挤出来!他不能接受自己如此失败,设伏,分兵,竟然一个决策也没做对!他更不敢回头看身后那些兵的脸,他只将满腔愤怒与失意化作杀人般的目光瞪向暮青,瞪向韩其初。

    一定是其初的计策!这姓周的小子怎可能赢他?

    韩其初似听见了章同的心中语,笑道:“章兄,今夜我可是一计未出,你不是输给了我。”

    不是输给了韩其初,才是真的输!

    章同目光如剑,刺向暮青,暮青向前一步,抬手,丢了自己手中的戟。这戟是新兵配发的兵刃,刚摸了没几天,根本就没练熟。

    暮青瞧也不瞧自己的兵刃,一脚踢去一旁,望住章同。

    章同怒笑一声,甩手也丢了自己的戟。他今夜用兵已输,若在兵刃上再占这小子的便宜,还有脸回去吗?

    两人都未说话,默契地向对方走去。夜风拂过湖边草地,草尖儿柔软幽幽,青州夏夜的风有些凉,却吹得人脸热。两人身后的兵都没有动,望着各自的主将在那草地中央动了手。

    这回是真打!

    章同一腔愤怒化拳,挥向暮青的脸。他讨厌这少年的脸,无论他如何挑衅,如何激将,他总是无动于衷。正是这张脸的主人,今夜赢了他。他苦读兵书二十年,输给了一个不肯透露身份来历、虚荣怕事的小子?

    那拳劲力厚重,刚猛的风扫过少年脸颊,少年发丝飘扯如线,月色照着那平平无奇的脸,见少年身形忽然一晃,敏捷如豹,蹲身躲开那拳,忽然从章同臂下钻过,钻过那一瞬,她竖手成掌,指间似夹着什么东西,向章同手腕内侧速点!

    太渊!

    章同只觉手腕一痛,少年已刁钻地钻去他身后,顺手连点,手速快得瞧不清,第二腰椎到第三腰椎,连点四处!

    肾俞!命门!志室!气海!

    章同只觉腰间奇痛,呼吸不畅站立不稳,蹬蹬后退间伸手欲抓少年衣领,少年的身手却极为刁钻古怪,就地一铲顺势滑倒,倒下时在他外膝又一刺,他下肢瞬麻,噗通一声跪地,只见少年躺在地上,面朝夜空,黑眸亮比星子,手中那东西一扔,握拳,一送!

    吭!

    章同鼻子发出奇怪的声音,鼻间一热,满嘴猩甜,仰面倒下。

    “卑鄙!你使诈!”他捂着口鼻,目中怒意如火,身体却不听使唤爬不起来,只怒瞪暮青。

    少年不言,走向湖边,拔旗,转身,风吹那旌旗,呼呼震人心。

    “兵不厌诈。”暮青将旗贴着章同的脸一插,回身捡回那丢出去的暗器,往章同面前一送,只见那暗器竟是截树枝!不过是前头削尖了,但削得不是很尖,月色一照,见前头还挺圆润,明显是怕真的伤了人,故意削圆了。

    “我擅近战,所以我丢了兵刃,你擅长兵,你丢什么兵刃?”

    “我……”

    “你输了!”暮青只道了一句,身后忽然发出欢呼!

    “赢了!”

    “赢了!”

    “他娘的!赢了!”

    一群兵冲过来,欢呼声震了湖边夜空。

    唯韩其初站在原地未动,看着那群半个时辰前还不想选暮青的新兵,此刻将她团团围住,他的目光便熠熠生辉。

    他终究还是看错了,若章同有将才,此人,应有帅才!

    一群新兵欢欣鼓舞,眼看着要把暮青抬起来,暮青一扫众人,忽然冷喝,“再不揍人,那边人就要来了!”

    众人正热血澎湃,忽闻这句,霎时一醒,转头瞧瞧立在路口的那群蔫了的兵,嗷嗷叫着冲去揍人了。

    章同用兵决策失误,本就连累了士气,他一输,身后带的兵士气尽散,加上兵力此时已是暮青这一队占优,三十四对二十二,很快便撂倒了一片。

    当那两条路上的人赶来,只瞧见一群孬兵扛着大旗,押着满脸鼻血的章同和垂头丧气的二十几人,冲着他们嘿嘿直笑,牙齿夜色里森白。

    ------题外话------

    妞儿们,我尽力了。说好的万更被停电宰掉了,我拿着u盘网吧里写了一下午,希望明天电信给我的圣诞节礼物不要是断电。

    平安夜快乐!

    爱乃们!

    嗯,明天圣诞节,我想想送乃们什么礼物。重口味的尸体好不好?

第五十五章 山林虐杀

    一个操练考核成绩平平的少年领着一群孬兵,赢了一个武将之后领着的一群强兵!

    当那群孬兵扛着大旗雄纠纠气昂昂地回来,那扬眉吐气,那义气风发,与那满脸血污的章同、那低头耷脑的败兵,组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霎那炸了军营!

    老熊嘴张着,能塞进去个鸡蛋。

    鲁大大笑一声,那粗犷的脸因狂喜的神色变得可亲多了,“哈哈!好小子!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这要是在西北,杀的是胡人,你小子和你手下的兵,足以一战成名!”

    哪怕杀的不是胡人,今夜这一战也足以叫暮青在新军中一战成名!

    只需一晚,明早她的大名便能传遍全军!

    “将军,旗子我们带回来了!”扛旗的那新兵上前,将手中大旗交给鲁大,眼底掩不住的兴奋。

    “好!”鲁大接过,只说了一字,新兵们便站得笔直,脸上露出自豪神色。

    鲁大扫一眼章同和他手下的败兵,“兵力多一倍,操练时还号称强兵,输成这样,老子都替你们丢人!明天全军休整一日,你们除外!负重加五石,给老子在全军面前操练!让你们他娘的爱起哄,老子让你们起哄个够!”

    起哄?是被起哄吧?

    全军面前操练,脸都丢回姥姥家了!

    一群败兵蔫头耷脑,章同自湖边回来的路上就沉默着,此刻也未抬头,骄傲被碾碎,一路被风吹散,似乎再也拾不回来。

    “瞧你们的怂样!”鲁大骂道,“今晚要值夜,你们就拿这种精神头儿给老子看?胜败乃兵家常事,当兵可以被打死,但不能被打趴!娘的,要是那些胡人跟你们似的,打一次就蔫了,边关早就太平了!都打起精神来,点齐了人数,给老子去值夜!”

    章同抬起头来,篝火彤彤,映着他和他身后的兵,照见一群人眼里明光跃动。

    “是!”一群败兵似被骂醒,章同带着人去空地上列队。

    临近的新兵们早就坐不住了,伸脖子往这边瞧,只盼章同点齐人数报了鲁大,鲁大带着一群将领赶紧走。他走了,众人才有机会过来问问今夜一战的细况。

    不一会儿,章同跑步过来,脸上的血没擦,眼眸沉幽,火光照着,有些吓人。

    只听他道:“报告将军!人数不对,少了一个!”

    *

    少了一人,欢闹的气氛霎时就沉了。

    “娘的,回来前为啥没点齐人?”鲁大沉沉的目光落在章同身上,他身后的兵都低着头。

    那时输懵了,一路都没缓过神来,光想着脸面去了,哪还记得点齐人数?

    “去找!回来老子再跟你算账!”鲁大瞪了章同一眼。此事是章同的责任,他身为将领,回来前竟没点人数,显然是输了打击甚重,忘了身为将领的责任。

    章同低着头,闷不吭声地带人又往湖边去了。

    暮青道:“将军,我们也去找吧。”

    大家都是老熊的兵,平日一同操练,就算不亲厚也没多大仇怨,不过是今晚起了个哄,被拉去对练了。如今人没回来,怎么都该帮忙找。

    鲁大目露赞赏之色,点头允了,但随后脸色又沉了下来。

    那没回来的兵要是掉了队、迷了路那还好,要是因输了不敢回来,怕回来没面子,所以留在后头磨蹭,那罚一罚也就是了,最怕是当了逃兵。

    这一路操练强度甚高,新兵们多有抱怨,但西北军声名赫赫,大将军戍守边关十年,英雄之名天下敬仰,新军们都望着有一日亲眼见到大将军,做他手下的兵,因此这些日子虽抱怨,却也没出现过逃兵。假如今晚有人在此事上开了头,日后难保不会有。

    新军操练了这些日子,也该演练了。这青州山地形好,军帐中这几日正商讨着全军演练,演练出青州地界,进了西北便沿途剿匪,让新军的刀上沾沾血,磨出锐气来,到了边关参与些小战不成问题,慢慢打磨不出两年,定是支精军!

    演练之事细则尚未定,今夜他便心血来潮让百名新兵先来了个设伏突围的演练,此事回去定被那顽固的顾老头骂,好在周二蛋这小子给他长脸,打得漂亮!今晚之事明日传遍全军,士气定然大振,对接下来的全军演练有不少好处,就凭此,那顾老头也会闭嘴了。他还想着趁此叫这小子在顾老头面前露露脸,以后重点培养,哪知道会出这么码事?

    要是别的也就算了,要真是逃兵,那顾老头拿军棍敲他是其次,影响了全军士气他就难辞其咎了。

    鲁大皱着眉沉着脸,望着章同和暮青等人离去的方向,心想他们最好能把人找到!

    *

    人找到了。

    那人不是逃兵,但情况比这更糟。

    人死了。

    人死在羊肠小径坡下的林子里,发现的人是章同的兵。那兵挺聪明,今夜跟着章同上这条羊肠小径前,章同曾将折过的草给他们瞧过,这人便记在了心里。找上羊肠小径时,他无意间发现路坡处的草倒伏着,而章同给他们示范时草还好好的,他便顺着那坡下去了。

    下去时只他一人,众人皆在坡上,有往羊肠小径深处寻的,有去了另外那两条路的,正分散着找人,忽听那林中一声惨叫,众人循声赶过去时,只见那新兵发疯似地奔出来,上坡时脚下发软,噗通一声扑在坡上,众人站在坡上望他,见他抬起头来,月色照见他的眼,眼中的恐惧让众人背后不觉起了毛。

    众人遂结伴入林,尚未寻见人便闻见山风的味道有些怪,有些铁腥味。众人心头的不安感越发浓烈,但仗着结伴,胆量也大些,便一起往前搜寻。也正因人多壮胆,当在林中寻见了人时,恐惧过后,不少人转身扶着树吐了起来。

    暮青来到时,见一处丈宽的空地,月色自高处洒进来,一人裸身悬颈吊在枝头,喉咙被割开,手指粗的麻绳勒在喉咙的血肉里,血顺着脖颈将白花花的身子染成了血色,脖颈往下,人被开膛破肚,胸腔、腹腔大敞,血、内脏、肠子流了一地。

    章同见到,眼中发红,怒吼一声便往前冲,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

    “做什么?”暮青扫他一眼,目光颇冷。

    “放他下来!他是我的兵,我不能让他这么挂着!”章同一把甩开暮青的手,眼底逼出血丝,大有她若敢阻止他,他就杀了她之意。

    他力气比暮青大,暮青被他甩开,见他大步往前走,也不再拉他,只道:“记得你是怎么输的吗?逞能!”

    章同怒而回身!

    “凶手若逍遥法外,也请记得是你逞意气。”

    “……”章同拧着身子回望暮青,脖子险些拧了,他眼中怒意如火,但好在尚有理智,“不动他就能知道凶手?说得好像你能查出来似的。”

    暮青瞧着他,那眼神似乎有点欣慰,“还好,你唯一的一个脑神经元没被你的怒火烧死。”

    章同一口血闷在胸口,听不懂,但就是知道那不是好话。

    “退后!”这话暮青不仅是对章同说的,也是对林外围着的众人说的。

    “三件事!第一件,你跑一趟营地,将此事报与鲁将军,请他速来。”暮青对章同道。

    “为何是我?”章同看起来没打算听她调遣。

    “因为你是武将之后,这里你武艺最高。凶手手段残暴,我尚不能估计凶手的武力值,但万一他可以一敌众,派他们回去报信,路上遭遇,你可能再死几个兵。”暮青说完,不再理他,转身出了人群,寻来一根树枝,回来在地上刷地一划!

    “第二件事,此刻起,任何人不得踏入这个圈子破坏现场,你们俩负责此事,看紧了!”暮青看向石大海和刘黑子。

    “第三件事,此刻起,所有人留在这里不得离开,否则,以嫌犯论!”暮青扫向众人,众人面露惧色,纷纷往后退。

    残杀同袍可不是开玩笑的,万一被冤作凶手,可是要杀头的!

    “你是说,我们之中有凶手?”章同沉声问。

    “我没说,但事情没查清前任何人都有嫌疑。”暮青扫一眼众人道,“不用怕,你们若不是凶手,我定不会冤了你们。”

    暮青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韩其初身上,道:“韩兄记性好,一会儿我走到哪里你便跟到哪里,我说的话你记在心间,回去写一份出来备案。”

    韩其初挑眉,想问她如何知道他记性好,但终忍住了,眼下事态不是问此事之机。且比起此事,她似乎看起来是想要……

    韩其初目露深色,暮青已转身,转身前没看人,只道:“办事!”

    她看也没看那吊在树上的尸身,话音落已径直出了林子,往坡上去。

    韩其初赶忙跟了过去。

    *

    暮青在坡下停住,见月色洒落山坡,坡上的草倒了三处,三处形态各有不同。

    一处杂乱,乃刚才众人齐下山坡时踩的。

    一处草倒得平整,面积宽,乃刚才那新兵上坡时扑倒所压。

    暮青去了那第三处,借着月色细看,见那处草自山坡顶上看上翻倒下来,倒了两溜儿,地上泥土已被翻开,有的草根都露了出来。暮青低头看脚下,坡脚处的草叶上落了星点般的滴状血迹,草密天黑,若不细瞧,不容易被发现。

    她道:“拖行痕迹,人在上头遇袭,拖下来时就已死。”

    暮青抬头看向坡上,绕过此处草痕,上了山坡。

    韩其初在下方望她,见她上了山坡便在人被拖下来的草痕附近细细搜寻,最后蹲在了一处。他上了山坡,走去她身旁,见她正对着路旁的一片草叶细瞧,月色照着那片草叶,上头有些水珠,银亮似露珠。

    她盯着那些露珠细瞧了一阵儿,顺手从旁边拾了根树枝,拨开那些草叶,戳了戳下面的泥土,那团泥土有些湿糊,树枝拿起来时上头黏糊糊的一团黄泥。

    “嗯,氨臭气。”她道。

    “何物?”韩其初微怔。

    “尿液。”她抬头把那树枝往他面前一伸,意思是他可以闻一下确认。

    韩其初往后一仰,蹬蹬后退,站住脚后将目光从那树枝上跳开,觉得无法直视,只能把目光落在暮青脸上,那表情相当精彩!

    “你……”他竟说不出话来。

    暮青丢掉树枝,啪啪拍了两下手,但还蹲在地上,“他不是迷路,也不是逃兵,只是途中小解掉了队,凶手见他落单便袭击了他。”

    说完,她就着蹲身的姿势,往小径深处细寻,只寻出几步,动作一顿!韩其初一时没敢过去,怕她又拿出什么送到他面前,却听她道:“人是在这里死的。”

    韩其初目光一变,快步过去,见地上血迹,面色沉肃了下来。那血洒在草叶上和路边泥土上,夜色里黑乎乎一团。

    暮青抬头看向前方,“小解处与此处有一个人的距离,凶手从背后抹了他的脖子,就势将人放倒。人倒在这里,血淌了一滩,表明人在这里放了一会儿,凶手也在这里呆了一会儿。”

    暮青指了指血迹旁一双脚印,“杀人后不立刻将人拖走而是在此呆了一会儿,我唯一能给出的推论是当时前方的队伍还没走远,凶手怕把人拖下去动静太大被前头的人听见。”

    韩其初惊住,前方的队伍还没走远凶手就敢杀人?他如此胆大?

    “对,胆大。”不用韩其初问,暮青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胆大,残暴,心理变态,凶手的初步画像。”

    暮青起身,目光放远,看了那拖痕、小解处和此处人被放倒的地方,脑中隐隐出现了一条路线,她顺着这条路线望向小径对面的林子。

    林中风声、蛙声、虫鸣声和成一曲,却让林中显得更幽静。

    暮青抬脚便走去了小径对面,低头看那山坡,忽然松了一口气。

    韩其初在后头见她肩膀似乎松了松,不知何事,走过去一瞧,见那坡上的草也是倒伏着的,很显然,有人从这里上来过!

    “草倒伏的姿态是逆着的,表明有人从下面上来,凶手是从这林子里出来的。”暮青转头看向韩其初,唇边忽然有浅浅的松快的笑意,“我真开心。”

    韩其初一愣,不知何意。

    听她道:“这说明,凶手不是我们的人。”

    ------题外话------

    圣诞节快乐!

    如果圣诞老人只送我一只袜子,我希望里面装着小元宝的健康卡。

    如果圣诞老人送我两只袜子,我希望能装着小元宝的健康卡和我的时速卡

    如果我可以给乃们送一只袜子,我希望里面装着一具重口味的尸体,字虽少,望内容大家喜欢。

    嗯,鉴于我字数少,我就不跟你们要圣诞袜子了。

第五十六章 下一个受害者

    凶手不在今夜参加演练的新兵中。

    死的人是章同的兵,此人是在演练结束回来的路上被杀的。

    章同从这条羊肠小径去湖边时带了二十二人,死者并不在其中。演练结束后,暮青的兵太欢欣兴奋,回营明明有大路可选,他们偏选了来时的这条羊肠小径,他们要押着章同的人走一遍这条路,让章同深刻地体会耻辱。所以,死者是在回营的路上被杀的。

    凶手是从对面林子里出现的,这坡上的草只见上来的痕迹,不见下去的痕迹,所以不可能有新兵偷偷落在后面下了林子,再上来把解手落单的人杀掉,因为即便他胆大到不怕被人发现他忽然不见了,也无法知道会不会有人解手落单。

    韩其初有些怔,他第一回看见少年笑,相识月余,他待人疏离,话简,少有情绪。今夜却为此事一展欢颜,只为凶手并非同袍。

    “周兄品质,在下钦佩。”韩其初温和一笑,他比暮青年长,一直称她周小弟,这是第一次称她周兄。

    暮青笑容淡了些,转身往回走,“走吧,回去。”

    韩其初颔首,下山坡前回身深望那对面山林,林深茂密,月色照不透的深处,似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令人背后发毛。

    凶手并非同袍,才更令人心惧。

    新军军纪严明,入夜扎营后任何人不得私自走动,想避开同营帐的人和值守岗哨偷偷潜出来杀人太有难度。且他们受罚演练的时辰正值晚饭,晚饭后有休息时间,新兵们会围着篝火坐一段时间再进帐歇息。这个时间,营帐外到处都是人,想不引人注目地离开是不可能的。再者,就算有人有办法溜出来,又如何能知道他们回来时会走这条羊肠小径?

    所以,凶手不仅不在他们这百人里,也不在新军里。

    这青州山里,除了行军西北的五万新军,还有人在!

    可是,凶手只身一人,何以敢杀西北新军的兵?

    “不要用你正常人的思维去推敲变态的心理。”暮青下了山坡,见韩其初还在坡上回望那山路,便道,“凶手的心理,要验尸之后才能知道。”

    韩其初回过头来,见少年转身离去。

    “回去,验尸。”

    *

    暮青回去时,章同已不在,显然回营报信去了。

    其余新兵老老实实站在圈外,无人离开,也无人踏进圈内。

    暮青今夜一战成名,她手下的兵已服了她,章同的兵也皆对她刮目相看。只是一战,她无形中已在众人中树了威严,演练已结束,她不再是队长,无权命令在场任何人,但所有人下意识地服从了她。见她和韩其初回来,新兵们不自觉地站直了,目光中含了紧张。

    暮青径直进了那圈子,在众多紧张的目光中,走向那尸体。她径直走到尸体近处,抬头,望上去。

    新兵们阵阵吸气,他们没有上过战场见过血,终究只是操练了一段时日的普通百姓,那尸身他们站在远处看都觉瘆人,她竟敢走到近处那样看,是想看看肚子里空没空吗?有人不自觉扫了眼地上那一滩血和内脏,又开始觉得反胃。

    暮青立在近处看了会儿,默不作声去了树后,又抬头往上看,也不知在看什么。片刻后她转回来,蹲身瞧了瞧地上的那滩血和内脏,又转头看了看不远处草地上的一大片血迹,然后起身望向林子外。

    等。

    等了约莫两刻,鲁大带着亲兵赶来,章同在前头带路,老熊跟在鲁大身后,树影落在几人脸上,皆阴沉沉的。

    除了章同,来人都是西北军的老人,杀敌无数,见到林中吊在树上的血尸皆未露出惧意,只脸色更沉,一双双眼中聚了怒意和几分古怪。古怪的是血尸吊在树上,少年立在一旁,那容颜连怒意也不见,唯见清冷,冷静得叫人畏惧。

    “停住,别再往前。”暮青开口。

    鲁大等人此时已在圈子内,暮青并未阻止他们进圈子,只是及时喊了停,几人停下之处正是那一滩血迹前,再往前一步便踩到了。

    “你们脚下站着的是死者被杀后开膛破肚的地方。”暮青道。

    鲁大等人低头,那血铺在草地上,夜深月静,月色照不清鲜血原本的颜色,只见泥土发黑,想象着脚下站着的地方曾有一人被开膛破肚,饶是鲁大等人战场杀敌无数,也觉得地里有股凉气儿丝丝往脚底钻。

    “既然人都到了,那就开始验尸吧,找两个人把尸身放下来。”暮青望着鲁大身后的亲兵,那俩亲兵却未动,面色古怪。

    “验尸?”鲁大皱紧眉,也面色古怪,“验尸是仵作干的活儿,你小子能干?”

    “本行。”暮青道。

    林中却呆了一片人!

    长久的死寂之后是低低切切的惊诧,渐有炸锅之势。

    “本行?仵……仵作?”刘黑子有些结巴,今夜,她带领他们赢了演练,恐怕大家都以为她和章同一样,许是武将之后,再不济也读过兵书。哪成想竟然相差这么远!

    石大海挠挠头,“怪不得问这小子在家中做啥营生,他不跟咱们说。”

    仵作乃贱籍,连他们这些种田打渔的庶民百姓都不如,他们倒是没啥,就章同那性子,还不变本加厉地挤兑?

    “娘的!咱们今晚输给了个仵作?”后头,一群败兵表情精彩。

    表情最为精彩的是章同,他堂堂武将之后,今夜竟输给了一介仵作?二十年苦读兵书,叫他情何以堪!

    暮青见一时无人动,便自己走去树后,对韩其初道:“帮个忙,把人放下来。”

    韩其初苦笑,他是唯一一个无震惊神色的,显然随她去了趟山坡上,心中已猜得差不离。

    见两人去了树后,鲁大才醒过神来,对身后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两名亲兵才赶紧去帮忙。尸身放下来,抬去空地,沐着月色,那黑洞洞的胸腔和腹腔无声向人诉说着惨烈。

    暮青蹲下来将套在尸身脖子上的麻绳解下来,身后传来数道吸气声。

    只见那脖子上血肉翻着,暮青轻轻将那头颅一拨,那头骨碌拧去一边,竟几乎全被割断了,后颈只连着一层皮肉!

    章同眼里血丝如网,拳握得咔咔响,这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输得没了心神,路上没注意过自己的兵,人就不会死。

    鲁大转头望向圈子外聚着的那群新兵,络腮胡将脸衬得粗犷阴沉,山风一刮,有些狰狞,“叫老子知道是谁捅自己人刀子,老子非活剐了他不可!”

    新兵们受惊,急欲辩解,暮青低头看着尸身,头未抬,只道:“凶手不是我们自己人,此事我一会儿再说。”

    鲁大闻言低头瞧她,新兵们面面相觑,方才还说他们中谁离开谁就以嫌犯论,怎去了趟林外回来,他们就全数洗脱嫌疑了?

    虽多有不解,但洗脱了嫌疑,没人不庆幸。

    只是这口气还未松,众人便嘶嘶抽气,只见暮青竟将手一探,伸进了那头颅断开的腔子里!

    月色落在少年手指上,玉白的颜色叫人觉得森凉,她在里面摸了摸,道:“颈部创缘不平整,是绳索所致。骨面断裂也不平整,似砍创,但不是……”

    她将手指从那腔子里收回,顺势来到尸身胸腹部敞开的皮肉上,翻了翻,指腹上下摸了摸,“胸腹部创缘平整光滑,呈纺锤形哆开,合拢时呈线状,围皮肤无表皮剥脱,典型的切创,凶器是刀!但创角不够尖锐,创口大,创底小,是撕裂创。死者是被一刀划开胸腹后,再徒手撕开胸腹腔的。”

    徒、徒手撕开?

    “绳子可以证明这一点。”暮青将放在一旁的麻绳提起来,对着月色将那斑斑血迹展示给鲁大等人,“凶手将人撕开后才将绳子套在死者脖子上,吊去了树上,所以绳子上可见握痕血印。”

    暮青将绳子一展,只见绳子上一面四截血印,一面只一团。乍一看瞧不出是手指留下的,她将手指往上一覆,众人顿惊,只见暮青抓着指头粗的麻绳,那四截血印正被她的四根手指覆上,而她的拇指正压在另一面那一团血印上!

    这确实是一只血手印!不同的只是凶手的手比她的大。

    “类似这等血印有好几处,还有几处擦痕,是凶手将尸身吊去树上时拉拽绳子用力所致。”暮青说罢将绳子放去地上,起身。这具尸身其实很好验,比那些伪装过的凶杀案中的尸身好验得多,因为凶手的手段简单、粗暴,直白地呈现在尸身上,表明了他有多崇尚原始的暴力,细节对他来说只会觉得太过柔情,他不屑一顾,因此不需去费力去找,因为根本不会有。

    “鲁将军跟我去一趟山坡,案情已清楚了。”暮青说罢,径直出了林子。

    鲁大、老熊、章同等人在后头跟上,被划在圈子外的新兵们面面相觑,最后也都呜呜啦啦地跟去了山坡。

    *

    山坡上,百来人挤在羊肠小径上,暮青站在前头,从案发时开始说。

    “首先,我要说,死者并非逃兵,也非迷路,或者因输了演练无颜回去。他只是掉了队,因为他当时在这里解手。”暮青指指路边的草。

    “你怎知他在解手?”章同问,那草他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何不一样。

    暮青转头对韩其初道:“你可以给他看看。”

    韩其初顿时苦笑,回想起那搅着一团黏糊糊的黄泥送来眼前树枝,劝章同道:“章兄还是自己瞧吧,那草下的土……咳,是湿的。”

    文人就是文人,说话颇为委婉。

    章同拨开韩其初,径直走到路边蹲下,伸手一拨那草,后头不少眉头一跳,表情古怪。

    韩其初的话虽委婉,但不傻的都能听懂,何况章同与他是同乡,颇为熟稔,怎能听不出土湿为何意?他竟亲自去拨了查看,那草叶上说不定沾着尿,他也不嫌脏。

    暮青微微挑眉,章同家道中落,自幼承家训光耀门楣,奈何他乃庶族武将之后,处处受士族低看。他心气高傲,不愿受人冷眼,便从军西北,想立功升将,让那些低看他的人后悔,所以他激进、急于求成,甚至只因她穿了身士族华衣就将她当做假想敌,处处针对,仿佛赢了她就赢了那些低看他的士族。即便后来得知她并非士族公子,他还是一边挑衅她一边用心操练,挑衅她是为了引起别人的关注,用心操练是为了让别人在关注他时发现他的成绩优异。此人既自傲又自卑,傲自己武将之后一身武艺熟读兵书,又自卑庶族出身,怕被人瞧不起。

    这些都是暮青一个多月来根据章同的行为、语言和习惯得出的推断结论,但今夜她看到了另一面。

    那新兵的死让他极为自责,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竟能伏在草丛边去查看那滩被尿液泡过的湿泥,此举自是出于对她的不信任,但也出于对此事的自责。那新兵的死,他想报仇,想找出凶手,不想有任何一处错漏。

    暮青挑着的眉渐渐落下,看着那伏在草中的背影,眸中清冷渐化了几分。

    片刻后,章同起身,定定望了暮青一会儿,道:“你接着说。”

    暮青转身走到小径对面,指着坡上倒伏的草痕道:“凶手是从这里上来的,所以我们的人排除了。”

    鲁大、老熊和章同反应最快,跟过来探头一瞧,面色一沉。军中将领老兵行军探路经验丰富,一看那草逆着倒伏,便知是有人从下面上来。

    不是自己人!三人的面色同时一松,想来心情与暮青当时差不许多,但随即脸色又凝重了起来,显然与韩其初当时的想法也差不多。

    “何人敢杀我西北新兵?我们在山中可有五万兵力!”章同沉声道。

    “很高兴你这么问,说明你是正常人,但我们的凶手不是。”暮青难得没毒舌他,转身又走回对面路旁,“过来看吧。”

    三人领着新兵们呼啦一声围过去,见地上一滩血迹,还有一双脚印。

    暮青道:“凶手从对面上来,自身后袭击了死者,捂着死者的口鼻,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就势将人放倒后,人就倒在这里,头朝此处。看见头后面那双脚印了吗?那是凶手留下的,他当时就蹲在这里,静待了一会儿,所以才留下了这一滩血迹。”

    “静待?”

    “对。”暮青抬头看章同,“凶手杀他的时候,我们就在前方,并未走远,但谁都没发现。”

    世上最残酷的真相莫过于原本可以挽救,却最终因疏忽而错失。

    “我不信!他为何如此胆大?”章同无法接受,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兵因他的疏忽死了,更无法接受人死时就在离他不远处。

    “他就是如此胆大,我以为看过尸身的人就该对他的大胆有最直观的认知。”暮青抬手,指向坡下那道拖痕,“他在这里静待了片刻是因为他要将人拖下山坡,怕动静太大被我们发现,所以他就蹲在这里看着我们走远。”

    气氛静默,众人望向小径远处,仿佛看见他们那时走在那远处,有人欢欣鼓舞,有人垂头丧气,而他们身后,有一个人蹲在地上盯住他们的背影,那双眼睛在黑夜里目光残忍而嘲讽。

    “我们走后,他将人拖下山坡,拖的时候刀仍在脖子里,这般拖拽的力道下,刀便在脖子里越砍越深,所以骨面形成了类似砍创的创面。”暮青说罢起身,下了山坡,“现在,再回到林子里。”

    *

    林子里,暮青站在那滩血迹旁,这回她未阻止人靠近。

    “凶手在这里一刀划开了死者的胸腹,徒手撕开死者的胸腔和腹腔,再用麻绳将人绕颈吊去了树上。以上便是行凶过程,我下面要说的才是重点。”少年负手而立,看向鲁大。

    “凶手胆大、残暴、心理极度变态。他徒手撕开死者,崇尚原始暴力,将死者开膛破肚裸身挂于树上,就像街市肉铺里被挂着的牛羊猪狗。他不把死者当人,他只把自己当人,或者他把自己当做天神,总之他享受高于一切主宰生命的快乐,视掌控生死为终极权力。此乃纵乐型的杀手,动机源于享受。所以,不要奇怪他为何敢杀西北新军的兵,五万大军在他眼里是五万生命,这只会让他更兴奋。”

    山林茂密,风吹来,更幽寂。

    “鲁将军,借一步说话。”暮青看了鲁大一眼,走出林子。

    片刻后,鲁大独自出来,身后连亲兵都未跟。

    “你小子,行啊!老子看人走眼这回走大了。”鲁大眼中有赞赏神色,却因死了新兵之事没露出几分笑意来,只问,“叫老子出来,是有啥话不方便说?”

    “我不方便说的是,系列杀人案的凶手多有情绪冷却期,凶手会预谋犯罪,幻想自己杀人的场面,然后挑选受害人。当时机适宜,并且上一次杀人带给他的激情已经冷却时,他就会实施下一起。这段冷却期可能是数日、十数日或者数月。此乃系列杀人案的规律,但遗憾的是我们的凶手是纵乐型的杀手,此规律对这一类型的杀手无参考意义。纵乐性杀人受害者之间无共通点,为随即选择,并且凶手不存在情绪冷却期。”

    暮青说了一堆,鲁大的眉头拧的结越来越紧,眼中的风刀明晃晃。

    “啥意思?”他已大致猜出,问此话时脸色已沉。

    “意思就是,还会有下一个受害者。”暮青说出了鲁大心中的担忧,并且补充,“棘手的是,无法估计凶手下次杀人会是何时,也无法估计他会挑选何人。”

    也就是说,人人都有危险。

    这便是暮青没有当众把话说完的原因。

    今晚的事,那些新兵可能会认为是单一案件,因为即便她说凶手杀人是为取乐,人的固定思维还是很难改变。新兵们还是会认为凶手杀了一人,已经挑起了西北军将领的怒火,不会再敢犯下一起。既如此,暮青没有必要非得说出实情,这些新兵亲眼见过尸身,对凶手的残暴有直观的了解,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可能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像今晚死去的人那样惨死,他们定会恐惧。

    新军在外,不易生事端。暮青没猜错的话,今晚这件案子军中将领一定不会对全军公开,今晚在场的人定会被下封口令。新兵们以为案子结束了,又出于对军中将领的敬畏,许会守口如瓶,可如果让他们知道实情,他们定会极度恐惧。人在极端情绪中时,行为是很难控制的,事情万一传了出去,或者被添油加醋传了出去,恐慌就会像瘟疫般蔓延全军。

    万一出现逃兵潮,西北军随军的三千将士根本就控制不住这五万兵。

    这也是今夜暮青不允许任何一人离开林子的另一层原因,难保不会有人没脑子,将此事当故事说出去解闷,就像她今夜听见的那个“娘子大腿雪白”的故事一样。

    “你小子,心细!”鲁大拍拍暮青肩膀,她心细这点在赌坊那晚他就领教过了,只是没想到她还能领兵,还是仵作。仵作虽是贱籍,但军中不认这个,能杀胡虏的就是好兵!且这小子会验尸,胆子忒大,这在军中是难求的宝,上战场杀敌不怕见血,场面再惨烈他大概眉头都不皱一下。

    “待到了西北,老子定向大将军举荐你!”鲁大道。这小子如今已崭露头角,进了西北一路剿匪,他再给他些机会好好表现,到时向大将军举荐就不算任人唯亲,应该叫举贤任能,哈哈!

    找到了棵好苗子,大概便是今晚唯一的一件好事了。

    但想到那杀手,鲁大刚舒展的眉头便皱了起来,点头道:“行了,老子知道了,此事回去得跟顾老头商量,先回营再说。”

    鲁大说罢便赶着回林中,暮青却在背后又唤了一声。

    “将军,还有件事。”

    “还有?”

    “这件事没有证据,只是我心中的疑虑。我且说,将军且听,若没有最好,若有最好留心。”暮青道。

    “你说!”

    “将军可有想过凶手从何处来?为何能恰巧碰上回营的我们?”

    鲁大面色一沉!

    “我们扎营之处在青州山山腹,附近百里无人烟,凶手杀人即便要挑偏僻处,怎会偏僻到这里来?”

    “你说凶手不是青州百姓或者路过这里,是专盯着我们来的?”

    “我们今夜演练是将军临时决定的。”暮青提醒道。

    鲁大倏地盯向暮青,目光如刀,“你是说,老子身边有内奸?”

    “不一定在将军身边,演练之事宣布时将军并未避人,且那时百人哗闹,旁边营帐的人也都知道,这等热闹向来传得快,等我们令命而去时,事情就能一传十十传百,传出好几里去。若军中确有内奸,此事便不太好查,范围有些广。当然,此事也可能只是凑巧了,世上也是有这等凑巧之事的。”暮青实事求是道,所以她说此事没有证据,只是她心里存疑而已。

    “好,老子知道了,这事儿会留心。”鲁大拍拍暮青肩膀,问,“还有别的吗?”

    “没了。”

    “回营!”

    *

    事情的处置如暮青所料,鲁大回到林中后,便下了封口令——事若传出,便斩百人!事若严守,考核从优!

    今夜的这百名新兵,跟着暮青的那三十四人赢了演练,表现甚佳,前途光明,考核若优,便有升小将的机会。战败的那些新兵考核若从优,便表示今晚哗闹之事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前途。

    鲁大恩威并施,新兵们心存敬畏地立了军令状。

    众人就地埋了那死了的兵,孤坟残碑,就此留在了这莽莽青州大山中。

    临走时,章同走在最后,暮青回头时,见他跪在那孤坟前,郑重磕了头,起身时与她四目相触,目光复杂地转开了脸。

    回到营中后,众人统一口风,说那兵路上闹肚子落在后头,众人找到后已经拉得虚脱了,鲁将军去瞧了瞧,命人伐了木做了担架,绕小路抬去十里外的军医帐中了。

    既然人是被抬去军医帐中的,那自然就得有抬人的人跟着去,于是暮青和韩其初就成了那关爱同袍自告奋勇的兵。两人“去了十里外”,自然不能随众人回营,便抄小路候在五里外,跟着巡营回来的鲁大一路去了大军营帐。

    鲁大不是随便点了暮青和韩其初“抬担架”,而是因为今夜暮青验尸,韩其初负责写详细文书,出了这么大的事,鲁大需与顾老将军回禀,因此把两人带来了。

    大军牙帐高阔,里面灯火明亮,暮青和韩其初在外头等候传召。只听里头顾老将军和鲁大一通激烈交流,鲁大掀了帘帐大步出来,对暮青道:“顾老头要见你!老子跟你说,这老头出了名的坏脾气,一会儿别听他唬你,你该说啥就说啥,只要你没犯军规,你就是气死他,他也不会罚你,这老顽固就这点好处。”

    鲁大这番交代,声音半点儿也没压低,帐中忽一声怒喝!

    “混账!”

    那怒喝声中气十足,伴着风声,一把流缨大刀从帐中刷地掷出,帘帐飞卷,刀光寒寂,晃了人眼,映山间月色飞渡,直入三丈外一棵老树,刀身没入树身,铮一声,久不散!

    韩其初目光一亮,他虽不懂武艺,但也看得出这位顾老将军,好臂力!

    顾乾顾老将军已是花甲之年,戎马一生,声名赫赫。西北军未建时,他便戍守西北边关,元修刚去西北军中历练时便是顾老将军帐下的兵,如今元修虽为西北军主帅,位在老将军之上,仍敬他如师长。

    老将军在西北军中德高望重,敢跟他对着干的只有鲁大,为此鲁大也挨过元修多次斥责,但他就是改不了。

    鲁大刷地转头,看那树中大刀,额上青筋直跳,大步走过去刷地将刀抽出,提刀便往帐中去,“顾老头!你扔老子的刀?咋不扔你自个儿的?”

    “哼哼!”帐中老人冷笑,“老夫的爱刀乃先皇所赐,岂能随意丢?”

    韩其初肩膀轻抖,嘴角还没扬起来,便听帐中又一喝。

    “帐外那俩愣头小子,还不给老夫进来!叫老夫提着先皇所赐的爱刀去请吗?”

    韩其初忙把笑意收起,与暮青一同走了进去。

    进帐见礼,两人头尚未抬,便听上首顾乾问道:“哪个是周二蛋?”

    暮青上前一步,尚未答,便能顾乾忽问:“你可知罪?”

    暮青闻言抬眼,见大帐宽敞,四角置灯,上首一案,案后坐一花甲之年的老者,虎威银甲凛凛如铁,照得老者目含剑光,面色红润,胡须花白。老者身后,置一高阔的武器架,其上横架一刀,刀身三尺,灿若霜雪,其刃对着帐外,令人目光一落,便觉那刀锋逼人,不敢直视。

    “混账!老夫问你话!”顾乾见暮青竟敢不答话,先环视帐中,眼中隐有亮色,脸上却有怒容。

    “不知。”暮青这才答。

    “你与那章同小子争口角,致使军中哗闹!今夜之事,都因你们所起,还不知罪?”

    “老将军方才与鲁将军争口角,末将在帐外起哄,敢问此事老将军会承认是自己之过吗?”暮青淡立,面无表情,站得笔直,“若老将军肯承认是自己之过,那末将就知错。”

    “你!”顾乾没想到会被反将一军,顿时老脸憋红。

    鲁大哈哈大笑一声,气得顾乾转头瞪他,“你荐的臭小子,跟你一个德行!告诉你,老夫不允!休想日后大将军帐中多个跟你一样气老夫的。”

    “那可不行。”鲁大收了笑,“军中出了这等事,需得有件事来引导士气。演练的战绩已经传开了,给这小子升一升有助于提升全军士气!让全军都瞅准这小子是咋升上来的,跟他一样拼,把士气给老子嗷嗷提上去,咱们还得接着练兵!西北战事要紧,不能因为一个凶手就误了练兵进度。”

    “接下来练兵是夜里,万一再死了人,你如何保证不传开?”

    “那就先改白天!先白天演练,依战时军规,夜里全军不得私自走动,违令者军法处置!”鲁大争论道,转头又问暮青,“你觉得那凶手敢白天动手不?”

    “白天动手比夜里有难度,他未必不敢,这只会被他视为挑战。”暮青道,她不认为白天就能安全。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凶手盯着他们,只要他想动手,总能找到时机。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将凶手引出来擒杀,但此事有难度,只这一起案子,根本无法得出凶手的作案地点有何偏好。

    小径?密林?

    青州山中这等地方多了去了!

    顾乾和鲁大闻言都沉默了,帐中静了下来,只闻老者那老树般的手指敲打桌案的声音。

    笃!笃!

    过了半晌,才听顾乾开了口,“好,先传令全军今夜不得私自走动。明天全军休整,老夫今夜再思虑思虑。西北战事是要紧,可是保住这五万新军更要紧,练兵可待日后,若引起逃兵潮来,我们这三千人如何阻止得了?”

    鲁大闻言沉默,转身出去传令去了。

    暮青和韩其初留在大帐中向顾乾细述了今夜凶案细节,出来时已夜深了。因已下了军令夜里不得私自走动,两人便没回去,这夜宿在了鲁大的亲兵帐中,只待明日一早再回去。

    哪知天刚蒙蒙亮,尚未到晨起的时辰,鲁大便刷地掀了帐帘大步走了进来!

    暮青自从了军,夜里睡眠向来浅,那帘子一掀,她便睁开眼猛一翻身起来,袖中薄刀压着,幸好看清来人前未出手。

    鲁大一怔,道:“你小子倒是警醒,这军中新兵都跟你一样警醒就好了。”

    暮青一听这话便沉了眉眼,“昨夜死人了?”

    鲁大的脸更沉,转身便往帘外走,“跟老子去瞧瞧!”

    *

    昨夜全军宵禁,但第二个受害者还是出现了。

    死的那兵昨夜闹肚子,不好不叫他外出,起初他陌长陪着他,后来嫌他跑的次数太多,那味儿又太熏人,见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宵禁快解了,便没再陪他。

    也正是那一次,他没有再回来。

    他陌长觉得去得太久了,这才往林中找,结果发现了他的尸身。

    尸身的惨烈与第一件案子一样,但还好发现的那陌长是西北军的老兵,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没声张,只赶紧报了军帐。鲁大带着暮青和韩其初来时,林外已有他的亲兵把守。

    因未到晨起的时辰,还没有新兵发现林外的戒严,因此鲁大要求验尸从速,赶在新兵晨起前验完。

    这起案子的手法与昨夜是一样的,人同样是被开膛破肚,裸身吊在树上,但尸检结果略有不同。

    尸体放下来后,绳子拿掉后,那脖颈的创口没有第一具尸身那么深。第一具尸身的头颅都快掉了下来,颈后只有一层皮肉连着,这一具颈部创口清晰平整,两头尖,中间深,呈圆弧形。

    暮青看过之后皱了眉头,抬头望向鲁大,“凶器是……弯刀!”

第五十七章 蛛丝马迹

    弯刀!

    鲁大和那陌长同时沉了脸!

    弯刀,在西北军的老人心里,等同于胡人。

    “有胡人进了山?”那陌长惊问。

    鲁大瞥他一眼,问暮青:“昨夜为啥没说是弯刀杀的人?”

    那陌长一怔,昨夜不是自己的兵死了吗?人这不是在地上验着吗?怎么还问昨夜?但他一想又觉不对,自己的兵是昨晚闹的肚子,死时是今日凌晨……

    他忽然便惊住,昨夜还有人死了?

    暮青道:“昨夜人在山坡上被杀,刀架在死者脖子上直接拖下了山坡,致使创口多次遭到破坏,验尸时头颅已只剩后颈一层皮肉连着,当时只能断出凶器是刀,很难细断。”

    若有精密仪器检测骨面创痕,许能根据报告细致推断,但此处哪有精密仪器?验尸时又是夜里,光线条件也不具备,只能做出那等程度的推断了。

    “但今早这起案子,附近没有山坡,人是被杀后就地剥了衣衫开膛破肚吊去树上的,颈部创缘虽遭到绳索破坏,但未及深处,尚能验出创道。”暮青说话间将那尸身的头颈微抬,将头颅向后一压,那血糊糊的皮肉、血管、软骨便暴露在众人眼前,暮青在那创口处用手指虚虚划出道弧,“看见里面了吗?弧形的。”

    她将手收回,尸身的头颈放平,目光落去十步外的草地上,那地上长草掩着滩秽物,草长但不密,一眼就能看见“人是在那里解手的,他解手完想回去时,凶手袭击了他。”

    暮青起身向那草走去,鲁大以为她要像昨晚一样去细查那草中秽物,结果她只看了眼草上的血迹,便转过身来往回走了两步,停下时旁边前方的草地上又见一片溅出的血迹。暮青看过后道:“凶手是在这个位置袭击了他,血喷出来,凶手将刀一撤,才有了后头那串抛甩状的血迹。然后凶手将他就势放倒,划开并剖开胸腹,这里的大片血迹可以证明。总的来说,犯案手法与昨晚的一致,残暴嗜血,果断干脆,现场没有拖拖拉拉的痕迹。且此处林子离前方营帐只有百步,凶手在离军营如此近的地方都敢杀人,其胆量也佐证了是同一人所为。”

    暮青又走回尸身旁,拾起那丢在一旁的军服,上面有血手印和擦拭状的血迹,“凶手犯案后,拿衣服擦了手和刀,然后才离开。”

    暮青扫了眼林子,前方是军营,后方是林子,逻辑上凶手会从林子里离开,但是这处林子离营帐太近了,昨天扎营后定有不少人来此解手,远处的草地都踩得很杂乱,这么望一眼,找不到有线索的脚印。暮青只得抬脚往林中走,新兵们解手不会去林中太深处,说不定深处可以找到凶手从哪里离开的线索。

    鲁大、那陌长和韩其初在后头跟着,没人打扰她,且她明显是要找脚印,三人便也四处看,想看看草痕有何不对之处。

    这林子颇深,走进去后草有半人高,哪里塌了一片很好发现,四人放眼一望,却没找见!山林远处已有金辉漫天,晨风拂着草尖儿,绿油油的草浪迎着金辉,静谧壮美。

    这景致却无人欣赏,那陌长只觉背后发冷。没有脚印,凶手看起来就像是杀人之后凭空消失了一般!

    “难不成,凶手根本就没走?他、他躲在军营里?”那陌长惊问。

    “不,他走了。”暮青道,目光落在远处,“聚过来,看那边。”

    三人闻言向她聚过来,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一丈外有棵树,树身上一人高的位置树皮上有块泥印。

    脚印!

    树身上有脚印,凶手会轻功?

    鲁大大步到了那树前,盯着那树身上的泥印,脸色阴沉。他又往前找了几步,在丈许外又见一脚印,高度还是一人高,顺着那脚印又往里走,只又找见三处脚印,便再也寻不出了。凶手轻功离去,脚下的泥印蹭去树身上,越蹭越少,便渐渐寻不着了。而这林子远处便是深山,山脉延绵数十里,已无法推测凶手去了哪个方向。

    暮青望着那树身上的印子,皱眉深思,似有不解之处。

    听韩其初在后头开了口,“将军,末将在家中时读过些山图地理杂记,记得这青州山中曾有一族,名为估巴族。此族世代居于深山,常以活人祭山神,以祈长生,进山砍柴打猎的百姓常遭毒手。此族擅机关之术,官府屡次清剿不下,死伤无数,最后索性一把山火烧了大片山林。志中记载,山火延绵百里,数日不绝,从那以后便再也没见过估巴族,应是全数烧死在了山中。末将以为,此族既擅机关之术,定有藏身秘处,是否尚有余孽存世,此番冲着我西北新军来,是为了报一族之仇?”

    但……那清剿烧山按书中记载乃嘉永年间的事,嘉永年间距今已有两百余年。

    当然,也不能因年代久远便排除凶手是此族人的可能。凶手残暴,倒颇有此族之风。

    “估巴族人喜用弯刀吗?”暮青问,眉头依旧深锁,“我有一处想不通。凶手将人当猎物,享受狩猎并掌控生死的乐趣,他为何会以轻功离开?在空中高来高去,难道不惧被军中岗哨发现?以他的胆量,他自是不惧,但他肯定不喜欢被人发现。因为他享受掌控猎物的乐趣,万一被发现追赶,那他就成了猎物。他不会喜欢这种感觉,享受不到掌控的乐趣或者破坏这种乐趣,会让他变得狂躁,我想不通他为何会做让自己狂躁不喜的事。”

    用轻功离开,她想不通。

    砰!

    鲁大忽然一拳砸在了树身上,枝叶哗啦啦下了场雨,劈头盖脸落了一身,他转头,眼底血丝如网,带着那满头满肩的枝叶,看起来似山中野人,颇为吓人。

    “有啥想不通的,这狼崽子就他娘的是胡人!”鲁大怒道。

    暮青微怔,瞧了眼树身,那树身已裂,鲁大的拳正砸在那脚印上。她眸中清光一亮,问:“将军是凭轻功断言的?”

    她从凶手的心理、作案手法等方面推理是不会有错的,如果有漏处和想不通的地方,必定是她不擅长之处。那就只有轻功了,她不懂内力。

    果见鲁大一脸狰狞嘲讽,“哼!高来高去?小胡崽子高得起来吗?漠北之地,黄沙断岩,树少草荒,他们那一路的轻功跟咱们不一样,就他娘的踏着沙壁走,跟黄蜥壁虎似的,高不起来也飘不起来,就是蹦得快,高度顶多一人高。就他娘的这个高度!”

    鲁大又猛一砸树身上的脚印,木屑齐飞,汉子的粗拳陷入里面,将那脚印砸得没了影,“别的老子瞧不出来,这种高度的轻功老子太熟悉,在西北待了好几年,瞧不出来老子就是瞎了眼!”

    原来如此!

    暮青眉间疑色忽散,这种轻功无法高来高去,一人的高度高不过树身,反而可以将身影掩入林,快速离开。

    如此,便与凶手的犯罪心理不矛盾了。

    但那陌长和韩其初的眉头却拧了起来,显然,凶手是胡人还不如是估巴族人。

    青州山中竟有胡人!

    “青州乃西部与西北交界之地,如今战事紧,边关戒严,胡人……是怎么绕过整个西北地界,进了青州的?”韩其初面有忧色,眼底却见清明神采,显然他想到了胡人为何能进青州,只是他颇通人情世故,不愿直说,以避扰乱军心之嫌罢了。

    鲁大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昨夜暮青与他说军中许有奸细,但尚不确定,今日就确定了。新军不走官道,入林中行军,走哪座山头,哪条路线都是军帐中根据练兵需要制定的,胡人能知道他们在青州山中,还寻到了扎营之处,若说新军中无细作,谁信?

    而且,韩其初说得对,胡人在进入青州山前,先得绕过整个西北地界。西北战事紧,国门紧闭,胡人是怎么进的边关?

    内奸,可能不止新军中有,在西北军中也有!

    大将军如今在西北主战,他和顾老头都不在身边……

    鲁大沉着脸转身便大步出了林子,“老子回军帐!”

    *

    暮青和韩其初一起跟着回了军帐,与昨夜一样将验尸的发现详细报告给顾老将军。胡人和内奸之事令大帐中气氛沉肃,暮青与韩其初无将职在身,如何处置此事不归两人管,于是便退出帐外等。

    今晨死的那新兵还好只有他陌长发现,人被鲁大的亲兵抬去后头林中悄声埋了,那陌长也谎称人昨夜腹泻虚脱,送去了军医帐中,以期将此事就此遮掩。

    但昨夜凶手才杀一人,今晨便又动了手,这几乎没有冷却期的疯狂犯案让暮青对此事能长久遮掩并不乐观。

    山中八月,林茂风清,晨风舒爽,却吹不散人心头聚着的那团阴霾。

    鲁大一个时辰后出来,对暮青道:“你们先回去,和老熊盯着那群兵,别叫他们哪个说漏了嘴,把事情露了出去。”

    暮青和韩其初昨夜是以送同袍去军医帐中的名义来的大帐,如今也是该回去了。两人回去时要绕小路,鲁大不放心,派了一队亲兵跟着,下了山坡时,正见军中在传令。

    “传令——全军原地休整一日,明日山中演练,今日做战时准备,营帐中待命,私自走动者,军规处置!”

    那传令官手执令旗,自各营帐上空飞走,帐顶红缨在那人脚下如红花悄绽,人过处,帐珠不动,轻若团云,一渡百步。

    暮青目光忽而一聚,好厉害的轻功!好熟悉的声音!

    “怪不得昨夜我们到了湖边时,旗子已插上了,原来军中传令官这等好轻功!”韩其初赞道。军中传令本该骑马,山中林深茂密,时而无路,马匹难行,以轻功传令倒是人尽其用,西北军中果真是人才济济。

    他的声音将暮青的思绪打断,再想细看时,那传令官身影已远,只得将此事且放一边,先回营。

    回到营帐时,除了岗哨值守,帐外皆无人走动。

    暮青和韩其初进了帐中,见章同盘膝坐在席子上,手里拿着把小刀在削树枝玩,听见有人进来,头未抬,只手中动作顿了顿。

    石大海和刘黑子却欢喜坏了,还没坐下来便将暮青和韩其初给围住了。

    “快说说!顾老将军长啥样?”

    “传闻老将军威风凛凛,身高八尺,花甲之年还能吃八碗饭!可是真的?”

    “周兄昨日一战成名,又破了案子,老将军留你们的夜,可有赐晚饭?吃的啥?有肉没?有和老将军同帐吃饭吗?有看见他那把先皇刺的长刀吗?”

    刘黑子平时腼腆,今日倒话多。十五岁的少年,黑黑瘦瘦,问起顾乾来眼眸亮如星子,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希冀地望着韩其初和暮青。

    暮青转身,默默往自己席上去。那顾乾就是个傲娇的老顽童,她不习惯说谎,但也不想破坏刘黑子心目中的敬仰,只好选择沉默,把难事交给韩其初去解决。

    显然,韩其初不认为这是难事,他和风细雨地把昨晚顾乾掷刀的事讲述成:“老将军花甲之年,宝刀未老,臂力惊人……”

    文人之舌,果真巧如簧。

    暮青盘膝坐下,思绪渐转去了案子上。过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看她,便转头望过去,正与章同的目光对上。章同立刻便低下头去继续削树枝,暮青翻身躺下。

    这一日,只有饭时可结伴外出,其余时候皆不得出账,出去解手都要去陌长营帐中告知一声。

    晚饭后,暮青又继续躺下思索案子,眼见时辰到了睡时才起身往帐外走。

    “你去哪儿?”章同的声音忽然传来。

    “解手。”暮青转身,见他已站了起来。

    “一起。”章同道。

    “不要!”暮青拒绝得干脆,掀了帘子便走了出去。

    她去陌长帐中请假,她昨夜赢了演练,后又验尸断案,老熊已对她刮目相看,见她来了,冷毅的脸色松和了些,嘱咐道:“别走太远,林子边儿上就成,完事赶紧回帐歇息。明天全军演练,老子等着瞧你的表现!”

    暮青应了,出了帐子去了林子。刚到林子边儿,她便听到后头有脚步声,转身时见章同跟了过来,脸色有些阴沉。

    暮青也冷了脸,“你有断袖之癖?喜欢看男人遛鸟?”

    章同脸色更黑,“谁爱看你!我问你,为何今天没罚我们?可是军中又出了事?”

    昨晚鲁大说今日要他们当着全军的面负重操练,可今晨军中传令做战时准备,营帐中待命,不得私自走动,也没人来传他们操练。这肃穆压抑的气氛令章同隐约感觉出了异样。

    “顾老将军下的军令,鲁将军无权更改,我更无权过问。放心吧,我觉得你的操练是少不了的,只是今日全军休整,闭帐不出,你们负重操练也无人看,更无处丢人。”暮青道。

    “你!”章同一怒,目光如剑般盯了她一会儿,大步进了林中。一会儿,他出来,又大步回了帐中。

    暮青见他远远地进了营帐,这才转身往林中去。

    有人入林,蛙声虫鸣顿歇,只闻脚步声窸窸窣窣。暮青入了林,身后营帐的灯火渐渐离她远去,她依旧往林深处去。夜色渐渐吞噬了灯火,唯月色洒入林中,斑斑驳驳。

    暮青停下时入林已深,四周树多草密,颇易隐藏。她往再深处瞧了瞧,见更深处树冠遮了月色,黑不见物,便转身背对军营的方向,面朝林深处,避去草后,盯着那黑暗处,手放去衣带上。

    衣带刚要解,身后蛙声虫鸣忽停,一声草叶响似随风送来。

    窸窸,窣窣。

    暮青的手顿收,倏地回身,身后多了道人影!

    那人影逆着月色,暮青指间雪光起时,听他一笑,“呵呵。”

    这笑声在深夜林中觉不会叫人感觉美好,暮青的动作却突然停了。

    好熟悉的声音!

    她正盯着那人细瞧,那人已走了过来,故意侧了侧身,叫月光照来脸上,给她瞧清楚。只见那男子玉面凤眸,狭长微挑,一身军中低等军官服制竟能被他穿出风花雪月的气韵来。

    暮青眉头皱了皱,“魏卓之?”

    “正是在下。”魏卓之笑道,冲她眨了眨眼,“周兄不意外?”

    “意外。”暮青手中寒光忽起,冷问,“为何跟着我入林?”

    魏卓之闻言轻咳一声,“呃,打个招呼。”

    其实他是知道军中出了事,而她牵扯了进来,所以打算今夜来提醒她小心,结果看见她往林中深处走,不放心便跟了过来。后来瞧她似要解手,他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好发出点声儿来。

    暮青不傻,自然心知。以魏卓之的轻功,这一路跟着她进来她都没听见,若想行不轨之事,何须发出声音让她警觉?

    “今晨是你在军中传令?”暮青将刀收起,虽问,却也心中肯定。那人轻功了得,声音又熟悉,不是他还能有谁?

    “正是在下。此番征新军发往西北,边关战事紧,急需一批药材,在下家中行商,便献了批药随军送往前线,顺道来军中谋个前程。”魏卓之笑道。

    “哦,前程。”暮青淡看一眼魏卓之低等军官的军服,挑眉,“传令官的前程?”

    谋前程这话是不可信的,他与步惜欢过从甚密,竟要去元家嫡系的西北军中谋前程?他若想入仕,跟着步惜欢,日后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来西北军中混个小小传令官?

    步惜欢派他来当眼线还差不多!

    “咳!”魏卓之猛一咳,干声一笑,“还会升、还会升……”

    “升斥候长?”暮青问。

    斥候,哨探侦察兵,战时负责前方探路,侦察敌情,需跑得快,报信快。跑不快万一被敌方发现会被打死,报信慢延误了军机会被军法处置。

    魏卓之无语苦笑,问:“我在周兄眼里,就只能干跑腿的事儿?”

    “不然呢?听说你武艺平平。”

    噗!

    魏卓之被一箭射中,捂着胸口退远,眼神幽怨,“周兄,你……真乃杀人无形的高手。”

    他敢保证,这姑娘是在报他刚才惊吓之仇。这记仇的性子,让他忍不住摇头,低声咕哝,“你们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谁跟他是一家人?”暮青脸一沉。

    “咦?在下有说是谁吗?”魏卓之挑眉,忽笑。

    暮青怔住,魏卓之长笑一声,认识她这段日子来,总在她手上吃亏,今晚总算扳回一城。

    “口是心非,欲拒还迎,天下女子皆有此好。”魏卓之笑了笑,笑意低浅,不知为何竟有淡淡悲伤之意,连声音都低浅如风,“我还以为姑娘会是个例外。”

    暮青抬眼,目光微冷,转身便往林外去。

    魏卓之微怔,抬眼远望,见风拂起少年束着的发,现那背影挺直坚毅。

    听她道:“我若有心,绝不口是心非。”

    身后只闻风声,直到暮青将要走远,才听魏卓之道:“昨夜与今晨军中生事,周兄需小心。”

    暮青步子忽地一顿,转身,“你知道?”

    此事严令封口,魏卓之竟知道!他如何知道的?若他能知道,是否代表还有人能知道?

    “军中眼线甚杂,不止有我们的人,还有朝中许多大姓豪族的,即便有敌方眼线都不奇怪。周兄擅察言观色,但此能还是莫要轻易显露的好。军中暗中势力如浑水,周兄若未能在军中立稳,切记小心。”魏卓之立在远处未走过来,那声音少有的严肃,平日玩笑之意尽敛。

    暮青看了魏卓之一会儿,“你以为天下像他那般开明的有几人?”

    她来军中是谋权的,战功于她来说是首要。若无人慧眼识珠,她说出只会于升职有碍,此事她心中早有数。

    但她转身离去时还是道:“我知道了,多谢。”

    *

    暮青换了处地方解手,回了营帐。

    一夜无事,次日晨起,暮青到了帐外洗漱时见新兵们都面含兴奋之色,见她出帐,那晚她带的兵皆向她请早。暮青颔首,知道行军月余,操练枯燥乏味,新兵们早想把本事拿出来用用了。前夜她领兵赢了演练,事已传开,全军更加斗志昂扬。

    一切看起来都在预定轨道上,集合前,营帐外忽然来了人。

    暮青远远瞧见那一队人是鲁大的亲兵便心沉了下来。

    “奉鲁将军之命,周二蛋、韩其初,前往大帐听令!”

    军令一下,暮青和韩其初自然不能违,两人离开时,新兵们神色有些不安,章同从帐中出来,目光如剑,却道:“瞧什么?赢了演练,大帐听令,定是升职之事。”

    新兵们的脸色霎时从忧转喜,暮青回头深望章同一眼,跟着亲兵队离去。

    路上暮青便从亲兵们口中得知,昨夜,出了第三起案子!

    这一回,没那么幸运,发现尸体的是一队伙头兵,死的也是个伙头兵。

    军中虽戒严,但伙头兵要生火造饭,天不亮便起来去河边打水。一名伙头兵去打水,一去不回,其他人等得急了来寻,在河边未寻见人,只发现有块石头上斑斑驳驳,拿火把一照,惊见是血,那一队伙头兵便炸了锅。

    河边不远便是一处林子,那群伙头兵见地上有拖拉的痕迹,便寻了过去,结果发现了第三具吊在树上的尸身。他们惊恐之下急急忙忙奔回营中,一路喊人,然后便炸了营。

    亲兵们奉命来带暮青和韩其初前去时,鲁大已赶过去安抚军心了。

    这一次的案发地离暮青的营帐很远,足有十里,一路速行,到时林外并无闹哄哄的情形,看来军心已暂时安抚,只不知鲁大用的是何法。

    暮青且不管此事,她要做的是验尸。

    手法与前两起一样,并无出入,只是这回的案发地在河边。

    鲁大这两日脸色就没晴过,眼下已有青黑,道:“老子告诉那群孬兵,是咱们西北军常剿匪,西北地界的马帮恨咱们入骨,便越过青州界来了这山中,残杀新兵。老子已答应他们取消演练,改做实战,搜山剿匪,抓到匪徒全军面前血祭。这群兵蛋子的火被老子给煽起来了,暂时忘了怕,逃兵现在还不会有。不过事情是遮掩不住了,传回你营帐那边,前夜那百来名新兵不知会不会恐慌,这事儿得速速解决!若今儿搜山未果,再有下一起,军心就难控了。”

    他和顾老头商量了两个法子,一是让人拿了大将军的令牌往青州府去,调出个死囚扮成马匪给全军出出气。但要行了此事,就得保证没下一起案子,不然要被全军知道马匪是假的,定有哗怒。二是全军开拔,速行出青州,甩掉那胡人狼崽子。但青州山延绵百里,五万大军一日行军根本出不去青州界,那狼崽子要是有杀心,一路潜伏跟着大军,照样能杀人。

    商量来商量去都无好法子,他心里窝火,却又实在没办法了。

    “将军不必心急。”暮青从尸身旁起来,眸中已有清光起,“世上没有完美的凶案,细心搜寻定有破绽。我想,我们有办法见见这位凶手了。”

第五十八章 犯罪地理地

    鲁大霎那抬头,林外晨光如缕,阴霾渐融,“你小子瞧出啥来了?”

    “已清楚了。”暮青道,径直往林外去,“去河边。”

    河边草密石青,暮青立在那染血的石旁,转身看向跟来的鲁大和韩其初,“凶手犯案越多,关联犯罪地点,越容易分析出他的心理地图、行为规律和心灵归属点。前夜到今晨,三起案子,三个作案地点,小径、林中、河边,作案地点无关联,但抛尸地点有共同点——林中!前夜和今晨,凶手在小径和河边杀人后,都将死者转移到了林中,案发第一现场与抛尸地点不在同一处。但昨日凌晨的那起不同,案发第一现场和抛尸地点在同一处,因为死者被害时就在林中。”

    “变态杀人案的凶手杀人,大多是为了满足幻想。他们幻想杀人的场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身负特殊使命的人,或者高高在上的主宰者,对被害者实施制裁或掌控,所以他们的作案模式往往有浓烈的个人色彩,犯案越多,他们的犯罪心理和犯罪地理地图就会越容易被绘制出来。这三起案子,凶手的抛尸地点都在林中,死者若非在林中被害,他便会将人杀死后带到林中。密林这个地点于他来说不是单纯的抛尸点,而是他实施掌控的圣地,因为对他来说杀人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将死者像猎物一样拨光衣服、开膛破肚、暴力撕扯,并吊去树上的这个过程,这个过程才是满足他掌控和支配乐趣的所在。而这些重要的过程他都是在林中完成的,三起案子都无例外。所以我认为,密林是他的偏好之处。”

    鲁大拧着眉头听,听完眉头拧得更紧,“这山里啥不多,林子到处是!老子咋知道在哪个林子里抓那狼崽子?”

    这小子所说的清楚了就是指这个?

    这没啥用处!

    “山中林子到处有,但离此地五里外的林子,我想我们遇见凶手的机会会高很多。”暮青道。

    鲁大面色一变,“啥五里外?你小子别卖关子,给老子说清楚!”

    暮青目光清冷,道:“我从不卖关子,我分析案情不喜欢说废话,将军耐心听完自会知道我所说的句句有用。”

    鲁大烦躁地捏一捏发紧的眉心,耐心!他现在最缺的就是耐心!

    “好吧!你说,老子不打断你!”

    “将军可记得,前夜演练,清风湖与我们的营帐有多远?”暮青问。

    “五里!”鲁大道,那是他指定的去处,怎会忘?

    “那军中大帐离我们营帐有多远?”暮青再问。

    “……五里!”

    “军中大帐离昨日凌晨的案发地不远,也就是说,昨日那案发地离我们营帐又隔了五里。而今早我们路行十里过来,即是说,昨日与今日的案发地又相隔了五里!我说过,凶手犯案越多,犯罪心理和犯罪地理地图就越容易被绘制出来。现在,凶手的犯罪地理地图已经明确,五里杀一人,抛尸地在密林。”

    鲁大和韩其初闻言,眼中皆有激动之色。

    五里!他们竟都没注意到!

    如此说来,只需在离此五里外的林中埋伏,就有可能抓住凶手!五里外的林子,需要埋伏的范围虽然也不小,但是比起整个青州山,已经缩小到令人心潮澎湃的程度了。

    “可是……”韩其初有些忧虑,“这三起案子都相隔五里便可确定下一起也会在五里外?万一凶手心血来潮,隔了十里八里呢?”

    “不会。”暮青坚定摇头,“变态杀人案的凶手作案模式都有浓烈的个人色彩,一旦一种模式让他感受到愉悦,他便不会轻易改变。除非,他在作案时感受到了威胁。”

    她前世被请去侦办的变态杀人案,确有凶手会不断地改变作案模式,与警方斗智斗勇。但那是在警方不断侦察的情况下,为了不被抓获,凶手会不断地更改和完善作案模式。

    “眼下凶手作案三起,我们三次都被凶手牵着鼻子走,跟在他身后遮掩新兵的死亡真相,疲于安抚军心。我们如今在凶手眼中是被他戏耍的猎物,还没有被他视为对手,他感受不到威胁,所以不会更改作案模式,反而会乐于欣赏我们的手忙脚乱。”

    鲁大的脸色又阴沉下来,韩其初也不再言,显然暮青的解释已将他说服。

    “既然凶手的作案模式不会轻易改变,那么凶手的作案时间规律也已明确。前夜和昨日凌晨,凶手看似一夜杀两人,但其实时日上属两天,今日又在凌晨。所以,凶手的模式是一日杀一人。鉴于他今日已杀过人,所以今夜子时前他都不会动手,他再次作案的时辰定在是子时到凌晨。”

    暮青看向鲁大,总结道:“此处五里外,营帐附近的密林,今夜子时到凌晨,落单的新兵——满足这四个条件,我们就可以见到凶手!”

    少年转身,沐一身晨辉,那般单薄清冷,却叫望见的人心潮澎湃。

    鲁大和韩其初皆呼吸微急,鲁大转身便要去安排。

    “我的话还没说完。”暮青却道。

    鲁大停步转身,“还有?”

    “还有。”暮青道,“方才我说的是凶手的犯罪地理地图,现在我要说他的犯罪心理地图。”

    犯罪心理地图?

    鲁大皱眉,那是啥玩意?

    “方才我说,凶手偏好密林作案。准确的说,不是密林,而是黑夜中的密林。林中树密草深,夜黑遮人,很像一个幽秘空间,黑暗,幽闭。这不是大多数人喜欢的环境,喜欢这种环境的人大多孤僻,极度缺乏安全感。缺乏安全感大多是幼年时期造成的,而大多数变态者都有情感上的创伤。我们的凶手选择黑暗、幽闭之地来掌控和支配他人的生死,我猜他幼年时期曾在与这类似的地方遭受过创伤。他曾经在黑暗幽闭之处被人掌控和支配过,所以他现在选择同样的地方来掌控别人,以证明他已强大到成为这个曾经让他感到害怕之处的掌控者。”

    这与从小遭受家暴的孩子,长大后通常会成为家暴的实施者是一个道理。

    “凶手是个聪明人,你们认为他为何五里杀一人?他不单单是个杀人者,他是胡人,残杀西北新军不会单纯为了取乐,他更为了乱我军中士气。大军扎营山中,遇事传十里需些时辰,传五里的时辰却短得多。五里是于他最有利的距离,再短了他被我们发现的几率就会增高很多。所以,凶手不仅聪明,而且狡诈。”

    “还有,前线战事正紧,西北军与五胡联军厮杀正烈,凶手孤军深入敌后,凭一人手段乱我五万新军,好大的成就感,好高的战功!”暮青哼了一声。

    鲁大激动渐敛,面色又染了阴沉。

    “现在,凶手的特征已经很丰满了——狡诈、残暴、胆大,幼年时期生活黑暗、渴望战功,会轻功,身手矫健。”暮青望向鲁大,问道,“鲁将军在西北多年,与胡人作战无数,可能想起符合这等特征的人?此人能深入我大兴腹地,找到我西北新军的练兵路线,凭一人之力很难能成事,需诸多暗桩内应、消息网络,他定非无名小卒,而是身在高位!可有人能与此对得上号?”

    鲁大听到一半时已屏息,听暮青说完,眼中已有惊色!

    暮青挑眉,心知是有了。

    “有是有,可是这狼崽子咋会在青州?”鲁大拧眉道,“你小子说的这些,只能叫老子想起一个人来——狄三王子呼延昊!呼延昊是老狄王三子,出身不好,他娘是部落相争时俘虏回来的奴隶,狄人待奴隶如牛羊,他自幼就跟着他娘在牛羊圈里生活,听闻受了其他王子和勇士不少欺辱。他十五那年,咱大将军一骑孤驰,万军中取戎王首级,一战震天下!那一战,老狄王也差点死在咱大将军的箭下,他那时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扑出来,救了他父王一命,从此被老狄王带在了身边,常率军滋扰边关,行事确实狡诈残暴。这些年来,狄王那老不死的快死了,他那几个儿子为争王位斗得厉害。前段日子,呼延昊杀了他大哥麾下第一勇士,被他大哥告去狄王面前,老狄王罚他去看牧场。他连西北战事的战场都没能上,怎么会在这青州山里?”

    “这可不好说。”接口的是韩其初,“将军怎知呼延昊去看牧场不是狄王与他演的一场戏?即便他是真被罚了,又怎知他不会为自己谋出路?若真如周兄所言,他能凭一己之力乱我五万新军,不仅能翻身重回王帐争夺王位,天下名将都足以从此多一人了。”

    鲁大蹙眉不言,韩其初说的有道理。

    暮青道:“既如此,接下来就得看鲁将军的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鲁将军既然跟我们的凶手打过交道,应该清楚他的行事作风,今夜围捕,可别叫他跑了。”

    这才是她费尽心思分析凶手心理画像的原因,凶手狡诈,与他碰上未必能擒住他,鲁大能猜想出他是谁便不同了,能多不少胜算!

    “放心!”鲁大一拍暮青肩膀,“抓着这狼崽子,老子给你请头功!”

    *

    这次,暮青和韩其初没跟鲁大回军中大帐,而是直接返回了自己营中。一路上都能听到新兵们在谈论此事,事情果然已经传开了!但新兵们大多只知今早的事,前两日的事除了暮青附近营帐的百名新兵,便只有昨日那被杀的新兵的陌长了。

    两人回到营帐,只见章同在帐外等,其余营帐都帐帘放着,里面静悄悄的。

    章同沉着脸盯着暮青,问:“昨天全军战时戒严,是出事了吧?”

    暮青没答,问:“他们人呢?”

    章同一哼,“你以为只有你能控制得住?都在老熊帐中呢!”

    暮青和韩其初直奔老熊帐中,百名新兵挤在大帐里,帘子一掀便能感受到里面的心慌压抑的气氛,见两人回来,众人不必开口,那目光便诉尽了疑惑惊惧。

    老熊起身问:“啥情况?外头都传遍了!”

    “一个伙头兵死了,是那晚咱们见到的凶手所为。但周兄已推算出凶手下回动手之处了,鲁将军会派人围捕,此事稍后鲁将军会来细说,诸位稍安。”韩其初道。

    听闻鲁大要来,新兵们惊惧的神色才安了些。

    唯有章同问暮青道:“你知道凶手下回会出现在何处?”

    他问得急,显然想为那死去的新兵报仇。

    暮青除了分析案情时话会多些,平日一直话简,能不开口便不开口。韩其初对她的性情已摸透,便拍了拍章同肩膀,叹道:“章兄,等鲁将军来吧。”

    鲁大一个时辰后才来,老熊让了帐中上首,鲁大没说昨日事,只将今晨的事细说了,道:“老子以为是马匪,刚刚才知道是胡人!娘的胡人崽子,敢杀我西北新军!老子今晚率军亲自围他,不擒下他给军中兄弟报仇,老子誓不为人!”

    鲁大没说是狄三王子呼延昊,此事只是他的猜测,没真见着人不作数。

    “胡人?”老熊惊住,这青州山里竟然有胡人?

    “老子也不知道咋进来的,不过胡人大军想绕过我西北边关,深入青州腹地是不可能的,来的只可能是少数人马。娘的!敢把西北新军五万大军当猴子耍,老子今晚围死他!”鲁大怒道,沉沉扫一眼帐中百名新兵,“但此事不能泄露出去,免得打草惊蛇,老子只打算带上两千精兵和你们这营以及今早那营新兵,你们敢不敢随老子给死去的兄弟报仇?敢不敢随精军作战,在西北前就杀他娘的几个胡人?”

    人在面对未知时,恐惧会像瘟疫般蔓延,一旦知道真相,理智就容易重回大脑。

    鲁大一问,新兵们已目光凛然。

    随精军作战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杀胡人既可立军功,又可为死去的兄弟报仇,一举三得之事,有谁会不同意?

    “敢!”

    霎时,立誓之声满了营帐。

    待声音落下,暮青道:“引蛇出洞,需有诱饵,得有人扮作落单的新兵,此事我可以来做。”

    此话一出,新兵们皆愣。

    “不行!”两道声音齐出,鲁大和章同。

    “此事老子来安排,你别管!”鲁大一摆手,他不能让这小子去冒险,这小子是个人才,他得把他好好带回西北举荐给大将军,可不能让他一个不慎,死在胡人崽子手里。

    “将军,那晚演练,是我没带好兵,没发现有人掉了队,人本可以不死的……我请求这个诱饵我来当!请将军给我个机会,亲手为我的兵报仇!”章同请战,目光复杂地看了暮青一眼。

    “你不行,你急躁激进,做诱饵会打草惊蛇。”暮青道。

    “你行?周二蛋,你连个为兵报仇的机会都不打算给我?我以前是瞧不上你,你至于公报私仇?”章同气地一笑。

    “你们俩别争!”鲁大怒拍桌案。

    “将军,我也愿意当诱饵!”这时,一人出声,让鲁大、暮青和章同都看了过去。

    只见那人是一新兵,精瘦身形,相貌平平,唯一双眼睛含着冷峻神采,叫人见之难忘。

    这人不是暮青的兵,她对他没印象,应是那晚章同的兵,章同皱眉拒绝,“不行!你们不能冒险!”

    那兵不看章同,军拳合抱,直接跟鲁大请命,“将军,我请命当诱饵!”

    鲁大粗眉顿时挑了挑,跟着他手下精兵围捕胡人是一回事,当诱饵又是另一回事,不是人人都有孤身犯险的胆量的,尤其在见过同袍是如何惨死的情况下。瞧瞧帐中这百名新兵,叫他们随军作战,他们有士气,叫他们当诱饵,没几个敢站出来的。这些新兵日后历练出来,手上沾过血,未必不是一条好汉,但眼下他们不过是操练了月余的新兵,除了穿着军服守着军纪,跟普通百姓就没啥两样!

    他本打算让手下精兵去行这诱饵之事的,但眼下瞧这小子胆量还挺出众,不由有些想改主意。在军中,想成一员猛将,先得成一名勇兵,怕死立不了军功成不了大器。这支新军是西北军的新血,他是期望他们早成大器的,拒绝周二蛋去当诱饵是因这小子太有才,他不想他有任何闪失,拒绝章同是因为他急躁激进,不适合做诱饵。但是眼前这小子看起来是个冷静的,他既然胆大,他便有些想给他个机会。

    鲁大心情难得有些阴转晴,老熊手下这群兵,还真有几个不错的!

    “你小子真有这胆量?”鲁大问。

    “将军?”章同急看向鲁大。

    鲁大眉头狠皱,“你想给你的兵报仇,老子保证给你机会冲在前头,但是诱饵你不行!”

    章同握拳低头,面有悲色。

    那兵抱拳道:“有!愿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好!”鲁大眼中有赞赏神色,一拍桌案,“那老子就给你个机会!”

    “谢将军!”

    “将军。”暮青和那新兵几乎同时出声。

    鲁大抬头便瞪她,“你别再争了,老子决定了,这是军令!”

    “我想说,我对凶手的作案手法最了解,既然他要当诱饵,我想与他单独细说些凶手之事,他也好准备周全些。”

    鲁大一愣,脸色渐渐和缓,“行了,去说吧,别走远。”

    暮青点头,便与那兵出了营帐。两人去了林中,没走去深处,一入林便停下了,外头营帐瞧得清楚,若有人来,一眼便能看见。

    见四周无人,暮青才看向那兵,出口便问:“你家主子让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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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评论我会少回些,家里孩子闹,我得哄哄。

第五十九章 神一般的少年!

    那新兵回望暮青,冷峻的眸中古井无波。

    暮青道:“你抱拳时,手指上可见细线勒出的老茧,虎口处却很干净,不似打渔的渔民拉网所致的茧痕。你走路时,每一步的步幅都相同,每一步的脚步声轻重都一样,如此高的控制力,显然是练武之人。你肤色若麦,上半张脸却比下半张脸的肤色略深,我只能推断是常年蒙面所致。你手上的老茧也是练武所致,但少有哪类兵刃能勒出这等茧痕,我只在他的影卫手上见过。你还要我再多说些吗?”

    那新兵眸中微起诧色,很快压下,目光放远。

    暮青挑眉,“很好,视觉阻断,看来你是想再给我些理由确认你的身份。”

    那人目光梭回,望了她片刻,终道:“主上之命,护你周全。”

    “替我争当诱饵也包括?”

    “包括。”

    那人答得干脆,暮青却皱了眉,一时无言。

    她望那地上青草,山风轻柔,草尖儿也柔,她心里不知为何也像生了草,挠得五脏六腑古怪滋味,眼前似见男子懒倚树身,笑比山风懒,华袖落枝影斑驳,随风舒卷,送了山河万里。

    “他……还好吗?”话问出口,暮青有些怔,随即有些恼,恼自己蠢了,这人与她一样在青州山中,便有消息往来汴河,想必也不会传得那么快。

    她真是蠢了。

    也不知是否午时天热,她脸上竟有些热,心头也焦躁,不待那人答,便将凶手作案的细节等详述一遍,连对凶手可能是狄三王子呼延昊之事也没隐瞒。这江山是步惜欢的,胡人绕过西北边关进了青州腹地,他很有必要知道。

    “你叫何名字?”暮青问那人。

    “越慈。”

    “组织代号?”

    “月杀。”

    暮青一怔,月?她记得,步惜欢身边一个使剑的影卫叫月影,月的代号似乎职位很高。

    “你的职务?”

    “刺部首领。”

    “……”首领!

    暮青皱眉,步惜欢在想什么?他身边正是用人之际,竟将心腹大将派来这军中当个新兵蛋子,简直胡闹!天下传闻说他行事荒诞,她以前不信,今日是真有些信了。

    月杀瞧着暮青,她一身军服,不见矫揉造作,倒真似男儿。只方才问主上可好时,多了些女儿柔情,但此刻皱眉,又显出几分冷硬。她是对他保护她不满,还是对陛下派他来保护她不满?

    “今夜围捕,你可保自身无事?”暮青问,凶手狡诈,两千精兵加两个新兵营的兵力有七千人,深山密林,藏一人容易,藏七千人可不易,只有外围潜伏才有可能不被凶手所觉,诱饵遭遇凶手后大军必不能即刻前来,需凭一己之力与凶手周旋,危险性很高!

    方才,若非她欲立功,自请去做诱饵,月杀也不会出面替她。他是步惜欢的心腹大将,她不能让他折在这山中。

    月杀冷峻的眸中忽有雪霜,她认为他不能自保?

    赌坊巷中,他是被她所伤,但那是因她身手兵刃皆有古怪,他又被主子下令不得伤她,只将她带回,一时缚手缚脚所致。刺部向来行的是暗杀之事,绑人不是他的专长!

    他在军中护她,身份是新兵,未免让人起疑,一身武艺自不可尽露,今夜他不能杀呼延昊,但呼延昊也别想杀他!

    “姑娘若想操心,不如操心主上!”月杀冷道一声,大步离去,走到林边停下,头未回,只道,“若有书信予主上,新月子时前。”

    *

    这日,演练取消,全军搜山,搜的是西北潜入青州山里残杀新兵的马匪,不知马匪几人,亦不知藏身何处,大军在山中地毯式搜索一日未果,傍晚只得返回营帐。

    夜里,战时戒严,任何人不得私出营帐,五万大军,营帐延绵百里,星光漫若天河,灯火灿亮,越发显出新军营帐里死气沉沉。

    快要息帐晚歇的时辰,一个营帐里跑出个新兵来,一路弯着腰,摸着肚子,往陌长帐里跑。掀了帐帘进去,听里面传来骂声:“就你小子多事!咋这时候吃坏了肚子?不知今日军中多事?”

    那新兵在帐中哼唧,肚子咕噜噜的声音清楚地传了出来。

    那陌长赶紧道:“行行行,赶紧去!别拉裤裆里,喊上你们伍的人一起陪着!”

    那新兵如蒙大赦,抱着肚子奔出,奔到帐外喊了一声,里面出来四人,脸色都有点臭,随着那兵去了林子里。四人在林外守着,那兵去里面解手完,脸色松快地出来,腼腆地笑了笑,“多谢、多谢!”

    四人催促,“快回去吧!”

    五人结伴回了营帐,约莫一刻钟,那新兵又抱着肚子奔出,后头四人一脸火气地跟着,在林外守到那新兵出来,又结伴回去了。

    约莫两刻钟,那新兵又憋不住往林中去,他帐中四人来来回回跟他跑了四五趟,眼看着夜深入了寅时,那新兵又奔出来,营帐里只有一人跟出来,一路抱怨,“我说你小子咋没完没了?”

    “我也不想啊……都怪今儿搜山,人没搜出来,还害小爷饿肚子,一时嘴馋摘了树上野果……哎呦,我的肚子!王兄,你、等等等啊,我……我马上就好!”

    “马上你个熊蛋!都折腾半宿了,他们仨都睡了,凭啥老子陪你?你自个儿折腾吧!”那人说完便往回后。

    “哎哎!别呀!”那新兵忍着腹痛奔来林边,远远喊,“没听说早晨有个伙头兵被杀了吗?死得那个惨哟……”

    那人闻言果真停下,回身嘲笑:“瞧你小子这点儿胆量!那马匪才来了几人?咱五万大军呢!今儿搜了一整日的山,搜不出人来也把人给吓跑了,谁专门回来杀你小子?脸大!”

    那人说完便转身回了营帐,帐帘放下,便再无声响。

    那新兵在林边抱着肚子犹犹豫豫,终抵不过腹痛,咕哝一声“也是……”便往林中深处去。

    *

    “今儿搜了一整日的山,那狼崽子不会被吓跑了不敢来了吧?”就在离那林子不远的帐中,鲁问。

    今晨事发,全军皆知,若不安抚军心,会显得不正常,因此今日全军搜山,可如此一来又怕打草惊蛇。

    今夜这片山林五里内的兵都是为了凶手准备的,两千精兵和两个营的五千新兵,七千人藏于山中很容易被凶手察觉,不如藏于帐中。今日趁着全军搜山,鲁大命人趁机换了营帐。

    七千人在帐中待命,可等了半夜,依旧没有约定好的信号传来。

    凶手,今夜该不会不敢来了吧?

    “不会。”暮青道,“搜山只会让他更兴奋,五万大军出动只为他一人,搜了一日未果,他却还能继续杀人,想想明早看见尸体时我们的脸和全军的士气,他就会很兴奋。今夜,他一定会……”

    嗖!

    话未落,忽有响箭射入夜空!

    帐中军官呼啦一声起来,鲁大道:“走!”

    暮青当先奔出帐去,帐外潮水般涌出人来,迅速列队,黑水般分了三层,往三个方向而去。两千精军呈翼形包抄,鲁大领着两个营的新军直入林中!

    林中无人,地上有血迹,洒在草叶上,月光下刺着人的眼。

    暮青蹲在地上迅速一查,见一道抛甩状血迹,往后便是滴状血迹,运动方向指向……

    “那边!”暮青抬手指向左手旁的林子,鲁大带人急行入林!

    树身枝叶如影般掠后,五千新军盯住林中,耳畔唯有风声、脚步声和呼吸声。暮青跟在行军队伍中,从人影树影的间隙里搜寻前方,心中烧急。

    方才地上那抛甩状呈大半弧形,月杀今夜执行军令前,鲁大交给他一把短匕防身,那匕首只长寸许,很难甩出那样一道血迹来,那血迹是弯刀造成的,受伤的是月杀!

    今夜为了演戏逼真,月杀喝了碗巴豆汤,量不大,却让他遭遇那凶手时的危险又增了几重。他去追凶手,想必是伤得不重,但谁知凶手武艺比他如何,万一……

    “前头有人!”这时,前方忽有人喊道。

    暮青抬眼,却只看到满满人影,又追了一段,才隐约听见前头鲁大的声音。

    “好小子!你没事吧?”

    “没事!”

    “受伤了?”

    “小伤!人往山上去了,快追!”

    “来两个人瞧瞧这小子的伤,其余人跟老子去追!”鲁大道一声,便带着人往山上去了。

    暮青经过时未随军上山,而是停了下来,对那两名留下来的新兵道:“越慈是我们营的,我来照看,你们去追凶手,别让人跑了!”

    她的大名这几日已传遍全军,又常跟在鲁大身边出入营帐,不少人认识她,那两名新兵见是暮青,下意识便应了她的话,随后头的人上了山。

    待新军都走了,林中只剩下暮青和月杀,她才低头去瞧月杀的伤势。他伤在小臂上,上深下浅,显然是凶手从他身后逼近时,他回身拿胳膊一挡所致。伤口不浅,血已将束袖染湿,月杀按住伤口的指缝里血不停地往外冒,暮青伸手入怀,拿出只药瓶来,正是那瓶三花止血膏。

    月杀见那止血膏眼神一变,“不可!此药乃主……”

    话未说完,只听呲啦一声,暮青将他束着袖腕的衣袖一撕,将药膏在掌心一摊,“三秒钟,你考虑。你自己上药,还是我帮你?”

    少女一身军衣,目光清冷,语气冷硬,行事果决,不容拒绝。

    月杀不知三秒钟为何物,但猜测一定是极短的时辰,他立刻蘸了药膏,自己上!他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今夜就不为了逼真,非挨这一刀了。若非今日随她去林中,被她指出步幅脚步声上的破绽,他不会注意到自己扮新兵扮得不真。所以今夜遇上那凶手时,他才想着要挨一刀,免得毫发无伤引人疑窦。哪知她会拿这药膏出来?此乃主上为她备的,岂是他能用的?但相比用这药膏,他更不愿她亲手为他上药。男女授受不亲,主上会杀了他。

    两害相较取其轻,月杀果断选择用那千金不换的药膏。

    药膏清凉,上药片刻后血便止了住,暮青将月杀撕下来的袖子扯成布条,递给月杀,他咬着布条一头,自己绕去手臂上,动作利索。暮青在一旁瞧着,并不搭手。若非她请命当诱饵,月杀不会受伤,她理应亲手帮他包扎,但显然那样做会令他困扰,她的目的是让他止血,而不是展示友好,目的达到就好。

    月杀包扎好伤口后,见暮青正望着眼前的山脉,山上树影人影已都被夜色遮去,只能听见追逐的人声,却瞧不清人了。

    “你还能走吗?”暮青问道。

    月杀给她的回答是从她身边走过,往山上行去。

    *

    七千兵力围堵凶手之时,大军营帐上空正在传令!

    “传令!大军开拔!西出青州山!”

    青州山西边是呼查草原,向西行军三日可至。

    此乃顾老将军与鲁大定的计策,今夜围捕凶手,擒得住自然好,若擒不住,不能再让大军留在深山中。呼查草原地形开阔,乃绝佳的练兵之地,新军原本的练兵计划是先在青州山里演练,再带去呼查草原,一路进西北剿匪往边关行。如今被凶手打乱了计划,不得不放弃山中演练,直奔呼查草原。

    草原开阔,不似山林,凶手难以隐藏,倘若擒不住凶手,也不至于再有新兵被杀。

    鲁大带人围捕凶手也是往呼查草原去,七千人呈翼形合围,将凶手围去山上,迫使他翻山进入草原!在那里,他将无处躲藏,等待他的将是万箭穿心!

    这座山山势险峻,七千兵力边合围收网,边攀山而行,待翻过了山去已是凌晨。

    天边一抹微光衬得草原黑暗如海,一道黑影跃下树端,奔进了草原。

    半山腰上,鲁大带着新兵负手而立,望那人影,道一声:“拿老子的弓来!”

    亲兵呈上弓来,鲁大拉弓满弦,冲那人喝道:“呼延昊!”

    那人飞奔的身影忽然一顿,倏地回头!

    山上忽有怒风来,箭矢锐利刺破天光,呜一声刺穿那人左肩,炸开一片血花!

    那人身子一摇,新兵们欢呼,鲁大骂道:“他娘的射偏了!”

    他不似大将军有百步穿杨之功,这一箭若在大将军手上,定一箭穿喉!

    “弓箭手!”

    半山腰上,两千西北精兵负弓而立,弓弦已满,鲁大一声令下,万箭齐发,落星飞度,风声刺破草原上空,细密如急雨忽降!

    那人在万箭之中扶着肩膀,忽往回奔,势如拨弦。大军皆怔,只见那人迎着箭雨,矫健如风,闪避至山脚下,贴着山下往西逃窜。

    “狼崽子,果然狡诈!”鲁大怒骂一声,就在那人方才回头之时,他已确定了那人的身份。

    果真是狄三王子,呼延昊!

    耳畔箭矢飞度,鲁大却仿佛听见少年清音过耳。

    ——此处五里外,营帐附近的密林,今夜子时到凌晨,落单的新兵!满足这四个条件,我们就可以见到凶手!

    ——现在,凶手的特征已经很丰满了。狡诈、残暴、胆大,幼年时期生活黑暗、渴望战功,会轻功,身手矫健。

    看着呼延昊身手矫健地避开箭雨贴去山下,鲁大脑中就只有一个念头。

    这小子……真他娘的神了!

    但暮青再神,也算不准呼延昊会贴着山脚下逃窜,山脚下乃山上弓箭手视线的死角,眼见他到了山下,弓箭手已无用,鲁大立刻下令,“下山,追!”

    五千新兵得令,黑潮般涌向山下。那人肩膀中箭,步伐渐慢,新兵们操练月余,今夜皆未负重,脚下轻快,眼见着距离越拉越近,那人忽然转了个弯,又奔向辽阔的草原。

    山上尚有弓箭手,他贴山而行尚能避开,如今又自动暴露在弓箭手的视力范围内,不知是否心知逃不过,破罐子破摔了?

    鲁大与呼延昊交手过太多次,深知他的狡诈,见他又往明处奔,心头便觉不对劲。这念头刚冒出来,便见章同率人奔在最前头,眼见着离呼延昊仅有一臂之距,呼延昊忽然扑倒在地!

    他一扑倒,章同一怔,身后一名新兵没来及停下,也往前一扑,风里忽有钝音,似从草中来。

    那新兵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去看,草中忽有寒光一亮!那寒光,若天上星子落了草间,忽然飞天——

    噗!

    一支血箭刺破那新兵的喉咙,血星儿溅了章同一脸。

    章同脸上一热,鼻间有血腥气,那一瞬战友的血还没将心中血气烧起,草丛间便见寒光如星河!

    “伏倒!”他呼喝一声,顺手将身边一名新兵按倒,两人卧倒之时,只听头顶风声呼啸,身后噗噗噗噗漫开血气,草地里箭雨细密如林,不知何时落下,不知死伤多少,只见呼延昊忽然起身,奔向那草原中间的一条河流。

    鲁大在山上带人冲下,章同自草间抬起头来,所有人都沉着脸,心底有着同一个念头。

    这草原上何时埋了机关?

    今夜,谁入了谁的瓮?

第六十章 巧破机关阵!

    暮青和月杀翻过山头时,金乌初起,漫漫草原披一色金辉,一望千里。

    那千里之景,有些微妙。

    延绵的格瓦河将呼查草原分作两岸,这边岸上,箭成林,尸成片,千人肃立。那边岸上,一人独坐,肩上负箭,正解衣。

    一条格瓦河,隔了黎明战场,千人对一人。

    暮青心中沉,速行下山,行至半山腰便闻见风里的血腥气。走到山下时,见一队精兵刚将地上箭矢拔除堆在一旁,两人一组将死了的新兵尸身往回搬运。

    “鲁将军。”暮青去了鲁大身边。

    鲁大见是她来,拧着的眉松了松,脸却依旧铁青,满是络腮胡须的下巴一点远处格瓦河对岸,道:“你猜对了,那人正是呼延昊,就是坐在对面那胡人崽子!”

    暮青循着望去,见粼粼长河岸,一半草原伴着金乌,那人背衬金辉,上身精赤,手执一壶,眼望对岸,烈酒浇去肩头,低头咬住箭尾,忽然一扯!

    锋锐的箭头刮着血肉,血珠如线,见那人牙齿森白,左眼眉骨自脸颊一道狰狞长疤,眼眸嗜血,几分残嗜染晨阳,千里草原风萧瑟,那人回头,如见苍狼。

    苍狼,野兽,嗜血残暴,不必知道他是谁,暮青一望那人,便知是他!

    “老子一箭穿了他的肩,这草里却不知哪冒出的机关短箭,射死咱们一百来新兵,伤了也有快一百!”鲁大咬牙盯住对岸,草原上的机关阻了他们的路,此处到河岸四五十丈许,呼延昊已在长弓射程之外,精兵千人拉弓攒射,箭全数落进了格瓦河里,一根汗毛都没伤着他,着实恼人!

    暮青低头瞧去地上,顺手拾起一支短箭,见这短箭比普通弓矢短小精致得多,只寸许长,箭身细幼,一看便知比起弓矢的射程,胜在速度。这等短箭,她参军月余,未曾见过,不似西北军中之物。

    “这短箭是胡人崽子常使的,射程短,速度却他娘的快!机关座只有巴掌大,埋在黄沙里,一不小心踩上便是一条命,专射人喉!五胡戎人、狄人、乌那、勒丹、月氏,各有所长。狄人擅制兵刃,这短箭就是他们造的,以前只在大漠见过,老子也没想到能他娘的埋到这儿来!今晚入了瓮的或许是咱们!”鲁大握拳,骨节喀嚓作响,草原上风吹着,声如闷雷。

    暮青蹲在地上,翻起一块草皮,细瞧了会儿,道:“不,他等的不是咱们,是咱们的五万大军。”

    鲁大低头瞧她,赶忙蹲下身来,见暮青翻开的草皮下掩着巴掌大的一块已触发的机关座,她指着那草皮下的草根道:“机关埋在草下,事先要割下草皮,但将军看这草皮,只能掀开一指的缝隙,边缘的草根已长去了土里。这说明机关已经埋了有些日子了,绝非这三两日才埋的,应是在我们到达青州山前就埋好了。新军边行军边练兵,呼查草原是绝佳的练兵地,且此处是进入西北的必经之地,在此处设伏,等的绝非是我们今夜这七千人,而是我们的五万大军!”

    呼延昊若知今夜有围捕,绝对不会现身。他不会以自身为饵,诱使大军进入机关埋伏地,因为他迷恋掌控,不能容忍自己成为被人追逐的猎物,哪怕是演戏。

    今夜之事,仅是撞巧。

    呼查草原辽阔,一目千里,鲁大想要将人围赶至此地,迫使呼延昊无所遁形,却不知呼延昊狡诈如狼,野心无边,他不仅在山中五里杀一人,想乱新军军心,还想在此地给五万大军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只是他没想到他会暴露,被鲁大带兵驱赶至此处,他进了绝地,却也入了生地,这些早已埋下的机关救了他一命,只是提早暴露了,没能等来五万大军,只喂了七千人。

    鲁大面色阴沉,翻了翻旁边几块草皮,情况都一样,边上草根已重新长入土里,几乎掀不开了。

    这小子说得没错,机关已经埋了段日子了。

    但鲁大拧着的眉头却不见松和,如果机关已经埋了有段日子,那么有三个疑问——呼查草原埋了多少机关?这些机关短箭是谁帮呼延昊运过来的?又是谁将大军进入青州山练兵的消息透露给他的?

    鲁大原以为今夜围捕的消息被人泄露了出去,如今看来是他想多了,但眼下这情况,还不如他想多了!若是昨夜围捕的消息传出去了,至少能确定奸细就在这两千精兵和两个营的新兵里,现在除了确定了凶手是呼延昊,奸细之事依旧在原地。

    砰!

    鲁大一拳砸进草里,黄泥草屑扑散去风里,听那草下机关座喀嚓一碎,鲁大起身,怒望河对岸。

    对岸,呼延昊将肩上血箭吐去地上,仰头灌一口烈酒,和着唇边血一同吞下,望对岸被一具具拖回的尸身,笑意嗜血。见鲁大望来,他冲鲁大一笑,森凉嘲弄。

    鲁大怒火中烧,却未往河对岸去,凌晨围捕触发了一百多机关短箭,不知草原上还埋了多少,埋在哪里,冒冒失失只会死更多人。

    这些满怀一腔热血赴边关的儿郎,尚未看见边关的大门,便折在了这呼查草原上。

    鲁大回身,望着地上那些被抬回来的新兵尸身,下令全军撤回山上。

    *

    半山腰上,士气低迷。

    凌晨围捕,呼延昊左肩中箭,逃至格瓦河对岸,孤身一人与新军嚣张对峙。西北新军死一百二十七人,伤八十九人,七千人被阻呼查草原,一步前进不得。

    鲁大和军中将领聚在树下商讨,四万余大军尚在山后行军,约莫两日后到。但呼查草原上被埋了机关,不知埋在何处,范围多广,大军到后行军必受阻。

    眼下只有两条路,要么破除机关,要么退回山中另择去西北之路。

    鲁大身边的将领多赞成后者,但顾虑很深。大军另择新路,势必延长回到达边关的时日,边关战事瞬息万变,大军晚到一日,延误了军机咋办?且呼延昊还在河对岸未走,机关是他设的,他自然知道埋在何处,大军若撤回山中,他再继续潜回来杀人又该咋办?

    “呼延崽子一人就能逼得咱们五万大军进退不得,咱们要是孬种地退回去,士气就伤大了!边关战事紧,行军途中操练,本想着路上就把这支新军的士气给磨锋利了,可还没到边关呢,军心就让退军给整散了,到了西北还咋打仗,咋砍胡人?”

    “那就不撤,破机关!”

    “咋破?把格瓦河这一边的草原的草皮都翻开瞧瞧?你敢保证不触动机关,不死人?”

    “死人咋了?行军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咱们西北军里个个都是铁打的汉子,有怕死的吗?”

    “不怕死也不能随便把命往那呼延崽子的箭口上送!命是拿来杀胡虏的,不是拿来喂胡人崽子的机关阵的!咱跟着大将军行军打仗,啥时候遇上机关阵,大将军让咱拿命淌过?咱要是这么对新军,回去有啥颜面见大将军?”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给个主意!咋办?”

    那将领不说话了,众人抬头看向鲁大。

    鲁大沉眉不语,立在树下望向大军行军的方向。他已经派人去给顾老将军送信了,等着瞧那老头有啥法子。

    众将领不知鲁大在沉思什么,却见他忽然转身,去了安置伤兵的平地上。

    还好昨夜怕有人受伤,带了军医,又从两千西北精军里便挑了几个熟手帮忙,这才没手忙脚乱。但药没带够,后头取箭的新兵许多都昏死了过去,场面令人不忍多看。

    树下,章同低头坐着,瞧着失魂落魄。一百二十七人,是在他伏倒之后死的,他按下了身旁那名新兵,却将身后的那些新兵暴露给了箭矢。草原天边那一抹微光,流矢扑过头顶的罡风,身后一声声从喉咙里发出的哑声,一道道身体倒地的闷声,成了他脑中散不去的回响。

    不远处草地上,一支血箭丢在地上,刘黑子嘴里咬着白布,额上汗珠滚落如豆。石大海按着他,他身中两箭,一箭在肩膀,一箭在脚踝。肩膀那箭没射透,伤得不算重,脚上的却伤到了骨头。

    军医说,肩上的伤没事,脚上的却难好,怕是日后好了脚也会跛。

    十五岁的少年,爹娘去得早,兄嫂将他赶出家门,指望着西北从军能混出点名堂来,这一箭要了他的前程。

    箭拔下来,他便昏死了过去,尚不知这残酷的事实。石大海情绪激动,要下山去和呼延昊拼命,韩其初在一旁劝着他,他一文人,劝不住身强力壮的石大海,转头喊暮青帮忙。

    暮青却似未听见,忽然弯身,地上拾起一支血箭,转身便走。

    少年身影单薄,衣袖束在腕间,走路分明无风,却似忽有凌厉风起,压得山风都低伏了去。

    她提箭,下山,入草原,远远见呼延昊独坐河对岸,她便也往地上一坐!

    呼延昊抬眼,见河对岸茫茫草原隔着一名少年,少年席地而坐,与他遥遥相望,远远举起一支短箭,将那箭往地上一插!

    哧!

    短箭扎进地里的声音,他听不见,却觉心头有血涌起,点亮了他残忍嗜血的眸。

    战帖!

    西北军,一名新兵,在向他下战帖!

    呼延昊露出森然的笑,有趣!

    山坡上,鲁大大步行来,见暮青坐在地上与呼延昊隔岸相望,眉头拧成了结,“你小子干啥呢!给老子上山!”

    “不上!”暮青头也未回,盯住呼延昊,不动。

    “你小子盯着他干啥?能把他盯出个窟窿不?”鲁大郁闷,刚才韩其初来找他,说这小子下山去了,把他惊了一身冷汗,山下处处是机关短箭,这小子不想活了?

    还好他没疯,只坐在战场边上,没贸然去草原深处。

    “跟老子回去!”

    “不回!”

    “这是军令!”

    暮青不吭声,还是盘膝而坐,背影如石。

    “你小子敢违抗老子军令?”鲁大顿怒,这要是别人,他早一顿拳头招呼,拖回去军棍伺候了!

    但这小子!这小子……他舍不得!

    “军令不如破阵重要,我不回。”暮青开口。

    一句话,叫鲁大面色忽变,怔了片刻,他刷地也坐了下来,和暮青并排,目光灼灼盯住她,“有办法?快说!”

    他不怀疑暮青说的话,这小子太神,仵作出身,赌技比他高,带兵比章同强,连呼延昊都被她给揪出来了!若非她,西北新军恐有逃兵潮!若非她,大军行到呼查草原会受重创!

    她说她能破阵,他信!

    “要破阵,需要等。”暮青道。

    “等啥?”

    暮青好半天没答,过了一会儿,抬头,望草原蔚蓝的天。

    “等天下雨。”

    *

    等天下雨。

    这一等,就等到了两日后,大军到来。

    四万余大军驻扎在青州山口,未踏入呼查草原,只顾老将军率几名亲兵到了七千军驻扎的山上。

    鲁大陪着顾老将军在半山坡上往下望,顾乾问:“那小子就一直坐在那里?”

    “嗯,两天了,犟得跟头驴似的,老子拉不回来。”鲁大郁闷,却无奈。他说等下雨,他摸不着头脑,问多了她不说,让她回来等她不干,两天来坚持与呼延昊对望,害得他每晚都亲自带精兵在山上守着,草原上有狼,一夜他们能射死不少狼。拜这小子所赐,这两天大家伙儿吃了几顿狼肉。

    “你堂堂西北军副将,军令是摆设?”顾老将军眼一瞪,花白胡须被风吹得直飘。

    “军令没有破阵重要。”鲁大拿暮青的话来堵他的嘴。

    “你觉得这小子真能破了呼延昊的机关阵?”

    “敢不敢和老子打个赌?老子赌她能!”

    顾老将军看了鲁大一眼,半晌,哼了哼,负手走远,“老夫看你在汴河城挨的军棍是好了,军中禁赌,要老夫跟你说几遍!”

    鲁大的脸顿时黑了,打赌也能叫赌?

    却见顾老将军健步走远,那方向似是伤兵营帐,片刻工夫,老人的身影便被树影遮了,渐渐瞧不见。

    伤兵营帐门口,顾老将军却没进帐,抬头望一眼天,低声琢磨,“天下雨能破机关阵?老夫跟在大将军身边也没听过这等事,倒想瞧瞧……”

    *

    大军在青州山口驻扎了三日,当初以弱胜强赢了演练的那小子要破草原机关阵的消息传遍了全军。

    他说等天下雨,全军都在跟着他等天下雨,全军都在等着看,下雨如何能破机关阵。

    许是五万大军日日祈祷凑了效,这日傍晚,乌云忽聚,呼查草原上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大雨浇熄了呼延昊面前的篝火,一只烤得半生不熟的狼腿被他从架子上拿下来,渴饮雨水嚼那狼腿,望着对岸。

    对岸,几个兵奔下来,树叶包着一只热乎乎香喷喷的狼腿递给暮青,暮青拿了,跟呼延昊对着吃。

    “哈哈!”呼延昊仰天长笑,嚼着那带血的狼腿,眸阴森压抑。这小子太有趣,让他忍不住想尝尝他的血是何滋味。但西北军有弓箭手,他过了这条河便会在他们的射程范围内,所以他不能动,只等着看,看着陪他坐了五天的小子要如何破他的机关阵。

    这五天,她可是一根手指都没翻过地上的草。

    大雨下了一夜,清晨时,雨停了,鲁大带着众将领从山上下来,问:“雨下了,阵如何破?”

    “等。”暮青还是道。

    “又等?!”鲁大瞪圆了眼。

    “等天晴。”

    鲁大和身后将领面面相觑,一行人回到山上,片刻后,顾老将军下了山来。

    “小子,大军跟着你等了五日,只等这场雨,现在雨过了又要等天晴,你可知军中无戏言?”老人披甲负手,目光威严。

    “我从不戏言。”暮青未起身,未回头,只望着对岸,“老将军等着便好,天一晴,自会有一支大军来助我们。”

    大军?

    哪里会有大军来助他们?这山中,这草原,只有一支西北新军!山中遇见呼延昊之事,确实传信回了西北,但大将军在边关督战,分身乏术,不可能来这青州地界!

    那还会有谁来助他们?

    这回,没有人再回山上,顾老将军和鲁大带着西北军众将领站在暮青身后,陪她一起等。

    草原气候多变,昨夜倾盆大雨,今早天便放了晴,八月的日头恨不得将人烤熟,站了一上午,众将披甲,额上都见了汗,草原上静得连风都歇了,一望千里,青草幽幽,河流蜿蜒,除了对面河岸的呼延昊,连个人影儿都没瞧见。

    “小子,你说等天晴,天可是晴了。”顾老将军道。

    “嗯,晴了。”暮青淡道。

    “那你说的大军呢?”

    “来了,没看见?”暮青声音还是很淡。

    来了?

    众将皆愣,远眺草原,还是一个人影儿都没见到。

    “不在远处,在近处。”暮青道,“就在诸位脚下。”

    众将齐低头,见暮青轻轻拨开地上的青草,草地里死去新兵们的血已被雨水冲刷殆尽,地上只见泥土湿润,成排成排的蚂蚁在往洞外运土。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暮青已起身,道:“我们的友军已经在忙碌了,可以命一队擅长拆解机关的精军准备了。待傍晚,我们就可以着手清理了。”

    友军……

    顾老将军胡子都似抽了抽,众将表情怪异,她说的友军,该不会是这些蚂蚁吧……

    鲁大没让众人问,他算是了解这小子了,她想解释之时可以滔滔不绝,她不想解释之时,问她只会把自己憋死。

    等了这许多天,也不差再等半日,于是众将去准备,傍晚时分,百名擅长拆解机关的精军来到草原上待命。

    但见暮青抬手,指那茫茫草原,问一句:“看见了吗?”

    夕阳余晖斜照,洒万里草原,照那青草间,忽现雪色点点,若繁星落入人间。

    繁星扎了众将的眼,许久无人说话,只闻呼吸急促,人人盯着那草中繁星点点,似见了人间不可能见到之事。

    机关短箭的箭头,竟然成片地露在了众人眼前!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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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了今天这章的,千万别以为蚂蚁大军只能把整个机关座搬出来,没那么大的本事。

    什么原因,下章解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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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809/ 第一时间欣赏一品仵作最新章节! 作者:凤今所写的《一品仵作》为转载作品,一品仵作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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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介绍:
【一句话简介】
这是一个法医学家兼微表情心理学家,在为父报仇、寻找真凶的道路上,最后找到了真爱的故事。
***
听起来有点简单,但其实有点曲折。好吧,还是看正经简介吧
***
开棺验尸、查内情、慰亡灵、让死人开口说话——这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干了。
西北从军、救主帅、杀敌首、翻朝堂、覆盛京、倾权谋——这不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也干了。
但是,她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想干的。
她这辈子最想干的事,是剖活人。
剖一剖世间欺她负她的小人。
剖一剖嘴皮子一张就想翻覆公理的贵人大佬。
剖一剖御座之上的千面帝君,步惜欢。
可是,她剖得了死人,剖得了活人,剖得了这铁血王朝,却如何剖解此生真情?
待山河裂,烽烟起,她一袭烈衣卷入千军万马,“我求一生完整的感情,不欺,不弃。欺我者,我永弃!”
风雷动,四海惊,天下倾,属于她一生的传奇,此刻,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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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版简介】
大兴元隆年间,帝君昏聩,五胡犯边。暮青南下汴河,寻杀父元凶,选行宫男妃,刺大兴帝君!
男妃行事成迷,帝君身手奇诡,杀父元凶究竟何人?行军途中内奸暗藏,大漠地宫机关深诡,议和使节半路身亡,盛京惊现真假勒丹王……
是谁以天下为局谱一手乱世的棋,是谁以刀刃为弦奏一首盛世的曲?
自边关至盛京,自民间至朝堂,且看一出扑朔迷离的大戏,且听一曲女仵作的盛世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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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
中涉及法医和心理学内容皆参考资料而来,有夸张之处,请勿考据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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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品仵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品仵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