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破三例
龙帐掀了又放下,扫出一道厉风,呼呼刮了殿中烛火,烛光忽明忽暗,映得殿门口男子的容颜忽阴忽晴。待龙帐里静了,男子还倚门未动,远远瞧去,似贴在殿门上一幅美妙门画。
啪!
殿外一声忽来碎音。
“何人?”帝王开了口,声音颇沉。
稍时,殿门开了,内廷总管太监范通进来禀道:“启禀陛下,殿外齐美人宫中内侍奉了参茶来,奴才让他在外头候着,方才是他不慎打翻了茶盏。”
“杖毙!”帝王的声音透殿而出,夏夜里生了凉意。
“那齐美人……”
“冷宫。”帝王懒下了旨意,往龙帐缓步而去,殿里红袍施一路水影,烛光里如血。
范通耷着眼皮子,似这等旨意传习惯了,道一声遵旨便出了大殿。殿外传旨声夜里如老鸹寒喋,小太监未惊起一声,便只听呜呜咽咽似被人堵了嘴,一路拖远了。
步惜欢掀了龙帐进来,见暮青已和衣而卧,有人进来竟丝毫未觉,已睡熟了般。宫烛照,华帐影映了少年衣,绰绰芳华。那芳华,纤柔不胜春,一望便知是佳人。
男子垂眸低低一笑,“爱妃身子不爽,可需朕宣御医?”
暮青翻身坐起来,目光清明,果真未睡,“刺史府的案子何时再查?”
与其与他说些无关痛痒的磨嘴皮话,不如谈正事。
步惜欢眉一挑,窗外窥听的人没了,他便卸下了那副媚色含春的样儿,换一副懒散神色,道:“出宫需夜里。”
“此时就是夜里。”暮青下了龙床,快些办完刺史府的案子,她才好查爹的案子。
步惜欢却没那么急,“明晚再说吧,今夜且歇息。”
言罢,他便出了龙帐,在帐外一张梨花矮榻上卧了。
这榻应是晚间给侍寝后的男妃睡的,方便一早起来侍候梳洗。暮青睡了龙床,步惜欢竟没提醒她,自去帐外卧了。
暮青怔在帐子里,宫中眼线多,她还以为今夜少不得要陪他演场戏。
演戏,这便是她今夜得见步惜欢后的印象。
天下间传闻他荒诞不羁,昏庸无道,在她看来全然不是如此。
当初在刺史府,她当众验尸,他曾多次询问她,对验尸手法颇感兴趣。仵作在大兴乃贱役,寻常百姓都不愿为,何况士族权贵?他能摒弃旧念,已是颇为开明。刺史府中放她走,后又派人寻她,叫她知道势单力薄处处碰壁的无奈。今夜她自投罗网,他又以爹的事为饵引她为他所用,此人分明心中住有乾坤,城府颇深。
今夜窗外有人窥听时,他那一副纵情声色的模样分明是在演戏,别人看不出,她却瞧得出。
明明有明君之能,为何要以昏庸无道示人?
暮青望着放下的龙帐,忽然觉得自己想得有些多,她只是要为爹报仇,其他的事想来也无用。他不需她陪他演戏演全套,那更好,省得她被占了便宜。
回身重新和衣躺下,袖口一压,压一把薄刀在掌下,暮青这才浅浅阖眸。
帐外,男子懒卧,似人间落了一团红云在榻里,他含笑,亦望那龙帐,似能想象此刻那帐内,少女一副戒备模样。
说她胆子大,她袖中那刀时刻不离身,似随时都要暴起伤人。
说她胆子小,她睡他的龙床竟睡得毫无惶恐。
这性子真是……
男子摇头一笑,周身若腾起层云,他懒懒将眸合上,乌发红袍竟无风自舞,片刻工夫,那袍那发竟都干了去……
*
夜里暮青睡得浅,天未明便醒来,出了帐子一瞧,步惜欢竟不在了殿中。
有宫娥太监进得殿中传旨,见暮青自龙床下来,皆有几分惊诧。陛下虽常召公子们侍浴,但从不召新进宫的公子,其中缘由宫人们难以揣度,却知此乃行宫惯例。新公子们从美人司里入宫前都是沐浴更衣过的,且侍寝并不在此殿,而是在合欢殿旁的西配殿。此殿乃陛下沐浴后浅歇之所,未曾有公子留夜过。且即便是西配殿,公子们侍寝后都是要各归各殿的,陛下少有留人侍夜的时候,便是哪日龙颜大悦留了人,公子们也是歇在龙帐外的矮榻上,不曾见过有睡一夜龙床的。
这位周美人,昨夜可是一破便是三例,如今还有一例要破。
“传陛下口谕,美人且暂居合欢殿后殿,日后便由美人专司侍浴之事。”众宫人笑容妍丽,那笑容分外诉说着几分恭喜。
暮青只淡然颔首,新入宫侍驾,宫人们一早来恭喜应是常例。她未曾将宫人们的喜色放在心上,只目光落去宫娥手中捧着的新袍。那新袍素香纬锦,织了兰枝,颇淡雅合意。她拿了那衣袍便自进了帐中去换,并不叫人服侍,待出来后,见那捧衣的宫娥朝她笑着行礼。
“奴婢为美人去备早膳,美人可有喜爱的吃食?”
“随意。”
那宫娥声若黄莺,清早分外好听,却并不吵人,听了暮青的话也不多言,行了宫礼便退了出去。
早膳过后,宫娥又来相问。
“茶点美人可有偏好的?奴婢去领。”
“随意。”
暮青还是这话,她在家中日子清贫,茶点少用,并不挑剔,也无偏好。
宫娥目露微诧,含笑又退了下去。
初夏上午,风暖宜人,暮青用过茶点,只在殿中独坐,不发一言。宫娥见了,又来问道:“美人可需到御花园中走走?奴婢等陪着美人瞧瞧宫中景致。”
“懒得。”
那宫娥目中诧异这才深了些。怪不得陛下清早出了殿来,吩咐说公子性子淡,凡事随他喜欢,莫要吵了他。这才一早她便瞧出来了,这周美人性子可真够淡的。
“美人日后在宫中时日长着,莫非便一直在殿中独坐?可有喜爱之事?琴棋书画,奴婢尽去寻来,美人也好打发时日。”
“书吧。”暮青道,说起有些兴致的事,她话这才多了些,“若有医书最好,若无,杂记也可,再置笔墨来。”
那宫娥闻言松了口气,还以为他当真要如此坐着,若闷坏了,陛下要怪罪了,她赶紧将书寻了来,笔墨一同备下,便见暮青坐在桌前看书去了。
医书和杂记都为她寻了来,她见有医书在,便将杂记放在一边,且瞧医书去了。这一瞧便是一日,宫娥太监从旁服侍着,暗暗心惊,只道这公子可真是个能静得下心沉得住气的。
这位公子,帝宠在宫中是独一份儿,如此好服侍大抵也是独一份儿了。
陛下喜怒难测,宫中公子们皆封美人,但美着美着,人就去了冷宫。
行宫中的公子们以色侍君,性情抑郁者多,大多难服侍,心有不快,刁难宫人取乐或拿宫人出气者多了,似这位周公子般心静气沉的,真是未曾见过。
虽清冷些,倒也真是好服侍的主儿。
暮青见了医书,心便在医书中了。药草毒草,验尸时常有用处,她跟着爹学过,奈何家中医书不多,如今在宫中,既得了这便利,自要好好研习。她边看边随手写下,不知不觉已过一日。
步惜欢昨夜说出宫需晚上,因此暮青白日不见他也不急,只是晚上直等到三更时分,人还没来。她皱了皱眉,以为他今夜有事不来了,便放下医书遣了宫人出去,自去帐中睡了。
依旧是和衣躺下,她却睡得浅,半梦半醒间,忽觉身后帐风微凉。她倏地睁眼,翻身、下床只在一瞬,手中寒光向着身后一刺!那寒光却莫名从手中飞出,落了来人手中。
听那人低笑:“爱妃此举是要刺驾?”
笑声落,暮青已看清来人,不觉面色松了松。
步惜欢将刀递还给她,牵着她的手便往帐外走,“随朕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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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深夜开棺
暮青松了的眉头又皱起,想甩袖避开,腕间又觉寒丝潜入,只得由步惜欢牵着出了后殿,上了九龙浴台。暮青见他说出宫,却上了浴台,眉头皱得又紧了些,“陛下有洁癖不如放开臣。”
步惜欢低头,见暮青垂了眼皮子,道:“臣验尸,手上染着尸气,怕过给陛下。陛下如此洁癖,怕在池子里泡得发白了也未必洗得尽。”
话听着是为他着想,其实就是嫌弃他牵着她吧?
步惜欢一笑,不以为忤,牵着暮青来到池边一戏泉的龙头前,在一边翠色龙目处一按,池中水忽然急泄而去,现出那玉池里十尺见方的一处暗道!
暮青有些惊怔,尚在望那暗道,步惜欢已牵着她走了下去。暗道深广,墙面灯烛照着,见脚下青石为道,四通八达,暮青随着步惜欢左转右绕,只觉如置身迷宫,他却熟门熟路地领着她行了半刻钟,出来时在一间旧殿中。
殿内未掌灯烛,仅闻着那股子湿潮气便知已许久未住人。两人出得殿来,见月色照着院中杂草,宫墙残旧,应是行宫中一处偏僻地儿。
暮青正瞧着宫殿,忽觉手腕一松,步惜欢放开了她。她毫不掩饰地退后,离他远一点,步子刚退,腰间便环来一臂。
暮青脸色顿寒,听耳边男子道:“随朕来!”
话音落,宫墙忽矮。暮青低头,见晓月映宫树,抬头,见星河照宫城,身旁浅淡衣香入了鼻端,似那枝隙里掠过的清风。暮青转头,见男子半边容颜在那月色星河里,望一眼,忽觉星河烂漫。
这人,果真一副好皮相。
暮青头一回见识轻功,心底的惊诧澎湃也不过片刻,注意力便被四周掠过的树影吸引了去。那处旧殿已在宫墙边,越过宫墙便到了行宫外,外头并非青石辇道,也不见汴河城,而是一处林子,似一座秀山。山中辟了石路,沿路轻行,半山腰处现一处平地,远远的便见到火把丛丛,有人已在山中等。
不是要去刺史府?
此处又是何地?
正疑惑,暮青已被带入那空地上,脚一踩在实处,她便离步惜欢远了几步。男子瞧了她一眼,仍不以为忤,负手往空地深处走去。
“好了?”山林里,男子语气漫不经心。
几名举着火把的黑衣人恭敬跪了,道:“已遵主上令,棺木抬出来了。”
“嗯。”步惜欢懒应了声,回身瞧暮青。
暮青尚立在远处,步惜欢与那些黑衣人一来一往说话间,她已瞧过空地。这处空地远看不大,近处一瞧倒占地颇广,地上铺着青石砖,一块块石碑立得高大平整,竟是处陵园。
暮青走过去,见一处墓地已被挖开,石砖泥土堆在一旁,一道梓木华棺静置着,棺上尚有湿土。
“谁的?”她问步惜欢。
“柳妃。”
暮青不知柳妃是谁,但心里不知为何一跳,紧紧盯住步惜欢。
火把的明光照着男子的脸,听他道:“朕答应过你,允你查你爹的案子。”
爹的案子……柳妃……
当初死的那位娘娘?!
暮青倏地转头,盯住那棺木,清月挂在树梢,疏疏落一棺斑驳,风里微腥的潮气。那潮气不知是否熏了少年的眼,火光照着,眼底生了细细血丝。
她转头,望那红衣男子,眸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还以为,今夜是去刺史府。
刺史府那案子,凶手是谁,死者书桌上丢的那封书信写着什么,此二事对步惜欢来说定然十分重要!他说,她替他办一件事,他便提供一条线索给她查杀爹的凶手。她还以为,他会先让她替他办事……
少年望着男子,一个转头的姿势,月影里身形单薄,那素来清冷的眸底忽有星辰落,刹那明光跃。
“不验?”步惜欢瞧着她,“或者,你只需要看看你爹验尸的尸单?朕带着。”
“尸单?”少年目光忽有震动,见男子手腕一转,自袖下翻来一张着了墨迹的纸在掌心,送来面前。
暮青望着那纸,那纸叠着,夜风吹起一角,墨迹糊了她的眼。这是爹留下来的……
离开古水县时,她未曾想过会与爹天人永隔,家中东西她都未带在身上。后来爹葬了,古水县有知县和沈府在等着要她的命,家中回不去,她身上一件爹的遗物也没有,没想到今夜会见到。
爹是因验柳妃的尸死的,今夜却叫她见到这张爹亲手写的尸单。即便上天再许她一世,她也未曾信过冥冥之中天注定,但今夜,她忽然便信了!
不知何时将这尸单接到手中的,暮青捏着,指尖发了白,却忽然将掌心一握,将尸单收进了袖中。她未看,只转身,衣袂夜风里扫出凌厉,望那棺木,道:“验!”
爹验过,她也要再验!
倒要看看这柳妃是怎么死的,倒要看看爹是为了何事被灭口的!
步惜欢望了一名黑衣人一眼,那人转身,捧来几样东西给暮青,暮青一瞧,竟是外衣、口罩、手套,原来东西都已经给她备好了。她见黑衣人们都戴着面罩,只有步惜欢面上什么也没覆,便道:“开棺时你离远些。”
男子一笑,“朕可屏息。”
暮青一愣,想起他内力深厚,自不惧尸气。她这才未再多言,自己穿戴好,对棺木旁举着火把围着的几名黑衣人点点头,道:“劳烦。”
只有一名黑衣人往前走了一步,其他人举着火把动也未动。那上前的人抬掌,落掌,往棺木一侧一拍!
啪!
夜里忽起一道黑风,呼啸空中一卷,树梢齐断,落叶纷纷如雨随那狂风往林中一扑!那黑衣人运步飞身,夜里一道黑影,追上那黑风脚尖一点,那黑风忽地往地上一砸!黑衣人落下,出手一提,只听啪一声响,那黑风稳稳立住,定睛一瞧,竟是那梓木棺的棺盖!
那棺盖被一掌击飞时,棺里忽起扑鼻腐臭气,暮青立得远,戴着口罩也同样屏息,山风吹了好一阵儿,棺内尸气散了些,她才走上前去。
月色照进棺内,棺内躺着具女尸,身着二品宫妃朝冠,绛紫云凤朝服,珊瑚朝珠,东珠手钏,宝瓶、宝珠、金饰、彩锦,置了满棺。却无人一眼看见那些奢华陪葬,目光只落在那女尸脸上。
那女尸,脸色月下惨绿,七窍竟流着暗红的血水,脸和腹部已有些鼓,脖颈两侧已腐化成了粘粘的血肉。月色照着,夜风吹来,林子里忽觉鬼气森森!
火把映着几名黑衣人惊异的眼神,人都死了快一个月了,怎么七窍还在流血……
“尸体腐败的时候,腐败气体进入血管,会催动血水从口鼻腔里流出。原本无事,方才开棺时震的。”暮青开口道。
柳妃死了快一个月了,江南湿热,又是夏时,腐败速度慢了这么多,大抵是因葬在梓木棺中的关系。梓木天然防腐,寻常葬在其中,尸身三五年才会化骨。柳妃死后定非立刻下葬的,爹从古水县到汴河城需半日,尸身大热天儿里放着,到入棺时应该还是腐了些,这才造成了即便在梓木棺中仍旧腐败了。
“尸身脖颈处有差别分解的情况,推断颈部受到过袭击,至于是否属于致命伤,暂看不出来,尸身腐得太严重了。”暮青望着棺内道。
“即是无法验了?”步惜欢挑眉,眸中仍有亮色。显然,他看过那张尸单,与暮青的推测差不离。
“有法!”暮青回头,眸在夜色里也有些亮,“但要看陛下舍不舍得了。”
步惜欢闻言一怔,眉挑得更高,“你待如何?”
暮青沉默了一会儿,这法子,感情上少有人能接受。但为了验尸,必须得这么做,法医就是干这种活儿的。
“我需要一口锅,最好大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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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深山煮尸
锅,最好大一点。
这话在深夜林中听着怎么都有点诡。
棺木前,举着火把的一排黑衣人蒙着面,看不清神色,却有几道目光刷刷朝暮青飘过来。
“锅。”步惜欢定定瞧着暮青,话却不带疑问,似凭这字眼儿猜出她要做何事并不费力。
“没错。”暮青看一眼棺内,简洁丢出验尸方案,“煮尸,验骨!”
煮尸……
棺木前,数道目光又将暮青刷了几刷。
暮青感受到,耸耸肩。她知道,这在感情上很难有人能接受,尤其在并不流行开棺验尸的古代。
古代是不流行开棺验尸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大兴以孝治国,民间遇丧事有水浆不入口三日不举火的习俗。即父辈过世,孝子要毁衣跣足,痛哭不止,三天里不吃不喝,不起火烧饭,直到三日后亲人复生的希望破灭,才可入棺,举行丧葬之礼。
在这等伦理道德的标准下,损毁尸体是要判重刑的。
大兴有律——凡以焚烧、肢解等手段残害尸体的,以斗杀罪减一等论处,即流放三千里!若仅损伤尸体,要以斗杀罪减二等论处,即徒三年!若残害、遗弃的是尊亲的尸身,则要以斗杀重罪论处,判斩首死刑!
莫说这些,便是百姓在田间地头耕作,发现无名尸身不予报官或埋葬,随意弃之不理的,都要徒两年。路边走着走着,发现一具遗尸,移动一下都是不道的重罪。
暮青三岁随爹去义庄验尸,至今十三年,遇到的高度腐败的尸身大多是杀人抛尸,没有一具已经入殓安葬的尸身重新开棺的。哪怕知道亲人的死有蹊跷,也没有苦主愿意开棺,百姓认为那是对死者的不敬。
今夜,步惜欢肯开了柳妃的棺木给她验,她已经很惊讶了,煮尸估计他难以接受。
果然,他问:“没有别的法子了?”
“有。”暮青瞧一眼棺盖,“棺不盖上,就这么露天敞着,让蝇蛆蚁虫把尸身吃干净,待只剩下骨架再验。”
好吧,她承认,这个方法听起来似乎不比煮尸容易接受多少,而且她也不想用这方法。
“这法子太耗时了,还是直接放在锅里煮一晚比较快,把腐肉煮去,上面的软组织刷刷干净就有骨可验了。”
夏夜的风忽觉有些凉,棺木旁,一排黑衣人的目光都快把暮青刷干净了。
“皮肉尽去,骨有何可验的?”步惜欢瞧着她,表情有些古怪。
“尸体的皮肤是有欺骗性的,但骨头不会说谎。死前一些伤,在骨上是会显现出来的。”暮青道。
高度腐败的尸身和白骨无法验看,很多仵作都这样认为。暮青记得她初随爹去义庄时,遇着高度腐败和白骨化的尸身,爹都是以“无凭验看”的尸单递交衙门。她起初震惊,后来得知大兴尚保有屠户混混验尸的律例,便知仵作这一行的水准有多落后。仵作验尸,因不能解剖尸身,验尸本就不完善,一些验尸古法还存在着不少错误。像当初在赵家村,那赵屠子验吊死的人竟根据舌头有没有吐出口外来验,实是害人不浅。
她幼时,为将爹引上验尸的正途,没少花心思。后来,暮家父女在江南仵作一行颇富盛名,也是因在验无名尸骨一道上颇有手段。
“这具尸体已经膨胀了,颈部软组织已经分解,很难看出致死原因。我不敢保证她的骨上一定会留有伤痕,但既然开棺,我一定要验个彻底!”
爹是为了验这具尸身而死的,她一定要亲手验一遍这尸身,倒要看看她是怎么死的!
步惜欢瞧着暮青坚定的眸,她刚才还在询问他的意思,现在就表明他反对也没用,她一定要验。他不由垂眸,眸底带些笑意,负手回身道:“去备。”
两名黑衣人纵身消失在林中,暮青反倒愣了,没想到他这么容易便答应了。
步惜欢走来棺木前,目光落在棺中,暮青这才发现开棺后他一直没有近棺。火把照着男子的脸,那容颜分明如落珠辉,眸底却似有幽暗低潜。
暮青见了,眼底有疑惑神色。开棺,验骨,柳妃若是他所爱,他定不会如此轻易便答应,半点痛苦挣扎的神色都没有。可若不是,为何此时才近棺,又露出这副神色?
“你可以不看。”她道。
她的声音似惊醒了男子,他明显一怔,抬眸时神色清明了几分,随即浅淡一笑,当真转身走开,负手立于林边,远望山色,不再看棺中情形了。
那两名黑衣人来去颇快,此处陵园离行宫近,两人定是去行宫中偷了口锅出来,背后还背着两大捆柴禾。那锅放在地上,锅口有两人粗,深如大缸,上头有个木盖子,打开一看,里面已经盛了大半锅水。
生火,架锅,烧水,两名黑衣人做得麻利,但做完这些事,剩下的他们就帮不上忙了。
暮青也不用他们帮忙,自己走去棺边,将朝冠除下,陪葬品全都拿了出来,但朝服很难脱下,因为柳妃的尸身已高度腐败,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自溶,她一拿,尸身的手脚便软塌塌地掉了下来。
夜凉如水,少年捧着一只女尸的手臂往锅边走,那素香纬锦的衣袂月色里渡开几枝兰,身后一望清冷卓绝,身前一瞧诡气森森。
锅虽深,但一具尸体无法一次煮完,暮青只得分批来,头颅、双手、双脚……她在棺木与锅之间来来去去,数道目光随着她来来去去。夏夜风吹,林深飒飒,火把举着,驱不散背后凉意。
风吹来,有点冷。
当暮青忙完第一批,她将木盖盖上,坐在了锅边空地上。
步惜欢走过来,坐在了她旁边。
暮青往旁边挪了挪,离男子远了些。此举虽是嫌弃,却也是习惯使然。验尸时,尤其是高度腐败的尸身,她会习惯离人远一些,因为少有人能闻得惯这味道。以前就连同事都会在这种时候离她们法医部门的人远一些,久而久之,她习惯了自动远离。
少年抱膝坐着,目光望着远处林子,男子转头瞧着她,眸底有些浅浅笑意。她以为他看不出来?她虽离他远了些,但故意择了下风向。
到底是女子,还是在意身上有那枯骨烂肠的味儿的。
“既如此,何必走这条路?”男子定望着她,懒懒问。
暮青回过头来,过了会儿才明白男子在说什么,她面色顿时有些冷,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陛下听过一句话吗?凡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
此话乃南宋著名的法医学家宋慈之言,暮青一直奉为良言,每当验尸,想起此言,从不敢允许自己轻忽大意。
“仵作虽贱役,但一案之曲直,死者之冤屈,嫌犯之生死,莫不在仵作手中。陛下可以嗤之以鼻,说一案之曲直自有衙署断,嫌犯之生死自有刑曹定,何时轮得到一介仵作?可每发了案子,遇见尸身,衙役公差莫不离得远远的,视尸气为晦,视验尸为贱,拿什么来指望他们断案缉凶?拿错了一个凶手,便是两桩冤案。陛下可以瞧不上这区区两桩冤案,几桩冤案于陛下的天下江山比渺若微尘,可于死者、于那被冤为凶手的人来说便是性命生死,天下江山也比不得!”
夜深沉,少年清音比山风,字字铿锵,一口锅前论天下江山。身旁男子望着她,一个转头的姿势,却不知何时坐直了身子,褪了眸中慵懒,换瀚海般深沉。
“人生在世,总有理想,贩夫走卒,帝王将相。就像每个帝王都希望能成为明君一样,我只愿我能不负一生所学,求一世天下无冤。”暮青望着山林远处,她知道,她这一生所求大抵只能是豪言了。身在封建王朝,女子不能为官,即便为官,总有些想一开口便翻覆公理的贵人大佬,公理?难!
身旁久无声音,却总有一道目光定凝着她,深沉,慑人,探究,审视。
半晌,听那人问:“你觉得,朕有一日也能成明君?”
暮青回过头来,目光有些怔,语气有些不解,“陛下本来就是明君。”
就像今晚,他本可以带她去刺史府,却带她来验柳妃的尸。一个能先臣子后君王的人,是深谙御下之道的聪明人。再加上之前她所看到的,开明,识人善用,胸有乾坤——虽不知他为何以昏君之相示人,但他本是明君。
男子忽然一怔住,山风摧着那华袖,震动莫名。那眸底,刹那间褪了深沉,褪了慑人,褪了探究,亦褪了审视,不见慵懒,不见春意,只见星辰漫了眸,温柔遮了天。
面前锅里咕嘟咕嘟作响,暮青起身打开盖子去瞧,找了根棍子翻动,未在意身后男子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只抬头瞧了瞧夜色,看这锅中情形,预计清早便有骨可验了。
------题外话------
这章里,大兴律关于尸身的律法不是胡乱编的,出自大唐法典《唐律疏议》。
“凡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出自[南宋]宋慈《洗冤集录》
意思是,凡狱事莫重于死刑,死刑的审查莫重于案件的初情,初情莫重于一开始的验尸。人犯是生是死,断案是直是屈,都取决于验尸时的判断。
第三十四章 黎明验骨
半夜时分,第一锅尸骨煮好了。
暮青让人停了火,盖子放在一旁,等锅中水冷骨凉。月色照进锅里,锅中腾腾冒着热气,闻着就像用夏天放臭了的肉熬煮了一锅汤,那气味令人难忘。
暮青早已习惯,转过身来见步惜欢还坐在原地,没望着那锅,只望着她。山风吹着锅中热气飘向她,她隔着蒸腾的热气看男子,有些看不真切他的容颜,只道:“陛下请去别处坐着,一会儿要锅中取骨,看过这场面的人大多以后都不愿再喝肉骨汤。御膳房的厨子少了道菜色进上,会惶恐的。”
这话听着是为他着想,其实就是在拐弯抹角地骂他难侍候吧?
步惜欢低笑,见暮青要坐下,那锅中热气扑向她,几乎要将那单薄的身子吞了。他不觉微微蹙眉,忽然拍了身旁另一侧道:“来这边坐。”
暮青一怔,步惜欢已起身,牵了她的手便往上风向走。暮青手不觉一缩,她不习惯被人碰触,尤其在验尸的时候。她戴的手套是素布的,尸身放进锅中后她便将手套摘了,但手上还是沾了些尸体分解时的腐败液体,那味道寻常人难以接受,男子却眉头都没皱,似乎这一会儿便闻惯了腐尸气味,在她还愣神的时候已将她牵去了上风向,两人并排坐下。
听男子道:“世间路虽难行,但今夜你面前不过一口锅,能往上风向坐时,别总坐去下风向。”
暮青转头,听这话里似有深意,却见步惜欢望向远处那棺木,山风高起,过了树梢,火把上的零星火星亮了又灰飞,男子声音别样低沉,“棺中景象多年前瞧见过了,锅中取骨倒没见过,瞧瞧也无妨。”
暮青不解,棺中景象多年前瞧过?可他是帝王之身,何人棺中之景会让他瞧见?
步惜欢却没有再开口,暮青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人并肩坐着,看柴火渐冷,看锅中热气渐淡。
热气散尽,暮青起身,将外衣一脱铺在地上,衣袖挽起,手套戴上,来到锅边将手伸了进去。
步惜欢没起身,如他所言一般,瞧着了。
暮青先捧出一颗头骨,那骨月色里泛着冷辉,却因水未冷透散着薄薄热气,眼眶处挂着快腐肉似的东西,暮青一晃,那东西软软滑进锅里,她瞧也没多瞧一眼,只对着月色转着那头骨瞧了瞧,这才放去地上铺着的外衣上。那头骨朝上放好后,她才回身又从锅里捞出一根长骨来,看那长度,似人的大腿骨,那骨煮的时辰不短了,上头竟还残留着些软组织,她将那骨也放在那件外衣上,离头骨有些远,之后又去锅中捞。
空地上,几名黑衣人举着火把,目光随着暮青手中的尸骨来来去去,地上坐着的男子目光也随着她来来去去,却不知何时落在了她手臂上。
她衣袖挽着,露一截手臂,火光照着,寒玉为肌,暖辉层渡,手里捧着尸骨,那尸骨却没有那手臂扎他的眼。
男子的目光深了几许,定定望着那手臂竟不知瞧了多久,待醒过神来时,暮青已将锅中尸骨捞完,将棺中将剩下的尸骨抱进锅中,盖了盖子,让人生了火继续煮尸,自己蹲去一边清理那些刚捞出来的骨头了。
那些骨上还带着些软组织,暮青手中没带刷子,只好去林中采了些草根,回来撕了块衣物布料包了,轻轻擦拭。虽然不怎么好用,但聊胜于无。
如此,清理速度便慢了不少,待将第一锅尸骨都清理出来,没等太久第二锅便煮好了。待水凉些后,暮青又开始在锅边忙碌,月影西斜,火把渐熄,天色将明的时候,地上铺开一具人骨架子。
那人骨架子静静躺在山风里,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白森森。
少年立在那人骨前,低头静望,身后男子懒坐在地,满载一袖山风,衣袂如云,铺一地枫红。
“好了?”步惜欢见暮青久不动,懒懒问了句。
暮青回身,没理他,走到锅旁对几名黑衣人道:“来两个人,把锅中水倒一倒。”
那两名去拿锅的黑衣人上前,依暮青所言,将锅抬去林边,慢慢将水往外倒。锅中水倒出去,底下渐现一些腐肉和零散的犹如石块般的小骨头。那锅底,看起来就像是一锅肉骨汤喝见了底儿,底下剩一些碎骨渣子和肉沫。
怪不得她会说看过这场面的人以后会不想再喝肉骨汤……
捞骨的时候,因锅中水深,一些腕骨、指骨和趾骨等散落在里面没拿出来,暮青这时才拾出来,来到那副骨架前继续拼。步惜欢起身来到她身边,见她手中捧着一堆形状不规则的骨头,若不细看,这些骨头扔进林子里,年月久了,大抵要跟地上的石子儿没多大区别,她却拼得速度奇快,仿佛这等事情做过无数遍,似排棋布阵一般,干脆拿,利落放,起起落落间那骨架的手腕、双手和双脚已拼罢了。
步惜欢眸底露出疑惑,古水县乃小县,一年能有多少化作白骨的尸身送去义庄,练出她这熟练的手法?
正疑惑,见暮青低着头,盯着掌中最后三块骨头,不再动作了。
“怎么?”步惜欢问。
“人是被勒死的!”暮青没回身,这结论却令步惜欢挑了眉,眸底有亮色浮现。
“怎知?”他是看过尸单的,自然知道人是如何死的。只未曾想到,尸身腐了,她验骨还真能验出人是如何死的?
暮青回身,将手中三块骨头拼在了一起,连做一个蹄铁形,道:“舌骨断了。这骨位于颈前部,位于舌和喉之间,由于很薄,构造很脆弱,人在被勒住时,舌骨常会断裂。虽然有人的舌骨永远不会化为单一的弧形骨块,但这块的大角处有很明显的线形骨折痕迹,断得很明显!”
暮青忽然抬眸,眸底的亮光晃了人的眼,“凶手可能不会武,至少不是你们这等内功高手!”
步惜欢挑眉,见她忽然转头,看向离她最近的一名黑衣人,问:“如果你杀一个人,不用刀剑,而是选择徒手掐死她,你会怎么做?”
那黑衣人不答,望向步惜欢,待见他点头后,他才道:“拧断脖子。”
暮青点点头,“那就是了。这是人的逻辑思维选择,当有简单省力的方法时,很少有人会选择费力的方法。高手杀人很少会费力去掐死一个人,除非他与被害者有深仇大恨,或者一时愤怒失了心智,这才狠掐着人不放,直到把人掐死。可是……”
她略一沉吟,问步惜欢,“柳妃死的时候在哪里?什么时辰?”
“朕的龙船上,你爹推断的时辰在亥时到子时。”
“龙船上侍卫定然不少,又是夜深人静的时辰,她的挣扎会引来宫娥太监或者侍卫,稍有点脑子的人就不会选择这种费时费力的方法杀人。”暮青沉吟一会儿,脸上有些疑色,问步惜欢道,“时辰再晚,她身边也该有宫娥太监吧?人呢?”
步惜欢闻言,眸底现出深色,唇边噙起的笑意淡淡嘲讽,“她没死在自己屋里,而是船上一间空屋里,身边的人都被她遣出去了。”
嗯?
暮青蹙了眉。
“那些被她遣出去的人呢?我想见见。”
步惜欢唇边笑意嘲讽更深,懒懒道:“见不着了,人都死了。不是朕杀的,是太皇太后下的旨意。”
------题外话------
验骨还没验完,费力煮尸煮出来,不会这么容易就验完,下章继续。
第三十五章 剖心
“太皇太后责柳妃身边的人服侍不周,致柳妃为刺客所害,除了她身边服侍的宫娥太监,还杖杀了两个当夜值守的侍卫。”步惜欢哼笑了一声。
暮青皱了眉头,“柳妃死了也就一个月,消息从汴河传至盛京,旨意再从盛京传回来,时间够?”
“八百里加急,汴河至盛京走一趟只需十日。你进宫前两日,懿旨便到了行宫。”
暮青眉头皱得更紧,“八百里加急?”
步惜欢六岁登基,至今无子嗣,传闻他十五岁好上男风后便没再纳过宫妃,太皇太后为此劳心动怒,奈何步惜欢性情荒诞不羁,盛京宫中的妃嫔,太后年年赐,人年年死,听闻都是受不住帝王的喜怒无常荒淫无道,生生被折磨死的。帝驾今年来盛京前,太皇太后又赐了位宫妃,便是柳妃。
柳妃不负太皇太后所望,一朝得了帝宠,随驾前来汴河游玩。太皇太后将延绵龙嗣的期望落在柳妃身上,未曾想人一到汴河便死在了龙船上。
太皇太后为此震怒,要责难宫人,这本在情理之中。可懿旨需不需要八百里加急下往行宫?若懿旨急下是为了督促缉拿刺客的,倒还能叫人理解,可下一道懿旨来就为了杀人?
宫娥侍卫都被怒杀,案子的蛛丝马迹还有法查吗?
暮青并不知道十八年前上元宫变的细情,她只听爹说过,娘的母家当时是盛京士族门第,钟鸣鼎食之家,一朝倾覆,男丁皆被诛杀,女眷落为官奴,娘从士族千金落入奴籍,被发配来古水县,险成了知县后院的贱妾。娘对当年之事所提甚少,爹一介仵作,身在江南小县,对朝中之事所知甚少,他所知的也就比天下间的传闻多那么一点儿。
天下事,朝中事,暮青一直觉得离她与爹的生活甚远,因此一直懒得问,今日倒有些后悔,她只能根据从爹那里听来的一点点当年事来推测了。
传闻当年先帝驾崩那夜,左相元家联合大兴属国南图发动宫变,以弑君之名斩三王、七王于宫宴,血洗宫城。太皇太后当时身在冷宫,宫变之后便自冷宫出来,主持宫中大局。当时,先帝膝下皇子虽只剩五王、六王,太皇太后膝下无子,便将六王嫡子召至宫中,抚养于膝下,力保其登基为帝。
当年时局,先帝尚有一姐一弟在,瞧着元家从宫变到把持朝局是水到渠成之事,实则暗流涌动阻力不小。太皇太后能在这等局势之下稳坐宫中,并挑了个先帝的孙辈,年仅六岁便保其登基为帝,并让元家辅政至今,其心思手腕定非寻常女子。
既如此,柳妃死了,太皇太后当真会怒到不问刺客,只一道懿旨杀了宫人侍卫出气?
暮青不信,这道懿旨怎么瞧都有问题!她瞧向步惜欢,他就这么让太皇太后把人都杀了?
但随即她便明白了,他是知道杀她爹的元凶是谁的,也可能知道柳妃的死是谁所为。既然知道,那些宫人侍卫留不留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但对她来说,这些人死了就等于线索断了。
暮青转身,望一眼地上的尸骨。费了一夜将尸骨处理出来,她还打算看看今日天气,若是天气好便蒸骨验伤,看看柳妃死前有无严重撞伤。若有,再将附近值守的侍卫或宫人寻来问问当夜有无听到或看到什么,许能看出有嫌疑的人来。可如今,人都死了,线索断了,一晚的忙碌只得了这么点结果。
看了眼手中断成三截的舌骨,暮青蹲下身,将骨合在一起归位,随即她便细细查看起了那些骨骼。
“还要验?”步惜欢挑眉问。
“验!”暮青细细瞧着地上骨骼,头也没抬。以往验尸,也并非一验就能有结果,线索断了,重新再验是常有的事。
她就不信,找不出新的线索!验完这骨,她想再去龙船上看看。
金乌初升,少年蹲在地上,明知线索已断,却偏细细查着面前的骨,仿佛一根一根地数,一根一根地看,便能看出爹沉冤昭雪的路。山林深处漫来金辉,渡到少年背上,忽觉坚毅。
背后,男子望着她,漫不经心的眉宇换了抹沉色。山风拂着那广袖,袖下手指夺了玉色,缓缓抬起,欲落去少年肩膀。
那肩膀单薄,肩上兰枝晨光里如覆着清霜,男子指尖触上,忽然一颤!
似被那清霜刺了手,他倏地将手收回,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
方才,他想告诉她凶手是谁……
这本是一场交易,她为他所用,他替她指一条寻凶的路。
然而,为何仅一日,他竟险些……
男子定定望住自己的手,玉指浸了寒色,眸底惊起暗涌。
初见她,古水县官道,他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她让一个水匪替她送信,另一个无用之人竟也留了性命,如此心软,必难成大器。然而终究错看了她,刺史府一见,审时度势,隐忍蛰伏,一举而发!
女子之身,却叫他恍惚见到了熟悉的身影——他自己。
所以刺史府中放她走,想瞧瞧她能走出一条怎样的复仇路来。未曾想她撞进有他的这条路,从那时起便不想再放她走。
江山皇权,步步杀机,他需要她那察言观色之才为他所用。深宫寂寥,长夜漫漫,十八载春秋寒暑,从来只他一人,头一回想寻一人相陪。然而,亲手寻来的人,不过伴了一日,他竟险些放她走。
终究是那句“本是明君”入了他的心。
贪念也好,利用也罢,他告诉自己,以她的性子,若知凶手是何人定会冒险报仇,像夜探刺史府那般。与其落入他人之手丢了性命,不如陪他行这悬崖之路,待他君临天下,待她大仇得报。
男子望着那背影,那背影却忽然回身,晨光里眸中神色叫他忽然醒过神来,放下袖中的手。
听她问:“陛下可有宠幸过柳妃?”
他一怔,听她神色清明地问出这话,心中不知为何有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他一时不知那情绪该叫什么。
“不曾。”他答,心底竟升起淡淡喜悦,期望见到她亦欢喜。
她却一副理所应当的神色,语气有些古怪,“柳妃是太皇太后新赐给陛下的?”
“是。”他终于听出不对劲,“怎么?”
“可她……分娩过!”
她望着他,那眼神,他看懂了——你被戴绿帽了,陛下。
第三十六章 陛下不举?
步惜欢的脸没绿,只是背衬晨光,显得那脸格外阴沉些罢了。
暮青把那看起来像是胯部的骨捧了起来,给他看下方,“这里是耻骨联合,女子分娩时,这里会打开,胎儿会从此处娩出。孕后期和分娩时,由于耻骨间的韧带附着处被拉伤或韧带嵌入骨质,致使骨面留下永久的凹痕,称为分娩瘢痕,是女性生育史的典型骨性特征。”
她把那骨侧了个位置,对着晨光给他看那背侧边缘处,果见上面有黄豆粒大小的凹痕,看起来有些粗糙。
“虽然未生育过的女子也有少数会出现这种凹痕,甚至有极少数的男子也有此凹痕,但是这里有分娩沟。”她指了指手中那耳状似的人骨,对着晨光,可见一道沟槽,“髂骨耳状面前下方的这道沟槽,深而宽,边缘不规则,底部凹凸不平,这是妊娠期间骨质吸收所形成的,叫分娩沟。除此之外,耻骨联合面上端与骨嵴的部位也可见一些形态疤痕,所以我认为她有分娩史的可能性很大。”
耻骨联合、分娩瘢痕、髂骨耳状面、分娩沟、骨嵴……
步惜欢瞧着暮青,目光里多了些探究,仵作乃武德年间仁宗在位时定为朝廷吏役的,至今虽已两百余年,但因贱籍少有人愿为,如今朝中官衙尚有发了大案要从附近州城调用有经验的仵作验尸的情况,可见这一行人才甚少。他……年幼时曾见过仵作,但从未听过这些说法,总觉得她所说的这些格外陌生。
暮青的眼里也有探究神色,柳妃生过孩子,那她如何进的宫?
宫中选妃,先将各地官员家中未嫁之女的名单造册呈入宫中,宫中应会派人到地方上暗查入选之女的德行,德行有亏者是不能进京待选的。入宫前,单验身一关,其严格便非美人司里可比。听闻验身时,待选女子由女官领着入暗室,令其宽衣,摸其胸,探其秘,闻其味,察其肤,完璧之身是必查的一项!
柳妃未婚生子,德行与验身两关是如何过的?
先说她家中,她未婚生子,难道家中不知?怎敢将她的名册报与宫中?
再说宫中,步惜欢因好男风,至今未立后,后宫之事由太皇太后掌着。太皇太后既操心龙嗣,选妃定是后宫头等大事,她身在后宫多年,深谙宫闱之事,怎会让选妃出如此大的纰漏?
“柳妃出身如何?”暮青问。
“上陵郡丞之女。”步惜欢垂眸,眸下落一片剪影。
上陵,陵州治下,郡丞乃一城副官,正五品。
一介五品官之女,一入宫便被太后赐给帝王,未得宠幸便封了妃?
这事,可真耐人寻味……
昨晚步惜欢肯让她开棺验尸,她便瞧出他对柳妃并无喜爱之情,方才他也说未曾宠幸过柳妃。即便他喜爱,也宠幸过,在宫中以柳妃的出身也不可能一朝封妃。那太皇太后为何给柳妃如此大的恩宠?她可知柳妃并非完璧之身?
若知,她怎会将这样的女子赐给帝王为妃?
若不知,柳妃一死她便下旨急杀了宫人侍卫又是为何?
暮青皱眉,爹的死,怎牵出这许多疑云来……
疑云绕在心中,一时解不开,她抬眸,看向步惜欢。男子垂着眸,眼底落一片暗影,山风拂着衣袖,更觉幽静。
“陛下为何未宠幸柳妃?”暮青忽然问,她总算知道这古怪的感觉来自何处了。
无论太皇太后知不知道柳妃非完璧之身,柳妃自己是清楚的,她就不怕侍寝时被发现?给皇帝戴绿帽子,得有赔上九族的觉悟,何况眼前这位传闻中喜怒无常,荒淫无道,虐杀宫妃无数。若别他识破,下场定不会善终,柳妃怎敢?
步惜欢闻言抬眸,眸底暗影尽去,却更觉幽静,“你希望朕宠幸柳妃?”
暮青微怔,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刚才他抬眼时瞳孔微缩,眉毛略微压了压,这代表他内心有些不悦,为何不悦?
这跟她希不希望有何关系?她只是在推理案情。
见她这副“你莫名其妙”的模样,步惜欢自嘲一笑,他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太皇太后将柳妃给他时,她与他根本就不相识,何来希望与否?他转过身去,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半晌,他声音透过背影传来,和着山间清风,微微低沉,“不喜。”
但他的答案她并不满意,“陛下是不喜柳妃,还是不喜后宫所有妃嫔?”
步惜欢转过身来,那向来懒散的眉宇微蹙。
“换句话问,陛下有多久未宠幸妃嫔了?”暮青盯住他,晨光照着那清亮的眸,格外清澈。
“这跟案子有关?”他声音又低了几分,宫中从未有如此清澈的眸,但此刻他有些恼她这般清明。未出阁的女子,说起宠幸来,她倒脸不红气不喘。
“有!”暮青点头,“若陛下常宠幸妃嫔,那我便有些想不通柳妃为何敢入宫,难道就不怕侍寝时被识破?可若陛下久未宠幸妃嫔了,那倒说得通些。但……”
但其实也说不通。
久未宠幸,不代表永远不会宠幸。柳妃就不怕帝王心血来潮?
还有太皇太后,假设她知道柳妃已非完璧之身,难道柳妃就不怕侍寝时事发?
再者,步惜欢六岁登基,至今十八年,如今已二十有四,他可能久未宠幸过妃嫔?
虽然入宫那晚,她看出他的纵情声色不过是在演戏,但这不代表他没有正常需求……
她还是有什么事情没有想通。
暮青望向步惜欢,等他的答案。此番验骨牵出的疑云太多,线索太散,她需要理一理,好知道下一步从哪里下手查。
步惜欢却只瞧着她,那目光说不清道不明,只抿唇看她,不答。
他该怎么告诉她,他从未宠幸过那些宫中女子?
嗯?暮青看他这神情,却一挑眉,目光落去男子唇上。那唇微粉,晨光里如山间枝头落了早樱,本是好颜色,却紧闭成一线。
紧闭唇,代表有压力,不想回答某问题,是有难言之隐的表现。
他为何有难言之隐?她不就是问他多久未宠幸妃嫔了吗?很难开口?
雄性生来有炫耀能力的心态,动物界中,雄性通过炫耀外貌等来吸引雌性,从而获得繁衍后代的权利。演变到人类身上,男性往往会通过此事来证明自己强壮、健康、有力量,仿佛如此便能获得女性的青睐和认同。所以很多男性乐意谈起此事,对此事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代表什么?
暮青一愣,突然想起天下间一个传闻来——元隆帝貌好若女子,性喜雌伏。
“陛下不举?”她忽问。
她前夜虽看出步惜欢纵情声色是在演戏,但这不代表他不好男风。若他在与男妃之事上喜雌伏,在与后宫妃嫔之事上又有难言之隐,最大的可能性不就是不举?
如此便说得通了!
一个无法宠幸妃嫔的帝王,给他一个非完璧之身的女子,他也不会碰,除非他在侍寝之事上借用工具。但他可能厌恶女子,连碰也不愿意碰。她记得在刺史府阁楼相见那晚,他问她的身手师从何人,她答顾霓裳时,他语气神态颇为失望。
他的喜好太皇太后应该清楚,既然不怕把柳妃赐给他会被事发,从另一方面也佐证了他根本不碰妃嫔的事。
但如果这样推测,柳妃入宫的目的就有待深查了。太皇太后也是,帝王不举,她再选妃也没用,那她把柳妃放到帝王身边的目的又是为何?
暮青皱眉,她知道,她的这一切推测很多是假命题,如果太皇太后只是在选妃之事上出了纰漏,确实不知柳妃非完璧之身,那她的很多推测就都不能成立。
果然这点线索要理出头绪来,还是太少了。
山风徐徐,少年半低着头,眉峰一会儿浅蹙,一会儿舒展,一会儿又蹙起,沉浸在思索中,久未发现气氛有些静。山风卷着男子华袖,晨光落去,似覆了清霜,清晨山间晨露微湿,冷浸了两袖红云。
不知多久,听一道隐含怒意的声音,“暮青!”
暮青抬头,见男子自昨夜促膝畅谈后,再一次褪了那懒散神色,脸上覆一片沉怒,眸光慑人得能杀人。她在男子沉怒的目光里只挑了眉头,面色清冷,“陛下何事?”
她懂他为何发怒,被看穿此事发怒很正常,不怒才不正常。
“你!”见她竟还问他何事,男子脸色逼出几分铁青,欲言又止了半晌,问,“你……验完了吗?”
“验完了。”暮青看一眼地上白骨。
宫人侍卫被杀,有些线索已断,不必再蒸骨验伤,只是就今早发现的新线索,她还需再理头绪,以找出下一步查凶的方向。
她垂眸,继续思索去了。步惜欢瞧了她半晌,忽然怒笑一声,红袖怒甩,大步离去。
“回宫!”
------题外话------
昨晚只更得少,让大家久等了,补两千字出来,再次致歉。
下章字数依旧饱满,望妞儿们轻咬我……
第三十七章 相处
回宫时依旧走出来时的暗道,步惜欢在前,一路红袖刮着冷风,暮青在后,一路思索案情。
行至暗道尽处,步惜欢将手伸进墙上嵌着的羽人玉灯里,往那灯芯儿上一按,忽听有水声在面前石墙后头倾泻而去,一会儿,石阶上的暗门打开,湿暖的水汽迎面扑来。
暮青在后头瞧着,眸中有些惊色。她只知下来暗道的机关在龙眼处,倒未曾想到上去的机关在灯芯里。虽然灯芯的火苗儿温度不高,徒手便能灭,但大抵少有人能想到出口机关在灯芯儿下,要开暗道,先要将手伸进那油里火里。这机关的设置,称得上是巧思了。
随步惜欢上了暗道台阶,回了合欢殿九龙浴台,暮青一上来便瞧了眼脚下,果见脚下玉池水尽,却仍有氤氲暖汽,果然刚才听见的是这池中水泻去的声音。她记得昨夜走时,池中水是放掉的,看来是机关设置巧妙,在他们走后水又蓄满了池子,如此一来即便有人进殿,也难发现水下有暗道。
暮青眸中露出赞色,为这暗道机关的周全。赞过之后她又低头,继续思索案情了。
步惜欢回身,瞧见的便是她这副垂眸深思的模样,眸中幽色深浸,袖中玉指朝那浴台上的龙头处隔空一弹,那龙头正中嵌着的翠玉忽凹下去,池周九道玉龙口中水柱齐涌,顿湿了二人鞋面。
暮青抬头,眸中清冷刺人。
“你想满身臭气地唤宫人进殿服侍?是怕有人不知你昨夜出宫了?”步惜欢懒看她一眼,眉宇间沉色不减。
暮青闻言,面色更冷,“陛下想与鞋底的山泥一起沐浴,臣没意见,自便!”
她素袖一甩,刮出的冷风带着昨夜煮尸的腐气,上了浴台,步下龙台,往后殿而去。
她也知道这一身腐尸气定要沐浴过后才能唤宫人进殿来的,但她没兴趣和鞋底的泥一起沐浴。验尸是她的工作,工作时她不在乎尸体腐败的味道有多重,但工作之外她有洁癖!
暮青进了后殿,往桌旁坐了,懒得与人生闲气,转念便又去理今早验尸的头绪去了。
不知多久,殿门处远远传来步惜欢的声音,“服侍朕沐浴。”
男子的声音凉而沉,暮青抬眼,见他乌发已散,外袍已去,玉带松系,一线玉色惹人眼,眉眼间却无前夜殿中相见时的媚色春情,只含着那浓浓懒意,似未睡醒般,慵懒,浅凉。
只瞧了她一眼,他便转身离去,只留下那衣袂如云,烧红了半边殿宇,待那身影被大殿华帐遮了去,才听声音又远远自前殿传来,“池水无垢。”
暮青起身,步惜欢贵为帝王,锦衣玉食,她相信他也无法忍受和鞋泥一起沐浴。方才她进殿的时辰应该不短,想来池中水应换过了。她行出后殿,将鞋袜脱了放在九龙浴台下,赤足上了玉阶,未解衣便入了池中。
外头天色已大亮,再不唤人进殿,该有宫人起疑了,时辰容不得两人各自沐浴,暮青便也不介意共浴了。反正她未解衣衫,他不举,还能发生何事?
暮青抬眸,见步惜欢坐在她对面,微阖着眼,华袍染了一池氤氲,红云咫尺,那容颜却有些模糊,不似人间色。瞧他静静沐浴着,未再开口让她服侍,她便也垂眸,静浴着了。
今早验骨,线索颇杂,她理了半天也没头绪。她只想找杀柳妃的凶手,然后顺着查杀父元凶,结果柳妃身边的宫人侍卫全被处死,最直接的线索断了,却查出柳妃曾生过孩子。
爹验尸时定未验出此事来,爹是男子,男女有别,仵作虽可验女尸,但女子阴私之处的验看按律需坐婆来,所以爹应该不是因看出柳妃的秘密来而被灭的口。
但这只是最正常的推理,假如对方怕他看出来,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呢?
这种可能性是有的,所以柳妃生过孩子这条线索不能放过。凶手若是因此事对爹起的杀心,那就定与柳妃的秘密有关联,所以揭开柳妃的秘密,很有必要。
可是要查这条线有点难,柳妃的孩子不太可能生在盛京,她去盛京选妃,入京后便进入宫局教导宫规,哪有时间在那里与人珠胎暗结?所以要查此事,应去一趟上陵。可上陵地处江北,她如今被困汴河行宫……
暮青皱着眉,未见对面男子已睁眼瞧了她许久。
池水暖着八面华帐,男子懒倚玉台坐在,身子半浸在水中,那容颜玉人一般,眸底神色却幽沉难辨。
她可真行!他命她侍浴,只是为唤她来沐浴,以她的聪慧相信也瞧得出来,但她真就理所当然地受着了?难道不该对他说句软话,没瞧见他还气着?
步惜欢越瞧暮青,眉蹙得越紧,等了一刻钟,见她一眼都未抬起过,忽然便从池中起身,大步而去。
他赤着足,衣袍也是湿的,竟就这么开了殿门沿廊下走了,留下殿外阵阵吸气声和一路相随的“陛下”声。
还好他未怒得失了神智,出殿时甩上了殿门。暮青坐在池中,抬眼望那紧闭的殿门,一脸莫名。这人真是莫名其妙,今晨回来晚了,他也知道再不唤宫人进殿会惹人起疑,侍浴时辰上根本就来不及,他本意就是叫她来沐浴的。既然如此,他生什么气?
暮青皱了皱眉头,她往日验尸后都是要以药草沐浴的,但今日这一身腐尸的气味,总不好传宫人拿药草来,以清水沐浴便要泡得久些。她以为宫人会马上便进来,但过了许久也未见有人来,她闻着身上气味淡了才出了水,走去台阶下将鞋袜提上来,仍入了池中,这才入了后殿,唤来了宫人。
宫人捧着新衣而来,暮青不用人服侍,自提了去帐中换了出来,见昨日清晨一脸贺喜神色的宫人全都低头噤声,苦着一张脸。
昨日服侍她那宫娥抬头瞧了她好几眼,目光哀叹。好不容易遇上个好服侍的公子,未曾想一日便惹了龙怒,陛下这一去,公子便离冷宫不远了。
刚想着,殿外一声太监的尖声传来。
“传圣上旨意——”
------题外话------
哈哈,陛下传旨干嘛的?真是要把媳妇打入冷宫么?
且猜!
第三十八章 心软
进殿传旨的是内廷大太监范通,那张一贯死气沉沉的脸惊了后殿的宫人。
暮青冷脸挑眉,率宫人们跪下,不知步惜欢又搞什么花样。
宫人们个个苦着脸,陛下最常让范大总管传的旨意,不是宣美人进宫,便是将美人打入冷宫。周美人前夜进宫是范大总管传的旨,今晨又来,怕是要去冷宫了。
进宫时,陛下为周美人一破数例,还以为周美人的圣宠会久些,未曾想不过一日光景,果然陛下喜怒无常。
“传圣上旨意,周美人即刻移出合欢殿,赐乾方宫西殿!钦此——”范通音调拉得老长,耷着眼皮子瞧人,那目光落在暮青身上的时候,眼皮子略微有些抖。
暮青领旨起身,抬脚便往殿外走,乾方宫?管它是何处!她本就不是步惜欢的男妃,何惧冷宫。
她走得太干脆,范通都在后头愣了一愣,反应过来甩了拂尘,带着呜呜啦啦一帮宫娥太监头前儿带路了。合欢殿侍候暮青的宫人们赶紧起身跟上,一路你瞧我我瞧你,人人震诧。
乾方宫!
那、那是陛下寝宫啊!
方才陛下不是恼了周美人?那湿衣赤足拂袖而去,殿外候着的可都瞧得真真的,怎么转眼不是罚周美人,而是又添了圣宠?
宫人们跟在后头小碎步跟着,边跟边拿袖子擦了擦额头。这事真是应了那句君心难测,陛下真是喜怒无常、喜怒无常……
暮青跟在范通后头,一路所见,宫殿巍峨,行宫阔丽,越行越见明殿琼楼,全然不似往昨夜出宫时那等废弃宫殿的偏僻处行。待行至那乾方宫前,抬头一瞧,只见晨阳正升在殿后,玉殿巍巍,披了金辉。
范通往殿门前门口立了,眼皮子有耷下了,“陛下口谕,周美人来了,自进殿中见驾。”
暮青扫一眼殿外肃杀逼人的披甲侍卫,再扫一眼垂首敛眸见人眼都不抬的宫人,便知这乾方殿并非冷宫,应是步惜欢的寝殿了。才气呼呼地走人,便下旨让她搬来他的寝殿,这厮唱哪出?
暮青抬脚走了进去,见宫人都立在了外殿,内殿里花梨生香,金毯瑰丽,铺开华阔大殿,帝家威严。金毯上,置一紫檀雕案,有人席地坐于案旁,乌发未束,大袖华衣,红云落了人间般,刹那浓艳。
步惜欢手执碗筷,案上已布了早膳,暮青走过去,见他对面置了副空碗筷,看着是为她准备的,但他没出声,她便立在一旁没坐下。此处是帝王寝宫,外殿是宫人,窗外有侍卫,不知是否都是他的人,她还是做做样子得好。
步惜欢夹了只素包尝了口,没抬眼。暮青立在一旁,也不出声,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步惜欢的素包尝到第三口,眉宇微沉,“杵在那儿做什么,一夜未用膳,不饿?”
他懒洋洋开口,只语气不佳,“用膳吧!饿死了,少个为朕出力的。”
暮青眉一挑,听他这么说便知殿外窗外都是他的人了。她这才大大方方去对面坐了,端起面前玉碗银筷,自盛了碗清粥。案上清粥小菜、素包白蛋,瞧着不似帝王用的早膳,暮青却眼熟得很。
这是昨天早晨她用过的早膳,宫娥布了满满一桌,她因吃惯了清粥小菜,便只动了几样古水县家中常吃的,眼前案上摆着的都是昨天早晨她动过筷子的。
暮青尝了口清粥,宫中便是清粥熬得也香浓些,其实全然没有家中与爹一起吃时的味道,但她还是抬眸瞧了步惜欢一眼。
他让她有些意外。
他是帝王,胸有乾坤,眼望天下,竟还看得见这些微小之处。今早他拂袖而去,她还以为他需要她查刺史府的案子前都不会再见她,没想到转眼便将她传了来。方才他开口,明显余怒未消,竟没晾她太久,还愿与她共桌用膳。这对上位者尤其是帝王来说,很难得。
不计小过,还算有些胸怀。
暮青低头喝粥,唇边牵起浅淡笑意。那笑颇淡,步惜欢抬起眸来,一怔。
清晨宫烛已冷,殿内兰膏清幽未尽,有人独坐对面,少年衣,气韵清卓,独那浅笑添了女儿情。
男子瞧得怔住,玉碗里,一只尝了一半的素包静静躺着,久未动筷。
对面,暮青静静喝着粥,也久未动筷,垂着的眸久未见抬起,唇边笑意也渐渐淡去。这模样,步惜欢瞧了一早,一眼便瞧出来了,她又神游天外,八成是思索案情去了。
从山上回宫,她便想了一路,沐浴时在想,如今用膳还在想!他在她对面坐着,进了殿她都没跟他说过话,他就这般容易被忽视?
男子面色淡了些,玉碗往桌上漫不经心一放。
喀!
玉音清脆,寂静的殿里颇好听,外殿里垂首立着的宫人却齐齐抖了抖。
暮青目光落在碗里,根本没发现对面帝王已落了碗筷。
盛京宫中,太皇太后在此案中扮演着什么,她还没看透。江北上陵,又有柳妃的事待查,线索分散两地,她困于汴河行宫,如何行事?
晨光自窗台照进,洒在少年肩头,衬得那微低的容颜沉静,一贯的清冷里添了几分愁绪。
殿中极静,不知多久,忽听一声浅浅叹息。
“柳妃乃原上陵郡丞之女。”男子叹了一声,晨光照着眉宇,似有无奈在其中。
暮青抬头,怔住,瞧了步惜欢半晌才道:“原?”
“嗯。”男子懒洋洋瞧暮青,“上陵郡丞两年前因病故去,柳妃无所依靠,往盛京投亲,她是在盛京入的宫。”
暮青又愣了一阵儿,目光一变!也就是说,她之前想错了,柳妃的孩子许不是在江北生的,而是在盛京?
如此一来,分散的线索合起来了!
一切,指向盛京!
暮青眸中清光复现,亮了大殿,她望住步惜欢,眼底神色一时复杂。她知道他为何昨夜在山中不告诉她这么多,他们之间本就是交易,她替他办事,他指给她寻凶之路。于他来说,自然是给她的提示越少,她查得越久,他便能留她越久。
但今日他还是说了……
他本可以不说,留待下次,或者干脆让她去江北扑个空,延长她查案的时日……
少年望着对面帝王,许久,笑意又起,虽浅,却真诚,“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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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再回刺史府
那笑浅得似清早的阳,却霎时暖了明殿华堂。
步惜欢懒洋洋起身,负手往外殿走,晨阳透过窗棱照见男子眉宇舒展,唇角一抹舒心笑意,嘴上却道:“得了吧!朕可不吃你这套,别想哄着朕再给你更多提示,朕可不想少个人才用。好生歇着吧,昨夜累了一宿。”
昨夜累了一宿的可不止她,他也是,却不知有何事,出殿去了。
暮青碗中清粥未冷,低头尝了口,笑意淡去,眸底落一片剪影。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她这一身才学,一世天下无冤的抱负,都错附在女儿身上。这封建王朝,这皇权天下,容不得女子为官,能在古水县做一世不领朝廷俸禄的女仵作已是一生幸事,奈何世事不容,走至今日。
步惜欢惜她的才学,将她困在身边,让她为他所用,平的却不是百姓之冤,而是他的皇权事。纵然她依旧能查案,依旧能用她身才学谋一条生路,这却并非她的抱负所在。
大兴无女子为官的律例,这才学被帝王瞧上又如何?终究是为不了这天下苍生的。
既如此,她宁可废弃这一身才学,永世不用!如今还留在他身边,不过是利益交换,为寻杀父真凶。
可方才,线索已明,她心中计划已成。但她素来恩怨分明,步惜欢给了她两个提示,她便帮他两次,互不相欠后,她再想法子离开这行宫,自去走那条她已思量好的路……
*
暮青并非工作狂,她工作时严谨认真,注重工作效率,也注重休息。
步惜欢昨夜带她验了柳妃的尸骨,她猜今夜该去刺史府了。刺史府中查案审案,应该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因此她用过早膳后便回了乾方宫西殿,要来医书瞧了半个时辰便歇着了。
歇下前,她特意嘱咐宫人,午膳的时辰前要唤她起身。这是她的习惯,用餐定时。
前世她的很多同事忙起来时用餐便很随意,有胃病的人不在少数。她很不赞同这种伪工作狂的生活方式,她认为热爱工作的人应该注重身体,身体健康才能多活几年,活着才能工作,死了一身才学还有何用?
服侍暮青的宫人还是合欢殿里那一拨,对她的吩咐,宫人们莫敢不从。这才两日,宫人们便都瞧出来了,这位周美人如今可是陛下心尖子上的人,早晨陛下恼了他,竟没将他打去冷宫,反而传他住进了乾方宫。如此恩宠,未曾有哪位公子有过。这才一早晨,此事便已传遍了行宫,若非周美人住在陛下寝宫,早不知有多少公子要来见他烦他。他是个性子清冷的,一瞧就不爱热闹,不知陛下是否有意让她避着那些公子?
暮青不知宫人们心中所想,她只入帐歇着了。
午膳起身用过,她又看了半个时辰的医书,然后接着歇息,待用过晚膳,她又要来了医书,就灯静看,静等。
步惜欢来时便瞧见少年白袍素冠,坐在灯下看书。殿中兰香淡雅,羽人花灯彩影绰绰,映得那人坐在彩锦里,似画。
暮青发现步惜欢在殿外时,宫人们已垂首静立,不敢出声已久。她瞧那殿外时一愣,见男子眉间似有抹柔色,夜里瞧不太真切。见她望来,他便笑着走进来,脸上一副春情浓浓的媚色。
“一日不见爱妃,朕心甚念。爱妃可愿与朕共浴,同赴良宵?”他说着,来牵她的手。
暮青一瞧便知道,这是要出宫了。
两人去了合欢殿,依旧从九龙浴台下的暗道走,出来时却非昨夜的旧殿。昨夜那旧殿院中长满荒草,今夜这殿院子里还算干净,远一望,偏僻的配殿里似有烛光。
那烛光微弱,不似华殿夜里灯火通明,似只点了一盏灯,细听也无人声,夜里越发觉得清冷幽幽。
暮青扫了眼宫墙,墙上的漆掉了不少,分明这殿也是旧殿。旧殿,又有人住,莫非是冷宫?
这念头不过闪念,步惜欢已带着她出了殿门,拐过一角,见一条深窄的宫巷,巷子尽头一道小门,出了小门,一辆马车停在那里。两人上了马车,只过一道小广场,便见了宫门。出了宫门,青石长街在脚下铺开,暮青低着头,面色在昏暗的马车里瞧不真切。
马车行出长街,渐见火树银花不夜天,一路长驰,直奔东街。
车从刺史府后门而入,停在一处阁楼外。暮青下车时瞧这阁楼外一片海棠林,海棠已落,景致不似几日前,却俨然是她夜探刺史府那日扮作工匠漆过的阁楼,也是她被迷晕后关着的地方。
步惜欢带她进了阁楼,要她在楼下坐等,自去了楼上。
暮青立在楼下,见楼下仍无摆设,月色透窗洒落进来,落一地斑驳,梨香浅浅,漆香比关她那夜淡了许多,几乎闻不着了。她唇边露出冷嘲,这处阁楼传言是陈有良的老娘要来,才特意翻新的,如今看来显然不是如此。她费尽心思扮成工匠进来,指不定从那时就入了步惜欢的套儿。
她心中生闷,转身往窗边走,想推开窗子透透气,目光往地上一落,微微一变!方才地上还是树影斑驳,如今那斑驳一边却覆了大片阴影。这窗外是海棠林,月色透过枝头落进屋里,瞧见的本该是树影,这大片阴影哪里来的?
暮青目光微变,脚步却未停,依旧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窗子一开,夜风拂面,她袖口寒色乍现,刺风破月而去!
月色里,枝头密处忽听一声朗笑,“周兄使得一手好暗器!”
那声周兄听来有几分戏谑,暮青只见一道青影自树间飘落,似驾了青云,林中遍地残红,那人落于其上,半分声响不闻,缓缓行来,只见翩翩天青色,不闻公子足下音。
夜风低卷,残红拂过草隙,尚能听见飒飒低音,那人行来,似在草尖儿上走,所行之处,残花不败细草不折,暮青盯住那人脚下,眸中渐起惊色。
好高深的轻功!
这一惊之际,那公子已在窗外,隔着阁楼轩窗摇扇笑望她,扇后玉手修长,指间一把薄刀。
暮青不望自己掷出的刀,只望那公子,“阁下何人?”
这人她记得,只是至今不知名姓。
那公子闻言,细长的丹凤眼月夜里飞出几分奕奕神采,似模似样作揖见礼,“在下魏卓之,见过周兄。”
魏?
暮青皱眉,“哪个魏?江南魏家?公子魏?”
“周兄聪慧,正是在下。”魏卓之一笑,他这身华衣,又这般轻功,又自报了姓氏,世上猜不出他是何人的甚少。暮青能猜得出是理所当然,这声聪慧的称赞怎么听都有几分戏谑之意。
他边笑边将手中的刀奉上,暮青寒着脸,伸手接过,自嘲一哼。
公子魏,春秋赌坊的东家,江湖人士,怪不得他连侍女都使得一手好毒。那夜她去赌坊,此人与步惜欢应都在坊中,她那夜还猜步惜欢是公子魏,未曾想正主儿就在他身边。
暮青瞧了魏卓之一眼,想着自己夜探刺史府那晚,定是他与步惜欢一同设的套儿,便越看此人越不顺眼,刀收回,顺手啪一声将窗关了!
那窗关得太干脆,险些撞了魏卓之的鼻子,听暮青在窗内冷道:“不必称兄道弟,阁下比在下老!”
魏卓之嘴角一抽,摸摸鼻子,窗关了,他只得绕路走门口进屋。
刚走到门口,见有人从远处急匆匆而来,人未到近处便问:“魏公子,主上可到了?前头已准备升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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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自荐
暮青脚步一顿,那声音她听得出来!
陈有良!
她回身时,陈有良到了阁楼门口,那张清瘦的苦脸看人苦大仇深,穿着刺史官袍却仍有两袖清风的文人气度。魏卓之指了指屋里,陈有良转头一望,怔了怔。
只见屋中少年冷若清霜,眸中似含风刀,陈有良顿时复杂,知道这少年便是暮青了。他虽未见过暮青的真容,但知道她今夜会来,他此生为官做人,向来问心无愧,暮怀山是他唯一愧对之人,也只有他的女儿会用这等看此生至仇的目光看他。
但暮青今晚没动。爹被毒杀背后的真相,她越查越觉得深,陈有良的命该不该留,且待事情真相大白。今夜她是来帮步惜欢查案的,她懂何为公何为私。
这时,步惜欢从楼上下来,暮青转身抬头,见他换了身月色衣袍,面上覆了那张初见时的紫玉鎏金面具。男子拾阶而下,衣袂舒卷如云,步步矜贵雍容,含笑下望,眸光比夜色沉,比月色凉。与宫中那媚色含春纵情声色的帝王不同,暮青觉得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步惜欢,漫不经心一望,便见睥睨莫测。
这阁楼果然是步惜欢在刺史府的御所,暮青瞧了他一眼便转头对门口的陈有良哼道:“刺史大人的娘亲真是年华正茂,貌美如花。”
“噗!”魏卓之一笑,顿觉心头舒畅,果然被人针对这等事,有个伴儿比较舒心。
陈有良嘴角一抽,面色大变,抬头谨慎地瞧一眼步惜欢,似怕他降罪暮青。
步惜欢却低笑一声,眉宇间神色被面具遮了去,只听他道:“爱妃,这等情话不妨回宫与朕细说。”
陈有良听了,暗松了口气。魏卓之却怔了怔,见步惜欢立在阶下,面容在月色照不见的昏暗处,眸底神色瞧不真切,只瞧见他笑着欲牵暮青的手,暮青似有所感,敏捷后退,离了步惜欢老远。他牵了个空,瞧她一眼,只摇头一笑,唇边似有无奈笑意。
嗯?
魏卓之眉头挑了老高,细长的凤眸里渐起兴味。
“案子查到哪一步了?”这时,暮青开了口,这次问的是正事。
答她的是陈有良,他瞧着很着急这件案子,语速极快,“池中血衣与凶刃已取出,凶器是宽约一寸的短刀,与验尸时一致!那血衣是男子衣物,黛色薄锦,城中绸缎庄、成衣坊里有这质料样式的有七家,袍子无甚特别之处,府衙小吏、城中富贾、员外、城外乡绅,穿这衣衫的有不少,实在平常。那短刀上头连个烙子也无,寻常铁匠铺里都打得出来。凶手是有备而来,凭血衣和凶刃,查不出任何线索!”
暮青并不意外,她验尸那晚就看出来了,这凶手从后窗出去,擦了地上血迹,却故意在石径上留下泥印,显然是个聪明狡诈之人,自不会笨到在凶刀和衣衫上留下寻他的证据。
“那晚凶手留下的泥印断在半路,脚印方向指向府外!”
“凶手不会是府外之人。”暮青闻言断道。
陈有良一愣,“姑娘为何如此断言?”
“血衣凶刃都确定不了他的身份,若他是府外之人,出了府便是天高地广,再寻不着他。既如此,有必要费那么多的力气迷惑你们?杀了人,直接出府,对他来说比什么都安全。明明在府中多留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他却没急着走,反而故布迷阵,这说明什么?”暮青问。
陈有良面色一变!确实,凶手若是府外之人,杀人后直接出府是最妥当的。他那么聪明地没在血衣和凶刃上留下线索,出了府就没人能寻得着他,何必费事费力在府中布那么多迷阵?
“若凶手是府外之人,他没有必要掩饰行踪,就算让你们知道他杀人后出了府,你们不知他身份,天涯海角也寻不着他。他越想掩盖行踪,反而越说明他就是府中之人!”暮青下了结论,“凶手聪明,很乐意耍着你们玩儿,但他忘了世上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件案子,杀人凶手尽管在府中查。但下毒之人就不好说了,可能是死者的同僚、朋友、府中亲眷、下人,也可能是刺史府中的下人,甚至不排除是这个杀人凶手。一个一个地排查太费时间,我有个行之有效的法子,但需刺史大人配合。”
“姑娘尽管说!”陈有良答得痛快。
暮青却道:“这件案子,得由我来审!”
陈有良闻言一愣,显然没听说过女子审案的荒唐事。步惜欢也微微挑眉,他知道她会察言观色,原打算着让陈有良将人集齐,升堂问案,要她避在一旁小帘后瞧着,谁有嫌疑,她说说就好。
未曾想,她竟要亲自审?
“问案是需要技巧的,问到何处停,下一句问什么,都有学问技巧。这非一日两日学得会,我想你们也没时间让我教会刺史大人,再让他升堂问案。若想尽快知道凶手是谁,这件案子你得放权让我来!”暮青转头看向步惜欢,此事他说了算,她就不问陈有良了。
男子挑着眉,目光在屋中晦暗难明,似在衡量。
女子审案,确实闻所未闻……大兴开国至今六百年,便是前朝,也未曾听闻此事。
不过,若是她,许可以给他惊喜。
半晌,见男子一笑,笑意里融了兴味,“好!那就瞧瞧,这世间女子如何问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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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激烈交锋!
“女子如何能问案!”
步惜欢刚应了暮青,一道高声便起,步惜欢懒懒抬眼,暮青转身,见阁楼门口,陈有良一张苦脸沉了半边。
“主上,我大兴官制司职,发了案子,仵作验尸,捕快缉凶,州官问案。若仵作问案,替行了州官之职,还要州府县官何用?此例不可开,有违朝纲!”陈有良谏道。
步惜欢瞧着他,眸光淡了些许。
“且女子升堂,古来未有!女子行须眉之事,岂非牝鸡司晨,有违纲常?”陈有良再道。
魏卓之合扇点了点脑门,这陈有良,文人风骨,忧国忧民,为官清廉,侍君忠心,只是迂腐无趣了些。
此案的关键已不在凶手是谁上,而在于凶手杀人之后拿走的那封密信。眼下元家之心昭然若揭,帝位之危已在旦夕,他们这些年的心血均在江南,刺史府里有他们太多的布置,绝不容许有机密外泄!眼下找到凶手是找到那封密信的唯一途径,越快查出来损失越小,既然有人有办法,何不一试?
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事,陈有良这榆木脑袋此时倒较起真来了。
“陈大人此话有趣!人死那晚,尸是我验的!陈大人怎不言女子验尸有违纲常?验尸之后,寻凶的线索是我查的,我把捕快的事也做了,刺史大人怎不言有违朝纲?”暮青冷哼一声,嘲讽,“我既然把仵作和捕快的事都做了,不妨也把州官的事做一做。”
“你!”陈有良一怒,“暮姑娘,你爹的死本官确实有愧,你若要本官偿命,本官定无二话!但刺史府公堂乃朝廷所设,本官绝不容你一介女子将公堂当做儿戏,乱我朝纲!”
“谁说我要坐刺史府的公堂?刺史府的公堂只有你刺史大人觉得那是朝廷的颜面,于我来说,公堂本应是人间公理之所在!可那儿已经脏了,我爹死在刺史府,你明知元凶是谁,至今无法还他一个公道,要我坐你刺史府的公堂,也不问我嫌不嫌脏!”暮青嘲讽更甚。
“你!你你你……”陈有良气得呼哧呼哧喘气,那削瘦的身板裹着官袍,夜风一吹便要倒。
“我不坐你的刺史椅,不要你的惊堂木!给我一间空屋,两把椅子,天下须眉行不得之事,我行给你看!你这个州官问不出的凶手,我给你问!倒要让你瞧瞧,仵作替不替得了州官之职,女子行不行得了男子之事!”少女一身少年衣,白衣束冠,袍袖厉拂,夜风乍起,刹那惊了海棠林。
阁楼内外,一时无声。
月色在林子枝头隐了又露,院内阴晴几替,终听人出了声。
“可听见了?”步惜欢懒懒瞧了陈有良一眼,声比夜风凉,“去备吧。”
陈有良陡然惊醒,惊望步惜欢一眼,噗通一声跪下,“主上!此事万万不可!今夜堂中过审之人皆刺史府中吏役,凶手虽可能在其中,但府中吏役无辜者多矣!今夜过审,府中吏役多是深明大义,愿为同僚讨一个公道,如何再能让他们被一女子审问?暮姑娘虽有一身验尸的好本事,可她非朝廷吏役,纵然她是,也不过一介仵作。刺史府中吏役,下至八品上至五品,哪一个都比仵作品级高,怎可由仵作来审?若被知晓,恐众人哗怒,人心生隙!”
“那便不叫人知晓。”步惜欢淡淡开口,夜风似又凉了些。
陈有良被这话噎住,半晌道:“暮姑娘要亲自审问府中吏役,如何能不叫人知晓?府中人若问暮姑娘是何人,如何敢审问他们,臣要如何答?”
“那是你的事。”步惜欢懒垂着眸,越发漫不经心。
陈有良又一噎,见阁楼里,帝王懒倚楼梯扶手旁,梨香染了衣袂,月色浸了寒眸。
听他慢悠悠道:“朕要你查凶,你查不出。朕要你审案,你审不出。朕给你找了个人帮你,你恐众人哗怒人心生隙。朕让你不叫人知晓,你来问朕如何不叫人知晓,如此无用,朕要你这州官何用?还不如叫她替了你!”
陈有良闻言,面有羞愧之色,伏身将额磕在地上,沉痛道:“臣无用!臣愿辞官,但望主上莫使一女子来审我大兴吏役!此事万不可为,若为,恐府中吏役要觉受辱,人心生隙,恐不利主上在江南多年的心血!此乃臣肺腑之言,臣愿以死为谏!”
院中又静,夜风拂过树梢,只闻枝叶飒飒。
夜色忽凉,屋里忽有月色漫来。男子缓缓行出来,不闻脚步声,只见衣袂如云,步步生了月凉如水。陈有良跪在地上,见那月色漫来眼前,听一道散漫的声音落在头顶,夏夜里竟叫人寒冷刺骨,“案子出在你府里,凶手未寻到,便张口辞官闭口死谏,你可真有出息,当真不如一女子。”
陈有良一震,夜风抖了官袍,跪在地上忽然便僵了身子。
那月色已自他面前离开,身后跟着袖下生霜的少年,两人渐去渐远,只听男子的声音随风送来。
“死谏?朕不允。麻溜儿给朕滚起来办事!案子办完了再死,朕心情好,兴许还能赐你口棺。”
步惜欢与暮青先往前头去了,魏卓之从屋里出来,笑看了眼地上跪成了石头的陈有良,扇子摇得雪月风花好不惬意,道:“起来吧,陈大人。圣上不是没给你时日,暮姑娘进宫两人,你在刺史府查了两日,一无所获,今夜他才带人来的。你倒好,这时候论起三纲五常了。三纲五常,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现如今君不叫你死,你也只能不死。死了,你就是不忠,还是起来办事实在。这案子拖了几日,那密信再查不到内容去处,你可就真的万死难辞其咎了。”
说罢,他也出了林子,独留陈有良跪在地上,久未起,却最终不得不起。
遵旨,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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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大家等这章审案,但我还是写了这么一章。
这是一场男权与女权的交锋,是皇权社会看待女子的主流观念与女子独立思想的交锋。
青青势必远行,势必登高,在她行路的过程中,这等交锋无处不在。一个女子,要在封建男权社会站起,交锋,已经开始。
下章审案,有兴趣的可猜猜用什么方法。
……
昨天看见有妞儿问我,陛下的名字有何深意,今天已在微博中作答。
微博和各个平台在置顶公告中。
第四十二章 以诚心换诚心
暮青没直接去刺史府前头,而是问明了灶房在哪里,直奔刺史府后院的厨房。
步惜欢以为她夜里在宫中没吃饱,笑了笑,眸中带起缱绻,“一会儿叫人送几样茶点到屋里,你边吃边问。”
暮青停住,回身看了他一眼,“刺史府里每个时辰有人往前头公房里送茶点,厨房里定有人值夜,你不方便见人便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见她如此坚持,步惜欢挑了挑眉,也瞧出她许不是去拿吃的,但没再多问,只华袖轻拂,一朵幽蓝暗花似从袖下翻出,那花有形似无形,见风便无声无息散开,后方数道黑影亦无声纵去。
“走吧。”他笑道。
暮青倒干脆,真的转身便走了。
步惜欢瞧着她的背影,摇头失笑,抬脚跟上了。
月色里,少年行在男子前头,背影清卓,衣袖猎猎,随风送了清霜。男子落后一步,慢步而行,华袖舒卷,独自雍容。两人一前一后,背影皆似天上人,却往那人间烟火最盛处——厨房走去。
到了厨房,里面灯烛明亮,锅里烧着水,灶上蒸着点心,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暮青进了厨房直奔锅灶,里面抽出一根柴火扇灭后面前一挥,浓烟过眼,她猛吸了一口,低头便咳了起来。
就在她低头狠咳之际,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夺了柴火仍去门口,声音里含着愠怒,“这是做什么!”
暮青咳罢才抬起眼来,清亮的声音已有些哑,“一会儿问审,被人听出我是女子来,陈有良没法交代。刺史府若有哗怒,对你不好。”
说罢,她转身在厨房里寻了只盆子,打了水来,以水为镜,抹开脸上灰尘。待收拾好后转身,见步惜欢静立在门口望她。
厨房里灯烛暖黄,灶台蒸雾蒙蒙,她瞧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望了她许久,转身走去院中,负手望月,久久未言。暮青走出来,见夜色里男子华袖舒卷沉浮,手腕骨骼清奇,月色里着了凉意。
“走吧。”她走过他身边,步子没停。
她走过之时,月光落在她脸上,清雪般的肌肤已灰暗,背影几分坚毅,落在男子眼里,忽见几分沉,几分痛,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震动。待她走得远了,他才迈步,前行。
*
两人在后头磨蹭了这么一阵儿,魏卓之和陈有良已经先到了前头。
步惜欢和暮青到时,屋子已经备好了。
进屋前,暮青道:“府中衙役且不审,先传文官来问话。”
魏卓之眉一挑,这姑娘的嗓子……
陈有良听闻要先审文官,脸色颇有隐忍,显然内心仍有挣扎,并不情愿让一女子来审朝廷命官。一旁却忽有目光落来!那目光比月色寒霜还凉,望人一眼,便让人觉得心头落了冰,冷得透心。陈有良惊住,见步惜欢正望着他,眸底浸了森凉。
陈有良有些陌生地望着步惜欢,陛下平日里总是漫不经心,或喜或怒,总一副懒散意态,叫人猜不透圣意,总觉深沉莫测。他随陛下五年,从未见过他如此直白的目光,森凉,冰冷。
“去办。”只两个字,听不出怒来,他却知道,陛下动了真怒。
“臣……遵旨!”陈有良躬身而退,后背竟觉湿冷。
暮青的声音自他背后传来,“死者身中三刀,第一刀在腹部,腹部中刀的致死概率比胸部和颈部小得多,可见凶手并非职业杀手。若职业杀手行凶,下手应该干脆利落,不会费三刀。死者是文官,不会武艺,现场有挣扎打斗痕迹,表明凶手可能也不会武艺。刺史府衙的公差,即便不是高手,身手也不会差。所以,别浪费时间,先查文官!”
她可以不解释,但她还是解释了,不为陈有良,为步惜欢。为他今早殿中指引解惑,他既诚心待她,她便回以诚心。陈有良虽然为人迂腐不化,但这等迂腐文人有个优点,便是忠君。步惜欢年幼登基,一副昏庸之相面对世人,她相信他有苦衷。看得出来,江南有他诸多心血在,陈有良这汴州刺史有青天之誉,颇得民心和天下学子之心,对步惜欢来说,此人有大助!她不愿因她让他们君臣之间起了嫌隙,毕竟陈有良才是那个常伴君侧辅佐他的人,而她办完这件案子便是要远行的……
暮青垂眸,遮了眸底神色。步惜欢低头瞧她,眉宇间神色亦被面具遮了去,只余那衣袂夜风里轻动,似某些说不清的震动心绪。
她这般相护的心思,他怎能看不出……
陈有良也未曾想暮青会解释,他虽甚不赞同女子问案,但他能穿上这身汴州刺史四品大员的官袍,自不是蠢钝之人,当下复杂地看了暮青一会儿,转身去办事了。
片刻后,他回来,暮青已在屋中。
屋子东边一间通屋,隔了帘子,步惜欢和魏卓之去了帘后,暮青静坐在屋中一把椅子里,面向门口。
见他走到门口,她问:“这件案子刺史大人在府中查了两日,凶手用的凶器,府中人可知道?”
陈有良面色有些复杂,但这回没为难她,依实答了,“这两日府中衙差拿着凶器血衣在城中各绸缎庄和打铁铺遍查,此事自然瞒不住府中人。”
“那凶手杀人离开后,在后窗小径上擦拭血迹以及留下脚印的事,府中人可知?”
“此事那晚已查,不需衙役再查一遍,本官没再吩咐,因此此事只有那晚查案的人知道。”
暮青闻言,点了点头,表示明了了。
陈有良不知她问这些有何用,但也没再问,瞧她不再问了,便进了屋,坐去了她身后。暮青身后放了一张方桌,一把太师椅,陈有良身穿官袍坐在她身后,明显是要瞧她问案。暮青没反对,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夜审刺史府官吏,若无陈有良在场弹压,哪有人会乖乖给她审?
“可以开始了,传人进来吧。但有一句,这案子一旦开审,如何审如何问,我说了算!刺史大人只需记着两个字。”暮青回头,看向陈有良。
“哪两字?”
“闭嘴。”
“……”陈有良一口气没喘上来,面色涨红,眼里隐有怒色。这姑娘……方才他还以为她是个心胸颇宽的,闹了半天,是他错看了?
暮青没再理他,转过头来。一间屋子,两把椅子,这就是她要的。虽然身后坐着汴州刺史,旁屋坐着大兴帝君,但这案子由她审,便要她说了算!
“传人!”她面向院中,忽喝一声,那声音有些低哑,却气势忽震,传去老远。
前头,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两名衙役守在门外,一人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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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一章能写多少内容,严重估计不足,求轻咬
今儿开始,我得存稿,攒21号入v那天的万更稿,所以明天开始,大家可能会发现我更新的时间慢慢提前。
这几天见有不是姑娘问我首订活动是什么,表示入v前一天我会跟大家公布的。
……
前天收到两个无节操提问。
陌芍:步惜欢什么时候攻略蛋清?
18051155789:是不喜欢先扑倒我们青青的,还是我们青青霸气反攻扑倒不喜欢呢?
微博已答,不过我发现放一张内涵图果然可以引得你们脑洞大开,那图啥意思,我一会儿去揭晓。
……
还有啥问题要问我,不要害羞地丢上来吧!
第四十三章 如此问案?!
来人未穿官袍,但一瞧便是文人,步态恭谨,进屋一愣。
屋中灯火通明,一名少年坐在椅子里,面朝屋外,刺史大人坐在少年身后的方桌旁,烛光映着削瘦的脸,有些红。
“大人……”那人瞧一眼陈有良,又瞥一眼暮青,不知这是演哪一出。数日前夜里,文书王文起在刺史府公房中被杀,此事震惊了府中上下。人被杀时是夤夜,能出入刺史府的大多是府中人,因此刺史大人才决意将那晚值夜的吏役衙差都过一遍堂审,后来又说府中所有吏役都要审。
可不知为何公堂变成了私审,这屋中少年又是何人?
“咳!”陈有良咳了一声,脸色更红,垂眸道,“这位公子的身份本官不便透露,今夜由他来问话,你且答,就当是本官问话。”
陈有良显然不常撒谎,说完便低头喝茶,没敢再抬头看人。
啊?
那人有些愣,再看暮青,见他一袭白袍,乍一看普通,细一看肩头袖口隐见兰枝。兰枝浅淡,少年衣袂微动,那枝叶竟似随着摇曳烛光在人眼前轻轻舒卷,精致惊艳,竟是颇为名贵的纬锦!纬锦由朝廷织造局织造,用色可鲜艳可淡雅,贵在繁复精致,便是淡雅,行止间也能让人如见繁花绽放,甚为惊艳。此锦专供宫中和士族贵胄之家,他这等朝廷六品史学教官都用不得。
那人顿惊,见暮青肤色虽有些灰暗,但眉眼清贵,气度卓绝,颇似哪家士族门第的贵公子。少年不过志学之年,依大兴律,尚未到出仕的年纪,夤夜私审朝廷命官太不合礼制,但士族门阀位高权重,便是无一官半职在身,也非他这等六品州城文吏能惹。刺史大人都不便透露身份之人,身份定然贵重。
那人态度顿时恭谨了些,这时,听暮青开了口。
“坐吧。”她声音有些低哑,似这年纪的少年常有的声线。
那人却不敢坐,躬身笑了笑,姿态甚低,“刺史大人在此,下官还是站着答吧。”
“坐。”少年淡道,“我跟人聊天喜欢平视。”
那人怔了怔,抬头看陈有良,陈有良面有郁色地抬眼,匆匆点头,又低头喝茶去了。
那人以为陈有良面色不豫是因自己,又见暮青神色冷淡,这才不敢不坐,恭谨小心地坐去了暮青对面的椅子里,屁股只敢占了椅子的半边。
“不必拘谨,只是随便聊聊。阁下所任何职?”暮青问。
那人抬眼,见少年与他平视,那目光就像他的人,寡淡,清冷,但不知为何有种干净澄澈得直照人心的感觉。他顿时有些势弱,恭谨答:“下官李季,任史学教官。”
暮青轻轻颔首,道:“数日前夜里,文书王文起被人杀死在公房中,身中三刀。凶手在书桌前一刀捅在他腹部,他惊恐之下奔向房门欲求救,凶手将他拖了回来,把他拖倒在书架旁,在他胸口又捅了一刀。凶手以为他死了,但他没死,他抬手想抓住凶手,凶手干脆蹲下身,在他颈部划了一刀。这一刀划开了他脖子上的皮肉血管,要了他的命。”
少年讲述得平静缓慢,就像他亲眼看见了王文起是怎样被凶手一刀刀杀死的般,在这寂静的夜里,房门大敞,屋里就着烛光,他慢声细述,似讲一个故事。夏风自院中吹进来,明明微暖,却令人后背起了毛。
李季坐立不安,眼里流露出惊恐神色。
但令他更惊恐的是少年之后的话。
“假如你是凶手,杀人之后,你会从前门离开吗?”
李季一惊,那半边屁股险些从椅子里挪到地上!
陈有良正喝茶,一口烫在嗓子里,呛了个正着!他猛咳几声,暮青皱眉回头,他抬眼时正与她目光撞了个正着,那目光就一个意思——你很吵,闭嘴!
陈有良顿怒,暮青继续问。
“假如你是凶手,杀人之后,你会从后窗离开吗?”
“假如你是凶手,你离开时,会将地上的血迹擦拭掉吗?”
“假如你是凶手,你离开时,会沿路留下脚印吗?”
她每问一句,稍停片刻,一连三问,李季坐立不安地从椅子里站起来,陈有良呼哧呼哧喘气,猛灌了一盏茶水,怒气压都压不住。
胡闹!
儿戏!
哪有这般问案的!
审案问案,先问疑犯何人,家住何处做何营生,再问疑犯与死者可相识,是何关系,是亲是疏,可有仇怨。案发当时,疑犯身在何处,可有人证。若有,再传人证问话。
他自九品知县做起,一路至今,升堂问审不下数百,从来都是如此问案,也未曾见过哪个同僚不是如此问的。像暮青这般问的,他还是头一回见,根本就是儿戏!她指望府中人自招是凶手吗?他审案无数,凡凶手招供,无外乎两种缘由——一呈铁证,二动大刑。
不见铁证,亦无皮肉之苦,谁会傻到自承行凶?
她如此问案,怎可能会问出真凶?
陈有良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他承认暮青验尸是把好手,可问案乃州官之职,隔行如隔山,仵作终是替不得,女子也终是不懂公堂之事!
“大人!下官……”李季颤颤巍巍便要跪下。
“你可以走了。”暮青忽道,“出门右转,旁边厢房里等着,不可出这院子。”
陈有良和李季都一愣。
“出门,右转,这很难?需要我送你?”暮青挑眉看向李季。
李季惊住,他哪敢叫暮青送他出门?虽不知怎突然便不问他了,但这等问话少听几句他感觉能多活两年,于是忙向陈有良告退了,出了门依言进了右边厢房,门关上后,听见暮青的声音。
“传下一个!”
陈有良转头看向旁屋那道帘子里,陛下也该听见了,如此问案实乃荒唐之举,不知可否停了这场闹剧?但那帘子静静挂着,帘后悄无声息,半分圣意也未传出,院子门开了,一人走了进来。
那人见了屋中情形,与李季反应差不许多,陈有良未见圣意,只好脸色难看地坐回去,将刚才的谎又撒了一遍,然后端起空了茶盏,佯装喝茶。
听暮青道:“不必拘谨,只是随便聊聊。阁下所任何职?”
陈有良手中的茶盏险些翻去地上,他不可思议地抬眼,这是打算把刚才那荒唐的问话再问一遍?
这回他猜对了,暮青将案情叙述了一遍,又问了那四个问题。那人与李季一样,听了那“假如你是凶手”的话,惊得坐立难安,起身便要辩白。
“你可以走了。”暮青又道,“出门右转,旁边厢房里等着,不可出这院子。”
那人走后,暮青又传,“下一个!”
下一个,下一个,人一个一个地进来,一个一个地惊起,又一个一个地进了右边厢房。暮青问的话却始终在重复,有的人她连四句没问完就叫人离开了,但没有人能让她的问话超过四句。
眼见着刺史府的文官都进厢房团聚去了,陈有良坐不住了,“公子打算如此问到何时?我刺史府的人都快你问遍了!”
“问遍了?不见得吧?”暮青这回竟没嫌他吵,转头挑眉,“我似乎,没见到你刺史府的别驾。”
------题外话------
布丁果果vivian妞儿问:后面故事里,有木有强大的男二和步惜欢抢蛋妃啊?
已答,哇咔咔,望看得懂。
嗯,下章接着审,飘走。
第四十四章 真凶现形
别驾,乃一州副官,总理州府众务,职权甚重。因出巡时可不随刺史车驾,别乘一驾,故名。
陈有良一听暮青要审汴州别驾,脸色便沉了,“公子,何大人乃朝廷命官,正四品下!”
暮青挑着眉,听后点了点头。陈有良以为她懂了,听她道:“传!”
陈有良:“……”
门开了,来人远远便道:“大人,公堂怎改私审了?可是有新线索?”
那人年逾四旬,一身褐色锦袍,中等体型,以文官来说,身量算高的。走到门口,见到屋中情形,那人也愣了愣,问道:“大人,这位公子是?”
“这位公子的身份本官不便透露,今夜由他来问话,你且答吧,日后本官再与你细说。”谎话说多了也会熟练,陈有良很顺溜地说出了口,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那人怔住,反应与其他人差不许多,也是将暮青细细打量了一遍,眼底露出惊色。但他少了些恭谨,显得随意些。
暮青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道:“坐。”
那人闻言,大方坐了下来,与暮青面对面。
“阁下所任何职?”暮青问。
“本官汴州别驾,何承学,见过这位公子。公子仪表堂堂,能被刺史大人请来问府中案子,想必公子有大才!”那人笑道。
暮青面无表情道:“单眼微眯,单侧嘴角微挑,典型轻蔑的表情。我不过志学之年,尚未出仕,且是府外之人,你不满我一个外人审刺史府的案子,也不认为我有能力审得出。大才之说听着恭维,实则讥讽。”
何承学愣住,眼底露出惊色。他不知那表情之说何来,但这少年后面的话竟真说中了!他再度细细打量暮青,这少年到底何人?
陈有良也望向暮青,不快的脸色僵了几分。单眼微眯,单侧嘴角微挑?何承学刚刚有这神情?他怎么瞧见他只是笑了笑?陛下说暮姑娘会察言观色,莫非……这便是?
他目光头一回深了些。
“官场上那套寒暄对我就不必了。我不会因你的恭维便少问你几句,也不会因你的轻蔑而刁难你。进入正题吧,我问,你答,废话少说。”暮青道。
“咳!”何承学咳了咳,有些尴尬,当他抬眼时,暮青已开始了。
“数日前夜里,文书王文起被人杀死在公房中,身中三刀。凶手在书桌前一刀捅在他腹部,他惊恐之下奔向房门欲求救,凶手将他拖了回来,把他拖倒在书架旁,在他胸口又捅了一刀。凶手以为他死了,但他没死,他抬手想抓住凶手,凶手干脆蹲下身,在他颈部划了一刀。这一刀划开了他脖子上的皮肉血管,要了他的命。”
今夜不知多少次说起了这段话,她看见何承学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公子这是……见过王文书是如何死的?”何承学惊讶问,却看见少年面色清冷,目光澄澈。
“罪案现场是会说话的,凶手如何行凶的,现场会告诉我。”
“呃……”
“王文起死前一段时日,身中慢性砒霜之毒,有人在他的膳食里下毒,时日不短,你认为这个人会是凶手吗?”
何承学愣住,陈有良一惊!
他在这儿坐了一晚上,暮青对所有人问的话都一样,这是第一次出现不一样的问话!纵然觉得暮青如此问案实属儿戏,但这不同寻常的情况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望向何承学。
“有人在他的膳食里下毒?”何承学依旧露出惊讶神色。
“你认为这个人会是凶手吗?”暮青问。
“这……”
“你认为这个人会和凶手认识吗?”不待何承学回答,暮青便又换了个问题。
“这……”
“你认为这个人会是刺史府中的人吗?”暮青似乎根本不需要何承学回答,每次他一开口,她便换了问题。
陈有良眉头皱了起来,他分明要回答,为何不听他怎么答!
何承学被暮青接连打断,面色沉了些,望着暮青道:“这本官怎知?本官又不是凶手!”
“那假如你是凶手,杀人之后,你会从前门离开吗?”
何承学一噎,没想到他都说了他不是凶手,暮青竟还要假设他是凶手,他面含怒色,暮青却似瞧不见,继续问。
“假如你是凶手,杀人之后,你会从后窗离开吗?”
何承学脸色难看地垂眸,似觉得暮青不可理喻,不想再理会她的问话了。
“假如你是凶手,你离开时,会将地上的血迹擦拭掉吗?”
“假如你是凶手,你离开时,会沿路留下脚印吗?”
“假如你是凶手,留下脚印后,你会直接出府吗?”
问题还在继续,一连三问,何承学抬眼,眼中含怒,望了暮青一眼便问陈有良道:“大人,这位公子可是真将下官当做凶手了?这位公子不知,大人是知道的,那夜并非下官值守,下官在自己府邸歇息,此事有府中人为证。”
陈有良竟未开口维护,只望着暮青,那神色颇有几分复杂。今夜进来的人一个也没出去,外头等候的人都不知屋里问了何话,但他是一清二楚的。暮青今夜问案,不曾问过下毒之事,何承学是第一个让她问出此话的人,且前头的人都未能让她的假设超过四句,何承学却又破了例——他听到了第五句。
他与何承学乃同窗之谊,又同在汴州为官,私交甚好。从私交上来说,他很不愿他被女子如此审问,但于公来说,他不可徇私。他乃大兴的臣子,自是要忠君之事。凶手杀人后拿走的这封密信关系甚大,不可不查!
陈有良忍着未开口,何承学目中露出惊色,再望向暮青时,目光里又多了些审视。
这少年究竟何人?
“假如你是凶手,留下脚印后,你会留在府中吗?”
听暮青再问,何承学再度垂眸不予理会。
暮青再问:“假如你是凶手,杀人之后你要拿走公房里的一样东西,你会拿走公文吗?”
“公房里有东西被拿走了?”何承学又惊讶抬头。
暮青的目光往他腿上握着的拳上一落,不答,只问:“你会拿走信件吗?”
那拳倏地握紧,随即见他愤怒起身。
暮青也起身,盯着何承学便是一连三问,每一问她只停顿片刻,“假如你拿走这样东西,你会交给别人吗?会销毁吗?会留下来吗?”
“大人!”何承学忍无可忍,“下官不知这位公子是何身份,但瞧他年纪,想必尚未出仕,大人将公堂改为私审本不合规矩,又叫一介白丁来审朝廷命官,下官斗胆,敢问大人此举置我刺史府于何地,置朝廷于何地?!”
陈有良站起身来,屋中烛火摇曳,映着他削瘦的脸,忽明忽暗,却问:“他的问题,你为何不答?”
何承学一怔,随即面色涨红,怒道:“下官何曾不想作答?只这位公子将下官假设为凶手,这叫下官如何作答!如此问案,闻所未闻,荒谬至极,大人为何偏信?莫非,连大人也怀疑下官是凶手?”
陈有良听了,刚要开口解释,面前忽然晃过一人来。
正是暮青!
暮青插在两人中间,似根本不在意汴州职权最重的两位正副官的争吵,只挡了何承学的视线,让他望向她,接着问。
“假如你将拿走的东西留下来,你会带在身上吗?”
“会藏在刺史府里吗?”
“会藏在你府中吗?”
“会藏在书房里吗?”
何承学被问得面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变了几轮,忽然怒哼一声,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刚走出两步,听暮青在身后忽然一声喝!
“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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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下章解释怎么瞧出来的。
今儿用户j8lrg31irk妞儿问:暮青的名字有什么典故吗?已答。
看见有妹纸不玩微博,咱们一品仵作新建的贴吧也可以去瞧瞧,求人气啊求人气。
感谢这几天对各个平台予以关注的妞儿们,仵作是我第二篇文,各个平台都是新建的,很新很嫩很冷清,在这个时候愿意帮我把平台温暖起来的妞儿们,真诚道声谢!这个冬天真的不太冷,萌萌哒~
第四十五章 如此破案!
“拿下!”
话音落,院中夜风忽起,一声铮音长啸,一道白电晃得人眼都虚了虚。屋里人视线闪避间,屋里已多了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剑抵何承学心口。
“那边厢房里的人,全部退出院子!”暮青在屋中道。
屋里的吏役早就听见了声响,不敢相信被拿下的竟是何大人,谁也不知今夜审案的公子是何人,也不知他是如何看出何大人是凶手的,一开门见屋里刀光剑影,便都惊着心匆匆退出了院子。
院门关了,屋里帘子一挑,步惜欢和魏卓之走了出来。
何承学见到步惜欢,眼里露出惊色,但很快将目光转到魏卓之身上,“魏公子?你怎会深夜在刺史府中?这是你的人?此举何意?”
“行了,别装了,你知道这两人不是魏卓之的人。”暮青忽然开口,一指步惜欢,对何承学道,“而且,你认出了他是谁。”
何承学眼中露出惊色,陈有良更惊。陛下常微服来刺史府的事只有他知道,何承学曾见过驾,但那是在行宫中,他绝不该认出今夜的陛下!
“公子怎知?”陈有良急问。若何承学真认出了陛下,那就说明陛下微服来刺史府的事走漏了风声!还有多少人知道,谁知道?
“这与案情无关,先说案子。涉案之人全都查出来,你的担忧就能解。”暮青道。
步惜欢瞧着她道:“那就说案子。”
暮青点头,看向何承学,“先说结论。杀人凶手是他,他知道死者被下毒之事,但下毒者不是他,他与下毒者认识,这个人也在刺史府中。杀人之后,他没有出刺史府,而是留在了府中。信是他拿走的,没有销毁,就藏在他府中的书房里。”
陈有良惊住,“公子怎知?”
“别打断我,我没说完。”暮青皱眉。
“……”
“再说动机。动机是死者发现了他们的密谋,但没有告诉你们,他用来威胁对方以获取利益,才招致杀身之祸。”
“最后说他的同党。把案发那晚前后门值守的公差、小厮、厨房下人和府中能经常外出的人找来,我就可以告诉你们,哪些人是他的同党。”
“就这些。有何疑问,可以问了。”暮青道。
她允许提问了,屋里反倒没人说话了。
就这些?
凶手、动机、密信去向、凶手同党,甚至连下毒的事她都有结论了,这叫“就这些”?这叫案子水落石出了!
陈有良一头雾水,他今晚与暮青一起在屋里坐着,听完了她所有的问话。从头到尾都是她在问,何承学只否认过自己是凶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答过!
他什么都没看出来,可她却说案子已水落石出了?
这是如何办到的!
“怎知?”还是步惜欢开了口,他瞧了何承学一眼,懒洋洋瞧暮青,“怎知他是凶手?”
“表情。”暮青给出两个字,“我的提问,他答什么都无所谓,我并不为听他的回答。今晚我陈述死者被害经过,前头进来的人都露出恐惧的表情,唯独他是惊讶的。”
暮青看了何承学一眼,见他正望着自己,便道:“对,就是他此时的表情。下颚下垂,嘴巴放松,眼睛张大,眼睑和眉毛微抬,这就是惊讶。”
屋里人都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听暮青对何承学道:“我想你一定惊讶自己是在此处露出马脚的,想知道缘由?这得由他们来看。”
何承学闻言又惊讶,暮青转身道:“看看,真正的惊讶神情就像他此时,在脸上维持的时间很短。但是他在我陈述死者被害经过时,惊讶的神情却维持了很久,这便有伪装的嫌疑。这是出于伪装者的心理,仿佛怕人看不见他很惊讶,所以努力维持,以增加自己的可信度,却不知这犯了致命的错误——演戏过于用力。”
屋中数道目光盯住何承学,皆有思索探究神色。
“当然,我不能凭此就断定他是凶手,所以我又试问了下毒之事,他还是露出了假装的惊讶神情,我便知道他在伪装,有些事情他想隐瞒。”
“接着,我假设他是凶手,问他杀人后是否会从后窗离开,从这个提问开始,他便避开了和我的眼神交流,直到我问他留下脚印后是否会直接出府,他才重新看我。”暮青看着何承学道,“这叫做视觉阻断。比如,蔑视别人时,会眯起眼;羞愧时,会以手遮住眼;恐惧时,会闭上眼。这出于人的自我保护,当厌恶一个人时,不想面对一个人时,会本能地不想看到。就像刺史大人恼我时,从来都不看我一样。”
“你!”本来听得入神,正在思索,忽听见暮青拿自己说事,陈有良一怒,随即无语摇头,把脸撇去一边。
“对,就是这样。”暮青点头,看了眼步惜欢和魏卓之,“这就是视觉阻断。”
“你!”陈有良这才知道自己中了暮青的计,见两道目光望向自己,他顿时面色涨红,又想把脸转开。但转到一半,想起又要给人当活示例,便生硬地忍住了。但同时他又神色复杂,这察言观色之说,乍一听乃无稽之谈,可被暮青如此示范,竟真有种有些道理的感觉。
这时,暮青接着道:“我的问题不仅让他不想面对,他还出现了紧张行为——双拳紧握,指节发白!压力反应——眨眼频率增高,瞳孔缩小!同样的表现还出现在我问他留下脚印后会不会留在府中时。这些已让他的嫌疑加深了不少,当我提到信时,他彻底露出了马脚,出现了逃跑反应。”
“逃?”陈有良忽然抬眼,“公子是不是记错了?公子提到信时,何大人怒而起身,与本官理论,他想离开是之后的事。”
“怒?”暮青摇头,“不,他没怒。”
陈有良皱眉,此事就发生在刚才,他还能记错了不成?方才还觉得暮青说得有些道理,此刻他不由又怀疑了起来。刚要开口辩论,忽见暮青转身。
暮青在屋中一转,两步走到桌旁,拿起桌上茶盏。那茶盏正是陈有良今晚用的,他正惊怔,不知她要做何事,便见她回身,抬手,干脆利落地将那茶盏往他脚下啪地一掷!
茶盏中的茶水已尽,只有些清茶叶子,雪瓷落地顿碎,瓷碴与清茶叶子在陈有良脚下溅开,惊得他蹬蹬后退。
步惜欢和魏卓之看向暮青,目光皆深,未动。
陈有良低头,见官靴上贴着几片茶叶,已是脏了,顿时恼怒,抬头,拂袖,怒斥:“公子何意!”
暮青面无表情,只道:“嗯,怒容,拂袖,斥责。即表情,动作,语言,三者同时出现,无时间差,这才是真怒。”
陈有良怔住,脸上尚有怒容,却发现又被暮青摆了一道,顿时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不知咽下还是吐出,生生卡得心口疼。
魏卓之嘴角微抽,低头,忍不住肩膀耸动。这么严肃的事,不知为何他总想笑。陈大人真是得罪暮姑娘得罪狠了,可他又是哪儿得罪她了呢?为何她总看他不顺眼?
步惜欢只瞧了陈有良一眼,目中露出深色,似已懂了暮青所言。
果然,听暮青道:“想想何大人当时是如何做的?握拳,起身,说话,分了三个时间,这怒意演戏痕迹太重。且他起身时,身体和右脚已不自觉地往门口处转了,他虽没有离开逃离,但身体很诚实地反映出了他内心的想法。”
“案发经过、逃离路线、失踪的信,在这三点上出现了隐瞒、紧张、压力和逃离反应的人,”暮青抬眼,望向何承学,“他不是凶手,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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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机,同党,下章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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