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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今     一品仵作txt下载     一品仵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章 夜探刺史府

    新坟前,暮青未哭,亦无话,只是跪着,从天黑到天明,仿佛从前世到今生。

    前世,她很早便不记得父母的模样。他们在她太小的时候便离开了人世,童年对她来说是寄人篱下的生活,时常捧在手里的残羹冷饭。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的人生只剩下自己,所以拼命读书,拼来了保送国外读书的机会,拼来了锦绣前程,却葬送于一场车祸。

    今生,一缕幽魂寄在暮家,从此日子清贫,却未吃过一餐冷饭。本以为亲情厚重,父爱如山,此生总算有所依托,没想到忽然之间,她又孤身一人了。

    或许爹的死本就是她的错。

    爹虽领朝廷俸禄,但身在贱籍,衙门里的衙役都瞧不上他,时常对他呼来喝去。那时爹的验尸手法并不高明,大兴尚有屠户混混验尸的旧律,入仵作一行的人少,谈不上专业。大多数仵作各有自己的一套验尸方法,有的并无求证验实,许多存有错处。

    凡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检验出错,可想而知会误多少人命。

    不仅如此,古代办案的原则是“脏状露脸,理不可疑”,即重犯人的“口供”。

    验尸不完善,断案重口供,可想而知冤案又有多少。

    她心惊之余,便暗中出力,引导纠正,一步步让爹在江南仵作一行验出了盛名。自从爹有了名气,古水县的案子桩桩件件破得漂亮,知县升了官,新来的知县指望着爹升官,衙门里的人这才对爹换了一副笑脸。

    她以为这是她对爹的报答,未曾想有一日,这盛名要了他的命……

    暮青跪在坟前,山风摧了老树新叶,落在肩头,微颤。

    夕阳换了月色,月色换了晨光,坟前跪着的人额头磕了新泥,风里呜呜作响,一拜,“爹,女儿不孝……”

    “杀您的元凶,女儿定查出来!”再拜。

    “待报了仇,女儿定回来将您的棺椁运回古水县,与娘合葬。”三拜。

    三拜过后,暮青起身,晨光洒在肩头,落一片金辉。

    这一日,大兴元隆十八年,六月初四。

    皇朝变迁的大幕,撕开了一角。

    汴河城,东街。

    清早晨雾初散,细雨洗了青石长街。刺史府后门,五六个工匠被小厮领进了府。

    刺史府要修后园子,听闻刺史大人的老娘过些日子要来。

    刺史陈有良是个孝子,老娘要来府中,便是捉襟见肘也要为老娘修修园子。

    汴州乃大兴南北运河的门户重地,漕运养肥了官衙大大小小的官吏,刺史府本不该缺银子,奈何陈有良是个清官。他在汴州任上五年,不见商家不收孝敬不吃同僚酒席,刺史府里水清得都见了底儿。

    朝廷昏庸,清流可贵。陈有良两袖清风铁面无私,颇得天下文人仰慕,在学子中有颇高的声誉,百姓敬他为青天。

    但青天雇工匠干活也得给银钱,刺史府的工钱给得低,少有人愿意来,寻来寻去只寻了这五六个工匠。

    刺史府的后园子颇有秀丽乾坤,只是年久失修打理懒惫,青石小径遍是青苔,假山底下丛生蒿草。小厮领着工匠们绕到一处掩映在海棠林中的阁楼,这时节,海棠花期已老,地上残花遍落,烧红染了碧湖清池。

    “就这儿了。阁楼的漆要新刷过,房顶的瓦也要整一遍,院子里的杂草也清了。前头湖边几处山石松了,要重新栽牢靠,免得老夫人来了要赏湖光,踏松了脚。这些活计两日做完,夜里在府中小厮房里有通铺,自有人带你们去。”小厮一番吩咐便让去一边,竟没有走的意思,显然要在这里督工。

    工匠们提着各自东西分工干活,一个汉子低头咕哝,“两日的伙计,给一日的工钱,还好意思督工。”

    另一人听见道:“行了行了,你不也来了?”

    “要不是刺史大人是咱汴州百姓头顶上的青天,谁愿意来?”

    “那你还发牢骚!”

    “我这不是瞧那小厮不顺眼么,瞧他那脸拉得老长,活像咱们才是欠钱的。”

    两人小声嘀咕,一名少年提着漆桶走过,走到阁楼门前柱子下停住,低头敛眸,默默干活,眸底含尽嘲弄。

    青天?

    爹也说陈有良是青天,当年婉拒调来汴河城衙署,让他愧疚多年。

    那年,汴河城中发了连环人命大案,爹头一回奉公文来汴河城验尸,因表现甚佳得了陈有良的看重,并有意将他从古水县调来汴河城奉职。爹却不愿离开古水县,他说娘的坟在,每月初一十五都去洒扫祭拜,怕一走便不能常回,让娘坟头落了荒废凄凉。

    暮青知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爹是在为她着想。

    到了汴河城,爹也还是仵作,脱不得贱籍,只俸禄高些。家中清贫,爹不是不想多些俸禄,只是心中操劳她将来的归宿之事。她随爹落在贱籍,娘是官奴,自小就被算命先生批做命硬,一个女孩子家在义庄整日摆弄死人尸骨,虽有阴司判官之名,到底不合妇人礼法。

    汴河城官吏富商遍地,她这等出身这等传闻,定难有人瞧上,也难有人敢娶。爹不愿她给人做妾,他说娘当年宁嫁给他也不愿给知县做妾,她颇有娘的风骨,绝不叫她走娘不愿走的路。

    爹望她嫁个老实少年,城中谁家有不错的少年郎,他早心中有数。去了汴河城,人生地不熟,怕看错了人,误了她终生。

    爹是个憨厚汉子,老实话少,从不在她面前提婚事。那日她及笄,夜里吃寿面,爹提了几句,她还没表态,他先在烛光里红了脸。

    记忆中爹如此满面红光的时候还有一回,那日他从汴河城验尸回来,进门便说案子有了眉目,陈大人留他在府中用饭,赏了一桌酒菜。

    汴州刺史,正四品,汴州最大的官儿,跟他一介无品级的县衙仵作小吏同堂用饭,还不嫌弃他身上有股死人味儿。暮怀山回来家中,说起此事兴奋了几日,从此便对陈有良敬重更甚,对当年不识抬举婉拒他提拔的事愧疚更重。

第22章 明月花下人

    暮青从前也认为陈有良是清官,铁面身正礼贤下士,如今她对此人持保留态度。

    爹的死跟陈有良脱不开关系。

    那晚在义庄,守门人说爹的尸身抬来时身上有股酒气,猜测他是喝了毒酒死的。爹身份低微,纵是灭口,那狗皇帝也不会亲自赐他毒酒,此事定是下面的人办的。

    最有可能办这件差事的便是陈有良。

    爹是仵作,略通毒理,那毒有股子苦杏仁味,气味再淡,爹也应该能闻出来。仵作验尸之时,尸身气味是判断死亡原因的不可忽略的一点,有经验的仵作都有一只灵敏的鼻子。爹没闻出来,她只能推断出一种可能,那就是赏他酒喝的是他敬重有加之人,他当时心情激动才无心察觉酒中异味。

    推断并不能定一个人的罪,暮青懂,所以她来了刺史府查证。

    刺史府要请工匠修园子,因给的银钱低没人愿来,正巧给了她混入府中的机会。

    少年蹲在阁楼柱子下,默默干活。

    等着,入夜。

    修园子的活儿一天干不完,夜里歇在小厮房里的大通铺上。

    刺史府中管束严,傍晚吃过饭,天色一黑院子里便落了锁。几个粗汉盘腿坐在铺上聊着女人的浑话,暮青借解手出了门。

    月色清冷,少年四下里一扫,眸底雪色寒光洗过般,亮若星子。他傍晚入院时便扫过四下情况了,院墙不高,屋后有棵歪脖子树,可借着翻去墙外。

    平日里验尸,多有走山路的时候,暮青体力不错,上树,翻墙,落地,一气连贯,落地后几步便避去了假山后。

    想要知道毒酒是不是陈有良给爹喝的,她只需见他一面,当面一问。

    这世间,没人能在她面前说谎。爹若真是陈有良所害,她便宰了这狗官,覆了这沽名钓誉的青天!

    暮青蹲了蹲身,隐在黑暗里望着前面小径,还是等。

    刺史府太大了,她不识路,不知陈有良的居处在哪里,只能等。等人经过,劫来一问便知。

    这附近是下人房,没多久果然有人自夜色里上了小径。那人手里提着只食盒,莲步轻移,步态柔美,是个丫鬟。

    暮青曾听爹说过,陈有良原配妻子早故,未曾续弦,也未纳妾侍。他膝下只有一子,盛京松院里读书,不在汴河。因此这刺史府中需要伺候的主子只陈有良一人,这丫鬟夜里提着食盒出来,应是送去陈有良那里的。

    没想到正巧遇上个陈有良那里办差的,暮青当即打消了劫人的想法,只悄悄跟上。

    六月夜里,夏风凉爽,草木香混着脂粉香随风浅浅飘来,令人有些微醺。

    暮青忽觉脚下有些晃。

    她心中一惊,眼前如漫了迷雾,恍惚里见那丫鬟转身,向她走来……

    她只记得自己最后一缕意识——那脂粉香,有毒?

    暮青醒来时,鼻腔里隐约还残留着那浅淡的脂粉香,身体却已能动了。

    依旧是夜里,不知时辰,有月色自窗外洒进来,照在树梢,落一地斑驳清冷。

    暮青身处一间空屋,身下地板淡淡梨花降香,香气里有股子新漆味儿。

    新漆……

    暮青抬头,望向头顶,屋里光线颇暗,月色照不见屋梁,只觉房梁深深颇为高阔。

    阁楼?

    新漆的阁楼,不就是今天做工的园子?

    暮青不解自己为何被关来此处,但让她更不解的是那丫鬟。她未学过跟踪技巧,但有格斗底子在,普通人想发现她也难。她刚跟上那丫鬟便中了毒,说明一跟上就被她察觉了。这女子身手应该不俗,且毒香混在脂粉香里,借风势将她毒倒,用毒手段颇为高明。

    刺史府一介丫鬟竟是这等高手,这刺史府……有古怪!

    暮青起身来,腿脚还有些软,但不妨碍走路。她推了推房门,果然门外上了锁,她又转身来到窗前,刚要伸手去推,忽听房门外啪嗒一声!

    暮青倏地回身,只见房门无声扫开,月色烛地,夜风徐徐,有人自月色尽头来。

    月色空蒙,海棠落了满园,残红遍地。清风拂了那人华袖,华袖拢了月色,那人在月色里,步步残红。

    行至园里,那人抬眼望向屋内。风打了海棠林,残花落在肩头,那人只在林中稍一驻足,便让人忽生山间明月照海棠,不负明月花下人之感。

    暮青站在屋中窗边,袖口垂着,指间已藏起一片雪色,蓄势待发。她不知道为何她落在对方手中,对方却没收走她身上的兵刃,或许是觉得她不足为惧?无论是何缘由,对她来说兵刃在手总比没有多些机会。

    念头落,那人已在台阶上,背衬月色。

    光线虽暗,暮青还是瞧清了那人的脸。那人脸上竟覆着半张面具,紫玉鎏金,玉带楚腰,半张容颜,绝了人间色。

    那人声音比夜里清风还懒,倚在门旁望着人,语气更懒,“醒得倒早。”

    暮青不言,她扮作工匠混入刺史府,如今失手被擒,在对方眼中应是刺客身份。但没见过不把刺客关在牢里,也不收了刺客身上兵刃的。此人不是刺史陈有良,陈有良不惑之年,眼前男子却是青年,两人年纪不符。

    既如此,此人为何身在刺史府中?

    她一个夜探刺史府的刺客,失手被擒,来见她的为何不是陈有良?此人知晓她被关在阁楼,还深夜独自来见,说明他对刺史府中一切了若指掌——他和陈有良来往密切?

    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暮青猜测着,袖中解剖刀已攥紧。

    门口,男子往她袖口瞧了眼,漫不经心,“那套小刀总共几把?倒精致锋利。”

    说话间,他指间一错,月色里显出三把小刀,雪色映了暮青的眸,令她面色一变!

    这三把刀,正是前夜她在巷子里留下的那三把解剖刀!当时走得急,她没来得及拿走,还以为找不回来了。这套刀共七把,是当年爹的一位铁匠朋友帮忙打制的,顺道做了副皮套绑在手臂上,内有简易机关,形同袖箭,需要时一扣便能入手,防身颇好用。

第23章 如果我不能,天下无人能(1)

    但暮青没答这些,她目光一寒,问:“前夜那人是你?”

    这话问罢,她又觉得不像。虽然这人覆着面具,前夜那人蒙着面,两人都瞧不见脸,但气质差别甚大。于是她换了个推测,“前夜那人是你的人?”

    “嗯。”步惜欢懒散嗯了声,竟承认了,只是未抬眸,低头把玩那三把刀,“本是叫你回来问些话,你倒险些把人废了。”

    “有事相问,为何不光明正大地现身?”暮青皱眉,面色覆了寒霜。她是从赌坊出来才遇到此人的,即是说,当时此人在赌坊里,“你是公子魏?”

    这人年纪与江湖传闻里公子魏的年纪相仿,魏家与江南士族门阀有着盘根错节的交情,此人若是公子魏,倒能解释他为何身在刺史府中。不过,刺史陈有良不与同僚和商家来往的传闻就是在嘲弄世人了。

    暮青嘲弄一哼,园子里有风拂过,林深处一枝海棠树梢忽然颤了颤。

    步惜欢抬起眸来,目光清淡,“我武功没他那么差。”

    那海棠树梢又颤了颤。

    暮青却皱了皱眉,不是公子魏?那此人是何身份,那夜要见她和今晚夜深来见又是何目的?最要紧的,她夜探刺史府被擒,陈有良或者此人打算如何处置她?

    “你的功夫师从何人?”步惜欢定定望着暮青,总算问到了正题。

    “顾霓裳。”暮青不想答,但身处的境地她很清楚。

    用毒手段高明的丫鬟,深夜来见身份成疑的男子,始终未曾出现的刺史府主人——这刺史府似乎隐藏着一个巨大秘密,她不知此事陷入府中,对方既然此时不杀她,定是有事要问。她若不答,于她不利。

    暮青自然也知道,她若答了,对方知道了想知道的,或许同样会杀她。所以,她选择说实话,有的时候越是实话越难让人相信。顾霓裳不在大兴,无人能查得到她,对方若是在意她的身手,查不到人应该还会从她身上问,如此倒能拖延一些时机,为自己赢得逃出去的机会。

    爹去了,她孤身一人并不怕死,但在查到害爹的元凶为爹报仇之前,她得留着自己的命。

    暮青盯住步惜欢,他面上覆着面具,无法看见太多表情,只能瞧见他垂着眸似在思索,语气有些兴味索然,“女子?”

    “是。”暮青答,却皱了眉。这人不喜女子?

    “你在赌坊察人观色的那些本事,也是她教的?”步惜欢倚着门,微微偏着头,夜风拂得人有些懒,他有些倦,但那双眸却让人想起夜深假寐的猎者,虽困顿,仍慑人。

    暮青一看那目光便知道,这才是此人真正在意的。

    “不是。”她答,随即便见男子挑起眉来,意味明显,等她下文。

    “威廉·巴萨教授。”她又答,这回果见男子剑眉抖了抖,似乎觉得这名字古怪。

    这名字确实古怪,听着不似关外五胡之人,倒似西洋人。《祖州十志》中记载:“西边有海,无望无际,尽处有异人国,卷发蓝眼,皮色相异。”太祖时期时,曾有西海渔民出海时打捞到海上遇难的浮尸,金色卷发,高鼻深目,渔民引以为妖怪,后水军行船出海去瞧,递了折子奏报朝廷,才有人猜测是西洋人。但从那以后再未曾遇到过,天海深远,行船难至,大兴到不了那西海尽处,那尽处的人也难以过来。

    步惜欢瞧着暮青,一介仵作之女,定未曾读过皇家藏书,这颇似西洋人的名字想来也编不出来。那即是说……她真有此际遇?

    “此人现在何处?”

    “英国。”

    “……”那异人国的国名?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你打算如何处置我?”暮青开口问。

    步惜欢正垂眸思索,闻言抬起眼来望住暮青,目光深沉莫测。这少女,此刻一身少年打扮,眉眼普通,气质却依旧清卓。她不怕他,他看得出来。身处困局,她从一开始的戒备到此时的配合,看着乖巧,实则心有算计,看着识时务,实则暂时蛰伏。

    此等女子,若非有心软的毛病,当真有成大器的潜质。

    他该如何处置她呢……

    步惜欢久不开口,只望着暮青,看似在思索,园子里忽来一道黑影。

    “主上。”那黑影不知从何处现身,落地时习惯性地落在月色照不到的黑暗里,无声。

    步惜欢倚在门边,任那黑影跪在屋前台阶下,抬头对他悄声说了几个字。

    那几个字无声,似以内力传音入密,暮青听不到,却面色一变!只见步惜欢倏地回身,望住那黑衣人。

    暮青在窗下目光微闪,忽然开口,“尸体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步惜欢转身,夜风舒卷了华袖,那华袖却翻飞起几分凌厉。

    黑衣人警备盯住暮青,这少女没有内力,如何听得见他的传音入密?

    “唇语。”暮青冷淡开口,抬脚便往屋外走。

    步惜欢倚在门边瞧她,黑衣人跪在台阶下不动。暮青走到园子里,这才想起不识路,回身对步惜欢道:“你,带路。”

    黑衣人目光顿寒,跪着不动,却已蓄势待命。只要主子授意,他顷刻便叫这放肆的少女血溅当场!

    步惜欢倚在门廊下,月色镀了华袍,那华袖已随风散了凌厉,懒散若云,“刺史府有仵作。”

    “刺史府的仵作验尸不出错就很难得了,你指望他帮你还原命案经过,推断凶手特征?”暮青冷哼一声,轻嘲。

    刺史府的仵作若有能耐,汴河城何需一发大案便差人去古水县请爹来?但这句嘲讽暮青忍下了。她如今乔装改扮,对方虽可能看穿了她是女子,但未必知道她的身份。爹的死与刺史陈有良有关,她今夜困在刺史府中,身份被识破许会生险。

    “哦?”步惜欢挑了眉,偏着头懒懒瞧她,“你能?”

    “如果我不能,天下无人能。”夜风低起,少年淡立,明明一副寻常眉眼,却让人忽然便觉得海棠林中生了翠竹,清卓满园。

    步惜欢瞧着,许久无话。半晌,唇角微扬,一笑。

第24章 如果我不能,天下无人能(2)

    这一笑,满园花红失色,唯剩那月色里廊下一人,风醉了海棠,那人醉了夜风。

    “好!”步惜欢踏下台阶,举步行来,行过暮青身旁往园外走去,当真给她带了路,“就瞧瞧你的本事。”

    夜已深,刺史府衙前院,一间公房烛火通明。

    死的人是刺史府一个文书,夜里在公房里整理公文,小厮进去送茶时发现人死了。

    暮青来到时,未见到乱糟糟的情形,只见房门开着,门外站了四人。

    四个人,没有一个是刺史府的公差。

    一名执扇的锦袍公子最为惹眼,暮青觉得此人惹眼,并非因男子青衣玉面颇为俊秀,而是屋里地上躺着死人,屋外风里散着血气,其余三人皆肃目沉敛,唯独他摇着白扇似观一场风花雪月。

    暮青皱起眉来,面上覆一层寒霜。一条人命逝了,不过一场戏,士族贵胄之心是这人间最锋利的刀。

    暮青眸底也含了风刀,懒得再看那公子,目光掠去他身后,见一名绿衣女子恭谨立着,风起处裙角轻拂,夜色里似开了墨莲,别有一番柔美。

    暮青一惊,是她?

    那用毒的女子!

    这女子不是刺史府的丫鬟吗?怎此时一副侍女打扮?

    “公子。”这时,一人出声,打断了暮青的惊疑。

    暮青循声望去,见一清瘦的中年男子急步行来,目光复杂地瞧了她一眼,对步惜欢一礼,恭谨谦卑。

    这人素衣素冠,苦面清瘦,颇有忧国忧民的文人气,只一身常服,不辨身份。

    “屋中如何?”步惜欢问。

    “人死了。”那文人简洁答了句,睇了眼暮青,略一思量,上前一步,敛眸低声对步惜欢道,“公文未失。”

    暮青听不清楚,却能瞧得清,只是此时心思不在这人的话上。此人为何看着她,目中有复杂神色?莫非认得她?

    瞧此人年纪气度,与爹平时所述颇似,难道……

    暮青手中拳头倏地握紧,指尖血液如生了寒冰,冰冷地刺着掌心,微痛。那人离她仅有三步之遥,她只要窜上前去,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便可问出他是不是陈有良,爹是不是被他毒死的。若是,她便宰了这沽名钓誉的青天,为爹报仇!

    可是,暮青抬起眼来,目光从前方那用毒的女子和后面的黑衣人身上扫过,估量了劫持那人的可能性,垂了眸。

    月色落在少年身上,照见单薄孤凉,见他忽然抬脚,走上了屋前台阶。

    事不可为,那便静待,以寻时机。

    “尸体是谁发现的?”暮青并未急着进门,只立在台阶上问。

    那文人身后一名小厮站了出来,答话前与那文人目光对视了一番,得了首肯,这才答道:“小的送茶水时,发现王大人死在屋内的。”

    “多久了?”

    “不久,两刻钟前。”

    “你发现后禀过何人,还有谁进过屋子?”

    “小的禀过刺史大人,刺史大人命小的院中候着,除了小的,再无人进过屋子。”

    无人知道暮青问这些话有何用意,魏卓之院中摇着扇子,满眼兴味。他还以为,问这些是捕快公差的事,仵作只负责验尸。

    仵作是只负责验尸,但法医不是。

    仵作地位低贱,发了一件案子,勘察现场和寻证缉凶是捕快的事,仵作只充当验尸官。即对尸身进行验看,判明死亡原因和时间,推断自杀或他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法医的工作却重得多,除了上述工作,还需推断认定凶器、检验鉴定物证、分析犯罪手段和过程,利用医学、解剖学、病理学、药理学、毒物学、物证学,甚至是人类学、昆虫学等一切科学理论和技术,为案件提供证据。

    证据越足,凶犯身份范围的锁定越快越准,办案才不至于走弯路。

    因此,仵作虽是法医的雏形,其专业程度却不可同日而语。

    暮青问谁进过屋子是为了预估命案现场的破坏情况,为一会儿推论还原命案过程做准备。她并不奇怪除了小厮无人进过屋子,这些年她有意传输给爹保护现场的意识。爹常来汴河城验尸,自然也习惯这样要求,久而久之,刺史府遇到案子也就习惯了不让闲杂人等进入。

    刺史府害了爹,却仍在按照他的要求办案。

    暮青转身走进屋里,挺直的背影,夜色里无尽嘲讽。

    屋里布置简单,只有一架堆放公文的书架、一张办公的桌椅,角落处一张小憩的矮榻,矮榻后有窗,窗关着。死者倒在书架旁,头东脚西,仰面朝上,上半身衣衫被血染尽,目测有颈部、前胸、腹部三处创口,现场有喷溅型血迹,初步推测有打斗痕迹。

    扫过一眼屋子,现场的初情已在心中,暮青忽听门口有脚步声。她转过身,见步惜欢走了上来,瞧那样子欲进屋。

    “站住!”暮青脸一沉,冷喝,“要看站门口,不得破坏现场!”

    暮青心情不好,院中那文人很有可能是陈有良,离得这般近,她却没有劫持他的可能,还要耐心在此处验尸,以待时机。这已耗光了她的耐性,她不想再分出任何耐性给任何人。

    步惜欢被她冷不丁地一喝,当真步子忽停,停在了门口。月色照见男子风华雍容的背影,华袍舒卷,卷尽春风秋月人间秀色,那维持着上台阶的姿势却添了几分滑稽。

    “站边去!挡光!”少女一副少年郎打扮,冷着脸一甩袖子,那洗得发白的袖子却比门口男子的如云华袖舞起来还多几分凌厉气势。

    噗!

    院子里,魏卓之忽然开始笑。

    黑衣人目光已寒,腰间长剑蓄势欲出。

    那文人复杂地望着暮青。

    小厮张着嘴,嘴角抽搐。他没看错吧?主子被喝斥了?完了完了,会有人死得很惨。

    暮青甩袖转身,步惜欢望住她的背影,眸光沉沉慑人,瞧了她一会儿,却没说什么,竟当真让去了一边。

    暮青又转回来,“三件东西,立刻备!外衣、口罩、手套。另外,我需要一人帮我做验尸记录。”

第25章 深夜验尸

    外衣和手套都是验尸时要穿的,虽是素布,防护效果很差,但好过不穿。

    依暮青吩咐,三件东西片刻便送了来。

    黑衣人搬了把椅子来,步惜欢在门口坐了,其余人立在院中。

    小厮拿了笔墨来,候在门口。

    等着,暮青验尸。

    暮青穿戴好,院中便静了。

    月色烛火辉映,照见屋中少年,一身白衣,一具血尸。

    暮青走去血尸旁,蹲下身略一丈量,开口:“验!男尸,身长五尺六寸,中等胖瘦,身穿八品官袍,头戴官帽,脚穿官靴。腰间一只荷包,内有纹银二十两,身上一张身份文牒,上书:‘王文起,天启二十七年生人,汴河永寿县人’,得其年龄四十五岁。”

    “尸身呈仰卧位,头东脚西,头朝书架脚向房门,右臂半举,手呈爪形,局部尸体痉挛,目望书架右上方。现场有喷溅血迹,有打斗痕迹。”

    “尸身下颌关节开始至上肢已现尸僵,未见角膜混浊,初断死亡时间为一至三个时辰。”

    屋内外安静得只闻少年声音,来汴河城前熏哑的嗓子经过几日,夜里已闻清音。

    小厮在门外奋笔疾书,听见最后一句,怔愣抬眼。

    一至三个时辰?这时辰不对!

    步惜欢坐在门外廊下,手中已端了热茶,茶香浓郁淡了血气,茶雾袅袅熏了男子眉眼,懒态更胜,声音却微凉,“刺史府公房里当差的,每个时辰一壶热茶两盘点心,三个时辰都该用膳了。”

    言下之意,人不可能死了那么久。

    “我说初断。”暮青蹲在地上,烛光里娇小一团,眸光却比站着盯人更厉,“这两个字跟你有仇吗?你要这样无视它们。”

    步惜欢从茶盏里抬眼,定定瞧了暮青一会儿,“我跟你有仇吗?”

    “你少打断我,我就跟你没仇。”暮青皱眉,话虽挤兑,却还是接了他的话,“你说刺史府每个时辰都有人送茶点,你怎敢保证没人偷懒?”

    步惜欢闻言瞧向小厮,小厮一个哆嗦,赶紧道:“主子,属下可没偷懒,前个时辰去王大人还好好的,一个时辰后再去换茶水,人就死了。”

    步惜欢看向暮青,暮青蹲在地上,厉眸改去盯那小厮,“我凭什么相信你没说谎?”

    “我!”小厮一噎,大感冤枉。

    “人是会说谎的,尸体不会。他是何时死的,他会自己告诉我。”暮青说罢,已低头再验了。

    自、自己?

    小厮古怪地瞧一眼屋里,想象着那血尸静静躺着,忽然自己开口说他是何时死的,不由觉得夜有些凉。

    但这凉气还没走完全身,他便开始觉得脸上发热。

    步惜欢抬眼,茶雾遮了眉眼,一时瞧不清眸底神色。

    只见屋里,暮青将血尸的衣衫鞋帽一件件除下放在一边,她做事工谨,那些衣衫早被血染透,她却件件都铺放好,从头到脚依次来,待尸身上只剩一条亵裤,暮青又动手去除那条亵裤。

    院子里忽然无声,瞪眼的瞪眼,似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待血尸毫无遮蔽地横陈在屋中,一时无人去注意尸身上触目的伤势,只被那一处扎了眼。

    “咳!”魏卓之飘来廊下,不敢挡屋中的光亮,他自觉闪去一旁,只指指那处,表情十分丰富,“那里……咳!要不要找件衣裳盖一盖?”

    那里又没伤着,露出来多不雅。

    “你没长?”暮青皱眉抬眼,一句话问得廊下玉面公子脸色憋红,这才冷道,“那你还怕看!”

    “我!”算了,他还是闭嘴吧!这姑娘的嘴,比步惜欢还毒,果真是人外有人。

    “再验!”暮青已接着开始验,她将尸身翻了过来,看过后皱眉,“尸身已现尸斑,颜色呈暗紫红,周围可见斑点状出血,分布于枕部、锁骨上部,尚未处于扩散期,推断为急死。”

    暮青又将尸身重新翻过来,看了看屋里的血迹,下了结论,“结合尸僵和屋内打斗痕迹,推断死亡时间精确至两刻钟至半个时辰!”

    初断还是一至三个时辰,再断已断为两刻钟至半个时辰了?

    小厮边奋笔疾书边有些心惊,这个时辰与他发现尸身的时辰倒是相符,只是若真是两刻钟,岂非说明他发现尸身时人刚死?

    人刚死就表明凶手刚走,这凶手差一点被他碰上!

    “时辰提前得倒多,凭何推断的?”步惜欢懒懒放下茶盏,茶已有些凉,黑衣人接过,转身去换热的来。

    暮青就知道这男子不可能不问,她一个夜探刺史府的刺客自荐来当仵作,此人不问明白没道理信她。这男子身份非同寻常,那貌似刺史陈有良的文人和那华衣公子都站在院中,唯独他坐着,可见身份尊贵。

    今夜院中四人,连那小厮都有双重身份,刚才她听见他叫这男子为主上,显然不是普通小厮。

    即是说,今夜院中的人都是这男子的人,唯独她不是。

    今夜刺史府死了人,没有公差仵作前来,一路从后院行来,整个刺史府都静悄悄的,可见此事并未声张。未声张说明死者的死关系重大,凶手是谁对这男子来说很重要,而缉凶的关键在于她,她说谎或者验看出错都对他影响很大。所以,他需要根据她的解释来衡量要不要信她。

    暮青垂眸,烛光里眼底落一片剪影。正巧,她也想取信于他,信任会使人放松戒备,她需要的就是这个时机!

    “尸斑,就是人死后皮肤上出现的这些斑块。”暮青懒得再将尸体翻过来,为了省力气,她只指了指锁骨那一块,“这些斑块的形成是由于人死后血液停止流动,在血管内堆积形成的,堆积时间越久,颜色越深。其形成、扩散到固定都需要时间,因此可以用来推断死亡时间。”

    暮青尽量解释得简单点儿,“死者的尸斑颜色为暗紫红,颜色极深,死亡时间应该很久。可是他的尸斑却仅仅分布在枕部、锁骨一带,刚刚形成,与尸斑颜色不符。因此推断为急死,只有死亡时间在短瞬间,血液才会呈暗红色,尸斑颜色才深且出现速度快。最快的两刻钟就会出现!”

第26章 案情复原

    “人死后,尸身不会立刻出现僵硬,而是会首先变软,维持时间大多在半到一个时辰。但有一种情况例外,那便是死前剧烈运动过的,比如说打斗。这种情况,尸僵最快一盏茶的工夫就会出现。死者下颌和上肢部位已现尸僵,时间大概需要半个时辰。因此死者的死亡时间可以推断为两刻钟到半个时辰,不会超过这个时间。”

    解释完毕,院内无声。

    魏卓之合起扇子点点脑门,是他变笨了吗?怎么听得晕晕乎乎的。

    步惜欢融在椅子里,支着下颌深瞧暮青,也不知听懂了没。黑衣人回来,端了热茶侍奉上,他接了茶便低头喝茶。

    暮青一瞧,转身继续。

    “尸身三处创口,左颈、右胸、右腹,创角皆一顿一锐,创口长约一寸,推断凶器为宽约一寸的短刀,致死伤为左颈这一刀。”暮青边说边丈量,手在那些翻出来的皮肉上比划过,那些淡黄的油脂和红白皮肉刺着人的眼,叫人目光移转不开。

    暮青的手却忽然在血尸的大腿上停住,盯住细瞧。

    “咳!”魏卓之又忍不住咳了一声,步惜欢的唇角古怪地动了动。

    那即便是死人,也是个男人,这姑娘的手就这么毫不避讳地放在大腿上,还脸不红气不喘瞧得仔细……他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姑娘家。

    暮青却像没听见屋外声音,将那血尸的手脚都看了一遍,又动手将其翻了过来,细细瞧了瞧臀部。

    “咳咳!”魏卓之又开始咳,步惜欢低头喝茶,茶雾月色里蒸着紫玉鎏金面具,绿的紫的,分外精彩好看。

    暮青却开始冷笑。

    步惜欢从茶盏中抬眼,只见暮青面露嘲讽。

    “这刺史府里,用毒高手可真不少!”

    步惜欢眸一沉,挑眉。

    “这人有三氧化二砷慢性中毒的征象。”

    “何物?”

    “砒霜!”

    砒霜中毒!

    树梢下月影斑驳,夜风过处,枝叶飒飒作响,衬得院中更静。

    有前头初断死亡时间的教训,这回没人忽略慢性两个字。

    暮青转头看向屋外小厮道:“继续验!”

    小厮一愣,赶紧蘸墨。

    “死者肤色发黄,躯干、大腿上部和臀部可见雨点状斑块,验为色素沉着。”

    “死者为文人,未习武,手掌和足底角化层厚度呈现异常,验为皮肤角化过度。”

    “死者手掌外缘和手指根部见角样和谷粒状隆起,验为砒疔。”

    “结合上述三种征象,验为慢性砒霜中毒!”

    寂静里,只闻暮青干脆利落的验尸诊断,小厮疾走,面色发苦。他是私塾书院里读过书的,只未看过医书,今晚的尸单或许该找个郎中来写!

    步惜欢坐在廊下,青瓷茶盏月色里泛着冷辉,映得眉宇浅凉。

    魏卓之摇扇,扇面一枝雪色木兰,夜里开得幽凉沉静,点了男子凤目寒凉如水。

    慢性中毒,这等妇人后院争斗的伎俩竟用在了刺史府里。下毒之人必常接触王文起,若是他自己府上的亲眷下人也倒罢了,若此人在刺史府里……

    魏卓之望向步惜欢,暮青将两人神色看在眼里,冷嘲一哼。

    若下毒的人在刺史府里,这刺史府的用毒高手也就太多了些。爹是被毒害的,那丫鬟会用毒,如今又多了个中毒的刺史府文书。

    这文书许也是这男子的人,不然犯不着为了个文书封锁案情,深夜坐在院中吹凉风看她验尸。这些士族贵胄向来视尸身晦气,在古水县验尸时,那些捕快都不愿沾惹尸身,大多时候将尸身抬去义庄便急急忙忙跨了炭盆离开,只等验看完毕拿了尸单,按尸单上所录查案缉凶。男子坐在这里看她验尸,除了不信任她之外,死者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

    若下毒之人是出于与死者的私怨还好些,若是出于别的目的,许对他不利。

    “可能推断中毒时日?”步惜欢抬眸望向暮青。

    “不能。”暮青蹲在地上,摊手,否定得干脆,“用毒量未知。”

    此处缺乏精密仪器,不能解剖尸体,取脏器切片化验毒物沉积量。即便有仪器,解剖在这个时代也是惊世骇俗、不为律法民风所容之事。

    步惜欢望着她,见她蹲在地上,烛光暖红,那双不起眼的眸却清冷澄澈。

    他总觉得,她有办法。

    男子目光渐深,那眸底的懒意如冬日里初融的风雪,凉入人心,“我记得,你懂得察人观色。”

    暮青抬头与步惜欢对望,眸底深色漫了清冷,同样直抵人心。

    没错,她有办法。

    只要将死者的亲眷朋友、府中下人和刺史府能接触他的所有人都带到她面前,她通过微表情便能锁定嫌疑人。但微表情在这个时代是新奇事物,无论哪个时代都有迂腐不化墨守成规之人,就像古水知县。她曾试着提起,希望能借此快速锁定嫌犯,提高办案效率,却被斥为胡言乱语。从那以后她便再未对人提起过,未曾想那晚赌坊一言,竟能入了有心人的耳。

    这男子仅凭那晚赌局便看出了微表情的妙处,今夜还能想到以此法追查下毒之人,接受新事物之快、举一反三之能,实令她刮目相看。

    开明、识人善用,明主之相。

    虽不知这男子身份,但院中几人倒没跟错主子。

    “可以是可以,但得等早上。”暮青起身,看了眼屋里,“眼下不能确定下毒者与杀人者是同一人,所以杀人凶手的线索还是要查。现场越早勘查找到的线索越多,其他任何事都要延后。”

    步惜欢瞧了她一会儿,将茶盏一递,黑衣人接了,他便懒支下颌望向屋里,不说话了。

    意思很明了,继续。

    暮青在屋里走了一圈,也不知瞧什么,瞧罢才道:“现场没怎么被破坏,血迹指向还算明显,屋正中书桌前一道喷溅状血迹,凶手应该是在此处下的第一刀,随后有滴状血迹一路指向门口。”

    暮青随着那血迹步向门口,她低头瞧得仔细,似要将那些血迹研究出个花样来,烛光映着侧脸,明明灭灭。

第27章 石灰粉暗器!(1)

    步惜欢眼皮懒散垂着,夜风里似睡着般,眸底的光却比月色华亮,“血迹?”

    暮青被打断,抬眼间有厉色一刺。步惜欢挑眉,很神奇读懂了,他又在不该打断她的时候打断她了。

    果然,暮青不发一言起身,大步出门。从小厮手上拿过张白纸,毛笔蘸足了墨便往上滴,“这是滴状血迹,形状大小不同表示滴落高度和方向的不同。”

    月色里,一滴墨点晕开在纸上,不是血迹,却极其形象。

    “三寸。”暮青将笔悬在纸上三寸,“血滴边缘呈完整的圆状。”

    “十五寸。”暮青将胳膊抬高,“边缘明显锯齿状!”

    “三十寸。”暮青索性将纸放在地上,“边缘不仅有锯齿状,圆点周围还有许多小圆点。”

    墨汁啪地滴下,砸碎夜色,也碎了男子眸底如月华光。

    步惜欢微微坐直了身,瞧着那纸上渐渐晕开的墨色,眸中懒意渐去。

    暮青提笔回身,袖子凌厉一扫,刷一笔墨迹扫向身后长廊。

    魏卓之蹭地跳开,若非他轻功了得,当真能被扫一身墨点子。

    他抽着嘴角望向暮青,这姑娘看他不顺眼吧?

    暮青抬手一指长廊里的一排墨迹,“喷溅状血迹,现有条件无法模拟,那是动脉血管破裂血液喷射而出形成的血迹。这是抛甩状血迹,意会!”

    言罢,她转身进门,蹲去地上,继续研究门口血迹。

    这回,没人打断她了。

    看了一会儿,暮青起身,“滴状血迹指向门口,说明死者身中一刀未死,欲奔出房门求救。这一刀应该是刺在腹部的,腹部主要脏器少,不容易致死。死者跑到门口,在此处被凶手拖了一下,摔倒在地。”

    她一指门口一片从地上擦过的血迹,顺着指向书架,“死者摔倒在书架处,头向书架脚朝房门,这与验尸时一致。凶手在此处蹲下身往死者胸口补了一刀。刀带出血迹,洒在墙上。”

    众人抬头,果见墙上有一道抛甩状的血迹!

    “凶手这一刀必定是刺在胸口的,因为颈上一刀是致命的,如果此时凶手在死者颈部划了一刀,他没有必要再补一刀。刺在胸口后,凶手以为死者死了,起身欲走,结果死者伸出手想要抓他。”暮青看了眼血尸半举的右手,又一指颈旁一滩血泊旁的喷溅状血迹,“凶手又在这里蹲下身,在死者颈部划了一刀。随后提刀起身,刀上血滴落在地上,指向……”

    暮青顺着血泊旁一溜儿血滴回头,望向书桌,起身走了过去,目光往书桌上一落,眼神一变。

    步惜欢目光渐深。

    书房里最重要的便是书架和书桌,凶手到过书桌!

    “公文未失?”暮青转头望向院中,目光落在那文人身上,敲了敲桌面。

    那声响,夜里令人背后发毛。

    “这里,有件东西,被人拿走了。”

    步惜欢忽然起身,走进了屋内。

    暮青没阻止,这个需要他亲眼看一看。

    那文人也急急忙忙来了廊下,但没进屋,与魏卓之一起在门外等。

    步惜欢来到暮青身旁,垂眸瞧她,暮青敲敲桌子,示意他看,“这里血迹有阻断。”

    只见书桌笔墨旁一片细密血迹,瞧着应是死者颈部被划破时喷过来的,只是这血迹看起来有些怪,中间有一块空了。

    “这里原本放了件东西,血喷洒在桌上,凶手拿走了这件东西才会留下底下的血迹空白。这空白的形状……”暮青伸出手来,在上面比划了一个长方形,“应该是张纸。”

    纸。

    纸上能写的东西多了,也许是公文,也许是信件,也许是别的。这张纸上的内容如果没用,凶手不可能拿走,一定写了很重要的东西!

    那文人曾说公文未丢,即是说桌上写着的不是公文,那么死者当时是在写信?如果是,除了信上内容,还有个同样重要的疑问——信是写给谁的?

    暮青瞧了步惜欢一眼,男子低头瞧着桌上空白处,烛影摇曳,冷了半张紫玉鎏金面具。

    显然,这封重要的信,内容他不知道,说明这封信是背着他写的。

    背着他……这可真值得深思。

    今晚这案子本就有值得深思之处,人死得时间太巧,正好是这男子去刺史府后院阁楼的时候,好像凶手知道他不在,趁机下手似的。

    暮青垂眸,她这么推测的话,刺史府少说有三方势力存在!且凶手是刺史府的人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凶手真在刺史府里,暮青就又有疑问了,她想不通凶手的杀人动机。她身旁这男子身份神秘,凶手连他的动向都清楚,不可能不知道哪个时辰公房里有人办差。他挑着有人办差的时候去,肯定不是去偷公文被死者发现才杀人灭口,那么他是看见了死者桌上写着的东西,临时起意?这也有些说不通。若他觉得此物重要,事后偷取比当面明抢风险小得多!杀人是风险最高的,他为何要选择风险最高的办法?

    暮青心中存疑,也知道这些都是她的推测,没有证据一切推测都不能成为定论。但办案就是大胆推测小心求证的过程,现在她推测了,就剩下求证了。

    “凶手杀了人拿了东西,定是要赶紧离开的。他提着刀,从书桌前走过。”暮青望着地上一溜儿血珠儿,血迹一端呈星芒状,指向屋里一张矮榻。暮青望向那张矮榻,目光定在了榻后的窗上。

    窗紧闭着,树影映在窗上,摇曳如鬼爪,似将一个巨大的秘密关在了窗外。

    暮青走过去,推开了窗。

    夜风从窗外灌进来,步惜欢走到她身旁,风卷了衣袍,拂散屋中血气,带几分清新淡雅。大兴士族男子多喜熏香,他衣物上却未闻见浓郁靡香,只闻见清新之气,让人想起雨后林中醉人的草叶香,颇为醒神。

    暮青头脑不觉又清明了几分,与步惜欢一同望向窗外。

    窗外一条石径,后面一处小池。月色照着池水,粼粼波光映着窗后两人的脸,阴晴交替。

第28章 石灰粉暗器!(2)

    两人的目光落在石径上,石径上没了血迹,看不出凶手是从哪边离开的。

    线索,似乎断了……

    “有线索!”暮青忽然开口,转身往屋外走去。

    众人随她一起转去窗后小径,远远的,暮青便比了个手势,示意所有人停下不得靠近,自己独自上了小径,在窗户附近蹲下了身子。这回不知她又在看什么,只见明月在路尽头,少年在路中,夜色生了孤凉。

    半晌,暮青对着石径上两块鹅卵石缝隙哼了哼,转头看向远处众人,指了指自己的发现,“凶手刀上沾着血,从后窗出来,路上没道理一滴血迹都不见。没有说明他擦拭过了,这里石缝里有血迹。”

    众人面上各有阴晴,那文人远远道:“难不成要把石缝都看过,找出血迹来推断凶手从哪边走的?”

    那文人自从暮青验尸开始便没开过口,这一开口,暮青顿时冷了眼,“要看你看,我不看!眼疼!”

    那人一噎,面色有些涨红。他也知此法并没多少用处,即便看出凶手从哪边离开的又如何?那既然知道擦拭血迹,就不会笨到一路留下血迹让人追踪到落脚点的。终归便是再找出些血迹,顶多只能提供凶手离开的方向而已,凶手是谁还是没有线索。

    “他是拿什么擦的血迹?”暮青忽然开口。

    文人一愣,暮青哼了哼,“现场有喷溅血,他杀人的时候不可能避得干干净净,身上一定沾了血!他懂得擦拭地上血迹,难道会笨得穿着血衣提着血刀在刺史府里招摇过路?”

    步惜欢望向石径旁的池子,池面夜风里幽幽涟漪,男子的眸也有些幽暗,暮青瞧见点了头。

    “没错!血衣他是不会穿着到处走的,一定会就近抛弃,那处池子是很好的抛衣处,擦拭地上血迹的应该就是他身上的血衣。”暮青说话间起身,走去石径边,在池边的草地上目光一扫,朝众人一招手。

    众人急步过来,顺着暮青所指望去,只见草地几处踩踏迹象,不远处池边一块露出来的泥地上,有只泥脚印在月色里静静落着。前两日下过雨,那脚印颇为清晰,顺着脚印能看到草地又被踩踏了几处,在重新走上石径时凶手在草地上特意蹭了蹭鞋底的泥。尽管如此,他走上石径时还是落了些泥在上头。

    凶手从哪里离开的,已经明了了。

    暮青远远望着那些泥迹,目光粼粼波光里有些幽暗不明,转头对小厮道:“你顺着往那边瞧瞧,看看能跟到哪里。”

    小厮闻言愣住,从验尸开始,这些事都是她在做的,她生怕他们破坏现场痕迹,怎么这次肯相信他,让他去瞧了?

    “你以为凶手会真的让你跟着他的脚印找到他?他是连几滴血都会擦拭的人,这些散乱的泥迹怎知不是障眼法?鞋底他已在草地上擦过了,不太可能一路都留下泥。如果一路都有泥迹让你跟,很可能是障眼法。如果半路断了,你瞧瞧断在哪里,回来报!”暮青说完,看向池边那只脚印道,“去的时候小心别踩了那些泥迹,我回头还要去看,但现在我有更要紧的事做——这只脚印需要提取。”

    “提取?”步惜欢低头看向暮青。

    暮青点头,“人走路各有习惯,受身体结构、胖瘦和职业特性的影响,每个人走路的步幅、步法都是不同的,形成的脚印也不同。脚印的提取有助于推断凶手的走路习惯和职业特性,日后找到嫌犯,也可以提取他的脚印进行比对。”

    “如何提取?”

    “石灰粉,水!”

    步惜欢缓缓点头,瞧了眼黑衣人。黑衣人会意,恭身便要去拿。

    “让她去。”暮青转头看了眼魏卓之身后那绿衣侍女,对黑衣人道,“我需要你下水把凶手丢弃的血衣捞上来,水底也许还有凶器。从衣物和凶器上可能会找到凶手更多的线索。”

    黑衣人已见识过暮青的推理能力,虽觉她说得有道理,却站着不动,目光如剑。

    为什么非得要他下水?

    暮青一看他的眼便读懂了他在想什么,冷眼挑眉,“你成亲了吗?”

    黑衣人一愣,被这话问得莫名其妙。

    暮青一眼便得了答案,点头道:“我也觉得你没成亲。不懂怜香惜玉,不讨喜。”

    黑衣人脸一黑,握拳,忍了又忍!到底谁不讨喜?

    “大半夜的,你打算让个姑娘潜水找凶器?好吧,如果她愿意下水,我也没意见。”暮青冷淡立在一边。

    黑衣人咬了咬牙,看向步惜欢,见他点了头便恭敬退下,纵身一跃噗通一声入了水。

    岸上,绿萝深看了暮青一眼,神色有些复杂,福身对魏卓之道:“公子,奴婢去拿姑娘要的东西。”

    “再拿只水瓢和一副干爽的手套来。”暮青吩咐。

    绿萝又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去了。小厮在她走后也按暮青吩咐寻那脚印去了,小径上只剩下步惜欢、魏卓之、那文人和暮青四人。

    片刻后,一盆水、一盆石灰粉、一只水瓢和一副手套放在了暮青面前。黑衣人尚在上上下下地潜水,小厮尚未回来,暮青蹲下身子,动作利落地舀起一瓢石灰粉。

    头顶四道目光瞧着她,等着看她如何提取足迹。

    暮青忽然一抬手!

    夜暮里泼开白雾,四人猝不及防,步惜欢、魏卓之和绿萝身怀武艺,一同足尖点地,齐刷刷后退时抬袖一挡!暮青抬手掀翻了面前的水盆!水泼喇喇洒出去,溅湿了三人衣袖,袖上石灰粉遇水,哧地冒了热气!

    暮青身后忽然传来风声!她回身,黑衣人见岸上生变,从池中窜了出,手中长剑月色下泛着寒光!

    暮青眸中也含着寒光,抬手将地上一盆石灰粉都朝黑衣人洒去!黑衣人一惊,急躲间脚下踏空一步,噗通一声砸进水里,水里顿时咕嘟咕嘟冒了热泡。

    石径上又忽有风来。

    暮青目光一闪,也不看是谁,回身抓过那文人,袖口寒光闪过,指间一把薄刀夜色里森凉,逼落在了那人的颈动脉上,“都别动!”

第29章 扑朔迷离

    步惜欢停住,见暮青避在那文人身后,露出半张脸,夜色里冷嘲。

    听她道:“刚才没条件模拟喷溅血,现在有条件了。想看吗?”

    夜色更深,明月照人。

    月色在石径尽头,男子在月色当中。夜风起,远一看,月色落了华袖,有些美。细一看,华袖透了月色,有些碎。

    步惜欢远远立着,如云华袖被石灰粉烧出了大大小小的洞,月色透来,有些滑稽。他定定望着暮青,眸光比夜色幽沉。

    好!好!他真是小瞧了她。

    暮青避在那文人身后,刀逼在他颈旁,手有些颤。

    她得手了,终于!

    今夜她夜探刺史府,不慎中毒被擒身陷困局,恰逢刺史府出了人命案,她便借机自荐,希望能找到脱身的机会。只是没想到会见到这疑似陈有良的文人,当时在院中她便想劫人,奈何身边有四个高手在,那绿衣女子还会用毒,十分棘手。她自知无法以一敌四,在四人眼前劫了那文人,便只好验尸查凶,假意顺从,以待时机。

    皇天不负,这机会终于被她等来了!

    方才,她说要提取足迹,要石灰粉和水。其实提取足迹该用的是石膏,不是石灰,她说了谎。

    石膏遇水结晶才能提取到足迹,石灰遇水有的只是极强的腐蚀性。

    她要石灰,为的就是当做暗器突然发难,劫持这文人。

    不出她所料,她前头验尸查凶,已经让这男子认同并产生了一时的信任。她差遣那小厮追查泥迹,推断并无敷衍,所以小厮依言去了。她差遣那黑衣人下水捞血衣和凶器,关于血衣和凶器的推断也属实,所以黑衣人下水了。她让那绿衣女子去拿石灰,石灰是骗人的,但大家都相信她了,所以她的时机来了。

    其实她原是想让那女子下水的,她擅用毒,留在岸上对她来说威胁甚高,但让一女子在男子面前湿着衣衫潜水,估计不会被同意。所以她只好把黑衣人哄下水,能少一个威胁是一个。

    还好,她刚才出手的时候还算顺利。

    那面具男子、青衣公子和绿衣女子都身怀武艺,猝然被她袭击,三人退得极快,只剩下不会武艺的文人呆愣在一边,顺利落在了她手中!

    “陈有良,陈大人!嗯?”暮青在那文人身后,声音森凉。

    那文人只觉颈旁凉意瘆人,却未露出惊惧神色,只目光复杂地叹了叹,道:“没错,是本官。”

    暮青一眯眼,握刀的手紧了紧,指甲刺痛手心,她费了极大的冷静才没让自己直接用刀划了这人的脖子!如今还不能确认爹的死与陈有良有关,所以她不能滥杀。况且,她此刻仍在刺史府中,想出府还得靠他。眼下群敌环肆,她不能分心在此处问陈有良,只能把他带出刺史府再说。

    “我是谁,想必陈大人已瞧出来了,不用我自报家门了吧?”

    “你是暮怀山的女儿。”

    暮青哼了哼,果然已经瞧出来了。当她看见这文人的时候就知道,如果他是陈有良,她一验尸他必定能看穿她的身份。不过那时已无所谓,她已不怕被看穿身份。这案子对他们很重要,她对他们有用,身份暴露了也暂时不会有险。

    “你劫持本官是想替你爹报仇?”陈有良忽然开口问道,夜风里语气似叹息,似怅然,“本官无杀你爹之心,但到底你爹是因本官而死。”

    暮青愣住,什么叫因他而死?

    但就是这一分心的工夫,身后忽来一道青影!暮青背对池面,未见那影子,只闻见淡淡木兰香。那香气并不浓郁,奈何暮青嗅觉灵敏,她以前在国外时专门修习过一个课程,教授将他们带到解剖室中,蒙上眼睛,让他们仅凭气味辨别那些刚死不久的尸身上有无异常,因此暮青对气味异常敏感,她闻见那木兰香的一瞬,带着陈有良往石径旁的假山旁一避,借着山石和人质将自己护在了当中!

    “再妄动,擒下我之前,我定能叫这狗官命丧当场!”暮青冷喝一声,头顶飞过一道青影。

    魏卓之落在远处,与步惜欢一人一边堵了石径的道路,眸里含着惊奇。他刚才受到攻击后,轻功退走,绕了大半圈绕去那池子后方不过片刻工夫,他的轻功向来都是来去无声,这姑娘竟能发现得及时!

    暮青扫了魏卓之一眼,又看向身前的陈有良,冷笑:“刺史大人好算计!”

    故意把话说得不清不楚,引她猜测分心?

    陈有良一叹,暮青看不见他的表情,听他的语气却颇惆怅,“你爹……”

    “闭嘴!”暮青断喝,她不是不想听,而是不能现在听,分心的后果便是今夜她所做的一切都白费。她转头,冷眼看向魏卓之,“叫你的侍女出来!不想让这狗官死,就让她别耍花样!”

    “你说月影不懂怜香惜玉,我还以为你懂。你刚才把大半的石灰粉都洒在了绿萝身上,将她的衣裙烧得快烂了,我要她换件衣裙再过来。”

    月影指的是那黑衣人,绿萝说的应该就是那绿衣侍女了。

    暮青盯紧魏卓之的表情,见他双肩一抖,扇面摊开,那肢体语言竟显示出他说得是实话!没错,刚才动手时她因忌惮绿萝的毒,那石灰粉是大部分朝她招呼了去,当时只是想拖住她一时,好让她顺利劫住陈有良,未曾想能困她到现在。但想到绿萝还会回来,暮青便手下一使力,逼紧陈有良的脖颈,冷道:“刺史大人,带个路吧!”

    陈有良不言,只目光一转,望向步惜欢。

    “退后,不得上前,不得跟来,不得妄动。”暮青避在陈有良身后,左右扫视步惜欢和魏卓之,夜色深深,路尽头渐起薄雾,少年半躬着身,仅露半张脸,月下目如霜雪,身影蓄势如豹。她抬眸望了眼陈有良,吩咐同样简洁,“出府,不得说话,不得迟疑,不得绕远。现在起,按吩咐做,错一次,脖子上开一寸!”

    言罢,暮青一抵陈有良腰口,示意他走。

    陈有良叹了一声,迈开脚步,走上石径。

第30章 真相难寻

    他往步惜欢的方向行去。

    步惜欢在路尽头,没动。

    暮青劫持着陈有良,在他十步外停住。

    夜风西卷,男子精致的面具上落了霜白,烧破的华袖碎了月色,投落径旁树梢,若开了万树雪梨花。

    月色斜照,少年在人后露出半张面容,亦覆了霜雪。长影落在石径后,夜风卷不动,坚毅如石。

    两人相望,中间隔着人质、刀光。

    沉默的较量,最终在刀光血色里破开,人质颈旁有血线缓起,寸许。

    她说到做到,不按她的吩咐,一次开一寸!

    血气在草叶清香的风里颇淡,却凉了男子的眸。他开口,融几分漫不经心,“方才你说提取足迹,真有其事?”

    自己人被劫,脖子上被开一刀,他却问一句不相干的,若非太关心凶手是谁,便是铁石心肠。人后,少年的半副面容也坚如铁石,半晌,他答:“有。”

    话音落,刀光缓起,寸许再添寸许。

    男子瞧见那刀光那血痕,却似未见,只问:“不是石灰,那是何物?”

    “石膏。”少年答得痛快,刀划得也痛快。

    刀口已有三寸,血染了皮肉衣襟,男子的目光却只落在少年脸上。半晌,他唇边噙起一笑,无双风华染了自嘲。随后见他往径旁一退,树下一坐,懒支下颌,淡望少年,“走吧。”

    两个字,如此轻易,实叫人意想不到。

    少年却未怔愣,只目光在男子支着下颌的手上扫过,半边面容避在人后,却遮不住那眸底星子般清明。

    “走!”她沉声一喝,一推前方腿脚僵硬的人质,两人出了小径,十数步便被雾色遮了身影。

    魏卓之走来树下,摇扇望远,浅笑不语,不见惊讶。树下,步惜欢盘膝坐了会儿,估摸着人出了刺史府才起身拂袖,往刺史府后院阁楼而去。雾色也渐遮了他的身形,只随风送来一道清音。

    “看着点儿,别让她真把人杀了。”

    魏卓之笑意渐浓,仰头望月,只见月色下树梢石后掠过十数道黑影,齐往刺史府外而去。

    原来,她本无胜算,只是他放她走。

    汴河城坐落于汴江沿岸,汴江贯通南北,支流脉络颇广,曲水河是其中一支。

    江南如画,河也柔美。夜色更深,薄雾如带,河面飘起层脂粉香,随风送来侬歌幽幽。歌声送来岸边,掩了岸边垂柳树下一声寒语,“我爹可是你毒死的?”

    垂柳枝条细密,夜浓时分几乎看不见树下有人,暮青背对河面,刀指被绑在树上的陈有良。

    绑着陈有良的是他的腰带,那腰带被解下当成绳子将他与树干绑在一处,颈间淌血,狼狈难堪,面有愧色,“你爹是死于本官给他的那杯酒。”

    河面上画舫烛火点点,柳枝里洒丝丝浅黄,照见少年背影飘摇。

    烛光浅淡,人面模糊,但对暮青来说已足够。

    风拂来,摧打了柳枝,六月初夏,忽有风雪来。那风雪含恨,凌厉如刀,惊破夜色,刺人喉咙。

    那刀光却在人喉前半寸停住,摧心隐忍。

    人生第一次,暮青怨自己为何要会解读人的内心。若不会,凭此言人已死在她手上,哪会像此时这般,已知此人毒死了爹,还要停手让他多活片刻?

    陈有良所说是实,话里却有隐情。

    她问爹可是他毒死的,若是,他只答是便好,为何要说“你爹是死于本官给他的那杯毒酒”?人只有内心并不理直气壮的时候,才会生硬地重复对方所问的问题,仿佛重复一遍就能取信对方,也能说服自己。

    陈有良的神态告诉她,他所言属实,可他又为何回答得这般生硬?

    只有一个可能,他说的是事实,但事实未尽。

    “我爹是死于你手上,但命你给他那杯毒酒的另有其人。”少年抬着刀,望着人,句句寒霜,“是那狗皇帝?”

    她不需要他回答,只要他一个神色,她便知道是不是。

    陈有良却脸色顿沉,怒容满面,一声断喝惊了夜色,“放肆!”

    暮青微怔,片刻后,目露冷嘲,“你死了爹,你也会放肆。”

    如此昏君也要维护,此人真乃愚忠!

    “你!”陈有良被暮青的话刺住,半晌才怒容渐去,叹了一声,“本官知你想替父报仇,但那人身份不是你能招惹的。”

    暮青眸一寒,那人身份?

    她明明问的是元隆帝,陈有良为何要答那人?照常理,他该说陛下身份不是你能招惹的,如今却说那人,莫非那人是指另有其人?

    “你说的那人是谁?”

    “你别再问了。本官已误了你爹的性命,不想再误你的。”陈有良闭了闭眼。

    “少来这套假惺惺!”暮青忽然一喝,眸中烧怒,“你若愧疚,我爹死后为何将他一张草席弃于义庄?你若愧疚,为何不派人往古水县报丧?若非我来寻我爹,他再过几日便要被拉去乱葬岗埋了!亏他敬你多年!”

    义庄里的尸身有许多是无名尸,官府每过一段时间便会将无人认领的尸骨运出城,埋去乱葬岗。只要一想到她再晚来那么几日,爹的尸骨便会乱葬于野外,许再寻不回,她便想一刀剖了这狗官假惺惺的脸!

    “什么?”陈有良闻言,却露出惊诧,“本官先后派了三拨人,执了丧信带了丧银往古水县报丧!怎么?你不是见了丧报才来的汴河城?”

    “……”

    暮青愣住,陈有良也愣住。半晌,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再问你一遍,那人是谁!”此事似多内情,暮青却不想知道,再多的内情抵不上爹被人害死的事实,她不想问内情,只想问一个人的名字。

    陈有良脸色仍阴晴不定,听她再问,还是那句话,“本官不告诉你,确是为你的性命着想。”

    暮青闻言,冷笑一声,“看来,今夜曲水河里要多一具浮尸了。”

    刀光如电,层冰积雪,晃了陈有良的眼,他一闭眼,心道今日命休。那冷意却迟迟未袭上他身,耳边一道锐利金鸣,细长刺耳,他皱眉睁眼,只见暮青仰着头望着树顶,手中薄刀浅黄光线里系一条银丝,似被扯住。

第31章 美人司

    陈有良一愣,暮青已冷哼一声,她手臂猛一挥拽,身形暴退!她退出柳树下的一瞬,手一扬,一把石灰粉向着空中洒了出去!

    这把石灰粉是她在刺史府内突然发难时抓到手中的,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她就知道,那男子没那么容易放她走。他说让她走的时候,她就知道。

    夜空中,数道黑影因见识过石灰粉暗器的厉害,纷纷下意识退开。

    却只听噗通一声!

    暮青纵身,跃入了曲水河。

    月入河面,浮香绕岸,画舫在远处,有人在近处。

    那人负手而立,西风弄袖,送来月色,落一岸清霜。男子望着河面,河面上飘着两只素白手套。

    一道青影跃下河堤,来到男子身旁,望了眼河面,笑道:“真服了这姑娘,那时候算计着劫人,还能再抓一把石灰放手里攥着,我都没瞧出来!”

    那日古水县官道初见她,他便觉得她是个冷静果敢心思缜密的女子,今夜瞧她行事,果真没错看她。

    “竟然跳河脱身,她不会有事吧?”魏卓之望着河面,六月汴河虽入夏时,夜里河水还是有些凉的。

    “她水性不错。”步惜欢扫一眼河岸,笃定。

    以这少女今夜行事的心思,她必不是随意择的地方。今夜她自荐查案,他知道她必非真心,不过蛰伏静待,以寻逃出刺史府的时机。从发现那凶手脚印的一刻起,她便在思量着逃脱了。借着推理案情,理所当然地支走他身边两人,堂而皇之地要来了助她逃脱之物,猝然发难。

    怪他,以往小瞧了她。

    这等隐忍周密的女子,怎会随意择一处藏身地?

    河岸垂柳枝条繁密,一可藏人二离河面近,她既择了此处,必是思虑到遇险时可跳河脱身的,那便定然水性不错。

    “这回……许是我看走眼了。”步惜欢看向魏卓之,唇边噙起一笑。

    那一笑,人间一抹红尘,覆了一场风华。

    “这女子,有些意思。”男子望向河面飘着的素白,兴味懒起,瞧了会儿,忽道,“找到她!”

    岸上十数道黑影跪着,闻令却都未动,魏卓之回头,见那些黑影肃然低头,月影下眉宇间皆有青丝游动,面色已现了黑紫,不出半刻,便可暴毙。他回身看向那望着河面的男子,目光微深,他功力果然是精进了,同时缚了这么多人,竟不见他面有异色。

    “真不懂你,如今费力去寻她,何苦刺史府中放走她?”魏卓之摇摇头,这人的心思总深得叫人猜不透。

    步惜欢转身,月下华袖自舞,河岸上十数道黑影面上一松,黑气渐退。只见他三两步间已在河堤上,一道背影,如见了天人,雾色渐遮了身影,只有声音来。

    “人间路难行,至亲仇难报,倒想瞧瞧,她要如何走。”

    暮青冒出头来时,头顶一弯石桥。

    曲水河四通八达,城中河水多与此河相通,她一路潜游,不辨方向,也不知此时到了哪里。只是瞧石桥矮短,想着应是哪条巷子里的。

    蛙声几闻,巷深更静,暮青隐在石桥下,并未急着上岸。

    刺史府里那神秘男子行事叫人摸不透,小心些好。

    今夜刺史府中,他放她离开时,她便知道他不是真心放她走。

    那男子覆着面具,她瞧不见他的脸,却看得见他的动作。他那时坐在树下,瞧着兴味索然,却做出了一个动作——手支着下颌,食指竖起,放在了脸颊上。

    这是典型的思考动作。

    她虽不知他在想什么,但知道他放她走一定有目的。

    劫了陈有良出了刺史府,她未敢轻忽大意,她劫走的是汴州刺史,相信那男子不会任由她杀了他,除非陈有良对他没用。所以她断定今夜定有追兵,便选择了河岸藏身。她江南长大,没生在深宅内院,又自小随爹走乡入村验尸,爬山游水都有一身好本事。曲水河宽,夜深水黑,好藏身亦好脱身。

    她也不知游了多久,中途几回换气都小心翼翼的,如今到了这石桥下,倒可借着一避。

    暮青贴去一侧桥墩,石面湿滑冰冷,她低头避在阴影里,眸底一片清冷。

    爹果真是陈有良毒死的……

    陈有良对幕后元凶讳莫如深,倒令她没有想到。她原以为,爹若是喝了陈有良的毒酒死的,命他杀爹灭口的便定是元隆帝了,未曾想他话里有元凶另有其人之意。

    陈有良定被那群黑衣人救回了刺史府,他今夜因此事受了惊,刺史府又出了人命案,近期定会内外戒严,想再混进去估摸是难了。但他曾说,爹死后派了三拨人往古水县发丧,以为自己是接了丧报才来的汴河城。她瞧得出,他说的是实话,即是说此事他被下面的人瞒了?

    衙门里的人办差是要向上官交差的,这些人竟敢谎报差事,莫非不是陈有良的人?

    若不是,是谁的?

    她不认为这些人未去古水县报丧是出于贪财想污了那些丧银。衙门里的公差贪财的是不少,但回头要交差,这些人顶多污点银子,差事是不敢不办的。她在古水县时就曾知道有公差去苦主家中报丧,丧报了,死者身上带着的银两没还给人家的。汴河城衙门的人即便贪那点丧银,也该来家中报丧。

    人未来,此事便值得细剖。

    爹这些年常来汴河城衙门办差,他人憨厚老实,应不会与这些公差结怨,这些人趁机报复爹的可能性不大。那么此事便是有人授意?这背后授意之人与爹有何怨,又与那杀爹的幕后元凶有何关联?

    找到这些被陈有良派往古水县报丧的官差,至少能查出那背后授意者来!一步步查下去,定能让她追查到杀爹的元凶!

    这是目前最清晰的线索,但事情不好办。

    刺史府近期必定戒严,接近有难度。且今夜陈有良从她口中得知了手下公差谎报差事,他那时候脸色颇为难看,应是知道了这些人不是自己人。今夜回去,若他不能容他人势力在自己府中,便会处置这些人。若他出于某些考虑容了下来,也该能想到她会顺着这些人追查凶手。在这些人身边布下眼线,必定能找到她!

第32章 奇葩少年

    陈有良对爹的死有些愧意,找到她未必会为难她,但那神秘男子她不敢保证。此人对她以微表情察人观色那一手颇感兴趣,许有招揽她的意思。她不想为任何人所用,只想查出杀爹的元凶,为爹报仇,所以她不能再送上门去被人困住。

    那该从哪里下手?

    暮青垂着眸,河水浸了一身冷意,她顺着河水远望,见月色淡了下去,再过一个时辰,天将明了。

    在水里许久,她已觉得有些冷,自知再不上岸便有失温的危险,避了这许久未曾听见岸上有异响,暮青略一思量,从石桥下出来上了岸。

    眼前现出两条巷子,短短的石桥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里如果两条通往未知的路,不知该走哪一条。

    暮青没犹豫,转身拐进了最近的巷子。她懒得过石桥,去走对面的巷子,她刚从水里出来,体力所剩无几,能省一步路就少消耗一分体力。

    那条巷子极短,十几步便走了出来,眼前竟豁然开朗。

    前方曲岸柳林,绕着一座置地颇广的府邸,月色将隐,不见细貌,只见华美轮廓,门前挂着一串宫灯,映亮了匾上五个大字。

    内廷美人司!

    内廷,太监组成的机构,专司宫廷内务诸事。

    大兴自高祖皇帝时设内廷,沿用至今,已六百余年。美人司却是本朝新设,受内廷管制,专为当今圣上网罗天下俊美男子,虽新设了仅六年,却广为人知。

    当今圣上好美人,美人司设立之初曾遭朝堂激烈反对,惊动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出面,罚帝罪己,罪己诏昭告天下那日,帝驾却起程来了汴河行宫。那一路浩浩荡荡令罪己诏成了笑话,太皇太后生生被气病了不少时日,自那以后便缠绵病榻,对圣上的管束渐显力不从心了。

    美人司设在汴河,大兴只此一司,却折尽天下美人。

    内廷为帝王选妃,每年八月征收捐税时由朝廷顺道将民间适龄女子登记造册,三年一选。年年逢八前,民间嫁女忙,此民风古来有之,却因当今圣上好美人,已改做“年年逢八前,民间娶媳忙”。家有美人的,大多早早定亲,却还是有因生得俊美,被美人司强征回汴河,送入行宫的。

    民间有怨不敢言,美人司行事却越发张狂。如今五胡叩边,西北战事激烈,边关三十万将士戍守国门抗击胡虏,内廷太监们却日日在兵曹职方司衙门口流连,看阅那些前来应征的,发现有俊美的,即刻抢了去,囚进美人司。

    此举惹恼了西北军副将鲁大,他前几日偷跑去赌坊,回来挨了顾老将军的军棍,本该在床上养着,却叫人把他抬出来,趴着指挥手下兵勇跟内廷太监们干架,职方司衙门口日日有热闹看。

    这日一早,鲁大又被抬出来,身后带着的兵勇一个赛一个的结实粗壮,有的瞧起来还眉眼猥琐。这些汉子都是他昨夜里挑出来的,粗话荤话花样最多,保证辱得那群太监恨不得回娘胎里再生一回。

    那群太监欺人太甚,他们原想揍他个痛快,奈何那顾老头是个死心眼,说打架违反临行前大将军的军令,他们只好另寻他法解气。

    一群人到了门口左右顾盼,摩拳擦掌,却没等来美人司的人。

    鲁大挠了挠头,有点茫然,“咋了?今儿咋没来?”

    美人司里,来了个少年公子,惊动了司监。

    司监大太监王重喜来到明堂时,只见有一公子,凭栏独立,本是晨间向晓,却如见月下清霜。一枝合欢探入廊下,淡蕊斜红,映那少年一身清霜,清霜亦回春。

    本无斗芳意,依旧冠群芳。若非此处是美人司,当真要叫人想起此话来。

    美人!

    此色非等闲!

    王重喜目含明光,大步来了明堂前,人未至,已将少年打量在眼。少年不过及冠,白衣青簪,那白衣乃江南织造的素锦,贵重是贵重,只是有些年头了,衣上褶子压得有些实,一股子湿潮气,似是刚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的陈年旧衣。那青簪一枝翠竹,衬少年一身清卓气,令人眼前一亮,料子却并不贵重。

    这是哪家落魄门庭的公子吧?

    王重喜心中有了数,笑起来女子般眉眼生媚,嗓音不男不女,“哟,这位公子,来咱们美人司可是有事?”

    少年只望他一眼,话简洁,“自荐入宫。”

    王重喜目光一亮,好嗓音!雨后风过竹林般的清音,当真不负这一身清卓气!至于少年自荐入宫的话,他倒反应平淡。这美人司里的男色虽有抢来的,却也有不少送上门来的。

    陛下好美人,天下间便自有投其所好者。士族门阀公子不屑为人笼中宠,家门落魄的却有想借帝宠登高的,美人司里从不缺被族中送来的公子,有宁死不愿的,有甘愿以色侍君的,自然也有自己走进这门里自荐的。

    见得多了,不稀奇。

    但此等美色,倒是少见。

    “公子既有侍君之意,那便随咱家来吧。”王重喜笑着将少年引入明堂,回头冲身后一众监侍使了个眼色——看着点儿!这等美色,进了此处,就别想走了!

    士族公子好美人,古来有之。美人司为陛下甄选天下男色,有些陛下瞧不上的,给公子们送去便是白花花的银子,若不合公子们的眼,卖去倌馆,美人司里出去的也是最值银子的。

    少年被领着过了明堂,穿庭入院,便见一处暗房,应是验身之处了。

    进了房中,有小太监贯入,掌灯、看茶、执尺,有条不紊。

    王重喜择一圆桌旁坐了,细着嗓子笑,“公子可听过选女子入宫的规矩?这选妃子也是一个道理,所谓美人,体、貌、声、姿缺一不可,一会儿要给公子验身造册,咱们陛下呀,有些洁癖,送入宫中的公子们身上哪儿生着痣都要验明白,比验女子还要严。比如说这发长几许、发色如何、疏密如何、有无掉发,别小看这头发,公子的肾气如何瞧发便能明一二。”

    “发长三尺二寸,发黑浓,掉发每日少于五十。”少年忽开口答。

第33章 跟你一样

    王重喜一怔,面色有些怪异,少于五十?他数过?

    “咱家只是对公子说说一会儿验身的细项,不必公子答,自有咱家的人来验。”王重喜垂眸喝了口茶,听少年又开了口。

    “还有哪些?”

    “还有双胸、腋下、会门……”

    “双胸对称,腋下无臭,会门无痔。”少年又答。

    王重喜嘴角一抽,面色更加怪异,他都说了不必他答,这少年听不懂话?

    少年却再开了口,“还有那处是吧?毛发均匀,色黑,每日掉毛不足十根,肾气佳。”

    “咳咳!”王重喜一口茶呛在嗓子里,后头的小太监赶忙帮他拍背,一屋子的太监盯着少年,眼神多有陌生。

    美人司设了六年,见过美人无数,验身时无不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头一回见到面不改色,不等司监查验便自报出来的!还报这么详尽,他量过数过不成?

    少年在一众太监崩溃的眼神里面色不改,是量过,也数过,验尸的时候。

    “公子,咱家方才说过了,验身自有咱家的人……”

    啪!

    王重喜好不容易喘上气来,把话再说一遍,未说完便听啪地一声,桌上拍来一物。他一怔,低头一瞧,见竟是张银票,上盖城中永盛银号的印章,面额足有五百两!

    “公子何意?”王重喜怔了怔,心中自明,嘴上却装糊涂。

    “面皮薄,羞于赤体。”少年面如寒霜,此话一出,屋中众太监绝倒!

    他面皮薄?

    那那些进了暗房以死明志誓不宽衣的公子是啥?

    王重喜瞧了少年好一阵儿,他知道这些公子少有真心以色侍人的,大多是被逼无奈。进了这美人司初回验身,不愿宽衣者见得多了,但像这少年这般还是头一回见。

    他瞧了眼桌上银子,验身一关是必查的,美人司里不必学宫中规矩,亦不必学侍君之事,只验身一事需细查。

    此事说来乃陛下的嗜好,陛下不爱被宫中规矩教成一样的美人,偏好各色性情不同的。侍君之事也不喜他们来教,陛下最喜自己来。

    但陛下爱美有些洁癖,美人登记造册,画像入宫,陛下瞧上了哪人,会细瞧册子,册子里发长几许、身上何处有痔都要一一看。

    有些羞于验身,没银子的自是要强验的,有银子的倒可拖一拖。若陛下没瞧上,验与不验都无碍,若瞧上了,送入宫前要沐浴更衣,那时他们会细细登记造册,随人一同送入宫中。

    王重喜也不奇怪少年的银子哪里来的,他既穿得起江南织造的素锦,便是家中有些家底的,只衣衫旧了,应是家道中落。但这样的人家,家中有些最后的家底儿也正常。

    拿人手短,且这少年貌美性子怪,许日后陛下会喜欢……

    “既如此,那便依公子吧,咱家向来好说话。”王重喜一笑,将银票收入怀中,收好后抬眼问道,“公子的身份文牒给咱家瞧瞧?总要造册的。”

    少年闻言点头,一张身份文牒递了过去。

    王重喜接来一看,这回是真崩溃了。

    这少年……名叫周二蛋?

    王重喜觉得今儿这日子定是没看黄历,来了个自荐入宫的少年,貌美难寻,本以为是好日子,哪知他性情古怪,名字还怎么也对不上这张脸!

    “我爹说,贱名好养。”少年道。

    好养不好听,这花名册造出来,如何敢呈上去污陛下的眼?

    王重喜瞧了眼身份文牒,古水县永宁乡人,倒像是家道中落的人家的落脚地儿,但这名儿……真不像是曾有家世的人家取的。

    心中虽有疑,王重喜却知道这些都不归他管。美人司只管搜罗天下俊美公子,登记造册,将陛下瞧中的送进宫中,如此而已。至于这些公子是何身份有何身世,不归美人司管,陛下也未必在意。

    陛下喜怒难测,性情放浪不羁,行事有些荒诞。这些年送入宫中的公子,帝宠永固者少,君恩大多不过一时,陛下腻烦了便不再理会了。那些公子在行宫里度日,如同身处冷宫,又有谁在意他们曾是何身份有何身世?便是有人死在了行宫里,也不过一张席子卷了,抬出宫外随意埋了。

    王重喜抬眸打量了眼暮青,这少年的名儿,花名册一呈上去,定能叫陛下眼前一亮!这姿容,陛下应该也能惊艳住,这性情……许也会觉得有趣吧。

    至于这分兴味能有多久,那便要看这少年的造化了。依他瞧着,这少年总是能得些时日的圣宠的。

    王重喜眯缝着眼笑了起来,身份文牒合上,递给了暮青,“公子好名字,定能一朝得君恩!”

    少年淡然立着,并无喜色。

    王重喜一笑,此时没有喜色,待日后家中和自己有了前程,便自会有喜色了,“咱们美人司里还有几位公子住着,待过些日子便有画师前来画像,公子这几日也且住在美人司里了。若名册和画像呈进宫,陛下想见公子,宫中自会有人来接。”

    简单将事一说,他便起身,亲自带着暮青往住处去。身后小太监们跟着,知道这是司监大人瞧出少年能得圣宠,提前巴结着了,不然哪会亲自带路?

    暮青随着王重喜走出暗房,行过一处花园,便见一湖。湖中静等着艘画舫,瞧这样子,竟要上船。

    暮青抬眸远望,见对岸合欢成林,点着一湖碎红,碎红下新绿千重,晨阳点在波心,白雁低飞,黄莺绕林,一幅人间盛景。

    风日晴和,少年负手立于船头,一身清霜总不散,眸底映着波光,心事千重。

    刺史府接近不得,行宫倒是个去处,险是险了些,但有条线索在宫中,她一直忽略了——死了的那位娘娘。

    义庄的守门人说,爹是看了那娘娘的尸身被灭口的,但有没有可能是爹发现了什么被灭了口?表面上看是元隆帝下旨杀的爹,但有没有可能是杀那位娘娘的凶手所为?

    若是凶手所为,从那位娘娘的死因上入手,许能查到凶手。

    若是元隆帝所为,她为爹报仇也是要接近他的,不如现在就进宫!

第34章 美人周二蛋

    画舫湖中行得缓,行至对岸,竟过了半个多时辰。暮青随众太监上了岸,转过石径,眼前豁然一片新景。只见殿宇七重,合欢丛向两边开,美色深深关入林。

    暮青被带至东殿,在一旁偏殿住下。王重喜拨了两名小太监服侍她,告诉她三日后有画师来,这几日若有事可差小太监寻他,又命人丈量了暮青的身量体态,派人送了华衣来,这才领着剩下的人走了。

    暮青在屋中坐了,瞧屋里梨木红窗,华帐锦榻,妆台上一方铜镜,映着一张好容颜。暮青望着镜中容颜,若非这张脸,她进不得美人司,但这张脸很有可能会得圣眷,与帝相处若想瞒住她是女子不太容易,只能到时见招拆招了。

    服侍暮青两名小太监年纪都不大,约莫十二三岁,其中一个面皮白净的性情活泼,收拾好了衣物便走来妆台旁道:“恭喜公子住来东殿!咱们美人司殿有七重,东殿的公子是最美最有才华的。司监大人为陛下进贡美人多年,眼光最是精准,他带公子来东殿,便是公子离得圣宠的日子近了。”

    暮青瞧这小太监一眼,只淡淡嗯了一声,抬眼见另一人似要打水伺候她沐浴更衣,便道:“我有些累,想歇息一会儿,沐浴更衣之事待晚间吧。你们且出去伺候,我屋里不习惯留人。”

    两名小太监互相瞧了眼,见暮青性子清冷疏离,便识趣地没再开口,只是躬身退出门外时,外头传来一道人声。

    “新来的?我瞧瞧!”话音落,人已进了门来。

    那人玄青冠粉白面,华袍锦带,手持折扇,一见俊秀风流,再看油头粉面,超过三眼只觉喘口气屋里都是脂粉香,呛人。

    暮青皱了皱眉,见此人打量她的目光放肆直接,心中生起不喜,抬眼问那两名小太监,“这就是美人司东殿的公子?你们司监大人的眼是青光眼吧?”

    两名小太监一愣,不知青光眼是什么眼,但隐约觉得……似乎是在说一种眼疾。

    “呃……”那活泼些的小太监面露尴尬,忙解释,“这位是上河府谢家的四公子。”

    暮青垂眸,懂了。

    南魏北谢,魏家乃江南第一富商,谢家商号则在江北,大兴巨富无疑便是这两家了。

    此人应是凭此住进的东殿。

    那谢公子听闻小太监提及谢家,便从暮青身上收起惊艳的目光,扫一眼她身上已旧的素锦袍,换一副高高在上的笑,问道:“不知新来的这位公子是何身份?”

    暮青垂下的眸抬起来,看了对方一会儿,面无表情道:“跟你的身份一样。”

    “……”谢公子一怔,高高在上的笑容顿碎。

    两名小太监你望我我望你,公子们是男子,终究要些脸面,还从未听过有人这般直白地说自己。

    谢公子好半天才扯出笑来,这回是尴尬,“公子说得没错,我等都是侍奉陛下的,是何身份并不重要。只是侍奉陛下,总要有一技之长,在下不才,擅音律,敢问公子有何所长?”

    “跟你擅长的一样。”

    “……”两名小太监目光发直,谢公子笑容再碎!

    “呵!”再过半天,他又笑了,这回是气的,“在下来美人司时日不长,却也见过几位公子。我等以色侍人,各有难言之隐,但像公子这般坦然的,倒是少见。”

    “不少见,跟你一样,脸皮厚。”暮青瞧了眼谢公子脸上的脂粉。

    两名小太监怜悯地看了谢公子一眼,谢公子眉宇间都冒了白气儿,他本是来瞧瞧今日来东殿的是何等人物,宫中国色众多,对手能少一个是一个,哪成想这少年一张嘴能杀人,才三句话他便落尽下风!

    谢公子还想再言,却一时无话,只得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晨间夏风微暖,拂进门来,带着脂粉浓香,呛得暮青皱眉,抬眼补刀:“男人示威的嘴脸,比女人还丑。”

    她自那晚在刺史府被脂粉毒晕,便不喜脂粉!

    院子里,谢公子脚下一个踉跄,吐血中刀。

    两名小太监默默退出房来,小心翼翼将房门带上,觉得这几日还是事事顺着这少年的好,这少年公子的嘴好生厉害!

    暮青坐在房里,眉头未松,只望向窗外,见繁花落了满台,黄莺窗外啼叫,添尽心头烦忧。

    她进宫只为追查凶手,该如何避免圣眷临幸?

    汴河城,刺史府。

    繁花同映了窗台,有人立于窗前,望阁楼外海棠落尽,眉宇间也拧起烦色。

    “这姑娘真是好本事,汴河城中竟有你我寻不着的人了。城门、客栈、酒家、茶肆,凡能落脚的地方儿都安排了人,就是没发现踪迹。”屋里棋桌旁,魏卓之笑叹,扫一眼棋盘,丹凤眼眯了眯,“藏哪了?”

    窗前,男子负手远望,眸底生起凌光,望一眼窗外,便如望尽山河天下。

    这丫头,能藏哪去……

    啪!

    棋盘上,一子落,声如玉脆。

    “谢家把嫡出的四公子送来了,人住在美人司有段日子了,你也该见了。”魏卓之摇扇观局,未抬头。

    “谢家这些年与江北士族走动频繁,江北如今已遍布元家嫡系,谢家把嫡公子送到你身边来,还真是下了本钱。”

    “谢家老四不是个聪明的,元家必定清楚。这么个蠢货送来你身边,定是放在明处的。以往总送些聪明的来,如今连蠢的也送来了,明手暗手都用上了,元家心急了。”

    “元家内有三军,外有西北狼师,江北已入元家囊中。江北将领不擅水战,江南三十万水师非元家嫡系,水军都督何善其的胞妹当初在宫中与太皇太后斗得厉害,两家有不可解的世仇。元家这些年苦于无法将手伸到江南来,如今借着西北战事在江南征兵,这些新兵可是练一支水师的苗子。”

    “元家手中没有水师将领,这些新兵给了元修,若让他在西北战事上将这些苗子历练成狼,挑几个好手便能成水师将领!元家已想把手伸来江南了。”

    “我们也得加紧。我手里的东西,脸上的都备好了,只差身上的,等你的名册。”魏卓之说罢,抬眸转头。

第35章 夜半深宫见

    他一个人絮叨了这么久,怎没个人声?

    窗台旁,海棠映了天云,男子立在天云外望一城繁景,忽然回身!

    “美人司?”

    “嗯?”魏卓之一时未反应过来,细长的凤眸挑出莫名,美人司怎么了?

    步惜欢未言,那眸忽有异色,对屋中道。

    “来人!”

    “公子。”

    美人司东偏殿,小太监在房门外唤暮青,含着几分小心,生怕扰了她午憩。

    暮青根本就没睡,初入陌生地,她心中警惕未松,又有进宫与帝相处的心事,哪里睡得着?小太监一唤,她便开了门,“何事?”

    那小太监见她出来,虽面含清霜,眸中却无风刀,顿时暗松了口气,笑道:“画师来了,请公子更衣。”

    暮青闻言一怔,皱眉,“不是说三日后?”

    “这……司监大人方才吩咐下来的,说是陛下心血来潮,今日便想见见新公子们。司监大人已在备名册了,只等画像好了,速速呈去宫中。公子快更衣,随咱家前去见画师吧。”

    暮青见小太监眉眼间有焦急神色,不见作假,心中道元隆帝果真是个喜怒难测的,人已往门外走,“不必换了,既赶时辰,那就这样去吧。”

    小太监见了一惊,慌忙追上,“公子不可!如此面圣,有不敬之罪!”

    暮青步子未停,她要的就是不敬!

    她已想好了,美人司里的公子想进宫需得先画像由帝点选,她想进宫,那就必须得被元隆帝看上。既入了帝王眼,又不想侍驾,那就只能剑走偏锋!

    她打听过,美人司里的公子不需学宫中规矩,亦不必习侍君之事,便是说元隆帝不喜被宫规教导得规矩顺从的人,他必是喜欢亲自调教,这有如驯兽,与民间传闻此人荒诞不羁的性情吻合。

    这性情,说好听些叫荒诞不羁,说直白些就是闲得蛋疼,想找刺激!

    既如此,她索性不敬,入宫后也索性表明不愿侍寝,元隆帝既爱驯服的刺激,自会对她耐心一段日子。

    只要给她一段日子,能查出那娘娘的死因,或查出元隆帝是否是元凶便足够了。若元凶是元隆帝,她便寻侍驾的时机宰了这昏君,若不是,再看下一步。

    她不怕这段日子会不慎惹怒元隆帝,她是心理学家,君心自古虽难测,但她自能看出元隆帝的喜怒真假。若这世上连她都看不出君心,把握不好分寸,还有谁能?

    她也不怕到时出不了宫,帝驾每年只在汴河行宫半年,且有带妃子乘龙船游汴江的惯例,她若想走,总能寻得时机。

    “放心吧,圣上不会怪罪的。”

    小太监怔住,圣意岂是随意能猜测的?若猜错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怔愣中抬眼,暮青已出了东殿。

    小太监知他不识路,怕走丢了再去寻,反倒误了时辰,赶忙一跺脚追了出去。

    夜。

    刺史府阁楼。

    烛火明亮,地板上铺开的一幅幅画像泛着华光。月色入窗来,映那华光如水,近处一瞧,竟是墨迹未干。

    步惜欢手中执了一幅,画像遮了他的脸,只瞧见那执着画轴的手指修长,指尖玉色捏得有些泛白。夜风吹落窗台,画在风中有些抖……

    魏卓之抽着嘴角看那画,再看那在画后低头忍笑的人,执扇点了点额头。

    好些年没见他这般开怀了,也真是从未见过行事如此剑走偏锋的女子,难怪汴河城遍寻不着她!

    瞧那画上落着的名字,墨迹有些抖,想必那画师被这名字折磨得不轻吧?

    那画在风中也渐抖得不轻,屋里渐闻低低笑意,那笑意随风潜出窗台,落那海棠枝头,醉了满园。

    “我原想瞧瞧她如何走这条路,未曾想她竟敢走此路。”步惜欢收了画,垂眸,视线落去桌上一本摊开的名册,“也罢,宫中长路,从来只我一人,如今多一人相陪,似也值得期许。”

    男子低着头,眸底落一片烛影,寂寞难明。

    半晌,他抬头,仍对屋中道。

    “来人!”

    夜入三更,美人司里来了人。

    宫中车驾浩荡,领头的是内廷大太监范通,一路手执圣旨,入了美人司东殿。

    谢公子闻声从偏殿中出来,看院中灯火通明,映着那一卷明黄,飞龙夜色里刺着人的眼。他赶忙跪下,心中噗通跳,暗道进了美人司有些日子了,今日来了画师,莫非圣上瞧了画像,传召他入宫了?

    对面偏殿,暮青的随侍小太监也跪了下来,心中也噗通跳。今日公子穿一身旧衫画了人像呈入宫中,莫非惹了圣怒,下旨罚他来了?

    范通拉长着一张老脸,面无表情扫一眼院中,高声问:“哪个是周二蛋?”

    太监的声音夜里尖长,范通是出了名的死人脸,人前从不露喜怒,今夜的声音听着却有些走音儿。

    谢公子跪着的身子一歪,一张脸被宫灯映得五颜六色。

    小太监身子一抖,一张脸煞白。

    偏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暮青穿戴齐整从屋里出来,月色落少年一身清霜,见他跪得笔直,不卑不亢,不慌不乱,“草民便是。”

    范通目光落在他身上,瞧了会儿,啪一声打开了圣旨,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世有佳公子,独住绿竹边,本是天上人,清卓落人间。公子周氏,清风高洁,慧智且坚,册为美人,即刻入宫侍驾,钦此——”

    夏风吹,满院树影,一时无人声。

    半晌,司监王重喜一声笑贺,惊了半殿。

    “恭喜——周美人!”

    夜半更深,又无人声。

    静寂片刻,院子里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臣领旨,谢恩。”

    暮青举手接过圣旨,她并不知该自称什么,美人司不教习宫规,她便随心意了。

    果然无人斥她,司监王重喜笑眯缝了眼,对左右随侍道:“快为周美人备汤沐浴,别误了面圣的时辰。”

    “不必了,圣上有口谕,宫中已备汤浴,周美人进宫侍驾,随侍圣浴。”范通眼皮子耷着,死板着张脸传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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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介绍:
【一句话简介】
这是一个法医学家兼微表情心理学家,在为父报仇、寻找真凶的道路上,最后找到了真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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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起来有点简单,但其实有点曲折。好吧,还是看正经简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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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青干了。
西北从军、救主帅、杀敌首、翻朝堂、覆盛京、倾权谋——这不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也干了。
但是,她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想干的。
她这辈子最想干的事,是剖活人。
剖一剖世间欺她负她的小人。
剖一剖嘴皮子一张就想翻覆公理的贵人大佬。
剖一剖御座之上的千面帝君,步惜欢。
可是,她剖得了死人,剖得了活人,剖得了这铁血王朝,却如何剖解此生真情?
待山河裂,烽烟起,她一袭烈衣卷入千军万马,“我求一生完整的感情,不欺,不弃。欺我者,我永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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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版简介】
大兴元隆年间,帝君昏聩,五胡犯边。暮青南下汴河,寻杀父元凶,选行宫男妃,刺大兴帝君!
男妃行事成迷,帝君身手奇诡,杀父元凶究竟何人?行军途中内奸暗藏,大漠地宫机关深诡,议和使节半路身亡,盛京惊现真假勒丹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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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边关至盛京,自民间至朝堂,且看一出扑朔迷离的大戏,且听一曲女仵作的盛世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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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
中涉及法医和心理学内容皆参考资料而来,有夸张之处,请勿考据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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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品仵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品仵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