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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今     一品仵作txt下载     一品仵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章 借你手指一用

    爹年俸四两,二钱银子对家中来说是不小的开支。她对钱财从没有过多的欲念,吃饱穿暖,够用便可,清贫也无妨。

    但她看重爹的血汗钱。江南多雨,伞是日常家用品,寻常一把油伞不过二三十文钱,爹月前却从城中老蔺斋买了这把伞回来,说过些日子是她生辰,伞上青竹她定喜欢。

    今日这二人劫路,打坏了她的伞,自是要赔的。伞她用过了,也不占他们便宜,折个旧,该多少便是多少。至于那荷包里的五十两订金,足够这二人瞧郎中治伤了。

    汉子眼睁睁看着暮青将那二钱银子揣进怀里,眼瞪得铜铃大。

    这他娘的谁劫谁?

    心中大骂,他却忽然想起出手之前,暮青曾问过的话。

    订金,收了吗?

    嗯,那就好。

    她、她问订金,是为了确定他身上有没有银两赔她的伞钱?

    可那时候,她尚未出手,手中的伞也未被他打烂,那时就问这话,岂非说明她那时便知伞会坏?

    她咋知道的?有先知不成!

    汉子盯住暮青,只觉看不透她。原以为这桩买卖极容易做,哪知这少女处处透着古怪,身手怪,兵刃怪,连性情也怪。就拿方才拿他银子的事来说,若说她爱财,他身上五十多两现银,她竟只拿二钱,其余的连一眼都未多瞧。若说她不爱财,区区一把伞,竟还要他赔!

    正因看不透她,他不知她是否会真的放他一条生路。她若反悔,他也只能等着被宰。身体麻木不灵,伤口却疼痛入骨,躺在冰冷的泥水里,这一番折腾已让他觉得气力将尽,眼前一波一波地泛着黑,眼看着便要晕过去。

    脸旁忽然贴来一把刀,冰凉。

    少女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先别晕,有件事,要你办。”

    汉子睁开眼,惊惧地瞄向脸旁,眼前还有些泛黑,耳旁却传来呲啦一声!

    胸口一凉,雨点打落下来,细密如针,扎得他激灵一醒——这回是真醒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那里衣衫大敞,正露着胸膛。

    他抬头,看看暮青的手,她手中正挑着一方素布,那块布看着太眼熟,正是他穿在身上的中衣。

    就在刚才,她撕了他的衣衫。

    眼渐瞪渐圆,脸越憋越红,汉子扭曲着一张脸——这、这他娘的……是要劫色?

    劫色这事于他来说太熟悉,这些年没少干,只是今儿这角色是不是有些对调?他直愣愣盯着暮青,细雨潇潇,湿了少女额发,清眸雨水洗过般映住他那一张粗脸——莫非这姑娘口味重?

    再看少女那挑着他衣裳碎布的指尖儿,玉般透着微粉,那半骑住他的身子,绿水天青里一道秀景。

    汉子咕咚一声咽下口水,腹下浊气渐生。

    若今日真被劫了色,他也是乐意的……

    “借你手指一用。”遐想才生出来,便忽闻暮青道。

    汉子一怔,尚未来得及回神,便见暮青指间刀光一抹,抹开雨幕雾色,带出一溜儿血线,落进地上泥水里,漫开血色腥气。

    “嗷!”汉子一声惨叫,惊起道旁林子里飞鸟三两只。

    “叫什么?又没切了你的手指。”暮青皱眉。

    “……”惨叫止住,汉子这才低头去瞧自己的手。他半身都麻了,痛觉并不灵敏,刚才乍一听暮青那话,再瞧见她刀上带起的血,他还以为自己的手被切了下来,如今一瞧,手指还好好地长在手上,只是指腹被划开一道不浅的口子,血正往外涌。

    只见暮青将那块从他衣衫上撕下来的素布往他胸膛上一铺,蘸着他的血便开始书写。片刻工夫,一幅血书写罢,她将书信叠了几下,重新塞回他衣衫里,“我可以饶过你,前提是你替我办件事,把这封信带回去给你们舵主。”

    汉子的脸憋成猪肝色,一张脸又开始扭曲。什么劫色,什么口味重,全是他想岔了!她只是想写书信,奈何没带纸墨,便撕了他的衣裳,划了他的手指,以代纸墨而已。

    几辈子没有过的羞愤之情涌上心头,却没时间多体会,待将暮青的话回过味来,他不由瞪圆了眼。

    舵、舵主?她怎知他是水匪?

    陆面上有山匪马帮,河面上有水匪舵帮,自古两条道上的人就将地盘分了水陆,谁也不能越界捞买卖。他和他那兄弟今日在官道上劫人,就是打着事后将此事推给山匪的主意,虽然这不合道上的规矩,但只要不被人知道是他们干的,谁又能把他们怎么着?

    他自认为没露马脚,怎么会被人看穿的?

    仿佛能看透他在想什么,暮青一翻他的掌心,哼道:“你的手,虎口和掌心有细线勒出的伤痕和老茧,这是常年撒网留下的。你定不是水上打渔的百姓,此处官道离古水县只有二十里,山匪、水匪和官府的势力错综复杂,寻常百姓哪敢在此处犯事?倒是水匪里有专司下网沉人的,黑话叫捞头儿。你和你那兄弟,应是九曲帮的水匪。”

    汉子惊住,只张着嘴,忘了言语。

    就凭他的手?那她又怎知他是九曲帮的?

    “水匪在河面上以收过路费和打劫为生,遇上不舍财的主儿,或是舵帮之间黑吃黑,最常干的便是将人绑去网里沉河示众。你手上勒出的伤痕颇深,老茧也颇厚,说明你常干此事,所在的舵帮势力定然不小。前些日子官府剿匪,曲水河上三大舵帮覆灭了俩,如今只剩下最大的九曲帮和一些零散小舵帮。你说,除了九曲帮,你还能是哪个舵帮的?”

    暮青冷哼,正因看出此人是九曲帮的人,她才决定如此行事——她要送沈问玉一份大礼。

    这位沈府的嫡小姐似乎很喜欢和水匪勾结行事,她那倒霉庶兄死得那么凑巧,很有可能便是她与水匪之间的交易。可事后她又将水匪卖给官府,来了个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事情虽做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但同样的伎俩可一不可二。如今沈问玉故技重施,又买通水匪想取她性命,若她将官府剿匪的内情告知九曲帮舵主,不知这位舵主会不会担心被人过河拆桥,来个先下手为强?

第7章 船舫有美

    身在大兴十六年,与前世一样从事验尸取证工作,暮青体会最深的却是人权的巨大落差。在这等级森严的封建王朝,人命生来便分了轻重贵贱,天理公义任权贵玩弄。刘氏一案,她验尸不过是尽自己职责,竟因此遭人记恨,雇凶买命。

    此事她不会天真地以为告到县衙,一心攀附侯府的知县佬儿会给她一个公道。她也不会认为此事忍气吞声便能了结,沈问玉若想放过她,便不会雇凶买她性命。她逃过这一劫,定有下一劫!

    既如此,不如自救。

    暮青眸光清寒,汉子瞧着,却满眼惊惧。仅凭他的手,她竟能将他的身份断定至此?!

    心头涌起前所未有的寒意,六月的天,他竟觉得浑身发凉。她让他给舵主送信,根本就是要他的命。

    他这桩买卖是越界捞活儿,本就瞒着帮里,若替暮青送信,岂非要被舵主知道?按帮规,他和他那兄弟可是要被沉河的!

    可若不答应暮青,他这条命现在就得交代在此。唯有先应了她,待她放了他,这信自然任他处置。

    汉子心里盘算着,一抬眼,却对上一双清寒的眸。

    暮青手一伸,再次探入他怀中,这次拿出一张身份文牒来。

    “你的身份文牒我且收下,若是这封信没替我转交给你们舵主,三日后,你的身份文牒便会出现在县衙公堂之上。近来剿匪,你该知道官府的告示——匪者,亲眷连坐,杖二十,徒百里。不想连累一家老小,让你办的事便不可马虎。”

    “……”噗!

    一口血喷出来,汉子两眼发黑。

    他今儿是倒了哪辈子的霉,遇上这么个祖宗!

    拿他当桌,拿他的衣裳当布,拿他的血当墨,最后拿他当送信跑腿的还堵了他的退路……她还真是懂得把人用得彻底!

    今儿这买卖不是亏了,而是根本就不该接!原先接这桩买卖时他还在想,暮青怎得罪了沈府的小姐?如今看来,谁得罪谁还未可知。

    暮青将那张身份文牒收起,站起身来,垂眸瞧一眼汉子几欲晕厥的模样,淡道:“现在,你可以晕了。醒来之后,记得办事。”

    言罢,她脚尖一抬,那人便一滚,滚入了道旁的林子。

    看也未看林子一眼,她只转身,往古水县的方向走去。

    林子里那两人回去也死不了。这段时日官府剿匪,匪帮正需要人,那舵主只要不傻,便会留着两人的命去与官府拼杀。这两人日后若被官府所擒,那也是罪有应得。

    雨渐歇,晨雾渐薄,官道两岸景致渐明。少女远去,唯留一把青竹伞散在泥水里,寂静里,淡淡血气。

    风拂过,烟雨洗了江天,隐见水阔云低处,一艘玉楼画舫。

    松阁墨栏,小梁红窗,隐约见窗后一截天青衣角,听一人低笑,“过路而已,倒是瞧了一出好戏。”

    江南画舫,素讲意境。玉楼明窗,小叶熏香,窗旁开一枝天女木兰。

    这时节,木兰正当花期,天女名贵,寻常难见。男子闲倚窗旁,青衣玉带,雪佩金冠,一张玉面俊秀的脸本有几分书生气,却生生让那双丹凤眼飞出几分魅惑来。

    “今日才知我孤陋寡闻了,江湖上何时有这等功夫?”男子转头,望向对面笑道。

    对面,华帘半掩,玉炉焚香,隐见一张梨云榻。

    袅袅香丝遮了榻上人,独见一幅华袖垂落。那袖古锦织就,绣染云图,泻落榻前,便泻了一地锦绣山河。

    舫内炉香闲绕,男子懒卧榻间,背衬明窗,不见容颜,只见窗外江雾遮了远山,那一袖风华,便覆了江山万里波澜壮阔。

    袖中男子手腕清奇,执一本泛黄古卷,目光落在其中,待翻过眼前这页,才不疾不徐开了口。那声音,令人想起冬日雪落风静后,洒进庭前窗台的暖阳,懒极,“哦?我也是今日才知,这些年你武艺没长进,连江湖消息也不灵通了。”

    青衣男子一呛,他一身轻功敢称江湖之最,奈何因早年际遇,武艺平平。这事被贬损了多年,他也习惯了。

    知道在这人面前向来讨不了好处,他也懒得斗嘴皮子功夫,广袖一拂,身后明窗吱呀一声敞开,人已化一道青影越江面而去。

    半盏茶的工夫,人回船上来,细长的眸中含了惊艳神采。

    “你可知那姑娘是何人?”

    船上只闻细细翻书声,榻上人目光落于古卷,瞧得仔细。

    “古水县有位女仵作,听闻有阴司判官之能,今日叫咱们遇上了!”青衣男子凤目飞扬,赞叹,“若非亲眼所见,难以想象世间竟有此等女子,留在古水县倒是屈才了!你如今正当用人之时,此等能人,倒是可收到身边来。”

    他方才进了林子,已向那两个倒霉的水匪逼问出了事情原委。

    那两个水匪没有多高的眼力,他在船上却看得清楚——那姑娘见人拦路,看似无视那二人,继续行她的路,却正停在那二人三步外。那三步之遥正在她手中青竹伞的出手范围内,所以她知道伞会坏,才会问出那句订金的话。

    但那句话并非只为了让人赔她的伞,最紧要的是引开了两个水匪的注意力,为她出手赢得了先机。

    她的身手江湖上虽未见过,看起来也不似有内力之人,但招式刁钻狠辣,他看过那二人的伤,刀刀正中要害,毫无拖泥带水!

    冷静,果敢,心思缜密!

    世间竟有这等女子!

    青衣男子面含赞叹,舫内却依旧只闻翻书声。

    江风携了细雨打落窗台,榻前香丝飘摇,氤氲忽散,这才见了榻上人。

    那人背衬一天江水,紫玉银冠,玉带楚腰,懒卧榻间,便似卧尽了江山秀色,秋月春风。那容颜,半张紫玉鎏金面具遮了,风华不见,却见唇如早春樱色,轻轻噙起一笑,便化了雾色江天,点了水墨山峦。

    男子融在榻里,目光落在书中,衬得眉宇矜贵懒散。半晌,才听他慢悠悠问:“那两人,死了?”

    听出他指的是那两个水匪,青衣男子眸中流露出戏谑。

第8章 坑爹身份

    这人,方才与他一同瞧了出官道上的好戏,心中分明也是在意的,却偏要作出一副不甚在意的姿态,可还不是忍不住问了?

    “没有。她留了其中一人的命替她办事。我看了她写给九曲帮舵主的书信,沈家那位嫡小姐这回要吃点教训了。”说到此处,青衣男子面露讥嘲,“这位沈小姐的心机手段颇得她爹的遗风,三个月前那出戏为她赢了个好名声,总算引起了安平侯府的注意。侯府的老封君前些日子请了牌子进宫求见太皇太后,说沈二这一支在江南小县多年,人早没了,留下个嫡女自幼身子难养,想请太皇太后恩准沈问玉回盛京休养。哼!休养是假,又想嫁女联姻是真!元家把持朝政,太皇太后风光无匹,安平侯府闲散了多年,早就耗光了当年风骨,这些年四处嫁女联姻,谋求起复。只是不知这次的算盘能不能如愿。要知道,当年安平侯府和元家势同水火,太皇太后可是个记仇的。”

    “她会准的。”榻上男子漫不经心开口,声音里却透着冷意,“赦准罪臣之女回京养病,如此心怀仁慈凤恩浩荡之事,她为何不做?她的名声越好,元家将来登高的路才越顺。至于安平侯府,这些年看在她眼皮子底下,即便四处联姻,何曾得过实利?”

    “可她若恩准,盛京的风向便会变了。保不准有人会猜测她不再记恨安平侯府,说不定还真能让侯府成一门好亲。如今的安平侯府已不可靠,帮你的人,早就又少了一个。”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悬崖行走,从来容不得太多人。”男子慢悠悠翻了页书,便似对这话题失了兴致,冷不丁地换了刚才的问题,出声问,“另一人呢?”

    青衣男子一愣,明白过来他是问另一个水匪死了没,这才道:“没死。我看过了,一刀制敌!入刀却只有半寸,她手下留了情。”

    船上气氛静了静,好一会儿,榻上男子才将书放了,眉宇间渐带起抹倦色,似已意兴阑珊,“心软之人,难成大器。”

    青衣男子耸肩,并不意外他会没了兴致。正如他所言,他们所行之事如同悬崖行走,容不得太多人,尤其是心软之人。终究,他只是对那一眼惊艳了的少女颇感兴趣,随口一说罢了。

    江风猛地灌进窗来,江南水气淡了小叶熏香,青衣男子转头望向江面,虚了虚眼。

    起风了……

    “傍晚之前,回汴河城。”榻上人声音传来,青衣男子望去时,他已懒懒翻了身,江风拂来,一室兰香。

    暮青回到古水县时,已近晌午。

    暮家在城北,一间独院,甚是清贫。大兴百姓重阴司之事,暮家父女整日看验尸骨,街坊邻里怕阴气重,这些年都陆续搬走了。左右无邻,暮家父女倒乐得清净。

    早晨去了趟赵家村,回来之后暮青本该将命案之事回禀知县,她却没有往县衙去,而是直接回了家中。

    进屋,关门,暮青从衣柜中翻出件男装换上。

    以她下刀的力度,再有半个时辰那两个水匪就会醒,最迟午后,那两人没有去沈府领剩下的雇金,沈问玉就能猜到事情没办成。最快今晚,九曲帮就会有所行动。

    沈府一旦出事,古水知县定会拿她问罪,以给侯府一个交代。

    此地,不宜久留。

    去处她已想好了。

    汴河城!

    暮青的爹暮怀山如今就在汴河城。

    这些年,暮家父女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气,暮怀山经常被周围州县请去验尸。前段日子,汴河城发了一桩大案,暮怀山连夜奉了刺史府的公文走了,至今已有半个多月。

    离开古水县,暮青自然要先去寻爹,只是她要先弄到前往汴河城的路引。

    所谓路引,即离乡证明,是由官府颁发的类似通行证的公文。大兴户籍制度颇为严厉,百姓是不能随意离开户籍地的。凡出行,需两样东西在身,身份文牒和路引。若无路引上路,莫说进不了城,还会被官府逮住,以流民罪论处。

    在古代,成为流民是触犯国法的重罪。即便因天灾人祸,百姓不得不举家迁徙以求生存,在统治者眼中,仍是触犯国法的。一旦被以流民罪逮捕,轻则官卖为奴,重则押往边疆,充作苦力。

    衙门平日里在城门旁设了小衙,专门办理路引。暮青却不能就这么前往,衙门里的人和城门的守军都识得她,里面有人与沈府走得近,若被人知道她要去汴河城,报了沈府,她恐怕没那么容易离开。她知道沈问玉太多事,如今又加了条雇凶杀人,沈问玉若得知她没死,岂会轻易放她离开?

    暮青想要弄到路引顺利离开,只有乔装改扮。

    她穿好男装便出了闺房,往灶房走去。暮家只三间房,主屋是爹爹所居,西屋是她的闺房,东屋是书房。书房旁隔出间灶房来,平日里烧火做饭都在那里。

    暮青进了灶房,抓了把干草烧上,见烟起了便从旁边取来把扇子,朝着自己猛扇了一阵儿,张嘴狠狠吸了几口。浓烟入喉,她顿时被呛得咳了几声,原本清亮的嗓音便被熏哑了几分。

    在干草上加了把柴禾,暮青取来个药罐烧上水,又转身去了东屋。从书房一角取了把栀子回来,拿冷水泡了,待药罐里的水烧开,将泡好的栀子放进去煮出一碗黄水来,端着水回了自己闺房。

    镜子里,少女清绝的脸上已被熏了些草灰,她蘸着那碗黄水将草灰揉开染在脸上,片刻后,肤色已现暗沉蜡黄。

    转身抄来把剪刀,刀花利落闪过,一撮发丝已落在桌上。暮青将发丝细细剪成长短不一的发茬,将蛋清拿来屋中,对着镜子仔细提拉了眼角,又将方才剪下的发茬沾着蛋液一根一根地贴入眉毛中。半刻钟的工夫,一双眉已见粗浓。

    待易容完毕,将发束了,镜中已出现一个粗眉细眼、脸色蜡黄的少年。

    少年收拾了行囊,出了门,直奔城门。

    晌午时分,细雨已歇。炊烟渺渺,缓缓遮了半幅如画小城。

    城门旁一间小衙,门前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椅子里的公差正打着盹儿,忽听一人道:“官、官爷……”

第9章 天下传闻(1)

    六月江南,正是多雨时节,一天里见着日头的时辰不多,好不容易趁晌午人少,晒着日头睡会儿觉,竟被不长眼的扰了。那公差抬起头来,着实有些恼,“干什么的!”

    “办、办路引的。”少年声音有些哑,笑容含怯。

    废话!来这间小衙的,哪个不是来办路引的!

    那公差骂了一声,拧起眉来,提了嗓音,“问你小子办去哪里的路引!”

    少年有些憨傻,听闻这话才反应过来,“哦,汴、汴河城。”

    “去汴河城做什么?”

    “家里亲戚在城中码头做工,给谋了个差事……”

    公差闻言,上下打量了眼少年,只见少年十五六岁,身形却比寻常这年纪的显得单薄,“就这小身板,还去码头上做力气活计?”

    少年闻言只管笑,却不知答话,颇像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憨傻带怯。

    那公差顿时脸色又黑了些,心中大骂这小子不上道儿!他在这间小衙为县属百姓办理路引,这差事是个肥差,只要多盘问几句,机灵的就知道孝敬点儿银钱好办事,但每日过往的人多了,总能遇上不上道儿的,或是家中穷得叮当响,实在拿不出钱来的。

    这少年一身粗布衣衫,洗得都发了白,脸色也暗沉蜡黄,家境确实像一个铜板儿都恨不得掰开两半使的。

    公差暗道一声晦气,今儿真不走运,好不容易睡个午觉,还遇上了个穷小子。

    “身份文牒呢?”

    “在这儿。”少年忙从怀里掏出张身份文牒来,递来前还用袖子擦了擦。

    这言行,这穿戴,这相貌,确实像是穷苦人家出来的。虽没油水可捞,但身份瞧着也没什么可疑。

    公差接过身份文牒,目光往上一落,嘴角忽然抽了抽。

    暮青怯笑,垂着的眸底隐含慧光。她从小在古水县长大,对衙门的人了若指掌。小衙里办理路引的差事虽是肥差,却不是人人都能胜任的,需得心思缜密眼力毒辣,否则放了官府缉拿的要犯或是奸细出城,一旦追究起来,轻则打板子重则掉脑袋。因此,办理路引的这些公差,看着贪财,实则精明。她一身穷苦人家打扮,若八面玲珑地拿出银钱来孝敬,以求速度出城,反而会引起怀疑。不如装呆卖傻,既能省点银子,又能安全过关,顶多受点闲气罢了。

    只是,这人看见身份文牒的表情,似有些耐人寻味……

    这身份文牒不是暮青的,是那水匪的。她威胁那人说不将信送到便将身份文牒送交衙门公堂,实是唬他的。那水匪有罪,他的亲属家眷却是无辜。她要这张身份文牒只为有个假身份,好助她顺利拿到去汴河城的路引。

    身份文牒上只有出生年份、户籍所在地和姓名,并看不出持有者身份。即便是水匪的身份文牒,这公差也不该看得出来,那他的表情是何意味?

    暮青心里思忖,还没推想出个究竟来,身后忽有脚步声传来。

    一名衙役带着七八个小厮快步行来,暮青看到那衙役,心中一寒!

    她早料到沈问玉猜到事情没成,会来城门防她出城,可没想到县衙的衙役会一同跟来。莫非,沈问玉买凶杀她的事,古水知县是知情的?

    这知县佬儿为攀附安平侯府,竟不念往日她尽心尽职,枉顾她性命?

    她面上露出怯意,畏缩着往后退了退。

    那衙役见她往后退,眼神刀子般在她身上刮了刮,随即转开。百姓见着官差向来是这怯生生的模样,他瞧惯了,也瞧腻了,这才问那公差道:“瞧见暮青了没?”

    “暮姑娘?”那公差一愣,往城中一指,“半个时辰前刚进城,怎么?”

    衙役没答他,只回头看向沈府小厮。

    几个小厮面色凝重,低声道:“进城了?暮家的院门锁着,没人。”

    “是不是去义庄了?”

    “不应该吧?听闻今早赵家村有个婆娘吊死了,特意差人来请暮青,她从赵家村回来,应该去县衙回禀一声才是。县衙和暮家都没人,莫非……”

    “她可有再出城?”衙役回身又问。

    “没见着又出城去,这是?”

    这来势汹汹的寻暮青,莫非沈府又死人了?

    那衙役不答,只脸色不太好看,回身吩咐道:“两个人留在这儿守着!再派两个人去义庄瞧瞧,其余人跟我在城中分头找找!”

    几个小厮点头应是,果真留了两个人在城门处守着,其余人转身便匆匆离去了。

    一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瞧得那公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有两人留了下来,他便凑过去想打听打听。

    一转身,见那来办路引的少年还立在原地,公差便白了他一眼,他心思被别的事吸引了去,便没了再盘问刁难这少年的兴致。公章一盖,前往汴河城的路引和那张身份文牒便都丢给了他。

    少年接到手中,面露喜色,不住道谢:“谢官爷!谢官爷!”

    “滚滚滚!”那公差烦躁地摆手,再懒得瞧他一眼。

    少年将路引宝贝似的收夹在身份文牒里,这才背着行囊出了城门。

    晌午阳光暖融,洒在江南小城长满青苔的城墙上,照见那离城远去的少年脊背渐渐挺直,风中独自清卓,挺韧如竹。

    直到背后的城墙再瞧不见,官道两旁渐现江河密林两岸风光,少年才将怀中的身份文牒拿了出来。

    目光一落,脚下忽然一个踉跄!

    暮青素来冷静,竟也难得在打开身份文牒的一瞬黑了脸。

    这名字……

    周!二!蛋!

    大兴发源于汴河流域,一条壮阔蜿蜒的汴江将八万里江山巍巍山河分作南北两岸。汴州乃大兴江南门户,首邑汴河城坐落于汴江与南北运河交界处,乃大兴漕运、盐运中心,素有雄富冠天下之称。

    傍晚,日落山关,城门将闭,城外依旧有不少排队等着进城的百姓。一名其貌不扬的少年从简陋的马车上下来,加入了进城的队伍。

    城门旁,一张榜文贴在城墙上,一群青壮年聚在榜文下,指指点点。

第10章 天下传闻(2)

    少年从队伍里抬头远望,瞧不见榜文上写着什么,人群的议论声却入了耳。

    “以往朝廷征兵,多在北方,怎么这回急令江南征兵了?”

    “许是北方连年征兵,多有民怨。江南无战事,水军又不擅马战,只得征新兵发往西北。”

    “唉!又是战事……年初漠北胡虏犯我西北边关,元大将军率西北狼军戍守山河,如今已有数万将士血染沙场!国难当头,朝廷发榜征兵,陛下却在汴河大兴龙舟,广选妃子,行宫之中夜夜……”

    “嘘!快闭嘴!你不想活了?”

    那人这才惊觉失言,慌忙扫一眼四周,见城门守军正忙着查看入城百姓的路引和身份文牒,并没有注意这边,这才松了口气,闭嘴不敢再言。

    帝驾如今就在汴河城中,这对大兴百姓来说并不是稀奇事儿。

    大兴国祚至今六百年,天下便是以汴州为根基打下的。高祖皇帝定都盛京后,敕命在汴河城兴建行宫,其后历代帝王都有来汴河行宫小住的惯例。

    只是当今圣上来得频了些,住得久了些。

    大兴历代帝王皆爱三月来行宫,烟花三月,江南春美,一可赏景,二可避盛京严寒。当今圣上却偏爱六月,且帝驾在行宫一住便是半年,腊月才回盛京,年年如此。

    江南六月暑热,盛京腊月严寒,听闻每年随帝驾南下北上的宫人在路上因这酷暑严寒都要死上一批。

    如此行径颇有昏君之相,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当今圣上乃先帝孙辈,帝位本轮不到他坐。

    十八年前上元夜,朝中生变。

    先帝驾崩于宫中,左相元家与属国南图联手发动宫变,以三王、七王弑君之名斩二人于宫宴,血洗宫城。

    弑君之名真假不知,只知先帝原有九子,皇位之争激烈,这夜宫变之后,死得只剩五王、六王。五王体弱,缠绵病榻,膝下只公主一人。六王庸懦,酒色成性,不堪为帝。元贵妃便将六王嫡子召至宫中,抚养于膝下,力保其登基为帝,便是如今的大兴帝君,步惜欢。

    步惜欢六岁登基,元家辅政,他却自幼便显出几分荒诞不羁的性情来,年纪越长成,越发放浪无道。

    听闻他十三岁便纳宫妃,于后宫纵情声色,仅一夏,八位宫妃死了五个;十五岁又好上美人,竟广选天下俊美男子,充实汴河行宫;十七岁大兴龙舟,从此年年载上千妃子游汴江。江水壮阔,龙舟豪华,沿途丝竹不绝,过往州府接驾之耗,日费万金。

    民间早有童谣——“玉骢马,九华车,谁怜儿郎颜如玉。龙舟兴,翠华旌,江河一日十万金。”说的便是帝王纵情奢靡,荒唐无道。

    但民间还有童谣——“铁马嘶,银枪舞,大漠横戈震胡虏。辕门兴,金甲荡,十年戍边英雄郎。”说的是西北军主帅,元修。

    元修乃当朝太皇太后母家元家嫡子,抱负却不在朝堂。

    他十五岁从军,一骑孤驰,万军中取戎王首级,一战震天下!十七岁率八千精骑奇袭勒丹牙帐,全歼勒丹三万骑兵,杀勒丹突答王子;十八岁重整西北边防,建立西北军;二十岁任西北军大将军,练兵严苛,军纪严明,深受西北百姓爱戴。

    十年来,元修帅西北军戍守西北,一日未曾归京。

    十年来,漠北高原五胡铁骑,一日未曾扣开边关大门。

    西北边关二十万精军号称西北狼,乃大兴边关一道铁防。三年前,戎人犯边,西北军十三战十三捷,斩胡虏首级五万,挂满边关城墙。大漠风沙烈,至今遮不尽当年城墙上的血。

    这三年,边关少有战事,漠北颇为安分。却不知为何,年初时候,原本相互之间并不和睦的戎人、狄人、乌那、勒丹、月氏五胡竟联起手来,共发三十万大军突袭西北边关,边关战事吃紧,朝廷急令征兵。

    如今,胡虏犯边,西北将士正血染沙场,帝驾却在行宫寻欢作乐,难怪民怨沸腾。

    不过,再多的民怨到了这汴河城下也得闭嘴,把怨气吞到肚子里。

    暮青对当今国事倒没多少怨气,她是一缕来自异世的魂,尽管在这封建王朝生活了十六年,她依旧对这时代没什么归属感。她落在贱籍,若非有一技之长,日子当真会连普通百姓也不如。统治阶级离她很遥远,这等天下传闻,她连听的兴趣都不大。

    国家事,天下事,自有上位者操心,轮不到她这等升斗小民,她操心家事足矣。

    当年,城中没有奶娘愿意喂养她,若非爹不肯放弃她,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在这个时代长大成人。爹将她养育长大,她便用这一生,奉养他终老。

    至于十八年前朝中发生了何事,娘的母家又是何身份,她没兴趣了解。

    暮青抬眼望向城门,前方原本长长的队伍只剩几人,很快便轮到了她。她垂眸,再次换上那一副憨傻怯懦的神态,查看她路引和身份文牒的守军看到她的名字时果然多瞧了两眼,瞧她没有异样便放了她进城。

    夕阳将落,余晖染了江天,一线丹霞里坐着巍峨大城。天未暗,城中已灯火点点,青石长街上开尽火树银花,若天河落了人间。夜未至,街上已闻楼船歌舫侬音婉柔,茶楼酒肆、赌坊铺子喧嚣已起,茶香酒香脂粉香漫了长街,过往男子广袖如风,女子罗裙迤逦,渐铺开一幅灿烂画卷,六百年古城繁华。

    暮青初到汴河城,却没有迷失方向,她在城门处站了片刻,将城中布局大致一瞧,便直奔城西。

    城西铺子林立,铁匠铺首饰铺、绸缎庄钱庄等分了几条街,这些街上人群熙攘热闹非凡,倒显得最后头一条街上有些冷清。暮青就往那条冷清的街上去,街口挂了几盏白灯笼,灯笼底下照着的铺面都是寿材铺。暮青打那几家寿材铺前经过,步子不停,直奔街尾。

    街尾,靠近城墙的地段,一座官衙大门紧闭,门前连盏灯笼都没点,夜里显得阴气森森,靠着远处几家寿材铺的微弱光亮才瞧清门前匾额上的大字——义庄。

第11章 死因初断

    这义庄不是接济穷人的庄子,而是专门停放死人用的。在义庄里停尸的,大多是穷得无以入殓,亦或客死他乡等着家人运回去安葬的。其中,官府要验的尸身因嫌弃放在衙门会发臭,也会运往义庄,再让仵作验看。

    说得直白点,义庄就是太平间。

    爹大半个月前奉了刺史府的公文来汴河城验尸,来义庄寻他准没错。

    想着,暮青上前敲了敲门。

    片刻,门开了,出来的是个驼背的瘦老头儿,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看见暮青一脸诧异。

    “老先生,我来寻人。请问古水县仵作暮怀山暮老,可在庄内?”暮青知道这守门人为何诧异,寿材街上向来少有人来,没有白事的人家连路过都嫌晦气,义庄门口来的人就更少了。即便有人来也是白天,晚上除了仵作,很少有人敢来。

    但她就是仵作,两辈子的仵作,别人怕死尸,她却见过各种各样的,没有怕的道理。

    暮青易容未去,也不说破此事,只开门见山,直说来意。

    那驼背老头儿闻言,脸色却忽然变了变,眼神在昏暗里显得晦暗难明,不待暮青细瞧,便点头道:“原来是来找暮老的,进来吧,人就在庄子里。”

    说罢,转身便进了庄子,暮青跟在老头儿身后,见他驼着腰提着白灯笼,背影在黑暗里生出几分阴森死气。

    “是暮家人雇你来的吧?”老头儿的声音透过背影传来,边走边道,“你小子是个胆儿大的,还从来没有大晚上敢来义庄抬尸的。”

    暮青一愣,少见地有点没回过神来。

    却见那老头儿继续往前走,“怎么就你一个人?暮家就没多雇个人?我可告诉你,一个人可没法抬尸,只能用背的。你得忍得住那股味儿。”

    暮青已停住脚步。

    “暮家何时雇的你,怎现在才来?这六月雨天儿,尸身腐得甚快,再晚来几日,人就运出城埋去乱葬岗了,留在城里怕惹瘟疫。”

    老头儿絮絮叨叨,人已上了台阶,手中提着的白灯笼往厅里地上一照,“喏,人在那儿,瞧去吧。”

    暮青立在院中,顺着那微浅灯光瞧去,只见地上草席里卷着个人,露出一双腿,脚上穿着双官靴……

    那双官靴黑缎白底,缎面上无绣纹,是无品级的衙役公差所穿的款式。

    暮青记得那晚爹走得很急。

    那日城外出了人命案子,他验尸回来时天已黑了,衣衫还未换,家里便来了刺史府的公差。来人奉着公文,催得很急,爹匆忙便跟着走了。走时穿着的那双官靴鞋尖上染着黄泥。

    此刻眼前,那草席下露出的一双官靴鞋尖上的黄泥已浸入缎面,瞧着有些日子了。

    暮青盯住那靴尖儿,忽觉不能动。

    那驼背的瘦老头儿站在台阶上,回身见少年立在院子里,盯着地上的草席两眼发直,便嗤笑一声,“才夸你是个胆儿大的,走到这儿竟不敢动了。罢了,既然怕,这草席你也不必掀开看了,我去给你找根绳子,你背着走吧。”

    “掀开。”少年忽然出了声。

    那老头儿转身要去拿绳子,忽听少年出声,有些没反应过来,回身问:“小子说啥?”

    少年却没有再说话,抬脚,走了过来。他身形单薄,那洗得发白的衣角在夜里却带了风般的凌厉,踏出的步子磐石般重,却一步未停。上了台阶,进得厅来,蹲身,抬手,草席在微薄的光线里扬出一道弧,若长剑划破长夜,割出一道鲜血淋漓。

    他此举太坚决,太决绝,看得门口那老头儿一时怔住,眼神古怪,闹不清他胆子到底是大还是小。只是在那草席掀开的一刻,他闻见一股酸腐气息扑面而来,这才醒过神来,叫了一声,“哎呦!我说你这小子,真是个愣头青!这庄子里虽烧着苍术皂角,可你这么冒失上前,吸了尸气入口,可是要染病的!等着,我去拿块口罩给你。”

    口罩这物件在仵作这一行是十来年前才有的,听闻是暮老的女儿推行的,中间一块方巾,两头有耳绳,戴时挂在两耳上便能掩住口鼻,比原先仵作验尸时随便拿快布巾系在脑后要方便得多。且这物件造价低廉,素布做的就能用,用前熏过苍术皂角,掩住口鼻颇能挡尸气,因此很快便在这一行流传开来。

    说起暮老的女儿,江南各州县的官衙没有不知道的,这姑娘在这一行堪称奇才,可惜她爹没得这样早,她终究是女子,没法真在县衙奉职,领不着朝廷俸禄,她一个女儿家,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老头儿叹了口气,蹲下身将手中提着的白灯笼放在地上,给少年留了光亮,这才转身出了厅院。

    院子里起了风,带着雨后的湿气掠过树梢,月色里鬼影摇曳。厅里,灯影浅白,一张草席,一盏白灯,一具尸身,一名少年,画面静谧,几分鬼气。

    不知过了多久,静谧的画面被细弱的声音打破。

    那声音风声里呜呜低颤,弱不可闻,却悲痛已极。

    “爹……”

    老头儿去了半柱香的时辰,回来的时候除了怀里揣着只口罩,手里还端了个炭盆,提着罐醋,打算待会儿少年走之前,将醋泼在炭火上,让他打从上面过,去一去身上的秽臭之气,免得染了尸病。

    此法乃仵作验尸过后必行之事,义庄里也备着,留给领尸之人用。

    他端着东西上了台阶,一抬头,人却一愣。

    厅里,草席、白灯、尸身都在,少年却没了人影儿。

    “人呢?”他将东西放下,驼腰进了厅里,四下里瞧了瞧,自言自语道,“该不是怕了这死人模样,跑了吧?”

    话音刚落,忽觉脖颈有点凉,一把刀抵住了他。黑暗里,有人立在他身后,声音森凉,“我爹是怎么死的?”

    老头儿一惊,遂听出这声音是那少年的,顿时怔住。

    少年绕到他面前,眸沉在黑暗里,目光却让人透心的冷,“回答我的问题。”

    老头儿却还没回过神来,只瞪着少年,余光扫见他手中的解剖刀,嘶地一声盯住他,“你小子……是仵作?”

第12章 别在我面前说谎

    这刀外行人不识得,江南的仵作却不可能不识得。此乃解剖刀,在这一行也是个新物件,是暮老几年前拿了一套到义庄验尸,渐渐流传开的。听闻这套刀具也是他女儿画图让铁匠打的,长柄,薄刃,刀柄有长有短,刀刃有圆有尖,剥皮割肉剔骨,那叫一个锋利!比老仵作行的凿子钝刀好用得多。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死者为大,除非有官令或者苦主允许,死者尸身上是不能动刀的,因此这套刀具用到的情况很少,流传并不如那口罩广。但身为仵作,大多人对这套刀具爱不释手,尽管用到的情况极少,也有不少人私下里打一套回去收藏的。

    但除了仵作,见到这套刀具的人极少。这少年手中既然有,那他很有可能是仵作,难怪他敢晚上来义庄。

    “我爹是怎么死的?”少年没答他,只重复刚才的问题。

    老头儿这时才注意到他的话,“你爹?你说暮老?只听说暮老有个女儿,没听说他有儿子啊……”

    “不想死,就别东拉西扯。”少年手中薄刀一横,月色映着刀光,刀光里目色森凉。

    老头儿望着那刀光,非但不怕,反而来了脾气,眼一瞪,声音一提,“怎么死的,怎么死的,你是仵作你问我?尸身浑身青紫,瞎子都看得出来是毒死的!你问我?”

    这小子看着气势吓人,其实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他若真想杀他,从刚才到现在,那刀不会一直留在他喉前三寸,一寸未近。

    “我知道是毒死的,我是问你,可知道是谁毒死的。”少年的声音异常平静,一字一句却如吐寒冰。

    爹尸身已开始腐败,以六月江南的气候,过世已有四五日,尸斑已初现浅绿,与尸身颜色几近相融,仅凭尸斑颜色已难以判断是中何毒身亡。但她在尸身前跪了那一会儿,曾闻见淡淡的苦杏仁味,怀疑是氰化物中毒。

    古代毒素萃取技术很不纯熟,毒物大多从动植物身上而来,而含有氰化物的植物最容易找到的便是木薯和苦杏仁。但这两种食物要大量食用或者食用了未经处理的才会中毒,爹身为仵作,略通毒理,不可能大量食用这两种食物。

    既然不是吃饭时贪食导致的中毒,那便是有人下毒。

    还是那句话,古代毒素萃取技术很不纯熟,能有本事将氰化物提取出来的人,定是制毒高手。而手中能有这等毒的人,非富即贵!

    爹是被人毒杀的,凶手极有可能是权贵。

    她要知道,此人是谁!

    “前段日子,汴河城发了什么大案,要我爹前来验尸?”暮青望着那驼背的瘦老头儿,换了个问题。

    他不过是个义庄的守门人,问他凶手是谁,他未必知道。但城中出了什么案子,他不可能不知道。

    “我哪知道?”没想到,老头儿竟摇了头,“我不过是个守门的,刺史府衙的案子哪轮得到我这把老骨头过问?”

    暮青的目光一点点冷了下去,地上的白灯笼照着她的侧脸,将那暗沉发黄的肤色映得雪白,仿佛比地上的尸身还没有温度。

    老头儿目光闪了闪,往后退了退,板起脸来道:“你这小子,怎不信人?若能给刺史府衙办差,还用得着在这义庄里看尸守门?干这行当的,哪个不是家贫落魄的?”

    暮青不接话,手中刀刃雪白,黑暗里忽然刺风破雪而来,雪光扎得人眼疼。

    刀逼近,一寸!

    她是不信,她只信这一行的一句格言——死人的身体不会说谎,活人的表情不会说谎。

    在她的前世,有一门在科学界里还很新,却被各国安全局和刑侦机构重视的学科,叫微表情心理学。

    所谓微表情,即人的细微表情,细微到转瞬即逝,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通常难以捕捉到。但正是这些难以捕捉到的表情,通常会泄露人内心的真实想法。

    能够辨识这些表情,看穿人内心真实想法的专家,被称为微表情心理学家,也有个更贴切的名字——读心专家。

    在暮青前世,各国安全局和刑侦部门都聘有微表情专家,专门用来辨别间谍和擅长说谎的罪犯。国际上,微表情心理学家并不多,暮青恰是其中之一。正因为跨学科的科学家很难得,她才会一归国便被特聘至国家保卫系统。

    这世上,有本事在她面前说谎的人,还没生出来!

    她确定这老头儿在说谎,他的表情太过严肃。这世上固然有不怕死的人,但没有人会在面对死亡威胁时不紧张,再善于掩饰的人也会有细微的表情流露。这老头儿的表情却过于严肃,连紧张都被压抑在了严肃的外表下。

    人只有在出于抗拒心理的时候,才会减少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所以撒谎的人往往会比平时严肃。

    若从常理上推断,这年头百姓闲余生活颇乏味,一旦有案子发生,茶余饭后定会四处传扬。刺史府的案子虽轮不到这老头儿过问,但他不可能什么都没听到,且他在义庄守门,接触州衙的官差,有消息定会比外头百姓知道得快,且可靠得多。

    “这案子,刺史府口风极严,来义庄的衙役嘴巴紧得活似透露一个字儿就要掉脑袋!不信你去街上打听打听,城中一点风声都没有,这案子……诡着!”老头儿盯住暮青手中的刀,似被那刀光晃着,浑浊的眼里瞳缩了缩,眨了眨眼。

    那刀光忽然又向前一刺!

    再逼近,一寸!

    瞳孔缩小,眨眼频率增高,他还是在说谎!

    老头儿一惊,看了眼少年拿刀相逼的手,嗓门陡然一提,怒道:“好,好!那你一刀杀了我这把老骨头得了!”

    话音落,刀光起,夜风吹过厅堂,风有些冷,喉前有些凉。

    老头儿两眼发了直,怒容瞬间僵硬,这小子……来真的?!

    暮青不想伤这老人,但他分明知道爹被害死的内情,却有意隐瞒,她不敢保证面对他,她的冷静能再维持多久。

    爹死了,她验看尸身、初断死因、锁定凶手范围,已经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冷静。她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为爹做一个女儿应该做的事。

第13章 我跟你赌!

    夏夜风细,过漏堂卷了灯影残烛,摇摇曳曳照着少年的脸。那脸其貌不扬,粗眉细眼,不像一张有胆魄气势的脸,那气势却都逼在了刀尖,刀尖冰冷,抵在温热的皮肤上,随时准备一尝鲜血的滋味。

    真是人不可貌相,老头儿叹了一声,“我不说也是为你好,即便你知道,这仇你也是报不了的。”

    “报不报得了是我的事。”

    “你!”老头儿一噎,眼一瞪,忽然伸出根手指,一指天上,“这事儿,跟那位有关!这仇你报得了吗?”

    暮青望了望天,心中会意,眼神一变,语气森寒,“说清楚点!”

    “再清楚的我也不知道,这义庄是仵作常进出的地儿,我也是夜里喝酒的时候,听刺史衙门里一个仵作说的。你可知,当今……”老头儿声音在穿堂风里压得低颤,“当今圣上无后,这汴河行宫里头美人三千,就是没一个能延续子嗣的正经娘娘。圣驾年年六月来行宫,少说也有十年了,从来没带过女子!可这回,竟带了一位娘娘来,可见这位娘娘有多得圣宠。可这娘娘也不知怎的,一来汴河……就死了!圣上大怒,命刺史府衙查明死因,缉拿凶手。”

    “人死了,要查死因,可不是要先验尸?可娘娘身份何其尊贵,又是女子,哪个仵作敢瞧她的身子?这要是瞧了,还不得挖眼、砍手?就算有人敢验,验明了死因,这可是天家秘闻!知道了这等秘闻,岂非祸事?刺史府衙仵作油滑,得了风声便称病在家,耍滑躲了过去。刺史府皇命难违,暮老在江南一带仵作一行又久负盛名,这差事便落在了他头上。唉!”

    老头儿一叹,“暮老被抬来的时候,我闻见他身上有股酒味儿,可能是喝了毒酒死的。”

    他抬眼望了望暮青,摇头浅叹,“现在你知道了,你说,这仇是你能报得了的吗?”

    暮青没回答,只转身,如同她走进厅里时一般走出去,单薄的背影夜风里绝然。

    老头儿愣了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伸着脖子喊:“你个愣头小子!真要去报仇?哎呦喂!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暮青不回头,人已行至院门口。

    老头儿急得直跺脚,“你要捅了天怒,可别说是在我这儿听去的!哎哟,我就知道不能说!我要被你害死!我要被你害死……”

    他急得团团转,一回身瞥见地上的尸身,愣了愣,忙奔出去,远远喊道:“尸身怎么办?你不领回去?”

    暮青已转出门去,声音散在风里,“寄留一晚,明日一早,我来领。”

    汴河城没有宵禁,隔街传来的喧嚣显得寿材街上格外空旷寂静。

    街尾起了薄雾,白烛微浅的光晃着,照见一名少年自薄雾中来。走过半条街,少年停在了一家寿材店前。

    那寿材店,松墨匾额,金漆为字,做死人生意的,倒做出几分气派来,俨然这条街上最大的寿材门面。

    这时辰,店铺已打烊关门,少年上前,敲开了店门。

    被吵醒的小二打着呵欠,睡眼惺忪,瞧清楚门口站着的人后,顿时拉长了脸,“哪来的穷酸,来这儿敲门!”

    瞧这少年的穿着,汴河城里随便一家富户府上的小厮都穿得比他体面!真是个没眼力的,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身上几个铜板,敢敲他们家铺子的门。

    “家里死人了,抬街尾去!那儿专门安放死人,不用给银钱!若没钱选地,让那儿直接把人拉去乱葬岗,连坑都省得你挖了!”小二没好脸色地一指义庄方向,摔摔打打地转身,便要关门。

    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小二顿时一声惨叫,低头间见肘窝被那少年用两根手指捏住,瞧他身形单薄,不似是个有气力的,却不知为何,捏得他半条胳膊又痛又麻,哪还再有关门的力气?

    小二又惊又恼,抬头要骂间,对上一双沉静的眸。

    那眸沉若古井,不见悲,不见怒,灯烛浅光照着,静得吓人。

    到寿材铺子里来的都是家里死了人的,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无不哭哭啼啼,凄凄哀哀,就算心里不悲苦的,也要做出一副孝子模样,恨不得一头磕死在棺材上!像这少年这么眼神平静的人,小二还是头一回见。只是不知为何,他那眼神越静,越让人觉得心里发毛,要骂出口的话就这么哽在喉咙里,不敢再出一声。

    他不出声,少年却出了声,“你们铺子里,最好的棺木要多少银子?”

    小二一愣,被少年的气势震住,竟一时忘了莫说最好的棺木,就算铺子里最差的棺木,他一身穷酸打扮也买不起,只如实相告道:“梓、梓木棺,耐腐不裂,木料里做棺木最好的了,官宦人家都用这等棺木。店里还有一口,要、要两千多两。”

    两千多两。

    平民百姓一年的吃穿不过三四两银子,两千多两够过几辈子的。

    少年听闻,点了点头,放开小二的手,转身走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口,小二还站在铺子门口,一脸莫名。

    转过街角,喧嚣渐现,繁华入了眼帘,暮青边走边寻,寻过两条街,停在了一家赌坊门口。

    那赌坊雕栏画栋,颇有局面,大堂处置了面八扇红木镂雕屏风,两旁各立一名绿衣女子,碧玉年华,粉面含春,盈盈一笑,屏风上的牡丹都添了明艳。

    暮青抬头望了眼头顶,若非匾额上写着“春秋赌坊”四个大字,她还以为到了烟花之地。

    以青春貌美的女子迎客是商家惯用的手段,但那是在暮青前世,在古代可并不多见。古代女子闺训严苛,轻易不抛头露面,除了烟花之地,街面上的生意铺面迎客的大多是小厮。赌坊门口,除了小厮,大多还会站着一群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打手。

    这间赌坊倒是知趣,小厮打手一个也没瞧见,两名少女立在门前,身姿胜柳,笑比春花,朝来往路人盈盈一望,许多男人便管不住腿脚了。

    进出赌坊的人大多是冲着钱财来的,可若能顺道养眼,想必没人会拒绝。

第14章 抠门少年

    这赌坊的老板倒是个有生意经的。

    “公子来玩儿赌戏?里面请!”两名绿衣女子见暮青只站在门口不进门,便齐齐上前来,冲她盈盈一福。

    暮青回过神来,轻轻挑眉。她这等打扮,寿材铺的小二都嫌她穷酸,赌坊这等地方应该更瞧不上她才是。这两名女子眼中竟无丝毫鄙弃,待她与待方才进去的几个华衣公子并无二致。

    看来,这赌坊老板除了是个有生意经的,还是个会调教人的。

    暮青冲两名女子一点头,便抬脚进了赌坊。

    她进去后,两名女子却在门外互望了眼,目露惊讶。春秋赌坊以女侍迎客是她们公子的奇思,连士族公子们来此都称大开眼界,寻常百姓就更是闻所未闻了。她们在此迎客,见过的赌客多了,似这少年这般穷苦之人,要么看见她们连眼都不敢抬,要么连门都不敢进。这少年倒目光坦荡,从头至尾未曾露出一丝讶异,颇像见过大世面的人。

    可……若真见过大世面,为何又这般穷苦打扮?

    这边,两名女子正惊奇着,那边,暮青进了赌坊,也有些称奇。

    只见红梁彩帐,暖烛明堂,喧嚣热闹满了大堂。大堂里,一眼难望有多少张赌桌,每张赌桌前的荷官却都是女子,与门前迎客的女子一样穿着绿萝衣,桌前赌客有华衣公子,也不乏素衣粗民。赌坊开了三层,上头两层皆是雅间,门关着,却关不住灯影人影,熏香脂粉香。

    看来,这赌坊不仅做权贵的生意,也做平民百姓的生意。与那些做惯了权贵生意就看不上平民百姓兜里那点小钱的不同,这赌坊倒是大财小财都想捞。

    这赌坊老板,看来不仅是个有生意经、会调教人的,还是个十足市侩的。

    仅凭迎客和布置便将赌坊老板看透了七八分,暮青其实并不是对这老板有多少兴趣,她只是职业习惯作祟。同样出于职业习惯,她并没有一进来便急着入座,而是站在大堂入口,将每张赌桌都细细扫了一遍。

    然后,她将目光定在了一张赌桌上。

    那张赌桌外头围着的人最多,却不似其他赌桌的热闹喧嚣,许多人犹豫不定,气氛显得有些怪异。暮青在一些看客的表情上扫了眼,心中大致有了数。

    她抬脚走了过去,拨开人群进了里头,果见这张赌桌上只坐了一个人。

    这人一身粗布衣衫,衣襟大咧咧半敞着,一脸络腮胡须把本就平平的相貌衬得更像粗人。如此不修边幅,此人坐姿却有些讲究——双腿微分,双手据案,腰背挺直。

    极似军中坐姿!

    再看这人,虽然相貌平平,眼神却如铁锤,往人身上一落,便砸得人心里发慌。他不耐烦地扫了眼四周,一拍桌子,“到底还有没有敢跟老子赌的!”

    周围赌徒被他那眼神一扫就怕了,哪有敢上前的?

    人群后头,却有人在小声议论。

    “这人也不知哪来的,今儿手气忒好!瞧见他面前那摞银票没?也不知有几千两……”

    “啧啧!几千两?发大财了!小爷啥时候有这手气?”

    “做梦去吧你!这人来了一个多时辰了,就没输过!瞧见刚走的那李公子没?输得裤子都脱了,八成回府搬救兵去了!”

    人群在议论,那汉子已不耐烦,“他娘的,老子还没尽兴,再他娘的不来人,老子换别家了!”

    说着,他已站起身来。

    这人生得虎背熊腰,一站起来,生生比周围看客高出一个头去,他眼神往人群里一落,便看得一群人缩了脖子,纷纷让开一条路。

    汉子一把捞起桌上的银票,揣进怀里便要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少年声音。

    “我跟你赌。”

    那声音有些低哑,汉子回身,与周围赌客一同看去,只见对面椅子里已坐了名少年。少年十五六岁,粗眉细眼,面色蜡黄,身形单薄,衣衫也素,一看便是穷苦人家的小子。

    正是暮青。

    “你?”汉子明显不认为少年赌技有多高超,“你有本事赢老子?”

    少年端坐,全无被小视了的恼怒,目光平静,望进汉子手中,“你手里的银票有多少银子?”

    汉子望了望自己手中,随即愣了愣,挠了挠头,“老子没数,少说五六千两吧……”

    “不用那么多,我只要三千两。”

    “……”啥?

    不仅汉子愣了,周围看客也都愣了。

    三千两,还只要?口气不小!

    有人哈的一声笑了,“小子,毛还没长齐,就别出来学人赌钱了。小心待会儿输得裤子都……”

    “啪!”这人话音未落,少年将手往桌上一拍,掌心下清脆的声响震得周围一静。待他手拿开,众人全都瞪圆了眼,眼神发直。

    桌子上,一字排开三枚铜板儿。

    少年谁也不看,只望着汉子,吐字清晰,却令听见的人集体崩溃,“三文钱,赌你三千两!”

    三文钱,赌你三千两。

    赌桌周围,忽然便没了声音,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汉子头一个反应过来,瞪向少年,“三文钱咋能赌三千两?”

    “怎么不能赌?”少年端坐,面色颇淡,“所谓赌,不过就是赢了腰缠万贯,输了倾家荡产。三文钱可以变三千两,三千两也可以一个铜子儿都不剩。我没有一个铜子儿都不押,我押了三文。”

    我押了三文……

    赌桌周围,陷入另一波死寂,所有人都抽了抽嘴角。

    汉子却有种血气直往脑门上涌的冲动,“你当老子是冤大头吗?你赢了,三文赢老子三千两!老子赢了,三千两就赢你三文?”

    他不觉得他压的筹码少了点?

    暮青挑眉,“三文也得你赢了去才算你的。你若不能赢,我押三文或押三千两,对你来说有区别吗?”

    汉子闻言,心头腾一下冒了火,“敢情你小子觉得自己一定会赢,押三文还是瞧得起老子?”

    “我是瞧得起那三文。”暮青稳稳坐在椅子里,目光诚实,“对我来说,三文钱够买三个馒头,三餐温饱。所以,三文钱我也没打算让你赢走,我的还是我的。”

第15章 赌神?!(1)

    “……”

    气氛死得不能再死,有的人抽搐着嘴角,不知为何想笑。

    好一个我的还是我的!够霸气!可是,这霸气若只为了三文钱,真不知该说这少年是霸气还是抠门。

    汉子气得直喘粗气,拳头握得嘎吱响。这小子,真有把人气疯的本事!

    周围看客见势,不免替少年捏了把汗。这汉子瞧着可不是个好惹的,那虎背熊腰的身形,一个能抵少年俩,那拳头比少年脸盘子都大,这要是惹恼了他,今夜怕出不了赌坊!

    砰!

    汉子果真一拳砸在桌上,响声震得大堂静了静,各桌赌客转身的转身,抻头的抻头,整间赌坊大堂的人都望了过来。

    只听他道:“好!你小子有种!敢蔑视老子到这种地步,老子不跟你赌还能算是爷们?不过,赌注得换一换。”

    暮青闻言,眉头都懒得动,只瞧着汉子,等下文。

    “老子不要你那三文,老子要你一只手!”汉子一笑,络腮胡子衬得那笑容有些狰狞,目光沉沉往暮青的右手上一落,“就要你刚才放下三个铜板的那只手!”

    他这是恼了暮青小瞧他,想废她那只拍出三枚铜板的手出气。

    大堂顿时更静,静得有些诡异。

    赌坊里输了钱,别说砍手,丢了命的都有,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有人敢在春秋赌坊下这等赌注。

    春秋赌坊背后的东家可是魏家!这魏家乃江南第一富商,与江南四州的门阀士族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听闻近几年连盛京那边朝中的大员都与魏家有交情。

    魏家富甲一方,少主魏卓之却是江湖中人,一手易容的本事出神入化,轻功更是一绝,自认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江湖人称公子魏。

    公子魏这些年行踪不定,但春秋赌坊以女侍迎客坐庄便是他的手笔,他这赌坊里一个打手都没养,连个小厮都没有。凡来此处的士族公子、富商权贵都给他几分薄面,莫说砍手杀人这等事,便是寻常打架斗殴都没有。

    今儿这粗汉和少年是哪里来的二愣子,敢在公子魏的坊中下这等赌注?若真血溅当场,染了他的赌坊,怕今儿谁也走不了。

    “好!”这时,一声淡然的声音传来,暮青竟点了头。

    她答应得痛快,汉子倒深看了她一眼,“你小子倒有点胆量!不过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别求饶,老子不会手下留情的!”

    “愿赌服输,到时你也别抓着银票不舍得放。”

    “你先赢了老子再说!”汉子一哼,将手中银票往桌上一拍,啪地一声,震醒了大堂里的赌客。

    赌局……就此设下了?

    大堂里静得落针可闻,片刻过后,喧嚣乍起,赌客们纷纷离桌,潮水般聚了过来。

    在公子魏的赌坊敢设这等赌局,本就有戏可看,三文钱对三千两的赌局更是闻所未闻!

    此等热闹,今夜不看,日后还不知有没有人再有胆子设!

    赌客们迅速将两人所在的赌桌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后头瞧不见的人纷纷上了二楼,凭栏下望。

    这场面让大堂里的绿衣女侍们纷纷对望,其中一名衣裙佩饰明显华美些的女子垂眸后退,从侧面楼梯悄悄上了三楼,在当中一间雅间门外一福,悄唤了声:“公子……”

    大堂里,汉子已拉过椅子,坐到了暮青对面,问:“你想怎么赌?”

    “玩骰子!开三次,三局两胜者赢。”

    “这么简单?”汉子眯眼,哼笑一声,“实话告诉你,老子还没学会走路,就学会玩骰子了!你小子就等着输吧!”

    “我还没说完。”暮青补充道,“虽然可以开三次,但摇的次数无限制。即是说,我不想开的时候可以不开,你不想开的时候也有权利不开。只要其中一人不开,这局就要重新摇,摇到我们双方都肯开的时候才作数。如此,开三次,三局两胜!”

    汉子一愣,周围的看客们也一愣。但众人是老赌,这玩法的妙处在哪里,略一思量就明白了。

    骰子,也就是色子,在赌坊里是最常玩的。三个骰子,一个骰盅,点数大的赢。这种玩法是最容易上手的,在开盅前谁也不知点数是大是小,是赢是输,因此无论玩多久都不会觉得乏味,永远刺激神秘。

    这少年的玩法倒有趣,双方可以选择对自己有利的点数开盅,即认为自己摇的点数太小,可能会输时,可以选择不开盅,这倒是增加了可玩性。

    但这玩法有一个死穴——不能遇上高手!

    玩骰子的高手可听声辨色,或者仅凭手感就能摇出三花聚顶来!遇上这等高手,除非不开盅,开盅就是输,重摇多少次都没用!

    很不幸的是,这少年对面的汉子就是这等高手。他今晚来赌坊一个时辰就赢了五六千两,一次都没输过!

    除非这少年也是高手,否则没机会赢。

    “哼!玩法倒是新鲜!不过,再多花样都没用,老子会让你知道,老子赌爷的名号不是白得的!”汉子哼了哼,盯住暮青的手,杀气毕露,“你的手,今晚老子要定了!”

    “赢了我,你再称赌爷也不迟。”暮青也哼了哼,这玩法,恐怕在场的所有人都没参透其中的精髓。

    这不是赌技的比试,而是心理战术的比试。

    谁能将对手的心理玩弄于股掌,谁就赢!

    很不凑巧,她是心理学家。

    微表情心理学家。

    前世,闲暇时她也会和同事搓搓麻将、打打扑克,但没多久就没人跟她玩了。无论是麻将、扑克还是骰子,逢赌所有同事都绕着她走,没人愿意跟一个心理学家打牌,除非想往她口袋里送钱。就连她的好友,身为特工受过专业赌技训练的顾霓裳,也一次都没赢过她。

    前世如烟散,转眼她已身在大兴十六年,有时醒来,如在梦中……

    “啪!”忽来一声响,震醒了暮青。她抬眼,这才发现那汉子已摇好了骰子,下了骰盅。

    汉子语气神态皆是自负,“老子开!你呢?”

第16章 赌神?!(2)

    暮青不说话,只拿起骰盅,随便摇了两下,放下,“不开。”

    她动作随意,语气随意,随意到令汉子和看客们都以为自己眼神出了问题。

    这少年似乎并没有将这场赌局放在眼里,且他那摇骰盅的手法,看起来根本就是个门外汉!

    一个门外汉,敢三文钱赌人三千两?

    一个门外汉,敢跟人豪赌自己一只手?

    疯了吧?!

    “小子,你的手不想要了?”汉子眉头紧锁,脸色发黑。

    “想啊,继续。”暮青眼也没抬,语气还是那么随意,任谁都听得出她有多敷衍。

    这敷衍果真惹恼了汉子,他一把抓起骰盅,好似抓的不是骰盅而是暮青的脖子,眼里有利箭在飞,手中甩得生花,骰子在盅内噼里啪啦爆响一阵儿,砰地往桌上一砸,“老子开!你呢!”

    “不开。”暮青还是随便摇了两下就放下。

    “臭小子!”汉子两眼冒火,气得直磨牙。他实在搞不懂这小子脑子里在想啥,想赢银子,又不肯认真跟他赌,他真不想要他的手了?

    抄过骰盅,骰子摇得更响,汉子再问:“老子开!你呢?”

    “不开。”

    不开,不开,还是不开。一连三局,暮青都不开盅,瞧得大堂的看客们都急了。

    但很快,他们发现急得太早了。

    接下来,大堂里的声音在“老子开”与“不开”中起起落落,一连十数次,暮青都不开盅,且越来越敷衍,汉子的脸色则越来越黑。

    当骰盅再次砸在桌上,汉子的脸色已黑成锅底,耐心磨尽,扯着嗓子吼道:“老子开!你他娘的到底开不开!”

    话音落,他脸上怒色忽然一滞!低头,看向桌上扣下的骰盅,脸色变了变。刚才一腔怒火都在对面少年身上,摇骰时有些分心,似乎……有些失手?

    心里咯噔一声,但随即他又放下心来。怕啥?这小子十几局都不开,哪那么凑巧偏偏挑中这一局?

    但这念头刚兴起,便见暮青抬了头,原本敷衍的眼底忽见精光,只听她道:“开!”

    开!

    只一个字,大堂气氛潮水般炸开。

    汉子的脸却绿了,当真这么凑巧?!

    这时,大堂已人声鼎沸,“小子,总算要开了!还以为你要磨蹭到天亮呢!”

    “这门外汉的赌技就算磨蹭到天亮也是个输,还不如痛快点儿!”

    “嘿!痛快点儿手可就没了。”

    “想保住手?待会儿钻裤裆跪地求饶,喊三声祖宗,说不定那汉子会发善心饶过他,哈哈……”

    催促、嘲弄、幸灾乐祸,所有人都不看好连骰盅都不太会摇的少年。少年坐在赌桌前,脊背挺直,不恼怒,不争辩,只一抬手揭开了骰盅,以最简单最直接的举动,让所有人闭了嘴。

    大堂里霎那一静!看客们眼睛渐渐睁圆,二楼凭栏观赌的人伸脖子、探身子,恨不得把半个身子都探下去。半晌,有人开始揉眼,不敢相信那骰盅下的点数。

    三花聚顶?!

    这少年不是门外汉吗?

    汉子也盯着那点数,渐渐眯了眼。再抬眼时,他目光已如炬,哼道:“没想到,老子竟有看走眼的时候,倒没瞧出来你小子深藏不露!”

    说话间,他一抬手,也开了骰盅,瞧也没瞧一眼便道,“这局,老子输了!”

    气氛又一静,看客们又开始揉眼,二楼观赌的有几个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栽下去。

    三三六!

    失手了?

    一个连胜数人赢下五六千两从未失过手的高手忽然失了手,一个摇骰手法普普通通颇似门外汉的少年开出了三花聚顶!

    谁是高手,谁是赌爷,今晚的戏可真让人猜不透。

    暮青垂眸,有什么猜不透的?不过是一场心理战。

    她口出狂言要赢人三千两,却一副敷衍的姿态应战,一连十几局都不开盅,是个人都会心中窝火。一旦被情绪掌控分了心,再厉害的高手也会失了水准。这汉子对自己的赌技太有自信,每一局他都喊开,多次重复同一句话,很快便形成了短时思维定式和习惯。

    当习惯形成,人往往会不等大脑下达指令便按习惯行事。因此他失手的时候也会习惯性地喊开,即便在这之后反应过来,也为时已晚。

    一个被情绪和习惯掌控的对手,从来都难以成为对手。

    “哼!这一局是老子小瞧你,下一局,你小子没这么好的运气了。”汉子哼了一声,重新坐下来。

    暮青挑眉不语,只示意他继续。

    但接下来与第一局没什么不同,汉子依旧是每局都叫开,暮青依旧是敷敷衍衍地不开盅。那汉子看起来越来越心急,脾气越来越暴躁,终于在一连十几局后,脸色又骤然一变!

    这回没等暮青开口,看客们先兴奋了。

    “小子快开!他又失手了!”

    这汉子今晚本来运气忒好,也不知是不是好运气用尽了,风水轮流转,这会儿转到这少年身上了。不管这少年刚才那三花聚顶是凭赌技还是凭运气,很显然,他今晚运气还是不错的。只要他此局骰盅下的点数不小,就有赢这汉子的可能。

    没想到,三文钱还真能赢回三千两来!

    看这少年家境贫穷,三千两可够他吃几辈子的了!

    凡是来赌坊赌钱的,除了士族公子闲玩豪赌,寻常百姓哪个不是图个天降横财?

    仿佛看到了暴富的活范本,看客们激动得满面通红,巴不得奔下楼去,替暮青将那骰盅给开了!

    “不开。”暮青淡淡开口,给所有人浇了盆冷水。

    这汉子暴躁,却并非没有脑子。第一局输了,反倒让他冷静了下来,刚才,他确实一副大惊失措的样子,也骗过了众多看客,可惜,他遇到的对手是她。

    在她面前,世间并无演技二字。

    出卖这汉子的是他的肩膀。他大惊失色时,肩膀的衣衫却在微动,幅度呈上下震动,说明他桌子下的腿脚在踮动。这在心理学中称之为“快乐脚”。

第17章 天下利器(1)

    能够泄露人内心的不是只有表情,还有人的动作。

    有一个词,叫做“察言观色”。我们通常会通过观察别人的神色和所说的话,来推测一个人的喜怒。但其实,人是会伪装的生物,表情可以用演技来伪装,说出的话也不见得是实话。

    因此,暮青在办案的时候,从来不先看嫌疑人的脸,而是先看他的腿脚。人的腿和脚是身体最诚实的部位,一个人在专注演技的时候,通常无暇顾及腿脚动作,这主要与人的大脑有关。

    在选修心理学的时候,教授曾经告诉过她,肢体动作、面部表情和所说的话,很少有人在说谎的时候,能够让三者同时达成一致。

    当这三者不一致,此人所说的话真实性就有待探索。

    这汉子脸上大惊失色,动作却告诉她他很开怀。这只能说明他在演戏,这一局不过是个套,佯装失手引她开盅罢了。

    暮青淡定坐着,汉子却不淡定了。

    汉子以前是个赌徒,混账胡闹了些年,没干啥好事,就练了一手赌桌上的赌技演技。从军后,西北苦寒,夜长难熬,没啥打发时间的,他便犯了赌瘾。军中汉子都是粗汉,没进过赌坊的跟没砍过胡人脑袋的,都是要被嘲笑的。他的赌技曾力压军中,号称赌爷!自从军中禁赌,他输给了大将军一次后,这些年便没再动过骰盅。

    这次南下汴河城便是奉了大将军的军令,同顾老将军一起将新军带回西北。汴河城不是军中,不必遵守军规,他手痒便来赌坊里小玩一把,赌技竟没怎么生疏,一个时辰便赢了五六千两。

    与这小子开赌,头一局输了是他轻敌,可这一回又是咋回事?

    汉子有些不服气,总觉得暮青看穿他是凑巧,黑着脸一抄骰盅,继续!

    可是,事情越发诡异了起来。

    不论他怎么虚张声势,少年都只是注视着他,那双细长的眸清明澄澈,干净得仿佛照见世间一切谎言。

    他数次佯装失手,数次被看穿,没有一次能骗得少年开盅。

    汉子被瞧得浑身难受,终于忍无可忍,粗拳往桌上一砸,衣袍似刮了一道泼风,直扑暮青面门,“你他娘的干嘛总盯着老子瞧!”

    拳风里,暮青端坐不动,只声音淡了淡,“你未出阁?”

    “……”噗!

    大堂里沉寂片刻,众人噗噗笑出声来。

    这小子,嘴忒毒了点!

    汉子被暮青讥讽成未出阁的姑娘,害羞给人瞧,顿时脸红脖子粗,眼里刀风恨不得将她砍作八段,怒吼:“那你到底啥时候肯开!”

    “你管我,我又没违反规则。”

    “你!”

    “有时间闲吵架,不如继续。不然,磨蹭到天亮,这场赌局也未必有结果。”

    “老子磨蹭?”到底谁磨蹭?这小子咋这么气人!

    汉子抬眼瞪着暮青,只见少年一张平凡的脸,丢去人堆里认都认不出,委实没有高手模样。可只半个时辰,他便知何为人不可貌相。

    啧!这小子好生古怪!他回回都能看穿他在演戏,到底是咋办到的?

    汉子心烦意乱,边猜测边摇着骰盅,往桌上一放,顺口道:“老子开……”

    话刚顺口说出,他脸色又一变!

    看客们已无动于衷,这汉子脸色变了好几回了,少年总不开盅,估摸这回还是不开,上局他那三花聚顶八成是运气。

    “开!”看客们意兴阑珊时,暮青又丢出一字,同样干脆利落地开了盅,以最直接、最简洁的方式让兴味索然的瞪掉眼珠,摇头猜疑的悉数闭嘴。

    “三花聚顶……”

    “又是三花聚顶!”

    凭栏而望的再次探出半个身子,赌桌外围的再次踮脚伸头。人头攒动遮了红梁彩帐,人声鼎沸满了暖烛明堂。

    众目睽睽下,汉子揭开自己的骰盅,却没看那里面的点数,只望定暮青,收了暴躁烦怒,头一回目光认真,问:“你怎知这局老子的失手是真的?”

    这小子,赌神不成?!

    暮青没答,只道:“三局两胜,下一局没有再赌的必要了吧?”

    她话音起,看客们的目光这才从两人的骰盅里惊起,恍觉赌局已分出了胜负。

    两局,少年都开出了三花聚顶,汉子却连连失手。

    难道真是看走了眼,这穷酸少年是赌桌高手?

    暮青从未说过自己不是高手。

    选修心理学那段时间,她身在国外。为了实践,她曾有一段时间日夜泡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通过观察对手的表情和动作来预测胜负。也是那时候,她练了一手好赌技,只是她不喜欢花哨的技法。

    这与她的本职工作有关。她是法医,职责是对尸体进行分析,判明死亡原因和时间,推断认定凶器,分析犯罪手段及过程。她的工作便是抽丝剥茧,因此她不喜欢一切掩饰真相的东西。

    赌技高低不在于花哨的技法,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她喜欢高效、有序。平平无奇的技法省去了花哨的表演时间,既高效,又能令对手产生轻视心理。

    至今为止,轻视她的人,从未赢过她。

    暮青看着那汉子,现在她赢了,就看对方打不打算愿赌服输了。

    啪!

    汉子一掌拍在桌上,掌风浪卷涛翻,袖子一扫,三张银票渡至暮青面前,“老子输了就是输了!银票给你!但你得说说,你是怎么看穿老子的?好叫老子这三千两输个明白!”

    暮青看了眼桌上银票,再抬眼时目光格外认真,望了汉子片刻,点了点头,“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啥?

    汉子一愣,眉头往一起拧,脸色不快,“老子啥时候告诉过你!”

    愿赌服输,耍赖那等不入流的事他向来瞧不上,他自认为这银票给得干脆,也没为难这小子,不过是问一句自己怎么被看穿的,求个输得心服口服。怎知这小子张口胡言?

    他啥时候告诉过他?他脑子不好使了才把自己的底告诉对手,他又不是找输!

    汉子目光含锐,渐挟了风雷,气势浑厚如冠五岳,惊得四周渐静。那是属于西北征战长刀饮血的男儿气,在这数百年繁华江南古城,赌徒们不识血气,却仍感到了气氛的不妙。看客们惊惧过后,纷纷后退,赌桌外渐空出一片空地,众人远远扫了眼少年,都觉得今夜他怕是没那么容易离开了。

第18章 天下利器(2)

    少年在红梁彩帐下立得笔直,灯火里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未折一分,面色清冷,不惧不惊,手一抬,指向了周围的看客,“你吓着他们了。他们所有人在刚刚退开前,都出现了同一个反应,那就是腿脚僵硬。”

    汉子下意识看向周围,一脸莫名,不知少年提这些看客做啥。

    看客们纷纷低头望向自己的腿脚,想起方才后退之前确实惊住片刻,不由抬头望向少年。

    “这种僵硬叫做冻结反应,人遇到危险时的本能防御反应,没有例外。你可有打过猎?”暮青冷不丁地问。

    汉子愣了愣,拧着的眉头半分未松,不耐,“打过!咋了?”

    他在西北,那可是打猎好手!大将军带人深入大漠,哪回都不缺他!

    “你打过猎,就应该会发现猎物在警觉有危险靠近之时,会停下所有动作,抬头竖耳,全身僵硬。”

    汉子又一愣,想了想,似乎是的。

    暮青又问:“你可有遇到过危险?”

    “当然遇到过!”西北边关与五胡作战,哪天的日子不是刀尖儿上过?

    “你遇到过危险,就应该能想起你在遇险的一瞬也会全身紧绷,形同你打猎时遇到的猎物。”

    “……”

    “这是本能,即便进化为人,也不会丢失的动物性本能。”

    “……”

    “方才你失手的一瞬,目光焦距锁定,脖子僵硬,呼吸屏住,这些都属于冻结反应。你可以掩饰,但真相就在你身上。你的身体反应告诉我你遇到了危险,我们身在赌局,能让你感觉到危险的只有输这一件事。所以我知道,你失了手。”

    “……”

    喧嚣热闹的大堂,一时竟无人声。

    无人反应过来,也确实不知如何反应。

    这些都是什么说法,从来没人听说过。

    暮青并不管有没有人听得懂,她遵守了交换条件,解释完了,就可以离开了。她将桌上银票拿起来收进怀里,提起包袱便往人群外走去。

    没人拦她,人群不自觉地散开,让出一条路来,看少年走出人群,灯影里背影单薄,却生出几分卓绝来。

    “站住!”

    身后汉子忽然一喝,暮青停步,回过头来,面上覆了几分寒霜。

    汉子望着暮青,却并非要刁难,只道:“小子,报上名来!老子好些年没输过了,总得知道赢了老子的人叫啥名字。不管日后有没有机会再见,老子都记住你了!”

    面上寒霜渐去,暮青回望汉子片刻,不发一言转身离去,声音透过单薄的背影传来,寡淡,疏离。

    “周二蛋。”

    言罢,她已出了赌坊。

    赌坊里久不闻人声,半晌,汉子嘴角一抽,挠头咕哝,“娘的,比老子的名字还难听!”

    此刻,三楼当中的雅间里,同样有人嘴角一抽。

    男子青衣玉带,手上执一把折扇,扇面半遮着面容,避在窗旁俯望大堂。那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含笑带魅,眸底满是兴味,“一个姑娘家,把自己易容得那么丑已是够心狠,连名字都忍心取成这样,有趣!实在有趣!”

    别人许看不出那姑娘易了容,但逃不过他公子魏的眼。他除了轻功敢称江湖之最,易容术更是早年便青出于蓝,在他师父合谷鬼手之上。这姑娘的易容术在他看来不过是粗浅技法,虽然这粗浅技法她用得十分娴熟,但在他眼中还是生嫩了些。

    “你眼中有趣的女子太多了些,今日午前才有一人。”身后一道散漫声音,烛影深深,暖了彩帐,那人声音却胜似初冬寒雪,懒散,微凉。

    魏卓之回身,身后一张美人榻,榻上松木棋桌,一人懒卧,醉了半榻风情。

    那人面上覆着半张紫玉鎏金面具,手中执一子,目光落在棋局里,只瞧见华袖里指尖如玉,夺了身旁木兰天女之姿。

    “你是说我见异思迁?”魏卓之一笑,声音却陡然拔高,扇子忽的一合,指天发誓,“冤枉!天下男子,唯我念情!我家中有一未婚妻,年芳十七,名唤小芳……”

    榻上男子垂眸望着棋局,只当没听见。

    魏卓之却没再玩笑下去,走来另一边坐了,执起一子,落时问:“她说的那些话,你觉得有几分道理?”

    “嗯,有些道理。只是……”男子手一抬,指尖棋子灯影里挥出一道厉光,剑风雪影,落入棋盘,脆声如雷,眉宇间却融一片懒意,声懒,意也懒,“险些坏了我的事。”

    “不险不险,她只要了鲁大三千两,没都赢走。他拿了我春秋赌坊的银票,回去顾老头那边一顿军棍是少不得的。我这趟西北之行,定能透过此人探得些西北军中实情。”魏卓之气定神闲一笑。

    当今朝廷,外戚专权,元家独大,内掌朝政,外有西北三十万狼师。如今又趁五胡联军叩关之机在江南征兵,扩充西北军,元家之心昭然若揭。元修身在边关十年,他是何心意必须细探。

    大堂里喧嚣渐起,赌客们谈论着方才的赌局,倒显得屋子里一时静了。

    “你就没兴致?那姑娘所说的你我可是闻所未闻。”

    “你都说了她是女子,我身边不留女子。”

    “我知道,天下人都知道,你好美人,且喜雌伏。”魏卓之摇着扇子笑道,凤眸飞扬,饱含恶意的戏谑。

    步惜欢融在榻里,不言,只抬手落下一子,指尖寒凉浸了衣袖,棋局顿现惨烈杀伐。

    魏卓之眼皮一跳,咬牙,这是报复!

    “但瞧她年纪不过及笄,这等高论未必出自她身,许是高人所授,若能招揽到这位高人,定对你有助!”

    他们身在尔虞我诈的局中,若天下有一人,能察言观色于细微处,窥人所思所想,此人定为利器!

    “天下利器,多为双刃,伤人,亦能伤己。”步惜欢袖子一拂,手中握着的棋子尽数散去一旁。

    此局,已定。

    魏卓之也丢了手中棋子,行棋布局,他从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这姑娘不能放走,我让绿萝请她回来。若不能为我所用,亦不能为他人所用。”

第19章 少年是她?

    “不必。刺月已去,此时应在带人回来的路上了。”步惜欢往后一融,漫不经心阖眼,烛困香残,几分倦意。

    魏卓之却惊了惊,刺月部出动了?何时之事?

    他虽武艺平平,但两人身在一处,步惜欢命刺月部出动,他不至于毫无所觉。可他竟真的未察觉到,莫非……

    “你功力何时又精进了?”

    “总不会是你,多年不见长进。”

    魏卓之一呛,他敢保证,这也是报复!他不就是说了句雌伏?这人能不能别这么小心眼?

    忍着刺驾的冲动,魏卓之颔首道:“既如此,我就等着了。一会儿那姑娘来了,倒要瞧瞧她是什么人。”

    夜色渐浓,街上人疏。唯秦楼楚馆灯火深深,入夜笙歌渐暖。

    暮青转进一条窄巷,停下了脚步。

    “出来吧。”巷深昏暗,瞧不见少年神色,只闻声音凉意入骨。

    这些年来,她少进赌坊。暮家落在贱籍,身份低微,钱财多了易惹祸事,且富贵非她此生所求,日子和乐,清贫她也过得。只有一年,爹验尸时不慎染了病,缠绵病榻数月不起,家中银钱耗光,她便易容进了几次赌坊。那时,她一回只赢够抓药的钱,区区几钱银子,不曾惹人注意。今夜三千两银票在手,出赌坊时她便知道被几个赌徒盯上了。

    街上人少,她三绕两绕的也没能甩开人。她只学过格斗,反追踪这等技巧是顾霓裳的专长,不是她的。

    再过一条街便是寿材街,她不想把这几个人带去义庄扰爹安眠,要解决便在这里。

    “出来!”暮青再道,转过身望向巷子口。

    无人应声,亦无人现身。暮青等了片刻,只见月色烛地,巷子口幽静无声。

    她皱了皱眉头,抬脚走了过去。

    夜风湿凉,少年一人行在窄巷里,晚风送来隔街悠悠笙歌脂粉浅香,香散在雨气里,与青石湿气混在一处,淡淡腥气。

    腥气?

    暮青皱着的眉头紧了紧,面色忽然一沉,脚步倏停。

    几乎同时,身后忽有风来。

    这风逆着巷子送来,暮青惊觉风向不对,下意识蹲身,就地一滚,滚去窄巷一侧,抬眼间一瞥,扫见巷口拐角处三具横陈的尸体。

    那三具尸身直挺挺倒在地上,双目圆睁,脖子微仰,颈间一道血痕,鲜红慢慢涌出。

    血在涌,人刚死。

    创口平滑整齐,锐器伤。

    伤痕绕半颈,软兵器。

    伤口细如丝线,铜线铁线类的凶器?

    没有时间去想这三名赌徒为何被杀,没有时间去想袭击自己的人是何身份目的。得益于两世法医的丰富经验,仅凭一眼,暮青率先推断了对方的兵刃,几乎同时,她身形暴退,后背紧贴上石墙,缩进对方兵刃难以下手的死角。

    与此同时,她袖口一抖,刀光乍亮,往头顶一掷!

    刀色寒凉,刺破夜色,风里一声脆响。

    头顶,一道黑影抹了月色,飘落远处,无声。

    地上,一把刀落在黑衣人脚旁,没入青石板半截,亦无声。

    暮青扫一眼黑衣人脚旁的刀,以她的臂力,绝无可能将刀扎进青石板,她的刀是这黑衣人挥落的,对方是内功高手!

    暮青不懂内功,她不曾有机会接触这些。古水县乃江南小县,纵然发了人命案子,也多与江湖事无关,因此身在大兴十六年,她至今不识内功深奥,也不曾遇到过江湖高手。

    今夜初遇,虽不知对方目的,但对方出手便杀三人,定然来者不善!

    暮青心中沉了沉,她的格斗技近战凶猛,但前提是得近得了对方的身。以此人的身手来看,战赢,难!逃脱,也难!

    她眉头紧锁,这时,那黑衣人瞥了眼地上。显然,解剖刀的古怪样式令他分了心。

    正是这分心的工夫,暮青神色一凛,袖中寒光倏现,抬手便又掷向黑衣人!她抬手的一瞬,黑衣人已察觉,指尖一弹,便听一声脆响,夜风里铮地一声长音,飞射入墙。

    刀入墙,暮青已奔至巷子口,眼看便要转过街角,踏入那灿烂喧嚣的长街。

    黑衣人鬼魅般飞身而至,窄巷里如一道幽魂,顷刻便逼近暮青身后。暮青忽然停步,回身,袖口又现一道雪光,这回却没有掷出去。她掌心一翻,刀身对着月色一照,一转,刀光如雪,正晃在黑衣人眼上。

    黑衣人没想到有人竟会用此阴招,刀光映了眼,他双目一虚,暮青抬手将刀往前一送!

    脐下一寸半,气海!

    此穴不可伤,伤之则冲击腹壁、动静脉和肋间,破气血淤,身体失灵!

    暮青虽不知内力为何物,却也知内家行气,气破则功散。

    黑衣人闷哼一声落至地上,手一抬,将刀从腹中拔出,带出一溜儿血线。那血线擦着青石路滑去巷子深处,他单膝往地上一跪,竟再难动一下。

    任务无数,伤了无数,从未像今夜这般一招被人所制,对方还是个不懂功夫的少年。

    暮青望见那刀尖上的血不过一寸,却不由心惊。她是用了全力的,竟只扎进一寸?若非今夜机警,用计破此人内力,怕是她真的走脱不得了。

    她皱了皱眉,街上人虽已少,但三名赌徒陈尸巷口,若有人路过,必生事端。她深望了黑衣人一眼,压下想审问他身份目的的念头,后退转身,奔进长街。

    黑衣人欲追,奈何腿脚诡异地不听使唤,只得眼睁睁望着人消失在视线中。

    半个时辰后,春秋赌坊。

    熏炉换了暗香,红烛明灭。一人跪在烛影里,身上鲜红暗落。

    步惜欢揽衣融在榻里,手中把玩着三把样式古怪的薄刀,烛影映深了眉宇,微微跳动。

    “是她?!我该说这真是缘分吗?”魏卓之哈地一笑,满眼兴味,“我说最近江湖上怎么能人辈出了,原来一直是她!”

    那位有阴司判官之能的姑娘,他记得在船上时看得真切,她并无内力,竟能破了月杀的内力,令他如此狼狈,当真好本事!

第20章 从此孤身

    他倒是越来越好奇了,一介仵作之女,功夫奇诡,赌技高明,还能察人观色于细微处——她究竟是何人?还有何能耐?

    “我记得你对她并无兴致,对吧?那若得知她师从何人,那位高人你自去招揽!这姑娘,你可不许跟我抢。”魏卓之手中扇子一展,笑出几分市侩气,“以这姑娘之才,文能做荷官,武能当打手,若肯来赌坊,定能帮我将送银子的捞进来,想闹事的打出去。”

    言罢,不等步惜欢开口,他便对屋外道:“来人。”

    “公子。”门开了,一名绿衣女子走了进来。

    魏卓之扇子一合,吩咐,“人在汴河城,速寻!”

    天蒙蒙亮,雾色漫了城郭,一名少年敲开了义庄的门。

    守门人一夜未眠,细细听着城中有无大事,见少年依约归来,面色顿松,赶忙将他引进了堂屋。

    堂屋地上,尸身依旧用草席裹着,口罩、麻绳、炭盆、醋罐都在地上摆着,盆里炭火已尽。

    “小子等着,我再去取些炭来,待会儿帮你将尸身绑在身上,你过了炭盆再走吧。唉!”守门人叹了叹,暮怀山一代江南老仵作,验了一辈子的尸,替人洗了一辈子的冤,终究自己做了那冤死鬼。

    老头儿驼着背,摇头晃脑地端着炭盆走远,只留了少年一人在堂屋里。

    少年跪在尸前,背影比夜里清晰,晨光里却折了那分笔直,生生弯了脊背。

    守门人回来的时候,堂屋里又没了人,这回一起没了的还有草席下的尸身。地上口罩、麻绳、醋罐,一物未少,却多了件东西。

    一只素布荷包。

    守门老头儿愣了愣,放下炭盆拾起荷包,入手只觉沉甸甸,打开一看,里面一块银锭子,足有一百两。

    老头儿望向已无人影的门口,这银子……是给他的?

    义庄守门,日子清闲,只银钱比仵作还少,一年也就二两。他驼背不能做力气活计,也不计较在这儿给死人看门晦气,不过是求个晚年有屋住有饭吃,冻饿不死。一百两银子足够他在这义庄守半辈子的门,也足够他回乡置间田屋,晚年安度。

    也不知这么多银子少年是从哪儿得来的,守门人只望着门口,忽觉雾色渐浓,糊了双眼。

    晨阳未起,雾重城深。

    寿材街上,少年自雾色里来,背上背一尸身,没戴口罩,没绑麻绳,只这么背着,像人还活着。

    少年弯着脊背,似负着千斤,不堪沉重,越发显得街空旷,人单薄。他行得缓,却每一步都迈得稳稳当当。

    走过半条街,他依旧在街上最大的那家挂着松墨匾额的寿材铺门前停住,上前敲了门。

    昨夜被人吵醒,今早又被吵醒,店伙计着实有些恼,门一开,还没瞧见外头是何人,便当先闻见一股臭气!他拿袖一掩口鼻,连退几步,抬眼瞧见昨夜的少年背上背着一人。那人软塌塌低着头,瞧不见模样,只瞧见耷拉在少年肩膀上的两只手黑紫发绿,散着阵阵臭气。

    死、死人?

    店伙计悚然一惊,这店里是做死人生意的,但真把个死人背来店里的,还是头一回遇见。他张嘴便要叫出声来,一物忽然砸来他脸上!

    他被砸倒在地,鼻血哧哧往下淌,那物落去地上,沉甸甸颇有分量。那是只荷包,汴河城大府上的小厮奴婢都瞧不上的素布荷包,打开一瞧,里面却有几百两银锭子和两张千两银票!

    店伙计眼神发直,仰头望向走进店里的少年,一时忘了他背着个死人,那死人发着臭。

    “昨夜说的梓木棺,我要了。”少年背着尸身,脸沉在尸身下的阴影里,语音平缓,却令人背后生凉,“两千几百两?”

    “两、两千五百两……”店伙计惊得心头发憷,哪敢报假?

    “里面是两千八百两,三百两准备好寿衣鞋帽、冥烛纸钱,另雇吹打送丧的队伍,再请个风水先生就近选处佳地。可够?”

    “够、够!”

    “今日之内可能办妥?”

    “能……”

    暮青不再说话,只走去店里正中央摆放着的华雕大棺旁,将人往棺内放好,席地守在了棺前。

    店小二知道,这是让他立马去办的意思。他没敢再开口,只觉得这少年太吓人,不觉便依了他的吩咐,麻溜儿从地上爬起来,抹一把鼻血便去办差了。

    寿衣鞋帽、冥烛纸钱店里就有,吹打送丧的人和风水先生他也熟悉,因此没有用上一天,晌午前事情就都办妥了。

    风水先生在城外十里处选了个山头,傍晚时分,灵棺便从寿材街上直接起丧了。

    这等不从家中发丧的事以前少闻,但更令人没有听闻的是少年在起丧前又将人从棺材里背了出来,只叫吹打送丧的人抬着空棺,自己背着尸身走在了队伍的前头。

    暮青想起小时候,爹一人养育她,总有照看不周之处。有一年夏天,她中了暑热,屋子里闷,爹便背着她在院子里溜达着走,一走便是半夜。从那以后,她一生病爹便喜欢背着她走,似乎走一走,病就走了。

    后来她大了,终是女儿家,爹不便再背她。那时她便总想,待爹老了,不能再行路,她便背着他,为他代步。

    没想到,爹四十六岁,尚未年老,她便要背着他走。只是这一走,此生最后。

    长街里,少年身披白衣,负着尸身开路前行。街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听说背着的是死人都怕沾了晦气,躲得远远的。只有几个细心的人发现,送丧的队伍从刺史府门前行过,绕了几条街,最后自西门出了城。

    寿材铺就在西街,离西门极近,既然要从西门出城,为何要绕远路?

    没人知道少年心中想着什么。

    吹打送丧的人也不知少年心里在想什么,买得起梓棺的人非富即贵,墓都修得颇为讲究,哪个也得耗上个三五月,修得大墓华碑方可安葬。少年却一切从简,到了城外十里的山头,挖了坑,下了棺,填起一方小土包,立了块石碑将人安葬后,也不用众人哭坟,便让人离开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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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介绍:
【一句话简介】
这是一个法医学家兼微表情心理学家,在为父报仇、寻找真凶的道路上,最后找到了真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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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起来有点简单,但其实有点曲折。好吧,还是看正经简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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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棺验尸、查内情、慰亡灵、让死人开口说话——这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干了。
西北从军、救主帅、杀敌首、翻朝堂、覆盛京、倾权谋——这不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也干了。
但是,她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想干的。
她这辈子最想干的事,是剖活人。
剖一剖世间欺她负她的小人。
剖一剖嘴皮子一张就想翻覆公理的贵人大佬。
剖一剖御座之上的千面帝君,步惜欢。
可是,她剖得了死人,剖得了活人,剖得了这铁血王朝,却如何剖解此生真情?
待山河裂,烽烟起,她一袭烈衣卷入千军万马,“我求一生完整的感情,不欺,不弃。欺我者,我永弃!”
风雷动,四海惊,天下倾,属于她一生的传奇,此刻,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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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版简介】
大兴元隆年间,帝君昏聩,五胡犯边。暮青南下汴河,寻杀父元凶,选行宫男妃,刺大兴帝君!
男妃行事成迷,帝君身手奇诡,杀父元凶究竟何人?行军途中内奸暗藏,大漠地宫机关深诡,议和使节半路身亡,盛京惊现真假勒丹王……
是谁以天下为局谱一手乱世的棋,是谁以刀刃为弦奏一首盛世的曲?
自边关至盛京,自民间至朝堂,且看一出扑朔迷离的大戏,且听一曲女仵作的盛世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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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
中涉及法医和心理学内容皆参考资料而来,有夸张之处,请勿考据深究。
读者留言,无事必回。如遇不可抗力因素(生病、请假等),以上优点也可以当做没有。
一品仵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品仵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品仵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