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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今     一品仵作txt下载     一品仵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章 千里博弈

    这时辰,京城也起了风,风里仍可闻见枯梁残瓦下的焦烟气,月光将城墙上新修的工事照得清晰可见,青石缝里渗入的血已被来来往往的鞋泥所覆,城墙上的箭孔却尚未修复。皇城富丽,少有这萧条的光景,如今已是初夏时节,月光洒在巡卫的铁甲腰刀上,竟仿佛落了层严霜。

    都督府里掌着灯,书房开着半扇窗,窗内窗外,月圆人孤。

    快马踏破了府外的寂静,孟三奔来书房外,在院外扬声跪禀:“侯爷,军报!”

    “禀来。”书房里传出元修的声音,沉敛无波。

    孟三已经习惯了,侯爷在关外遇刺后,人就阴沉了许多,盛京之乱后更是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军中的老将军们常常议论,说侯爷越发喜怒无常了。其实,侯爷的心思也不是那么难以捉摸,比方他心情不好时总会来都督府,比方都督府里有两处禁地,一是后院的阁楼,一是此间书房,无令不得擅入,连后院的林子和书房的院子也不能进。摸清了侯爷的忌讳,日子就不太难熬。

    “诏书已出现在越州、青州和两陵,葛州的军报还在路上。”

    “上陵接到了筹备大婚之物的圣旨,老将军和小公爷在水师,上陵不敢不遵圣命,江北织造府已奉旨行事。”

    盛京距上陵有千里之遥,八百里日夜加急递送军报,在路上耗费的时日也太长。大婚的日子是昨天,今天送来的军报说的还是数日前的事,等大婚的军报送来盛京,只怕圣驾都要渡江了。

    孟三把头低着,竖起耳朵听着书房里的声音,生怕元修突犯心疾。

    这几天百官吵得很,联名请奏,训孝义,呼社稷,无非就是想牵着侯爷,不让都督回京。百官肚子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他们担心帝宠之争,担心都督断案如神之能,担心府里再混入圣上的探子,担心自个儿的高堂儿女妻妾钱财。他们贪念的事儿那么多,却不许侯爷只念一个都督。

    书房里静悄悄的,月光太浓,浓得连窗上的人影都淡了,孟三却能猜出来,元修一定坐在桌后,桌子放着一本手札。

    盛京大乱那夜,禁卫军在长街上围堵都督府的马车,马车是拦了下来,里面却只有满满一车的木箱子。开箱查验的禁卫险些厥过去,箱子里满满的死人枯骨,还有一些医书古籍。手札藏在古籍下方,乃是都督亲笔所书,写的是验尸之理、断案之要。

    侯爷命人将箱子抬了回来,此后每到都督府都会来书房,掌起一盏孤灯,对着手札坐到天明。

    唉!

    孟三在心里叹了口气,御医再三嘱咐,侯爷这病不能操劳,忧思少眠熬的皆是心血,可是谁劝得住?前些日子他劝得狠了,险些被撵回西北。他巴不得回去戍边,可他要是走了,侯爷身边连个撒气的人都没有,有什么恼的愁的岂不是更要憋在心里了?

    他的命是当初在地宫时被侯爷和都督救下的,都督走了,他能报恩的人只有侯爷了。这辈子他早就打定主意不回西北了,就算京城再讨人厌,他也不走。

    孟三悄悄地起身退到院外的树下,摸了摸怀里的药瓶,面露忧色。

    当初侯爷把瑾王调制的药给毁了,有一粒被挥去了远处,恰好落在亲卫脚下。后来,那亲卫将药交了上来,老镇国公命太御医院尝药配方,一干御医把那粒丸药磨碎成粉,细细闻尝过之后却得出了一张近二十味草药的方子!

    御医称,寻常医治心疾的方子不过苏合香、龙脑香、青木香、檀香、川芎等几味药草,瑾王所调制的丸药配方如此复杂实在叫人心惊,且这丸药仅有一粒,难供御医们反复琢磨品尝,尝出来的药草之中有几味尚且存疑,御医们都觉得这小小的一粒丸药中所含的药草绝不止二十味!

    一副药方用药越多,一些药材的用量就越少,少到极难尝出的地步。瑾王的药里所用的那近二十味药材是御医们争争吵吵得出来的,实难确定全方,更别提拿捏用量了。

    御医们最后没了法子,从一副残方里挑拣出了十味相生的药草,制成了一味新药,他怀里揣着的正是新调制出来的药,可每日劝侯爷服药简直还比登天还难,再这样下去可咋办?

    唉!

    孟三知道自己近来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可却无计可施。

    夜风微凉,琼枝摇碎了月影,似乎今夜注定心乱无眠。

    这时,一阵马蹄声从墙外传来,孟三从树下快步走出的工夫,马蹄声就在都督府门前的方向停了。

    没一会儿,一名小将奔了进来,军袍上落着灰扑扑的黄尘,嘴唇干裂,嗓音粗噶,“孟队长,葛州的急报!”

    孟三一听,刚要接过,身后树梢忽然飒飒一响!

    孟三转头时,军报已经落到了元修的手里。

    元修撕了火漆,将军报展开匆匆一阅,薄唇抿了抿。

    不是她的消息……

    “侯爷,都督……”

    “是呼延昊!”元修打断孟三,打断得有些急迫,似乎不想听到有人提起都督二字,更怕听到。

    他收起信来,脸色似霜,黑袍之下的背影精瘦挺拔,墨袖随风向月,挥剑斩月一般,杀机凌厉。

    “找到那狼崽子了?太好了!”孟三眯着眼掰了掰骨节,响声瘆人。

    都督被圣上在郑家庄里救下,那夜圣上带着五万江北水师和三千御林军,其中还有一千神甲军,竟让呼延昊给逃了,要说不是故意放走的,他才不信!

    呼延昊只身逃走,一定会想办法出关,他不敢出现在市井村镇里,必走山路。当初元谦和晋王一党与胡人勾结,曾在青州山里留下了堂口和养马场,这些暗堂虽然早就被烧空了,但青州山里深着,有没被发现的密洞也说不定。侯爷断定呼延昊会进青州山,于是命人暗中留意,一个多月过去了,总算发现了呼延昊的行踪!

    这回一定要宰了他!

    孟三摩拳擦掌,元修把军报随手一抛!

    孟三赶忙接住,仔细一看,啊了一声,“那啥……侯爷,这上头也没说是呼延昊啊?”

    军报是西北送来的,说七八日前,葛州已经空了的匪寨里发现了狼尸,狼肉有被割食的迹象,怀疑是呼延昊到过——怀疑而已,探子没有亲眼见到呼延昊。

    “呃,侯、侯爷……”这时,送军报来的小将出了声,听起来支支吾吾,其实是叫侯爷叫得别扭。

    西北军的将士习惯了称元修为大将军,刚受封镇军侯时,将士们用旧称他没说不可,可是自从盛京之乱后,满朝文武就只能称他为侯爷。

    将士们搞不懂,侯爷明明跟圣上有不共戴天之仇,为啥宁肯要圣上封的爵称,也不要将士们再唤他大将军?

    “说。”元修负着手道。

    小将惊得哆嗦了下,偷偷地瞄了元修一眼,听他的语气还算温和,这才松了口气,恭谨地禀道:“禀侯爷,俺家就在匪寨附近的村子,乡亲们被马匪祸害怕了,没人敢接近寨子。鲁将军和都督他们死守上俞村时,寨子里的大小头目一夜之间没了首级,这事儿邪乎得很,乡亲们都说匪寨里有厉鬼,后来寨子被剿空了也没人敢去,村里人都怕被厉鬼割头,就算有胆子大的,也不见得有杀狼的力气。猎户就更不可能了,哪有猎户杀了狼只割肉不剥皮子的道理?西北的冬天冷死个人,狼皮可是御寒的好东西。”

    小将说得头头是道的,却遭了孟三一记白眼。

    说啥上俞村?哪壶不开提哪壶!

    孟三瞄了元修一眼,见他的肩头显得有些僵硬,顿时又叹了口气,赶紧接话道:“探子没亲眼见到人,你小子猜得再有道理也是猜的!咱们想宰呼延昊,不见兔子咋撒鹰?”

    要是都督在就好了,给她看一眼狼尸,她准能知道是啥刀割的,说不定还能知道是谁杀的。

    但这话孟三不敢提,只能硬生生地咽进了喉咙里。

    这时,只听元修冷笑了一声,冷不丁地道:“想见兔子?备草便可!传令西北,如常戍边,无需封关!”

    突闻军令,孟三和小将一时忘了跪,只张着嘴,一脸不解。

    要杀呼延昊,为啥不封关?是欲擒故纵,还是侯爷不想杀呼延昊?

    小将觉得是欲擒故纵之计,回过神来之后赶忙领命,随后匆匆离去。

    人走之后,元修接着道:“传令安平侯府,命安平侯的侄女明早启程,和亲大辽!”

    “……啊?”孟三差点咬到舌头!

    连他都看得出来,大辽基业不稳,呼延昊一死,大辽必乱,到那时候,胡人没工夫袭扰边关,大兴才能有时间安定内乱。不然,圣上一拍屁股去了江南,江南倒是有汴河隔着,江北离胡人的铁蹄却只差一道嘉兰关!呼延昊只要隔三差五地派人袭扰袭扰边关,西北军就得严防,那谁助侯爷平定江北?

    “呼延昊在观兵大典上可是悔过婚的,他的贼心盯着都督呢!眼下大兴乱了,都督也去江南了,他还愿意……”

    嗖!

    孟三话没说完,一阵厉风骤来!

    那风迫喉而至,煞得庭树枝折叶落,一滴血珠溅在树下,被落叶掩盖,无声无息。

    孟三脸上的血痕细如发丝,滚出的血珠转眼间便被夜风吹凉。

    只见皓月当空,银辉似霜,元修回首间,月下那张英武的容颜叫人恍惚间想起在西北的那些年,马长嘶,人长笑,烈日风刀侵不垮儿郎豪气,而今英武儿郎依旧在,只是不见他再望边关。

    今时今日的大兴战神一肩风霜,满目寒煞,豪迈不再,唯余矜贵傲然。

    “何需管他愿不愿和亲?只需问他想不想出关。”元修的语气平静得出奇,黑眸深不见底,“呼延昊多疑,边关不戒严,他一定会觉得有诈,从而久避观望不敢出关,而此时若是遇见和亲的队伍,你说他会如何行事?如今天下都觉得我想稳住江北必用西北军,江北无力与关外开战,唯有主和一途。时局如此,呼延昊难道会不知?我既争天下,那便可能主和,明知他想出关还不命边关戒严,这难道不是在向他透露主和之意?他虽有过悔婚之言,但两国国书尚在,由不得他一句话就作数,我命朝廷直接将人送入大辽也是因时局所迫,乃情理中事。如此作想,你说呼延昊可会混入和亲的队伍中一试?”

    元修负手望向葛州的方向,傲然地道:“大辽初建,局势比江北还不如,呼延昊此番亲率王军入朝,却落得只身逃回的下场,你觉得大辽国内那些有异心的人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在关内藏得越久,大辽朝中的变数就越大,他着急出关,一旦见到和亲的队伍,他定会混入其中一试!”

    “传密令与西北鲁大!”元修收回目光,转身道,“找几个机灵的盯着和亲的仪仗,一旦发现呼延昊,杀!”

    杀音压得极低,却叫孟三心神一凛,急忙跪接军令!

    “末将嘴上没把门的,错怪侯爷了,这就去传令,回头自个儿领军棍去!”即便知道元修不会再回西北,孟三还是没改掉在军中的习惯。

    元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免了吧!回头儿下不了地,耽误办差。”

    “哎!”孟三一听,咧嘴一笑,拿袖子擦了擦脸颊上已经干了的血,傻笑的模样愣头愣脑的。

    侯爷的话虽不中听,语气却像极了在西北的时候,就差给他来一脚了。

    好些日子没见元修如此了,孟三一欢喜就把刚才犯忌的事儿抛到了脑后,多嘴问道:“那啥,侯爷……”

    “还啰嗦!”元修抬脚要踹,脚刚抬起便怔了怔,随即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有些过往,有些习惯,早已融入了骨血里,并不是想改就能改。

    男子一拂衣袖,袖下双拳紧握,不知攥住的是心肝肺肠还是一腔空志,只觉得夜风拂着袖口,不知吹得何处空落落的,只剩下疼。

    “末将想问,和亲的人选……真要用沈家女?”孟三坚持要问此事。

    安平侯的侄女和都督之间的恩怨,他也是最近才知道。

    前些日子夜里,盛京府衙外被贴了诏书,侯爷得知后执意用兵,朝中吵扰不休,他将自己关在乾华殿中一整日,傍晚时分开了殿门,撤了早上的军令。

    那天夜里,侯爷来了都督府,抱着酒坛子去了姚姑娘的屋里。

    姚姑娘当初曾被抬入侯府,外面传言她是被撵出府的,其实是她自请出府的。说起来,这姚姑娘可真是一等一的好姑娘,模样性子、心智才情,样样都比朝廷百官府里的那些莺莺燕燕好,可惜生在姚府,摊上了姚仕江那样的爹,又时运不济中箭被擒,之后就被圈禁在了都督府里。

    她住在原先的院儿里,屋里有宫女太监服侍,院外有禁卫日夜看守,只是时运不济,她中箭受伤那夜正赶上侯爷在宫中吐血昏厥,拨到都督府里为她医治箭伤的御医被急召回宫,等想起她来已是三日后了。那些太监宫女惯会欺人,明知姚姑娘病得重,非但没禀报宫中,那三日里还缺药少食的,御医来时人都烧糊涂了,说是极险,再拖一日,人就救不回来了。

    侯爷得知后,下令将一屋子的太监宫女全部杖杀,行刑的地儿就在宫门口。夺宫那日宫门口染的血刚洗净,那天又泼了一地,三日未洗,百官来来往往皆可瞧见,这才慑住了那些用心险恶的人,新来的宫女太监也再不敢欺主。

    姚姑娘也算命不该绝,侯爷吐血昏厥那晚,赵良义将军连夜率了一队精骑赶回西北,把吴老军医给接回了京。一来一去十日,吴老进京时,侯爷已经没啥大碍了,便将吴老请来都督府里为姚姑娘医治箭伤。吴老在边关多年,医治箭伤的经验不是京里的御医能比的,他老人家在都督府里住了些日子,姚姑娘的伤势日渐转好,只是姑娘家身子骨儿弱,想好利索得要一段日子。

    吴老说,那两箭虽伤及筋骨,但所幸不深,只是延误了医治的良机,落下了病根儿,日后寒冬阴雨的天儿里恐怕要遭些罪,平日里要仔细调养身子,屋里宜暖不宜寒。

    听说,盛京大乱那夜,都督府里的人能逃出城去,正是姚姑娘在背后使的计。她坏了侯爷的事,侯爷虽然不喜她,但比起其他女子来,待她反倒肯正眼相待。又因她对都督有救命之恩,侯爷对她受伤的事儿心里有愧,故而待她还算敬重。

    那天夜里,侯爷抱着酒坛子去了姚姑娘的屋里,让她多说些都督的事。姚姑娘大病未好,但说话无碍,便从都督遇刺那夜说到她进府之后,所说的事儿里,小到都督的日常起居,大到刑狱冤案,许多是都督自幼随父出入义庄验尸时所遇的,其中一桩便是沈府的案子。他这才知道都督和沈府之间竟早有恩怨,那买凶灭口的沈府嫡女正是如今要和亲大辽的安平侯侄女。

    让他不解的是,侯爷听说此事后竟然没把安平侯府怎样,还打算让那女子去关外当大辽阏氏!

    那沈小姐惩治自家姨娘也就算了,买凶灭口实非善类,这种歹毒的女人就该杀了了事,让她出了关,还不知会折腾出啥事来。

    “用她引出呼延昊罢了。”元修语气冷淡,显出几分凉薄,“呼延昊死后再处置安平侯府也不迟。”

    孟三这才明白了元修的用意,但总觉得不大放心,今夜不知为何,他的眼皮子老是跳,“呼延昊那人诡得跟狼似的,万一这回还是被他逃了……”

    “万一被他逃了,假和亲变成真和亲也就是了。”元修淡声道罢便不愿再说,转身就入了园中,人从树下而过,细碎的月光掠过脸庞,眉青影白。

    许久之后,孟三才回过神来。

    以沈问玉为饵,诱呼延昊现身以杀之,此为假和亲。要是此计有失,那便将错就错,放和亲的仪仗出关,把沈问玉真的送去大辽。

    呼延昊入关之行不顺,死里逃生回国,见到大兴之女会如何待之可想而知。以他的性情,若再知道沈问玉曾买凶灭口的事,那她恐怕不会死得太好受。

    好一个借刀杀人!

    孟三的喉头一滚,咕咚一声,虽然他觉得应该杀了沈家女,为都督报仇,也除一后患,但不知为啥……这会儿竟觉得后背起了层毛汗,被风一吹,有些发凉。

    “姚仕江在越州的差事办得如何?”元修进书房前想起此事来,在门口问道。

    孟三回过神来,一脸鄙弃的神色,恶狠狠地道:“他敢办不好!”

    当初呼延昊趁盛京大乱劫走了暮青,王军半路上与他分道而行,被俘获后扣押在了越州。元修非但没下杀令,反而以礼相待衣食不缺,还派了姚仕江去盯着。

    孟三一直想不明白此举图啥,只隐约觉出从那时起,元修就在布一个局。

    步惜欢放走呼延昊,元修计杀呼延昊,两个名扬天下十载的男子千里博弈,所指之处不在大兴关山,而在天下格局。

    孟三看不透,也不敢想今后。

    “那就好,传令去吧,顺道送一道密令给上陵,让沈明启依原计行事。”元修的声音从书房外传来,淡凉如水,似乎弈政比兵策容易,信手拈来,太过无趣。

    孟三不知原计,也没再问,当下遵是,办差去了。

    元修进了书房,桌上掌着盏孤灯,烛泪已浓,火苗高跃,晃得手札上的字如飞凤起舞,像极了她,纤细却刚烈不折。

    阿青,吏治清明,天下无冤,我也能给你。

    回来可好?

    男子轻轻地抚上手札,一字一字,仿佛能触摸到女子挑灯夜书的一情一景。

    皎皎月光笼着庭树,风枝和影探入侬窗,叶梢儿俏白,乍一瞥,如见琼花。

    人生二十七载,曾求长枪烈马戍边去,却换来至亲相残孤身一人,曾求一人相随相惜,那人却芳心旁许。天下如此之大,竟无一方可容他怡然憩歇之处。

    月色如此美,却无人共赏,月满人缺,要这满月又有何用?

    求而不得,何处圆满?

    元修定定地望着树梢上的圆月,不知何时凉了目光,屋里忽然生了风,灯台啪的一声翻落在地,几滴烛泪溅在墙角,艳红似血。

    你想要多大的天下我都能给你,只要你回来!

    我绝不许你渡江而去!

    *

    啪!

    安平侯府西后园的偏厢里也传来一声碎音,候在园外的丫鬟小厮瞄了眼厢房,却竖着耳朵也听不清屋里在说什么。

    屋里,冷水茶渣泼湿了女子的莲裙,沈问玉瞥了眼地上,嘲弄地道:“妹妹屋里别人喝剩的残茶冷水,兄长自是喝不惯的,不过,再过些日子,侯府上下怕是连残茶也喝不上了。”

    “休得胡言!”茶水泼湿了沈明泰的衣衫下摆,他却顾不上,只是盯着沈问玉,仿佛今夜才认识她。

    观兵大典那日朝局大变,至今已有月余。这时日里,京城中到处都在重建,没人再提起和亲之事,辽帝在观兵大典上的悔婚之言让安平侯府成了笑话,堂妹自然受了牵连。她原本搬去了东厢,住在他嫡长姐出嫁前的闺房里,衣食用度皆比照着老封君来,可谓风光无比。老封君还以为把她从江南接回来是对的,哪想到好景不长,堂妹未嫁遭弃,老封君气得中了风,那天圣上夺宫弃城,京城里兵荒马乱,谁也不敢出府去请御医,老封君熬到半夜,一口参茶没咽下去便睁着眼睛去了。

    府里新丧,却连个来灵堂敬香的宾客都没有,老封君出殡时城中戒严人心惶惶,更无人来送灵,府里挑了个大清早的时辰,想趁着街上人少时将棺椁抬去祖陵下葬,却没想到城门查得严,守卫竟连银子都不收,执意要开棺查看!

    老封君走得匆忙,身后之事又受了辱,府里将此事怪在了堂妹头上,把她从东厢撵回了西后园。

    这几日眼看着要到老封君的七七祭日了,昨儿府里商量着祭日一过就将堂妹送进后园的小佛堂里去。府里的小佛堂是犯了家法的女眷带发修行之所,对外说是人在佛堂里吃斋念佛抄经悔过,但只要是进了佛堂,没有能活得久的,不是悔责过深绝食而亡,就是郁郁而终。说白了,后园那座小佛堂是处阎罗殿,也是侯府的遮羞布,府里有身份的女眷犯了大错便以带发修行的名义暗中处决,以保住侯府的脸面。

    府里不能再容堂妹,她在府中一日,府里人就要跟着她受辱,早早绝了她的性命还能得个刚烈之名。

    此事是昨夜定的,今晚堂妹就请他来叙旧。他并不意外,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以为堂妹想求府里怜悯活命,于是便以避嫌之由推脱不来,没想到丫鬟竟称堂妹所叙之事将事关侯府存亡。

    一介女子,竟也敢言侯府存亡!

    他心里不屑,但想到侯府深陷困局,连爹都一筹莫展,便抱着姑且一听之心来了,没想到进屋之后所听之事,竟当真事事惊心!

    堂妹说了不少旧事——刘姨娘母子之死、盛京府尹郑广齐之女郑青然之死,以及她与英睿都督之间的旧怨新仇。

    他着实没想到会听到这些事,也实在不敢轻信。

    “为兄知道妹妹受了冷待心里有怨,但话可不能乱说。”沈明泰盯着沈问玉,想从她的神态里寻到破绽。他宁愿相信刚才那些事都是她为了活命而编造的,也不敢去想若是真的侯府会有什么结果!

    刘姨娘母子死了便死了,不过是妾室庶子,两条贱命。但当年验尸的仵作竟是当今的英睿都督,元修若知此事,侯府定有灭顶之灾!

    沈问玉将沈明泰变幻莫测的神态看在眼里,目光轻蔑,冷笑道:“我若有怨就不与兄长说这些了,大可自个儿去佛堂里了却性命,只待我死后不久,侯府上下到阴曹地府里相陪。你们把我不明不白地害死,自个儿也一样会死得不明不白,于我而言岂不快哉?”

    “你!”沈明泰闻言,终于不再抱有侥幸心理,怒道,“你害惨了侯府!朝中内乱,军权紧要,宁国公在军中旧部众多,元修必定用得着宁家!老宁国公虽对元家有怨,但宁昭郡主与元修有婚约在先,只要元修肯立她为后,老国公还能不允?到时宁元两家的旧怨一解,老国公回头清算郑家小姐之死连累宁昭郡主之事,你叫侯府如何担待得了?!只这一罪就足够侯府抄家灭门,何况你还与英睿都督结了死仇?元修为了她,前些日子险些用兵上陵,他的心思还用得着猜?若是被他知道你曾害过他心尖儿上的人,侯府何需再谋划起复?干脆今儿夜里都一根白绫自挂屋中算了,省得日后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

    沈明泰气急败坏,直道老封君从江南抬了把铡刀回来,叫府中人人皆有断头之险!可笑的是府里人还一直以为二叔之女病弱,怎想得到她心机深沉毒辣?侯府落得今日这般田地,真是当初瞎了眼!

    “心尖儿上的人?”沈明泰的话刺着了沈问玉,只见她面色寒厉,忽然拍桌而起,腕间的玉镯撞上桌角,叮的一声,似冰弦断音!

    她冷笑道:“圣上为了她弃了半壁祖宗江山,侯爷为了她要用兵上陵,她哪是谁心尖儿上的人?她是斩断大兴江山的刀,是陷万民于战乱的祸水!偏偏世间人都瞎了眼,当她是青天!”

    这世间处处是机谋,何时有过青天?连神仙受人香火都知庇佑香客,凭什么就她暮青刚正不阿?

    不是她沈问玉生不逢时,而是暮青生不逢时,她压根儿就跟当今的世道儿格格不入,判官理应留在阎王殿里,不该来人间!

    至于宁昭,她若不默许,郑青然会死?她有私心在先,宁国公府竟还有脸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嘴脸来,也不嫌难看!若说死仇,宁昭那种人她还瞧不上!不过是投胎的人家比她好罢了。反倒是暮青,从当初一介贱籍之女到如今名扬天下,也算是她命中的死敌了。

    这些年她步步为营,唯一做错的便是郑青然之事。那是因为……爹娘死后,她在江南府里苦熬成人,落井下石之人见得多了,雪中送炭的人却从未见过。直到那年元月进京,一盏热茶泼在长街上,腾腾热气儿熏了她的心,十八年不曾暖过的心湖开了春花。一盏茶之恩,从此叫她梦里常常见到那条长街,念着那惊掠而去的英武身影。

    十八岁,女子一生里最好的年华,她遇见元修,情窦初开,冲动之下做出傻事,又时运不济遇上暮青,才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不过,也只这一回,余生再不会如此了。

    侯府想杀她,她必须要为自己谋一个脱险的机会,唯有逃出牢笼,才会有余生。

    沈问玉收紧手心,尖锐的桌角戳得掌心隐隐钝痛,她反倒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换了副笑容,和缓地道:“兄长,我爹娘故去得早,那些庶兄弟与我之间到底隔了一层,不比你我皆是嫡支。祖母在沈府遭匪之时将我接了回来,我心里感激不尽,如今祖母仙去,我哪能不顾念一脉相连的情分,眼睁睁地看着侯府走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今夜我也算是对兄长揭了底子,侯府上下已在一条船上,与其杀一个同船之人,不如齐心同力风雨共渡,兄长说呢?”

    沈明泰当然不信她的话,却也跟着笑了笑,显出几分温和的假态来,作揖道:“妹妹说的是,你我一脉相连,理该同心,不知妹妹是否真有良策?”

    “有。”沈问玉道,“和亲!”

    “和亲?”沈明泰直起腰来,笑容冷了几分,眼底隐有失望之色,“妹妹在深闺之中,不知朝事复杂。和亲虽然有利,但侯爷乃武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主和。现如今辽帝失踪,他若死在关内,大辽必乱,我担心侯爷已在密查辽帝的下落,他若生杀心,爹和我贸然主和,岂不找死?”

    “兄长岂不闻置之死地而后生?”沈问玉扬眉问,杏眸深处静无波澜。

    “何意?还请妹妹赐教。”

    “和亲是相国大人生前谋定之事,事未成而身先死,此事便成遗愿。侯府若以此陈情请奏,侯爷能不考虑和亲?”

    沈明泰闻言却皱了皱眉,摇头道:“太皇太后和相爷的平生大愿乃是谋夺大兴的江山,当初谋定和亲之策也是为了帝位,只要侯爷肯称帝便是遵从至亲的遗愿了,何需再考虑和亲?”

    “看来兄长才是对朝事知之甚少之人。”沈问玉笑了笑,三分嘲讽,三分神秘,“大兴的江山有三江九州两海十八岛,区区江北不过是半壁江山,算什么遵从至亲的遗愿?再者,太皇太后的平生大愿是否仅在大兴江山上,兄长不是太皇太后,又怎敢一语断定?我曾拜见过太皇太后,听她话里的机锋,似乎其心不小。”

    沈明泰嘶了一声,眸底生出惊涛。

    “太皇太后当日的训示,如今只剩我一人知晓。若伯父和兄长不能说服侯爷,那就请将此事告知侯爷,我想他会有兴趣听听的。只要他肯见我,我自会说服他。”沈问玉昂首之态看似成竹在胸,袖下的手却紧紧地握了起来。

    他容不下她,她知道,但她依旧想在离开之前见他一面,否则这一走,山高水远,不知何日再能相见了。

    沈明泰此时的目光已寒凉如刀,威声问道:“确有其事?”

    沈问玉回望他,眼神直勾勾的,笑容瘆人,“我的性命系在此事上,兄长以为呢?”

    “那好!我这就将事情禀明我爹,待商议出结果,自会有人来传堂妹。”沈明泰收回审视的目光,转身拂袖而去,他大步出了院子,命人将院门落锁,唤来家丁严加看守,随后才走了。

    今夜对安平侯府而言是个不眠之夜,安平侯书房里的灯烛一直亮着,窗上映着两道人影,时而交耳,时而踱步,房门打开时已是大半个时辰后了。

    安平侯疾步去了主屋,出来时已换上了朝服,长随提灯引路,待到了花厅,沈明泰已身着朝服等在门口了。侯府的大门开着,门口已停好了车轿,小厮前来禀事,称沈问玉已梳妆好,正往前院儿来。

    安平侯点了点头,与沈明泰先行出府,打算上轿等着,轿帘儿刚打开便隐隐听见长街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盛京多年无战事,这阵子皇城内外草木皆兵,夜里听见马蹄声,不知多少人要从梦中惊醒。安平侯的心顿时提了起来,正猜测兵马往何处去,只听马蹄声越发近了,片刻工夫,长街尽头就看见了一队精骑。

    明月当空,长街霜白,只见骑兵策马踏霜而来,未举火把,披风向月之势遥遥望之却如见狼烟。

    安平侯提着的心升到了嗓子眼儿,不等西北精骑驰到,他便率人跪在了府外,只听马蹄声迫近,到了侯府门前才停,战马长嘶,马蹄同扬齐踏,嚓的一声!

    青石砖上不见黄尘,留下的蹄铁印子如被长枪划过一般,白森森的。

    孟三跃下马来,问道:“安平侯和世子深夜出府,这是要去哪儿啊?”

    “呃……”安平侯小心翼翼地抬眼,认出来人是元修的亲卫队长孟三,他自然不敢说想去求见元修,见孟三未领弓兵来此,也未一下马就命人将他父子二人拿下,想来今夜并非侯府上下的死期,于是心中稍安,赔笑问道,“不知孟将军深夜来此,可有公务?”

    “没有公务,你当小爷大半夜的骑马出来遛弯儿?又不是闲得蛋疼!”孟三故意拿从暮青那儿学来的话骂安平侯,骂完将令符一亮,扬声道,“传侯爷军令!安平侯的侄女明日一早和亲大辽!”

    孟三懒得啰里啰嗦,传完令就转身上马,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道:“朝中这会儿已经在准备了,明日一早和亲的仪仗就来接人,别误了时辰!”

    说罢,孟三道声走,便直接率队驰出了长街,一转弯便往回赶了。

    自古和亲皆为国之大事,这道和亲之令却草草传罢,没选吉辰,没有赏赐,甚至没在青天白日的时候传令,安平侯府上下的性命是保住了,却如同被人在天下人面前掴了脸。

    安平侯的心落下了,却也沉得欢喜不起来。本还忐忑求见之事,没想到还没去,和亲之命就来了,震惊是有,欢喜却不知要从何处来。

    安平侯起身转头,侯府的大门在夜色里阔似兽口,庭院萧萧,沈问玉由丫鬟扶在花厅前,身似弱柳,人纤影长,杏眸暗噙离恨泪,伤心之态胜似江南的细雨烟波,叫人见之禁不住心软成绵。

    安平侯冷笑着进了府,“侯爷之命你也听见了,那就回屋吧!府里此前为和亲之事准备甚足,下半夜自会张罗出来,叫你明日一早出阁像个样子。”

    “谢伯父。”沈问玉福身垂首,态度恭顺。

    安平侯的脸色和缓了些,意味深长地道:“年轻气盛也非坏事,只是心思要用在该用之人身上,以你的姿色,若能得辽帝之心,必能光耀沈氏一族,你爹泉下有知才会欣慰。”

    若不是她年轻气盛一时迷了心窍犯了蠢,和亲的差事也落不到安平侯府身上,这兴许便是老天赐给沈氏起复的机会。原本他还担心这丫头是个命不长的,如今得知她的所作所为反而放心了些。侯府的兴衰全系在她身上了,但愿她能吃一堑长一智,认清谁才是能给她将来的人。

    “侄女谢伯父教诲,必当谨记。”

    “嗯。”

    安平侯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心,他命丫鬟将沈问玉扶回后院,留了她的教导婆子下来。

    今夜,侯府上下当真要无眠了。

    沈问玉回到后院,听见落锁的声音,仰头望了眼侯府的高墙,目光幽似忘川水,风捎不走离怨,心湖已涌波涛。

    竟这么巧,天意让她见不着他么……

    她从来不信天意,如若世间有天意,也是天不亡她!

    终有一日,我无需求见,要你亲自来见我!

    你且等着……

    元修!

第二百八十一章 兴亡二主

    元隆二十年五月十七晨,安平侯侄女沈氏和亲大辽,时逢朝局大变,龙武卫及禁卫军奉命戍卫京畿,送亲的仪仗离京时只有寥寥三五百人,比前朝韶华郡主和亲大图时红妆万里出故国的壮景,本朝和亲大辽之景实在叫人唏嘘。

    五月二十四日傍晚,南下的军民抵达汴河江岸,历时近两个月,当年从军西北的五万儿郎终于望见了滔滔汴河水。

    这夜,江上起了雾,雾海接天绵延似嶂,举头难见星子,唯见箕星在东,明亮异常。

    中军大帐旁的侧帐里,暮青从榻上坐起,屏息细听,警戒如兽。

    步惜欢在她身旁笑了声,“怎么草木皆兵的?”

    “你不觉得太静了吗?”

    “今夜无风,自然静。”步惜欢曼声道罢,又对帐外道,“把火盆搬近些吧。”

    这时节闷热潮湿,帐外无光她睡不着,火盆离得太近他又担心她热,于是便命宫人搬远了些,没想到这一搬远,炭火声便小了许多,帐外太静,她反倒不安了。

    “才二更天,这样坐等岂不难熬?”步惜欢拥着暮青躺了回来,安抚道,“我在,将士们也在,你还有何不安心的?”

    暮青皱了皱眉,正是因为重要之人都在,她才不安心。可这人似乎总能安抚她,这明明毫无说服力的话竟叫她定了心神。

    他们都在,风雨同舟,何事可惧?

    “嗯。”暮青淡淡地应了声,阖眸养神。

    只是养神,她知道,今夜没有人能睡得着。

    *

    三更时分,江雾推上岸来,层叠成云,万军之营如在仙山深处,精兵举火来去,雾霭随人流动,远远望去,虚实难辨。

    军营深处刚刚换防,两队巡逻兵从一座军帐外交错而过,帐中有道刀光闪了闪。

    “都这时辰了,还没乱起来。”

    “闭嘴!”

    军帐中光线昏黄,一人盘膝坐在暗处,难辨面容,却可辨其声音。

    月杀!

    “行行,闭嘴就闭嘴,小爷不跟失宠之人计较。”乌雅阿吉笑得十分恶毒,舔着刀刃补了一句,“更不跟腰不好的人计较。”

    月杀让呼延昊从眼前把主子的女人劫走,那女人舍命自刎,惊了爱妻如命的皇帝主子。他家主子舍不得责备爱妻,就问了侍卫护主不力之罪,罚月杀南下期间看守人犯不得擅离。隐卫之责在于护主,命人来当牢头,与疏离贬斥无异,月杀心情不好,他不计较。

    月杀也不与乌雅阿吉计较,他没接话,只紧盯着军帐中央。

    草席上躺着两人,一老一少,睡得昏昏沉沉的,正是华老将军和季延。

    此处并非东大营,军中压根儿就没有看押二人的固定之所,只不过所有人都以为两人在东大营罢了。

    章同与暮青有同伍之谊,东大营又是曾经的特训营,对外声称人犯由东大营看守,至今无人怀疑。可实际上,自南下之日起,押解人犯的马车就混在百姓的队伍里,入夜后再乔装成御林卫转移到营中,至于转移到哪个营区哪座营帐,要看当日扎营的地势和斥候的军报。

    此乃绝密军机,除了步惜欢和韩其初,只有看守之人知晓详情。

    月杀抿着唇,眼眸在黑暗之中利如鹰隼。主子之谋向来深远,今夜便是决战之机,孰胜孰负就看主子和那人的乾坤之谋哪个更胜一筹了。

    *

    四更时分,雾色浓如大雪,两个传令兵举着火把往西南两座大营的军侯大帐而来。

    南大营外,值夜的亲兵定睛远眺,奈何视野极差,只听出铁靴之声急如泼雨,他赶忙扬声问道:“前面何人?”

    话音落下,雾里已显出人影,来人手执令符肃声道:“紧急军情!”

    亲卫借着火光看出来人是韩其初帐下亲卫队中的一人,忙回身通报,刚转身,帐帘便被人撩开了。

    老熊大步走出,问道:“出乱子了?”

    “禀军侯……”传令兵上前一步,在老熊耳边低语了几句,递上一封手契。

    “什么?!”

    “军侯不可张扬,需以军心为重!”

    老熊张着的嘴顿时闭上,低头看了眼掌中的手契,面色凝重。这一夜都没听见有啥声响,乱子出在那边,确实也听不见。

    再有两个时辰就要渡江了,是差不多该有敌情了。

    敌情……

    老熊心头五味杂陈,忍不住叹了口气。

    “军令甚急,军侯速去为上!”传令兵催促道。

    老熊低着头摆了摆手,“行了,走吧。”

    他一夜没睡,军袍甲胄仍穿戴齐整,亲兵牵来战马,他便动了身。

    二人动身之时,侯天也出了西大营,不一会儿便被雾色吞没了身影。

    *

    五更一到,韩其初出了中军大帐,唤来亲卫长吩咐道:“依约定,再有一个时辰江南水师就该到江边了。传令下去,半个时辰之后全军拔营,各大营要依此前的军令行事,切勿自乱!”

    亲卫长道声遵命,急奔而去。

    暮青闻声起了身,换上军袍,束冠披甲,坐等拔营。

    然而,半个时辰后,中军大帐外却传来了韩其初急迫的声音,“执我的令符,快马去查!”

    暮青起身便往外走,一撩帘子,见韩其初已到了偏帐外。

    “启禀殿下,军中有人失踪了!”

    “何人?”步惜欢跟过来,问话时顺手将帘子从暮青手里捞了过来,亲手拢好挂了起来。

    “回陛下,是南大营军侯熊泰、西大营军侯侯天及亲兵二人,还有……传令兵两人!”

    什么?!

    暮青面色一寒,“详尽道来!”

    “是!半个时辰前,微臣命亲兵前去各营传令,未料两位军侯不在营中,四更时分有人前去传令,称有紧急军情,两位军侯走时各带了一名亲兵,之后就再没回去。”

    “人往何处去了?”

    “回殿下,不知去处,微臣方才已命人快马去查了,两位军侯不可能凭空失踪,四更时分当值的将士里定有瞧见两位军侯往何处而去的!只是还有半个时辰战船就会抵达江边,西南大营离此有些距离,一来一去外加盘问要不少时辰,时间紧迫!”

    不管元修的人有何诡计,目的都是为了营救华季二人并阻止军民渡江南下,故而渡江之事万万不可拖延,迟则生变!

    韩其初满脸愧色,今夜有雾,军旗无用,因今晨渡江必有战事,为稳军心,军中便商议没有敌情不以鼓号为令,寻常军令以传令兵传令。他派出了帐下的亲兵队,每人授以令符,命亲兵们在扎营之后熟记道路,确保入夜之后军令可以层层下达。

    谁料想千防万防,没防住亲信之人。这些人是他担任军师后亲自挑选的,皆是坚忍心细的江南少年,本以为是值得培养的好苗子,没想到其中会有元党的人。幸亏圣上曾密嘱过他不可对人透露绝密军机,哪怕是亲信之人,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暮青冷笑了一声,韩其初闻声抬首,见她大步出了偏帐。

    “何需挨个查?查辕门便可!”这话没头没脑的,说罢时暮青已在偏帐旁寻见了卿卿,她牵来缰绳便翻身上了马。

    “殿下!”韩其初一惊,伸手欲拦。

    一道人影掠起,动若雷霆却飘忽似云,眨眼间便稳稳得落在了马背上!

    步惜欢一手揽住暮青的腰身,一手制住了马缰。

    暮青回头道:“等不及解释了,他们十有八九出了军营,我必须去一趟!”

    火光映红了女子的半张容颜,那双眸子赤红无波,似静谧的红河水,无风无浪,平静得可怕。

    暮青深深地看了一眼步惜欢,时间紧迫,她来不及多言,只希望他能读懂她——她知道此去有险,但并非鲁莽行事,她冷静得很。

    步惜欢看着暮青,眸光亦深,“为夫何时不许娘子去了?不过是想为娘子效劳,当个马夫罢了。”

    两人的目光相撞,那一刻不曾有什么电光星火激出,只有细雨清风悄入心田,彼此了然。

    “似你这般磨蹭的马夫,就算半个时辰之内寻见了人,本宫也不会给赏银的!”暮青嘴上没好话,却默许了步惜欢同去。她不用他驾马,说话间便将缰绳一提,一夹马腹,策马驰入了雾色里。

    风起雾散,韩其初的衣袂被扯得猎猎作响,他起身时已看不见人影,只听见马蹄声远去,人声随风传来。

    “半个时辰之内,皇后殿下若能把人寻着,奴才情愿不要赏银。”

    “那你要何赏赐?”

    “奴才不要赏赐,只愿此生服侍殿下,还望殿下莫嫌奴才愚笨。”

    “……你不愚笨,只是话多!”

    步惜欢长笑一声,笑声分明已远,旨意却传来韩其初耳边,话音清晰如人在旁,“传朕旨意,大军依原计渡江,勿理旁事!半个时辰后,朕与皇后在江边等着!”

    韩其初急得恨不能跺脚,却也无可奈何,最终只能叹一声上位者明辨诸情临危不乱的气度,甘拜下风。

    “击鼓传令!大军拔营靠江!”

    *

    卿卿的脚程极快,暮青和步惜欢到达辕门时,辕门口的人还不知出了何事,一干将士见到帝后慌忙行礼,暮青问道:“熊泰和侯天可曾出营?”

    小将禀道:“正是!两位军侯四更天后奉了军师之命出营,出营时有令符和军师的手契!”

    “可曾骑马?”

    “骑了!”

    “往哪边去了?”

    “那边!”小将抬手往江边一指!

    “开门!”不待小将把手收回来,暮青便寒声道。

    小将赶忙遵旨行事,辕门刚开,暮青便策马驰了出去,经过辕门时,步惜欢抬手捞住一支火把照路,两人直奔江边而去。

    *

    天色未明,大雾接天连江,暮青到了江边便把缰绳递给了步惜欢,“江边太黑,我的目力有限,你来骑马吧,我照路。”

    “好。”步惜欢温声应了,把火把递给暮青,策马沿着江堤寻人。

    “只管往前去,他们是骑马出来的,倘若出事,必是出在辕门听不见声响的地儿。”

    “好。”

    “昨夜雾大,视野受限,堤上多半设有陷阱,你小心绊马索!”

    “好。”

    她的提醒,他只是曼声道好,仿佛不是她在提醒他,而是他在安抚她。

    暮青却安不下心来,她盯着前方,眸光似斑斓的江波。步惜欢沿着江堤驰出了很远,停下时勒马勒得很急,火苗噗的一声,声如寒风吹破了窗纸。

    前面并无人影,只是风里有股子淡淡的腥气。这腥气并非江水的泥腥味儿,而是一股子铁腥气,虽淡,暮青却知道她没有闻错,否则步惜欢勒马急停又是为何?

    这时,卿卿踏着蹄子往后退了退,暮青的心因此更沉了些,刚想下马,便听见后方传来了马蹄声。

    月影带着一队神甲侍卫赶了过来,约有百来人,火把的光亮驱散了大雾,堤上的视野开阔了许多,但前方依旧看不见人影。

    暮青回头沉声道:“下马!”

    “好。”步惜欢仍是这话,揽住暮青便掠下了马背。

    刚落地,只听一声马鸣,卿卿忽然咬住步惜欢的衣袖向后拖拽,任他如何安抚都不肯松口。

    暮青见这事态只能退了回来,抚着马颈道:“前面有险,我们知道,可是必须要去,昨夜失踪的将士里有对我有恩之人。”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似岸边的江风,“时间紧迫,不能和你细说,我只能告诉你,前面的血腥气不是两方人马打斗留下的,而是有人惨死,死者很可能是两位军侯的亲兵。”

    暮青转头望向江面,望了许久,再开口时声线已有些哑,“你看,这就是汴河,天下第一江。天亮了就能渡江了,对岸就是故土,昨夜不知有多少爹娘未眠,不知多少人家盼着儿郎回乡,可有人却回不去了。我必须去看看,哪怕是尸体,我也要江北水师的儿郎乘着战船回乡,葬在故土之上!”

    卿卿是步惜欢的爱马,暮青珍视它,所以方才本可骑马往前,她却因为知道它不喜血腥气而决定下马步行。她并不觉得它能听懂复杂的人言,但她相信它能感知得到她的情绪。

    果然,卿卿盯着她,眼睛乌黑明亮,仿佛能识善恶。盯了她一会儿,它低头放开了步惜欢的衣袖,转而来咬拽她的。

    暮青有些惊讶,卿卿对她并不热络,允许她骑是因为步惜欢,这是它第一次对她表现出关切之情。她心生暖意,也有些愧疚,前几日巫瑾不知对它下了什么药,惹得它惊嚏不绝,御林卫以为它得了马瘟,赶忙将事情报至了中军大帐,她亲自去巫瑾那儿取了药,卿卿折腾了大半日才好,算是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谢谢,我会小心的。你若觉得不适就在此等着,或者去江边,待会儿跟着大军上船就是。”暮青拍了拍卿卿,想将衣袖从它嘴里让出来,不料话音刚落,它就把她的衣袖吐了出来,吐出来后还打了个响鼻踏了踏蹄子,那模样甚是嫌弃,似是在撵她走。

    暮青愣了愣,心知自己应是犯蠢说错了话,卿卿不爱听了。她顿时有些后悔,但眼下不是改善关系的时候,她只能怀着抱歉转身离开。

    卿卿还是跟了过来,跟在步惜欢身后,步惜欢将暮青手里的火把取了回来,顺道牵了她的手,不松不紧,温暖坚定。

    月影和侍卫们也下了马,众人的脚步放得极轻,却似某些沉重的心情,难以言说,唯有默行。

    血腥气是从七八丈外传来的,堤上垂柳成林,黎明前夕,星月无光,雾色朦胧若鬼门关开,柳丝低垂似冤鬼飘行。一棵老树的弯枝下吊着个人,江雾如烟,柳丝织帘,江风拂去,隐约瞧见雾里有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侍卫们戒备得盯着柳树林子,此时雾大,林中恐有刺客!

    步惜欢却并未下令查探,只抬手一拂,袖风逐得雾散柳开,见了树下之景。

    只见一人裸身悬颈吊在枝头,喉咙被割,麻绳勒在血肉里,血顺着脖子将白花花的身子染得艳红。那人耷拉着头,肚子被开了膛,血和肠子顺着脚尖儿流下江堤,乍一见如老树淌血。

    侍卫们皆是出身刺月门的江湖死士,并未被眼前的诡异场面慑住,却因暮青方才之言而有些心惊。

    殿下说,血腥气不是两方人马打斗留下的,而是有人惨死。

    这……还真说中了!

    可这一路行来,路上并没有见到特别的线索,她是如何知道有人惨死的?莫非真乃神人也?

    “这现场……我见过!”暮青冷不丁地出了声,这话倒比眼前的景象更诡异,诡异得叫人后背发凉!

    “嗯?”步惜欢望来。

    “青州山里!”暮青盯着老树与尸身,想起当年从军之时。

    那时,新兵行到青州山里,她和章同夜里比试高下,回营时章同的队伍里少了一人,那新兵死在了一处林子里,现场与今夜像了个七八成。

    当年的情形步惜欢并未亲眼见到,却根据暮青的只言片语猜出了几分,眉宇间因此显出几分沉凝之色来。

    “火把!”暮青将手伸来,吐字如冰。

    步惜欢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便把火把递了出去,放任她向着老树走去。

    见步惜欢没拦也没跟着,侍卫们便也原地观望,他们听说过暮青验尸的规矩,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能靠近尸体。

    柳树阴寒,树下吊尸,女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雾气被火驱散,又在她身后生聚,飘忽如鬼烟,渐渐的遮了身影,待她拨开柳丝钻入老树底下,侍卫们在三丈之外只能凭着火光的移动来辨别她的举动,很难将里面的情形看清楚。

    刚刚暮青所断之事有两件——有人惨死,死者可能是军侯的亲兵。

    现如今已经印证了一事,还剩惨死之人的身份。

    老树不高,死者的脚尖儿触在地上,几乎与人同高。死者的头颅就耷拉在暮青面前,她举着火把弯下身来,见尸体的颈部果然与青州山里那具尸体的情形一样,脖子几乎被割断,颈后只有一层皮肉连着。

    死者的脸埋得甚低,暮青借着火光望去,对上一双凶煞的眼。那双眼睛睁着,淤紫青黑泛着幽光,仿佛厉鬼还魂,说不出的森煞阴邪。

    即便验尸多年的老仵作乍然对上这样一双尸目都要吓得抽一口凉气,暮青却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扶住死者的下颌,将头抬了抬。

    这一抬,血肉分离的声音清晰可闻,断颈之中隐约有幽光一闪!

    那幽光细如针尖儿,被火光和尸目的幽光所夺,不起眼,却快如紫电!

    暮青与尸体面对面,她的喉咙离尸体的断颈只有三尺之距,那针尖儿般的幽光在她抬起死者的头颅时猝然发动,眨眼间便到!

    只听嗖的一声,似暗针之声,又似危弦之音,急迫,肃杀,平啸奔来,杀气威凛!

    这一刻发生了许多事。

    暮青侧身急避,火把脱手向后扔去,袖甲内的冰丝弹射而出,割风斩雾!但见柳丝斜飞,绳断尸落,老树轰然向后砸倒,狂风刮得人摇摇欲坠,暮青借着风势疾退,头顶上道道人影掠却,飞石般坠入柳树林中!

    暮青面向林子,后背忽然撞上一人,步惜欢揽着她的腰乘风退至堤边,一支火把躺在她的靴边,火光映得军靴赤红,似杀敌染血的刀。

    “伤到哪儿了?”步惜欢将暮青上下打量了一遍。

    “没事。”暮青盯着林子里的人影,眸波滔滔,势可覆人,“有事的一定是他们!”

    只见侍卫们正往外撤,边撤边戒备地盯着林子深处,待众人退到堤边时,一队百来人的精骑押着老熊、侯天和他的亲兵现身,后头升起密密麻麻的火把,竟有一支兵马藏在林中!

    三天前上陵调兵,但因顾及华季二人的安危,驻扎在了离此百里的城中。昨日傍晚扎营之时,军中曾派斥候探过江堤,夜里也派人巡查过,都未发现军情,这柳树林子里的兵马难不成是凭空生出来的?

    侍卫们惊诧不解,只见老熊、侯天和一个亲兵被五花大绑着跪在林子边儿上,三人口中塞着布团,见到暮青后奋力想开口,却说不出清楚的话来。

    这时,马队里有人笑了声,一个青年将领打马出来,提枪指住了侯天的后心,扬声道:“想擒皇后殿下还真不容易。”

    “你是何人?”暮青见这将领面生便开口问道。

    将领道:“微臣禁卫军校尉沈明启。”

    暮青听着这名字耳熟,问道:“你和安平侯府有何姻亲?”

    沈明启皱了皱眉,自嘲道:“看来微臣还真难摆脱安平侯府。”

    他没明言自己和沈家的关系,只问:“此话侯爷也曾问过微臣,与殿下所问一字不差,看来殿下和侯爷还真是心意相通。既如此,微臣护送您回京如何?”

    话是对暮青说的,沈明启却兴味地看了眼步惜欢。

    步惜欢但笑不语,不理会这显而易见的挑拨之言。

    暮青寒声问道:“我问你,今日之事可是元修授意?”

    “侯爷授给微臣便宜行事之权,微臣今日之举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好!”暮青冷喝一声,抬手时指间已多了把薄刀,“那今日就先留下你的命!”

    沈明启笑了一声,看似没把暮青手里那把小得可怜的刀放在眼里,却暗暗地拿长枪抵了抵侯天的后心,“那皇后殿下不妨让微臣死个明白,微臣不解,殿下是如何知道尸身里藏有机关的?”

    她身无内力,又离尸体那么近,如若不是事先有所警觉,他绝不信她能躲开藏在断颈之内的暗针!

    “这很难吗?”暮青还是那句话,“世间没有完美的犯案手法,所谓的完美,不过是查案者粗心,而犯案者自恋罢了。”

    沈明启眯了眯眼,眼底的阴郁一掠即灭,“愿洗耳恭听。”

    “很简单,因为你不管使何计策,动机都很明确——营救人质、阻止渡江、带我回京。”

    “前几日军中发生了营救人质的事,今日最要紧的事便是渡江,所以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把防备之心放在了渡江和事关渡江成败的人质身上,而忽略了元修还想让我回京的事。你昨夜做的最蠢的事就是把熊泰和侯天骗出军营,恰恰是你提醒了我!”

    “军中来报,称熊泰和侯天出了事,我很奇怪,为何卢景山没出事?他与熊泰和侯天一样是西北军的旧部,且论军龄,他跟随元修的年头儿最久,为何军令没假传到他那儿去?显而易见,你的目的不是策反西北军的旧部,那你的目的何在?”

    “想推测你的目的并不难,只需推敲出卢景山和熊泰、侯天二人有何不同便是。老实说,我醒来之后得知卢景山的选择时有些惊讶,我听说他留下是因为我帮西北军追回了抚恤银两,他想替当年自己麾下死在大漠里的将士报还恩情。即是说,他自认为欠我恩情,而我不欠他的。但熊泰和侯天不同,他们一个是我在新兵营时的陌长,对我多有照顾,一个在我遇刺时曾为了回营报信不顾生死从崖顶跳下,他们二人对我有恩!他们失踪了,我不会坐视不理,我一定会找他们!”

    “军营里有五万人马、三千御林军和一千神甲军,任你有再多的奸细藏在军中,你的人马和我在军营里对峙上,你都毫无胜算,所以何需遍查军中四更时分值守之人?他们两人指定被骗出了军营。”

    “今日渡江,军心何等要紧?我接到军报时还有半个时辰战船就要到江边了,我绝不愿看到这个时候军中因此生乱,但我也绝不能弃他们二人于不顾,所以我只能瞒着此事,带少数人马出营来寻。如此一来,你觉得我还会猜不出你的目的吗?你的目标是我,而他们两人只是引我出营的诱饵。”

    一番推断罢了,沈明启啧啧抚掌,“人言殿下机敏如神,果非虚言!”

    此言听着并不那么由衷,沈明启接着便道:“不过,殿下有一句话说错了,此计并不愚蠢。所谓知己知彼,正因微臣深知殿下机敏,所以才出此计策,如若殿下猜不出人在军营之外,微臣如此行事岂非白费心机?此计是专为殿下所设,并非微臣愚蠢。”

    “所以才说你自作聪明。”暮青冷眼看着沈明泰,“正因为猜出你的目标是我,我才有所警觉。”

    “通常来说,越复杂的计策越需要事前周密计划,你奉命前来不容有失,而侯天和熊泰都是杀敌勇猛的老将,一旦路上打杀起来,很难保证不发生意外状况。万一他们之中有人逃回军中报信,你就功亏一篑了。所以,你事先不可能没有不战而擒敌之法,那么,既然你一定会竭力避免打斗,那我为何会在半路上闻见血腥味?”

    “人只能闻出三五丈内的气味,即便有风,即便嗅觉灵敏,也不可能闻出太远。当时侍卫们举着火把,火光照出了三五丈却看不到血腥味的源头,这只能说明现场留下了大量的血迹。我可以猜想是你的计划出了意外,但现场留下了这么大量的血迹,倘若发生过意外打斗,那必是一场恶战!我想不通,他们二人若有恶战的时间,为何会寻不到空隙触发袖箭通知军中?”

    “恶战的可能性不大,那么考虑到失踪的时间和失血量,只可能是有人惨死了。而你需要留着熊泰和侯天的性命要挟我,那死的还能有谁呢?”

    侍卫们方才还曾疑惑暮青是怎么知道有人死了的,但此刻听见缘由,却少有人一听即懂。

    从在军中得知消息到出营寻人,她只在闻见血腥气时停了那么一会儿,脑子里竟然转了这么多道弯儿,主子到底娶了个什么女子?

    这哪是人啊?

    “事实证明我没猜错,但我也不是事事都能料到,我没想到你会模仿呼延昊的手法杀人。”暮青继续道,“这是你做的第二件蠢事——你只需要擒住熊泰和侯天,拿他们的命威胁我跟你回京便可,何需杀人,又何需用这样残忍的手法?你和死者无仇无怨,也不心理变态。”

    “如果你心理变态,那么你不会模仿杀人,受害者是变态杀人者向世人展示自己的一件作品,多半独特,不与别人相似,尤其是同时代的人,除非此人令人臣服,才会有人以模仿杀人的方式来向此人表达迷恋和敬意。可是,我在尸身上没有看到你的敬意,因为被呼延昊所杀之人的胸腔和腹腔是被徒手撕开的,而我刚才看见的尸体,其胸腹部位创口的创缘非常平整,显然是被利器割开的。你的杀人手法只是形似而非神似,显然你不是变态,你不了解变态模仿杀人的心理,所以你给我看到的现场才会如此的粗糙、毫无灵魂。”

    粗糙?

    毫无……灵魂?

    侍卫们纷纷侧目,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住了抽搐的嘴角。

    仵作不就是看验死人的?验尸能验出灵魂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来,还能再扯点儿吗?

    但这些玄乎之言,细细品之却又叫人觉得有些道理,且从暮青口中说出又偏叫人信服些,只凭她今日寻人的神速和所断之事的神准,此话便由不得人不信。

    “我是仵作,朝中文武和军中将士都知道我的规矩,我验尸时是不许人随便进入现场的,你杀人并布置现场,显然是想将我与随行之人分开,我由此推断出树下亦或尸身上藏有某种机关并不难,有所戒备有何奇怪的?”

    “你用他们二人诱我出营,让我猜出了你的动机,更让你之后的一切计谋像是一场杂耍。这不是我聪明,而是你太自以为是。”暮青的嘲弄之色比沈明启更深。

    沈明启高居马上,抿唇不语,目光阴郁。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暮青横刀指向沈明启,道,“树下亦或尸身上可能藏有机关,你知道我为何料到树下没有机关吗?”

    “愿洗耳恭听。”沈明启还是这句话,却已不复悠闲。

    “因为……他!”

    他声如雷,话音迸出时,暮青忽然出手!

    嗖!

    刀从指间射出,瞬间被雾色所吞,沈明启退入禁卫堆里的工夫,那刀从雾里射出,只听咚的一声,一人眉心中刀,应声跌下马去。战马受惊扬蹄长嘶,马蹄正踏在那人的胸口之上,那人喷出口血来,睁着眼便断了气。

    马队散开,禁卫们低头一看,死的竟是韩其初的一个亲兵。

    沈明启面色阴沉,别人兴许会以为这一刀射偏了,但他觉得不是,暮青的目标也许本来就是此人!

    他是首领,她猝然发难,禁卫们自然会以为她要杀的人是他,所有人都来保护他,而她真正要杀的人却毫无防备,取其性命轻而易举!

    这女子……

    她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方才跟他废这么多口舌就是为了寻找时机杀了奸细?

    “你不曾戍边,呼延昊的杀人手法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自然是此人告诉你的!”暮青一指奸细的尸体,目光森寒。

    这人原是章同的兵,韩其初任军师之后亲自跟章同把此人要到亲兵队里的,她对此人的印象颇深,因为青州山里第一个遇害的新兵就是他找到的。

    当年她和章同比试时,章同曾在一处草坡上教过新兵们依据草势辨别过路者,他示范之时那片草还好好的,后来寻人时,草坡处的草便倒伏了下去,这人顺着草坡下去便找见了遇害的新兵。

    韩其初因此记住了此人,觉得他是个胆大心细的好苗子,任军师后便跟章同将此人要到了身边栽培有加,没想到栽培来栽培去,竟是养了狼!

    “在树下布置机关难免要翻动草皮,他当初是依据草势寻到尸体的,不可能不提醒你不要因草皮露了马脚。比起在树下布置机关,在尸身里藏入机关更不易被察觉。我是仵作,见到尸体当然会验尸,而死者的脖子几乎被割断,我需要把他的头颅扶正才能确认他的身份,那么最可能藏有暗器之处不就是死者的断颈之中?”

    暮青早有防备,跟步惜欢要火把时就给他使了眼色,就像出营时那般,无需多言,只是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她并非鲁莽行事。她验尸时并未觉得自己是在孤身犯险,因为他在,她才明知有险,依旧安心。

    暮青垂下袖来,一把解剖刀又滑入了掌心。

    “殿下果真名不虚传,末将佩服!”沈明启的称赞听起来比先前由衷了些,但他显然不想服输。他使了个眼色,禁卫意会,刀口狠狠一压,血珠顺着刀刃滚出来,染了侯天三人的战袍。

    暮青怒喝:“沈明启!”

    “微臣在。”沈明启稳稳地坐在马上,笑道,“微臣最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尤其跟殿下这般睿智之人。殿下既已知晓微臣的目的,那就过来吧。天快亮了,望殿下莫要磨蹭。”

    侯天三人闻言,事先约好了似的,竟一齐往禁卫的刀上撞去,禁卫们惊怒之下将刀一收,对着三人一顿拳打脚踢。

    “住手!”暮青怒喝一声,牙一咬,往前走去!

    三人抬头望向暮青,青肿的眼中满布血丝,眼神近乎恳求。

    别过来!

    步惜欢一把握住暮青的手腕,淡淡地看了眼沈明启,不紧不慢地问:“你只要皇后?你手上可有三人。”

    说话间,他瞥了月影一眼,月影意会,翻身上马便要往军营去。

    “慢!”沈明启一挑长枪,指着暮青说道,“陛下英明,微臣的确还要两人,但微臣想让殿下先过来。”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步惜欢爱妻如命,宁弃半壁江山也不弃患难之妻?他绝不可能将发妻拱手让人,所以他才使计尸里藏针,想先擒住暮青,再以侯天三人要挟步惜欢放了华老将军和季小公爷。如此一来,才能确保把侯爷要的人全都带回去。

    步惜欢闻言眉势微扬,仍是那般懒慢,却仿佛惊云破雾,刹那间江上生风,夏河生冰。

    沈明启见了大笑道:“陛下觉得两难?也是,两位军侯背弃旧主追随陛下,陛下若不相救岂不寡恩?日后何方将士还敢效忠陛下?侯军侯的亲卫更是江南人士,陛下若不相救,定失水师军心。可陛下若是为保军心而将发妻拱手让人,那天下的百姓还会再称道陛下乃情意深重之人吗?”

    沈明启笑罢,将长枪往侯天后心处一送,扬声道:“微臣数到三,陛下可快些抉择。”

    “朕何需抉择?”步惜欢握着暮青的手不放,淡淡地瞥了眼侯天等人颈旁搁着的刀,“你真以为他们是你能杀的人?他们乃是西北军的旧部,元修放他们离开自是念及旧情。今日你若杀了他们,朕敢说你此生或可得荣华富贵,但必不得善终。”

    “旧情?”沈明启嗤笑一声,“他们乃背弃旧主之徒,陛下怎知侯爷那日放他们离开不是为了今日?”

    侯天和熊泰闻言皆怔,青肿的眼皮使劲睁了睁,眉峰上的血却淌进眼里,刺痛难忍。

    “陛下不会到现在还以为前些日子的事儿是上陵郡王犯蠢吧?其实,那些奸细只是侯爷的弃子,因为只有如此,陛下和军师才会觉得铲除了奸细,从而生出军中已无奸细的错觉,昨夜我们的人才会顺利得手。此乃侯爷的计中计,对他了解得不够深的人实乃陛下,而非微臣。”

    岂止如此,这还是一箭双雕之计。

    表面上,上陵郡王偷兵符是事实,坏了侯爷的事也是事实,于是侯爷以此为把柄捏住了上陵的兵马,从而对稳定江北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日后待局势稳定下来,侯爷尽可卸磨杀驴,问罪郡王府,而后派亲信之人接管上陵军政大权。

    此计事关重大,为防有人多嘴传到上陵郡王耳中,沈明启没有明言。

    “哦?”步惜欢垂了垂眸,眸波微微漾起便归寂不见,“所以,你这是在与朕赌谁更懂君心,赌元修对西北之情?”

    爱恨无界,总会有些人叫人杀之不忍,留之又成心头刺,只能这么折磨着自己,不知该拿此人如何是好。若是哪日忽然失去了,许又会缅怀当初,念起旧情。

    人心复杂,君心更是如此。

    眼下,南下的大军里不就带着一个这样的人?

    沈明启语塞良久,待惊觉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时已晚,不由阴郁地道:“陛下真乃谋心的高手,微臣领教了。多谢陛下提醒,陛下保住了他们二人的性命,不过微臣想说……微臣虽不能杀此二人,却可以折磨他们!而且,微臣可以杀这亲兵!”

    说话间,沈明启提着长枪一舞,直刺向侯天的亲兵!这一刺并非威胁,枪风扫得柳枝狂然飘起,似夜里伸出的幽冥鬼爪,飒飒一响!

    响声里,一人急喝:“慢!”

    只见长枪刺上甲胄,擦出一溜儿星火,绚丽了黎明前的长堤。

    暮青转头看向步惜欢,这一眼似诀别,山之高,海之远,皆不及这一眼深。

    “我可以过去,但有个条件。”暮青转头抬手,刀尖遥遥指向沈明启的马队里,“把此人绑了,我要亲手剖了他!”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韩其初的另一个亲兵。

    那亲兵惊惶地看向沈明启,却看见了他眼里的幽凉,他顿时大骇,一夹马腹,策马便逃!

    一队禁卫立即急追而去,沈明启喊都来不及,眼看着禁卫不见了人影,他转头望向暮青,目光如电!

    却见暮青径直走了过来,边走边道:“你怕我在拖延时间?放心,我更怕你杀我水师将士,所以不用你们把人绑回来,我这就过去。”

    她不想过去,方才只是假意答应,因为军中的将士们都知道她刑讯的手段,那奸细自然不会想死得那么痛苦。他要么战,要么逃,若逃必有人去追,若战必定生乱,如此便能争取时间和时机。

    以韩其初的性子,他不会放心步惜欢和她只带少数护卫出营,必定会派人来接应,算算时辰,援军也该来了。

    可是,沈明启是个聪明人,他已经看穿了她的意图,她若不过去,他恼怒之下必定会伤害人质。唯有她主动过去,才能继续拖延时间。

    这不是一场赌博,只是一场攻心战。

    沈明启把身家性命和前途都赌在这次差事上,不容有失,必定谨慎。她越主动,他越多疑。

    他不让她过去,必定!

    战靴踏在潮湿的泥里,暮青的脚印深得像铁石碾过般,一步一步,缓而沉。

    “慢!”沈明启扬声喝止,目光变幻莫测,“殿下既然命微臣绑人,那就等把人绑回来了,微臣再恭迎殿下。”

    百闻不如一见,这女子睿智果敢,方才计杀一人,又只用一句话就引走了他的一队禁卫,此刻说要过来,谁知她心里在盘算什么?万一她猝然发难,马队一乱,岂不要坏他的大计?

    暮青扬了扬眉,不屑接话,只如愿地停了脚步。

    等。

    这一等,没等到人回来,只等到了三声军号。

    军号声从江上传来,一声低沉若山海涛声,一声悠平似长风萧萧,一声高阔若鸿冥在天。步惜欢在堤上负手回身,见天若黑水,江雾成团,远眺去若见万倾云涛在下,漫漫江波在天,江天倒置,战船驾云飞渡,如期而至。

    长堤远处,三声雷鼓相应,鼓声尚在北面,不见旌旗遮天,却闻马蹄声若猛兽离海奔滚而来。

    沈明启打了个手势,禁卫们挟持着侯天三人便退入了林子里。

    人退进去不久,忽闻孤骑声来,一个禁卫刚驰出,胸口便穿出一支血箭,他一头栽下马来,折了颈骨。

    一支大军紧追而来,章同手提长枪,枪头上挑着颗血淋淋的人头,见暮青无事便速速敛起眼底的关切之情,下马禀道:“末将奉军师之命率东大营将士前来护驾,路遇奸细,已将其斩杀!”

    “大军已到江边了?”步惜欢问。

    “回陛下,先头军已下江堤,其余军民正往江边行军,预计战船抵达江边之前,全军便可下堤待命,战船一至便可登船!”

    “好!”一声高喝传来,却不是出自步惜欢之口。沈明启带着马队把人押出了林子,侯天的亲兵被绑在最前头,沈明启坐在马上,手中长枪断然往前一送!

    噗!

    血花绽开,枪头从那亲兵的左肩穿出,红缨滴血,湿了袍子。

    “来得正好!那就把华老将军和季小公爷一并带来吧。”沈明启无视章同身后布阵满弦的弓兵,猛地把长枪一收,血珠刷的甩出,溅了一地!那亲兵是个硬骨头,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硬是挺着不肯倒下,沈明启森凉地勾了勾嘴角,道,“希望这一回陛下和皇后殿下不要再耍花样,否则,微臣很乐意让这些前来护驾的将士们瞧瞧,帝后是否真那么爱兵如子。”

    侯天和熊泰不可杀,这亲兵却可杀,越是当着将士们的面儿,步惜欢和暮青越不能任其被虐杀。

    江南水师的战船已如约而至,军心之迫却在眼前。

    这一回,沈明启没有耐心再等了。

    步惜欢瞥了月影一眼,月影去得急,回来时身后跟着辆马车。

    月杀驾着马车,下来后便跪禀道:“主子,人带到了!”

    “嗯,见过皇后了?”步惜欢负着手淡声问。

    “拜见皇后殿下!”月杀低着头,声音如常。

    “辛苦了。”暮青醒来后这是第一回见月杀,他的拳头紧抱着,她看得出他心中有愧,奈何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只能先顾眼前事,“把人带出来吧。”

    月杀领旨进了马车,出来时和乌雅阿吉各自扛着一人。

    见两人昏睡着,沈明启道:“听闻公子魏易容之能鬼神难辨,我怎知此二人是真是假?”

    乌雅阿吉一听就乐了,把季延扔去地上,从靴子里拔出匕首来就划,“这还不容易?脸皮剥给你验验就知!”

    他的刀法太快太绝,刀光一亮,血线飞飙,沈明启喊都来不及,就看见季延的下巴上活生生被开了道口子!

    乌雅阿吉吹了口刀尖上的血珠,不耐地道:“信不信,给句准话儿!不信的话,小爷把老头儿的脸也一并剥了。”

    沈明启惊魂未定,打量了乌雅阿吉许久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何来头,更猜不透这样的狠角色在军中为何无名,只能将他暗暗记在心里,寒声道:“把人唤醒!”

    解药在月杀身上,他把药瓶放在华老将军和季延的鼻子底下晃了晃便收了起来。华老将军和季延醒后意识一时有些迷糊,两人还没弄清楚身在何处,就听见前面林子里有个青年将领说道:“有劳皇后殿下亲自将人送过来,其余人退后,如若有人擅动,大不了今日一起死!”

    沈明启打了个手势,藏在林中的兵马见令而出,拉弓以待!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天上不见微云淡月,唯见堤下火把绵延,似银河落入凡间,照亮了江面。江上起了风,风推着大雾往堤边而来,船在雾后,轮廓已显。

    长堤上,数千弓兵满弦对峙,中间仅隔三丈。

    暮青解了袖甲掷在地上,两袖一展,放下时袖风好似波涛一荡!

    沈明启冷冷地扬了扬嘴角,只见暮青伸手扶住了意识不清的华季二人,却没看见她垂手之时一手隐在宽大的袖子里,朝身后比了个手势——掌心张开,一翻一覆!

    暗号!

    暮青扶着华季二人,行路沉缓,心中默数。十步之距仿佛耗尽半生时光,她离江堤越远,江波声反而越清晰,暮青知道这表明船队已近,她佯装难以扶稳两人,脚下打了个趔趄,不着痕迹地把两人往一起一拢。

    准备!

    三!二!一!

    暗号约定的十步之数走完时,暮青扶着华季二人正好到了马队前方,一队禁卫骑马围上前来,暮青刚准备把人推出,忽见沈明启抬了抬手。

    弓臂紧绷的粗沉声传来,暮青的心头猛地一颤——她知道一旦元修要的人都在手中,沈明启必定翻脸,但这弓弦的声音不对!

    长弓的声音吱嘎细长,并没有这般粗沉,这声音更像是床子弩发出的!

    哪来的床子弩?

    暮青目光一睃,下意识地望进林子里,这千钧一发的一刻短暂得她来不及细想,诸般念头皆是闪念,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在她望进林中的那一刻,她凭本能将华季二人往前一推,回头大喊:“趴下!”

    华季二人撞惊了战马,战马扬蹄踏来时,林中有狂风猛惯而来!暮青往前一扑,华季二人被她撞倒时,粗壮的箭杆和铁制的箭羽刚好从头顶上飞过,凿子似的扁镞上缠着厚重的油布,黑烟呛人喉肠,狂风拔得玉冠摇如夜花,天上火箭如蛾。

    暮青翻身一滚伏入泥里,一手拔掉发簪向前一掷,一手接住一个摔下马的禁卫手中的长枪往前一送,两道血花绽开,一排头颅飞起!

    神甲侍卫们踏箭掠来,挑断侯天三人身上的绳索之时,暮青的腰身被人揽住,步惜欢带着她长掠而去,轻飘飘地退下了江堤。

    江上已是一片火海,绵延无尽,战船上惨呼声不绝,桅杆云帆砸进江里,一个个火人在波涛里翻沉,惨烈之景叫人看得心如死灰。

    沈明启在堤上大笑,“殿下有句话说对了,你的确不是事事都能料到。侯爷意在江南,他早就料到陛下能猜到他会用火攻,所以才有意放出了弃子,让陛下以为上陵郡王坏了他的大计,他已难行火攻之事。而实际上,侯爷从圣驾南下起就在附近的村庄里换上了下陵的兵马,等的就是这一天!如今江南水师已遭重创,这大江对岸不日便会是侯爷的,殿下与其跟着一个亡国之君,不如随微臣回京,以侯爷对殿下的情意,想必一生荣华无人可及!”

    “他既然了解我,就应该知道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暮青往后退了一步,与步惜欢比肩而立,“今日他在我在,生死相陪!”

    “那可真是感人。”沈明启嗤笑一声,扬枪指向江边的数万军民,“殿下难道忘了这些将士和百姓?现在陛下手上已无可以要挟侯爷的人质,两陵十万兵马今日便可到江边,殿下忍心叫这数万生灵血染汴河?”

    “难道殿下回京,元修就会放过我们?看看江北水师今夜惨死的将士!元修如此心狠手辣,又怎会真放过我们这些追随圣上之人?”章同冷笑一声,立枪而跪,高声道,“末将愿战死江边!宁死不降!”

    东大营的将士们随即一同面江而跪,齐声高喝:“愿战死江边!宁死不降!”

    声出江面,喝不散滚滚狼烟,江上的惨嚎声却仿佛静了静。

    远处岸上,火把静静地高举着,不知过了多久,前列有火光落入泥里,一名将领高声道:“愿战死江边!宁死不降!”

    “战死江边!宁死不降!”

    “战死江边!宁死不降!”

    火把一支支的丢去地上,似江边放了一溜儿河灯,灯里点着数万军民的英魂,行将灭去,血染江河。

    暮青沉默地看着跪在江边的将士,忽然走到一个亲兵身旁,一把抽出了他的佩刀,回头时眸中含泪,淡淡地笑道:“我还是不忍心让你们陪着……”

    章同猛地抬起头来!

    “你说错了,这里不是没有能要挟元修的人。”暮青不敢看身后,她答应过步惜欢的事要食言了,“命两陵立即退兵!江南水师再派战船也好,再造江舟也罢,我要圣上和南下的军民渡江,否则,你即便能带回我的尸首,也必不能是全尸!”

    暮青横刀逼颈,却只听叮地一声,一道雪光从耳边飞折而过刺入泥里,步惜欢在她身后叹了一声。

    “答应过为夫的事,忘了?”步惜欢从身后拥住暮青,摸来断刀顺手扔入江中,只听轰的一声,大船坼断,火海分流,江涛怒生,雾雨争泄。

    步惜欢低着头,下巴搁在暮青的肩头,将雨点儿遮得严严实实,在她耳边低声叹道:“为夫只是想多感动一会儿,娘子就又要自刎,这要是养成习惯了,日后可怎生是好。”

    他抚着她脖子上的新疤微微松了口气,暮青的心却有些揪疼,她刚才并未被刀割伤,他不是不知道,何至于要摸一摸才能放心?

    “我没事。”这话暮青说得有点心虚,刚刚她还打算让自己有事的。

    “嗯,有为夫在,你想有事也不容易。”步惜欢淡声道罢,将暮青挡去身后,抬眼望向堤上,“江南造船工事精良,水师这些年来换下的旧船都快把船厂堆满了,爱卿今儿帮朕把这些旧船烧了,省了拆卸的钱财人力,朕还真该谢谢爱卿。”

    旧船?!

    沈明启一惊,凝神望入江中,只见船上火势熊熊,哪里看得出是旧船?只是大雾散了许多,火海深处隐约可见重重船影!

    暮青回身,见步惜欢背衬江火负手而立,眉宇舒展,那慵懒含笑的意态好似临江赏景,四海升平,天下无事。

    他曼声道:“近日箕星在位,箕宿好风,乃起风之兆,这时节江上又多大雾,岂不正是用兵的好时机?大风一起,战船紧随雾锋之后,任爱卿是神仙也分不清新舟旧船,船上之人是血肉之躯还是披甲戴盔的草人。”

    草人?!

    章同起身走到江边,细看之下果然见一条折断的桅杆上耷着具尸体,那人穿着甲胄,军袍已成破布,胳膊竟是用木棍扎起来的!

    那……那惨叫声是从何处传来的?

    这时江上已无惨叫声,章同循着火光往远处望去,目光落在火海后的重重船影上,猛地回头看向步惜欢。

    莫非?

    “元修远在千里之外,难知江边的天象,朕却知道他意在江南。如若上陵郡王不犯蠢,军中的奸细应在今日举事,可奸细被擒,朕就在想,若是朕,朕会如何做——若是朕,朕命密使去上陵郡王府里住着,岂能不知上陵郡王可不可靠?在这紧要关头,朕会派一个粗心大意的密使住在一个私心利己的郡王府里,密使醉酒误事,郡王斗胆盗取兵符?若元修真能大意成这样,这江山他也就别争了。”

    “朕思来想去,上陵郡王犯蠢这事儿着实有些耐人寻味。朕能猜出元修意在江南,元修难道就不知朕能猜出他的图谋?那奸细被擒之事会不会只是一出戏,一出让朕放松戒心的戏?让朕以为他无力火攻,而事实上并非如此?”

    “不管朕怎么猜,朕都觉得,如果朕是元修,朕绝不会放弃火攻,用计于江上乃是保险之策,不可不行。”

    步惜欢漫不经心得瞥了眼散落在岸边的弩箭,笑道:“双弓床子弩,需十人合力绞动绞车,由弩手举锤锤击板机发射弩箭,优点是比床子弩射程远,缺点是箭身过重准头不佳。江上雾大,朕猜你等为了一举射中江船必定不留余力,现如今弩上应该无箭了吧?”

    沈明启勒马后退,眼底惊涛翻涌。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绝不信世间有两人能相互猜心千里博弈到这种地步,而眼前的男子身在庙堂竟熟知军中兵械,实在叫人难料。

    “爱卿既已无余力,那该轮到朕了吧?”步惜欢问时衣袖一挥,散落在岸上的弩箭忽然齐灌而去!

    弩箭长枪般粗长,浑聚千钧力崩山河,未至堤上长风已狂。堤上人未退马先惊,沈明启的座下战马扬蹄急退,调头便逃,在马背上高声下令:“放箭!放箭!”

    床弩上已无余箭,沈明启带来的弓兵却还未开弓,弓兵们手忙脚乱,弓弦尚未拉开,厉风便已扑面而来,离江堤最近的禁卫们看见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景。

    只见昏昏江天不辨星月,火光烧天,残船遍江,步惜欢踏箭而行若拾阶漫步,任狼烟千里流萤相逐,那人来得不疾不徐,似上仙渡海万物作舟,雍容风华,举世无双。

    男子上了江堤,堤上乱弩开道,一路泼血,弓兵重重退败,人仰马翻。

    侍卫随驾而来,流箭难入神甲,寒蚕冰丝收割人命却利如神兵,一时间只见人头与断肢齐飞,肚肠血流遍地,堤上之景惨如人间炼狱。

    悠悠青史如长河,历朝历代的史书里都鲜见隐卫的身影,大齐开国皇后的神甲侍卫军却出现了三次,襄助帝王夺宫之事关在重重宫门之后,鲜为人知,渡江之战的惨烈却在民间广为流传。这日,一千精骑、一千弩手及一千禁卫死于长堤之上,三千兵马折于百人之手,堤上无一人全尸,只留了一个活口。

    ——沈明启。

    沈明启跌在尸堆血水里,目光惊滞,见步惜欢缓步而来,衣袂染血,龙佩轻摇,玉色暖润得诡异。男子在他面前住步垂眸,眸底不见波澜,只含着无尽的凉薄。

    “朕不杀你,那太便宜你,也太便宜元修。你这样的近臣与祸害无异,其中苦果,叫他自品吧!”步惜欢转身离去,两袖舒卷,似天边红云。

    沈明启瘫坐不起,见侍卫军把华老将军和季延一并押上带往堤下,不由面如死灰。

    人都死了,只有他活着回去,侯爷怎可能不疑他?

    活着回去,只怕也是个死,若他死了,外祖母和娘岂不是要被侯府欺凌至死?

    沈明启抿了抿唇,眼底的灰败忽然被挣扎之色所覆,他瞥向身旁,一把从血水里摸出支箭来,从一个只剩半截身子的禁卫手里夺过长弓,瞄准堤边,满弓而射!

    嗖!

    箭音传来时,步惜欢已走下江堤,他转身仰头,只听噗的一声,正被押到堤边的华老将军胸口透出一支血箭,熊熊江火照着老者浑浊的双目,眼神疑惑怔忡。

    江堤遮了视线,步惜欢往沈明启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眸波微动,奇异而嘲讽。

    “他既然想留下华老将军,那就把人留下吧。”步惜欢淡声道罢,转身走向江边。

    沈明启望着堤边,心有余悸,目光森凉。

    此行一事未成,如若孤身回去,侯爷必定问罪于他。横竖是死,不如赌一把!活的带不回去,那就带个死的,反正禁卫全军覆没,谁也不会知道老将军是怎么死的。

    这不能怪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江边,暮青剪断了缝尸的线,抚上那双森煞的眼,道:“安息吧,这就带你回乡。”

    这双眼里并不是真有什么邪气,只是因为头颅长时间低着,眼结膜内坠积了瘀血,脸上生了尸斑,所以显得有些吓人罢了。

    人心是肉长的,这些年来,韩其初待军中将士不薄,哪怕各为其主,如此残忍的手段也不该被原谅。

    老熊跪在一旁哭得涕泪横流,捧过放在一旁的军袍为自己的亲兵穿上,亲自为其整理遗容。这兵本不该死,都怪他身为军侯不够心细,才让自己的兵葬送了性命。

    “多谢都督!”老熊将头磕进泥里,背朝西北面朝南。他想,这一生他大概不会再回西北了。

    暮青沉默着起身,一把扯了军旗,亲自为那亲兵盖好,起身时道:“记住,我不想再为你们任何人缝尸。”

    当初是石大海,今日是老熊的亲兵,她不愿再想日后还有谁。

    “莫要多思。”步惜欢走来时拿了条披风为暮青披上,叹道,“你身子刚好,渡江之事说得越深怕你越觉得凶险,没想到反倒叫你受了惊,是为夫不好。”

    暮青摇了摇头,遥望着对岸拢了拢披风,“能回去就好。”

    这一路上最累的人就是他,到头来反倒自责,真当自己是神仙不成?

    步惜欢见暮青眉眼之间思乡情浓,不由牵住她的手,温声道:“江船在汴河城靠岸,咱们上岸时应是傍晚了,行宫里早就洒扫一新,今夜且在宫中歇息,待择个良辰吉日,为夫陪娘子回乡。”

    “嗯。”

    “我记得你一直惦记着爹娘合葬之事,待回去也择个吉日,叫爹的棺椁也一同回乡。”

    “好。”

    两人面江而立,说着夫妻间的话,章同默默地退远,指挥营中将士准备渡江。

    军号声从江上传来,岸上擂鼓相应,停在江面远处的江船闻鼓起航,一线鱼肚白自大江尽头泛起,天亮了。

    ……

    元隆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清晨,江南水师渡江迎驾,禁卫军中计火烧旧船,龙武卫大将军华老将军身中流箭而亡,骁骑将军季延被俘。帝后携军民登船渡江,于傍晚抵达了南岸汴河城,汴州刺史陈有良率文武州官出城迎驾,帝后同乘,入汴河行宫。

    五月三十日,华老将军的冰棺运回盛京城,满城挂白,恒王府满门及宋氏满门被押上城楼,镇军侯元修手持高祖所赐之持国剑登上城楼,亲手斩杀恒王继妃宋氏、恒王世子步惜尘及恒王庶子女八人,血祭华老将军。其余人等皆被龙武卫斩杀,三百七十九人的血泼红了新修的城楼,一时间盛京城楼上的血能止小儿夜啼。

    六月初一,和亲仪仗抵达越州城,越州刺史奉命释放大辽王军,由越州军护送和亲仪仗及大辽王军赶往葛州,姚仕江回京复命。

    六月初六,和亲仪仗抵达葛州,夤夜时分,驿馆失火,和亲贵女及其丫鬟被烧死在房中,一个救火的奴婢神秘失踪。仵作前来看验,见到屋中女尸摇头叹气,称尸体已经烧成焦炭,委实无凭验看,天下间能断昨夜失火案者唯有一人,可惜那人已渡江南去,此案已成悬案。

    六月初八,步惜欢颁布诏书,亲政立后,论功封赏,安置南下军民,定都汴河,未改国号,只废除元隆年号,另立年号嘉康,史称南兴。

    六月十日,元修于盛京宫乾华殿中登基,以江北五州建国,国号为燕,年号建元,史称北燕。

    自此,大兴国祚六百年而亡,江山一分为二,两帝划江而治,开启了历史上南兴北燕争雄割据时期。

    五日后,失踪已久的大辽可汗呼延昊忽然现身国都之外,率亲侍杀入牙帐,斩杀密谋夺国的部族旧贵,重夺皇权之后政务缠身,边关暂宁。

    自此,大辽、北燕、南兴、南图各自休养生息,各国之间暂无战事,但敏锐之人已能嗅出时代给予的机遇。

    一时间,贤士择主,百家争鸣,新思潮若雨后春笋般涌现,一派欣欣向荣的可喜之象。

    ——新的时代悄然来临。

第一章 凤驾还乡

    嘉康初年,六月二十。

    古水县,云秋山。

    石上云生,山间树老,树间隐约可见一座旧石桥,桥后晨霞方收,一抬步舆慢悠悠地行过,沿着崎岖的小径下了山来。

    帝后的仪仗候在山前的官道上,仪仗前跪着几个文官,正是古水县的知县、县丞及主簿一行。

    这几日阴雨连绵,官道泥泞,知县一行天不亮就来了山下,已在泥水里跪了个把时辰,官袍湿透,正打着寒噤,忽听一声唱报传来。

    “帝后驾临——”

    知县慌忙陛见,顾不得面前有一滩水洼,把脑门子往泥水里一磕,哆哆嗦嗦地高喊道:“微臣古水县知县范科,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其余人等一同跪拜,无不声高身缩,抖似落叶。

    皇舆周围覆幔,帷幕素无华饰,气象肃穆。帝后共乘在万千仪仗之中,只听帷幔后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范科,作奸犯科,真乃人如其名。”

    帝音凉似秋风,凉而未寒,却叫人身沐其中已能知秋。

    一道明黄之物从帷幔后掷出,太监总管范通的后脑勺上长了眼似的,回身接了个正着,将圣旨一展,腔调死板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水县知县范科勾结乡绅,判案谋私,欺压良善,贪赃枉法,枉为一县之父母官!即刻夺其乌纱,革职关押,待清查卷宗平冤于民之后再列其罪状,依律严办!钦此——”

    知县猛地抬头,一脸的泥水点子。

    侍卫们上前褪其官袍之时,见湿透的官袍贴在知县的身上,竟显得有些宽大。

    帝后来云秋山已有七日,七日前是钦天监择定的安葬吉日,帝后亲自送暮老国丈的棺椁回乡,皇后发愿不建大墓华陵,只于云秋山上修了一座合葬墓,将爹娘同葬之后,在山上斋戒守陵七日。

    知县等人在帝后刚到云秋山那天就来迎过驾,却被侍卫一句帝后斋戒不得扰驾给拦了。自打得知了皇后乃何人后,知县就忧思惶惶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熬到了凤驾还乡,被撵回县衙又熬了七日,竟生生把衣带给熬宽了。

    “起驾——”

    太监一声唱报传来,侍卫绑起知县便拖去了一旁,县丞、主簿等人慌忙跪着退去官道边儿上,见仪仗浩浩荡荡地行了起来。

    “摆驾!古水县衙——”

    *

    六月多雨,晌午将至,烟雨东来,万千仪仗行至古水县外时,见万丝明灭,城楼虚如远山,城门开着,守城的人今儿不敢打盹儿,见到策马前来开道的御林军后慌忙跪迎。

    凤驾还乡是为葬父,仪仗之中未见鼓乐宫随,只见御林卫为导,幡幢旗阵为引,左右卫大将军护驾,侍中随车,属车十二乘,帝后步辇在中,神甲军在后,殿以黄龙大纛。

    皇后出身民间不喜铺奢,銮驾简素,行经城门竟还用了半柱香的时间。

    长街两旁跪满了百姓,万民迎候,无人遮伞,奈何仪仗重重帷幔如屏,百姓难以窥见帝后真颜,倒是在仪仗后头瞧见了知县等人。知县身上不见了乌纱官袍,一路被侍卫拖押着,百姓议论纷纷,一路跟着銮驾往县衙去了。

    到了县衙门口,一声落驾传出老远,帷幕一打,一人先行下了御辇。

    青瓦如洗,天光云气浩若匹素,墙南探出几枝夏花,开得正好。

    宫人奉来油纸伞,男子竟一手接过,一手亲自撩了帷幔。

    这一撩,风拂广袖,夏花惊落,细雨飞琼掠过眉前,男子定凝着御辇中,眉目间的脉脉情意胜过了花影春灯。

    世间最美的风景莫过于这一撩,撩动春心,从此春闺夜梦,不知多少女子的梦里情郎似君。

    帷幔里探出半截素指,男子伸着手,让御辇中人搭着他的腕下了御辇。

    女子一袭月裙,身无繁饰,青丝绾就,凤簪独枝,一抬头,三尺青天在上,县衙金匾在下,她立在衙门口,风姿清卓,容颜依旧。

    长街寂寂,凑热闹来的古水百姓眼也不眨,恍惚间记起当年素衣撑伞出入县衙的暮姑娘,她一走就是三年,谁也说不清当年发生了何事,只知再听见她的音信时,她已名扬天下。

    谁也想不到一个贱籍姑娘能有此造化,就像谁也没想到受尽天下人唾骂的圣上竟然并非昏君。

    ——天下之人都看走了眼。

    “爹,快看!真是暮姑娘!”这时,鸦雀无声的长街上忽然传来一道孩童的声音。

    “嘘!”人堆里,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汉子慌忙掩住孩子的嘴,转身便把孩子往人堆里藏,“快别胡说,那是皇后娘娘!”

    百姓呼啦一声散开,汉子和一双孩童顿时显了出来,神甲侍卫无旨未动,只是冷冷地盯着汉子斗笠下的脸,像是防备刺客。

    汉子吓得两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在长街上,一双手仍没忘了把儿女往身后护。

    “你是……赵大宝?”暮青瞧这汉子眼熟,转身走了过来。

    赵大宝没想到暮青还记得他,一时仰着头张着嘴,盯着帝后,忘了答话。

    “殿下问你话呢。”范通死板地提醒了一句,虽非喝斥,却把赵大宝吓了一跳。

    “草、草民……是赵大宝!”赵大宝慌忙磕头,斗笠咚的一声撞翻在地,滚出老远。他不敢去捡,赶忙回身让两个孩子跪下磕头,“快!快给皇后娘娘磕头,谢过娘娘的大恩!”

    三年前,他家婆娘吊死在家里,村里的赵屠子非说人是他杀的,族里人险些绑他见官,若不是皇后娘娘还他清白,他现在早被问斩了,一双儿女指不定被卖去哪儿受苦呢。

    两个孩子都穿着蓑衣,斗笠下的小脸儿巴掌般大,瞧着有些清瘦,眼睛却清亮有神。两人一同跪下,声音稚气,同声道:“谢皇后娘娘的大恩!”

    “起来吧,地上湿凉。”暮青将两个孩童扶了起来,目光在两人身上定了定,淡淡地笑道,“长高了不少。”

    这一笑,天都似乎清朗了几许,街上的百姓看呆了眼,见暮青转身往县衙里走去,清风细雨相随,她的声音不似以前那么清冷,听着多了些和暖,“你也起身吧。”

    赵大宝望着暮青的背影,只见点头,不见起身。三年前,他带着一双儿女跪在雨里跪谢时,她也是撑着伞走远了,如今还乡,仍是旧年时节,她依旧转身就走,不容人久跪道谢,身旁却已添了个撑伞的人。

    那人与她相携入了县衙公堂,宫人随侍,侍卫分列,一队御林军将门槛搬去一旁,百姓挤到县衙门口,见帝后同坐在公堂案后,天威咫尺,叫人不敢久观。

    不一会儿,县衙门口便跪满了人,天还下着丝丝小雨,帝音比绵绵细雨还要慵懒,好听得似一曲弦音,散出县衙,漫过长街,天音般降至耳畔。

    “人杰地灵之说,古来有之。皇后乃世之奇女子,朕早想瞧瞧养育她的一山一水是何等的灵秀,今日见这古水县,才知果真是宝地。可惜县衙的公堂叫一介赃官坐了几年,真真是糟蹋了。”

    帝音落下,铁靴之声便传出了县衙,知县被拖到公堂外,侍卫一脚将其踢跪在地,一名老太监执着圣旨出了公堂,立在台阶上将圣旨一展,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知县者,知县事也,民乃一国之本,民安方得国泰,此乃朕之所愿也。然,古水县知县范科,掌一县之政,不思体察民之疾苦,一心谋夺私利,贪赃枉法,伤国之本,其罪难赦!现将其革职查办押赴汴都,有冤之百姓三日之内可告御状,其后可至县衙诉清冤委,责令新任知县重开卷宗重审疑案,务必平冤于民,令一县民生安泰,钦此——”

    圣旨念罢,县衙门口哗的一声,百姓顿时议论纷纷。

    “告御状?听老人们说,告御状是要杀头的!”

    “你没听见这是圣旨?皇上叫咱告御状,哪会杀咱的头?”

    “去年三叔公家隔三差五的丢鸡,衙门嫌事儿小,懒得查那贼,这事儿能告御状不?”

    “……”

    “你们咋净想着告御状了?没听见圣旨里说新知县了?新知县是哪个?”

    啪!

    这时,忽听一道帛音自公堂处传来,百姓抬头望去,见那老太监还在公堂外,手里竟又展开了一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越州奉县学子崔远,出身寒门,久知民间疾苦,且孝贤忠义,堪为一县之长。今封崔远为古水县知县兼兵马督监,知县事,理县政,劝课农桑,择被百姓,莫负天恩。钦此——”范通念罢圣旨,将手往前一递,仪仗里便走出个人来。

    “学生领旨,叩谢圣恩!”那人一身青衫,看年纪不过及冠上下,声音却清远无波,颇有几分宠辱不惊的气度。

    知县官秩七品,竟要圣旨御封,不傻的人都知道是为何故。古水县里飞出了一只金凤凰,帝后情深,皇后的故乡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掌政的,能坐上古水县公堂的人必是圣上的亲信。

    这位崔大人年纪轻轻就得此要职,眼下虽是七品芝麻官儿,但将来必定是要飞黄腾达的!

    一时间,县衙门口不知多少目光盯住了崔远,肚肠里绕起了九转十八弯儿。

    有人后知后觉,悄声道:“新任知县大人的名姓听着有点耳熟。”

    “这么一说,是有点耳熟……”

    “前些日子圣上刚在寒门学子之中封了贤号,其中好像就有一位学子跟咱新任知县大人同名!”

    百姓对政事并不敏锐,少有能记起那几位学子姓甚名谁的,但当今圣上前些日子大封有功之臣,其中就有六位寒门学子。这些学子早在圣上渡江前就名扬江南,他们广发檄文,揭发元党谋朝篡位之心,声讨元相贪污西北军抚恤银两一事,要求圣上亲政。

    天下人皆道圣上是昏君,但在他们眼中似乎不是,没人说得清从何时起市井之中开始流传有关圣上的事的,只记得起初是三两首童谣,后来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便不再说那些老掉牙的事儿,而是斗胆说起了圣上。大伙儿一开始怕杀头,没人敢听,后来见官府不来抓人,又实在对皇家密事很好奇,茶馆里的人才慢慢多了起来。

    先帝暴毙、恒王妃之死、丧母之痛、虐杀宫妃的真相、广纳男妃背后的隐情……一桩一桩,道尽圣上这些年来的隐忍不易,说得就跟真事儿似的。大伙儿起初将信将疑,但没过多久,大江对岸就传来了西北军抚恤银两案告破的消息,大家不信也得信了。

    再后来,市井之中就热闹了起来,茶馆酒肆里常有寒门学子出入,他们斗诗激辩、畅论国政、批判士族、深谈变革之要、拥护圣上亲政。圣驾渡江时,盛京事变、立后诏书、皇后从军入朝替父报仇、帝后情深的恩爱诸事早就传遍了江南。不得不说,圣上之谋着实深远,盛京事变在江南寒门思潮之后一年,说明圣上早在一年前就开始安排后路了。他一心亲政,却也为事败做足了准备,这才有了今日之景。如今江山一分为二,江南百姓的日子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圣上亲政之后,寒门子弟报国有望,民间反而一派欢喜的景象。

    那几位得了御封贤号的寒门子弟从此再没去茶馆,没几人记得住他们的名字,只是城外张贴皇榜那天,因崔远是越州人士,其母正是揭开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的人,百姓在皇榜前议论了几日,今日乍一听见新任知县的名姓才会有人觉得耳熟。

    百姓议论纷纷,崔远充耳不闻,谢恩平身后捧着圣旨退去一旁,县衙外的百姓却在此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少年的半边脸上落着块丑疤,半块巴掌大的脸皮像是受过烙刑一般,新肉旧疤长在一起,丑陋吓人。天光雨雾笼着县衙,少年恭肃地立在公堂外,远远望去就像是阎王殿里派来衙门里当值的鬼差。

    古来只道人前风光好,不知人后凶险事,听闻崔远尚未及冠,可瞧这御前领旨的气度,哪还能瞧得出少年人的稚气?

    “帝后移驾——”

    这时,太监的唱报声传来,御林卫闻旨而出,跪在县衙门口的百姓们纷纷起身让开路来。

    步惜欢和暮青出了公堂,行经崔远身边时,暮青道:“日后好好奉养你娘亲。”

    “也得学着做个好官,古水县乃是皇后的故乡,朕把此地都交给你了,莫要辜负朕与皇后的信任。”

    崔远不敢抬头,跪答道:“微臣定不负圣恩!”

    暮青来此前该说的话都已经跟崔远说了,于是便没再多言,与步惜欢相携出了县衙。

    御林卫已将长街清了出来,百姓挤在两旁,帝后近在咫尺,只见两人比肩而立,男子撑着伞笑道:“坐了一路御辇,还真有些乏了,娘子陪为夫散散步可好?”

    “好。”女子颔首应好,甚是清冷寡言。

    男子不恼也不嫌,只把伞递给了宫人,当街牵住了爱妻的手,在百姓灼灼的目光里体贴地问:“家中离此可远?若是路远,那还是坐辇吧,为夫舍不得叫娘子湿鞋。”

    “不远,远也无妨,我没那么娇气。”只要他想,她就陪他走,不论多远。

    “那就走吧。”他的笑似春风一场,吹皱一泓秋水,荡得人无酒自醉,“这会儿雨不大,想来也湿不透绣鞋,若是湿了鞋面儿,归家后为夫帮娘子换了就是。”

    此话话音说低不低,周围的百姓眼睛睁得老圆,无不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岔了。

    暮青低头看了眼袖口,步惜欢正在袖子底下捏她的手,捏得好不缠绵。她太了解这人的德性,他想的哪是换绣鞋的事儿?

    “此番出行就该带着御史,似今日这般言行,回到朝中就该让御史参你一本!”暮青甩手整了整衣袖,看似恼了,耳珠却微微泛红,云天青碧,不及这一抹红晕秀丽,叫人不觉间看呆了眼。

    “有娘子在侧,为夫何需御史?”步惜欢笑了声,眸光风月和柔,说罢一牵她的手,懒声道,“走吧!”

    宫人赶忙撑伞紧随,仪仗在后,只见帝后相携而去,衣袂裙裾舒卷如云,龙凤对佩玉音清澈,一路叮叮当当的走远了。

    *

    城北,后柴巷。

    三年未归,巷子里的老墙根儿下生了青苔,苒苒炊烟从巷子深处飘出来,暮青站在巷子口,如毛细雨沾湿了眉睫,怔愣的神情叫人不忍久看。

    “可是巷尾那间?”步惜欢轻声问。

    “明知故问。”暮青回过神来,径自进了巷子。

    家中无邻,巷子里三年没有人来,石板缝儿里却连根杂草也未生,显然是有人来洒扫过。銮驾七日前就到了云秋山,知县可能派人来过,但衙门里的人没有旨意不敢擅入院子,那此刻在生火做饭的人会是哪一拨?

    步惜欢既然都派人来了,哪能不知暮家的院子是哪一间?

    步惜欢的确知道,只是暮青这回却猜错了,炊烟不是从暮家的院子里升起的,而是从左舍院儿里飘出来的。因巷子颇深,两家挨得又近,暮青在巷子口处才看岔了。

    “这院儿里……”

    “我们先归家,一会儿再来。”

    步惜欢卖了关子,牵着暮青的手便到了暮家门前。

    贱庭门前无台阶,门随墙开,门上无簪。铜锁三年里无人开过,锁身上竟未见锈斑,屋瓦上亦未生杂草青苔,连邻墙之间种着的散竹也长得喜人,竹梢被细心修剪过,不曾因杂生胡长而压弯竹身遮住墙头。

    炊烟飘过邻家院墙,柴米之香令人怀念,暮青怔在门口,有那么一瞬,她竟以为自己刚从县衙回来,爹在家中生火煮饭,她一推门进院儿就能闻见饭菜香。

    然而,门上的铜锁却让她清醒地知道一切不过是旧时记忆,当她从随身挂着的药囊里取出一把放了三年的钥匙,钥匙是温的,锁却凉得刺骨,催人心头生悲。

    院子里未生杂草,屋里亦未蒙灰尘,她临走时翻开的衣柜已经锁好,榻上的被褥整洁依旧,桌上的铜镜前却还放着碗碟和毛笔,碗碟里的栀子汁已干,那是她离家前用来易容的,到如今竟还保留着原样,只是上面的灰尘被小心翼翼地擦拭过;书房里的书未遭虫蛀鼠咬,每一本都摞放在原位,不见灰尘;灶房里堆着新柴,她离家前用过的干草、柴禾和药罐等物还在原地,其余物什都洒扫得干干净净。

    暮青去各屋里转了一圈儿,出来时问:“你很久以前就派人来看护院子了?”

    江南多雨,门锁如若三年未用,锈迹一定很厚,即便能擦掉也会留下锈斑和擦痕,可是她刚刚进院儿时发现门锁很光滑,显然这三年里常有人来此。

    “不久,你我拜堂之后才有人看护在此,以前只是过些日子就来洒扫一回。”步惜欢不知何时把伞从宫人手里接了过来,只有他一人立在院子里,宫人都在院门外候着。

    暮青怔了怔神儿,拜堂是一年多前的事,那晚穿戏服拜的堂,她那时并未觉得自己当真成了亲,没想到步惜欢会派人来看家护院。

    “你娘家只剩下这一间院子,你心里惦记着,为夫派个人来看家护院也是应当的。岳父如若在天有灵,你我的婚事总要叫他放心才是。”步惜欢淡淡地笑了笑,眸底溜逝的愧意却未逃过暮青的眼。

    暮青这才发现步惜欢一直站在院子里没动,雨势不知何时大了起来,他撑着伞立在院子当中,任大雨泼湿了衣袂,一动也不动。堂皇金殿都坐得的人,一间民院儿竟叫他如此拘束。她进院儿后就各屋查看,没顾得上让他进屋坐,他竟不知自己进屋,平日里那么厚颜无耻的人,今儿竟拘束起来了。

    他……还是在为她爹的死而自责。

    此事两人已交心长谈过,暮青不想把以前所说的话再说一遍,她径直出了主屋,拉着步惜欢便进了闺房,“我屋里的床榻小了些,念你护院有功,分一大半给你,如何?”

    她往榻上虚虚一划,划出了三分之二的位置给他,留下的地儿她要侧着身才能躺得下。

    步惜欢站在门口,伞还没收,天光照得侧颜如画,眸波暖得溺人,“嗯,娘子要一丈宽的黄花梨大床,为夫记着呢,已命内务府在置办了。”

    暮青正往回走,想帮忙收伞,一听这话险些摔着,“你真想让御史参你一本?”

    她是说过这话,可那不过是两人之间拌嘴的玩笑之言,他还当真了?

    龙床不过九尺,他若真命内务府置办一丈的龙床,御史能把祖制朝制都搬出来在早朝上死谏。

    眼下江山只剩半壁,步惜欢刚封了不少寒门子弟,前些日子又在提议兴办学堂的事,朝廷想改革举官入仕的旧制,兴办学堂只是前期准备。江南的士族不傻,自然猜得出圣意,圣上亲近寒门,学子们在各地激辩朝政,新思潮来势汹汹,士族豪贵不可能长久任之,步惜欢如若给守旧派拿住错处,他们定会咬住不放胡乱牵扯,直到把事情扯到入仕改革上,施压到他肯退步为止。

    “他们不寻此事的由头,也会寻别的事儿,该来的总会来,反而来得越晚准备越足,为夫倒宁愿此事早来。”步惜欢扶住暮青,凑在她耳边打趣道,“娘子怎就觉得是那些老顽固想找为夫的岔儿?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为夫亲政之初,哪个不长眼的不思忧国忧民,专盯着你我夫妻间的事儿,为夫才要治一治他!”

    暮青:“……”

    这人……

    算了,她怎么会蠢到担心他?遇上他,江南这帮老顽固自求多福吧!

    暮青走回床边坐下,坐得端端正正的,“先说好,我此生之志在于断案平冤,不是那一丈宽的黄花梨大床。”

    步惜欢愣了愣,随即忍俊不禁,倚门而笑,“好,好!都是为夫饱暖思***爱跟娘子睡那一丈宽的龙床,为夫骄奢淫逸,娘子清廉守正,如此可合心意?”

    暮青不接话,嘴角浅浅地扬了扬。

    步惜欢走到床边挨着她坐下,问:“娘子如此清廉守正,此行当真只待三日?听你所言,历任古水知县身上皆有收受贿赂草结民案的事儿,岳父与你经手的案子开了卷宗重审即可,但你不在古水县这三年,冤假错案想必不少,重阅卷宗需些时日,三日哪能看得完?为夫还是陪你多住些日子吧。”

    “不必,这些年的冤案若都翻案重审,三五日的也审不结。朝中事忙,你不可离开太久。”他陪她在山上守陵七日,成堆的奏折往山上送,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亲政的辛苦他从来不说,但她心疼,“你说得对,魏卓之、韩其初、章同、崔远……这些人是朝廷日后的栋梁,现在要多历练。我以前在家中写了几本手札,明日让崔远拿去,日后悉心研读就是。古水县离汴河城只有百里,日后若有疑案,叫他奏问宫中便可。”

    一开始,御封贤号之事她觉得有些早,天下大贤之士不少,崔远六人年纪尚轻,论学问还当不得贤士之号。但步惜欢的顾虑也有道理,如今天下皆知他亲寒门,朝廷举官的旧制仍在,为君者若不依律令治国,臣民又如何奉公守法?在朝廷改革入仕制度的法令颁布之前,他安插亲信之人入仕而不经旧制选拔是行不得的,所幸崔远六人奉密旨到江南举事,有功在身,因此封赏有名。贤士之号只是借虚名行封赏之实,也是安江南寒门学子之心,有崔远六人在先,才可激励余者随行。

    朝政之事,她想如步惜欢这般思虑周全还需些年头儿,她能帮他的唯有刑案一事,民间少一桩冤案,世道就清明一分,天下就好治理些。

    这一国之母要怎么当,她也该思量一番了。

    暮青起身走到门口,见这一场大雨来得急去得也急,才说了一会儿话的工夫,雨势已歇。屋外的墙角里种着一片老竹,入目苍翠,俨若青墙。

    步惜欢跟来门口,见暮青望竹沉思似有心事,便问道:“岳父大人栽的?”

    暮青嗯了一声,“我七岁那年,爹栽下的。那时他衙门里日渐有了名气,邻县有疑难的案子都来相请,他在衙门里的日子比以前好过了许多,邻里之间却越发疏远。我爹怕尸臭味儿熏着街坊,便在墙外和院子四周种了些散竹,想着遮一遮味儿,可最终左邻右舍还是搬走了。我整日摆弄尸骨,自幼没有玩伴,街坊四邻搬走后,爹见我越发寡言,自责了好些日子。”

    步惜欢听后沉默了好一阵子,看见墙外的炊烟后才笑了笑,“那你一定没去街坊家里用过饭。”

    “嗯?”

    “正好,为夫也不识此中滋味,不如你我今儿晌午去那家打一顿秋风如何?”问罢,步惜欢不等暮青答话,牵着她的手就出了屋,两人径直出了院子,没个几步就到了正烧火做饭的邻居门前。

    门关着,步惜欢上前敲了敲门。

第二章 人各有志

    后柴巷里以前的住户多以卖柴打猎为生,只出了一户仵作,暮青离家时,家中早已没了四邻。她一走就是三年,古水县里的百姓兴许以为她死了,左邻右舍又搬了回来也有可能。但看步惜欢的神情,暮青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在这院儿里的十有八九是熟人,而和他熟到能让他这么自在放松的人……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内之人玉面青袍扇不离手,人在房檐下,笑比玉兰美。

    “帝后驾临寒舍,蓬荜生辉!”魏卓之随意惯了,只在门内一让,躬身相迎。

    步惜欢也不计较,与暮青一道儿进了门,柴米香正从灶房里飘出来,两人还没走到灶房门口,绿萝就推着萧芳走了出来。两人顾着行礼,暮青诧异地问道:“你们不是往星罗去了?”

    星罗在大兴地域的最南端,一州十八岛,毗邻琼海,因岛屿众多星罗棋布而得名。

    魏家世居星罗,魏卓之在外数年未归,这回在盛京寻到了萧元帅的遗孤,又因功受封正二品镇南大将军,领了海防诸事。銮驾来古水县之前一日,魏卓之就带着萧芳离开汴都了,算算时日,他们应该走出汴州地界了才是,没想到竟然在古水县!

    “小芳想起还有件物什没交给殿下,我们就在古水县里住了几日。”魏卓之道。

    萧芳微微颔首,面有愧色,“殿下请随民女来。”

    东西收在东屋,用锦布包得仔细,暮青随萧芳进了屋后,看见锦包不由怔了一怔——瞧这形状,像是书本。

    正想着,萧芳把锦包当面拆开,里面放着的果真是书——一本经书,一本棋谱!

    “这是……”暮青接来手中翻了翻,那经书里的字她看不懂,而棋谱的最后一局是个残局,“这是空相大师赠予我的经书和棋谱!”

    她专门收在书房的暗格里的,怎会在萧芳身上?

    萧芳道:“盛京大乱那日,府里人匆匆收拾行囊,骆小爷搬箱子的时候不慎撞倒了书架磕坏了暗格,这两本书正在暗格之中。他不知如何是好,问到了姚姑娘那儿,民女觉得这经书和棋谱对殿下定是要紧之物,于是就收在了身上。出府之时,马车被禁卫所截,殿下书房里的东西皆未能带出盛京,除了民女事先揣在身上的经书和棋谱。”

    萧芳面有愧色,南下时,暮青在养伤,她就把经书和棋谱收了起来,渡江之后,魏卓之想带她回星罗魏家,见她犹豫不决,便说了许多她从不知道的事,事关萧家和魏家。初闻爹娘生前的事迹,她如在梦里,就这么被魏卓之带出了汴都,走到半路才想起经书和棋谱的事,折道而返时,銮驾已经到了云秋山,她不想打扰帝后守陵,于是就在古水县里小住了几日。

    暮青摇了摇头,一时无言。空相大师佛法高深,似是知道她的来历,亦能参透将来,那夜他所赠之言她还没有参透,经书和棋谱竟又回到了她手中,难道世间之事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我一直参不透这经书和棋谱,能再见到已属有缘,多谢。”暮青道过谢后便把书收在了身上。

    步惜欢是拉暮青来蹭饭的,魏卓之早知他们会来,备了一桌子的江南名菜,还上了一坛杨梅酒。见天放了晴,桌子就摆在了院子里,绿萝侍奉在旁,步惜欢、暮青、魏卓之和萧芳四人不拘君臣之礼围桌而坐,暮青不想浪费他人的心思,于是收起杂绪,用膳时问道:“这宅子你买下了?”

    这话是问魏卓之。

    这间院子因紧邻暮家,多年来无人肯买,也无租户,公子魏财大气粗,想来不会白占百姓的院子,比起租住,他掷银买下的可能性大些。

    “掷了多少银子?”暮青无意打听钱财之事,她只是好奇,好奇跟暮家做邻居要花多少银钱。

    “这后柴巷如今可是凤兴之地,千金不换!天下不知多少人想沾沾这祥瑞之气,可惜他们都晚了一步。”魏卓之笑得狐狸似的,自以为神秘,看在暮青眼里却只有狡黠。

    步惜欢淡淡地瞥了魏卓之一眼,见不得他让暮青猜来猜去,于是道:“你我成亲后,他就把这巷子里的宅子全买下来了,那时没掷多少银子,听侍卫说,这几日不少乡绅富贾打听巷子里的宅子,想出千金买下,此时想必以前的老住户肠子都悔青了。”

    他边说边夹了块糖藕放在了暮青的碗里,淡声道:“用膳之时切莫劳神,伤胃。”

    嘿!

    魏卓之气得直翻白眼,这什么人呐!敢情就他心疼媳妇儿!这事儿可是他媳妇儿问他的,到头来怪他头上了,这算不算一桩冤案?

    暮青也叹了口气,只是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她面前的碗里就被堆成小山了,糖藕、鳝丝、笋片、米丸,还盛了碗乌鸡汤。自从回到江南,步惜欢除了亲政,其余的心思都用在了一件事上——养胖她。

    她夹起糖藕来咬了一口,继续与魏卓之闲聊,“你不行商可惜了,当真要回星罗兴建海师?”

    这人天生就是个经商的料子,没想到会志在海上。

    “此生之愿!”魏卓之笑答。

    只见天光垂来院中,男子的眉宇里明澈如云海,浩然犹浸明月,一贯以游戏人间之态示人的江湖公子此刻终露湖山真色。

    暮青闻言,再未开口。

    人各有志。

    她已听步惜欢说过萧魏两家的旧事了。

    魏家世居星罗,魏父乃是当地有名的大善人,在一次陪妻子出海回娘家的途中遇上了海寇,一船的家丁被屠,尸体被抛入了海里,魏卓之那时年幼,眼睁睁看着娘亲不堪受辱投海自尽,海寇头子将他提起绑在桅杆上威胁魏父交出家财,殊不知魏家三代布施行善,家中之财早就见了底儿。可是,任魏父苦苦哀求,海寇仍将魏卓之扔进渔网投入了海里。

    那日,茫茫大海犹如血池,海鲨抢食人尸,幼童在血海里沉浮,呛进喉肠的血水不知是母亲的还是家丁的,他那时年纪太小,时至如今只记得在船头大笑的海寇和一支射穿海寇头子喉咙的长弩。

    萧元帅那年总领星罗海事,那日正巧到附近的岛上视察海防,遇见魏家的船只遭劫,便率一队将士力搏海鲨,救下了魏家父子。

    魏卓之呛水已久,险些死于船上,萧元帅倾力相救,以内力护其心脉至靠岛上岸,这才将他从阎罗殿前拉了回来。魏卓之大难不死,却因受惊呛水伤了身子,幸而魏家三代行善,结识了不少江湖豪杰,其中便有魏卓之的恩师合谷鬼手。

    魏父将魏卓之托付给合谷鬼手,自己则将心思全都用在了经商上,所得的钱财全用在了海防上,他想以此告慰亡妻和报答萧元帅的救命之恩,此举令萧元帅十分钦佩,于是不计门第之别与其结为了义兄弟。

    萧元帅在魏家的帮助下改造海船,抗击海寇,后因剿寇有功而被调回沂东,奉朝廷之命打造战船镇守东南海域,练成了举世闻名的萧家军,只是不久之后便发生了上元之乱,萧家军全军战死于夷陵道。

    魏卓之幼时遭遇大难,从此志在海防,但大兴入仕制度森严,魏家世代为商,又曾襄助萧元帅,他想从朝廷手中谋得一方海防大权可谓痴人说梦,于是他便借江湖名气广交三教九流,甚至拓展了家中的生意行当,在汴河城开了赌场。人人都以为公子魏游戏人间只爱钱财,却不知他的钱财都用在了结交士族权贵上。

    那时,正值步惜欢初下江南,他有意招揽贤才,留意到魏卓之后便有意与他结识,二人从相互试探到联手一搏历经了两年,此后步惜欢便以好男风之名兴龙舟南下,年年都因铺奢而被世人诟病,世人却不知所谓的“江河一日十万金”中的金银其实全都流进了魏家。魏家用国库的银子经商,没几年便成了江南第一富贾,魏卓之一面结交江南权贵,一面利用江湖身份助步惜欢建立了刺月门,收集天下消息、招揽能人异士、暗杀朝廷奸党、渗入士族之中。

    暮青从没想到,步惜欢在江南的势力竟如此之深,其势力脉络已广布江南,深到江南的文武权臣不敢不迎驾渡江,而今想要阻止新政反而处处受制的地步。

    大兴江山虽只剩半壁,但他是这半壁江山的君——名副其实的。

    只是,步惜欢之志没拘在这半壁江山里,他如魏卓之之愿,让他领了星罗的海防,显然有发展海事的打算。江南与江北除了汴河之隔,尚有海域可通,且听说星罗往南有小国,西南有列国,东南有仙山列岛,这些都只记载在民间杂说游记之中,鲜少有船真能航行得到。大兴内乱多年,国力不如从前,加紧星罗海防一可谋江北,二可施压岭南,三可防备海上诸国,日后国力强盛之时,还有出使列国之便,可谓一举四得。因此,魏卓之此去星罗,身兼重任。

    这一顿饭吃了半个多时辰,魏卓之与萧芳明日一早便启程去星罗赴任,暮青想为二人践行,饭后亲自列了张单子让绿萝去采买,晚膳就定在了自家院儿里用。

    銮驾的仪仗撤去了驿馆,暮家院外只留了几个宫人,巷子里安排了百来名神甲侍卫值守,门一关,院儿里不见宫人侍卫,只见书房的窗开着,桌上放着几摞明黄的奏折。

    步惜欢临窗而坐,执笔朱批,夏风捎着片竹叶飘进窗来飞入砚中,墨红叶绿,窗明雨珠儿净。

    暮青在灶房里进进出出,炊烟升起时已是日暮时分,细歇晚霞来,云薄屋瓦红,小院儿里露草青青虫鸣唱晚,暮青端着刚炒好的菜从灶房里出来,正撞上步惜欢从书房的窗后望来,两人目光相撞,一窗之隔,脉脉万重情。

    若不见那明黄的奏折,不见他袖口暗绣的龙纹,他与她此刻就仿佛是一对寻常夫妻,日出而作,日暮还家,他在寒窗后闲读,她在灶台前生火做饭,日子平淡悠然。

    然而,这样的日子终究只有三日。

    这晚,暮家的主屋里摆了宴,午膳用得晚,四人都不饿,步惜欢的胃口却好得很,魏卓之把一桌子的菜尝了个遍,尝罢目光雪亮,叹道:“寻常食材能烹调出这等滋味来,微臣怎就没遇上这样的厨子?买进寻常食材,卖以酒楼饭菜的银钱,三年岂止赚进一家客栈?”

    这人三句话不离本行,暮青也是心服。

    步惜欢淡淡地看了魏卓之一眼,“看来你是志在行商,那二品镇南大将军的帅印不妨交回来。”

    魏卓之的嘴角抽了抽,闭上嘴再不敢调侃暮青了。

    萧芳把魏卓之的神情看着眼里,对着这一桌子的饭菜露出羡慕之色。她自幼在青楼长大,掌勺之事对她而言难过吟诗作画,这些事不知日后她可不可以学。一想起日后,她就觉得这段日子的经历如在梦中,星罗十八岛又会是何样子?

    暮青和萧芳都是寡言的性子,两人无话,唯有两个男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打着机锋,随意得就像是步惜欢没亲政时那般。但这样的夜晚不知日后还能否再有,魏卓之这一走,下回再见不知要何年何月。

    暮青不善言辞,唯有饮酒相送,晚宴散了时,她已有些醉意。

    步惜欢唤了宫人进来备水沐浴,而后便与暮青去了书房。

    书架上放着几摞手札,暮青捧入手中看着其中泛黄的字迹,往事浮上心头,隐隐作痛。

    步惜欢从暮青身后伸过手来,往手札上一覆,叹道:“既是醉酒,还不歇会儿?”

    说着话,他将手札轻轻合上,放回了书架上,随后抱着她坐进了椅子里。窗开着半扇,夜风吹来,竹香满屋。暮青有些头晕,歪头靠在步惜欢的肩上,阖眸养神,低声道:“可惜了都督府里的那些手札。”

    那些手札里除了记录了她从军入朝期间所办的案子,还有一本浅述微表情心理学的,步惜欢对此很有兴趣,她本是打算写好后给他研读的,没想到尚未完成便出了这么多事。

    “世间之事难得圆满,人在便好,余事强求不得。你既有造福百姓之心,这些手札在哪里都一样。”

    “……嗯。”

    步惜欢向来会安抚人,暮青嗯了一声便不说话了,她的气息轻滑如羽,带着淡淡的果酒香,吐在他的喉前,如世间至烈的魅香,让他的丹田里逐渐生出一团浊气,连同气息也沉了些许,忍不住抚着她的腰肢,隔着云一般的月裙儿寻啊寻,在她的腰肢后寻着一眼春窝儿,轻轻一按,他的腰肢顿时如弱柳般枝摇欲折,不胜可怜。

    暮青睁了睁眼,眸波娇如三月春水,乍一现便垂眸掩了,“你就不能把窗关上?”

    窗开着半扇,院子里提灯照路的宫女们低着头,眼皮儿都不敢抬。

    “把窗关上?”步惜欢笑了声,语气讶异,笑意却浓烈如酒,“为夫知道娘子嫌屋里床挤,可今儿娘子贪杯,夜里风凉,为夫怕娘子着凉伤身。”

    “……”

    “娘子有此兴致,不妨改日,可好?”

    “不好!闭嘴!”

    谁说她有这兴致?她不过是见他有些动情,想着窗没关严实,宫人们在院子里都不知眼往哪儿放了,这才提醒他关窗。她何时说过有在书房里行房的兴致了?这人每次都有本事曲解她的意思,她若有此兴致,还用唤他关窗?她自己就去关了!

    步惜欢低头笑了一阵儿,今夜她贪杯,书房里要通风些才好,他特意开了远处的那半扇窗子,抱着她背风坐着,免得她被风吹着着了凉。宫人正在备水,雨天不宜行房,他就是再有兴致,也不会不顾及她的身子。

    “这巷子里的屋舍都买了下来,为夫打算将隔壁那间用来安置卢景山,娘子觉得可好?”步惜欢笑罢,冷不丁地说起了正事。

    回到江南后,一应人等论功行赏,唯独卢景山没有受封。他自请卸甲归田,此后就在驿馆之中闭门不出。此人忠义,因报恩而护驾南下,却不肯受封,他是觉得有愧,愧对元修。

    如今,盛远镖局里的镖师们随魏卓之回星罗,魏家在江南各地及海上皆有生意,镖师们可在海上护镖。随军南下的百姓则安置在了汴河城里,朝廷特意在汴河城外划地建村,想种田的百姓都安置在了庄子里。有功的将士也已受封,各自有了府邸,唯独卢景山还住在驿馆里,终日不肯见人。

    暮青正为此事发愁,没想到步惜欢已替她想到了安置之法,她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想替他做主,待回城后我去趟驿馆,看他的心意再定吧。”

    其实,把卢景山安置在此,他兴许心里能好受些,毕竟他是为了报她的恩才护驾南下的,他既不肯回江北,让他守着暮家的院子,想着自己因何而南下,他也许会好受些。

    只是……这得由他自己决定,她不想强求。

    “也好,回去再说。”步惜欢淡声应了。

    谈过此事,两人的情欲便都凉了下来,这几日在山上守陵,步惜欢和暮青睡的都很少,沐浴过后便进屋歇息了。

    ……

    次日,魏卓之和萧芳拜别了帝后,在镖师的护卫下启程前往星罗。

    步惜欢和暮青去了县衙公堂,新任知县崔远在御前办差,翻看这些年来的卷宗。百姓聚在县衙门口探头探脑,却无一人敢告御状。暮青并不意外,步惜欢刚亲政,士族权贵却世居于此,所谓天高皇帝远,亦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皇帝整治朝纲的决心、力度,百姓都还在观望,看朝廷是否当真为民做主。

    步惜欢不急,暮青也不急,崔远翻看卷宗,看出疑案便将证物及供词一同呈上给暮青审阅,暮青悉心教导,崔远越听眼神越亮,看热闹的百姓在县衙门口站麻了腿,却见新上任的崔知县腿脚越来越麻利,有衙役不用,自个儿往配房跑,跑得汗流浃背,却越发神采照人。

    这日,帝后用膳都是在公堂上,傍晚百姓归家时却不见帝后出来,衙门口最后一拨人散去时,公堂上掌了灯,厚厚的卷宗堆满了法案,证物摆了一地,一队侍卫奉旨出了县衙,策马往城外而去,不知办的是什么差事。

    夜里,城北起夜的百姓听见了銮驾回后柴巷的声响,竖着耳朵仔细一听街上的梆子声,竟然已是四更天了。次日,当古水县的百姓们又老早聚到县衙门口看热闹时,却发现帝后竟然已经在公堂上坐着了。

    只见公堂面阔五间,朱漆法柱上嵌木联一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公堂中悬“古水县正堂”金字大匾,高台之上有三尺法桌,其后立着一面海潮屏风,上挂“明镜高悬”金字匾额!法桌之上置着文房四宝和令箭筒,左有令箭架,右有黑折扇,帝后同坐于太师椅上,朝服加身,天威严浩。

    御林军护驾在外,衙役列班在内,新任知县崔远身穿七品正蓝官袍坐于法桌左侧,高台之下摆着两口黑腐的薄棺,棺前摆着一排证物——血衣、断甲、残木、棍棒!

    一块半人高的嶙峋山石被抬放在公堂一侧的议事厅外,厅上悬一金字大匾,上书——天理国法人情!

    凑在县衙外的百姓哗的一声炸开了锅,好事者挤出人群沿着长街奔走相告!

    “审案了!审案了!”

    “圣上和皇后娘娘坐堂,重审冤案了!”

    街上的百姓一听,铺子打烊,菜市收摊儿,人群开始往县衙涌,县衙里一声惊堂木拍响,震得街上鸦雀无声。

    崔远正襟危坐,扬声喝道:“带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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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帝后审案

    侍卫得令,押进一人来,只见那人身穿松鹤袍,肥头圆耳,年约五旬。

    一见此人,挤在衙门口的百姓就炸了锅。

    “李员外?”

    “今儿该不是要审苏绣娘的案子?”

    苏母是江南有名的绣娘,曾在江南织造局的花楼里掌过纱机,为先帝绣过龙袍,江南水师都督何善其的胞妹何小姐入宫时所穿的百媚榴花裙便是请苏母所绣。后来宫里出了事,不知怎的就流传出苏母不吉之说,她被从织造局里撵出来之后便举家回到了古水县,从此闭门不出,没多久就积郁成疾。

    苏绣娘是个孝女,她自幼在娘亲榻前侍奉汤药,她娘的病却总不见好,府里没几年就掏空了家底儿,最终只好遣散下人变卖府邸,一家子到城北买了间旧宅住了下来。

    听左邻右舍的说,苏母喜怒无常,时常责骂女儿,不许她承继家学,再碰刺绣。苏绣娘事事都顺着娘亲,唯独不肯放下学刺绣的心思,她夜里挑灯偷学,白天出门抓药时便将做好的绣活儿偷偷地塞给街坊,请街坊邻里的拿去集市上卖,卖了银钱,街坊抽些油水,她得些辛苦银子给她娘抓药治病。

    十年间,苏绣娘凭着其母留下的绣本和绣样儿练出了一手灵秀的好针法,她家的街坊拿去集市上的绣件儿越来越惹眼,渐渐的也就有人留了心。

    一日,隔壁的张大娘从集市上回来,告诉苏绣娘说李老夫人要做寿,李员外有意为老夫人献上一幅百寿牡丹图作寿礼,可此图远观为牡丹图,近看是由百个寿字绣成的,一般的绣娘绣工不成,因此李员外想出一笔丰厚的银钱请苏绣娘来绣这幅百寿牡丹图。苏母不吉,李员外竟不避忌,苏绣娘虽然觉得奇怪,但李员外给的银钱实在丰厚,她想了一夜,还是应了下来。

    百寿牡丹图的尺寸颇大,所用的锻面儿绣线都很金贵,苏绣娘不能拿回家中,只能去李府做工,李府的后园子里建有花楼,允了苏绣娘白日来此做工,傍晚归家侍奉母亲,于是苏绣娘就向家中撒了个谎,说要由隔壁的张大娘陪着去城外的庵子里为母诵经祈福,而后便出了家门。

    谁也没想到,苏绣娘这一去,前两日还好好的,到了第三日,不知怎的,人就死在了李府。

    李员外说,那日午时,他去花楼察看绣品,苏绣娘生了狐媚之心,勾引不成便生了胁迫之心,竟奔去后窗扬言要跳下去,叫知县治他一个害命之罪。他心惊之下想将她拉回来,没想到她竟摔出高窗,撞在了假山上,一头撞死了。

    苏绣娘是有名的孝女,俭孝温婉,若非她娘有个不吉的名声,不知多少人家抢着上门求亲,她怎会对李员外生出狐媚之心?

    当年,去李府验尸之人正是暮姑娘,她非官身,凡是她验看的尸身,升堂时都是暮老到堂。知县大人乃是暮老的上官,他判此案为失足坠亡,退堂时,暮老摇头叹气地出来,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八成是桩冤案!

    可气的是李员外仗着他大哥是岭南刺史,为他在朝中捐了个从五品的员外郎的闲差,整日和知县称兄道弟,横行乡里,可怜苏绣娘死得不明不白。

    苏母在女儿出殡那日到李府门前为女讨命,李府仗着知县判了此案,不仅出言羞辱苏绣娘,还命家丁将苏母毒打了一顿,过了十天,苏母就死在了家中。

    苏父到县衙击鼓鸣冤,状告李府欺人害命,知县却说苏绣娘摔死是咎由自取,苏母去李府哭闹实属扰民,李府将其撵走理所应当,并未触犯哪条国法。再说,人当时没死,十天后死在了家中,分明是病死的,说人是被打死的实乃诬告!

    苏父被判了二十大板,当堂打罢,人刚被拖出县衙,就撞上了李府来告状的人。

    李府称老夫人的寿诞将至,府里死了人,绣品沾了秽气不能再用,当初府中置办的锻面儿和绣线都是上品,花了不少银钱,这银钱理应由苏家来赔!

    苏家哪有银钱可赔李府?李府便称苏母是江南有名的绣娘,其留下的绣本和绣样儿还算值些银钱,不妨把这些赔来,两家的债就算一笔勾销。

    闹了半天,李府是对苏家的绣本动了贪念,搞不好牡丹百寿图的事儿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可怜苏家竟被害得家破人亡。

    苏父一气之下险些赴了黄泉,幸得邻居张大娘一家请医抓药悉心照料,他才捡了一条命。

    张大娘对苏绣娘的事颇为自责,她原以为是帮人,哪知成了帮凶,心里一直过不去那道坎儿,两年前也病死了。

    如今,张家只剩一个张书生,他把苏父认了义父,当做高堂般奉养在家,自己原本有望在私塾里当个教书先生,可惜寒门私塾的束修太少,为了养家,竟弃笔当了木匠,不过两年时日,一双手便粗糙得看不出曾是读书人了。

    人死家破,苏绣娘的死牵连了苏张两家,此事已过去五年,谁也没想过能有昭雪的一日。

    “你们说,这案子翻得了吗?”百姓正聚在县衙门口屏息观望,人堆儿里不知是谁压低声音问了句。

    “翻不了案,把李胖子绑来公堂干啥?”

    那汉子鄙夷地道:“你们肯定没去茶馆里听那些学子谈论过朝政,听说江北那边儿杀了恒王府的人,却没杀晋王府的,你们知道是为啥不?”

    周围人都经不住他这般卖关子,纷纷催促他快说,一人唬道:“再不说,哥儿几个就喊前头儿的侍卫大哥了,让侍卫大哥把你抓进县衙里,看你当着圣上和皇后娘娘的面儿还敢不敢说这案子翻不了!”

    “别别!”汉子赶紧求饶,压低声音指了指江北的方向,“听学子们说,那边儿的人拿晋王爷的命捏着岭南呢!岭南王就晋王爷一个外孙,为了晋王爷的命,兴许会……”

    谋反之言可不敢说,但是有件事儿街头巷尾的都在议论,据说圣上亲政那日,江南各州的贺表都到了汴都,唯独缺了岭南的。

    岭南有不臣之心,久无战事的江南以后兴许会打仗。

    “李员外可是岭南刺史的亲弟弟,圣上在这节骨眼儿上……应该不会杀李员外吧?”

    江南富庶,可圣上刚刚亲政,他会为了一桩平民百姓的冤案去触怒岭南?

    县衙外渐渐没了议论声,百姓不约而同地望进公堂,三年前连县衙公堂都进不得的女子,而今身穿凤袍,正襟危坐在三尺法桌之后,金匾煌煌,明镜高悬四字从未如此庄严。

    人依旧是那人,可这桩冤案,当真能昭雪吗?

    苍天仿佛知人意,晨辉未收,天边已闻滚滚雷声。

    宫人奉旨而出,依旧例撤去了衙门口的门槛,放百姓进了衙署的公院儿,八面回避牌置于公堂外三尺之处,上书肃静二字,百姓隔牌观审,人挤满了院子。

    李员外跪在公堂上,一股子烂木烂泥和尸臭味儿熏得他头昏脑涨,两口黑棺摆在他面前,棺材板儿都烂出了窟窿,棺身拿麻绳捆得牢牢的,仿佛两口被捆尸索镇住的阴棺,内有恶鬼要来索命!

    堂上传来翻书声,纸影掠似刀光,纸风里一股子霉灰的味儿,啪地在法桌上一拍,声比惊堂木。

    李员外惊得一颤,青砖面儿上覆了层薄气,似六月落霜。

    “堂下之人可是李庞?”女子的声音多年未闻,依旧如三年前那般清冷疏离,却能听出其中添了几分威严的气势。

    “回、回……皇后娘娘,正是微臣!”以前到李府验尸的女仵作,如今竟飞上枝头贵为皇后,圣上如此宠她,竟允许她坐堂问案,这俯首称臣的滋味儿真真是只有李员外自个儿知道。

    “五年前,你请苏绣娘到府中绣制百寿牡丹图,后来人摔死在花楼下,此事你可记得?”暮青向来不拖泥带水,确认了到堂之人后便直接问案。

    “这……”李员外却吞吞吐吐。

    暮青将卷宗往法桌上一拍,“问你记不记得,何需如此吞吞吐吐!”

    “记得!记得!”李员外拿袖子擦了擦额头,后背起了一层毛汗。

    “好!”暮青把供词递给范通,命其拿下去给李庞过目,“此乃当年的供词,你再仔细看一遍,当年的供述,今日可有改口之处?”

    供词摆在托盘里,范通一手挽着拂尘,一手拿着托盘,到了堂下往李庞眼前一递,风吹得供词哗啦啦地翻开,镇纸压在其上,泛黄晕墨的字迹上圈着朱红的批注,字字带血一般掠过眼前——狐媚、威逼、滚落、坠亡、非雇主害命!

    晨辉收去,阴雨将至,堂风之声低如人哭,李庞抬眼望进黑棺里,腐气似阴风扑面而来,惊得他抱头便嚎:“苏苏苏、苏绣娘,你你、你别来找我,你自己跌下花楼的,真不关我的事呀!”

    李庞受惊之态瞧着不像在说谎,百姓见了都犯了糊涂。

    苏绣娘真是自己跌下花楼的?

    “那我问你,她是因何跌下花楼的?”

    “她……”

    “当真是滚下去的?”

    “这……”李员外结结巴巴,连连磕头,“微臣不敢欺瞒皇后娘娘,她真是自个儿滚下去的!”

    当初知县给他看过尸单,人死了五年,尸体已化为白骨,当年尸单上的证据皆已入土,莫说皇后有阴司判官之名,就是真的阎王爷来了,也休想拿出来当成翻案之证!他那日又没碰得成苏绣娘,不信白骨上会留下证据。

    再说了,帝后亲审此案无非是敲山震虎,借惩治他来敲打岭南,应该不至于杀了他,否则,岂不是要逼反岭南?

    李府一大早就被御林卫闯入,李庞被绑出府时连官袍都没来得及穿,到了公堂上就看见两口黑棺,着实吓得六神无主,这会儿事到临头,他倒开了窍定了心神。

    但心神刚定,就听一声惊堂木响,把人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

    “好!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暮青起身,拂袖去了偏堂!

    堂前垂了锦帘儿,谁也瞧不见里头儿的光景,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帘子一打,只见暮青素衣而出,身无华饰,清卓之姿不似女流,唯独发间别着的一支翠簪为她添了一分人间俏色。

    宫人捧着铜盆、托盘等物随暮青走到了棺旁,棺前未令人烧苍术、皂角,只听宫人向天长报一声:“开棺啦——”

    一把纸钱洒在棺上,李庞跪在棺前,好似守孝人。

    宫人剪了捆棺绳,未撬棺盖,棺木便散了架子似地砸在了公堂的地上,一股子腐臭味儿扑面而出,伴着黑渣一样的东西哗啦啦地从两口棺中洒了出来,百姓捂着口鼻定睛一看,险些把早饭呕出来。

    苏家无钱厚葬,母女二人入殓时皆是一口薄棺,江南多雨,入土五年,棺木腐烂,里面藏了一堆蛆虫的尸壳儿,棺木一开,密密麻麻的虫尸洒在公堂上,李庞离得最近,头一个俯身呕了起来。

    “放肆!帝后跟前儿胆敢失仪!叉出去!”范通厉喝一声,侍卫得令,将人拖死狗似的拖去了公堂外的阶下。

    宫人将残棺搬去了外头儿,清扫了虫尸后才请暮青近前。

    暮青戴着手套取来把刷子,仔细地清扫尸骨上残留的虫尸,崔远捧着铜盆跟在她身后接着,棺中的气味让人有些不适,他却并不觉得可怖。一趟江南之行,他的见闻多到一言难尽,人如恶鬼,世间的恶人比死人可怕得多。

    苏氏母女下葬时所穿的衣裙都烂没了,只剩几缕黑湿的布条沾在尸骨上,散发着腐臭味儿。暮青用镊子将附着在尸骨上的烂布条清理了下来,渐渐的,公堂的地上显出两具人骨架子来,头朝内脚朝外,打眼一瞧,谁也辨不清哪具尸骨是苏母的,哪一具是苏绣娘的。

    暮青从两口棺中将头骨捧出放于托盘之中,命宫人将颅后示众。

    人堆儿里顿时哗声四起,只见从右棺中取出的颅骨是碎的,窟窿不大,但四周骨裂如网,煞是吓人。听说苏绣娘是撞在假山上死的,那右棺中的尸骨一定就是苏绣娘了!

    那块假山石并不大,已被抬至偏厅外,四名侍卫将其搬到李员外身旁放下,只见山棱上仍有血迹,年长日久,血已干黑。

    暮青执骨而出,将骨上的窟窿往山棱上一对,只见天边的飞电隐若白虹,血黑骨白,塌处相合!

    暮青问:“致死伤在顶骨下,你可知伤在此处,代表了什么?”

    李员外一脸懵态,哪里答得出?

    “代表着她那日根本就不是滚下楼的,而是被人推下去的!”此话如雷,令闻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般而言,人摔倒时,两手本能地采取支撑保护动作,因此少见前额的损伤,枕部的损伤多见些,一般在此处。”暮青捧着颅骨,指了指后脑勺的下方,“推倒致伤的话,因推力大多在胸部和头部,人的重心从腰部上移,倒地时头部的着地点也会上移!推力越大,撞击点移位越大,推速越快,位置越上移!伤在顶骨下三寸,相当于以头着地,若无推力,何至于伤在此处?!”

    此理绕人,李员外听得一脸懵懂。

    “听不懂?”暮青早有所料,打了个响指,宫人便端盆而出,将满满一盆子的黑水泼在了公堂外。

    李员外被溅了一身墨点子,躲都不敢躲。

    百姓聚在两旁未受波及,只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后面的人抬头呀了一声,指着屋顶道:“快看!”

    众人仰头,只见县衙大堂顶上不知何时站了一排白衣侍卫,头裹白巾,打扮古怪。

    一名侍卫纵身跃下,看似身轻如燕,落地时竟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摔进了脏水里。他仰面倒下时用手掌撑了下身子,但脏水仍然沾湿了白衣,起身之时甚是狼狈。

    但没人敢笑,一个汉子结结巴巴地道:“快看!侍卫大哥的头巾!”

    只见那白衣侍卫摔倒时弄脏了头巾,脏渍正在他的后脑勺偏下的地儿,与暮青方才所言之处分毫不差!

    百姓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敢情侍卫并非不小心跌倒,而是有意为之,为的是印证皇后娘娘之言?

    众人正猜测,房顶上便又有两名侍卫打了起来。只见滚滚黑云自西边覆来,二人于黑云青瓦之间急掠,拳掌之风刚猛如虎,英武之姿如天降神兵。百姓看得眼神发亮,正待鼓掌叫好,一个侍卫胸前挨了一掌,摔了个仰面朝天。

    百姓吓了一跳,正担心,那侍卫便利索地弹起,当众转了个圈儿。只见他后身一片墨黑,头巾的脏渍正在后脑勺的上方!

    百姓尚在心惊,屋顶上剩下的两名侍卫也过起招儿来。几招之后,一名侍卫就被锁喉推下,起身之后,其头巾的脏渍正在颅顶下,与苏绣娘撞伤的位置竟然差不许多!

    三名侍卫并排而立,头巾上的污渍一个比一个靠上,正印证了暮青方才之言!

    暮青问:“你可看明白了?”

    李员外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假如还不明白,那此物应该能让你明白。”暮青扬声吩咐,“来人!取苏绣娘的衣裙来!”

    宫人奉旨捧衣而出,当众将衣裙一展!

    衣裙放的年头儿久了,裙上生了霉斑,但裙后的大片污渍依旧清晰可见,且甚是眼熟,看起来竟与三名白衣侍卫后身的脏渍差不许多!

    “这……这也忒像了!”

    “最后那位侍卫大哥头上的伤和苏绣娘伤的地儿最像,他刚刚是被人掐着脖子从房顶上推下来的,苏绣娘该不是也是被人推下花楼的吧?”

    百姓低声议论,李庞的眼底生了惊波。

    暮青道:“这衣裙乃是苏绣娘死时所穿,她是那日午后坠亡在花楼下的,午前刚下过雨,花楼堂瓦上的雨水未干,倘若她是滚下去摔死的,此裙应该前身、后身,乃至两袖外都沾有雨渍!但此裙的前身及两袖外偏偏不见泥污,脏处只在后身,就如同侍卫们的衣衫这般!她根本就不是滚下花楼的,而是被人推出高窗撞死在假山上的,不然不会伤在此处,污迹也不会只在裙后!这骨、这裙都是证据,你还有何话讲!”

    暮青把颅骨往托盘里一放,衣袂之风似刀,割得李员外脸颊生疼!

    李员外一时之间想不出合理之词,只能胡辩道:“微臣……微臣记错了!”

    “记错了?若是今日记错了,还可说是年长日久之故,可人死当天,你就记错了?”

    “微臣……微臣那日……没、没看清!”李员外拿袖口擦了擦额汗,“对对!微臣没看清!当时,苏绣娘寻死觅活,微臣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想将她拉回来,她不肯给微臣靠近的机会,自个儿没坐稳跌下了花楼,待微臣奔去窗边时,她、她已经摔下去了。微臣误以为她是滚下去的,这才致使当年的口供有误,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暮青气得冷笑一声。

    步惜欢端着茶正吹着,闻声抬了抬眼。

    真是少见她被人气着。

    茶雾似云,男子的目光落在堂外阶下,云雾仿佛结了层霜气。

    暮青负手问:“你方才说她没坐稳,即是说,她当时是坐在窗台上的?”

    “呃,正是……”

    “你确定?”

    “确、确定!”

    “满口胡言!”暮青从宫人手中夺来苏绣娘的衣裙,亲自展开,“你仔细看看这裙子的后身!那日下过雨,窗台上雨水未干,她若是坐在窗台上,臀部处应有一条脏渍!可你仔细看看,她裙后是有一这条脏渍,但这条脏渍在何处?”

    李庞这才看见裙后还有一条泥水渍,若非暮青指出,他都没留意。

    “这条脏渍分明在她的后背处,说明她当时根本就不是坐在窗台上的,而是背抵窗台而立!”

    证据就在眼前,李庞见无法狡辩,立即便改了口,“对对!皇后娘娘明察秋毫,微臣想起来了,的确是背抵窗台!那日府里死了人,微臣受了些惊,故而记错了!”

    “好一个记错了!那你不会连你府上花楼的窗子有多高都忘了吧?”

    “呃,这……”

    “苏绣娘既是背抵窗台而立,那窗台都高至她的后背了,窗子必是高窗无疑!如若无人推她,她怎能轻易失足坠出花楼?”

    “……”

    “苏绣娘死时,胸部和大腿内侧可见瘀伤,可她衣衫完好,也仍是完璧之身,那么那日隔着衣衫,她身上的瘀伤是如何落下的?依你之言,她勾引你,而你坐怀不乱,那么就算她抓着你的手往她身上摸,你也理应奋力抽身才是,怎会施力于她,还是如此重的力道?”

    “……”

    暮青连声发问,李庞一句也答不出。

    百姓还是头一回知道苏绣娘身上有瘀伤的事儿,当年范知县审案,只听了李员外的一番供述便结了案,仵作在堂,尸单在案,他却没问一句,自然也就没人知道。

    “原来苏绣娘在李家花楼里受过伤!”

    “怎会这样?当年范知县判苏绣娘死有余辜,有人背地里嚼尽了舌根子,苏家连门都不敢开,要不是张家人帮衬,苏家早没人了!”

    “狗官恶霸!人到底是不是被你害的?”

    众人怒问,义愤填膺。

    李庞咬死不认,“微臣冤枉!”

    “你冤枉?”暮青进了公堂,手持尸单而出,“死者除了胸部和大腿的瘀伤外,颈部还可见新月形的瘀斑,乃是生前遭受扼颈所致!时隔五年,人死肉身已腐,你以为王法便拿你无可奈何?她的肉身已腐,你的手却还在!来人!取尺来!”

    李庞一惊,两名神甲侍卫上前将人按住,逼着他将手伸了出来。

    范通执尺而出,在李庞的虎口处量了量,禀道:“启禀殿下,长约五寸五。”

    暮青当众将当年的尸单一展,李庞仰头一看,脸色煞白。

    范通念道:“死者,女,十八未嫁,身长四尺七寸,胸及大腿内侧可见生前伤,颈部可见新月形瘀斑,长约五寸五。”

    老太监拖着长调儿,以往听着死板,今儿听来却有一股子浑力,似能直入天阙,告慰亡魂。

    暮青仰起头来,见黑云衔着猛雨而来,一滴雨珠儿打在托盘里,湿了尸单的一角。

    下雨了……

    公堂外死寂无声,宫人退入公堂内,暮青道:“并非是她想狐媚你,而是你见色起意欲行不轨。她奋力反抗,奔到窗边呼救,你扑过去扼住她的咽喉,因用力过猛而将她撞出了高窗,她坠在房顶上,头下脚上,滑撞上假山,致使骨碎人亡!人虽亡故,她的衣裙和尸骨上却留有她冤死的证据,此乃冤魂之语,只是仵作听得懂又有何用?贪官酷吏致天下多少冤案蒙尘!你们领着朝廷的俸禄,却只顾中饱私囊,何曾抬头看过苍天!这天都是黑的!”

    李庞下意识地仰头,只见黑云压顶,阴风东来,电似龙蛇,天光明灭恍若兵气!

    “取浓墨来!”暮青出声时,人已在苏母的棺旁。

    宫人近前,暮青从托盘中取笔蘸墨,一手执笔,一手从棺中取了一节胸骨,将浓墨涂于骨上,候干后又入水中清洗。无人知其此举何意,只见她将洗净的胸骨擦干后放在托盘里,又从苏绣娘的棺中取了同样位置的一节胸骨,涂墨、清洗、擦干,置于托盘之中,而后命人端去了李庞面前。

    “快看!”

    “天哪……”

    “苏、苏母的骨头是断的!”

    只见同样部位的胸骨,同样是涂了墨又清洗过的,苏绣娘的尸骨白森森的,苏母的胸骨上却浸了墨色,水洗不去,骨裂的痕迹清清楚楚地显了出来!

    只是除了骨裂,骨上似乎还有斑斑暗红,不知为何物。

    暮青道:“磨好浓墨,涂于骨上,候干,即洗去墨,若有损处墨即进入,不损则墨不浸。很显然,苏氏的胸骨已裂!她死前曾到李府门前为女讨命,遭到李府家丁的殴打,回家数日后身亡,知县由此判定她是病死的,与李府无关,却不知棍棒之下可能造成内伤,苏氏的死可能与郁疾有关,亦有可能与内伤有关。想知道她死前是否有内伤,验骨便可!”

    暮青袖口一垂,掌心里变戏法儿似的现出把刀来,刀小而薄,刮骨之音听得人后背发凉。

    百姓盯着刀下之骨,眼都不敢眨,生怕眨一下眼就错过了眼前之景。

    暮青边刮骨边道:“如生前受伤,血液浸润骨质,骨上会出现暗红色或暗褐色骨质血斑,称为骨廕,刀刮不去,水洗不掉!若是死后形成的骨折,则没有骨廕现象,因人死后血液凝固,即便骨断,血也浸不到骨中!所以,在骨损端发现骨廕,便是生前伤的确证!”

    暮青收刀,将骨入水,而后拿出擦干,命宫人端去人前传看。

    百姓不敢动死人骨头,只盯着盘中人骨,见骨上刀痕累累,血斑却丝毫未褪!

    李庞啊了一声,噗通一声跌坐了下来。

    大雨倾盆而下,暮青立在青檐下,寒声道:“你觊觎苏家的绣本,又垂涎苏绣娘的美色,奸污不成致人死命,又打死其母,抢夺绣本,致苏张两家家破人亡!今日开棺验骨,罪证确凿,你还有何话讲!”

    李庞缩首敛目,悔不当初。他哪知道人都死了五年了,竟还能找出证据来?他哪知道杳无音讯三年的暮姑娘还能再回古水县,且一回来就成了皇后之尊?若能早知今日,当初他就使些银子,让知县把物证销了,之所以没花那银子,是压根儿就没想到苏家还有能翻案的一日。

    “微臣罪该万死!陛下恕罪,娘娘恕罪!微臣、微臣也是一时糊涂,被苏绣娘的美色所惑,才做出那等事来……但、但苏绣娘的死实乃意外之事,并非微臣之愿,且苏母是下人打死的,不干微臣的事啊!”李庞无话可辩,只能想办法为自己减轻罪责。

    “你还想脱罪?!若非你贪色,怎会有此意外?若非你纵容家丁,又怎会闹出人命?”暮青一把拿起苏母之骨,骨上血迹斑斑,直指堂外,“苏母身患郁疾,时常责骂女儿,此乃邻里皆知之事。但母女连心,世上有多少事是不为邻里所知的?身为娘亲,她当真不疼女儿?她一生的荣辱皆因刺绣而起,她怕女儿与她一样被荣辱所累,故而不许她承习家学,只盼她一生平凡无名。可怜天下父母心,她不过是不希望女儿步她的后尘罢了!母女连心,苏绣娘又岂能不知母亲的苦心?她心系娘亲的郁疾,白天服侍在旁,夜里偷习绣艺,苦练谋生之技为母请医问药,哪知绣技日渐精湛,家中的日子渐渐有了盼头儿之时却被你盯上了!”

    “苏绣娘年方十八,姿容秀丽,你知道她需要银钱,便用一笔银钱将她引入了府中。你本想把人和绣本都得到手,却没想到闹出了人命。苏母得知女儿死时,悲痛之情可想而知,她到李府门前为女讨命,人死在你府里,尸骨未寒,你但凡还有良知,怎会纵容家丁棒打苦主,事后又恶人先告状,污蔑死者,抢夺绣本,恶事做绝?而今苍天有眼,冤案昭雪,你怎还有脸将罪责推于意外和家丁身上?”

    “你可知今早为何不传你到堂,而是让御林卫把你绑来县衙吗?因为传你到堂,你必定会换上官袍前来陛见,你不配!恶徒为官,乃吏治之耻!”

    这一骂,声可断金,暮青摘下验尸的行头转身走回堂上,往步惜欢身旁一坐,道:“尸骨已验,案情已清,恭请圣裁!”

    她一点儿也没个恭请的礼数,步惜欢叹了一声,把手旁放温了的茶递了过去。

    百姓的眼珠子瞪得老圆,刚刚验尸时,圣上手中的茶换了好几回,每回都只是吹一吹就放去一旁,还以为是县衙备的茶不合胃口,闹了半天是给皇后娘娘备着的?

    李庞的心凉了半截,帝后情深天下皆知,可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皇后如此无礼,圣上竟不以为忤?圣上对皇后宠到此等地步,凭皇后眼里容不得冤案的性情,今儿圣上就算不杀他,估摸着也得扒他一层皮!

    “传苏张二人到堂。”大雨倾盆,青檐下垂了雨帘儿,帝音淡漠,喜怒难测。

    堂外不见有百姓离去,众人淋着大雨转头四顾,忙着寻人。

    苏父和张书生竟也在?在何处?

    大雨声掩了门推开时的吱呀声,一个青年人扶着位老者从偏厅里出来,正是张书生和苏父。苏父正当不惑之年,发已枯白,举步艰难,竟貌似花甲老人。

    见二人欲行跪拜之礼,步惜欢道:“免礼吧,赐苏父坐。”

    苏张二人受宠若惊,还没回过神来,宫人就搬了椅子来。

    “方才,皇后已重验苏氏母女的尸骨及当年的物证,如今二人死因已明,苏父,你对案情可还有疑意?”帝音传来,胜似天威。

    苏父执意起身,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声如老者,泣不成声,“草民多谢陛下、皇后娘娘重审此案之恩!草民的妻女死得冤枉,草民能等到这一日,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哪!”

    西天雷音威沉,堂上久无人声。

    半晌,步惜欢叹道:“平身吧,朕为一国之君,吏治不清乃朕之过,朕会给苏家一个交代的。”

    “谢陛下!”苏父颤颤垂泪,被张书生扶起坐了回去。

    步惜欢望出公堂,声音凉似雨后秋风,“你方才只有一句话说对了——你罪该万死。朕无需你万死,一死足矣。”

    李庞猛地抬头,一道惊电裂空,他心头骇意急涌,怎么也没想到死期将至,“陛下!陛下,您不能杀微臣!难道您就不怕岭南……”

    “不怕岭南反朕?”步惜欢笑了声,漫不经心地走下堂来,“你怎知岭南一州十三县,在朕心里重得过朝廷吏治?朕之志,若只在坐拥天下,当初又何必弃那半壁江山?吏治不清,民冤难平,朕亲政有何用?民心不平,天下又如何能平?”

    话音落下,男子已在堂前屋檐下,一抬手,雨滴在指间绽开,化作雨花飞至阶下,溅在李庞的脸上,冷若冰渣。

    “贪官不除,吏治难清,你有今日是罪有应得。”云上龙蛇遮日,天色昏昏,步惜欢负手望出县衙,眉宇间显出几分厌色来,“此等灵秀之地竟叫贪官占了数年,朕站在这儿都嫌地儿脏!来人!”

    “在!”御林军统领李朝荣上前听旨。

    “李庞贿赂知县,欺压百姓,法理难容!令其归还苏家的绣本,就地革去外职,斩立决!”

    “遵旨!”

    “不必押赴法场了,就在这儿斩,拿他的血洗一洗这脏了的县衙公堂,也祭一祭苏家母女的冤魂。”

    “遵旨!”李朝荣领旨起身,一抬手,两名披甲侍卫便押住了李庞。

    李庞大惊,求饶声中带着颤音,“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微臣、微臣可以说服兄长刺杀岭南王,为陛下除一后患!微臣……”

    步惜欢转身进了公堂,堂外刀声一扬,只听哧的一声,一颗头颅凌空飞起,血泼喇喇地洒在公堂的青阶上,被雨水一浇,阶下顷刻汇成了一条血河。

    李庞的身子仍然直直地跪着,断腔里往外冒着血,头颅落在地上时声如闷雷,惊得百姓心头一跳,见那带血的头颅骨碌碌地滚来脚下,平日里和知县称兄道弟无人敢惹的李员外眨眼间就死透了,湿发遮了大半张脸,眼里惧意仍在,头和身子却已分了家。

    人死了……

    真杀了!

    公堂外寂无人声,半晌,一道悲哭声传出,苏父跪在棺旁哭谢圣恩,“草民多谢陛下……万岁万万岁……子仲,芸儿的仇报了!”

    苏父拉着张书生的手,张书生只点头不说话,公堂上掌了灯,青年人一脸痛色,通红的眼里含了泪。

    暮青下了堂来,亲自捧来苏绣娘的衣裙,连同断甲一并归入了棺中。当年验尸时,这片断甲与苏绣娘的手指之间尚有皮肉相连,里面插着块断木,可见她跌出窗时曾试图自救,但没能成功。此事她方才未提,因为提了也无用,不过是徒增苦主的悲痛罢了。只是衣裙覆住了枯瘦的白骨,却覆不住残破的骷髅,纵是旧日衣裙仍在,也再不见昔日容颜了。

    苏父见了痛哭不止,连谢恩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五年来,压在心里的石头忽然没了,心底涌出的却不是轻松快意,而是含血的悲痛。

    苏父拉住张书生的手,哭得话音含糊不清,“都是义父的错,义父当初不该跟你提那天价的聘礼,若是把芸儿许配给你,你们夫妻俩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兴许就不会有后头的事了。”

    这事儿街坊四邻的也听说过,听说是苏张两家为邻多年,张书生和苏绣娘青梅竹马,长大后就生了情意,张家也不嫌弃苏母不吉,一直把苏绣娘当成未过门的儿媳妇,苏绣娘十八岁生辰那日,张大娘请官媒到苏家下聘,本以为这门亲事会顺顺利利的,却没料到苏父张口便是百两银子的聘礼,连官媒都觉得苏家以前富贵过,过不了穷苦日子,想借女儿的亲事大捞一笔银钱,劝张大娘还是为子另择良缘,否则日后怕是要闹得家中鸡犬不宁。

    此事传扬出去后,苏父受了不少非议,大家伙儿都以为苏张两家会因此结仇,可谁也没想到,张大娘还是把苏绣娘当成儿媳帮衬着,甚至在苏家出事之后,张家也不计前嫌地照料着苏父,张书生还认了苏父为义父,将他当作高堂般奉养在家。

    知道两家旧事的人无不觉得是苏父上辈子积了大德,否则怎会有今日的福气?

    张书生却摇头道:“义父切莫自责,苏张两家为邻多年,孩儿岂能不知义父的为人?义父只是一心为芸儿着想,是孩儿无用!”

    苏父闻言悲恸更深,捶胸哭道:“傻孩子,无用之人是义父!义父与你皆是读书人,深知这世道读书人的苦,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寒门子弟难入仕,他年轻时凭着妻子在江南织造局的差事才拜入了士族门下,可好景不长,正当他有望被举荐为官之时,宫里出了事,妻子受了牵连,被赶出了织造府,他也一并被赶出了士族府邸,再没了入仕的门路。

    举家搬回古水县后,他深觉读书无用,妻子落难,女儿尚幼,他身为男子,竟只能靠卖字画养家,一家子度日艰难,反倒要靠女儿偷卖绣品贴补家用。

    芸儿自以为偷学刺绣,爹娘不知,可他们夫妻怎可能丝毫不知?她夜里挑灯刺绣,白天侍药,熬红的眼和手上的针眼儿,她娘岂会看不见?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女儿孝顺,他们既心疼又自责,若子仲不是读书人,他会痛痛快快地把芸儿许配给他。可他偏偏是个读书人,他担心他们日后会走他和妻子的老路,不忍之下才开口索要一百两银子的聘礼。不是他贪财,他只是想让子仲知难而退,可谁知反倒害了芸儿?芸儿想绣那百寿牡丹图,定是觉得李府给的绣金即可替她娘看病,又能贴补子仲,叫他凑足银子来家中提亲。

    “是义父害了芸儿,子仲,芸儿的冤案昭雪了,可义父死都不会瞑目啊!”

    “义父……”张书生扶住苏父,垂首泪下,面上痛色深切,却仍旧宽慰他道,“义父莫要自责过深,这世间岂有不为儿女谋算的爹娘?若无恶人谋夺绣图,芸儿又岂会丧命?这世间可恨的难道不该是心存恶念之人?”

    此言有理,苏父却听不进去,妻女已死,独留他一人苟活于世,冤案昭雪虽可告慰妻女的亡魂,他却至死也难以摆脱自责之苦。

    苏父低头之时瞧见张书生的手,脸上顿时痛意更深,“子仲,你这手……你这读书人的手啊……义父愧对于你,苦了你了……”

    张书生摇头,两人再无余话,只是泪下如雨。

    苏张两家的事,许多人都是听说的,眼见着苏父和张书生不像是有嫌隙的样子,百姓也从二人的话里听出了些别的滋味,不傻之人都看得出当年聘礼的事只怕是另有隐情,可人死不能复生,苏张两家的日子到底还是毁了。

    众人不由叹息,贪官恶霸之死刚刚在心头激起的热血霎时间就被浇灭了。平民百姓经不起官司,更别提冤案了,哪怕冤案昭雪了,余生也依旧是悲苦二字,翻身不得。

    百姓如草,命不如狗,此话真是一点儿也不假……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这时,帝音传来,百姓举目望进公堂,只见珠帘模糊了帝颜,天子之声却威如天音,“皇后出身于仵作之家,其籍不比寒门,尚有天下无冤之志,儿郎寒窗十年,岂可轻言无用?痛失至亲已是人间至苦,若再失男儿之志,与自弃何异?朕若也如你等这般,江山早就易主了!”

    苏父和张书生方才只顾沉浸在悲痛之中,一时忘了帝后,此时听出龙颜不悦,慌忙跪下聆听圣训。

    “苏氏母女之死乃吏治之过,吏治之过即朕之过,朝廷理当补偿于民。”步惜欢唤了声范通,老太监端着只托盘便下了堂去,明黄的锦缎一揭,堂外哗声四起,只见盘中整整齐齐地摆满了白花花的官银,约莫有四五百两,“银钱虽不可抵偿人命,但逝者已去,生者仍需度日。你年事已高,膝下孤零,此案既为朝廷之过,奉养终老理当由朝廷为之。”

    苏父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子仲。”步惜欢看向张书生,张书生闻声抬头,眼中也有怔色,“你与苏绣娘无缘结为夫妻,却奉养其父视为高堂,此乃人间大义,理当嘉奖。朕便赐你孝义当先牌匾一块,白银百两,令你无需再为奉养义父操劳生计,只管安心读书,日后能否报效朝廷,就看你的本事了。”

    范通又端了只托盘下来,身后跟着两名抬匾的宫人,明黄的锦缎揭开,只见匾上有圣笔亲书之孝义二字,盘中有银百两,金灿灿明晃晃的,晃得人如入梦中。

    古来冤案难翻,更别提帝后亲自坐堂为民伸冤了,朝廷出银奉养苦主终老,若非今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有人敢信?

    然而,这事儿就发生在本朝,那帝王就坐在三尺堂上、法桌之后。

    “身正之士弃笔罢仕,国家无良士可用,百姓头上何日能有青天?”步惜欢起身望出公堂,声虽懒慢,却可夺*之势,“日后,朝廷之过,不可推诿,凡因案受屈者,皆可索偿。朕亲政治国,志在国泰民安,此志不弃,望天下身正之士亦莫轻言弃志。”

    张书生捧着银子,生满茧痕的手抖得厉害。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再做回读书人的一天,可这一天近在眼前,从此再不必为生计奔波。他俯身叩首,额头磕在地砖上,咚的一声!

    “学生谨记圣训,日后定当用心苦读,报效皇恩!”

    “草民叩谢圣上!吾皇万岁万万岁!”苏父老泪横流,随之叩首。

    “吾皇万岁万万岁!”百姓纷纷下跪山呼,心头之血滚烫欲沸。

    “翻案乃是皇后之功,还是谢皇后吧。”步惜欢的语气和缓了些,笑着瞥了眼暮青。

    “不必!”暮青却一口回绝,起身下了堂去,郑重地跪了下来。

    此跪猝然,步惜欢怔在当场,尚未说话,暮青便开了口。

    “苏绣娘一案并非疑难命案,颅伤为致命伤,衣裙为铁证,不必验骨也能断案。可知县徇私枉法,致苏氏母女含冤五载,苏张两家家破人亡。今日,验尸之法虽有不同,但其理一如当年,真凶却就地伏诛,冤案得以昭雪,可见上位者是否仁政爱民至关重要。”暮青抬起头来,深深一拜!

    这一拜,出自真心。

    “感谢上苍,赐我大兴一位明君!”

    ……

    这日,帝后坐堂审案,斩赃官,抚黎民,大雨倾盆,公堂外却无一人离去。

    帝后离开县衙时,山呼之音隆隆,势盖雷鸣,久久不绝。

    次日,帝后起驾回汴都,为不扰民,銮驾出城甚早,御林卫奉旨慢行,瞧见城门时,却见深蒙的雨雾里人影重重,仿佛一夜之间山嶂遮城。

    李朝荣听了小将的回禀,打马至銮车旁禀道:“启禀陛下,古水县百姓聚在城门口恭送圣驾。”

    “……嗯。”步惜欢在銮车里应了声,声音颇淡,难测喜怒。

    暮青看向步惜欢,见他隔窗定定地望着长街,天色熹微,侧颜在窗后朦胧如画,人也安静得似画中人。

    长街上万岁千岁之呼如鼓角,声动古城,御林卫和神甲军一边护驾一边劝百姓退离,銮驾整整走了一炷香的时辰才望见了城门。晨霞已登城楼,步惜欢未出銮车,也未抬头,只静静地听着百姓的恭送声远去,一路一言不发。

    暮青忍了一路,却还是忍不住扬了唇角。

    这人被百姓骂了多年,乍被人热情相待,竟会不知所措,真乃千古奇事。

    “笑够了没?”步惜欢没好气地瞥了暮青一眼,忽然俯身一捞,从銮车角落的箱子里捞出只包袱来扔给了暮青,“笑够了就换上。”

    暮青狐疑着将包袱打开,顿时愣了愣。

    包袱里放着一身叠好的男子衣裳和一张面具,那面具甚是眼熟,正是她用了多年的假脸——周二蛋的脸。

    这时,步惜欢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张精致的面具,紫玉鎏金所制,他将面具慢悠悠地往脸上一覆,半张容颜就此遮去,颇似当年刺史府中初见之时。

    暮青晃了晃神儿,步惜欢懒洋洋地往窗边一倚,欣赏了一阵儿她的神情才笑道:“娘子如若不换,为夫便要服侍娘子更衣了。”

    暮青:“……”

    今日起驾回汴都,步惜欢半路上来这么一出,衣袍面具既然早已备好,此事显然是早有计划的。既如此,他今日晨起时就让她换上男子的衣袍岂不省事?何需让她半路换衣?

    这人……她刚刚怎么会觉得他会不知所措?他分明还是老样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言诚不我欺!

    暮青咬着牙一抖衣袍,心中忽生恶念,拿起面具来往脸上一戴,顶着周二蛋的脸在步惜欢面前大大方方地宽衣解带。

    步惜欢失笑,却目光不移。

    半柱香的时辰后,銮车在官道上停了下来,一个脸色蜡黄、粗眉细眼的少年跟着个华袍公子从车上下来,公子笑意含情,少年面色颇寒,一转身,半晌午的日头照在耳后,耳根红得可爱。

    近侍们看见少年的脸,下意识地抱拳行礼,一声“都督”险些冲口而出。

    宫人牵来两匹马,暮青翻身上马,见古岸夏花繁簇,*日暖,今儿竟是个难得的好天儿。

    “去哪儿?”她问。

    “当然是回汴都。”步惜欢笑道,“让銮驾在后头慢行,咱们先回去。听说近日有些寒门子弟聚在茶楼里议论朝政,既然回城,不妨去听上一听!”

    ------题外话------

    小伙伴们冬至快乐!北方妞儿表示今天一定要吃饺子,不造南方的小伙伴们今天要吃啥?

第四章 微服激辩

    嘉康初年,六月二十三。

    汴都仍是旧时风貌,长街古楼临江伴柳,一岸柳绿花红,满街纸墨茶香。

    晌午刚过,街上一家老字号的茶楼外来了两名男子,华服骏马,一看便是尊贵之人。

    小二瞄了步惜欢好几眼,搜肠刮肚的也想不出汴都城里哪家子弟有此风华,直到把马牵来手中才恍然大悟——这二位骑马来此,想来不是汴都人。

    今儿是帝后回宫之日,这条长街是銮驾必经之路,早几日前,临街的雅间就被士族的公子贵女们订去了,这二位远道而来,想来也是为了同一件事。

    小二拴好了马,殷勤地将步惜欢和暮青请进了茶楼。大堂之中几乎客满,桌上未摆饭食,只有诗画清茶,原先说书的地儿成了讲演台,一个青衫学子正论国事。

    “……徽号之制,纵观古今,唯上可用二字,可当今圣上却为皇后上了‘英睿’之号,难免有越制之嫌。圣上改年号为嘉康,善美吉庆为嘉,安宁丰盛为康,乍一听乃祥瑞之愿,细一品却耐人寻味,因嘉字有嘉偶之意,圣上只怕是有以纪年为由令万民祈愿皇后殿下岁岁安康之心。帝后情深本无关国事,可太过情深未必是社稷之福。有前朝荣妃、李后之鉴,专宠之害不得不忧。”

    小二引着步惜欢和暮青进来,听见这话,面儿上撇着嘴,心里咋着舌。

    今儿圣驾回宫,学子们的言辞越发犀利了。

    皇后娘娘徽号的事儿,皇榜上早说得清清楚楚的——徽号乃崇敬褒美之号,皇后之德,一字难褒,故上复号。

    圣上开明,恩准学子论政,可天下的学子多了,总有些心术不正的,说这些话,不就是存心博人耳目吗?

    小二心里啐了一口,脸上不忘堆笑,对身后的两位贵人道:“二位公子,实在对不住,雅间儿客满,楼上倒恰巧还有张空位,临窗望堤,包二位公子满意!”

    “临窗风大,免了,就那边吧。”步惜欢往大堂角落处的一张空桌看去,说话时已与暮青走了过去。

    小二愣了愣神儿,他原以为这二位是冲着圣驾来的,故而推荐了临窗的位子,没想到他们竟要留在大堂。那犄角旮旯的地儿,銮驾就是在茶楼外走八百个来回,他们也瞧不见。

    难不成,这二位压根儿就不是为了圣驾来的,而是为了听学子们论政而来?

    哟!那……那不是找骂吗?

    寒门学子对士族子弟深恶痛绝,这二位大摇大摆地坐在大堂里,只怕听不着啥好话。

    小二心里嘀咕着,却麻溜儿地上了壶好茶,配了两碟瓜果。

    步惜欢提壶倒茶,慢悠悠地道:“听闻汴都的茶楼里近来甚是热闹,本想带周兄来见识一番,没想到一进门就听了一耳的无用之言,着实扫兴,还望周兄莫要介怀。”

    嘶!

    小二吸了口凉气儿,瞄了眼大堂。

    大堂里早就静了,暮青貌不惊人,步惜欢的贵气却太惹眼,他一进茶楼,说书台上的学子便住了口,一场激辩就此止住。

    听见步惜欢之言,学子们皱起眉头,舞文弄墨之地顿时涌起武斗之气。

    一声脆音打破了僵局,暮青捏碎一只瓜果壳儿,剥出仁儿来放去茶盘中,又取来一只接着剥,举手投足间看似和步惜欢学了几分懒慢,声音却清冷得很,“人就在此,何须介怀?”

    乍听此言,许多人没懂。

    暮青转头看向青衫学子,问:“我问你,上徽号、定国号的事动过国库的银子?”

    青衫学子不知此问何意,沉声答道:“没有。”

    “那征过田丁赋税?”

    “……也没有。”

    “既没动国库的银子,也没征谁家的米粮,圣上高兴,褒美自家婆娘,干卿底事?”

    “……”

    噗!

    步惜欢正要品茶,手一抖,茶水洒出,险些烫着自己。他没好气儿地盯了暮青一眼,本是解气之言,怎叫她说得这么别扭!

    茶楼里静得落针可闻,连雅间里都没了声音,明里暗里,无数茶客的目光落在暮青身上,皆看不清这貌不惊人的少年是何身份,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犯皇后。

    暮青松手,一把剥好的果仁儿跳入茶盘里,噼里啪啦,脆似掌掴。她把茶盘往步惜欢面前一推,拍了拍手起身,“饿了,我去福记拎几只包子来,你先自个儿听吧。别顾着喝茶,先吃点东西垫垫胃。”

    说罢,她雪袖一收,负手走了。

    青衫学子的脸色一阵儿青一阵儿红,见人走了,只能对步惜欢道:“这位兄台,那位周兄之言恕在下不能苟同!圣上曾言‘君若不正,何以教民?’那天子越制,又何以令百官守制?帝后情深虽为千古佳话,可前有半壁江山之失,后有徽号年号之越,前阵子圣上又驳了朝中奏请选妃的折子,可见皇后娘娘已有专宠之嫌。纵观青史,后宫专宠之害何需一一列举?不提前朝,只说本朝,圣上恩准皇后提点天下刑狱,这岂不正是专宠之害?后宫专宠,女子干政,纵观前朝,哪回不是国运将尽之兆?天子非庶民,内无专宠,外无近习,方可昌国!”

    青衫学子振臂而呼,话里大有皇后祸国之意,而江北之失在恰恰成了国运将尽的印证。

    学子们闻言,面上皆有凝重之色。

    不能否认如今的南兴北燕之局是因皇后而起,可皇后孝勇睿智、爱民如子也是事实,若不拥护这等女子为后,难道要拥护不知民间疾苦的士族闺秀?可专宠干政之害也确实令人忧心。

    一时之间,无人出言辩驳,气氛沉如死水。

    步惜欢不紧不慢地拈了颗花生,眼也没抬,轻描淡写地道:“阁下说得好像后宫无专宠,女子不干政,国运就永不衰亡似的。”

    青衫学子不知此言何意。

    步惜欢道:“天下自周而起,周吴魏越、楚晋梁宋、庆夏元武,经北凉西赵而至大兴。大兴之前,天下共历十四朝,其中,梁和帝专宠荣氏,荒废国事,武穆帝病弱,李后干政外戚专权。后宫女子败尽国运的仅有两朝,其余皆因天子暴政而亡。”

    青衫学子心里咯噔一声,隐约猜出了步惜欢之意。

    步惜欢问:“这天下是男子的,天子暴政,党争不绝,兵灾匪患,苛税祸民,哪一朝哪一代的气数不是被昏君贪官给败尽的?女子祸国于这悠悠历史长河里不过是寥寥几笔,常使得民不聊生的不正是历朝历代的天子百官?阁下熟读青史,既把女子比作祸国殃民之妖物,那敢问天下男子又该当何罪?”

    此言胆大犀利,却发人深省。

    满堂学子被惊住,有人听得神采奕奕,如得至宝。

    步惜欢又接连数问。

    “后妃大不过天子,荣妃惑主、李后干政,难道不正是梁帝昏庸、武帝无能之过?”

    “弃江北乃是圣意,阁下为何怪罪皇后一人,而不敢言圣上之过?”

    “荣妃乃宫婢出身,以色侍君。李后乃宰相之女,谋私为己,结党专权。而当今皇后杀过胡虏战过马匪,保过百姓和军中儿郎,更为民平冤无数,阁下以荣李之流比当今皇后?敢问阁下,若当今皇后祸国,谁家之女能护国?若当今皇后当不得‘英睿’之徽号,谁家之女有居中宫之德?”

    青衫学子被问得满面通红,辩道:“在下未道皇后当不得‘英睿’之徽号,只是忧心圣上专宠皇后于国有害。即便皇后娘娘爱民如子,谁又能保证她提点天下刑狱,日后不会恃宠而骄结党营私,似荣李那般?世事难料,人心难防,圣上须防患于未然!”

    “好一个防患于未然!”步惜欢吃罢碟中果仁儿,不紧不慢地往椅子里一融。他也不恼,只是瞥着长街,半面眉宇里尽是阑情倦意,那阅尽风浪的上位者气度叫满堂学子不由自主地屏息聆训,“当年,高祖打下大兴的江山时就是率军从这条街上过的,那时的开国之臣多是寒门出身,镇国公目不识丁却骁勇无匹,定国公村野出身却怀治世之才,可六百年后的今日,当年的寒门之士成了大姓豪族,子孙不识民间疾苦,只管结党营私。圣上正是看重寒门子弟识得民间疾苦,才恩准天下寒士论政。可寒门子弟多矣,谁敢断言尔等日后必是清官?谁又敢断言尔等为官后不会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如同当今士族权贵一般?如若世事难料,人心难防,圣上又该如何防着尔等?”

    嘶!

    这……

    “天下必有忧国忧民之士,也必有贪赃枉法之辈,若未犯王法而防之,岂不是叫天下忠正之士背上莫须有之罪?”

    这话漫不经心的,却比掌掴更叫人脸疼,青衫学子脸色通红,哑口难辩。

    “若圣上乃守旧之人,尔等岂能在此畅论朝政?天下人只道皇后专宠,却无人猜得出圣意。帝后情深,圣上是最不愿皇后提点天下刑狱之人。皇后名满天下,却终是女子之身,她若问政,必遭御史弹劾!皇后曾言:‘凡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偏偏我朝仵作因是贱役无人愿为,衙门里仍沿用屠户验尸的旧律,发了案子,公差莫不离得远远的,以致无头公案、冤假错案堆积成山!冤案于百姓眼中等同于朝廷昏庸,于无辜受冤之人眼中更重于圣上的江山,故而于兴国之道上,刑狱改革与取仕改革同重。可刑狱之事,非专才不能为之,纵观天下,眼下能担狱改之重任者非当今皇后莫属。尔等以为圣上是昏了头才恩准皇后干政的?这等操劳为民却要被御史弹劾、被天下守旧之士口诛笔伐的事,圣上怎舍得皇后为之?可刑狱改革惠及万民,圣上不能不顾百姓,皇后亦有天下无冤之愿,帝后明知会惹非议而决意为之。帝后有此决意,尔等却还在诸如年号、徽号、选妃等于民无利的事上纠缠不休,当真无愧?”

    茶楼里鸦雀无声,学子们屏息垂首,面红耳赤,心生愧意,却面色激越。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儿算是见识了,天底下竟真有这样的人,叫人听他一言,醍醐灌顶!

    这人虽身穿华袍,却无纨绔之气,他究竟是何身份?怎知皇后之言,又怎能将圣意猜透至此?

    “天子内无专宠,外无近习,当真便可昌国?君臣一心,思政为民,方可昌国。”步惜欢端起茶来品了一口,皱了皱眉。

    小二听傻了眼,忘了沏热水来,眼见着头道茶已凉,步惜欢蹙了蹙眉便放下了,小二惊得心头一跳,想换茶水却慑于步惜欢矜贵的气度而不敢搭手。

    步惜欢扫了眼满堂学子,闲谈般地道:“眼下正值雨季,江南多涝,防汛防疫形势严峻。尔等出身寒门,应解农桑水利之事,献策为民,方是报国,而非把此议政的良机耗在于民无利的事上。朝廷不缺谏臣,缺的是实干的人才。”

    步惜欢起身离席,提点罢了,他便不愿再多言了。

    *

    这条街上的铺子多是老字号,福记包子铺离茶楼只隔了半条街,暮青在铺子门前闻着熟悉的香气,有些晃神儿。

    当年,爹常带福记的包子回家热给她吃。

    当年,她骗步惜欢说想吃包子,然后便踏上了从军西北的路。

    如今,她回到故土,怎么也没想到天下会变成这般模样。

    元修、姚惠青、石大海、呼延查烈……

    小二见暮青独自立在铺子门口,锦衣华袍,气度清卓,虽貌不惊人,却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故而陪着几分小心,不敢出声打扰。

    暮青回过神来,道:“来半笼素包,半笼肉包。”

    小二没见过士族公子上街自个儿买吃食,身边连个小厮都不带的,愣了一阵儿才堆着笑问:“公子是在里头儿用,还是带回府中?”

    “带回府。”

    “那公子稍候,请里头儿坐等。”

    暮青颔首入内,大堂已满,她在二楼随便寻了张空桌坐了下来,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小二提着包子上了楼来。包子已用油纸包好,暮青付了银钱便要走,刚转身就听见旁边的雅间里传来了低低的话音。

    “什么时辰了?圣驾还要多久才能进城?”女子的声音似六月江堤上的柳丝,绊惹春风别有情。

    暮青顿住脚步。

    雅间里有个丫鬟回话道:“回小姐,眼下才未时,圣驾进城最早也得申时,若是路上走得慢,兴许得酉时。不如留个小厮在此候驾,小姐先回府歇会儿?”

    女子叹了口气,“难得出府,等着吧。”

    这时,雅间里传来一阵笑声,少女声音甜腻,其中却含着三分戾气,“姐姐叹哪门子的气?不就是圣上前些日子驳了选妃的折子?从古到今,还没听说过六宫无妃的事儿!”

    “你不了解他。”女子又叹了一声,话音听来甚是哀婉,“他年少时就性情疏狂,行事带着几分决绝,说要先当个昏君,而后就真被天下人骂了多年。如今江南是他的了,他说不选妃,大抵是真不会选妃的……”

    “可江南士族未亡,圣意归圣意,满朝文武也得赞成才行。圣上亲寒门,士族人心惶惶,我听父兄说了,几位大人正想法子联名奏请选妃之事,圣上刚刚亲政,总不好违了众臣之意。姐姐等着瞧吧,用不了多久,还是得选妃!”

    女子沉默了。

    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好了,不说这事儿了,我说个笑话给姐姐解解闷儿。”

    女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少女打趣道:“这笑话可是关于中宫那位的,姐姐不想听,可有人想听?”

    看来,雅间里的人还不少。

    少女道:“可有人听说了?听闻中宫那位粗壮如汉,奇丑无比!”

    此言一出,雅间里隐隐有吸气声。

    “这……不可能吧?”女子忍不住问。

    “怎不可能?姐姐想啊,她可是女扮男装从过军的,若不是粗如壮汉,如何能在军中蒙混得过去?再说了,她是什么出身,还比不得咱们府里的一个粗使丫头!那些粗使的丫头哪个不是手脚粗壮?她能好到哪儿去?且军中日日练兵,咱们府里的粗使活计可比军中轻多了,她在军营三年,传闻说她粗壮如汉,想来不假。”

    “……此话当真?”

    “八成是真。”

    “那他日日对着那样的人,为何还……”

    “听说是为了民心和江北水师,圣上亲寒门,得民心即得寒门,所以她才能坐上那中宫之位。”

    ……

    暮青没再听,她下了楼去,转进铺子旁的深巷里,唤道:“来人!”

    步惜欢和她先行进城,不可能没有隐卫跟着,不然他定不会放心她独自出来。

    果然,暮青话音刚落,两个布衣人便进了巷子,“殿下!”

    “查查今儿在福记西雅间里的都有谁。”

    “是!”

    隐卫遵旨而去,暮青提着包子回到茶楼,却正撞上步惜欢走到门口。

    “阁下且慢!”青衫学子追出来,朝步惜欢深深地施了一礼,问,“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暮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青衫学子一眼。

    “白卿。”步惜欢报了个名号,随即便与暮青走了。

    茶楼里,学子们半晌才回过神儿来。

    白卿?

    哪个白卿?

    七贤之中从未露过面的白卿?

    前些日子,圣上亲封了七位寒门学子,此乃朝中上品无寒门以来首次大封寒门子弟,天下人称这七人为“后七贤”,其中六人早已声名鹊起,唯独白卿从未露过面。此人神秘得很,其他人在江南广结天下寒士之时就以白卿为首,可此人直至受封时都没露面,身份之神秘没少引人猜测,谁能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汴都的茶楼里?

    学子们兴奋地议论着,青衫学子望着步惜欢和暮青离去的方向,目光变幻莫测,不一会儿,匆匆出了茶楼。

    *

    一辆马车候在尾巷里,上头插着相府的方旗,步惜欢和暮青上了马车,步惜欢对车外道:“查查那人的来历。”

    “遵旨!”侍卫领旨要走。

    暮青道:“前些日子,淮州进贡的伽南香你赐给谁了?往那上头查,十有*不会错。”

    步惜欢瞥着暮青笑问:“瞧出来了?”

    一介寒门学子,不关心取仕改革,反倒声声痛斥专宠,句句不离选妃,着实有悖常理。这些事无关寒门的利益,倒是利于士族,因此,这人的来历不得不仔细查查。

    暮青道:“没瞧出来,闻出来的。他刚才施礼时袖风带有伽南香的气味,伽南香是贡品,除了宫里,只有朝臣府中会有。香气不可能是在宫里沾上的,那就只能是在朝臣府中,我猜此人若真是寒门子弟,八成也是早前拜入士族门下的门生,利益相连,才会视我为敌。”

    步惜欢闻言面生叹意,笑骂道:“什么鼻子!”

    “拜你所赐。”她的鼻子本来就灵,现在更灵了。

    马车动了起来,出了长街,一路往相府而去。

    原汴州刺史陈有良如今已是当朝左相,他是寒门出身,虽有些迂腐,却贵在清正廉洁。只是朝中寒士还少,崔远等人刚刚为官,眼下还难顶大梁,茶馆论政的时日尚短,取仕改革一时还难有良策。

    暮青虽知科举之制,却也知任何制度的成功推行都离不开其特定的历史背景,科举不一定适用于如今的朝局,倘若盲目推行,兴许反受其害。

    正想着,只听步惜欢道:“今儿娘子骂那学子之言,为夫听着甚是解气。不如日后为夫若遇上狂蜂浪蝶之辈,娘子也效法今日,莫要介怀,直接替为夫把人骂回去,如何?”

    说话间,步惜欢把暮青的手牵来掌心握着,不着痕迹地端量着她的神情。

    她那套察言观色之法,他该学学了。她待人虽不似从前疏离了,但终究是个清冷的人儿,不善表露喜怒。如同此时,她看着与平时一样,可他总觉得她从福记回来后就不太开怀。

    是那学子之言叫她听进心里去了,还是……在福记遇上了何事?

    暮青一听这话就又想起了在福记雅间里的女子,从那女子的言谈之间,她能听出她与步惜欢似乎年少时便已相识,且她对步惜欢有些情意。

    她承认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但她信他。

    “想得美!自个儿惹的情债,自个儿解决,刑部呈来的卷宗都快堆成山了,我没空!”暮青没好气地拒绝,手却没抽回来。

    步惜欢瞅着暮青,品着那酸溜溜的“情债”之意,撩开帘子瞥了眼福记的方向。

    这一眼,意味深长,凉意似秋。

    “好,为夫自个儿解决,不叫娘子操心。”待把帘子放下,步惜欢揉着暮青的手心儿,眸波缱绻,春意替了秋凉。

    马车进了相府,步惜欢和暮青在相府中用了午膳,直至傍晚时分銮驾进了城,两人才乘上马车从偏门进了宫。

    马车沿着黄瓦红墙的宫廊奔行,经两宫一殿、三阁一观,转了个弯儿便驶进了御花园。浓霞似火,烧红了半园奇花,步惜欢见暮青倚窗赏景,眉心舒展,不由缓缓地松了口气。

    这口气刚松,马车忽然一颠!

    暮青猝不及防地撞向前去,步惜欢眼疾手快地将人往怀中一揽,华袖之风蓄起山崩之力,拂落之间,颠起的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侍卫喝道:“放肆!何人惊驾!”

    摔倒的小太监一脸懵色,待看见从马车里下来的人时,脸上顿时爬满了死气儿,磕着头哭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奴、奴才不知……不知……”

    小太监身边倒着个食盒,热汤翻洒了出来,食材尽是这时节难得的山珍奇味。小太监的指尖通红,手指肿得跟萝卜似的,上头青淤带血,伤得不轻。

    暮青见那淤肿集中在中指和无名指上,皮肤上有浅表裂伤,其下的淤斑呈大面积的块状,连指甲里都是大块的青紫淤血,不由皱了皱眉头,对步惜欢道:“碾压伤,但从伤痕的形态上来看,不是被车轮碾的,倒像是被鞋底碾出来的。”

    暮青举目远眺,西边晚霞落下之处坐落着一座大殿——宁寿宫。

    高祖打下大兴的半壁江山后,在汴河行宫里度过了十三个春秋,后经历代帝王下旨修葺,行宫的规模并不比盛京宫小,前殿后宫一应俱全,宁寿宫乃是太后的居所。

    宫中没有太后,却有一位“太上皇”。

    恒王被步惜欢安置在宁寿宫中,与其说是安置,不如说是幽禁。宁寿宫里被布置成了佛堂,大殿之中供有母妃的画像和牌位,颁布封后诏书那日,步惜欢一并追封了母妃,却未提生父恒王。

    恒王虽未坐过皇位,但因是帝王的生父,本该有太上皇之号,步惜欢却命宫中上下仍称其为恒王,将其幽禁于宁寿宫中,令其忏悔思过,守灵至终。

    步惜欢知道恒王贪酒好色的德行,故而未拨宫女去宁寿宫中服侍,只拨了侍卫和太监。銮驾出宫前一日,恒王砸了偏殿的东西,步惜欢索性命人将宫中的摆设全收了,只留床榻桌椅,素如冷宫,任恒王在宫中如何怒骂,步惜欢都不再理会。没想到,这才出宫十日,他竟把气撒在了宫人的身上,把服侍他的太监折磨成了这般模样!

    “他伤的?”步惜欢负手望向宁寿宫,晚风拂袖,余红遍地。

    小太监下意识地点头,忙又摇头。

    “这汤是怎么回事?”步惜欢见小太监不敢答,便道,“朕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回陛下,是、是午膳不合王爷的胃口,王爷嫌寡淡,指名要御膳房做山鸡竹荪汤,不要温火膳,要用红泥小罐儿现煨的,佐以明前的嫩茶尖儿……奴才在御膳房里候了两个时辰,没想到回来的路上惊了驾,奴才罪该万死!”小太监磕头如捣蒜,声音里带着哭腔。

    有的话,他还是没敢说。

    圣上不在宫里的这十日,恒王日食三四餐,顿顿不合心意,不是打砸碗碟,就是打骂宫人。恒王爷和圣上不和,知道圣上今日回宫,恒王爷的脾气越发阴晴不定,中午说温火膳没滋没味,把午膳全砸了。他在御膳房外候了两个时辰,因手上有伤,提着食盒路过御花园时便偷偷地放下稍歇,没想到这一歇,竟因累极而睡了过去。虽只是打了个盹儿,但被马蹄声惊醒时,他欲躲已晚,这才惊了驾。

    今儿也是他倒霉,没想到本该从东门进宫的帝后会出现在御花园里,更没想到皇后娘娘只瞧了他一眼,便看出他的手是被王爷给踩伤的。圣上问话,他不敢不回,可回了圣上的话,回到宁寿宫里,也只怕要被恒王爷给打死。

    今儿横竖是个死,更别提惊驾之罪了。

    步惜欢嘲讽一笑,转头对暮青道:“我去宁寿宫一趟,你先回大殿歇会儿。”

    暮青道:“我陪你一起。”

    “这添堵的事儿,你何必去?为夫去去就来,你先回去歇着,饿了就先传膳。”步惜欢牵起暮青的手来拍了拍,随即便命小太监起身,随他一道儿往宁寿宫去了。

    暮青看着步惜欢的背影,叹了口气。

    也好,他们父子间的恩怨总要有个了结,他若不亲手处置,憋了二十多年的心结便永无解开的一日。

    *

    步惜欢说去去就来,却到了晚膳的时辰还没回来,暮青在乾方殿中命太监出去打听,人前脚刚走,侍卫后脚就进殿呈上了一封密奏。

    密奏中所奏的正是她下午命隐卫打探的事——一份名单,所列皆是朝中的名门士族,足有八家。

    暮青冷笑了一声,尚未把密奏放下,宫人便回来了,身后领着的人是范通的徒弟小安子,在太极殿当差。

    小安子没把他师父那张死板的脸学去,反倒见人便笑,甚是讨喜。

    不过,今日回禀的事,他可不敢笑。

    “回皇后娘娘,恒王跟陛下一通大闹,陛下撤了在宁寿宫中服侍的一干太监,只留了御林卫。”御林卫个个武艺高强,恒王身边没了服侍的人,若想拿御林卫撒气,那肯定是撒不成的。

    唉!

    小安子心里直叹气,也不知恒王跟陛下较哪门子的劲,他若是老老实实地为太后诵经守灵,陛下兴许还能心软,毕竟血脉相连。可他这么闹,吃亏的只能是他自己。

    “那被打的小太监如何了?”

    “回皇后娘娘,陛下宣了御医,准宁寿宫里挨了打的太监们去御药局拿药,日后回原处当差,这个月领双份儿的月例。”

    “陛下在太极殿?用过晚膳了?”

    小安子一听这话,更是唉声叹气,“回皇后娘娘,陛下刚处置了宁寿宫里的事儿,兵曹尚书大人便与几位大人一道儿进宫陛见。陛下在古水县斩了岭南刺史的胞弟,几位大人心忧岭南之局,正与陛下在太极殿中商讨军政要务呢!陛下担心皇后娘娘久等,得了空儿就差奴才过来传句话,要您先用晚膳,切莫久候。”

    传罢这话,小安子的脸上才见了些笑意,“陛下还说了,今夜难料几更能回,眼下已是掌灯时分,您早些歇息,就别看那些卷宗了,仔细熬坏了眼。”

    暮青一言不发,待小安子告退时才道:“你回去时去趟御膳房,端碗参鸡汤递进去,他这一日少食,你们少让他喝茶,伤胃。”

    “奴才遵旨!”小安子笑弯了眼,几乎是飞奔而去。

    待小安子走了,暮青看着摆在桌上的晚膳,顿时没了胃口。一转头,她瞧见放在一旁的密奏,不由想起了白天在马车里的戏言,缓缓抿了抿唇。

    外局未安,内争不休,这人都忙得连用膳的时辰都没有了,还想着事事都自个儿解决。

    罢了,有些事儿,还是她来吧。

    于是,白天还声称没空的英睿皇后把密旨往桌上一拍,头一回下了懿旨,“来人!传旨!宣这八府的嫡小姐明日午时进宫用膳。”

    ------题外话------

    今年开年碰上了件神转折的事儿,起因是有篇新文抄袭仵作,经读者举报,我联系了对方的编辑,当天就删文处理了。

    第二天,又经读者举报,有人自称是我的粉丝代表,说我要去杭州总部,骗了读者的钱。我赶紧在微博(鳯今)、微信公众号(xxfengjin)和群里辟谣。

    第三天,某作者在微博私信我,问我是不是要去杭州总部,并对抄袭表示歉意——我懵了,执事团帮忙一查,更懵了。

    ——我是真相的分割线——

    原来,读者举报抄袭,骗子找到了抄袭者,自称粉丝代表,说我买了去杭州的机票,不想事情闹大就花钱打点关系,一番威胁恐吓,抄袭者私信我道歉,托朋友来查证,我以为有人骗读者的钱,赶紧辟谣,哪想到真相是这样。

    这真是开年首场神转折大戏,现实果真比精彩。

第五章 皇后授业

    (猫扑中文 )    汴河宫内廷以乾方宫、翠微宫为主,另有宁寿宫、万春宫、芷芳宫、千秋殿、蓬莱殿、合欢殿、三清殿、玄真观等三宫六院、宫殿院阁四五十所。

    中宫翠微,英睿皇后却没住在翠微宫里,而是住在乾方宫。

    乾方宫乃帝王居所,前殿立政殿为天子下朝后批折理政之所,东西配殿春暖夏凉,后殿为寝殿。当天子未纳妃嫔,三宫六院仅皇后一人,天子称夫妻同体,分宫而居着实生分,故而自亲政之日起就召皇后居于乾方宫后殿,帝后同食同寝,分殿理政。

    英睿皇后提点天下刑狱,常召刑曹班子于乾方宫中一同复核大辟卷宗,有心将一身所学授与臣子,为朝廷培养验尸断案的专才。

    圣上为此让出了立政殿,搬去了外廷金銮殿东的太极殿批折子,这般迁就看重,可见皇后圣宠之盛。

    一大清早,一场雨洗了汴河宫,朱墙明黄瓦,玉阶玄青砖,宫阙庄严,使得西崇门外的八顶轿子落地时都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响。

    懿旨中虽然说的是午时,但依礼法,拜见皇后需早早就来候驾,故而才辰时,八家贵女便到了宫里。

    宫门内站着个大宫女,身后跟着几个宫人,见贵女们下了轿子便福身道:“奴婢承乾殿掌事宫婢彩娥,迎候诸位小姐。”

    承乾殿乃乾方宫的寝殿之名,一听是天子寝宫的大宫女,贵女们连忙福身还礼。

    “彩娥姑娘久候了。”为首的贵女笑着福身,一抬眼,眉黛夺尽烟雨色,眸波柔婉,佳人似水。

    “此乃奴婢的差事,应当的。”彩娥侧过身去,笑道,“几位小姐请随奴婢入宫。”

    宫道深青如洗,一行粉黛步入宫门,金辉东洒,丽影映上宫墙,幻若走马灯。

    西崇门离后妃寝宫近,贵女们行经翠微宫而未入,又被彩娥领着往东走了两三刻的时辰才停了下来。只见巍巍帝宫坐于金辉里,琼宫大殿,帝气非凡。

    见是帝宫,贵女们既惊喜又不是滋味儿,彩娥引路在前,众人忙理鬓整衣而入。

    寝殿华阔,九重梨帐尽处置着龙凤雕案,其下宫毯瑰丽,花梨生香。两排小案置于下首,盘中果香清淡,地上摆了蒲团。

    “时辰尚早,皇后娘娘正在立政殿中与刑曹的大人们审阅卷宗,诸位小姐请入殿奉茶,恭候凤驾。”彩娥将贵女们领入殿内,命宫女们奉上了春茶。

    皇后提点刑狱一事已天下皆知,但立政殿就在前殿,在如此近的地方听闻此事还是叫人觉得不可思议。贵女们心里不知钻着什么滋味儿,不约而同地望向立政殿的方向。

    离午时还有两个时辰,谁也不知凤驾何时能来,只好一边奉茶,一边候着。

    *

    外廷,太极殿。

    一只茶盏碎在地上,小安子瞄了眼师父范通的眼色,麻溜儿地进殿收拾,出来时轻手轻脚地关上殿门退去一旁,一口大气儿都不敢喘。

    殿内帝音慵懒含笑,笑声却是冷的,“瞧瞧这些奏折,他们联名奏请选妃倒也罢了,还道皇后出身微贱,难掌中宫!这哪是奏请选妃,这是奏请废后啊!”

    左相陈有良领着一班心腹跪在殿内,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吭声。

    “敢情朕去了趟古水县,他们在朝中净琢磨废后的事儿了,还费尽心思在茶馆里安插了个门生,宣扬皇后专宠祸国。你们猜猜,是谁的门生?”

    陈有良道:“何老都督处世圆滑,这次联名请奏的人里就没有他,只是跟他过从甚密罢了。微臣以为,茶馆里的人定非他的门生,不过江南士族以他为首,他也脱不了干系就是了。”

    “嗯,有长进。”步惜欢坐着龙案后,明黄案上摆着一堆翻开的奏折,他拿起最上头的一本掷了下去,“林幼学!”

    陈有良眉头一皱,兵曹尚书?

    “他昨夜提起岭南时还一副难色,跟朕说岭南军中多异士,江南驻军久不经战事,恐难平岭南,劝朕与岭南议和。”步惜欢冷笑一声,“听听!朕和朕自个儿的臣子还得议和了。朝廷用人之际,个个都把脑袋往回缩,倒是对朕的后宫用足了心思!朕要这兵曹尚书有何用!他们真以为朕刚亲政,寒门尚未成势,朕就动不了他们?”

    步惜欢抬手一拂,龙案上的奏折哗啦啦地全扫去了地上。

    一干心腹之臣俯了俯身,一人道:“陛下亲寒门,他们盯着后宫,往远了说是为了荣华久长,往近了说是为了阻挠取仕改革。日后施行改革之策时,若前朝后宫一同使力,新策推行的阻力会大很多。”

    陈有良问:“陛下想现在就动?”

    步惜欢不置可否,“朕自有治他们的法子,卿等无需操心,只需把心思放在取仕之策上。否则,朕就是治了他们,朝中一时半会儿的也无人填补空缺。”

    众臣心中咯噔一声!

    林幼学原是淮南道总兵,陛下将其调至朝中封了兵曹尚书,看似加官进爵,实则是放在了眼皮子底下,把他和嫡系兵马分开,以扼其兵权。

    兵权之重,陛下怎能不知?士族之中亦有良臣,这些年来,陛下借魏家之名在江南结交士族,淮南道、黔西道、关中道经过十余年的渗透,安插培植在军中的人已然成势,淮南道的兵马副使都已经是陛下的人了,如今不过是在等一道圣旨,圣旨一下,兵权即可收归朝廷。旨意未下是因为一旦大动,必有狗急跳墙之辈,到时要除小股余孽,淮南、黔西、关中必定会乱上一阵子,眼下岭南未平,陛下要提防岭南趁乱生事。

    平岭南才是当务之急,陛下比谁都清楚,可听他方才的意思似乎是想现在就动?

    现在就动……是不是急了点儿?反正江南的兵权已大半在握,废后选妃的折子不理不就是了?否则,岂不是打草惊蛇?

    众臣偷偷抬眼,殿内似有暗流涌动。晨光洒进殿内,年轻的帝王仿佛融在一团红云里,沉眠未醒,眉宇之间波澜不兴,众臣却禁不住心头惊颤,赶忙齐声道:“臣等遵旨!”

    陛下素怀乾坤之谋,有凌云万丈之才,这一场与江南士族的较量,是杀伐是隐忍,想来他心中必有权衡。

    陈有良将奏折拾起,齐整地呈回龙案上,而后才与众臣退出了大殿。

    小安子瞄向陈有良,陈有良摇了摇头,小安子立刻蔫头耷脑地把端来的春茶递给了宫女,宫女把放温了的茶端了下去,不一会儿便换了盏热的来,小安子端着茶在大殿门口一声也不敢吭地继续候着。

    约莫这盏茶又放温了时,大殿里传来了步惜欢的声音,“李朝荣呢?”

    “臣在!”李朝荣在殿外应了声,随即进了太极殿。

    步惜欢负手立在窗边,“朕去古水县前命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李朝荣道:“回陛下,都已查到了。”

    步惜欢扬了扬唇角,“不必呈给朕看,直接送皇后那儿去。”

    李朝荣道声遵旨,刚要退出去,又问:“陛下之意是现在就送?”

    “宜早不宜迟。”

    “可皇后殿下在乾方宫中召见臣女,现在……”

    “嗯?”步惜欢转过头来,眸中尽是诧色。

    李朝荣这才想起此事忘了禀奏,“陛下恕罪,昨夜您回寝宫时已过了四更,五更要早朝,微臣便没回禀。昨日下午,皇后殿下从福记出来后曾命隐卫查过西雅间里的人,隐卫昨夜将密奏呈入殿中,皇后殿下连夜下了召见臣女的懿旨,还赐了午膳。”

    李朝荣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奏呈上,其中所奏之事与暮青昨夜看的那封一字不差。

    步惜欢的目光落在八府贵女的闺名上,在为首的“何”字上顿了顿,掌心缓缓握起,密奏顷刻间化作一把齑粉,只见他抬袖随意一洒,齑粉落在奏折上,仿佛蒙了层陈灰。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隅中。”

    步惜欢扬了扬眉,眸底溢出笑来,转出龙案便往殿外走去,“这等稀奇事不可错过,走,瞧瞧去!”

    *

    闺秀们在承乾殿中候了大半个时辰都不见凤驾,为免频频出恭,连茶也不敢多喝。

    坐着干等甚是熬人,几位贵女不停地隔着庭院往立政殿瞧,神情有些不耐。

    彩娥笑道:“今儿日头好,诸位小姐不妨移步殿外赏赏园景。”

    游园赏景虽也无聊,但好过坐着干等,一干贵女头一回入宫,倒也想赏赏帝庭美景,于是纷纷移步殿外。

    正是百花争艳的时节,帝庭中却不见一株名花,只见细草小竹丛生,花繁似星,溪石秀雅,意境恬静,却不衬帝宫的气派。

    “瞧帝庭之景如此别致,想来应是皇后娘娘命宫匠栽置的吧?”一名贵女噗嗤一笑,其余人暗笑不语,皆当听不出这话里的嘲弄之意。

    贱籍出身到底是贱籍出身,纵是贵为中宫,也掩不住小家子气。

    说话的贵女及笄之年,孔雀罗裙,榴花步摇,眉梢眼角飞扬着一股子骄阳之气。彩娥记得在宫门前,她的婢女递来的牌子上写着林字儿,便猜想这应是兵曹尚书林幼学之女林玥了。

    “林小姐此言差矣。”彩娥也当听不出林玥话里的嘲讽,只笑着回话道,“皇后娘娘爱民如子,心思都在刑狱要务上,从不理会宫中琐事。”

    林玥一愣,其余贵女皆露出疑色。

    英睿皇后不理宫中琐事,难道宫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把帝庭栽置成这样?

    彩娥笑道:“诸位小姐眼前所见之景乃是宫匠谨遵圣意而为。”

    “……”圣意?!

    贵女们杏目圆睁,见彩娥的笑里尽是神往之色,不由觉得古怪。

    听说圣上乃惊才绝艳之人,怎会……

    噗嗤!

    这时,一人笑了声,打趣林玥道:“你呀!叫你平日里与各府姐妹多相聚赏园,你偏嫌无聊,今儿走眼了吧?这帝庭之中,一石一木为山,一砂一叶为水,化繁为简,境高至极,可谓方圆之地见千倾万壑。这一方帝庭纳尽了万里江山,名花佳木若在此庭中,才是俗物。”

    这话既抬高了其他贵女赏园的眼力,也给林玥方才之失找了理由,更将帝庭之景褒美了一番,可谓八面玲珑。

    贵女们纷纷笑着称是,林玥面颊飞红,嗔道:“陛下胸有丘壑,姐姐腹有诗书,妹妹甘拜下风总行了吧?日后一定与各位姐妹多走动。”

    林玥边嗔边往立政殿的方向瞧,何初心哎了一声,忙使眼色叫她住口,却也忍不住往立政殿的方向睃了一眼。

    彩娥将二人的神色看在眼中,笑道:“陛下胸中的丘壑奴婢不敢妄猜,只知帝庭中的花草并非凡物。”

    “哦?”林玥睨眼看来。

    “这帝庭中的一花一木都是陛下向瑾王爷求教而来,女子久居于此,疏气驱寒,最是养身。”

    什么?

    众贵女怔住。

    “立政殿和寝殿中摆设的花都是陛下亲自从庭中摘选修剪的,陛下待娘娘体贴入微,多年前便是如此了。”彩娥望着西殿道。

    当年,陛下将西殿赐为周美人的寝殿,周美人留书出走后,服侍过她的宫人都奉旨留在了西配殿,殿内的摆设多年来一直维持着原样。

    陛下思念周美人,她因是周美人的贴身宫婢,便有幸被调到了承乾殿内侍驾,如今已成了乾方殿中的大宫女。

    她能有今日的造化都是托周美人的福,只是没想到周美人会是女儿身,更没想到今生还有再服侍她的福分。

    天下人都以为皇后殿下初掌中宫,可实际上,她多年前就是汴河宫的女主子了。

    多年前的事如今已少有人知,但单单是庭草之事就已足以令贵女们闻之色变了。

    什么方圆之地见千倾万壑,什么一方帝庭纳尽万里江山,这其实就是块药园子!

    没人敢看何初心的脸色,只瞄见一双春指在袖下拧着锦帕,指尖比帕子白。

    这江南水师都督府里的孙小姐虽出身武将门庭,却比书香门第里的小姐养得还矜贵,尤擅诗琴,可谓才女。今日指点帝庭造诣,传扬出去本应是一段佳话,没想到眨眼之间就成了笑话,还有比这更让人脸疼的事儿?

    林玥的脸色青红变幻,眼底有不解之色。

    贵女们也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立政殿。

    不是传闻英睿皇后粗壮如汉奇丑无比?圣上如此待她,传言当真可信?

    恰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立政殿的后门开了!

    帝庭之中霎时无声,贵女们定睛屏息,都以为凤驾将至,却只见殿中匆匆走出一个小太监。小太监敞开殿门,支起明窗,手脚甚是麻利。

    彩娥走过去问道:“还未到午膳的时辰,这是……”

    小太监道:“冷宫那边儿的井里刚起出具白骨,皇后殿下正与刑曹的几位大人在殿内验看,说是把大殿的门窗都打开,散散尸气。”

    二人的话音颇低,在寂庭之中却如鹤唳之声,贵女们皆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时,从殿内传出一道人声。

    “……刑曹之职在于审定律法,复核各州刑案、会同九卿审核大辟之案,以及直理汴都辖内的待罪案。验尸乃是仵作之事,非臣等之职,请恕臣等难明皇后殿下之意。”听话音,进言之人是位老臣,想来应是刑曹尚书傅老大人了。

    刑曹上下皆是皇党,念及圣恩,刑吏们才忍受一介女子提点天下刑狱。可大权旁落,一班刑曹大员心里怎会真的痛快?忍到今日已属不易,皇后竟还要在立政殿内验尸,立政殿乃是天子理政之所,皇后问政已是不成体统,在殿内验尸岂不更添晦气?

    眼见一帮天子近臣不满皇后,贵女们直勾勾地盯着前殿,纷纷竖直了耳朵。

    ——听。

    殿内有道话音传出,“你们复核刑案之才若能有口才的一半,本宫就不必挑提点刑狱的担子了。”

    这话音不紧不慢,威若春雷,似雪清寒,惊了一干帝门娇客。

    好嗓音!

    有这样一副嗓音的女子当真奇丑如汉?

    贵女们心里没了底,纷纷绞起了帕子。

    殿内,皇后道:“上半年各州呈报的刑案卷宗在此,本宫出宫十日,卿等复核了一遍,就只挑出了这五宗需要发回重审的刑案,其余皆无疑处?”

    “回皇后殿下,这些案子乃臣等一同复核的,除了罪证确凿并无疑点的,尚有一些无头公案,尸身经水淹、土掩、火烧、断离之后已无凭验看!验尸乃是仵作之职,仵作验不出死因,地方县衙也查不出死者的身份,卷宗呈报至刑曹,臣等又怎能复核出个所以然来?”傅老尚书振振有词。

    皇后冷笑一声,“老尚书怎知定是仵作验不出死因,县衙查不出死者身份,而无其他缘由?”

    傅老尚书一噎,一道纸声传来,哗啦啦一响,皇后翻看卷宗的纸风隔着老远都割得人脸疼。

    “今年三月,淮州瞿县大刘子村后山的案子:猎户去后山打猎时发现了一具尸骨,头面膨胀,皮发脱落,口唇翻张,两眼突出,蛆虫咂食,坏烂不堪。仵作以无凭检验申报衙属,衙门差人问了村民,村民皆道村中无人失踪,也没人见过生人上山,衙门贴了告示,无人认领尸身,这案子就成了无头公案。你们瞧瞧卷宗里的供状,字迹工整,再想想案发地,瞿县大刘子村,稍查图志便可知此村在穷山恶水之地,村民可能目不识丁,这些供状极有可能是由吏人代写的。那么,你等怎知吏人未被收买而作假证?又怎敢断定在这几张供状上画押的保伍与吏人之间没有勾结?未经细查,就凭一二人口说,三两纸供状,就断定一桩命案是无头公案?儿戏!”

    啪!

    卷宗掷去地上,砸得玉砖铿的一声,声似冰碎。

    皇后紧接着又翻开一册卷宗,道:“还有这永江县的案子,也说坏烂不堪,无从下手,卷宗就递交至刑曹了。坏烂不堪是怎么个不堪法儿?尸身上有无刃伤、打伤,伤处有无虚空,尸身有无断骨之处,致死原因能否推断?这些在验尸状上都没瞧见,就敢以无凭验看为由备案申报上级?是仵作胆大躲懒,还是你们这些刑曹大员都太好糊弄?”

    “这临州城外的案子也是,尸身上可见刀伤三处,其中一刀刺中心脉,验为致死伤。但尸身已腐,伤处已然虚空,难以凭伤口验证凶器之形,因此虽有疑凶,却因难定凶器而难以结案,最终竟也以无凭覆验为由备文申报至刑曹。既是刀伤,尸身已腐,理应验骨,骨上有无刃伤尚未看验,岂可说难定凶器?”

    “老尚书当年复核刑案就只是翻翻卷宗,对对供词及证物?这差事若只是如此,书吏便可为之,朝廷何需高官厚禄的养着一班刑曹大员?”

    “卿等提点天下刑狱,却对验死验伤之理一窍不通,下官不糊弄你们又糊弄谁去?你们皆是士族出身,有几人当过县吏?你们可知县衙平日里审的都是些什么案子?偷鸡摸狗、打架斗殴、邻里纷争,似这等芝麻绿豆般的小案一天能审好几桩,知县嫌麻烦草草判结的案子每日都有,主簿、衙役、仵作奉命在验伤状和供词上做文章,经年日久,甚是油滑。你等复核刑案,想从这些人呈上的卷宗里看出疑点来,没有验尸断案的真本事就只能被糊弄!”

    卷宗一册接着一册地被掷去地上,傅老尚书一句话也插不上,直把一张老脸憋得发红,其余人等更是无话辩驳,只得默声聆听后训。

    皇后继续翻看卷宗,“刑曹上下可以不行验尸之事,但不可不明验尸之理,凡尸检、物证、供词之笔迹逻辑,乃至血迹、手脚印、须发等等,需均明其理,方能担复核刑案之重任,于万千卷宗之中发现疑点。”

    刑曹大员们还是不出声——士族权贵何等心高气傲?不出声就是低头了。

    “今日起,早朝之后晌午之前,刑曹上下依旧在立政殿办公,凡遇疑难要案,本宫当殿审断,你等用心听记。”

    “臣谨遵懿旨。”老尚书道声遵旨,有气无力,似斗败之鸡。

    “臣等谨遵懿旨。”其余人也赶忙应声。

    “那今日就说说淮州的碎尸案,案情你们都清楚吧?”皇后挑出一册卷宗来,还在翻看着,刑吏们就觉得面皮发紧,心道一声,惨了!

    上个月初,淮江上游的渔民在打渔时捞出了一具尸块,五日后,下游又有渔民捞出一具尸块,因淮江上下游之间相隔百里,捞出尸块之地分属两县,县衙上报州衙,仵作却说发现的尸块部位不相连,尸块又被鱼蟹啃食得不成样子,因此不好断定死亡时间,连是不是同一具尸体上的也不好说,这案子就成了难案。

    官府最头疼的就是碎尸案,尤其是远隔两地的碎尸案,各州县因路途遥远,传递公文互通案情耗时耗力,尸块往往在运送途中就坏烂了,又常常衙门还在搜寻尸块,谣言就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了。衙门破不了案,百姓就骂官府无能,朝廷也斥责地方州衙办案不力,地方衙门是一个头两个大。

    于是,淮州刺史寻了个借口,说一开始发现尸块的地点在淮江上游,淮江水连着汴河,尸块很可能是从汴河冲下来的,所以死者和凶手十有**在汴州,案子应该让汴州查。汴州当然不肯接,说尸块是在淮州辖内发现的,理应由淮州查察。

    这案子就这么被踢来踢去,最后踢来了刑曹。

    当今皇后是何许人也?虽然刑吏们到立政殿办公的时日不长,但皇后的好恶还是知道的。这桩案子,官府嫌麻烦的作为定然让她深恶痛绝,今儿把这案子提了出来,一顿训斥只怕是免不了的。

    于是,一时间没人敢答话,只是缩着脖子,等着挨骂。

    皇后却问道:“你等对此案有何看法?”

    啊?

    刑吏们嘴巴张得老大,一脸如蒙大赦的神情。

    傅老尚书最先反应过来,咳道:“回皇后殿下,老臣查问过,案发前后,两州的交界地带无雨,但淮江多急流,尸肉又被鱼蟹吃了许多,只剩残骨架子,四五日的时间倒是有可能被冲出百余里。据两县呈上的验尸状来看,尸肉都遭鱼蟹啃食过,但上游的那块遭啃食的程度要比下游的那块轻些,因此老臣认为不能排除两县捞出的尸块出自同一具尸体的可能,但抛尸地是在汴河还是淮江,这……还不好说。”

    侍郎道:“微臣以为,无论抛尸地在何处,江水都会将尸块冲往下游。益阳知县曾命人在江中打捞,但尚无所获便遇上了雨季,连月来的几场雨这么一冲,江中的尸块还不知冲去了哪儿。眼下,这案子的线索太少了。”

    皇后静静地听着,听罢后问:“还有要补充的吗?”

    刑吏们面面相觑,最终齐声道:“臣等皆以为此案的线索太少。”

    也就是说,十有**破不了。

    刑吏们低着头,不敢看皇后的脸色。

    殿中静了静,皇后出言训示时语调如常,与其说是训示,倒不如说是教导,“当一件案子线索太少,破案遭遇瓶颈时,应该做的不是放眼于外,而是回归最初——把目光收回来,重新勘察现场、再验尸身,新线索往往就藏在旧线索里。”

    这话倒是头一回听说,傅老尚书仔细品着“回归最初”四字,眼中亮色刚生就露出了难色,“可是,尸体是渔民在江上发现的,尸身又不全,再验还能验出什么来?”

    “验骨!凶器、分尸地点、凶手是做何营生的,兴许都能有所收获。”

    “……娘娘所言当真?”傅老尚书嘶了一声,诧异之下口出不敬之言竟未察觉。

    皇后不以为忤,只道:“传。”

    刑吏们不知传什么,只见宫人闻旨退了下去。

    帝庭中,贵女们见宫人从立政殿内却行而出,沿着大殿后的廊下进了东配殿,出来时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摆满了牲禽骨肉,有大块的,有小块的,虽已屠净,但都还是生的,血肉新鲜。宫人们端着盘子有序地穿廊而过,贵女们闻着飘来的腥风,想着殿中正议着的碎尸案,直觉得胃中翻搅闹腾,赶忙拿帕子掩了口鼻,不敢多看。

    殿内,皇后之言传了出来。

    “这些是从御膳房里征用来的牲禽,牛羊猪鸡皆已屠净斩好,你等上前细看,说说有何不同之处。先看那盘牛腿骨。”

    殿内传出低低切切的议论声,而后有刑吏回了话。

    “回皇后娘娘,盘中两根牛腿骨,左边的断面塌陷,有崩裂之态,右边的亦有骨裂之态,但断面平整许多。”

    “可知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凶器不同。”

    “没错,左腿骨是被砸断的,右腿骨是被砍断的。”皇后道罢顿了顿,“再看那盘猪骨。”

    “回皇后娘娘,猪骨也像是被砸断的,只不过……左边的看起来与被砸断的牛骨相似,右边的骨上却有几个圆窝。”

    “可知这又说明了什么?”

    “说明……还是凶器不同!”

    “没错,同是被砸断的,左骨是被斧背砸断的,右骨则是被圆锤砸断的。”

    众臣发出恍然之声。

    “再看那盘羊骨。”

    “回皇后娘娘,两根羊骨都是被砍断的,但一者可见骨裂,一者未见,显然也是凶器有所不同!”刑吏回话时,语气里已能听出兴奋之意。

    “嗯。同是被砍断的,左骨是被斧刃砍断的,右骨是被菜刀斩断的。”

    “皇后娘娘之意是,虽然尸肉无存,但通过尸骨仍可验出凶器?”

    “不仅如此,你们再看看那两盘鸡鸭。”

    “这……恕臣等尚不能看出这两盘鸡鸭是用何物斩断的,只能看出一盘被斩得干净利落,一盘则骨断皮连,骨渣扎手。”

    皇后淡淡地嗯了一声,道:“这两盘鸡鸭都是用御膳房的菜刀斩断的,只是用刀之人不同。斩鸡腿的人是御厨,所以斩得干净利落。斩鸭腿的人是宫女,因厨事生疏不擅用刀,故而骨断皮连骨渣刺手。”

    皇后之音疏淡无波,却一言激起千层浪,殿中顿时叹声不绝。

    皇后道:“斧锤刀剪,棍棒锯石,凶器不同,在尸骨上留下的形态必有不同。刀有多长,斧有多厚,棍棒几粗,锯齿疏密——凶器有何特点,尸体会开口说话!”

    “同理,凶手的性情、习惯,乃至做何营生,尸体也会告诉我们——尸体的创面干净利落,则凶手可能心狠手辣,可能做的是屠宰盗抢等与杀生有关的行当。反之,凶手则可能是寻常百姓,亦或与杀生的营生无关。”

    “在分尸案中,常用的凶器是刀、斧和锯子。刀有菜刀、柴刀、篾刀、武刀之别;斧有刃长刃厚、背圆背方之分;锯子亦有锯齿尖圆疏密之别。值得一提的是,分尸并不容易,刀斧可能会卷刃,锯子可能会断齿,务必命仵作细验尸身,并留意尸块的断面特点,以便确定凶器、缩小查凶的范围。”

    “还有,要淮州州衙查查抛尸的工具。目前,案发地和分尸地尚未可知,但尸块抛于江心,凶手必定是乘着船的。从两次捞出尸块均未发现布袋来看,尸块有可能是被直接抛入江中的,此案有在船上分尸的可能性,尽管只是可能,但也需细查!什么样的船能在船上分尸而不易被发现?命淮州和汴州在江口县方圆两百里的范围内遍查可疑船只!”

    皇后道罢,殿内久无人声,直到掌事太监咳了一声,刑吏们才反应过来。

    “老臣这就发文至淮州,命江口县和益阳县速办!”傅老尚书的声音微抖,一改初时的恼态,激动地领了懿旨。

    “那就顺道儿多发一道公文,命关州沿淮江下游河段搜寻残骨,发现后立即送往淮州。”皇后又道。

    “关州?”

    关州在淮江下游,距益阳县有四五百里。

    老尚书问:“皇后娘娘之意是,连月来的大雨有可能将尸骨冲出了三四百里,入了关州的河道?”

    侍郎道:“不无可能!只是关州的河道宽阔,且眼下正值涨水的季节,只怕不好行船。就算能行船,在大河之中打捞几具碎尸块也与大海捞针无异,未必能有所获。”

    皇后却道:“无需去河心打捞,只需在河边搜寻。”

    “河边?这……老臣愚钝,还望皇后娘娘明示。”

    “江河水会把尸骨冲往下游,这你们都知道,但你们还需要知道,尸骨越小、越轻,就会被水流冲得越远。且尸骨越往下游去,越向河道的两边偏移,若画图以示,你们会看到尸骨的移动图形呈一个水滴形,江河越宽,水流越快,水滴的范围越大,至于范围的计算,要靠经验。”

    皇后说话间,有宫人端着盆水走了下来,将一盘鸭肉噼里啪啦地倒在了玉砖上,当殿拿水一泼,只见被倒成堆的鸭肉竟被水冲向了两边!

    刑吏们吸了口气,联想到江河水流冲刷尸骨的情形,顿时明白了皇后为何会说尸骨在河边了。

    “实际上,河道底下的情况要比这殿上所见的复杂很多,淤泥、暗道、大石等都有可能在水底将尸块拦截住,但一定有被冲到河边的。命关州沿河边仔细搜寻,必有所获!”

    “臣等即刻去办!”刑吏们激动得话音都发着颤,临告退时,众人忍不住瞄向那具从冷宫的井里起出的尸骨。

    这尸骨搬来后就一直放在殿上,皇后还没说用处呢。

    “这具尸骨是今日的功课,待会儿会有人送去刑曹,你等回去之后,需命仵作验明骨损处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上,何种凶器所为,明日奏来。”

    一听还有功课,一干刑曹大吏不由面露苦笑。官儿当到这品级,竟还要做夫子留下的功课,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臣等谨遵懿旨!”

    “今日就到这儿,跪安吧。”话音落下时,皇后已自凤椅里起了身。

    众臣赶忙跪送凤驾,直到皇后离开才退出了大殿。

    立政殿后,宦官的唱报声惊醒了久候的八府贵女。

    “凤驾到——跪——”

    贵女们咬牙跪下,帕子在袖下偷偷地拧出了花儿,目光飞出眼帘儿,紧紧地盯着目所能及之处。

    天近晌午,庭中无风,一幅衣袂却捎了夏风来。

    那衣袂素白如琼,裙角绣着枝浅色木兰。木兰独枝,枝垂花放,行路间似云里生花,花枝覆雪,雪随人来,落了满庭。

    这时节百花争艳,木兰不衬节气,却似人间奇景,惊艳了庭中娇客。

    娇客们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只见一抹微云罩在殿东,皇后自立政殿而来,玉人初着木兰裙,冰骨清寒独一枝,日月分辉,明溪共影,一方帝庭纳尽了江山万里,却纳不住那一身风姿,直叫百媚千娇失颜色,一庭粉黛落庸尘。

    娇客们瞠目失声,待醒过神来,皇后已入了承乾殿。

    “传——八府贵女入殿觐见——”猫扑中文

第六章 坑爹帝后

    依照大兴的礼法,觐见帝后需由礼官引荐上表,由内臣通报,帝后恩准之后,.但承乾殿内未见礼官,皇后只穿着常服,场合并不正式,觐见的礼数也就不必那么繁琐了。

    饶是如此,八名贵女入殿之后,一番“臣女某某氏,父兄官职族氏分支,请皇后娘娘安”的礼数,也着实费了不少时辰。

    觐见过后,内侍宣了平身,八位贵女入了席,殿内便静了下来。

    皇后用着茶,一言不发。

    贵女们偷视上首,却因慑于皇后方才授业之威,一时竟不敢打扰。

    殿内暗流涌动,皇后却面色寡淡,一连用了两盏茶才淡淡地开了口,“你等可有所长?”

    这寻常的一句话叫人等得太久太久,倒显得金贵无比,贵女们连忙起身回话。

    “启禀皇后娘娘,臣女擅诗琴。”

    “臣女自幼习舞,略通音律。”

    “臣女擅女红。”

    “臣女一无所长。”这话突兀,回话之人竟是林玥,“臣女的爹爹说了,女儿家书看多了难免多思,棋策研习久了难免多谋。女红厨事,府里养着绣娘厨子,而歌舞戏曲之流乃是贱役,何需臣女自贬身份去学?女儿家习好持家之道才是正事。”

    此话叫满殿之人皆受了贬损,贵女们登时就不乐意了。

    “合着咱们自幼苦练琴棋书画,倒是父兄不晓事,坑害了咱们。”

    “谁不知道女儿家纵是读再多的圣贤书也成不了诗仙画圣?学那些不过是打发时日,图个悦己罢了,怎么就被人安上多思多谋之罪了?”

    “林妹妹之意是……何姐姐也是多思多谋之人?”文府贵女皮笑肉不笑地瞥着林玥,却叫满殿之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何初心。

    林家搬来汴都不久,林玥和汴都城里的贵女们不熟,唯独何初心与她交好。今日林玥前有谣言之失,后又口无遮拦,不知日后还做不做得成姐妹?

    林玥皱了皱眉,斥道:“我爹爹之言果真不假,你们这般会挑唆,不是多思多谋又是什么?何姐姐生在武将门庭,却连只家雀都不忍杀,最是心慈纯良了,怎会是机诡之人?”

    “好了!”何初心忧心忡忡地瞥了眼大殿上首,“皇后娘娘面前,成何体统!”

    “姐姐教训的是,其实林妹妹之言有理,试问我等哪个不是自幼就跟随母亲学习持家之道?只是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由得我等做主?”文府贵女哀叹了一声,“我等的亲事若定的是朝中门当户对的人家,持家之道自然有用,可如若进了宫……”

    她欲言又止,话里机锋不浅。

    帝王之家,中宫为主,不掌凤印却有持家之心,岂不是有争后位之意?

    林玥面色一变,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上首。

    喀!

    皇后将玉盏往凤案上一搁,浑似落剑之势,惊得贵女们的心都跟着跳了跳。

    “本宫才问了一句,竟吵成这样。”皇后言语冷淡,意态索然,“还以为八府联名上奏,心有多齐,闹了半天,不过如此。”

    此言如同掌掴,直叫人面红耳热。

    贵女们只听说过皇后的功绩过往,却没领教过她的性情,听多了绵里藏针之言,乍一听直白之语,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只听皇后对文府贵女道:“既然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这媒人不妨由本宫来做。今日起,你的婚事就由本宫做主了,本宫自会为你指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好叫你日后持家。”

    文府贵女闻言,心似坠入九幽寒窟里,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这一声如冰锥落地,砸裂了殿内汹涌的暗流。

    贵女们提气屏息,听文府之女哭求道:“娘娘,臣女知错了!还望娘娘饶过臣女!”

    皇后默然,端茶慢品,眼都不抬。

    “求娘娘开恩!求娘娘开恩!”文府之女磕着头,一声接着一声,没一会儿,额前就见了血。

    皇后仍未抬眼,只问:“她求本宫开恩,你们说呢?”

    贵女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何初心。

    何初心垂首抿唇,云鬓簪影遮了花颜,眉眼之间静若一潭死水。

    众人深知她是个不得罪人的性情,于是互看一眼,齐声道:“全凭皇后娘娘做主!”

    别看八府眼下共盟,日后进了宫,照样是你死我活,既如此,少一人进宫自然是好的。

    皇后闻言久未出声,贵女们等得心慌,偷把眼儿一抬,却对上一道霜寒的目光,“你等自幼相熟,有姐妹之谊,今日她有难,竟无一人肯为其求情,凉薄至此,还想进宫为妃?你们今日能不顾念姐妹之谊,他日进了宫,就能为谋私利斗个你死我活!历朝历代,这后宫之中的血斗倾轧还少?只要本宫掌这凤印一日,就容不得宫里再添冤魂,更容不得心术不正之辈进宫!”

    贵女们大惊,这才知道小瞧了皇后,原以为皇后出身民间,不谙深宅之争,却不料她手段了得。

    发觉失策时已晚,贵女们正懊悔,只听林玥嗤笑道:“娘娘仅凭一言就断定臣女们心术不正,是否武断了些?臣女是淮州人,与汴都城中的贵族小姐们并不相熟,文小姐构陷臣女,臣女为何要替她求情?若臣女当真以德报怨,怎知皇后娘娘不会说臣女虚伪?”

    皇后借故清除异己,无论她们如何行事都是个错,这言外之意谁都懂,却不是人人敢说。

    林玥一贯心直口快,贵女们平时不喜,这一回倒是喜闻乐见。

    “林妹妹!”何初心唤了林玥一声,拈着她的袖口便跪了下来,禀道,“皇后娘娘恕罪!林妹妹性情直率,一贯心直口快,并非对娘娘不敬!”

    贵女们暗暗地皱了皱眉。

    “其他姐妹方才听凭娘娘做主,想来也是出于对娘娘的敬意。”

    贵女们怔了怔,忙齐声跪禀:“正是!”

    “臣女与文妹妹相识多年,方才岂能不想替她求情?只是她有错在先,皇后娘娘的惩戒并无不公之处。况且,林妹妹与臣女亦有姐妹之情,臣女如若求情,叫林妹妹情何以堪?皇后娘娘的英名四海皆知,既然说了要为文妹妹指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那焉知文妹妹不会得一桩好姻缘?她今日是做了错事,可未必不会因祸得福,臣女以为,她理当谢恩才是。”

    这一番话既替众姐妹解了围,又安慰了文府之女,可谓八方兼顾,滴水不漏。

    贵女们长吁了一口气,暗道皇后厉害,何初心也不输皇后。

    却不料,皇后道:“哦?她们与你果真有姐妹之情?”

    贵女们抬头望去,见皇后一派军中坐姿,面淡如水,一双星眸清可照人,坦荡得似能叫人一目千里,望见塞外狼烟。众人望着那眸子,忽然想起皇后曾从军西北,亲手杀过马匪和胡人,亲历过大兴之变,见惯了生死战事,今儿的事于她而言只怕不值一提,于是心又提了起来。

    皇后看着满殿娇客,目光在何初心头上一落,问:“既然文林二人皆是你的姐妹,方才本宫问话时,怎不见你有两难之态?深明大义者,重理深于重情,却非无情。而你,你的文妹妹磕得头破血流,不见你忧,你的林妹妹心直口快,不见你拦,她总能把不该说的话说完,总能把人都得罪了。而你,总能左右劝和。”

    此话意味深长,何初心仰头望向上首,泪眼盈盈,连连摇首,“娘娘……”

    “本宫专于断案识人,见过案犯无数,还不至于在你身上出错。你可知,世间有三寸不烂之舌,却无欺人之态?此态藏于眉目举止之间,任人巧言如簧,也有识破之法。”

    “你方才拉林玥跪下时不是抓着她的袖口,而是拈着,此举颇有意思。需知人有私人空间,感情上越是亲近,身体距离便会越近。如若你们当真亲密无间,你方才就会拉着她的手亦或抓着她的衣袖,可是方才那般情急,你都不想过多地触碰她,可见你内心是何等的嫌恶她了。话可欺人,举止神态却不会,任你再口口声声地唤她们姐妹,本宫从你身上看见的也只是镇定权衡罢了。”

    殿内静如死水,娇客们仰望着皇后,神色不知是惊还是懵。

    皇后目光一移,看向了林玥,又道:“你直率,会直率到在宫里高声宣扬‘陛下胸有丘壑,姐姐腹有诗书’吗?试问世间哪个女子乐见夫君与别的女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本宫心中不快,日后还不把你的何姐姐视为眼中钉,必除了她?”

    “你说你的何姐姐‘连只家雀也不敢杀,最是心慈纯良。’此话听来是褒,可你却唇角微挑,颇有轻蔑之态。你唤她姐姐,听着亲热,心里当真看得上她?”

    问罢林玥,皇后又扫了眼其余人。

    “你们八府之人且不论日后如何,眼下可是盟友,方才有人解围,本宫却只见你们松了口气,未见半分感激之色。如此不知领情,只顾私利,说你们心术不正,难道有错?”

    皇后之言句句诛心,断没断错,众人各自心中有数。

    半晌,林玥道:“皇后娘娘之言何意?请恕臣女听不明白!”

    皇后不答反问:“听不听得明白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你听过本宫之言后,为何不质问本宫离间你们?你一贯直率,最是心直口快了,不是吗?”

    林玥噎住,心道中计时已晚。

    殿内暗流涌动,贵女们相互睃着,目光躲闪。

    皇后意兴阑珊,垂眸品茶,再未开口。

    不知多久之后,一名宫人入殿禀道:“启禀娘娘,午膳备好了,可否传膳?”

    皇后撂下茶盏,淡声道:“传。”

    传膳之声传出帝庭,宫人们捧着御膳鱼贯而入,贵女们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发觉皇后刚进大殿不久,陪伴凤驾竟比等候时难熬多了。

    “差人去太极殿问问,陛下在何处用膳。”

    “回皇后娘娘,方才小安子来传过话了,陛下宣了左相等人在太极殿内议事,眼下还在批折子,午膳就在太极殿里用了。陛下说,晚上回来陪您用膳。陛下还说,午膳后您要睡会儿,如若久阅卷宗,陛下也不歇,午后就批折子了。”

    皇后看着彩娥,淡淡地嗯了一声,“知道了。”

    贵女们竖耳听着,听说圣驾不来,脸上皆难掩失望之色。

    再看皇后,得这世间最尊贵的男子体贴至此,眉眼间的神态却淡如初见之时。她贵为国母,却身无华饰,一支翠竹簪便绾了三千青丝。那簪虽不起眼,簪身上却看得出雕琢之痕,显然出自一个男子之手,虽非名匠,却珍贵无比。这世间不知有几个女子能有此福分,被夫君用心相待,哪怕性子淡,懒梳妆,哪怕一身罗裙不衬时节,也无需忧思夫君不喜。

    太监们一道道的传菜,菜名过耳,却难入满殿娇客之心,待午膳传罢,殿中一静,贵女们这才回神。

    只见茶点和干果蜜饯被撤了下去,摆上了前菜四品、膳汤一品、御菜六品、饽饽四品和膳粥一品。

    皇后道:“眼下正值雨季,防汛形势严峻,本宫前些日子已奏请圣上削减宫中开支,替国库省些银子用于防汛要务。今日本宫授业,多斩杀了些牛羊鸡鸭,午膳荤食多些,不可浪费。”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之下,哪还有人吃得进去?

    贵女们看了眼御膳,只见前菜、御菜皆是荤食。御厨做菜最是讲究形色,一盘鸭掌能摆出花儿来,一盘红油鸡愣是斩好又拼了回来,那兔丁更绝,白花花的堆在盘中,粉白滑嫩,椒丝红艳,叫人不由的想起方才宫人端着血髓未干的生食从廊下而过的情形,再想起立政殿内说的分尸案来,哪里还有胃口?

    “娘娘爱民,臣女等谢娘娘赐膳。”贵女们嘴上谢恩,筷子却动得艰难。

    皇后看在眼里,淡淡地道:“吃不惯御膳,何必念着进宫?”

    贵女们一听,忙动起筷来。桌上有四品糕点,可干吃糕点着实噎人,想喝口膳汤吧?那膳汤是一品血汤。想佐口膳粥吧?那粥是什锦肉粥,喝一口在嘴里,总觉得肉糜里渗着血水,喉咙里反上来的不是米香,而是血腥气。

    原以为陪皇后说话就已经够难熬了,没想到陪皇后用膳更难熬,偏偏这御膳还不能浪费,否则便有不体恤百姓疾苦之嫌,可每下一筷,这御膳都叫人觉得难以下咽。

    这一顿饭,满殿娇客吃得面色苍白泪眼涟涟。

    偏偏皇后还要赐膳,“这兔丁不错,赐!”

    宫人们闻旨布菜,滑嫩的兔丁入喉,娇客们忙拿帕子捂住嘴!

    皇后淡淡地看了眼众人面前没动多少的御膳,问道:“怎么都没动多少?”

    “御厨的手艺自是世间最好的,只是……只是……臣女一贯少食。”何初心笑得勉强,其余人连忙附和,都道自己饭量小,哪怕领教过皇后的识人之能,还是睁着眼说瞎话。

    皇后竟未揭穿,一脸倦意地道:“既如此,那就散了吧,午歇的时辰到了,本宫下午还有卷宗要阅。”

    贵女们闻言如蒙大赦,连忙离席跪安。想想一早进宫时的雀跃满志,再想想此刻竟盼着离宫,不由得觉得讽刺。但想想一早来时,众人伴行亲如姐妹,走时相互之间竟不敢多看,又不由觉得背后发凉。

    皇后着实与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娇客们满怀心事地退出了帝庭,仍如来时一般由彩娥送出了宫门。

    人刚走,西配殿的殿门就被推开了。

    “好一个连消带打!精彩!”步惜欢笑着进了殿来。

    宫人们慌忙行礼,暮青却无诧色,淡淡地道:“看戏看上瘾了?不知道进来用膳?”

    彩娥回话时,眼神曾往殿外飘了飘,她那时便知道步惜欢十有**是来了,只是避不见人罢了,所以她才没留那些娇客太久,惩治她们哪有叫他进殿用膳要紧。

    “娘子宴请外客,为夫怎好抛头露面?”步惜欢笑着坐来上首,一团红云似的伴在暮青身旁,执起她的筷子来夹了只兔丁,尝了一口,眉宇一舒。

    “嗯,自觉。”暮青随口称赞,见步惜欢爱吃这菜,便吩咐宫人再添一副碗筷来。

    宫人们对帝后之间的交谈已经习以为常,麻溜儿地将八府贵女用过的饭菜撤了下去,摆上了一副新的碗筷来。

    寝殿中很快便恢复了常态,一张华几,两副碗筷,帝后并坐,不拘食不言的规矩,边用膳边闲话家常。

    “娘子这一上午甚是操劳,多吃些。”

    “不就是几个女子?有何操劳可言?”

    “为夫何时说八府之女了?为夫说的是授业之事。”步惜欢给暮青盛了碗粥,笑得打趣。

    “……”

    “当年,先帝暴毙后,朝中一番清洗,时任刑曹尚书的傅民生被贬至穷山恶水的黔西,从此再未能回朝。我年少时南下,曾到过黔西,那老家伙那时正一蹶不振,却不料穷山恶水出刁民之说也不尽然,黔西大山连绵,道路崎岖,自古就少经战事,当地民风淳朴,连偷盗案都少有。因他到任后,官府不曾盘剥百姓,当地百姓便称颂他是好官,将他奉为了青天。百姓哪知,他那时只是心灰意冷无心县政罢了。但也因此,这老家伙深受感动,从此在当地广施仁政,开山修道,劝课农桑,离了党争,他倒真成了个能吏。我见他能施实政,便将他收为已用,他辅佐我已有十余年,如今重任刑曹尚书,组建刑吏班子,所用之人都是知根知底的。这老家伙刑吏出身,却未办过几桩大案,一直心存遗憾,娘子若能叫他心服,刑狱改革之事就好办了。”

    “嗯。”

    步惜欢见暮青面色甚淡,笑意不由浓了些,欣赏了好一阵儿才哄道:“好了,先用膳,等娘子吃好了,为夫再交待那些情债旧事,可好?”

    他此刻不说,只是怕坏了她的胃口。

    暮青闻言,却把碗筷一放,“我吃好了。”

    步惜欢又好气又好笑,睨向暮青时,见她的唇角浅浅地扬了扬。

    “先用膳吧,昨晚就没好好用膳。”她把那盘子兔丁端来他面前,执筷为他布菜,“刑曹班子只是上午来立政殿,晌午前就出宫了,我用膳一直是依着时辰的。倒是你,百官总挑你用膳和就寝的时辰奏事,我看得想个法子治一治。”

    步惜欢笑道:“嗯,娘子治人的手段,为夫见识了,甚是惊喜。”

    听说她宣见八府贵女,他着实意外,就知道来了会有好戏看,果不其然!

    今儿的授业精彩至极,只是将冷宫井里的尸骨抬去立政殿内之举颇耐人寻味。那具尸骨若只是留给刑吏们的功课,命人将尸骨起出送去刑曹便可,何必抬去立政殿内摆着?她借散尸气之名开了大殿的后门,一场授业,既办了疑案,又折服了一班刑曹大吏,顺道震慑了八府贵女,好个一石三鸟!宣见八府之女后,她又立威在先,离间在后,一出连消带打的好戏,他着实没看够。

    她擅长察色于微,又有断案之能,那些女子在她面前演戏,自是讨不得半分好处。他从不担心她与那些女子在一起会落了下风,只是知道她的志向不在内宅,以为她会懒得插手内宅之争,没想到她会宣见八府之女。

    “不是说了这些事让为夫来解决?”

    “你还是解决政事吧,我的情敌,我自己解决。”暮青一脸理所当然之态。

    步惜欢低声一笑,眸波却盈盈如春,暖得溺人。昨儿还是他惹的情债,他自个儿解决,今儿就成了她的情敌,她来解决了。这才一宿就变了卦,还不是见他处理政务太忙,心疼他了?

    “凭她们,还不配你当情敌来看。”步惜欢的目光淡了下来。

    暮青没吭声,步惜欢也未再开口,午膳过后,二人相携入了内殿,彩娥奉了茶来,随即便领着宫人退了出去。

    殿门一关,步惜欢倚去龙榻上,朝暮青招了招手。

    暮青入了龙帐,出来时抱着只软枕塞去了步惜欢身后。他们刚从古水县回来,今早大朝,他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今儿又到现在才得歇,实在辛苦。若非如此,她绝不许他刚用过膳便躺着,今儿虽容他躺一回,但也不能容他躺得太低。

    步惜欢笑了笑,袅袅茶雾笼着舒展的眉宇,笑意暖得似慵春午后做的一场情深静好的梦,“青青,这几日我时常想,如若当年没遇见你,此刻兴许我就在盛京宫里,宠爱谁,冷落谁,无关爱憎,不过是事关前朝,制衡之术罢了。纵然报了母仇,纵然亲政,这一生也不过是陷在江山帝业的机谋里,难享半分真情。”

    暮青听着揪心,不由皱了皱眉,“怎么又说起这些了?”

    步惜欢将她的手握来掌心里,问:“你可知,如若当年没遇见你,这会儿位居中宫之人会是何家之女?”

    暮青扬了扬眉,竟不觉得惊讶。以江南水师之势,何家之女位居中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

    暮青的心一沉,面色寒了几分,问:“你特意说起此事,莫非……你与何初心之间有婚约?”

    “就数你聪明。”步惜欢笑了笑,丝毫不觉得意外,只是坦然地看着暮青,让她可以看清楚自己的神情。他的话是真是假,他知道她能分辨,“不过,若真有此婚约,为夫怎能不跟你说?”

    暮青自然看得出真假,心却仍提着,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我南下招贤纳士,何家掌江南水师三代之久,又与元家有宿仇,我便想拉拢何家。那时我年少,正因虐杀宫妃和大兴龙舟之事被天下人骂为昏君,实在没有什么能许给何家的,唯有许以中宫之位,但何家没有答应。”

    “……他们怕你事败?”

    “应是有此顾虑。”步惜欢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时身边只有寥寥几人跟随,何家有此顾虑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婚约之事他们没答应,却也没反对,没回我一句准话儿,就这么含糊至今。你今儿也见过何家之女了,她行事简直承了何家之风,学了个十分像。当年,元修在关外一战成名,何家虽与元家有世仇,却怕元家日后废帝自立,以元修之能,终能练成水师挥军南下。他们不想到被一纸婚约所牵连,为留后路,便没答应婚事。但何家自然不希望元家真有称帝之日,他们知我并非昏庸无能之辈,自然期待我能亲政,于是也没说不答应婚事,就这么一直模棱两可着。这些年来,何家明里与我形同陌路,暗里虽未辅佐襄助,倒也没阻挠我,可谓中立。”

    “前些日子接驾渡江,何家已是迫于形势。那时,元修已反,我若败于江边,元修必有挥师渡江之日。而江南一旦无主,群雄并起,他何家虽有二十万水师,却无州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称雄一方罢了。加上我在江南布局多年,暗势已然深厚,江南水师若不接驾,何府满门必难活着看到江南群雄并起的那一日。何善其深谙保身之道,我还未下旨,他便差人渡江呈了折子来,奏请江南水师接驾渡江的事宜。”

    “那时,我已立后,又在南下途中颁了诏书,何善其的奏折里半个字也没提婚约的事。当年,我式微之时,何家虽不曾助我,但也不曾落井下石,我见到奏折时曾想,何善其已老,赐他个爵位,保何家一个世袭荣华也就是了,却不料我还是小瞧人心贪念。”

    暮青听着,反倒松了口气,她还以为她睡了别人的未婚夫,如今听来,倒也不算。

    “煮熟的鸭子飞了,任谁都会不甘,这很正常。”暮青安慰步惜欢。

    步惜欢睨来一眼,气得发笑,这天底下也就她把后位比作鸡鸭!

    暮青道:“今日我见八府之女,似乎无人知道当年之事,林幼学之女只知你与何初心有年少相识的情谊,却也不知你与她差一点立下婚约。”

    “何家怎会提此事?当年,不立婚约可是他们之意,他们瞒得严严实实的,生怕人知晓我提过婚约之事,如今后位没了,他们再将当年之事宣扬出去,岂不惹人耻笑?”步惜欢哼笑了一声,端起茶来品了一口,淡淡地道,“说起来,何初心与你年纪相仿,我初回南下时,她还不满十岁,我可无娈童之癖!我那时见何家有明哲保身之意,便懒得自讨没趣,此后再未去过何府,我与何初心只有一两面之缘,相识陌路,何来情谊?”

    暮青听着,却有些心疼。那时他年少,身份尊贵,却无实权,亲自登门望求联姻,却被臣子婉言相拒。何善其为了何家满门着想,当年没允婚事,其实并没有错,只是步惜欢那时势单力孤,六亲难靠,连联姻的筹码都没有,只怕心中的孤苦滋味只有他自己清楚。

    何家当年明哲保身虽然无错,但既然当年选择了自保,如今就该认命。否则,有险时他们不担,有利时倒想来得,天底下的好事岂能都让他何家给占尽了?

    暮青想着,寒声道:“如此说来,这年少相识的说法十有**是何家传出来的。如今天下皆知你兴舟南下并非纵乐,而何家掌着二十万的江南水师,你与何家来往实属常事,这期间与何府的孙小姐生出了什么不可说的情谊来自然也属常事。他们既然铁了心要把人送进宫来,自然不必计较什么闺誉了,倒是你,若不把人接进宫来,倒成了负心郎了!”

    “与你说这些是怕你胡思乱想,怎么反倒恼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你心中有数便好,何必气坏了身子?”步惜欢叹了一声,放下茶盏抚了抚暮青的脸颊,红袖垂来榻边,泻了一地的流匹红霞。

    暮青见他已生倦色,便说道:“歇会儿吧,这些人我来解决,你不必多费心思。”

    “那可不成。”步惜欢笑了一声,意味颇深地道,“娘子还得审阅卷宗,心思浪费在这些人身上太可惜。”

    “嗯?”暮青的确有成堆的刑案卷宗要审阅,但总觉得步惜欢话里有话。

    果然,他道:“下午会送来些新的卷宗,娘子好生看看。”

    暮青一脸狐疑之色,步惜欢却卖着关子未再多言,又道:“下午娘子看看那些卷宗,为夫出宫一趟。”

    “去哪儿?”

    “茶楼。”

    ……

    步惜欢昨日以白卿的身份去了趟茶楼,暮青不知他是不是和学子们论政论上瘾了,反正她对政事兴趣不大。于是,午睡过后,步惜欢微服出了宫,暮青到了立政殿,见小安子已经捧着卷宗在候着了。

    小安子小心翼翼地呈上卷宗,每当皇后审阅卷宗,内侍们都大气也不敢出,而今日下午,皇后的面色似乎比往日更寒些。

    半晌之后,只听啪的一声,暮青将卷宗一合,寒声道:“宣刑曹尚书及侍郎进宫!”

    *

    嘉康初年,六月二十四日,八府大臣联名奏请皇帝选妃,奏折中列述皇后出身、专宠、干政等数项罪名,龙颜震怒,宣左相等人于太极殿中议事,午时方出。

    同日晌午,英睿皇后宣召八府之女,八府之女回府后闭门不出不思饮食。下午,皇后宣召刑曹尚书及侍郎入立政殿内审阅案卷,宫门落锁前,老尚书等人才出了宫。

    仍是这日,后七贤之首白卿现身汴都茶楼,与寒门学子高谈雄辩,论政甚欢。

    正当百姓还在津津乐道茶楼里的激辩之言时,朝中连发数案!

    兵曹尚书陈幼学在举家迁来汴都之前,其妻余氏在淮南的府中将一个侍婢沉塘,并杖杀了前院儿的一个小厮,罪名是通奸。那侍婢是买来的,没签死契,人死之后,余氏让她家里人将尸体领了回去,给了十两的丧葬银。人死得不光彩,主母还给了丧银,这银两对穷苦百姓而言着实不少,那侍婢的爹娘直道主母宽仁,回去便将女儿给葬了。

    死个丫头小厮的事儿在大户人家里是再平常不过的,不知怎的就被人告发了,说那侍婢压根儿就不是与小厮通奸才获的罪,而是被陈幼学看上了,余氏心中妒恨,便设局处死了侍婢,那小厮就是个冤死鬼。

    此事虽发于淮南,陈府如今却在汴都,陈幼学官拜尚书,乃朝廷重臣,告发他的案子归刑曹审办。

    刑曹尚书傅老安慰陈幼学,“子武莫惊,定是哪个奸人污蔑于你,待老夫查明此案,还你公道。”

    于是便命侍郎亲自去淮南督办此案,淮州刺史陪同刑曹侍郎一道儿去了辖下小县的村中,将已经下葬了两三个月的陈府侍婢开棺验尸。这一验可不得了,那侍婢的尸骨里竟有一堆极小的骸骨,一看便知是已成形的胎骨。

    侍婢未曾许配过人家,孩子会是谁的?

    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怎会与小厮通奸?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侍郎在当地一查,留下来看守陈家庄子的老仆妇一听说这桩案子惊动了刑曹,而刑曹查察的命案都要呈给当今皇后审阅,婆子当即便吓得六神无主,倒豆子似的招了。

    原来,这侍婢并无姿色,只是陈幼学某日醉酒,趁酒兴做下了荒唐事,事后又不敢声张。陈幼学年轻时得岳父提携才渐渐有了今日的官位,余氏掌着中馈,一贯要强,陈幼学惧内,哄侍婢说,此事应缓,待哪日夫人心情好时再提。却不料侍婢怀了身孕,缓来缓去,身形难缓,被府里的下人给看了出来,于是便向余氏告发了此事。余氏命人将侍婢押来审问,得知丑事的原委后,竟命人摆下了一桌酒菜,称看在陈家骨血的份儿上,会给侍婢一个名分。侍婢大喜,不疑有他,却不料饭菜下肚后竟有睡意,醒来时已衣衫不整的与府里惯会油嘴滑舌的小厮躺在一起,余氏领着一群婆子进来,二话不说便将两人塞住嘴绑去了院中,男的杖毙,女的沉塘,连吭声的机会都没给两人,两大一小三条人命,一下子就这么没了。

    陈幼学回府后得知事发却不敢吭声,余氏关起门来哭了一通,说:“老爷刚被擢升至兵曹尚书,眼看着要举家迁往汴都,你若纳妾,纳个有些姿色的倒也罢了,纳个这样的,到了汴都就不怕被同僚耻笑?老爷若想纳妾,我自会挑几个品貌端正的良家女子,不会叫朝中的同僚耻笑老爷惧内,又道妾身善妒!”

    余氏三十出头,风韵犹在,她一哭诉,陈幼学就心软了,又兴许是余氏说中了要害,那侍婢的确姿容普通,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事情闹大了只会影响他的官声,于是便默许了余氏对后事的处置。

    夫妻二人的话虽是关起门来说的,但仍有下人听见了,世间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守口如瓶的嘴,尤其是陈家迁去汴都后,留在当地看守老宅和庄子的下人们少了管束,很是将此事当成谈资议论了些日子。

    陈府此前是淮南道总兵府,府里死个婢女,压根儿就没想到会被查。大户人家府里人命轻贱,许多时候,主子打杀下人,打杀了也就打杀了,懒得做得太干净,也很难做得太干净,尤其是后宅之事,根本就经不住严查。

    没经得住严查的不止陈府,还有文府、赵府和李府。

    什么继室进府宠妾病故,什么嫡庶之争打杀下人,什么丫鬟受辱投井而亡……一桩桩的事看着平常,查起来却都是命案。

    刑曹每每接到告发,傅老尚书都信誓旦旦地安慰同僚,“定是哪个奸人污蔑于你,待老夫查明此案,还你公道!”

    于是便风风火火地命人严查,还人公道去了,只是每每还不了同僚公道,却总能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桩命案牵另一桩命案,一桩命案牵一桩贪污公案,一时之间,还你公道成了文武百官最怕听的话,百官对傅老尚书避之不及,唯恐被他安慰。

    百官不傻,八府刚联名上奏就被一个接一个的告发,刑曹班子每日去立政殿聆听皇后授业,要复核的刑案积压成山,忙得跟陀螺似的,这些告发状竟一份不落地受理了,又效率奇高地查了个水落石出,傻子都知道是谁授意的。

    圣上蛰伏二十年,耳目广布江南,想查百官后宅里的那点事儿跟玩儿似的,后宫里又有个有阴司判官之名的英睿皇后,凡遇命案不查明冤枉曲直决不罢休,当年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皇后仅用了十余日就查清了,百官后宅里的那点事儿在她手里查起来也差不多跟玩儿似的。

    这夫妻俩齐心齐力的可怕,百官觉出心惊时已经晚了。

    告发案一查清,陈、李二人便在早朝上被革职查办,文、赵二人遭贬黜,八府之势一朝之日废黜了一半!

    另外四府,圣上不罚反赏,只是赏得耐人寻味。

    殿阁大学士秋儒茂之子成婚后尚无子嗣,圣上赐了两名女子给秋公子为妾。

    工部尚书黄渊之妻去年病故,圣上赐了翰林院侍讲之女给他续弦。

    督察院左督御史王瑞妻妾成群,早年因好美色而亏空了身子,膝下只得一子,欺霸市井,纨绔成性,今已及冠,尚未谋得一官半职。圣上便将王御史的公子指去了军中,领的是关阳城城门校尉一职。

    这三道旨意一下,秋儒茂、黄渊和王瑞扑通一声便跪在了金銮殿上,齐声道:“使不得!”

    “哦?如何使不得?”古来帝家皆好玄黄二色,当今天子却偏好瑰丽之色,那大红龙袍艳得似霞亦似血,年轻的天子噙着笑,问得漫不经心的,却叫群臣后背发凉。

    殿阁大学士道:“启禀陛下,那二女乃卑贱之人,怎能当得起赐婚之荣!”

    圣上赐的那两名女子是双生子,乃是汴河画舫上有名的丽姬,习得一套房中之术,二女共侍一人,能叫人欲仙欲死不思归。两名女子出身卑贱,怎能进大学士府为妾?再说了,这艘画舫近半年来被他重金包了,他的枕边宠竟被圣上赐给了儿子当侍妾,此事传扬出去,他们父子还有脸见人?

    步惜欢道:“朕听闻那二女习得房中之术,爱卿之子成婚至今,膝下还没个一儿半女的,朕也是忧心秋家的香火。”

    “犬子新婚尚不足半载,这香火之说……”殿阁大学士抽着嘴角,不敢说帝心之忧实在荒唐,只好把礼法搬了出来,“礼法有云,嫡妻三年未有所出,方可纳妾。”

    工部尚书道:“启禀陛下,微臣与发妻成婚二十载,得她服侍高堂,教养子女,勤俭持家,心中对她敬重有加。而今,她过世不足一载,微臣尚无续弦之意。”

    就算续弦,他也不会续翰林院侍讲之女!此女虽为嫡出,却是他那不肖子的思慕之人!只是老夫人嫌翰林院侍讲只是个从五品的文职,配不上尚书府的嫡公子,因此死活不答应,这不肖子便害了相思,已缠绵病榻半年多了。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的,汴都城里没有不知道的,这一道赐婚的旨意若是下到尚书府,还不得要了这不肖子的命?这孩子要有个三长两短,老夫人可怎么活?

    左督御史道:“启禀陛下,犬子顽劣,不通六艺,实非武将之材。”

    关阳城在关中和岭南的交界处,一旦岭南兴兵谋反,关阳城必有守城大战!城门校尉一职就是负责守城门的,那不等于往岭南王的兵马刀下送人头?

    “哦?”步惜欢定定地看着三人,唇边依旧噙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卿等想抗旨?”

    抗旨之罪可比革职贬黜更要命,可如若接旨,府里的天可就要塌了。

    三人脸色灰败,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赶忙道:“微臣不敢!陛下三思!”

    步惜欢冷笑一声,抬袖一拂,范通手里捧着的八本奏折被扫下御阶,噼里啪啦地砸在了八府大臣的脑袋上!

    当今天子一向隐忍,头一遭龙颜大怒,文武百官跪了满殿,头不敢抬,气不敢出。

    只听天子道:“今朕亲政,江北失地未收,岭南之逆未平,内忧外患尚无良策,卿等便联名上奏,谏朕广选妃嫔充裕后宫!朕还当尔等不晓礼法,闹了半天是明知故犯!朕大婚不足一个月,尔等便忧心龙嗣,岂不荒唐至极?朕怎不见你等忧心江北,忧心岭南,忧心江南水患,忧心朝廷吏治?卿等既然领着朝廷的俸禄,却管着朕的家事,那今儿这早朝,朕就穿着龙袍管管卿等的家事!”

    说罢,步惜欢唤了声:“范通!”

    “老奴在!”

    “即刻出宫,去他们三家府上传旨。”

    “老奴遵旨!”

    “陛下!”三人一根白绫吊死的心都有了,连连叩首,“微臣知罪!微臣知罪!陛下三思呀!”

    已被当殿革去官袍的兵曹尚书陈幼学等人一直没有机会喊冤,借着这乱糟糟的时候,也跟着痛哭道:“陛下,龙嗣之大,可比江山!罪臣等真是一心为陛下着想,为陛下的江山着想啊!”

    步惜欢看向林幼学等人,目光凉薄,“龙嗣之大,可比江山,那说的是储君。朕即便纳了妃嫔入宫,嫔妾所出也是庶子。”

    林幼学等人顿时似受掌掴,面色煞白。

    “尔等弹劾皇后,自家府里的妻妾却善妒争宠草菅人命!母身不正,能教出什么好德行的女儿来?德行不端,也配入宫为妃,为朕绵延子嗣?”步惜欢睨着御阶之下的一干罪臣,眸光凉似寒宫秋月,懒慢地道,“还叫这些人在殿上杵着做什么?污朕的眼?”

    御前侍卫们一听,即刻佩刀上前拿人,革职查办的押入天牢,贬黜出京的逐出宫门,人被拖了下去,腿脚磕碰宫阶的闷声隔着老远还能听见。

    殿阁大学士等三人半晌没敢吭声。

    步惜欢道:“卿等既知这江山是朕的,就该知道,朕亲政治国,不拘士族寒门,要的是循吏,而非佞臣。君臣一心,方可治国,爱卿们的忧思之心该放在何处,回府后都好好思量思量。”

    说罢,步惜欢倦倦地道了声退朝,便起身走了。

    百官山呼万岁跪送圣驾,三人却不敢回府,忙去太极殿跪求陛见。

    太极殿殿门紧闭,三人不敢擅入,只得在日头儿底下苦哈哈地跪着。

    这一跪,还不知要跪到什么时辰。

    八府联名上奏,唯一没被处置的便是江南水师何家,可是没处置不见得是好事。严查违律之事也好,明赏实惩也罢,好歹都有个态度,不罚也不赏,便是连个态度都没有,就这么晾着,叫人猜不透君心。

    何善其抚着一把花白的胡须,心事重重地出了宫。

    百官聚在殿外的广场上,往太极殿的方向望了一眼,各自心里有了底。

    得!以后谁也别提后宫,别弹劾皇后了。

    龙有逆鳞,触不得。

    陛下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君臣一心,臣子把心思用在后宫上,帝后便把心思用在臣子的后宅里。要么,君臣一心治国,要么,后宫无宁日,百官后宅也别想安宁。

    如此帝后,也是古来未见,千古一绝。

    百官料不到这半壁江山日后会是何景象,只知八府这一栽,必有大浪将兴,江南太平不了多久了。

    ------题外话------

    今年本来不打算过生日了,昨天收到了小伙伴们的漂流本,听说在全国各地漂流了一年,赶在我生日前一天送来,感动得稀里哗啦的,麻溜儿地去订了只蛋糕,想想这生日还是得过!

    好多年没收到手写的信了,想起了学生时代,谢谢大家的祝福、剪纸、贴画、简笔画、水彩画(这画美爆)、绳结还有唇印(节操呢?),我想这是我收到的最有意义的礼物了,漂流本我会珍藏在书架上,放心,你们的字都很好认(葵花画得尤其妙),我决定小元宝的认字读物就是它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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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帝王心术

    这日,殿阁大学士、工曹尚书和督察院左督御史在太极殿外跪了一个时辰,算计着再不陛见,传旨的仪仗就该到府门口了,于是干脆不顾脸面了,在殿外磕头哭诉起来。

    火烧眉毛了,若再顾及脸面,府里可就要出人命了!

    三人不敢再扯一个字儿的尊卑礼法,只将抗旨的缘由一五一十地道来,顾不得家丑听进了多少人的耳中。三人在太极殿外哭得涕泪横流,直道无颜出宫,不如一死了之。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估摸着传旨的宫人真到府门外了,三人心如死灰,仰头望了望炎炎烈日,直觉得天旋地转。

    这时,殿门忽然开了!

    内侍太监出了大殿,宣工曹尚书进殿。

    工曹尚书大喜,一步三跌的陛见去了。内侍将殿门关上,半柱香的时辰后才打开,只见黄尚书涕泪横流的走了出来,掩面下了宫阶,经过同僚身旁时连句提示之言都没说,匆匆地就出了宫去。

    内侍又宣督察院左都御史进殿,人进殿之后也约莫半柱香的时辰才出来,出来时同样是羞于见人,掩着面出了宫。

    殿阁大学士最后陛见,出来后也走得匆忙。

    没人知道天子与三人谈了些什么,只知这日传旨的宫人进了三府之后并未宣旨,只是一言不发的在花厅里等着,不坐也不奉茶。三府上下老幼皆出,提心吊胆地跪在花厅外,一直跪到老爷回府。

    传旨的宫人皮笑肉不笑地把圣旨往当朝大员的手里一交,便率人走了。

    圣旨未宣,三府上下皆不知老爷接的是何旨意,问了也无果,只见老爷失了魂儿似的,怀揣着圣旨便进了书房。

    此后,三位大员称病不朝,三府闭门谢客。

    十日后,林、李之案判结。

    兵曹尚书林幼学之妻余氏草菅人命,判斩!林幼学在淮南任上吞侵良田,谋私欺民,判革除官职,流放三千里。

    内阁学士李熹的继室徐氏打杀侍妾逼死丫鬟,判斩!李熹借徐氏娘家的产业贪赃洗钱,谋利万金,判革职抄家,流放千里。

    行刑那日,因女犯之故,法场没有开放,朝廷只允了被害者的家眷监刑,林、李二人连罪妻的面儿都没见上便被押入囚车,遣出汴都,往流放之地去了。尚书府和学士府被查抄,府里的公子贵女一朝沦为罪臣之后,好不凄惨。

    林玥前些日子入宫时还是一身孔雀裙,满面骄阳气,而今却被脱去簪钗赶出府来,因无葬母之银,走投无路之下求到了何府上,在何府门外磕破了头。

    何初心听闻此事一时拿不定主意,忙去书房求见祖父,却见嫡兄也在。

    何少楷在江南水师军中任职,领的是军候之职,军中却称其为少都督。林、李两家被查抄,他一早就到了书房,小厮去街上打听消息,频频回府报信,刚把林玥之事报来,何初心便到了。

    何少楷道:“何需理她?撵走就是!”

    何初心道:“撵走只怕要担不义之名……”

    何少楷冷笑道:“我的傻妹妹,她和你本就不同心,何需与她讲仁义?她进宫那日在皇后面前言语张扬,意图借刀杀人之时,可没想过仁义。”

    “可外面的人不知宫中之事,如今她落了难,来求丧银也是出于孝心,若撵她走,必有人骂我不义。哥哥也知,中宫那人十分厉害,那日没为文氏求情,我们八府之女便受了一番斥责,今日若撵人,事情传去宫里,我怕又会惹出事端来。”

    “那你就不怕帮了人,圣上那儿会以此来做文章?”

    “我正有此顾虑,所以才来问祖父和兄长,此事当如何处置?”

    何善其面色凝重,摇了摇头,“此事两难,只看君心。可君心难测,如今的形势,祖父也不敢妄猜,毕竟在选妃一事上,咱们何家已经猜错过一回了。”

    八府联名逼圣上选妃是因取仕改革之迫,圣上不肯纳妃,八府皆以为圣上是担忧朝中再现外戚专权的局面,至于帝后情深,不过是笼络民心的帝王之术罢了。八府趁着帝后不在朝中的日子里商议了一番,认为要趁早逼圣上选妃,迟了就逼不动了。

    八府料到了圣上不会轻易妥协,却没料到圣上的态度如此强硬。

    何少楷嗤了一声,“祖父之忧虽有道理,可焉知不是长他人志气?圣上亲政不久,立威是必然之举,但八府之中独独没有动我们,焉知不是有所忌惮?”

    何善其见孙儿面含不屑之色,不由沉声斥道,“忌惮岂是好事?!此乃祸事!”

    “祸又如何?未必有临头之日。”何少楷不以为然,“咱们与那几家不同,江南水师可有接驾之功,祖父因功被封为襄国侯,只待金匾赐下,江南水师都督府就会成为襄国侯府。圣上亲政,招贤纳士,查办咱们何家与过河拆桥何异?到时,四海之内恐无贤士敢来自荐。”

    江南有二十万的水师,何家能掌三代兵权而不遭帝王疑心,是因为水师驻扎在大江南岸,离京畿重地有三千里之遥,水师不擅马战,只能守江河,却难攻城池。纵观青史,少有水师兵变而致江山易主的事,故而水师甚少遭到帝王忌惮。

    但如今形势不同,大兴江山一分为二,南兴定都汴河城,江南水师驻扎在圣上的家门口,水师虽不擅攻城,但以二十万的兵力踏平一城还是办得到的。所以,江南水师对圣上而言已成威胁,他忌惮何家也是理所当然。

    忌惮虽非好事,却也未必是坏事。士族若无势,必定亡得更快,兵权在手,虽会遭忌惮,但也恰恰说明圣上尚无收回兵权之法。那就想办法让圣上收不回兵权,让他一直这么忌惮着,也不失为一个保全之法。

    何善其看出孙儿心中所想,沉声道:“你的想法虽有道理,但若行此道,非深谙权谋之术不可。你在此道上可能与圣上一较高下?你可知,那日在太极殿中,圣上对那三家说了什么?”

    何少楷沉默了片刻,道:“孙儿只听说,那三家为求圣上收回旨意,跪在太极殿外自个儿把家丑道尽了,至于进殿后说了些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祖父可是探知到了口风?”

    何善其颔首道:“听说,圣上对那三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三家恐已倒戈了。”

    “什么?”

    何善其嘲弄地一笑,道:“工曹尚书黄渊是个孝子,他小儿子三岁能识字,四岁通千文,五岁能赋诗,甚得黄渊的喜爱,只是婚事坎坷。老夫人嫌翰林院侍讲掌的是文史修撰之事,名高势微,于是请官媒过府要给孙儿议亲,放话说就是人死了,配一门阴亲,也定要门当户对!黄小公子缠绵病榻,官媒仍登门说亲,黄渊既不敢忤逆老夫人,又心疼儿子,急得两鬓都白了,圣上一道赐婚的旨意若是下到府里,可真能一下子要了府里老小两条性命,黄渊怎能不急?他进殿陛见,圣上道:‘朕爱才,翰林院自武德年间设立起至今,供职的皆是身怀技能之士,朕有心改革吏治,意欲令翰林院日后成为养才储望之所,不较出身,广纳贤士,以备社稷之需。朕听闻爱卿之子才学过人,翰林院中倒有适合他的差事,爱卿以为如何?’黄渊之子久病不起,耽误了入仕,圣上宣见黄渊,非但未加责斥,反而将他的爱子点入了翰林院,甚至将翰林院即将改革的事透了口风给他,他只要不傻,就该知道把这口风透给老夫人,老夫人必定不会再阻挠婚事。”

    “可圣上却未将此前的旨意收回,圣上留了一手,以金口玉言为名命黄渊回府接旨,并告诉他传旨之人虽到了尚书府,但并未宣旨。他且将圣旨接了,不必张扬,待乱事平息,自会有新旨赐下。圣上还道:‘百善孝为先,爱卿乃孝子,顺从母意虽然无错,但法理人情贵在有度。卿乃一家之主,长者难免有糊涂之时,爱卿该断时当断,别总愁眉苦脸哭哭啼啼的!朕六岁登基,二十七岁亲政,难事说不完道不尽,这不刚大婚就被卿等联名逼着选妃?逼得朕放下国事来问臣子的家事!爱卿可知江北、岭南、吏治、水患诸事压得朕夙夜难眠?朕若如爱卿这般愁眉苦脸哭哭啼啼的,满朝文武只怕要看朕的笑话。事儿得一桩一桩的办,急也莫可奈何,不妨当断则断,寻法解之。’你听听,圣上这一番话说得是推心置腹情深意切,黄渊是文人,怎能不深受感动?他是痛哭不起,当殿悔过,掩面出宫,闭门思过至今!”

    “……”何少楷眯了眯眼。

    何善其接着道:“御史王瑞只得一子,却欺霸市井纨绔成性,他担心儿子去关阳守城会有性命之忧,圣上虽未收回圣旨,却许了他一道口谕,把他儿子调去了星罗军中历练。圣上道:‘星罗的海寇早年间被萧元帅率兵剿杀得只剩小股流寇,近年来,海寇虽有复来之势,但近几年海上难兴大战。朕会派人知会魏卓之一声,叫他带着你家小子多历练历练!眼下星罗正大兴海防,多的是领军功的机会,朕就不信,你家小子跟在一群忠义之士身边,会磨不去纨绔之气,练不出儿郎血性来!说不定他日归来,他真能给你光宗耀祖!’王瑞望子成器,听了这话,岂有不心潮澎湃之理?他也是久叩谢恩,当殿悔过,出宫后闭门思过至今。”

    “至于大学士秋儒茂,圣上倒是将他斥责了一顿,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既好色,他儿子想必也非忠正之士,那何必介意父子共用姬妾?秋儒茂大呼使不得,并为子申辩,圣上斥道:‘当朝一品大员,朕之左右侍从,竟狎妓成癖,朝廷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朕告诉你,你若改不了这毛病,朕就下旨每日往你们父子府上送姬妾,准你日夜欢歌父子同乐!朕就等着你掏空了身子,赐你还乡养老!’圣旨尚在秋府,秋儒茂回府后慌忙遣散了姬妾,又命人去画舫为那一对歌妓赎了身,不仅还了两人良籍,还给了一笔银两,叫两人回乡去了。”

    “林幼学掌着淮南道的兵权,他押入天牢的这些天里,不知多少人想探知圣意,可三府大门紧闭,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以致朝中都在猜测三府已归圣上所用,这便是圣上不收回旨意的用意了——那三道旨意是悬在三府门前的刀,提醒着三府有软肋捏在圣上手里,他们只能按着圣上指的路走。而且,圣上的厉害之处还不止在此,你想想,翰林院若真成了储养才士之所,天下思潮岂不尽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黄渊之子进了翰林院,一言一行皆可监察不说,他年纪尚轻,容易培养,加之圣上成全了他的姻缘,他心向圣上岂不已成必然?王瑞之子也一样,虽不必去关阳送命,可到了星罗,焉知不是为质去的?哪怕日后回朝,纨绔子弟真成了铮铮儿郎,那心也是向着圣上的。”

    何善其苦笑一声,叹道:“圣上好手段哪!恩威并施,步步机谋,可谓深谋远虑。你想与圣上博弈,论权术,你自认为比圣上如何?”

    何少楷沉默了,眼底波澜兴覆,半晌过后才问:“照此说来,圣上想要孤立我们?”

    八府之盟看着还剩四府,但那三府已不敢造次,那可不就剩下何家了?

    “只能如此猜想了。这几日,祖父左思右想,怀疑三府陛见的情形轻而易举地就被探听到,这十有八九也是圣意。”何善其叹了一声,“圣上在等,等着看我们何家如何行事。”

    而如何行事,应该便关乎生死兴衰了。

    “都怪祖父,当年没敢赌。”何善其看着何初心,悔之晚矣,“当年,祖父担心元党势大,圣上势单力孤难以成事,想着就算他的大业真成了,后宫之中也会有我们何家女的一席之地,谁想到他会遇见当今皇后……唉!你那日也进过宫了,这些日子也看见了,圣上是铁了心不选妃,你也该死心了。明儿祖父便请官媒到府上来为你议亲,御赐金匾虽还未挂上,但何家已算是位列侯爵了,满朝名门望族的公子给你挑,定能挑一门好亲事。”

    何初心拧着帕子,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儿,还没开口,祖父便又有话示下。

    “门外那人,你可差人去给她一笔丧银,担下一个好名声。放心,待明日议亲的风声放出去,宫里必不会降罪于你。”

    何初心这才知道,原来祖父心中早已有了两全之法。

    两全之法,又是两全之法!

    当年如此,今日也是如此,可每次被牺牲的都是她。

    何初心抿着唇,凄怨不甘和泪涌出,扭头奔出了书房。

    “妹妹!”何少楷欲追出去,却忍了下来,转头问道,“祖父,妹妹议亲的消息一放出去,可就等于是我们和圣上低头了!”

    “我们已经被孤立了,不低头,你想反不成?!”何善其怒拍桌案,掌风逼得何少楷双目一虚,“祖父费了一番口舌,你竟还介意一时的高低!圣上与你年纪相仿,论阅历、远见、谋略、胆识,你都差得远!不俯首称臣,难不成你想学元家?水师久安于江南,我们何家是做不成元家的,进退有度,方能长久!”

    何少楷的脸色青一阵儿白,冷笑道:“祖父难道忘了,城外有五万对英睿皇后忠心耿耿的兵马,自过了江来,他们便另营驻扎,非但不肯并入咱们,到现在了,还自称江北水师!圣上器重他们,防着我们,用意已昭然若揭!若一味低头,我们只怕会万劫不复!”

    “祖父何时说过要一味低头了?争与不争,重在分寸,以退为进的道理,你应该懂!”

    “孙儿懂,军中的将士们可不见得会懂,若叫将士们觉得憋屈,日后恐生哗变。”

    “水师居安已久,军中士气早就懒散得不成样子,还有哗变的血性?除非有人煽动。”何善其目光炯亮,语气里含着警告,“你和军中的那些年轻将领都安分些,祖父这些日子眼皮子跳得厉害,总觉得林家在淮南军中遍布旧部,圣上也太不顾后果了。可圣上一向深谋远虑,又怎会行事不计后果?除非……此事不像我们看见的这么简单。这阵子兴许会生乱事,你们切记不可妄动,待看清楚局面,再图后事!记住了吗?”

    “……是。”何少楷恭敬地施了一礼,低头时袖甲上雕着的纹影落在眉宇间,如豹伏行。

    何善其果真未猜错。

    嘉康初年七月二十九日,原兵曹尚书林幼学的囚车在押解途中被劫。

    八月初二,淮南军中林氏旧部以朝廷迫害忠良为由,历数皇帝背弃祖宗、宠后干政、听信谗言等数宗罪,煽动大军哗变,意图攻下淮州,不料驰至城下时,本该里应外合打开城门的驻军指挥使及其部下竟已被斩杀,数颗头颅高悬于城楼之上,血染城门。叛军惊觉密谋败露,决意强攻州城,遭到驻军的死守。州城久攻不下,半夜时分,叛军分三路退往附近的绥县、卢县和武都县,三县兵少易攻,林氏旧部意图先占三县,再谋后事。

    八月初三凌晨,三路叛军退至三县城下,城楼上忽然举起的火把驱散了大雾,人马慌乱间,一名将领手举圣旨喝道:“圣上料到尔等会作乱,就在尔等强攻州城之时,邻近三县之中早已布下了大军!圣上有旨,降者不杀,尔等还不卸甲就擒?”叛军大乱,急忙退走,三县将领乘胜追击,淮南道兵马副使亲率大军伏击叛军于半路之上,斩林幼学及两名叛军将领于阵中,俘获五人,余者皆降。

    八月初六,捷报八百里加急送至朝中,淮南道兵马副使邱安被擢升为淮南道总兵,军中有功将领八人论功封赏,紧邻汴州的淮南兵权收归朝廷。

    正当群臣惊于帝谋之时,时隔两日,又发一事,朝野震惊。

    八月初十,步惜欢亲擢江北水师的军师韩其初入朝,官拜兵曹尚书!

    一介寒门学士从军师直擢至当朝二品,这等惊世之闻只听说过一回——当今皇后女扮男装入朝为官时,曾以一介贱籍之身受封江北水师都督。

    可朝中重文轻武,掌管朝廷武官任用及兵械、军令大权的尚书一职岂是一介武职能比?

    朝野哗然之际,群臣回想八府联名之事的始末,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皇后虽有断案之能,但八府后宅之事能那么快就查明,自然仰赖于证据齐全。八府刚刚联名上奏,证据就呈到了凤案前,显然是圣上洞察先机,早有所料,而圣上也料到了林幼学有难,淮州必生兵变。莫非八府联名威逼正中了圣上的下怀?圣上不仅维护了皇后,威慑了百官,还对内施恩三府,孤立何家,对外严防兵变,收割兵权。兵权一收,圣上立即便擢了亲信入朝担当兵曹尚书的要职!这洞察先机的远见,步步为营的城府,动若雷霆的手段,叫人细思恐极,不得不敬畏心服。

    韩其初乃一介寒士,从军三载,从新兵到皇后帐下的谋士,再被皇后拜为江北水师的军师,虽有用兵之能,却无入朝为官的经验,更别提官场上的人脉了。他任尚书,施政必多阻挠,圣上不可能预料不到,如此还将韩其初擢至此职,只有一个可能——寒门子弟入仕,若官位低微,必遭上峰打压,不如身居高位,施政成效如何,那看的就是才智手腕了。

    不过,经过八府联名一事,群臣慑于帝王心术,非但选妃之事无人再提,早朝上奏事时都比往日恭谨得多。

    朝政形势大好,皇后提点刑狱之事也初见成效。

    此前,淮江的碎尸案经皇后提点,刑曹命人持公文下关州进行督办,果然在关州的河道沿岸陆续搜到了五块残骨,其中没有头颅,却有两块残骨可以拼接起来,仵作们依据公文进行了仔细的检验,一致认为新搜到的五块残骨和之前在淮州河道中发现的两块残骨,其断痕有共通之处,应是同一凶器所为,基本可以断定同属一具尸体,而凶器是砍柴刀。

    江南的砍柴刀颇有特点,刀刃在使用时为了免受损坏,其刃前有喙状突起,伤人的特征比较特殊。因此前只有两块残骨,且分属两县,仵作不易验出共通处,又知道碎尸案难破,懒得白费心神,故而没有细验。

    这回没人敢偷懒耍滑,关淮两州州衙的仵作一同将残骨验看了数遍,皆无疑议之后才将验状封妥,连同残骨加急呈至宫中。

    英睿皇后看过验状和残骨,批复道:“严查淮江上游的篷船,遍查船夫之中年壮力强者或有劣迹前科者,于晴日察看舱内,若见蝇虫聚于舱内,可立即拘扣船主。不可严刑拷打,只需遍查嫌犯的乡里亲邻,看有无二十至二十五岁的失踪男子,若有再审不迟!”

    皇后此前下过查船令,淮州州衙不敢懈怠,在刑吏前往关州时就查过上游的民船,凡能在船上分尸的,诸如画舫、篷船之类,一概没有放过,连简船都查了个遍,但船上早已洗刷干净,哪还能辨出可疑船只?

    皇后这回只下了严查篷船的旨意,虽不知是何缘由,州官们却不敢耽搁,只好奉旨去查了。

    没想到这一查,还真查着了!

    此前官府查船时,船夫们便知道是在查碎尸案,但上一回没查出可疑船只来,这回官府又来查,有不敢吭声的,有赔笑打听的,也有埋怨的。

    “好不容易见个晴天儿,官爷们还要查船,叫小人们如何谋生?”

    “奉命查察命案,谁敢阻拦,州衙里说话!”衙差把刀一拔,挑了船帘儿,喝道,“告诉你们,今儿这趟差事是专查篷船的,挑的就是晴天儿!”

    船夫们见了刀,不敢再吭声,只是原本以为衙差们会像之前那般搜查一遍就走,却没想到衙差们只把船帘儿一挑,随后便上了岸上来等。

    这一等,一直等到日上三竿。

    八月时节,烈日灼人,船夫们等得口干舌燥汗流浃背,几番欲吭声,瞄见官差手里明晃晃的刀就硬生生地把埋怨给咽了下去。

    岸上静得让人焦躁,蝇虫之声更是扰人,不知何时,成群的蝇虫在一排篷船间飞来飞去,不久便落在其中一艘上,嗡嗡不去,甚是邪门儿。

    一个衙差拿刀一指,“头儿!快看!是那艘!”

    话音刚落,船夫里有个汉子扭头就跑!

    捕头转身喝道:“站住!快追!”

    那汉子腿脚颇快,捕快们眼看着他躲进了山里,气喘吁吁地搜了一阵儿,发现把人给追丢了,气得在林子里直跺脚。捕头命一人回州衙回禀请援,自己和其余人在山中继续搜寻。

    这日,附近村庄鸡鸣狗吠,村中百姓夜里都没敢合眼,只见山上火把如海,照亮了半个庄子。军中出动了三千兵马围山搜捕,火把围着大山,似山火发于山脚下,一层一层地烧上去,终于在天蒙蒙亮时将困在山顶无处可逃的船夫给擒了。

    那船夫在山里躲了一夜,被擒住时竟还有气力,再仔细一看,他身量虽不算高,却颇为壮实,还真是身强力壮之人。

    人被绑进州衙时,船夫的底细已被连夜查过了。原来,这人还真有劣迹,他曾是九曲帮的水匪,因当今圣上三年前命地方剿匪,匪首被诛,水匪四处逃散,这人被官府抓住,判了两年徒役,刚回到家乡不久。他的兄弟知道他水性好,就把家里的旧篷船给了他,让他在淮江上摆渡谋生。

    大概三四个月前,同村的一个男子外出收账,此后就再也没回来。此人外出时已快至雨季,家人曾嘱咐他渡江时小心些,后来见他久出未归,还以为是雨季涨水,他被困在了对岸,因为此前有过一回,他的家眷便没太在意。可等到天晴,还不见人回来,他的妻子这才求了一个族亲渡江去寻人,那族亲回来说人收了账后就走了,雨季涨水前就该到家了,他的妻子这才慌了。

    每年雨季,两江沿岸被冲走的人都不在少数,那人的妻子也说不准自己的丈夫是失足落进江里了,还是在路上被人谋害了,加上她到官府报案时正遇上朝局大变,知县正担心自己的仕途,没心思理会这等雨季时节里再平常不过的失踪案,案子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但失踪之人的年纪与英睿皇后所料相仿,船夫的情况也分毫不差,淮州刺史升堂问案,把刑具往公堂上一摆,惊堂木一拍,问船夫为何要跑,可认识同村的失踪之人?

    船夫自知逃跑的事圆不过去,不等动大刑就招了。

    人的确是他杀的,动机是见财起意。

    那天,他的同乡出行时乘的是他的船,二人闲谈间,他得知同乡是过江收账去的,于是便说雨季将至,若有确切回程的日子,他可以撑船过江载同乡回来。同乡以为他是好意,二人便约好了日子,到了约定那日,同乡带着收来的五十多两银子上了他的船,船行至江心时天色已晚,他用船桨将同乡砸晕,夺了银子后,本想将人抛入江中了事,又担心万一尸体被人发现认出,官府可能会来村中查访,于是便将同乡拖入篷下,扒去衣袍,用从家中带来的柴刀将人砍死,再毁去容貌,分尸抛入江中。而后他洗了船,上了岸,将同乡的衣袍焚烧掩埋,银两埋在了自家茅房里的砖石下。

    他为匪数年,回乡后仍改不了好吃懒做的习性,撑船的营生仅够糊口,他嫌来钱太慢,赌瘾犯了没钱去赌,正巧撞上同乡去收账,他便动了恶念。他当水匪时跟官府打过交道,知道怎样才能逃脱官府的查察,于是将尸体处理得辨认不出后才投入了江中。他怕尸块万一被渔民捞出,江上会有一阵子风声很紧,因此没敢立刻花那些银两,而是先埋了起来,打算过个半年一载的,风声过了再取出来。银子埋在别处他不放心,埋在家中又怕官府来查,因为知道官府的衙差向来嫌脏怕臭,于是他便将银子藏在了茅房里。

    他自以为事情做得周密,没想到还是被抓了,至于何处露了马脚,他却想不明白。

    挤在州衙外听审的百姓们也不知官府是如何查出嫌犯的,只知道嫌犯招了,这起闹得人心惶惶的案子总算是水落石出了。

    少见官府查案如此迅疾,百姓不由叫好称赞。

    “还以为指不定哪日又有人遭殃呢,没想到官府竟把这丧心病狂的凶犯给抓住了!”

    “听说昨天晌午,篷船停在江边,蝇虫成群地落在凶犯的船上,衙差们一看便知人是他杀的了!你们说这事儿邪不邪?”

    “啥邪不邪的,官老爷们断案,自然比你聪明。”

    “那是,听说昨夜为了抓凶犯,三千军爷把整座山都给围了,刺史大人这回可真是为民做主了!”

    淮州刺史在公堂上听着称颂之声满面红光,嘴角刚噙起笑来便想起这称颂可不敢受,于是连忙抚须一咳,装模作样地往汴都方向拱了拱手,高声道:“这全都仰赖皇后娘娘明察秋毫,若无娘娘的指点,此案自是不能这么快就真相大白的。”

    “啊?”衙门口的百姓愣了,“皇后娘娘不是在宫里吗?怎知咱们淮江里的碎尸案是何人所为?”

    “这……”刺史也不知,只能敷衍道,“皇后娘娘素有阴司判官之名,自然有些神通。”

    英睿皇后身在宫中,却仅凭一纸验状便可断数百里之外的命案,百姓赞叹之余还真信了神通之说。打这之后,英睿皇后乃判官转世,有大神通之说便在民间流传开来,淮江上的碎尸案甚至成了话本子,被说书先生说得神乎其神。

    此乃后话。

    船夫一招供,刺史就命衙差将赃银和凶器从船夫家中搜了出来,连同供状一起上呈刑曹。

    傅老尚书接到后,急忙将供词呈入宫中,问道:“老臣有诸事不明,还望娘娘赐教。”

    英睿皇后正阅着卷宗,一早就料到傅老尚书要问什么,于是说道:“江船有画舫、篷船和简舟,画舫多为妓坊亦或官商人家所有,官商害人性命,多以权钱处置后事,即便遇到极端情况,也大多不会用自家的船来抛尸,一是忌讳,二是画舫在官府有造册,且画舫在江上比普通的船要显眼得多。”

    “分尸的目的是掩盖罪行和死者的身份,妓船上人多眼杂,何谈掩盖?”

    “简舟上无遮蔽之物,凶手若在船上分尸,需有遮蔽之处。若在别处分尸,将尸块运至船上则需要箱子亦或麻袋,尸体即便被分成数块也绝非寻常大小的物什能装下,无论是箱子还是麻袋,太大亦或太多,在简舟上都是极为惹眼的。”

    “凶手最可能以篷船运尸,而篷船多为渡船,船上少沾鱼腥,故而可用蝇虫查凶。俗语说‘苍蝇见血’,苍蝇嗅觉灵敏,尤其嗜血逐臭,如有命案,它们在一刻钟内就会赶到,乃死亡现场的第一见证人,可谓刑事探案向导。凶手无论是在船上分尸还是在别处分尸,抛尸时,船上必定会沾上血迹,哪怕事后清洗过,也逃不过苍蝇敏锐的嗅觉。”

    “此前在关州的河道中搜寻出五块残骨,连同先前打捞出的,一共七块。其中有一根上臂骨,一块胸骨体,其余皆为残骨,可即便是残骨,从其长度、重量、粗壮程度以及各径数值来看,死者也应为男子,年纪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年龄0的判断较为复杂,乃是根据不同骨骼、多种鉴定方法进行校核后的推断,非三言两语能说明,详论在本宫的手札里,过阵子各司自会得见。”

    “说回本案,七块残骨的断端皆为梯面,说明凶手的砍剁之力甚大,且发力时镇定果决。死者正当青壮年,凶手能将其杀死并毁尸灭迹,绝非善类。他很可能有劣迹前科,要么身怀武艺,要么身强力壮。抛尸是件麻烦事,多数情况下,沉尸、焚尸、掩埋才是凶手的首选,若无特殊原因,不会有人选择分尸。分尸是个力气活儿,且场面血腥,对凶犯的心理素质是个考验,且之后还要清扫现场并抛尸,时间长,过程麻烦,风险高。凶手宁愿麻烦也要分尸,要么心理有问题,要么就是认识被害人。凶手害怕尸体一旦被发现并认出,官府在查察死者的亲朋邻里时会查到他,因而采用分尸的方式来掩盖死者身份。变态的凶犯终究是少,且本案的残骨上并没有显示凶手有变态倾向的痕迹,所以此案的凶手有极大的可能与死者相识。”

    “至于凶手抛尸的地点为何不是先前所料的淮江上游亦或汴河下游,因为前阵子送来的加急公文里说第一次打捞出尸块的地方离江心不远,那么根据水流的作用力,第一次打捞出尸块的地方应该离抛尸地不远。也就是说,抛尸地就在淮江上游。”

    皇后一口气解释罢了,老尚书连句话都没插上,过了半晌才问了句不相干的,“呃……听娘娘之意,您的手札莫非要刊印?”

    “嗯,圣上已命国子监手抄拓刻,入秋即可刊发至各州县,以供地方官吏断案时参习之用。”

    “国子监!”傅老尚书目光乍亮,转身就走,走到大殿门口又匆忙退了回来,满脸尴尬的行了礼,“老臣……告退!”

    傅老尚书出宫后直接去了国子监,从抄书官那儿求得了皇后的手札,起初只说求来一观,看过之后却从此赖在了国子监,厚着脸皮地求了间学舍,早朝过后去立政殿,晌午过后在刑曹办差,夜里就赖在国子监里挑灯贪阅,乏了也不回府,就直接歇在了学舍里。且没几日,两位刑曹侍郎也来了国子监,此后常来常往,国子监内不胜其扰,惹得祭酒上奏弹劾,步惜欢训斥了几句,傅老尚书才有所收敛。

    但此后,立政殿内皇后授业时,刑曹上下再无对立之举。官府最头疼碎尸案,新案子都难破,更别提时隔数月的案子了。这起初不知是发于汴州还是淮州的案子,最后跨江查至关州,皇后远在宫中竟把这桩难案给断了,刑曹上下自此也算是服了皇后。

    皇后提点刑狱之事得到了刑曹的支持,又有民间赞誉的声势,天子顺势而为,于九月十五日,下令将已手抄拓刻的办案手札刊行全国。

    大兴的官员或以祖荫入仕,或以恩荐入仕,在为官之初,审断民案时大多因欠缺经验而感到无从下手,而英睿皇后的手札里从验尸格目、验尸体式到人身骨肉脏腑皆有详解,凡缢死、烧死、闷死、毒杀、杖杀、砍杀、刺死、坠亡、溺亡,虎狼犬咬、虫叮鼠噬、雷击石砸、车马碾压等死因,常见的不常见的,连房事死、醉酒死等都列述详尽。手札中不仅详述了死因特征,连凶器的门类及伤人的形态都列述得清楚明白,四时更替、水流冷暖、弃尸土外与埋入土中对尸体腐烂的快慢有何影响,生前伤与死后伤有何不同,他杀与自杀如何鉴别,高度腐烂的尸体如何检验,化为白骨的尸体如何检验,尤其是白骨化的尸体,手札中从骨骼的分类到名称,再到各骨骼遭受不同损伤的表现都授之详尽,佐以本朝案例,真叫人叹为观止。

    手札取英睿皇后天下无冤之志,御赐名曰《无冤录》。

    此后,朝中又连下了三道刑狱改革令:一是废止屠户混混看验死伤的旧律,并将仵作从贱籍中除去,入官籍,添俸禄;二是州衙配仵作三人、大县二人、小县一人,官府另需招募一二学徒,发放工食银;三是官府设书吏为仵作及学徒讲解《无冤录》,讲学之人造册备案,按年抽考,用功者奖,懒怠者革去官籍工食,逐出官府。

    这三道朝令一出,朝中竟无人异声,自八府之事后,慑于帝王之威,朝中风平浪静。

    汴都城内,百姓津津乐道的人除了当今皇后,还有一人——后七贤之首,白卿。

    此人每隔三日必至茶馆,与学子们辩议时政,目光之卓越,见解之精到,诸学子不及,诚服之至。每到白卿至茶馆议政之日,茶馆内外总是人满为患,里面学子满座,外面百姓成堆。百姓不懂朝政,瞻仰的不过是贤士的风华而已。

    九月二十五,秋雨大作,白卿依旧如期而至,傍晚才从茶楼里出来。

    雨势渐小,一辆简素的马车停在茶楼外,白卿撑伞而入,挑帘将油伞递出时,半面风华,一截清腕,叫人思慕不已,却只能怅然满怀,谁叫公子如玉,非凡尘俗人可沾染。

    学子们揖礼相送,见一半江天带着雨痕,马车逐着秋雨,一路向着城南而去。

    白卿赐号“竹”,城南郊地有片竹林,昔日无人打理,不知何时林后起了间庐舍,马车入了竹林,向着庐舍驶去。

    日沉天昏,秋雨复来,马蹄侵了青草路,白电一晃,竹林影似乱箭,地上忽现细碎寒光!

    车夫目光一凛,一抬头,见竹林上空剑光数点,剑气杀机齐指车厢!

第八章 怒骂公爹

    汴河宫。首发哦亲

    飞雨动华殿,黑云压栋梁,宁寿宫内传出一阵哭声。

    那哭声低低幽幽,乍一听如伶人吟唱,久闻之如鬼哭嚎。禁卫披甲立枪列于殿外,飞雨浇湿了甲胄,铁气森森。

    一个老太监躬身候在殿外,从伞下偷偷瞄着殿门。

    不一会儿,殿门开了,一名禁卫走了出来,把食盒往前一递,冷冰冰地道:“王爷不饿。”

    老太监接过食盒时摸了一手油腻腻的汤水,顿时叹了口气。

    恒王爷准是又把饭菜给砸了。

    “那老奴复命去。”老太监冲侍卫欠了欠身,撑着伞拐着饭盒便退入了雨幕里。

    太极殿外,小安子听着老太监的回禀,听罢皱起眉来道:“知道了,咱家自会禀明圣上,你下去吧。”

    老太监垂首应是,却退而去。

    小安子立在廊下未动,雨打着初掌的宫灯,烛影飘摇,晃得人面上如行走马灯。许久后,他往后一退,轻轻地碰开了殿门,入了殿内。

    殿内灯火煌煌,龙案后却不见当今天子,只有大太监范通守在一旁“伴驾”。

    小安子来到范通身边,压低话音道:“师父,宁寿宫那边儿还在闹,算一算已绝食三日了。”

    范通闻言,一副老僧入定之态,淡淡地道:“绝食三日了还有力气闹,可见王爷身子健朗,那就何时没力气闹了,何时再说。”

    小安子一句“那可是太上皇”的话在喉头一滚便咽了下去,往殿外瞅了一眼,问道:“眼看着要到晚膳的时辰了,陛下仍未回宫,皇后娘娘还在承乾殿中等着陛下用膳呢。徒儿得去传句话,您看这事儿可要瞒着皇后娘娘?”

    “瞒着皇后娘娘?”范通把老眼抬了抬,“瞒得住?”

    小安子一听,顿时苦了脸,“皇后娘娘断狱如神,徒儿怕是没本事瞒得住娘娘。”

    “那就是了。”范通把眼垂了下去,话里有话,“咱们当奴才的不能欺瞒主子,也没本事欺瞒,所以陛下之事你瞒不住娘娘,宁寿宫的事儿你也瞒不住。”

    “啊?”小安子眉头一跳,惊疑不定地问,“师父之意是让徒儿向皇后娘娘禀奏宁寿宫的事?可陛下若是知道了,会不会降罪下来?”

    范通的老脸上一个褶子都不见动的,“陛下舍不得降罪娘娘。”

    “陛下舍不得降罪娘娘,可咱们”

    “咱们是奴才,奴才不能也不敢欺瞒主子,更没本事欺瞒主子。”

    小安子两眼发怔,琢磨了半晌才琢磨出味儿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突兀地钻出大殿,小安子赶紧把嘴捂住,朝范通施了个礼,匆匆地退了出去。

    乾方宫,承乾殿。

    秋雨霖霪,天色已黑,一道奔电裂云而下,殿阶上支着的油纸伞现了现,伞花殷红,与宫毯一色。

    宫毯上跪着个小太监,影子拖得老长,正是小安子。

    暮青倏地从凤案后站了起来,“圣上还没回宫?可有命人出宫查探?”

    步惜欢每隔三日便会微服到临江街上的茶楼里与学子们辩议朝政,风雨不误,已有三个月了。此事朝中无人知晓,宫里也只有少数近侍知道,这三个月来,他一微服出宫,范通便会在太极殿内“伴驾”,声称圣上在批阅奏章,不准惊扰。

    步惜欢每次出宫,落日之前必归,从未误过时辰,今日怎会迟归?

    “回皇后娘娘,师父看着不急,并未命人出宫查探,奴才来时,他仍在太极殿内伴驾。”

    暮青闻言,神色稍稍松了些。范通既然没有动作,想来是知道步惜欢为何晚归的,那步惜欢在宫外应该无险,“知道了,你去吧。陛下回宫后,让他回来用膳,别在太极殿里将就。”

    “这只怕”

    “嗯?”暮青扬眉,见小安子伏在宫毯上,额面贴地,肩提而僵。

    “启奏娘娘,娘娘有所不知,宁寿宫那边儿又闹起来了。”

    “宁寿宫?”

    “正是!傍晚时,宁寿宫中的司膳太监来报,说王爷又把晚膳给砸了,算一算日子,王爷已绝食三日了。奴才们不敢瞒着,陛下回宫后,定是要禀奏此事的。这一禀奏,今儿这晚膳莫说是将就了,只怕陛下会连用膳的胃口都没了。”小安子边说边偷偷抬眼瞄着暮青的神色。

    暮青的神色出人意料的冷淡,“绝食三日又死不了人,圣上回宫后,你们暂且不提此事,先让他用膳不就是了?”

    “啊?”小安子一脸懵态,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半晌。

    “你回太极殿守着吧,那儿不能出乱子。宫门上锁前,若圣上仍未回宫,再来禀告。”暮青把小安子的神色看在眼里,见他仍想磨蹭,一记厉色便叫他住了嘴。

    小安子委屈地走了,彩娥目送他远去,瞄了暮青一眼。

    小安子的心思连她都看出来了,他是想让皇后娘娘管管宁寿宫的事儿。虽说跟主子耍心眼儿是他的不是,但他也是忠心可鉴。自从太上皇虐打宫人的事被圣上撞见后,圣上就撤了宁寿宫里的人,连恒王府里跟来的老人们都未留。太上皇没吃过这苦头,一怒之下就砸了宫里的摆设,禁卫奏达天听,圣上便下旨把宫里的摆设撤了。太上皇有气没地儿撒,便开始打砸膳食,圣上便又降旨御膳房,说砸过的菜品日后就不必再做,只要砸过一回膳食,当日就不必再送。就这么着,太上皇越是无理取闹,圣上越是不温不火地罚着。其实她也不明白,帝后情深似海,为何皇后娘娘会当宁寿宫不存在,由着太上皇和圣上俩人较劲?

    彩娥不敢问,犹豫了许久才问了传膳的事,“娘娘,传膳吗?”

    “传。”暮青坐了下来,目光波澜不兴,“差人把小厨房里的灶火生上,入秋了,陛下冒雨回宫,需姜汤暖身。”

    “是,奴婢这就去。”

    暮青还能沉得住气用膳,彩娥心中意外,待晚膳摆好,暮青入席,只见华帐九重,宫火荧煌,女子孤坐在华几后,青裙覆在宫毯上,若天河一道覆了瑰丽江山。

    殿外廊台,雨珠成帘,飞檐之下,绢灯点点,方寸帝庭幻若仙境,暮青却不为美景所动,只是默然用膳,一筷一筷,细嚼慢咽。

    用罢晚膳,暮青又用了半盏茶,这才去了西配殿旁的灶房里,熬好姜汤后才问道:“什么时辰了?”

    彩娥忙道:“回娘娘,宫门落锁了,小安子还没来回禀,奴婢瞧瞧去。”

    暮青允了,彩娥撑了把伞出了乾方宫。

    却没料到,彩娥刚出宫门,迎头便撞上了小安子。

    小安子连伞都没撑,宫袍被大雨浇了个湿透,撞见彩娥便急声道:“快快!快请皇后娘娘去太极殿!陛下遇刺,受了剑伤!”

    暮青乘着辇车赶到太极殿时,殿内充斥着一股子呛人的药味儿和血腥味儿。左相陈有良、刑曹尚书傅民生、新任兵曹尚书韩其初、汴州刺史陆笙及汴都巡捕司统领李靳等人跪在殿内,几位御医守在御前,无不面色焦虑,额上见汗。

    见到暮青,众臣如见救星,一位老御医道:“娘娘可算是来了!陛下受了剑伤,伤口颇深,臣等敷了重药,又下过针,止血之效虽有,却不尽如人意。”

    “就你话多。”步惜欢身披龙袍,右肩裹着白布,血花渗出,艳若袍色。他淡淡地睨了老御医一眼,瞧向暮青时已噙起笑来,“别听他们的,剑伤罢了,未伤及要害筋骨,养几日就好。”

    暮青见步惜欢的唇色虽见苍白,但精神尚可,暗暗松了口气,却没搭理他,只问御医道:“伤口可深过半寸了?”

    “娘娘怎知?”御医一脸诧色。

    “没这么深,也不会难止血。”暮青几步便到了步惜欢的身边,动手去解他肩上的绷布。

    御医惊道:“娘娘切不可除去绷布!伤处刚敷了药,一旦失了绷布,这血只怕”

    “敷药包扎过于保守,伤口颇深,又伤在右肩,略有小动便会牵得伤裂血流,你等岂不是要日夜守在御前,时常换药?换药换绷布的次数太多,容易诱增感染的风险,这风险不能冒!我先看看伤口的情况,看能不能缝合。”暮青的话说完,绷布也拆了下来,只见白药已被血糊在伤口上,血色暗红,压根儿就看不清伤口的情况,“打盆水来!”

    宫人从命而去,不久后端了盆温水回来,暮青拿湿布慢慢地将药化开,只见伤口周围红肿,轻轻一撑,血便涌了出来!

    御医惊呼一声,暮青拿布将伤口压住,怒道:“这何止半寸深?都深过寸许了!”

    御医们一脸委屈,却不敢辩说。御医皆是内方圣手,少有擅诊外伤的,再说遇刺之人是圣上,谁敢扒开伤口仔细看?也就皇后娘娘不忌尊卑。

    “针、丝线、镊子、剪刀,分开煮过,再速备烧酒、火烛、棉花、绷布和麻沸散来!”暮青吩咐完,宫人们鱼贯而出,殿内皆是忙碌的人影,唯独步惜欢托着腮气定神闲地坐着,好似受伤的不是他。

    暮青按着他的伤口,心里疑问重重,却默不作声,直等到宫人把物什备齐了,便唤了御医来按住伤口,自己起身用烧酒洗手,而后用棉花蘸过烧酒,对步惜欢道:“忍着。”

    步惜欢笑而不语,反倒给了暮青个安心的目光。

    暮青皱了皱眉,任烧酒和着血淌下暖玉般的胸膛,她自定住心神,清理过伤口后喝道:“御医!”

    “臣等在!”

    “敷麻沸散!”

    暮青将麻醉的事交给御医,自己取过长针来,仔细地将针掰弯,待御医麻妥伤口周围,她已将丝线穿好了。

    御医们从未见过弯针,只听说暮青还是江北水师都督时,曾为燕帝元修取过刀补过心,故而听她说要缝伤时才没有多加阻拦。但谁都没想到,这针竟要掰弯了使。

    只见暮青将弯针和镊子放到火上烤了烤,以烧酒擦之,而后用针尖儿在伤口旁试了试,问道:“疼吗?”

    步惜欢对暮青笑了笑,舒展的眉宇莫名使人安心,“缝吧。”

    暮青看了他一眼,随即便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缝合伤口上。

    眼看着一针穿入血肉里,老御医颤声提醒:“皇后娘娘仔细着些,此乃龙体”

    暮青充耳不闻,以镊子引针,入针出针,巧力一牵,不仅皮肉对合了起来,连线扣也变戏法似的系好了。她用镊子穿引针线,手法竟灵巧得惊人,轻松地一绕一牵,便又系了一道线扣,拿来剪刀把线一剪,一针便缝好了。

    御医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太极殿内静得只听见剪刀断线的咔嚓声。

    几声之后,暮青把剪刀往桌上一放,道:“好了。”

    “好了?!”御医们一惊,凝神一数,只见伤处缝了七针,丝线已染作血色,皇后取了团棉花,蘸上烧酒,往缝合好的伤处一擦,滴血不流!

    “真乃奇效也!”老御医目露异色,朝暮青深深一揖,若拜奇人,“娘娘一盏茶不到的工夫就为陛下稳住了伤势,此前臣等可足足在殿内耗了半个多时”

    “咳!”韩其初忽然咳了一声,往龙案后一瞥。

    老御医循着韩其初的目光望去,见步惜欢正睨着他,眸光淡凉。

    暮青正拿着绷布为步惜欢包扎,听见此话手下一顿,随即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包扎,之后顺手在步惜欢胸前系了个扎眼的蝴蝶结。

    步惜欢低头瞅了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

    小安子端了盆水来,暮青洗了手上的血渍,对御医们道:“本宫精于验尸之道,又戍过边,自然比你们擅长处置外伤。你们也不必妄自菲薄,术业有专攻,陛下的外伤处置好了,接下来调理身子的事还得交给你们,诊脉开方并非本宫所长。”

    御医们恭声应是,老御医刚才说漏了嘴,正急着把话题岔开,听见暮青这么一说,便借故问道:“微臣有一事不明,还望皇后娘娘赐教。缝在伤处的丝线该如何处置?这丝线和血肉缝在一起,岂非要长在血肉里?”

    “不会,这线快则七日,慢则半个月,拆除即可。至于何时拆线,要看伤情的轻重及伤口的愈合情况。”暮青稍微顿了顿,走到龙案前取过纸笔来,就灯画图,边画边道,“对外伤来说,缝合可以达到组织的准确对合,为伤口的愈合提供最为良好的条件。绷布虽然可使伤口合拢,但合拢后的伤口需六个时辰才会开始愈合,假如伤口过深或过宽,仅依靠肌理本身的收缩愈合能力,不但耗时太长,还容易开裂和感染,所以缝合伤口,强制其合拢愈合是很有必要的。判断外伤是否需要缝合,可以观察伤口的深度、宽度和位置,一般而言,伤口深于小半寸,宽到无法捏合,或伤在身体经常活动的部位时,就需要缝合处理。”

    一番解释说罢,暮青已将图画好了,“此乃缝合针、齿镊和持针钳的图,可寻能工巧匠按图打制,再在猪羊皮上练习缝合技巧。”

    步惜欢兴味地看了眼,随即下了旨,“这事儿就交给御医院办了。”

    老御医赶忙领旨谢恩,恭恭敬敬地接了图纸。

    “行了,下去办差吧。”步惜欢倦倦地往龙椅里融了融,老御医便率众退下去开方煎药了。

    御医们一走,殿内只剩下几位要臣,众人也不避忌暮青,当着她的面便商议起了严查刺客之事。

    韩其初道:“启奏陛下,刺客们已被押入天牢,幕后主使及其同党尚待严查。微臣以为,当命巡捕司严查都城,但如此一来,陛下微服出宫的事就瞒不住了。”

    傅民生道:“今夜御医院里这么一折腾,不查也瞒不住了。”

    陈有良道:“陛下遇刺,兹事体大!瞒得住瞒不住有何要紧?当务之急是严查同党!”

    “可学子们一旦得知陛下的身份,必定会碍于天威有所顾忌,日后陛下再想一听民间真言,可就难了。眼下吏治改革尚未有可行之策,正当纳言之时,断此良机,未免可惜。”

    “天下学子多未入仕,虽有忧国忧民之心,却不见得深谙吏治之弊朝廷之需,改革之策还需朝臣多思多言。韩尚书得陛下亲擢入朝,理应为君分忧报效皇恩,而不是寄希望于天下学子。韩尚书既然认为陛下应广纳谏言,不妨自己多进谏言。”

    “左相大人言之有理,只是天下学子多矣,怎敢断言其中定无贤士?且下官乃兵曹尚书,担的是朝廷武官任用及兵械、军令之务,而左相大人乃百官之首,论策之务只怕还得多劳大人。”

    “你!”

    陈有良满面怒容,韩其初和风细雨地一笑,二人对视,暗流汹涌。

    陆笙和李靳二人低着头,装聋作哑。

    傅民生忙打圆场,“哎哎,二位大人!我等同朝为官,政见不同,陛下不正可以广听各路之言?二位大人既然都是替君分忧,那又何必争个长短呢?”

    “傅老大人所言极是。”韩其初笑了笑,随即客气有礼地朝陈有良作了一揖,“下官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左相大人见谅。”

    陈有良哼了一声,这才拂袖作罢。

    二人御前争执,自知失仪,于是退去一旁,静候圣裁。

    步惜欢的眸似开半合,倦倦地看着一干臣子,半晌才道:“李靳。”

    汴都巡捕司统领李靳忙跪了下来,“微臣在!”

    “颁宵禁令,严查刺客。”

    “微臣遵旨!”

    “陆笙。”

    “微臣在!”汴州刺史也赶忙跪了下来。

    “审问刺客的事儿,朕就交给你刺史府了,可别把人审死了,死一个,朕唯你是问。”

    “微臣领旨!”

    步惜欢纳了陈有良之言,淡淡地瞥了韩其初一眼,道:“好了,朕乏了,都跪安吧,余事明日早朝再奏。”

    “臣等告退!”众臣一齐给帝后行了礼,随后却退而去。

    殿门一关,暮青便道:“传膳!”

    范通只听话音就知道皇后心情不好,识趣儿地亲自办差去了,临走时把满殿的宫人都带了出去。

    殿内只剩夫妻二人,气氛陷入了沉寂。

    步惜欢瞅着暮青,瞅着瞅着,笑意便噙在了唇边,小心翼翼地问:“来此之前可用过膳了?”

    暮青皱着眉,直觉得把心都皱疼了,转头问道:“你没才让小安子立刻来传信儿,就是因为这个?”

    小安子传信说步惜欢遇刺时,她还以为他刚回宫,可方才御医说,她来之前,他们处置伤势已经耗了半个多时辰,即是说,步惜欢早就回宫了。算算时辰,他回宫时,她差不多正在用膳。

    她用膳向来准时,自从南下途中病了一场,步惜欢就以为她弱不禁风似的,明明知道她体内的寒毒已清,却因为巫瑾说仍需固本三年,他便在帝庭里栽满了调阴养身的药草,还命御膳房一日三餐都掐着时辰。

    其实,她的体质比从前改善颇多,但步惜欢的心意她不忍辜负,更不忍让他一边操劳国事,一边牵挂着她,于是从住进承乾殿的那天起,她在饮食起居上就甚是自律,从不用他操心。

    今日他晚归,她知道其中必有缘由,听小安子说他师父不急,她就猜测范通是知情的。范通既然不急,想必步惜欢无险,所以她命宫人传了膳。她知道以步惜欢的性子,今儿回宫晚了,回来后一定会问她可有用膳,他刚亲政,日后微服出宫因故晚归的事只怕还有,若不想让他每回都牵挂她,今日这顿晚膳她就得用。

    可没想到,她在后宫用着晚膳,他在前殿处理剑伤,还让小安子等她用完膳再来报信!

    “你遇刺究竟是怎么回事?”暮青不等步惜欢接话便把一腔情绪压了下来,随即话锋一转。她太了解他了,要是让他接话,说的必是情话,听一堆也听不着正事,还不如问别的。

    步惜欢遇刺的事绝不简单,他已神功大成,江湖上能伤到他的没有几人,就算刺客人多,武艺高强,可隐卫们的身手也是顶尖的,岂能如此护驾不力?还有范通,范通知道步惜欢晚归,却不着急,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步惜欢是在宫门落锁前回来的,算算从茶楼回宫所需的时间,再加上他在宫外遇刺拼斗的时间,基本上可以认定的是,他今日就是因为遇刺才晚归的,而不是因为有别的事要办。那么,如果说遇刺是突发事件,步惜欢先前并未料到,那为何他晚归,范通却不急?

    范通不急,步惜欢不该轻易受伤却受了伤,真相呼之欲出,暮青却没说,她在等步惜欢说。

    “就知道瞒不住你。”步惜欢叹了一声,牵过暮青的手来拍了拍,慢悠悠地从头道来,“自从处置了林幼学,朝中风平浪静,可韩其初一介寒士破格擢至尚书要职,朝中怎可能当真风平浪静?只是八府一败涂地对群臣有所震慑,不敢再明着较劲罢了。可你想啊,如今汴州及淮南道的兵权已收归朝廷,朝中上有陈有良、傅民生、韩其初,下有章同、崔远等人,民间还有声势,那些守旧的老臣可能坐得住?朝堂、后宫,他们暂时不敢再出阳谋,最有可能干预之地岂不就在民间?此前他们就已派了一些人混入了茶楼,在学子们当中大谈皇后威胁论,白卿常到茶楼里讲学的事,他们不会不知。白卿是一介白衣,杀个百姓比刺杀朝廷命官容易得多。以白卿在寒士当中的声望,他若死了,不仅对寒士学潮是个不小的打击,也能提早断我一臂。朝中士族最怕取仕改革,一旦寒士成党,必将恶斗门阀。陈有良、韩其初在学子中皆没有白卿的影响力,对朝中的一些人来说,他们更忌惮白卿。有韩其初破格入朝的先例,他们是不会让白卿也有此机会的。”

    “所以,从你亲擢韩其初入朝的那天起,你就知道白卿会遭刺杀?”

    步惜欢笑而不语,气定神闲得叫人牙痒。

    “你是故意受的伤?”暮青还是没忍住问了。

    步惜欢却轻描淡写地笑道:“为夫若不受伤,事儿怎么能闹大?事儿不闹大,怎么能治那些人的刺驾之罪?”

    “刺驾?”

    “娘子需知白卿虽有御赐的贤号,却仍是一介白衣,他遇刺,按律当由刺史府查察。新任的汴州刺史陆笙背后有旧派士族撑腰,因为夫亲政时把巡治都城治安的巡捕司统领一职给了原御林军参将李靳,为了安一些人的心,才把刺史一职指给了他们的人。若遇刺之人是白卿,他们查起来必是只闻雷声不见雨点儿,就算最后查出个主谋来,也多半会推到江湖仇杀上。为夫久候数月,可不想只办一批江湖草寇,要办就办几个朝廷大员。”

    “”

    “不受点儿伤,不让御医院折腾一番,事情怎能传到那些人的耳朵里?刺驾罪同谋逆,不会有人愿担此大罪的,你瞧着好了,明日早朝之上,定有明哲保身之辈相互纠举,不但幕后主使自现,兴许还能听见不少不法之事。”

    暮青听着,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我看,此事之后,群臣该畏惧陛下如虎狼了。”

    本只是想刺杀白卿,结果刺到了天子头上,群臣若得知此事,今夜只怕要惊得睡不着觉。八府之事本来就把群臣惊得够呛,再在白卿身上吃一回亏,日后伴君时可真要谨小慎微了。

    “总比肆无忌惮的好,为官若无顾忌,吏治可就要乱了。”

    暮青也这么认为,但她还关心一件事,“今晚陈有良和韩其初演的又是哪一出?”

    步惜欢笑了声,赞道:“也就你能看出来。”

    暮青却不领情,“陈有良那性子压根儿就不是演戏的料,记得当年从军前,我在刺史府审案时曾跟他说过怒容,拂袖,斥责。即表情,动作,语言,三者同时出现,无时间差,才是真怒他不知活学活用,非要怒哼之后才拂袖。”

    “你这也太难为他了,他能跟人呛几句已是不易了。”

    “所以?这不擅演戏的人都登台唱戏了,所为何事?”

    “你方才不是料到了?今夜之后,群臣会畏我如虎狼。他们有所收敛虽是好事,但定会有人表面上谨小慎微,暗地里苦心钻营。那可不成,与其由着他们钻营出路,不如我给他们指条路。”

    这话隐晦,暮青却听懂了,“你故意让陈有良和韩其初演这一出戏,为的就是让群臣以为他们政见不合?他们二人同出于寒门,此时政见不合,对守旧派可谓有大利,到时拉拢、离间之招只怕层出不穷,你是想借此看清百官的想法?”

    “嗯,娘子一点就透,聪明!”步惜欢笑道。

    暮青竟然一时词穷。

    这厮的心究竟生了几个窍?肚子里尽是弯弯绕绕!

    八府之事,他已经把朝臣算计怕了,谁知这算计还没到头儿,后面尚有白卿一事。借此事非但能拔除几个反吏治改革的大臣,还可笼络天下学子之心。至此,这城府已是够深了,这人竟还顺手又做了个局!陈有良和韩其初政见不合只是一出戏,只要朝中有人入了戏,谁入戏,唱的是哪一台,就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论政治手腕,步惜欢的道行实在太深,若不是他点拨明示,暮青还真猜不透。

    “我突然有点同情满朝文武。”暮青道。

    步惜欢愉悦地笑了声,“为夫可否将此话当做娘子的赞赏?”

    “少来!你瞒了我三个月!我若知道你出宫为的不仅是和学子们辩议朝政,还在等人行刺,我一定跟着”话未说话,暮青忽然住了口,一道闪念起于心头,叫她的眼眶莫名刺痛,“你说实话,你从不许我陪你微服出宫,是不是担心遇刺时我会有险?”

    步惜欢笑了笑,没答话,只是理了理暮青鬓边的发丝,烛光跃在他的眉宇间,逸态神秀。

    知道他一贯如此,暮青的心仍仿佛被人紧紧攥住,闷疼难纾。

    “伤口可疼?”暮青再开口时嗓音已有些哑,她触了触步惜欢胸前的绷布,那可笑的大蝴蝶结是御医说漏嘴时,她故意系出来给自己看着解气的。明知有这蝴蝶结挡着,她触不到他的伤口,可她还是怕碰疼了他。

    “缝伤的时候倒是麻利,这会儿怎么怕了?”步惜欢牵着暮青的手往胸前按了按,让她放心地碰,“麻沸散的药力还没散,不疼。”

    他此前只料到会有人对白卿动手,却料不到是哪一日,若跟她说了,岂不是每次出宫,她都要提心吊胆?且以她的性子,定是要跟着他的,刀枪无眼,暗箭难防,他怕伤着她,就只好瞒着了。

    他知道她得知一切后会难受,可若让他再选一回,他还是会瞒着她。

    掌心下的温度针一般的扎着暮青,她转开目光,道:“白獭丝没能带过江来,过些日子拆了线,许会留疤。”

    步惜欢听了,倒笑了声,“既然娘子介意,那叫御医开些祛疤之方好了。放心,为夫定不叫娘子瞧着扫兴。”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正经,暮青一听就知道步惜欢所谓的“扫兴”暗指何事,不由耳热,抬头瞪了他一眼。

    这时,范通在殿外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可否传膳。”

    “呈进来吧。”步惜欢替暮青道。

    “遵旨。”

    晚膳摆在偏厅里,步惜欢伤在右肩,不能执筷,暮青便盛了碗清粥,舀起来试了一口,递到了步惜欢唇边。

    不过是一口清粥,步惜欢却慢尝细品着,笑道:“本是为了避开要害而伤在右肩的,回宫路上为夫还懊悔,这下子可有几日不能批奏章了,倒忘了能得娘子几日照顾。如此想来,倒也不悔了。”

    “食不言!”暮青才不信这话,这人行一步能算百步,他会想不到伤在右肩的好处?不过是逗她罢了。

    “张嘴,喝你的粥吧。”暮青舀了勺粥又递到步惜欢的唇边,话里带着些许无奈。

    步惜欢笑了声,竟当真守起了食不言的规矩,她喂一勺,他喝一口,两两相望,再未多言。

    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他没有那时那般虚弱,殿外秋雨霏霏,案上灯暖粥香,他的鬓发在烛光里微泛雪白,让她有一时的恍惚,仿佛他们就这么坐着,一生都互相照顾着,眨眼就白了头。

    一碗粥用罢,步惜欢道:“这清粥小菜还是娘子做的香。”

    “那回寝宫,我下厨。”

    “好。”

    步惜欢应着好,神色却已有些倦了。辇车就在殿外候着,暮青为步惜欢整了整衣袍,便扶着他往殿外走去。

    殿门打开,小安子和彩娥已经撑好了伞,范通打开车门,步惜欢牵着暮青的手,先把她扶上了辇车。麻沸散的药力早散了,步惜欢上车时却行动如常,刚坐稳,车门还未关,忽然便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铁靴踏着急雨,铿锵之声在夜里撞进人的心头,听着叫人心里发慌。

    太极殿在前,脚步声是从后方而来,暮青不由面色发沉这个时辰,从后宫来的急奏定跟宁寿宫有关!恒王傍晚不是闹过一回了?怎么又闹了?

    正想着,禁卫已奔至辇车前,高声禀道:“启奏陛下,恒王爷方才哭闹,打翻了供案,砸了先太后的灵位!”

    暮青一惊,下意识地转头,只见车门半开半合,雕窗剪碎了灯影,将步惜欢的容颜剪得破碎不堪,清俊修长的手指深深地掐入锦垫里,暮青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他竟毫无所觉。

    半晌后,只听步惜欢的声音凉得入骨,“摆驾”

    “摆驾乾方宫!”暮青忽然出声打断。

    步惜欢转过头来,暮青并不看他,只给范通使了个眼色,随即砰地一声关了车门。

    “摆驾”范通唱报一声,没说摆驾何处,只把拂尘一甩,指向乾方宫。

    帝后一回宫,彩娥就将宫人领出了承乾殿,自己也将要退下时,暮青道:“取本宫的朝服来!”

    步惜欢转身看向暮青,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去宁寿宫!”暮青拉着步惜欢来到龙榻前坐下,道,“你受了伤,哪儿也不许去。宁寿宫的事,我去处置。”

    “青青”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心意已决。如果你想说服我,那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曾告诉过你,我的身子比以前好得多,你为何还要事事为我安排操劳?”

    步惜欢不知暮青为何有此一问,怕她又钻了牛角尖,于是耐着性子道:“你我是夫妻,为夫体贴些理所应当,何言操劳?自从回来,你操劳狱事每日无休,身子却尚需固本,为夫怎能不担忧?若不为你多安排些,你我尚未白头,你便积劳成疾可如何是好?”

    却不料,暮青听后反问道:“难道我不担忧?自从亲政,你何尝歇过一日?陪我回古水县的那些天里案头都摆满了奏折。你操劳国事也倒罢了,却还要操心家事,你以为你的身子是铁打的?难道我就不担心你我尚未白头,你便被人气出一身病来?”

    步惜欢怔了怔,面含歉色,握住了暮青的手。

    “宁寿宫常闹,你以为我不知情?我从不过问,因为我知道那人是你的心结,你想自己解,那我就不该插手。可这不代表你有伤在身,我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宁寿宫里折腾!他平日里再怎么闹都没敢动供案,今儿为何砸了母妃的灵位?还不是因为你不温不火地罚了他这些日子,他吃了你的苦头,又见不着你,气恼之下才出此下策?你若去见他,岂不遂了他的心愿?”说话间,暮青往殿外看了一眼,见彩娥捧着朝服已在候着了,于是起身向外走去,“你们父子间的恩怨,我不插手,但他不想让你好过,我看不下去,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你也别插手。这账不跟他清一清,我的身子就养不好!”

    这话不无威胁之意,宫人们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步惜欢却只摇头苦笑,笑罢往龙榻内倚了倚,“你这是吃定为夫了啊”

    暮青不反驳,只道:“今夜你哪儿也不许去,我去见他,就当给母妃尽尽心。”

    暮青由彩娥服侍着更了衣,头也不回地出了承乾殿。

    二更时分,大雨浇没了梆子声,凤辇驰过深长的宫道,车轮碾开的雨水泼在宫墙上,宫灯映着,犹如淌血。

    宁寿宫外的禁卫长见了凤辇颇为意外,当见到凤驾从辇车里下来,禁卫长更是吃了一惊。

    皇后朝服加身,束发簪冠,青丝垂下云肩,如悬一把青剑,英姿凛然。

    禁卫长不由的想起颁布封后诏书时,听闻那日领旨时皇后都不曾穿过朝服,今夜前来宁寿宫竟然朝服加身,莫非是要处置宫门后幽禁着的那人?尽管心中惊疑不定,禁卫长却不敢迟疑,忙开了宫门,跪迎凤驾,只见凤裾烟墨般铺开,雨水里刹那间百鸟齐现!

    皇后缓步走入宫门里,百鸟在裙裾上展着金羽朝拜凤尊,凤尊身后宫人随侍,彩娥与小安子进了宁寿宫就关了宫门,命余者门外候驾。

    宁寿宫内荒草丛生,正殿里点着一盏幽灯,一人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远远望去,若荒殿孤魂。

    暮青抬手拂开了彩娥撑着的宫伞,淋着大雨一步一步地上了殿阶。

    恒王幽幽地盯着暮青,声音枯老,嘲讽地道:“皇后娘娘好大的威风啊。”

    殿内四壁皆空,色彩瑰丽的壁画衬得殿内空荡冷清,宫砖泛着幽冷的青辉,供果滚了一地,恒王妃的牌位躺在其中,牌头已断。暮青走近拾了起来,拿袖口擦了擦牌位上踩出的鞋印,淡淡地道:“比不得王爷,闹不过儿子就砸发妻的灵位,这才是好大的威风。”

    “你!”恒王大怒,怒容在披散的头发后模糊不清。

    暮青还记得头一回见恒王是在盛京城中,王府门前华车美姬,他披着墨狐大氅,紫冠玉面,唯有眼角的鱼尾纹可见几分岁月的痕迹,而如今不过是被幽禁了三个月,人便已白发丛生,须乱如草,老态毕现了。

    “儿子?”恒王嗤的笑了声,双臂一展,大袖翻卷,似伶人在幽室里迎风悲舞,“好一个儿子,这真是本王的好儿子啊!”

    “没错,他的确是。”暮青波澜不兴地接着话。

    “哈!”恒王步履虚浮地转过身来,狭长的眸藏在乱发后,阴郁地盯着人,“你是不是觉得他能留本王一条命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暮青扬了扬眉,意思很明确难道不是?

    恒王笑岔了气,郁沉沉地捶打着胸口,一下一下,声如捣鼓。

    咚!

    咚咚!

    “你错了,他想报复本王!他把本王从盛京接出来,是怕元修拿本王的命威胁他,他不想担不孝的骂名罢了。他把本王幽禁在这深宫之中,自己坐在金銮殿上,受着百官朝贺四海敬仰,受着明君孝子之赞!谁也看不见他折磨本王,看不见这荒殿囚室,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他就是想在他母妃的灵位前将本王折磨死,好一报他母妃的大仇!”恒王凄厉地笑着,“本王在他眼里,不过是仇人。”

    暮青静静地听着,似看一个可怜之人。

    这目光刺痛了恒王,他追问道:“你怎么不说话?被本王说中了?还是你不想承认嫁的是一个欺世盗名之辈?”

    “我只是想看看,为人父者,究竟能以多大的恶意揣测自己的儿子。”

    “恶意揣测?”

    “这只是客气的说法,我更想说你放屁!”

    恒王顿时吸着凉气儿倒退数步,大抵是因从未听过如此粗鲁之言。

    暮青怒道:“他不想担骂名有错吗?他几岁进的宫,被人骂了多少年,你敢说你不知情?!他六岁进宫,母妃遭受盖帛之刑时,你在哪儿?你在青楼狎妓纵乐夜不归宿!他在深宫踽踽独行时,你又在哪儿?你在王府迎继妃立世子,醉生梦死!你从未在他孤弱之时帮过他,如今他亲了政,凭什么要因你而背负不孝的骂名?你说他折磨你,我看是你不放过他!你身为人夫,不护发妻,身为人父,不助幼子,他难道不该对你有怨?他只是让你布衣简居,吃斋念佛,悼念亡妻,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恒王呵呵地笑了两声,仿佛听见了笑话。他绝食三日,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厉声道,“他生在帝王之家,还奢望父子之情,就是他的错!他母妃和元贵妃同年有喜,恒王府前门可罗雀,相府里宾客不绝,这就是命!人不可与命争,他却早慧,得了先帝的喜爱,早早地埋下了祸根!九皇子死了,元贵妃成了太皇太后,他被选为新帝,就该奉太皇太后为老祖宗,却天天喊着要什么母妃!他母妃就天天在宫门外守着,他们娘俩倒是母子情深,可这对有丧子之痛的太皇太后而言,岂不是等同于有人拿着刀往她的心窝子上戳?她连夺宫都敢,何况杀一个恒王妃?他母妃被害,分明是受他连累!”

    暮青惊得退了一步,回过神来,不由大怒,“谬论!他那时年幼,被人强囚在宫中,岂能不思念母亲?!”

    恒王仰头大笑,“帝王之家,何来稚子?只有君臣,只有成败,只有杀出一条活路的人和事败该死的鬼!帝家子孙,生来此命,不认命就不能输,不想输就得先绝情绝义!他年幼入宫,无所依靠才能悟得生存之道,不然,你以为他能活到今日?”

    恒王站在门旁,秋风卷进殿来,吹起他灰白的乱发,神情有些癫狂。

    暮青却未接话,半晌后才盯着恒王问:“如此说来,倒是你替他着想了?”

    恒王却没有吭声。

    暮青冷嘲地牵了牵唇角,问:“既是替他着想,现在又为何闹?”

    恒王依旧不吭声。

    暮青道:“不吭声?那我说!六月,他在古水县为冤民做主,当堂斩了恶霸李庞,因此人是岭南刺史的亲弟弟,便有朝臣劝他与岭南屈辱议和。那日正巧碰上您虐打宫人,他前脚出了宁寿宫,后脚就进了太极殿,晚膳都没用,四更天才歇。次日早朝,八府联名奏请选妃,他出奇策罢黜四府,逼得三府归顺,何府孤立,一举废了八府之盟。七月,原兵曹尚书林幼学在押解途中被劫八月初,淮南军中的林氏旧部煽动大军哗变,幸经提早布防,兵权才得以收归朝廷八月中旬,关淮大涝,宫中缩减开支,朝廷大开义仓,不仅减免了受灾最重的嘉义、兴俞两县的赋税,为防瘟疫肆虐,瑾王连夜带着一批御医及紧急征调的民间郎中赶往灾区,至今未归!自八月底至今,林氏旧部的余孽借民灾国难之机屡次兴乱,关淮两地军情紧迫,每隔两三日便有军报加急呈至朝中,而朝中群臣明着不敢造次,暗地里却盯上了民间贤士,就在今日傍晚,步惜欢在微服回宫的途中遇刺,身受剑伤,血止不住,动了缝针!”

    恒王怔了怔,脸往暮青的方向转了转,人在宽袍中显得有些僵直。

    “除此之外,取仕改革与岭南之危皆是亟待解决的要事,朝廷急需人才,能用之人皆在为国效力,连瑾王都赴灾区效力了,步惜欢更是自打亲政起时常三更歇五更起,可谓日理万机!而王爷您不是虐打宫人,打砸宫物,就是绝食大闹,如今竟砸了发妻的牌位,如此折腾,我真是很不解,你到底图什么!但现在我懂了你在求死。本以为你只是不满被囚,还妄想着纵情声色,没想到你竟砸了发妻的牌位!你说你在他眼里不过是仇人,那你砸他娘亲的牌位,你是想折腾他吗?不是,你是在逼他,逼他一怒之下杀了你!”

    恒王盯着暮青,身形仿佛更僵。

    “好一个懦夫!”暮青抬手指向恒王,袖上的凤羽似一把把金刀,刀刀割人,“你既然深谙皇权丑恶,会料不到他若弑父会背上怎样的骂名,朝中及民间会有多少人伺机而动?先帝道你庸懦,他可真是看走了眼,听你方才之言,你并非庸人,反倒是个明白人。你把皇权之争看得太透,所以你才纵情声色庸碌无为,才成了最后活下来的两位皇子之一。但先帝说你懦弱,这倒没看走眼,妻子被害你不敢救,嫡子被囚你不敢帮,你拿皇权争斗、命运之说来自欺欺人,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些!可你现在好过不起来了,在这宁寿宫里,与你每日相对的只有发妻的灵位,你再不能假以外事麻痹自己,偏又是个懦弱之人,不敢自我了断,便想借儿子之手!步惜欢究竟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爹!”

    “呵呵。”恒王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他竟笑了声,笑罢倚着殿门无力地坐了下来,“是啊兴许真是造孽了吧。”

    这一句造孽,不知说的是谁,恒王仰头看着暮青,语气竟然平静了下来,“本王只是觉得累了,投生在帝王之家,享不得天下江山富贵君权,至少得享尽美酒美人世间荣华,否则岂非白白糟蹋了这投胎的本事?可如今什么也享不了,后半生漫长无趣,早赴黄泉又何尝不是好事?”

    “那王爷倒是自行了断啊!这四壁皆墙的,想赴黄泉还不容易?”

    “他亲手杀了本王这个仇人,岂不更快意?”

    “快意?快意之后呢?背负一生的弑父之名?”

    恒王却嘲弄地笑了声,“古往今来,弑父之君还少?有几人真因此被人夺位的?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此事定能想出瞒天过海之法。再说了,你断狱如神,当初验尸之技名冠盛京,略施手脚还不容易?”

    “”暮青冷笑连连,“王爷所言极是,但他绝不会弑父。你可知为何?”

    “你不是说过了?”

    “亏你还是他爹!真是枉为人父!”暮青抬袖,恨不得当头抽下,把眼前这浑浑噩噩之人抽醒,“你看看这半壁江山!他重情甚于江山帝位,又岂会弑父?他再怨你,也不是从生下来就怨你,这世间怎会有不曾憧憬过父亲的孩儿?只不过多的是叫孩儿失望的父亲罢了。他刚亲政,朝中一堆烂摊子他都收拾得得心应手,却独独治不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他虽怨你,却也只是怨你罢了。”

    暮青终究是没抽下去,她落下袖子便出了大殿,袖风拂开恒王灰白如草的乱发,他的神情在灯影与人影里,看不真切。

    而暮青也没再说什么,只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随即便下了殿阶。

    彩娥赶紧迎上前来,为暮青撑了伞,暮青到了宫门前对小安子道:“命御膳房送些饭菜来,把恒王府的老总管调回来伺候着吧,叫侍卫们看着些,不许王爷再虐打宫人。”

    小安子应是,随即便开了门。

    门一开,暮青便愣住了。

    步惜欢独自撑着把油纸伞立在门外,雨珠似线坠下,一门之隔,恍惚似泪。

    暮青心下惊了惊,不知步惜欢来此多久了,恒王方才之言又听见了多少。她急忙迈过门槛走了出来,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寝宫歇着?”

    边问边留意着步惜欢的神情,实在是怕他听见那句“他母妃被害是受他连累”的话,却没想到,她话音刚落便被一只手臂拥入了怀里。

    男子的气息挠着的她的耳颈,依旧那么温暖,却低哑得叫人心疼,“饿了,想娘子的清粥小菜想得难以入眠我们回去可好?”

    “好。”

    范通已候在辇车旁,暮青上辇前回头看了眼宁寿宫,瓢泼大雨里,宫灯影黄,隐约可见正殿里站着一人,面朝宫门。

    而步惜欢始终没往宁寿宫里看一眼。

    暮青回到承乾殿后,稍事更衣便到灶房里下厨熬了热粥,又做了几碟小菜,步惜欢当做宵夜用过之后才歇下了。

    这夜,他睡得并不安稳,仿佛有何不安似的,彻夜握着暮青的手,暮青担心他的肩伤,几乎一夜没合眼,唤步惜欢起来上早朝时还有些于心不忍。

    “你受了伤,其实歇个一两日也无妨。”

    “昨夜御医院那般折腾,我遇刺的事一定传得满朝皆知了。眼下的朝局还不稳,若不早朝,难安百官之心。再说了,今日的早朝必有一场好戏看,不去岂不可惜?”步惜欢在暮青的脸上偷香了一口,用了早膳便上朝去了。

    下了一夜的雨,这日清晨已能觉出几分秋凉,宫门尚未开,百官就都到班了。

    文武群臣聚在宫门外炸了锅,围着汴州刺史陆笙一通打听。

    陆笙审了一夜的刺客,本就疲惫不堪,又遭同僚疲劳轰炸,赶忙往人群里指了指,“那个”

    他本想说,昨夜一同被传召进太极殿的还有刑曹的老尚书傅民生和新任的兵曹尚书韩其初,但指了一圈后没见到人,不由在心里大骂了一句这两人也太油滑了!定是料到了今早会有这般情形,才故意晚到的。

    而昨夜左相陈有良和汴都巡捕司统领李靳也在太极殿里,但陈有良向来不擅与同僚打交道,李靳则是御林卫出身,御林军里的人只效忠于圣上,故而这两位是绝不会救他的场的。

    陆笙唉声叹气,只得硬着头皮应付同僚,只是瞥向陈有良时心里咯噔了一声韩其初今日来得晚,会不会也是有意躲着陈有良?毕竟两人昨日在御前闹得不太愉快。

    这心思在陆笙的心头一转,就此扎了根。

    陆笙好不容易熬到开宫门的时辰,哪知到了朝上,更是头晕耳鸣。

    百官列班进了金銮殿,见步惜欢果真受了伤,心惊白卿竟是当今圣上之余,人人都觉出了此事的严重性。虽说不知者不罪,但刺杀白卿的人显然是冲着朝局来的,一旦查出,其罪非同小可,于是为了摘清自己的嫌疑,百官一时间竟相互纠举,在御前吵得不可开交。

    朝上正因刺驾的事乱着,却忽见一名披甲侍卫疾步上了殿阶,在殿外一跪,高声奏道:“启禀陛下!宫门外有一老僧奏请入朝陛见!”

    殿内忽然一静!

    步惜欢抬了抬眼,眸底也有几分诧色,“何方老僧?”

    侍卫的神色惊疑不定,奏道:“回陛下,此人自称游僧,法号空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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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唯一的女仵作

    大兴元隆十八年,六月初二。

    古水县,赵家村。

    大清早的,刚下过雨,村里泥路难行,赵大宝家门口却被村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里头村长、保长都在,连族公都惊动了。外头,村里老少探头探脑,不多时,便见屋里押出一人来。

    正是赵大宝。

    赵大宝已被五花大绑,由村里两个青壮年押着,一路推搡,一路喊冤,“族公!我冤枉!”

    “你冤枉?赵大宝,昨儿夜里街坊邻里都听见你和你家婆娘吵嘴了,你家婆娘吵嚷得厉害,你还嚷着要打杀了她。后半夜她便吊死在了房梁上,此事也忒凑巧。”

    “我、我那只是一时气话,怎知她半夜里想不开,竟吊死了!”

    “哼!怕是你狠心杀了你家婆娘,又怕担人命官司,便将她挂去房梁,故作吊死的吧?”屋里有人哼了一声,跟在族公、村长等人后头出来,穿一身粗缎袍子,满面油光。

    “赵屠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诬陷我!”赵大宝急红了眼。

    赵屠子又一哼,扫了眼屋外围着的村人,故作姿态地朝众人拱了拱手,道:“各位老少,咱们都是听着老辈人的故事长大的,都曾听过吊死鬼吧?那吊死的人,舌头都老长,有的足有三寸!赵大宝家的婆娘吊在房梁上,那舌头半点也未吐出口外,岂不蹊跷?方才,我与族公等人进屋将人从梁上放下,你们猜,怎么着?”

    屋外无声,百十来口人眼巴巴盯着赵屠子,好奇心被吊得老高,急等他的下文。

    赵屠子颇有面子地咳了一声,这才提高声音道:“赵家婆娘脖子上的绳索套得死紧,怎么也取不下来!这人若是自个儿吊死的,绳套大小自然要容得下脑袋钻进去。可赵大宝家的婆娘,绳套死死缠在脖子上,取都取不下来!试问,死后取不下来,生前她又是怎么套进去的?这分明就是有人将其勒死,再吊去房梁上的!”

    屋外依旧无声,半晌才渐有人想通,发出阵阵恍然之声。

    “赵大宝,这回你无话辩解了吧?”赵屠子面有破案的荣光,对身前三位老者道,“族公,村长,保长,带他去见官吧!”

    两个押着赵大宝的青壮年又开始推搡,赵大宝百口莫辩,急得面色涨红,回身挣扎,“族公!我真是冤枉的!您老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岂是那杀妻的狠毒之人?我家婆娘凶悍,哪回吵嘴厮打,吃亏的不是我?昨晚我气急,是曾喊嚷着迟早打杀了她,可那是气话,我不敢真下此狠手啊!族公,我家婆娘去了,家中还有一双儿女,我若含冤,他们要如何过活?求您老可怜可怜我家两个娃子,莫听这赵屠子的话!”

    为首的老人花白胡须,身形佝偻,听闻此话回头看了眼屋里哭着的一双幼儿,脸上终是露出不忍,叹了口气对那两名青壮年道:“罢了,去趟县里,请暮姑娘吧。”

    屋里屋外听闻此言,都静了静。

    两名青壮年只好放开赵大宝,走出院子。院子外头,村人自动让出一条路来,看着两名年轻人远远离去。

    目光尚未收回来,人群里便传来一道幼童稚嫩的声音,“暮姑娘是谁?”

    一位老人看向自己身旁的小孙子,笑着摸摸他的头,“暮姑娘啊,她是县衙仵作暮老的女儿。三岁便跟随暮老出入城中义庄公衙,习得一手验尸的好本事,可谓青出于蓝,能耐不在暮老之下。”

    幼童眼睛瞪得大大的,“女子?”

    他虽年幼,却也知道,县衙里威风八面的公差都是男子。

    “可不是么……女子。”老人笑了笑,一叹,“怕是我大兴唯一的女仵作了。”

    “女官差?”幼童稀奇道。

    “也并非官差。女子终是不能为官的,暮姑娘未曾在县衙奉职,只是验尸手段颇为高明,知县大人允她随父出入义庄公衙,暮老不在城中之时,若发了案子,便由她看验。”

    “好厉害!”幼童眨着大眼,在他眼里,能和官差一样办案子的人都是厉害人物。

    “厉害么……唉!”老人叹了口气,笑容淡了淡,“是厉害,可终究是个可怜女子。”

    “可怜?”

    “可怜哪!生在暮家,是她命不好。”老人转头,远远望向县城的方向,音调悠远,似在讲述一个故事,“我朝啊,仵作乃贱役。与死人打交道的人,整日看验那些枯骨烂肠的,身上沾着死人气,走在街上狗闻见了都要叫两声。贵人们觉得晦气,自不愿为。自古仵作这一行,便是由贱民担当的。暮老虽是县衙仵作,官职在身,却在贱籍。暮姑娘生在暮家,自然也落在贱籍。这倒也罢了,她娘还是个官奴。”

    “官奴?”

    “可不是?她娘那一族啊,听说原先风光着,在盛京都是世家望族。可惜朝中争斗,十八年前获了罪,族中男子皆被处死,女子发落成官奴。她娘被发来古水县,当时的知县大人瞧中了,欲纳之为妾,府中大夫人不容,她娘也不愿,便求嫁给了暮老。堂堂官家千金,最后嫁了个仵作,唉!也是可怜人。偏天不佑可怜人,她刚嫁人没两年,便因难产去了。”

    老人重重叹了口气,“暮姑娘生下来,她娘便咽了气,算命先生批她命硬,县城里的奶娘都怕被她克着,不肯喂养她。暮老请不着奶娘,又不忍女儿饿死,便来咱们村里买了两只下奶的母羊,又当爹又当娘地把她拉扯成人。因算命先生说她身上煞气重,唯有与死人一起才养得活,暮老便求了知县大人,三岁便将她带在身边出入城里停尸的义庄,将一身验尸的本事都传了她。说来也奇,自打暮老带着女儿去义庄,咱们县里凡是出了案子,没有破不了的!这案子破得多了,知县大人的官声自然就高了,这些年来咱们这儿的知县,没有不升官的!县城里的人都说,这位暮姑娘煞气重,许是阴司判官转世,虽惧她惧得很,倒也敬得很。连知县大人都由着她出入公衙,俨然便是衙门里的女仵作。”

    幼童听得入了迷,觉得这故事比娘睡前讲的好听多了。

第2章 人不如猪

    身旁老人轻快起来的语气却又沉了下来,叹道:“唉!即便如此,暮姑娘到底是女子。她这等出身,这等传闻,只怕日后难以嫁个好人家。可怜了她一张好容颜,颇似她那故去的娘亲。”

    “好容颜?有多好?比村里阿秀姐还要好吗?”幼童好奇问。

    老人笑了笑,摸摸孙子的头,“等人来了,一见便知。”

    六月江南,正是雨时。

    半夜里刚下过雨,清早天晴了不多时,便又飘起雨来。

    江南烟雨,覆了村前曲路,蒙蒙雨雾里,依稀有人来。

    等候的村人齐望向村口,幼童撑着伞,兴奋地钻去最前头,踮脚望着路尽头。

    路尽头,来人行得缓,风低起,雾轻笼,裙角素白。一枝油伞,半遮了面容,执伞的一截皓腕凝霜胜雪,伞上青竹独枝,雨珠落如玉翠。

    天地静,独留雨声。来人行至屋前,村人想起她阴司判官的名号,呼啦一声散开,目光果真是有惧有敬,看着她收起油伞,望向屋内。

    伞收起,幼童忽地瞪大眼。

    只见少女静立雨中,碧玉年华,翠竹青簪,绾一段青丝,风拂过,脊背挺如玉竹,风姿清卓。那容颜,一笔难述,只觉世间唯有这样一副容颜,才可衬得住这样一身清卓风姿。当真是雨中人似竹,皓腕凝霜雪。风姿清卓绝,佳人世无双。

    人间只道君子如竹,未曾想,世间竟有女子有此风姿。

    村中人淳朴,不识文墨,亦不懂赞美,但便是村中幼童也能看得出,与眼前少女相较,村中阿秀的好容颜不过是脂粉颜色。

    风似休住,人群寂寂。房檐下三位老者已起身,正欲迎出,少女先一步对三位老者礼道:“三位族老。”

    她声音虽淡,雨中却别有一番清音。三位老者见她礼数周全,却不敢托大,忙请道:“多谢暮姑娘雨天来此,赵大宝家的事,想必你路上已听说了。人已放到屋中地上,快请进去瞧瞧吧。”

    暮青颔首,抬脚走进院中,人进了屋,院中留下淡淡药香。屋外幼童闻着风中药香,抬头看爷爷,童真的眼中有些不解,不是说仵作身上都有一股子不太好闻的枯骨烂肠的味道吗?怎么这暮姑娘身上倒闻不出?

    那药香颇清新醒神,好闻着呢!

    外头,村人们撑着伞又开始等。

    院子里,赵大宝五花大绑坐在泥泞地上,身上已然湿透,却紧盯着自家屋子紧闭的大门,一双眼里盛满希冀。

    一盏茶的工夫,门开了。

    暮青走出来,村里百十口人目光齐刷刷看向她。

    “自缢。”她性子颇淡,话也简洁,对赵大宝来说,却是此生听过的最重的两个字。

    两个字,洗了他的冤屈,活了他的性命。

    围观的村人们哗地一声,议论纷纷,方才赵屠子明明说得头头是道,赵大宝家的婆娘应是被人勒死吊去房梁的,怎才不过个把时辰,就变成了自缢?

    但暮青说的话,无人不信。她经手的案子,就没有错过!

    只是众人不明白——为什么?

    “这不可能!”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高喊,有人跳出来,满脸不信服。

    正是赵屠子。

    “这不可能!人应是被勒死吊去房梁的,我不可能看验错!”赵屠子道。

    暮青立在房门口,循声望去,“你是仵作?”

    赵屠子一噎,“这……不是。”

    “他是村中屠户,名唤赵兴安,我们大伙儿平日里都唤他赵屠子。”族公从屋里出来,在暮青身后道。

    屠户,杀猪的。

    “人是猪?”暮青目光淡了淡。

    “咳!”族公和村长等人在后头齐齐一咳,这姑娘……

    人虽不是猪,可屠户看验尸身,并不违律例。

    仵作一行,原本就起于殓葬、屠宰之家。在未曾有仵作一行时,发了人命案子,便由贱民看验,而后报告给官府。这贱民中,便包括市井混混和屠户。

    屠户杀猪宰牛,对刀伤最为了解。市井混混成日殴架,对打伤颇有眼力。因此,此两种人看验尸身后的看法,颇得官府采信。

    后来,官府将有验尸经验之人招入官衙,专门看验尸身,这才生出仵作一行来。只是仵作虽有官职和俸禄,却仍在贱籍,自好者多不愿为,因此至今朝廷各州县,在官衙没有仵作奉职的情况下,仍沿袭旧制,让屠户来验尸。

    赵屠子今日看验尸身,并无不妥。只是这暮姑娘,似对此颇有微词。

    赵屠子脸色涨红,他虽是屠户,在村中也算富足,便是去趟县城里,跟衙门里的公差也是能搭上几句话的。人贵在富足,有银子便有脸面,还从未有人因他是杀猪的而羞辱于他的!这暮姑娘,明摆着是讥讽他将人当成猪来验!他验尸,一不违律例,二认为自己没有验错,凭什么受人讥讽?

    “我朝官府并未废止屠户验尸的律例,暮姑娘对此可是有意见?”赵屠子不忿,张口便将官府律例搬了出来。

    “有。隔行如隔山。”暮青道。

    赵屠子一噎,未曾想到他都把官府律例搬出来了,暮青竟敢如此直截了当。他被噎得一时喘不来气,待缓过神来,更是愤慨难当,冷笑道:“隔行如隔山?那我倒想见识见识,仵作行起于咱们屠宰行,能隔出多远去!既然暮姑娘说是自缢,不妨说给大伙儿听听,让咱们村里的老少都来评评!”

    赵屠子一扫屋外围着的村人,果见众人一听这话都来了精神。

    “怎样?”赵屠子昂首挑衅,他并不打算给暮青拒绝的机会。今日他本该受村人赞誉,却因她受此讥讽,他定要为自己讨个公道!若是她错了,倒要看看她那阴司判官的名号保不保得住!

    “暮姑娘看验过那么多的尸身,不会不知道上吊的人,舌头都是伸出来的吧?赵大宝家的婆娘,舌头可是半分也未伸出口外的!对此事,暮姑娘怎么解释?”赵屠子大声问道,目光挑衅。

    村人们齐刷刷望向暮青,老辈人故事里的吊死鬼,舌头都可吓人了……赵家婆娘的舌头没伸出来是怎么回事?

第3章 打听打听我是谁

    “谁告诉你,吊死的人,舌头都会伸出口外的?”门口,少女静立如竹,目光清寒。

    出口的话让整个院子都静了。

    赵屠子瞪圆了眼,一时以为听错了。

    “自缢死者,舌伸出与否与绳索压迫部位有关。若绳索压于喉咙下方,人吊起,舌根前提,舌便会伸出口外。若绳索压于喉咙上方,舌根压向咽后,舌便不可能伸出口外。赵家妇人的锁痕正在喉咙上方。”

    古代仵作尸检,常将舌头是否伸出作为判断自缢的特征。现代法医并不认可这一点,实际上,自缢者的舌大多位于齿后或齿间,伸出的才不多见。将舌是否伸出作为标准,实是害人。

    暮青自来了村中,话多简洁,头一回解释这许多,院里院外却一时无声。

    半晌,有人开始拿手掐自己的脖子,一会儿掐在喉咙上,一会儿掐在喉咙下,反复几回,似明白了其中道理,不由眼睛瞪大。

    赵屠子忽然扭头进了屋里,盯着赵大宝家婆娘脖子上的索痕瞧了很久,脸色铁青地出来,“那你又怎么解释那绳索?那绳索可是死死缠在脖子上的!你倒是说说,她生前是怎么自己把头伸进去的?”

    暮青不言,回头也进了屋,出来时手中拿着条绳索,不声不响便开始绕绳结。

    少女手指纤长,如葱如玉,烟雨里羊脂般好颜色,绳结于她手中绕得分外好看,三两下便成一结。暮青抬首,院中一株枣树,扬手一抛,手中绳索便套入枝头,反手一拽,那绳结众目睽睽下倏地收紧,死死缠住了枝头!

    “绳套有死结活结之分。死结大小固定不变,生前如何套入,死后就能如何取下。活结的大小则因绳结的滑动而改变,赵家妇人脖子上的结便是活结。此结名为步步紧,遇重则收紧,生前套入,死后自然取不下。”暮青松手,绳索飘荡于枝下,村人们盯着那绳索,面色赞叹。

    这吊死,还有这许多门道?

    赵屠子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死死盯着那绳索,拳头紧握,仍在挣扎,“那、那也不能说明人是自个儿吊死的!兴许是赵大宝结了这结,勒死了婆娘呢?有何证据表明这结是他家婆娘自个儿结的?”

    “活结索痕,于颈后八字交匝,乍看之下的确像被人勒死的。此需细辨。若被勒死,索痕只于颈后八字交匝。若是自缢,索痕则稍向上弯,此乃因体重牵引所致。你可再去细瞧瞧赵家妇人颈后的索痕。”

    暮青话音刚落,赵屠子便急急进了屋。

    这一回,半晌才出来,出来时人已满面通红,神色复杂,垂首如斗败公鸡。他低头不敢再看暮青,脑子只余那句“隔行如隔山”。

    赵家村三位长者从屋里出来,村长忙对院中的两名青壮年道:“快!快给大宝松绑!”

    保长转身对赵屠子斥道:“你啊你!只知逞能耐,大宝一条性命险些误在你手上!”

    族公则对暮青一礼,“老朽代大宝和两个娃子,多谢暮姑娘!”

    暮青忙伸手将族公扶起,屋中哭着跑出两名孩童,与院中淋得湿透的赵大宝抱头痛哭。

    院外,围观的村人已激动欢呼,赞叹不绝!

    “阴司判官,果真名不虚传!”

    “隔行如隔山,真是不服不行!”

    “若非暮姑娘,大宝便要蒙冤了。赵屠子,你逞哪门子能耐!险些害人!”

    赵屠子脸色涨红,头都不敢抬。

    仵作行虽起于殓葬、屠宰之行,如今已然隔出甚远了。

    暮青转身看了他一眼,淡道:“人虽不是猪,有时却不如猪。”

    赵屠子猛地抬头,羞愤握拳,脸上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旁边三位老者叹了口气,今日若非族公瞧赵大宝的两个娃子可怜,起了怜悯之心,差人请了暮青来,只怕赵大宝便要被绑送衙门。如今暮老不在城中,赵屠子的验词头头是道,朝廷又未废止屠户验尸的律例,知县大人若采信,一条性命便会就此冤了去,那两个娃子也会就此孤苦无依。

    这位暮姑娘,话虽毒了些,可比起一条性命,这一句骂实不算重!

    “没有金刚钻,莫揽瓷器活。你今日揽下的,是人命!”暮青淡淡看着赵屠子,撂下一句话后,便与三位老者行了礼,出言告辞了。

    赵屠子一震,他虽不知金刚钻是何物,但后半句之重,却如重锤砸于胸口。待他再抬头时,只见暮青已行至院门口,村里老少激动地让开一条道路,与她来时相比,村人们脸上已退去先时惧意,徒留敬意。

    赵大宝牵着两个幼童从院里奔出来,跪在泥泞路上,磕头相送。

    少女却如来时一般,撑起青竹油伞,渐渐去得远了……

    赵家村离古水县二十里,官道旁,一条曲水河蜿蜒流淌。细雨风清,河面腾起的薄雾遮了半河的莲红绿水楼船丽舫。

    暮青执着伞,伴半河如画风光,行得轻缓。

    才行出约莫一里路,她抬眸,远望,目光一冷。

    前方,两名壮汉挡住了她的去路。

    两个汉子三十来岁,生得五大三粗,挡在前方,目光凶煞里透出几分惊艳。

    暮青将两人的神色看在眼里,脚步却未停,依旧走她的路。

    两人醒过神来,眼中透出几分惊诧来。拦路的买卖做得多了,镇定的主儿也不是没见过,却从未见过敢这般无视他们的。

    “小娘子好大胆子!竟不怕我兄弟二人。”

    “青天白日,官道拦路,我看胆子大的人是你们。”暮青停在两人三步外,烟雨几重,染了少女眉眼,初夏里生着几分清寒。

    “青天白日?”先头说话的汉子怪异地抬头望了望天,这天儿阴沉沉地下着雨,连个日头都瞧不见,哪来的青天?

    “少他娘的来这套!这年头,朝廷昏庸,狗官遍地,哪来的青天!实话告诉小娘子,你得罪了人,有人出一百两银子要你的命!今儿这官道,小娘子怕是过不去了。”

    “想过去也不是不成,旁边就是林子,小娘子随咱们兄弟到林子里,伺候舒服了咱们,说不定……嘿嘿!”另一个汉子肆意地打量着暮青,手一指旁边的林子,笑着露出一口黄牙,等着看她惊慌失措泪眼婆娑的娇态。

第4章 奈何有人傻(1)

    可惜,没能如愿。

    只见得,青竹伞下,少女淡立,烟雨笼了素衣纤骨,凤目轻垂,淡若秋水,一身药香伴了清风。

    听她问:“订金,收了吗?”

    两人被这没头没脑的话问得一愣,先头说话的汉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没有订金的买卖谁放心做?

    可她问这干什么?

    劫道儿的买卖两人没少做,见的不是求饶的就是问买凶人是谁的,今儿还是头一回遇见问订金的人,她难道不该先问问是谁想要她的命?

    两人还没想明白,暮青的目光已从那汉子摸着的胸口前掠过,点头,“嗯,那就好。”

    “……”什么意思?

    两人又懵住,暮青已作势收伞。

    只见青竹伞慢遮了少女面容,伞面雨珠儿落,官道儿烟雨薄,少女收伞之举漫不经心,雨声都似静了静,两个汉子也看得呆了呆。

    一呆间,暮青忽然手腕一抖!原本要收起的伞刷地震开,伞上雨珠泼喇喇泼向二人!

    二人一惊,下意识抬起胳膊便挡。正是这一挡的工夫,暮青袖口一垂,指间寒光胜雪,急射如电!

    官道上一声惨叫,细雨里洇开血花,先前出言轻薄暮青的男人踉跄后退,面色发白,目光一滞,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地上的泥水、雨水混在一起溅上旁边男人的身,他低头一瞧,只见同伴胸前插着一把刀。

    那刀式样很古怪,细长柄,且比一般匕首的刀柄要薄得多,刀刃扎在他那兄弟胸前,触目殷红。

    “兄弟!”汉子惊怒交加,不敢相信暮青竟身怀武艺。

    暮青在古水县颇有名气,她那阴司判官的名号和让死人开口的神奇手法不知被编成了多少话本子,茶楼酒肆里时常听得着。可从来没听说过她身怀武艺,她虽是古水县衙里的女仵作,却不领朝廷俸禄,她爹暮怀山身在贱籍,俸禄微薄,年俸不过四两银,父女俩的日子与普通百姓家差不许多,哪里有钱请武师?

    因为这,他才只找了一个兄弟来干这桩买卖,原是打着人少好分银子的主意,哪想到会一照面就吃了亏?

    “你杀了我兄弟!”汉子抬眼,面色狰狞。

    “他没死,休克而已。你现在带他去救治还来得及,再磨蹭下去,阎王爷不想收他都不成了。”暮青冷哼。她两辈子只剖过死人,从未伤过活人,今日出手迫不得已。她并非高手,只是学过格斗。

    教她格斗的是她前世的好友顾霓裳,当年,她刚从国外学成归来,就职于国家保卫系统,担任专职法医。顾霓裳是国家保卫系统的头号特工,两人住在一间宿舍里,成了莫逆之交。

    干她们法医这一行的,时有遇险之事,顾霓裳便将她一身用于刺杀的精悍格斗术倾囊相授。她学格斗时早已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本不会有大成,她的目的也仅是防身。

    只是,世间任何事都抵不过十年磨一剑。

    她在大兴十六年,三岁起便开始练习这一套格斗技法,十几年的磨练,如今这一套饱含了现代军队刺杀精髓的格斗术在她手中,真正成了能一招制敌的杀招!因为,没有人比她更精通解剖学,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人的要害在哪里。

    方才,她击中的是那人的鹰窗穴,第三肋玉堂穴旁开四寸,以解剖学来说,那地方布有胸前神经分支、胸外侧动静脉,伤之,则冲击肋间神经和胸前神经,震动心脏,导致供血停止,休克。

    休克啥意思,男人不懂,人没死这句他却懂了。他看一眼躺在官道泥泞雨水里的兄弟,见他怎么看都像是被一刀毙命般,不由怀疑暮青此言虚实。她那把古怪的刀子已经掷出去了,如今手中没了兵刃,自然希望能将他骗走好脱身。

    “以为老子会这么容易放你走?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干啥的!敢杀我兄弟,今日老子就宰了你,替我兄弟报仇!”汉子喝道。

    暮青冷嘲一哼,“好一个兄弟!明明能救他,却要嚷着替他报仇。杀了我,既能领银子,又少了个分赃的人,你倒是不笨。”

    “你!”汉子脸上憋红,恼羞成怒,粗拳带着泼风,呼啸冲向暮青。

    两人之间只有三步之遥,汉子铁臂一送,拳风已到暮青面门!几乎同一时间,暮青目光一寒,身形暴退,手中竹伞带着风向前一送!

    嗤!

    青竹伞面顿时被粗拳开了个窟窿,连带伞骨一齐暴折,汉子反手一扯,扯住一截伞骨猛地一掷!那折断的伞骨断口利箭一般,嗖地刺向暮青咽喉!

    伞后,少女目光锐利,锋芒乍露,身子如豹骤然一缩,蹲身间袖下素手一翻,指间再现雪色寒光,抬手精准刺向对方外膝眼下三寸!

    足三里!腓肠外侧皮神经、胫前动脉分布,伤之,下肢麻木不灵!

    汉子膝外刺开血花,腿一屈,噗通一声单膝跪地!抬头间,少女自伞后纵出,手中寒光再闪!

    刺!

    肩井!肩部最高处,腋神经、桡神经、颈横动、静脉分布,伤之,半身麻木!

    汉子左肩一歪,原本想站起的身躯顷刻砸进了泥水里,烟雨朦胧的天幕里有白电闪过,汉子虚了虚眼,再睁眼时,身上已多了一个人,脖间多了一把刀。

    “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干什么的。”暮青原话奉还,手中解剖刀一横,在汉子眼前逼了逼,“我的刀,不知剖过多少死人,刚死的,烂透的,化骨的。上头可染着尸毒……”

    尸毒?汉子的脸霎时青了。

    只见得少女眉目清淡,风起,清叶掠过眉梢,衬得眸光刀锋般寒气逼人,“谁想买我的命?说出来,换你一条命。”

    大兴百姓重阴司之事,那汉子盯着逼近眼前的刀,想着这刀剖过死人,顿觉心里窜起凉气儿,他可不想中尸毒慢慢腐烂而死。

    命要紧还是雇主给的一百两银子要紧,永远不会是一道困难的选择题。

    “算你狠!你得罪的是沈府!”汉子牙一咬,心一横,心想这桩买卖算他不走运,亏了!

第5章 奈何有人傻(2)

    暮青静默,目露轻嘲。

    沈府……

    这沈府有些来头,乃盛京安平侯的近支。十八年前朝中生变,老安平侯的嫡次子遭贬斥,拖家带口来了古水县。没几年,这位曾荣宠一身的贵公子便郁郁而终,他那嫡妻没熬过多少日子便也撒手去了,留下个年幼的嫡女和一屋子的侧室侍妾、庶子庶女。

    那嫡女闺名沈问玉,自幼体弱,是个扶不起的药罐子,却在三个月前接手了沈府的内外大权。原先主理中馈的侧室刘氏莫名上吊身亡,她那主理府中外事的儿子听闻母亲亡故,急赶回来奔丧的途中路遇水匪,一船的人全都沉了曲水河,连具尸身都没捞着。

    三个月前,刘氏的尸身便是暮青验看的。

    刘氏死前穿戴齐整,屋内踢倒的圆凳位置、高度,绳结与颈部勒痕的吻合度,都证明她确实是自缢身亡的。只有一点,她的双膝上有两块淤青,淤青周围红肿,明显是死前不久留下的。

    沈府以服侍主子不周为由,刘氏自缢当晚便将她屋里的丫鬟婆子通通杖杀,知道她膝上的伤是如何来的人,一个未留。

    杀人灭口,当真是雷霆手段!

    可惜暮青身为仵作,她想要知道真相,从来用不着通过活人的嘴。

    她看过刘氏膝盖上的淤青,一眼就断定那不是摔伤。

    那两团淤青,皮下出血程度、红肿程度完全一致,连面积和形状都一样!这说明刘氏双腿的受伤程度相同,而摔伤不可能出现这种伤情。

    受走路习惯、速度快慢和当时的环境等因素影响,人摔倒时很少会双腿受伤程度相同,除非两条腿同一时间磕在地上。但这种情况极少发生,但凡摔倒,两条腿落地大多存在时间差,也就是说,总会有一条腿先着地,另一条后着地。而先磕着的那条腿必定伤得重,另一条腿要么伤不着,要么伤得相对轻些,这便不可能出现相同程度的伤。且摔伤大多会伴有胳膊和掌心的擦撞伤。

    刘氏的胳膊和掌心完好无损,她的伤,暮青只推断出一种可能,那便是跪!

    只有下跪这个动作,才能造成刘氏双膝受伤程度一致。且根据淤青的红肿程度,她跪下的力度定然不轻,或者时间不短。

    即是说,她死前给人跪过。

    可刘氏母子掌沈府内外大权多年,府中有什么人能逼迫她跪,又有什么事值得她轻生?

    只有一个可能,她是被人拿了什么要命的把柄,逼死的!

    至于逼死她的人是谁,显而易见。

    但古水知县没有再深查下去。

    沈府虽遭贬斥,却也是安平侯嫡支,府中嫡女逼死庶母的事传扬出去,于侯府名声有损。且刘氏之子的死太过凑巧,事情恐有内情。知县怕查下去扯出惊天丑案来,惹上侯府不快,连累他的仕途,便命暮青改写尸单,不提刘氏膝上伤情,只说自缢之事。

    暮青知道世间公理并非事事都能得到彰显,她前世那个社会尚且不能做到如此,何况皇权至上的封建王朝?但改写尸单,有违她的职业道德,与她当年成为法医的初衷相违,因此她坚持将填写了实情的尸单呈交了衙门。

    沈府之事因此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百姓们议论纷纷,沈问玉的闺誉受了不少影响,自此与暮青结了怨。

    案子了结那日也是雨天,县衙外的石阶水洗过般泛着青色,沈府一顶轿子抬到县衙门口,轿上下来的少女香衫素罗,白纱拂面,瞧不见容貌,却只一袭弱不禁风的背影,便如见江南一岸春色,婉约婀娜,似水婆娑。

    沈问玉三声击鼓,进得公堂,状告曲水河匪杀人越货,害她庶兄,致使庶母闻子丧讯伤心自缢。

    明明是刘氏自缢在先,其子遇害在后,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说辞直叫人齿冷!知县因不敢得罪沈府,竟遂了沈问玉的说辞,当堂将案子接了,当真命了衙门的人出城剿匪。

    城中百姓不知真相,皆道冤枉了沈问玉。后又听闻她要以嫡女之身为庶母守孝三年,便赞她孝义感天,乃天下女子典范。

    暮青冷笑,这位沈府的嫡小姐年纪不过十七,倒是演得一手好戏!这一出一箭三雕,既圆了刘氏的死因,全了自己的名声,又将那帮水匪卖给了衙门。她那庶兄的死若真有内情,水匪被衙门清剿了,也就死无对证了。

    过河拆桥,借刀杀人,心机够深够狠。

    可惜藏得深的不止她一人,暮青身怀武艺一事除了她爹,无人知晓。甚至连他爹都以为她在院中挂只沙袋扎个木人,练得不过是花架子。为此事,爹还自责过,若非家中清贫,无钱为女儿请武师,又何须她为了自保,自己去摸索武艺?

    无人知道,她这套格斗术是现代军队刺杀制敌的精髓。

    沈问玉以为找两个人就能要她的命,实是她的失算!

    暮青冷哼,眸中浸着的寒意瞧得那汉子心头一阵儿发凉。

    “……喂,你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解药呢?”

    “解药?”暮青垂眸,眸中寒意未散,思绪却被拉了回来。

    “尸毒的解药!老子告诉你雇主是谁,你放老子一条活路,这可是你说的!你、你不会想反悔吧?”

    “尸毒?”暮青挑眉,仿佛听不懂。

    汉子愣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忽然瞪圆了眼,血气直往头顶上涌,“他娘的!你骗老子?刀上没毒?”

    “我从不骗人,奈何有人傻。”暮青慢悠悠晃了晃手中的刀,神色淡漠,“我只说我的刀剖过死人,染着尸毒,可没说是手上这把。”

    “你!”

    “你打坏了我的伞。”

    “……”汉子一愣,刚才被气得喉口发甜,很有冲动想要骂娘,结果冲口而出的糙话被暮青冷不丁的话哽在喉口,一时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维。

    “我的伞月前老蔺斋新买的,二钱三分银子,只用了两回。”

    “……”所以?

    “我不占你便宜,去了折旧,你赔二钱。”

    “……”啥?

    还没反应过来,暮青已伸手探入他衣襟里,在他胸前探出一只荷包来。荷包里有五十两的整银和一些散碎银两,她看也未看那五十两的银锭子,只在散碎银两里拣出块小的来收了,看那分量,正差不多二钱银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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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809/ 第一时间欣赏一品仵作最新章节! 作者:凤今所写的《一品仵作》为转载作品,一品仵作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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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介绍:
【一句话简介】
这是一个法医学家兼微表情心理学家,在为父报仇、寻找真凶的道路上,最后找到了真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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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起来有点简单,但其实有点曲折。好吧,还是看正经简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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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棺验尸、查内情、慰亡灵、让死人开口说话——这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干了。
西北从军、救主帅、杀敌首、翻朝堂、覆盛京、倾权谋——这不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也干了。
但是,她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想干的。
她这辈子最想干的事,是剖活人。
剖一剖世间欺她负她的小人。
剖一剖嘴皮子一张就想翻覆公理的贵人大佬。
剖一剖御座之上的千面帝君,步惜欢。
可是,她剖得了死人,剖得了活人,剖得了这铁血王朝,却如何剖解此生真情?
待山河裂,烽烟起,她一袭烈衣卷入千军万马,“我求一生完整的感情,不欺,不弃。欺我者,我永弃!”
风雷动,四海惊,天下倾,属于她一生的传奇,此刻,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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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版简介】
大兴元隆年间,帝君昏聩,五胡犯边。暮青南下汴河,寻杀父元凶,选行宫男妃,刺大兴帝君!
男妃行事成迷,帝君身手奇诡,杀父元凶究竟何人?行军途中内奸暗藏,大漠地宫机关深诡,议和使节半路身亡,盛京惊现真假勒丹王……
是谁以天下为局谱一手乱世的棋,是谁以刀刃为弦奏一首盛世的曲?
自边关至盛京,自民间至朝堂,且看一出扑朔迷离的大戏,且听一曲女仵作的盛世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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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
中涉及法医和心理学内容皆参考资料而来,有夸张之处,请勿考据深究。
读者留言,无事必回。如遇不可抗力因素(生病、请假等),以上优点也可以当做没有。
一品仵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品仵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品仵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