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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今     一品仵作txt下载     一品仵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四章 深夜献计

    盛京城外三十里,朝中已为西北五万新军扎下新营。西北军乃外军,需驻扎在新营,将领们奉召才可进京入朝。

    銮驾与两国使节团先入城去,跟随銮驾一同入城的还有元睿。

    元睿在地宫中被青州军将领吴正毒害后一直昏迷不醒,元修回朝自把元睿也带了回来,路上看护他的人是齐贺。西北军多数将领仍在边关,吴老正奉命督办蒸馏水与生理盐水一事,离不开边关,齐贺一路帮元睿施针吊着命,不知是齐贺医术高明还是元睿命不该绝,千里颠簸,盛京在望时竟还真留了口气。

    圣驾回宫,百官相迎,圣驾和使节团一进城,元家的人便紧随其后接走了元睿。

    銮驾进城时,元家有两辆华车停在城门后,一辆接了元睿回相国府,一辆出了城门直奔三十里外新军军营。

    到了军营外已是傍晚,马车上下来名老者,白面青须,圆领青锦袍,披深赭厚锦风裘,将帖子递给守营小将,小将一看顿惊——相国府的总管,衣袍竟这般贵气!

    那总管求见元修,小将拿着名帖进帐通报,稍时出来,领着那老总管便进了中军大帐。

    帐中只元修一人,未着战袍,只穿着身常服,乌冠墨袍,气宇轩昂。

    相国府的老管家进了大帐,一见元修便红了眼圈,颤颤巍巍跪拜道:“公子!大将军!老奴给您见礼了!”

    “陶伯!”元修大步走过来,一把将人扶起,拍着老者的手,激动难言。

    “十年了,公子……公子走时还是少年郎,如今已是英雄儿郎了。”

    “陶伯也老了。”

    主仆二人相顾感慨,陶伯拿衣袖抹了把眼泪道:“老奴能活着再见公子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说哪门子丧气话,我瞧你这身子还健朗着,少说再享个二三十年的福气!”元修笑着拍拍老仆的肩膀。

    “老奴若活那么久,不成老妖了?”陶伯抹着眼角,被这话逗乐了,多年未见的心酸皆淡了些,只剩心头暖融融的感慨。

    公子走了十年,还跟当初一样,待下人万般亲和。

    主仆二人叙旧罢,元修这才问道:“陶伯来此,可是家中有何话要你递给我?”

    陶伯这才道:“哟,瞧老奴这记性,实在是人老不中用了。相爷夫人都知您不爱看书信,特叫老奴来递句话,明儿是个好日子,公子披甲还朝金殿受封,又是年节,夜里圣上大宴百官和五胡使节团,退了宫宴后,公子随相爷回府,夫人在府中等着公子一同守岁!这些年公子身在边关,夫人年年守岁夜都望着边关,盼了十年总算把公子盼回来了,公子回来的这日子也真是吉利,夫人说了,今年定要好好热闹一番!”

    元修点点头,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一字,“好。”

    “那老奴这就回府回禀!”陶伯高高兴兴应了,便要赶着回去。

    “不急,晚上让伙头营做几道江南菜,我与陶伯好好叙叙。”元修拉住他,硬要留饭。

    “老奴不敢。”主是主,仆是仆,哪怕他看着公子自幼长大,尊卑也不可乱,陶伯忙谢过元修,道,“天快黑了,相爷夫人还等着老奴回话呢,老奴可不敢耽搁。公子今夜也早些歇着吧,这军营离京中三十里,明日大朝,公子可要起个大早。不瞒公子说,盛京城中百姓都知明日公子披甲还朝,早些日子酒肆茶楼的临街雅间就被订空了,听说大多是朝中官家小姐们订的!如今这京中未出阁的女儿们可都惦记着公子,盼着明日一堵英雄风采呢!”

    此言听着是打趣元修,实是给他提个醒,要他心中有个底儿。

    公子早到了成亲的年纪,只因戍边耽误了,夫人这些年都为他端量着朝中士族门第的千金贵女,只待他回来挑个喜欢的。

    公子可非一般人家的儿郎,太皇太后的亲侄子,相府嫡子,将来那登高之人,正室夫人自是要好好挑的。

    元修一听此言,反倒兴致淡了,送走了陶伯,心中莫名憋闷,便问帐外亲兵道:“什么时辰了?”

    “回大将军,酉时了,再半个时辰就该用晚饭了。”亲兵道。

    元修一听说快晚饭时辰了,掀了帐帘便走了出去。

    那亲兵在身后问:“大将军去啥地儿?”

    “去英睿那儿等饭吃。”元修头也不回地走了,徒留那亲兵在后头挠头。

    英睿将军人冷话少,大将军总爱往那儿去,难不成是那儿的饭菜香些?

    元修到了暮青帐外,却听帐中有人。

    月杀、韩其初、刘黑子和石大海都在,刘黑子正问明日金殿受封,暮青能封何职,韩其初道:“以将军之功封三品镇军也是使得的,只是将军年少,未免日后封无可封,此番受封大抵也就是个四品,能晋左将军便是可喜的了。”

    “啊?”刘黑子原本欢喜着,这一听有些替暮青抱不平,“将军这么能耐,就封个四品?”

    韩其初失笑道:“朝中文武,四品已是中流砥柱了。朝中士族官门,弱冠出仕,也没有一出仕便是四品的。以将军的年纪,士族公子们尚未出仕,将军便已官居四品,此在我朝已是惊天先例了。”

    石大海道:“韩先生此言有礼,俺家里那知县比俺年纪还大,咱将军才多大?已经很能耐了!”

    刘黑子一听,觉着也有道理,复又欢喜了起来。

    暮青话少,只听不插话,韩其初瞧了她一眼,笑意略深,似有未尽之言,此刻却不方便说。

    这时,暮青忽然起身便往外走,道:“我去瞧瞧崔家人。”

    杨氏一家安排在暮青帐子旁边,军中不得有女子,但杨氏一家如今有险,不好随圣驾先行进京,暮青便问过元修,将这一家安排在自己帐子旁边,只住一夜明日随她进京。元修念及杨氏一家乃西北军英烈亲眷,便开了特例,只嘱咐杨氏一家在帐中待着,无事不可出帐。盛京天寒,杨氏那两个女儿尚且年幼,下午暮青已让刘黑子加了两只炭盆进帐,人是她带出来的,自要多关切些。

    刚打了帐帘出来,暮青便撞见了元修,元修怕她又说他耳朵长,便先一步道:“日后新军就安置在此,我带你瞧瞧这军营地势。”

    暮青见元修瞥去一旁不敢瞧她,便心中有数,点头道:“知道了,等等。”

    她先去了隔壁帐中看了杨氏一家,元修也跟进去瞧了瞧,见帐中暖和,一家子未有不适,两人才相携出帐,一同察看新军营去了。

    月杀在后头不远不近跟着,见元修带着暮青看罢军营,又带着她往山上走,脸色便越来越阴沉。

    盛京郊外山势不高,新军营两面环山,山后有湖,隆冬腊月,湖面覆了冰雪,日暮西沉,红霞一线,天云湖雪,山色壮美。

    暮青见那湖阔如云河,延绵十里,心中便知朝中将新军营建在此处之意了。

    元修在山坡上坐了下来,望湖不语,暮青也坐了下来,问:“近乡情怯?”

    他哪是带她出来察看新军营的,分明是想散散心。

    “嗯,是有些。”元修笑了笑,十年未归家,如今离家三十里,见着家中老管家才恍惚想起儿时,那时陶伯正当壮年,一晃眼,故人已生华发。

    爹娘姑姑,是否也已老了?

    在边关时,他可以借着战事忙,不去想家中,如今盛京在望,明日便要见爹娘,才知归心似箭,才知近乡情怯。

    急切、怯意,想起陶伯临走时的话又觉得烦闷,诸多心思一股脑儿揉在心里,不知如何排解。军中将领都是些粗汉,他若说近乡情怯,定要被笑话,只觉在她身边是最自在的。

    “我倒是盼着明日早来,恨不得此时就归京。”暮青转头望向盛京的方向。

    山遮了巍巍帝都,只望得见雪林枯枝云烧天。

    “想着给你爹报仇?”元修蹙眉问,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的心情他理解,只是此案扑朔迷离,要查她的杀父仇人,先要查柳妃,柳妃之死似与姑姑有关,他只望一杯毒酒赐死她爹的人不要是姑姑,“此案涉及皇室朝官,怕不那么容易查,回了盛京……我帮你!”

    暮青点了点头,两人再没说话,只并肩看那湖光山色,红霞照雪,待夕阳落入山后天色暗了下来便下了山去。

    元修在暮青帐中用了晚饭,明日还朝,四更便起,用过晚饭元修便回大帐歇着了。

    但这夜注定是个不眠夜,暮青睡不着,半夜出了帐去。

    六月爹故去,如今年末,半年时日,她终于到了盛京。

    暮青披着大氅,目望盛京城,却见前头有人行来。

    军营里升着火把,火光如繁星,来人一身都尉军袍,相貌俊秀,气度如剑,锋锐割人。

    暮青微怔,数月不见,从军时骄傲毛躁的小子倒真像个将军了。

    自暮青去了大漠,与章同就没再见过,分明在同一军营,却各自有事忙,今夜撞见,章同一时怔住难行,只知深望着暮青,直到身后跟着的一队新兵给暮青见礼,他才反应过来,皱眉道:“夜深天凉,不在帐中待着,出来吹什么冷风?明日还朝受封,激动得睡不着?”

    数月未见,再见她,挤兑她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暮青看了眼章同身后的兵,道:“今夜是你带人巡营?”

    新军刚到西北时,章同还是陌长,手下领着百人的兵,如今已升了都尉,领兵两千五百。都尉无需夜里巡营,他却依旧做着这些军中低级将领做的事。

    这些日子虽未见,韩其初却与暮青说起过章同。

    她在地宫里的那段日子,西北军与五胡战事不断,新军小规模的参与过战事,章同跟着老熊在外围诱敌,助大军打过几回胜仗,因作战勇猛,元修回来后围剿狄部,曾命他领一小支新军半路袭截偷到乌那作乱的狄军,章同杀了那狄军将领,立了军功,回来便升了都尉。

    “你的伤如何了?”暮青问,听闻章同曾为诱敌,腹背挨了两刀,一身是血将胡人诱入了包围圈,便是那一战他成就了勇猛之名。

    “不过是刀伤,没死就能好!你以为跟你似的,风寒还能病上好几日。”章同傲气一笑,逮着时机又挤兑暮青。

    暮青没回嘴,两人相视,半晌后都笑了笑。

    数月未见,各自忙着,却都打听着对方的消息,当初一同从军同帐同席的战友情义,终究不会因时日而淡。

    “别在帐外吹风了,着了风寒,明日可上不了朝。我还得巡营,先走了。”章同道一声便带着人往前头去了,一路未再回头。

    明日进京的都是军中高级将领,将军往下皆在营中等候圣旨,不必入朝。他不能随她一起进城,也看不到她披甲受封之景了。其实他也不太想看,他希望那披甲受封之人是他,可这一日对他来说未到,那他宁愿留在军营里,做他该做的事。他不介意升了都尉还带兵巡营,日后他升军侯亦或封将,他依旧会带兵巡营。他就是要做的那低级将领的事,与兵同食同寝,带出一帮生死兄弟来。

    这一生,论大才他不如她,论官位,只要她身份不露,他也许永在她之下。但她女子身份大白天下的那日许会有险,那一日他算不出是近是远,若在近处,他武职尚低,难以领兵救她,至少有一些愿意与他同生共死的兵随他救人。

    暮青望着章同的背影,瞧得出来数月来他心性沉稳了许多。其实论为将,她不如章同,连兵书她都未读过。本朝最不务正业的武将便是她了,身在军营,心在复仇,领着武将的俸禄,干着仵作的事。

    待爹的仇报了,这一身将袍她终是要卸了的。

    待章同的身影不见了,暮青才回了帐中,刚要歇下,韩其初又来了。

    看着进帐来的韩其初,暮青道:“看来今夜都睡不着。”

    韩其初施礼道:“有一事白日不便说,只得夤夜来见将军,若不说,在下确实睡不着。”

    “先生但讲无妨。”暮青不爱绕弯子,也不与韩其初客套,叫他有话就说。

    “将军傍晚随大将军察看新军营的地势,瞧着如何?”韩其初笑问。

    暮青一听便明白了,“先生说的是水师之事。”

    韩其初闻言有些诧异,没想到暮青竟能瞧出来,眸光一亮,叹道:“将军聪慧。大将军还朝,不带老军却带新军,新军营背湖,湖水延绵十里,新军有来自江南,朝中此举必有深意。依在下愚见,如今天寒,来年雪化,朝中定立水师!”

    暮青颔首,此事步惜欢早料到了,韩其初不在朝中,却一眼能明朝事,此人真有谋士之才。

    “大将军不擅水战,朝中若立水师,必另寻水师都督,此乃良机,将军不可错失。”韩其初道。

    傍晚他在帐中之言并非主要之意,金殿受封,三品四品皆无妨,水师都督才是将军该谋之事。不提江南,江北有外三军,军权皆在士族门阀手里,将军再有帅才,亦不可能谋三军主帅之位,唯有另谋他路,而将军能谋的便是水师。

    江南有水师,江北有外三军,朝中新建的水师独属一支。应是为与江南一战而备。江南水师二十万,江北水师五万,朝中必会扩充水师,水师都督统兵之重实属能预料之事,将军若谋此职,必是建功立业之机!

    “我亦有此意。”暮青道,权势是助她查凶报仇的利剑,她自不会放手。

    “好!将军果有此志,韩某未看错人。”韩其初目光明亮,笑道,“既如此,在下有一计,助将军谋事成功。”

    暮青忽然转身,问:“何计?”

    韩其初高深一笑,抬脚便往案前去,揭了茶盏,蘸冷茶就灯烛,挥洒一书,负手笑望暮青。

    暮青走来案前,低头细瞧,见案上只有两字——不争!

    暮青抬眸望向韩其初,见这二字的瞬间,眸底已起慧光。

    韩其初低声道:“若在下没猜错,水师之事早有风声传出,京中望族定为此职争得厉害。江北有外三军,盛京有内二军,各门阀世家在军中皆有势力,多年来已相互制衡。水师若落入其中一家之手,平衡必破,是而水师都督一职朝中必会谨慎处之。将军有两利,一者出身微寒朝中无势,二者江南出身颇识水性!将军在朝无势,对朝廷来说便是最好的人选,一来各门阀世家间的制衡可不破,二来无势将军易掌控,用也无忧,罢也无忧。且对朝廷来说,建立水师不难,如何将水师练出来才是难事,将军乃江南人氏通识水性,岂非绝好的练水师人选?将军无势,实为他人比不得的优势!只要将军不争,莫显露雄心壮志来,水师便是将军的囊中之物!”

    此言之意,暮青一听便了然于心。

    “明日入朝,晚上宫宴,将军不可多交朝臣。”暮青性情冷淡待人疏离,不擅交际,韩其初深知,只是嘱咐一二,言明利害,“将军不怕人缘儿差,将军越不得朝臣之心,元相国或者说太皇太后才越不会心存忌惮,水师都督一职将军才越十拿九稳。”

    韩其初笑意高深,短处成了长处,实乃天意要成就一代水师主帅!

    待将军统帅了水师,由不由得朝廷拿捏,那就不是朝廷说了算的了。

    “多谢先生之计。”暮青朝韩其初一揖。

    “切莫如此,在下既跟随将军,自是要助将军成就一番功业的。”韩其初将暮青扶起,两人就明晚宫宴又商谈了几句,韩其初这才告退,只道明日等暮青的好消息。

    这夜,暮青彻夜未眠,刘黑子四更天便进了帐,捧来了战袍甲胄,待暮青梳洗穿戴妥当,战马已候在帐外。

    天色未明,将士还京。

    披甲入朝,金殿受封!

第十五章 金殿受封

    大兴建国六百余年,高祖以汴州为根基打下天下江山,后定都盛京。

    晨阳初升,白雪皑皑覆了城壕,万丈金辉里坐着巍巍古城。

    天刚破晓,城门便开了,锦毯铺过金桥,迎将士披甲凯旋!

    元修率文武卫将军、前后左右四将军、偏将与中郎将共十名将领,领亲兵五千穿战袍骑战马,过金桥,进城门,入长街!

    长街上百姓如潮,龙武卫执腰刀列两旁,茶楼酒肆、银号当铺、客栈雅庄,皆被拥挤的百姓堵得看不见了门脸。临街窗子皆关着,窗后却见人影绰绰,淡淡的脂粉香自窗缝里飘出散入长街,只为寻那十年春闺梦里人。

    那人端坐神驹之上,簪螭虎雪冠,穿鲜袍银甲,挽神臂烈弓,长弓杀气凛,银甲雪霜寒,映那人眉宇星河朗朗,乾坤坦荡。

    那人身后,猛将相随,面庞如刀刻,目光藏剑,威凛如虎,唯后方一员小将略显单薄。那小将舞象之年,簪苍鹰雪冠,穿白袍银甲,踏鹰羽战靴,不过少年郎,却披五品甲!少年跟随在末,身虽单薄,气度却如莽莽北原里扎根的青竹,清卓坚毅,不可摧折。

    少年身后,五千精兵相随,马踏青石,军容齐整,甲胄寒彻,腰间长刀未出鞘,风里却似有杀音。

    长街寂寂,百姓无声,原为看热闹而来,如今却人人绷着心神,大气不敢出。

    风荡长街,将士还朝,如一把出鞘利剑,荡尽六百年古都富丽靡靡,豁开一路沙场征战波澜壮阔。

    西北军!

    戍守国门的战神们,凯旋归来!

    沿街百姓无人出声,不约而同地以静默目送将士们入城门,过长街,走荆道,鞭炮未响,狮龙未舞,戏班未唱。这一日,盛京原本该有的热闹场面皆未有,只因无人想堵住将士们还朝的路。

    宫门前等候的礼部官员迎到人时颇为诧异,时辰竟比预计的早了不少。

    将士下马,东门大开,元修率五千将士入东门,过景门,上乾华门广场,列高阶之下。

    有宫人自乾华殿出,手捧圣旨高声宣诵,宣圣上仁德,颂边军之功,十年之功,一一细数,将士跪听,高呼精忠报国誓。

    圣旨宣诵罢,宫人将圣旨奉去一旁,此道颂功之旨今日将同封赏的圣旨一道儿八百里加急送往西北边关,下到仍在边关镇守的将士们手中。

    “宣西北军将领进殿——”

    宫人长声喝报,元修率众将士谢恩起身,五千精军立于广场,将领随元修上玉阶,步步登高,披甲入殿!

    殿中天子高坐,百官肃列,众将领入殿而拜,宫人将圣旨一展。

    啪!

    将士垂首,听封!

    “西北军大将军元修,固关城,戍边防,外抵胡虏,内剿马匪,定国安邦,忠烈盖世,封一等镇军侯,赐良田万亩,金银万两。”

    “西北军镇国将军顾乾,忠君报国,戍边半生,封一等忠勇伯,赐良田万亩,金银万两。”

    “西北军骠骑将军鲁大,英武果敢,勇冠三军,封二品镇西将军,赐良田三千亩,金银三千两。”

    顾乾和鲁大等西北军将领皆未还朝,封赏圣旨当殿宣读后还要加急送往边关。十年戍边,西北军将领皆有封赏,宫人宣旨之声如潮,一波接着一波,传出金殿,广场上空如闻雁鸣。

    “西北军左将军王卫海,封三品平西将军,赐良田千亩,金银千两。”

    “西北军右将军赵良义,封三品安西将军,赐良田千亩,金银千两。”

    ……

    封赏按品级自高而低,先封了西北军老军将军,再封新军!

    新军六月征自江南,九月抵达边关,至今半年时日,多于石关城内练兵,小规模参加过边关战事,有功者尚不足以封将,却有一人出身寒微,短短半年时日,受封五品!

    此人此时正在殿上!

    那人跪于最末,恭肃垂首,不见面容。

    宫人执旨,不知是念久了嗓子疲累还是口干,竟破了嗓音,“西北军英睿中郎将周二蛋!”

    嗓音一破,分外刺耳,百官皆似被这尖利之音刺着,齐齐蹙眉,先望跪着的少年将军,再望那宫人,皆以为听错了。

    村野之名,也能登金殿入圣听?

    “西北军英睿中郎将周二蛋,断奇案定军心,破机关救新军,战马匪护百姓,入敌营救主帅,实乃智勇双全,无愧英睿之号!封西北军左将军,赐良田百亩,金银千两,钦此——”

    封将圣旨就此读罢,众将领旨谢恩,帝道平身,众将起身,百官齐望暮青。

    只见少年蜡黄面色,粗眉细眼,难以想象如此平平无奇之貌,却做下诸多惊世之事。

    半年时日,一介贱民自边关至盛京,金殿受封,官居四品!

    此例莫说寒门未有,士族也未有之!

    百官瞩目,暮青肃立,面无表情。今日受封之职不出韩其初所料,果真是四品左将军,圣旨中也未提水师之事,显然她刚还朝,元相国对她知之甚少,尚不放心。以她昨夜和韩其初的推测,今夜宫宴才是考验。

    早朝时辰并不久,众将平身后,帝王又亲口表彰了一番西北军戍边的功绩,每彰一功,众将都得跪谢圣恩,呼精忠报国誓,礼节繁琐。暮青跪跪起起,碍于宫礼不曾抬头,连龙袍衣角都没看到。

    表彰过后,百官便提了宫宴一事,意思是今晚即是大年夜,又是将士还朝之日,可谓双喜,因此今晚宫宴理应大办!不仅要宴请诸王百官,还要宴请五胡使节团。如今两国议和,此举一为彰显我国乃礼仪之邦,二为彰显我朝富丽强盛,扬大国之威,震慑番邦云云。

    这些事本就是事先商议好的,此时说起不过就是在朝上走个过场,帝王准奏之后便退了朝。

    退朝时又行了番宫礼,待帝王走后,百官才纷纷起身。

    但有一人未起——元修。

    元修跪着,垂首转身,面向一人,道:“孩儿不孝,见过父亲。”

    百官静默,暮青循着望去,见一老者负手立于元修面前,竟有花甲之年,绛紫盘领仙鹤华袍,两鬓含霜,目光威炯。父子十年未见,再见时身在朝堂,元相国只微微颔首,威声道:“你母亲在家中念着,回府再叙吧。”

    元修道是,这才起身。

    百官围贺,元修一一寒暄,暮青随在人堆里出了金殿。

    一出金殿便见广场上五千精兵昂首肃立,百官负手金殿外,齐发喟叹之声。

    “军容齐整,势若星河,不愧为戍守边关之狼军!”

    “五千精军便有此势,三十万军实乃利剑也!”

    “我朝有此狼军,真乃社稷之福!”

    暮青见此不由面生寒色,早朝已退,帝王已去,百官却不出宫,反而在金殿之外高阶之上指点军容,好似阅兵!这等有失臣子本分之事,元相国身为百官之首竟不阻止,反由着百官胡言。

    “相爷在朝为国殚精竭虑,大将军在外精忠报国,真乃虎父无犬子,堪为我朝佳话!”

    “此言差矣,如今不该称大将军,该称侯爷了。”

    百官皆怔,随即笑起,又纷纷恭喜元修。

    暮青见元修面色也淡了些,回身对王卫海和赵良义道:“你们将人带出宫去,我且回府一趟,晚上宫宴再聚。”

    王卫海和赵良义领命便下了高阶,直去广场将那五千精兵带往宫门。

    “还有你。”待人走后,元修又对暮青道,“上回你在边关受封,圣上赐了你座宅子,地契房契都给你了,那宅子地段我瞧过,在内城南街上,鹭岛湖附近,景致颇好。你且去瞧瞧,带着你的人先安顿下来。”

    他本想邀她去相府一坐,但方才百官胡言,坏了他的心情,想必她也心情不佳,那便改日!这一议和,他们应会在盛京住些日子,她先安顿下来最要紧。

    暮青点了点头。

    “你初到盛京不识路,我先送你过去!”元修对暮青说完才对元相国一揖,道,“父亲,军中将领回京尚需安顿,儿子先将人安顿好再回家中。”

    元相国颔首道:“嗯,身为一军主帅是该先安顿好军中将士再谈家事,你且去吧,为父回府自会与你娘说。”

    “谢父亲。”元修恭敬谢过,这才带着暮青与其余西北军将领先行出宫。

    一行人下了高阶,过了广场,直往宫门而去,元相国负手立于金殿外,目光却落在暮青背影上,深深审视,直到一行人出了宫门,再看不见。

    *

    盛京分内外两城,外城住着百姓,内城拥着皇宫,王侯公卿、士族京官府邸皆在内城。

    鹭岛湖乃城南一景,两岸有桃林,湖心有岛,春赏桃花,夏赏白鹭,秋品蜜桃,冬赏湖雪。南街的宅子并非有银两便能置办得到,不是宫里赏的,便是王侯公卿府邸,也有些是士族高门置下的外府,用以小住赏景的。

    暮青的宅子三进三出,面向鹭岛湖,宅中有阁楼,登高临窗便可赏湖景,后有小园,宅子不大,比不得五进七进的大府,却胜在幽静精致。

    暮青非那挑剔之人,这宅子却也颇合她心意。

    杨氏将宅子里里外外瞧了一遍,笑着回禀道:“禀将军,府中一应家具都是齐全的,各屋里连古董花瓶等摆设都是现成的,后园的景致打理得也好,无甚物什可添,只需添些服侍的下人。”

    “无需添人,我不喜吵闹。”暮青道。

    “对!咱们将军喜静。”刘黑子点头,他服侍暮青有段日子了,对她的性情自比杨氏了解得多,当下便道,“咱们是武将府邸,将军有亲兵,无需小厮服侍。”

    “这……”杨氏有些为难,不添人倒没什么,只是厨子得添一个,“将军喜静也得吃饭,将军乃江南人氏,想必吃不惯京中面食,还是添个江南厨子的好。”

    “此言有理。”元修在旁边道,“京中我虽多年未回来了,寻个江南厨子还是容易的,这事儿交给我!”

    “不必。”暮青摇头,看向杨氏,“我对吃食不挑剔,只需清淡些,厨房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她来盛京可不是为了过舒坦日子的,她自己的性情她知道,查起案来得罪的人定不会少,吃食之事最好不经外人之手,防着些总是没坏处。

    杨氏有些诧异,越菜酱味重,主食也是面食,她是怕暮青不习惯,当初才没揽厨房的事的。但她也是明白人,大府里的那些事她都经历过,自知暮青要她经手厨房之事的意思,这是将她当初自己人信任了,杨氏心中感动,因此便没推拒,痛快地应了此事,“奴婢听将军的,菜食会记得清淡些的。”

    暮青点头,说完了此事便又对其他西北军将领道,“诸位将军住我这里吧。”

    这些将领并非都在京中有宅子,他们虽都封了田地金银,但家眷都在西北,没必要在京中置办宅子。京中置宅太花银两不说,也不是有银两就能买得到,有这银两还不如给在西北的妻儿老母。再说了,这次回京,若能领水师都督之职,她就会在盛京常住,他们却未必久留,武将指不定哪日就要奉旨回边关,没必要在京置宅。

    诸将听了皆笑了起来,“这就不用你小子操心了,俺们早就盯上了大将军的宅子,一起挤他那儿去!”

    “没错,我在边关时,朝中封赏赐了几座宅子了,挑座宽敞些的,挂上大将军府的匾额就能住人了。”元修道。

    “啥大将军府,侯府!”旁边一名将领道。

    其余人皆笑闹道:“对!咱们大将军现如今是侯爷了。”

    一名将领掐着嗓子道:“侯爷万安,小的们要去侯府住几日。”

    众将哄笑,元修一脚将那将领踹出了门去。

    暮青挑眉看向元修,听出他话里之意来,问:“你要搬出府去住?”

    元修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道:“自然,搬出去住自在些!”

    回京烦心事已经够多了,他不愿住在相府,除了朝中事,还得理会兄弟姐妹那些破事,不如开府单住,府里搭个练武场,没事跟将士们比比拳脚,多自在!

    “还有你这府,如今你也是左将军了,回头也挂块匾额,这事儿你就别管了,我一起帮你置办!你今日就在府中歇着吧,宫宴戌时开,到时我来接你,咱们一块儿入宫。”

    “好。”暮青点了头,元修这才告辞,带着其余将领去他府上安顿。

    人走了之后,杨氏才笑道:“圣上可真是替将军省了一大笔银子。”

    她早年也是官家小姐,见过世面的。这盛京内城的屋宅,尤其是这等地段景致的,有金银也买不着,就算买着了,置办衬得上的家具摆设就得花上好一笔银两。她原以为圣上赐这么座宅子,前后两次封赏赐给将军的那两千两黄金和千两银子,光置办家具和古董摆设就得花个半数去,没想到圣上赐的宅子一应都全了,真是替将军省了!

    “省下的这些银两,将军可留着应酬京中人事。”方才有外人在,有些话不便说,此时人都走了,杨氏才开口。

    “我不爱应酬之事,府上不必行此事。”暮青道。

    杨氏闻言又生诧异,在京中没有人情往来如何立足?

    她这才体会出暮青的性情有多清冷寡淡来,不过,她是那连朝中公卿御史都敢骂的人,瞧不上攀关系走人情也是正常事。

    “你可觉得跟着我会朝不保夕?”暮青抬眸问。

    杨氏一怔,随即笑了起来,道:“瞧将军说的,您是那连公卿御史都敢骂的人,奴婢也是连二品大员都敢杀的人!还怕朝不保夕?将军不爱应酬便算了,奴婢一家跟着您,自是生死在一起的。”

    暮青听了低头喝茶,杨氏说的话是真是假,她自然一看就知。

    杨氏其实也是个奇女子。

    “这可好,圣上赏下的金银,将军还花不出去了。”杨氏笑道,似绞尽脑汁也要把暮青的银子花出去,想了会儿,忽一拍手,“花不出去也是好事,留着日后娶媳妇!”

    暮青正喝茶,听闻此言险些呛着,咳了好几声。

    杨氏只当暮青是少年心性,害羞了,咯咯笑着便出了屋,过了会儿拿了张单子出来,上头列的都是需采买的东西。

    刚般新宅,虽说一应家具摆设都是齐全的,但居家过日子,一些细小的东西还是要添的,比如厨房里的油盐酱醋,洒扫院子的扫把水桶,还有,暮青想住在阁楼,阁楼里的摆设还要她去瞧瞧,帐子帘子,床榻被褥,样式若不喜欢都是要换的,且被褥都该做新的,只是今天过年,没地儿扯绸缎棉花做新被褥,这些事都得年后才能办。再有,宅子里的古董摆设虽是本来就有的,也要列张单子,在暮青那儿存个底儿。

    杨氏倒豆子似的说着过日子的事,暮青听着心生恍惚,她前世父母就过世得早,这辈子又只有爹,没见着娘的模样,有杨氏这么个絮叨的在身边,她一时还真有些不习惯。

    这些事暮青皆不想理会,全都交由杨氏去办,自己吃了午饭便歇着了,只等傍晚元修来,一起赴宫宴。

    ------题外话------

    这章前段难写,费了不少时间

第十六章 英睿之谜

    这日晌午,元修回了家。

    相国府后园风亭外,一名美妇人被簇拥在前。

    妇人罗裙华琚,宝髻烟妆,明眸含泪,袖中春指掐得发白,望着那披甲进园的英武儿郎,欲迎还怕梦醒之态不似妇人,倒似未出阁的女儿。

    “娘!”元修望见妇人跪地便拜,甲胄撞地,其声铿然。

    “我儿!”华氏潸然,挣开婆子便与他抱头痛哭。

    孩儿少时离家,当娘的夜里梦醒,十年里记起的都是少年模样,如今见到的却是英武青年,华氏不由泪失衣襟。

    “快叫娘瞧瞧!”华氏含泪道。

    元修仰起头来,由母亲捧着他的脸细细端量,星眸灿亮,笑容朗朗,“娘还是儿子走时的样子,半点儿没老!”

    华氏见着儿子,本悲喜交加,乍一闻此话着实愣了会儿,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欲打又不舍得下手,只道:“十年不着家,在边关没人管你,越发没规矩了,竟打趣起娘来了!”

    话虽轻斥,华氏眉眼里却都是笑,手上更是将元修给扶了起来。

    “六哥!”元修刚站起,华氏身后的人堆里便窜出个少女来。

    只见那少女十四年华,明眸善睐,丹唇皓齿,一身骑装,月香裙,羊马靴,红梅大氅,在一众脂粉里颇显出几分飒爽英姿,分外惹眼。

    元修微怔,将少女一番打量,喜道:“七妹?”

    元钰笑容明朗,脸颊上顿时生几分红润来。

    “你都长这么大了?”元修既喜又感慨,想像小时候那般将妹子抱起来已是不能了,只得揉了揉她的头。

    “哎呀!”元钰咯咯笑着躲开,远远道,“六哥可别给我揉乱了,晌午过后我还想去校场骑马呢!”

    “今儿过年,骑马做甚?”华氏斥道。

    “六哥回来了,自要去趟校场,我这些年练的骑射之术都要给六哥瞧瞧!”

    “你六哥刚回来,今晚还有宫宴要赴,你就不能让他歇歇?”华氏摇头,对元修叹道,“你瞧瞧,你走时她尚小,还瞧不出性子来,这些年是越发疯得没边儿,骑射这等儿郎学的武艺,她也跟着学上了,盛京哪家府上的女儿也不像她这般没样子!”

    “娘该庆幸我是女儿家,若是男儿,我定也像六哥一样从军边关,杀敌报国!”元钰笑容明朗,声如黄莺。

    “好!有志气!”元修笑一声,又去揉亲妹子的头。

    “你还夸她?哪有女儿家成日想着从军报国的?”华氏瞪了元修一眼,颇为无奈,华家出武将,这对儿女都像了他们舅舅。

    元修闻言,想起那真扮作儿郎从军的少女,笑容里不觉添了些温柔。

    这时,只听有人道:“见过侯爷,给侯爷道喜了。”

    元修循声望去,见华氏身后一群女眷,除了婆子丫鬟,便是他那些已出嫁的庶姐了,给他道喜的正是二姐元贞。

    元贞身后的婆子惊住,忙暗扯元贞的衣袖,二小姐昏聩了,今儿侯爷凯旋,夫人与侯爷母子十年未见,正在说话的兴头儿上,二小姐怎可插嘴?

    元贞似未察觉婆子的提醒,只笑看元修。

    从前她是不敢的,华氏乃郡主出身,规矩甚重,除了亲生子女,也就待原配夫人所出的元谦和善些。

    原配马氏身娇体弱,成日汤药不断,成婚多年未有所出,几个妾室倒是生了一子三女,后来好不容易有了喜,千辛万苦保住了胎,生了嫡子便撒手去了。那嫡子跟他娘一样,身子骨儿弱,成日也是汤药吊着。

    马氏过世三年,华氏便嫁了进来,她虽是继室却贵为郡主,出身比马氏尊贵得多,生下元修后,府里便渐渐没人提马氏生下的嫡子,皆尊元修为相府嫡子。

    华氏入府后颇重规矩,但只要不失了礼数,她便不曾责罚过妾室,也未曾苛待过庶子女。但府里的人都知道自她入府,府里的妾室便再没生养过子嗣,唯有她生下了一双儿女。

    元贞内心冷嘲一笑,她出阁前在府中一直谨小慎微,如今嫁得好,夫君宠爱,又为夫家生了二子,在夫家脚跟立得稳,回娘家自是腰板直。

    元修笑容淡了些,抱拳道:“见过二姐,三姐,四姐。”

    元贞三姐妹忙给元修回礼,福身间环佩叮咚,个个好仪态。

    华氏淡淡看了元贞一眼,江北有外三军,西北军为一军,尚有陵北、沂东二军,元贞嫁的是沂东大将军的长子陈南,元家的庶长女嫁了陈家的嫡长子,陈家求的是元家在朝中的势力,元家求的是陈家之兵,不过是联姻。以元家如今在朝之势,元家之女便是没有所出,在陈家也站得稳脚跟。

    这便沾沾自喜了,妾室所出终是难成大器。

    “娘,五哥可在屋里?我去瞧瞧他。”元修转身问,家中兄弟姐妹多,却唯有五哥与他年纪相仿,儿时最有话说,只是五哥身子不好,终日在屋里不出门。

    “去吧,你五哥听闻你要回朝就念叨着你了,这些天一日问几回。你知他性子淡,这般挂念你也是不容易,今早还问你何时下朝回府,要一起出来迎你。这寒冬腊月的,他那身子骨儿,娘哪敢让他出来吹这寒风?正巧你爹说你要先安顿军中将士,娘便说你晌午也不一定回来,叫他在屋里安心等着,待你回来了便去给他问安。”

    问安?

    元贞面儿上笑意不改,内心却冷嘲一笑。

    这话听着好像真将元谦当作嫡子似的,若真如此想,这些年怎不提此事,由着元谦在府中地位尴尬?如今不过是瞧着元修领着西北军,在府中地位稳了,才说此话罢了,反正说句话又不使银钱,一可示为母慈爱,又可示主母和善,何乐而不为?

    “六哥要去看五哥?我也去!五哥前些日子说雕件好东西给我,等不及守岁过了再跟他讨了,我今儿就先瞧瞧去。”元钰笑着跑去元修身边。

    “好!”元修一口应了。

    华氏无奈瞪了元钰一眼,这都怪她见儿子远在边关,身边只这么个女儿陪着,便对她疼宠了些,养成了这无拘束的性子。她叹了口气,倒也没拦,想着总比她大过年的去校场骑马好。

    “既如此,咱们都回屋吧。你们嫁出去这些年了,今儿能聚在府里不容易,定要好好热闹热闹。”华氏回身对庶女们道,面色却有些淡,吩咐身旁的婆子道,“去前头瞧瞧相爷和姑爷们,若无朝事可谈,待会儿便开席吧。”

    今日元修回府,府中嫁出去的庶女便和姑爷们回府恭贺,正巧赶上了过年,这才都在府里。

    那婆子应是便退下了,没往前头走几步,远远的便见一小厮匆匆行来。

    “相爷和夫人心意相通,定是也等不及开席了。”婆子回来笑道。

    华氏笑了笑,看向那小厮。

    小厮却禀道:“禀夫人,相爷派小的来传侯爷去书房。”

    元修还没走,听这话一愣,华氏也愣了,还没说话,便听元修道:“好,这就去。”

    “娘,儿子先去书房瞧瞧,回头再去看五哥。”元修走前对华氏一揖。

    “去吧。”华氏只得笑着颔首,见元修走远了,这才叹了声道,“何事这般急?儿子才刚回府就急着说那些朝事,也不让人先歇歇。”

    *

    元修到了时,元相国已在书房里等他了。

    “父亲。”元修给元相国见过礼,问道,“父亲传儿子到书房,不知有何事?”

    “何事?”元相国望着儿子,目光威重,问,“爹问你,家中寄的书信你可看了?”

    “边关事忙,未看。”元修道。

    元相国早知他未看,本就心中有气,见他这般坦坦荡荡,连谎也不撒,顿时更怒,道一声:“逆子!”

    元修垂首听训,不言语。

    元相国喘了几口气,怒道:“家中书信你不看,你用人失察你可知道?”

    元修一愣,这才抬起眼来,问:“父亲所言何意?”

    “何意?你新军里那姓周的,你可知她是谁的人?”元相国问,那乡野粗名,他喊不出口。

    “父亲说的是英睿?”元修怔了会儿才寻思过来。

    “英睿?就是这英睿!当初封将圣旨下到边关时你也不想想,你军中猛将如此多,何以一介无名小卒得此封号恩宠?”元相国语气严厉,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父亲想说,英睿是圣上安插在军中的人?”元修淡问。

    元相国瞧他面色不喜,知他向来护着自己人,问道:“你可知此人从军之前入过汴河行宫?”

    行宫探子半年前来报,圣上封了个美人,一破数例,万般恩宠,将人带去了乾方宫中同住。此人貌好名粗,名字报来时,他一眼便记住了。只是此人只在乾方宫中住了几日便不知所踪,宫人皆在偷偷议论此事,探子来报时认为圣上喜怒无常,人已被杀,未曾想这人竟出现在了西北军中!虽相貌与当初的探报相差颇大,但两人同为汴河人士,又是同名,难道会是巧合?

    他得知此事后曾派人去汴河密查,可恨的是江南水师都督何善其与元家有宿仇,这些年来元家在江南行事不易,苦心在汴州刺史府里安插的势力半年前忽被连根拔除!

    没了刺史府里的人,要在汴河治下九县百余村查一个村野之名的少年并不容易,他只得将此事寄了家书到边关,望儿子留心此人,哪成想这逆子竟未读,还带着此人回朝受封。

    朝中想建立水师,城外驻扎着的那五万江南新军正当用时,军心为重,此人在新军中颇有名望,她既回朝便不得不封,但此人身份来路不明,是谁的人尚不清楚,要不要重用还需细细思量。

    “英睿并非圣上之人。”这时,元修忽然开了口。

    ------题外话------

    不会写宅斗,卡得要死,但是元家在整个故事里又很重要,该介绍的还是要介绍一下。

    宫宴放到下章吧,先更这些,继续去写。

第十七章 家法,偶遇

    “你知道此事?”元相国惊诧道。

    “英睿进美人司的缘由已跟我说了,只是此乃她的私事,儿子不便说。”元修垂首道。

    暮青来盛京是为了查凶报仇,她的杀父真凶尚未查到,此事自不可说,且周二蛋之名乃冒名顶替,暮青又是女儿身,其中自有许多不可说。

    “你!”元相国气极,“一个军中低级将领值得你为她保守私密?”

    “值!”元修抬眸望着元相国,字字如铁石,“爹,英睿救过我的命!一次在狄部王帐外,若非她发现身后帐中埋藏有箭手,我已万箭穿心!一次在流沙坑中,若非她懂得脱身之法,我已被流沙掩埋!地宫前殿,她看破机关,救殿中人于火油浇身烈火焚身之险!甬道里是她为我拔箭治伤,三岔路口、地宫圆殿,皆靠她指明道路,若没有她,爹今生便见不儿子了。”

    “愚蠢!爹真怀疑你在边关是如何百战百胜的,身为大将军,日日制敌策,看人竟如此浅薄,不识人心之险!”元相国不为所动,反怒斥元修,“暹兰大帝的陵寝机关深诡,一介村野匹夫怎懂得破解机关之法?”

    “朝堂才有叵测人心,边关儿郎皆是赤子之心。”元修目沉如渊,反唇相讥。

    元相国气极,连声道:“逆子!逆子……你果真对议和之事心有怨言!”

    何为朝堂人心叵测?

    元家把持朝政多少年了,这话与其说在骂朝官,不如说他在骂他爹!

    知子莫若父,他不仅对议和之事不满,他还不满元家这些年来所谋之事。

    “跪下!”元相国怒喝一声,元修甩袍便跪,战甲未卸,铿地一声,端的是铮铮铁骨!

    元相国见此眼里烧出怒火,大步出了书房,道:“去请家法来!”

    管家陶伯一惊,不敢有违,却问道:“回相爷,家法在祖宗祠堂里供着,施家法该去祠堂外头……”

    “这逆子没脸见祖宗!”元相国打断陶伯的话,华袖一拂,怒风直扑陶伯的脸。

    陶伯垂首,躬身而退,到了书房院外,对长随道:“快去禀夫人!”

    长随匆匆忙忙去了,华氏刚回屋里,热茶还没品完一盏,闻讯惊起,茶碗啪的一声打碎在地,由婆子扶着便往外去。但元家书房乃是重地,华氏也进不得,只能在书房院外急问:“相爷何故责罚修儿,竟要动用家法?”

    书房的门关着,听不见里头的声音。

    元修一直跪着,见父亲执了家法回来,笑了声便卸甲去袍,爽快往地上一掷!

    寒冬腊月天,窗下烘着白炭,元修精赤着上身,昏暗的书房里,炭光照得男子腹背的刀疤深一道浅一道,纵横交错,在富丽的书房里显得分外狰狞。

    窗外风如涛急,恍惚间似见沙场刀光,闻马嘶风啸。

    元相国执着皮鞭,盯着那些新旧刀疤,眼底生出痛色。但见元修跪得笔直,面无惧色,反有笑意,那笑意刺了他了眼,不由扬鞭,狠狠抽下!

    啪!

    鞭起鞭落,男子背上的旧刀疤添一道血红新痕。

    元相国的手都在抖,声音沉怒:“这一鞭,替祖宗打的!要你记着,我们元家乃开国之臣,出过三位皇后五位宰相,世代忠良!”

    元相国训子之声隔着书房门窗院子,华氏听不真切,那声鞭响却如晴天炸雷,华氏揪着心喊道:“相爷!”

    啪!

    书房里又有一声鞭响,元修背上再添一道血痕。

    “这一鞭,替你祖父打的!你祖父当年赋闲在家,本不涉朝政,你可记得他是为何回的朝堂?”

    啪!

    鞭落皮肉绽,血痕盖了那些曾在边关落下的刀伤。

    “这一鞭,替你姑母打的!可还记得你姑母是为何入的宫,又是为何入的冷宫?”

    啪!

    “这一鞭,爹打的!要你记着,元家这些年所行之事皆是为何!”

    四鞭,元修一声不吭,元相国却呼哧呼哧喘气。

    “这些年来你身在边关逍遥自在,忘了家门荣辱!为父今日便打醒你!”元相国执鞭指着元修,不去看他背上鲜血淋漓。

    院外,华氏再听不得那鞭声,推开护卫便往院里进,护卫忙拦,“夫人不可!书房重地!”

    华氏厉声喝道:“让开!本宫今日非要进,如若觉得本宫私闯了相府重地,你等便拔刀杀了本宫!”

    护卫自然不敢拔刀杀她,犹豫间,华氏推开人便进了院儿,婆子丫鬟等人不敢进,只好等候在外,眼睁睁瞧着华氏推门进了书房。

    “我儿!”华氏一进书房,正瞧见元相国举着鞭子指着元修,元修背上的血痕叫她眼前一黑,稳了稳心神便扑了过去。她护住元修,仰头看向元相国,怒问,“相爷这是为何?今日修儿初回府,又是年节,何事非得动这家法?”

    “你问这逆子!”元相国未提华氏私闯书房之罪,只指着元修道。

    “儿子没错。”元修道。

    “你!”元相国气得直哆嗦,鞭子举起便落,华氏护着元修半分不让,

    “苟利国家,不求富贵,父亲可还记得这八字?”元修抬头问。

    元相国怔住,举起的鞭子僵在半空,元家子弟哪有不记得此八字的?

    “此乃祖宗所言,元家的家训!儿子没记错的话,其中似乎没有家门荣辱这四字。”元修望着元相国,眉宇间一派坦荡,“边关是逍遥自在,但杀敌杀得也痛快!这些年儿子不愿回来,确有图自在之心,此乃儿子不孝,父亲要罚,儿子受了!但这十年儿子不曾辱没过元家的家风,对得起家国,对得起祖宗!”

    言外之意,不遵祖训、辱没了家风之人是他这个当爹的?

    华氏也被元修此言惊住,忙从地上拾起战袍给他披上,道:“你爹在气头上,给你爹服个软不就好了,何苦挨这顿家法?你们父子俩真是跟从前一样,这么多年没见,一见面就是这等阵仗,也不瞧瞧今儿是什么日子,存心叫我过不舒坦这年。”

    父子俩闻言皆没了声儿。

    “快给你爹赔个礼!”华氏道。

    元相国看向元修,冷哼一声,怒气难消。

    元修叹了口气,“爹,姑姑之仇儿子记得,但那是先帝之过。亏欠我们元家的人是先帝,先帝已驾崩多年了。”

    先帝是已驾崩了,但步家还有人活着!

    元相国冲口便要说出此言,却见华氏自元修身后抬头,狠狠给他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

    元相国将此话咽下去的时候,华氏将元修扶了起来,对门外道:“快备止血膏和白药!”

    元修穿好袍子提了甲胄,走到门口时脚步一停,未回身,只道:“还有一事爹忘了,先祖跟随高祖皇帝打下大兴江山,起初也是村野之人。村野匹夫未必无才,儿子倒觉得,村野出高人。”

    元修说罢便出了书房,外头小厮丫鬟皆备药去了,华氏带着婆子陪着他回屋上药去了,唯留元相国立在书房窗前,面色晦暗不明。

    *

    暮青初到盛京,新宅景致虽美,却不太习惯,幸而阁楼里有些医书。

    她中午睡不着寻医书来看时怔了怔,医书多是古卷,有几本颇为眼熟——她曾看过,在汴河行宫时。

    这宅子的布置如此费心思,果然是步惜欢的手笔,也只有他心思这般细,知道她初进新宅睡不踏实,特意在阁楼里备了医书,连她在行宫时看过哪些医书都记得。

    这一下午,府里人人有事忙。

    杨氏带着女儿们给府里的物件登记造册,两个小姑娘乃双胎,眉眼一样,性情倒不同,姐姐崔灵娴静可人些,妹妹崔秀木讷忠厚些。两个小姑娘已八岁,到了避嫌的年纪,暮青有亲兵服侍,杨氏便让崔灵崔秀在厨房帮忙,府里旁的地儿不许乱走。

    韩其初与崔远在后院亭中谈策论道,韩其初年长崔远十岁,一路上崔远对韩其初之才颇为心服,拜其做了老师。

    刘黑子和石大海拿着杨氏给的采买单子去了街上,两人初到盛京不识路,月杀本该陪着,却只指了路,美其名曰锻炼,其实只是亲兵长大人不想当跑腿的。

    于是,不想跑腿的亲兵长当了一下午的站岗的,暮青在阁楼里看了一下午的书,元修来时,晚霞正浓,红了湖天林雪。风从湖心拂来,阁楼下立着的男子鲜衣甲胄,衣袂沾了院中雪。

    暮青自阁楼上望了眼,眉头蹙紧,出来时问:“你受伤了?”

    好浓的止血膏和白药味儿!

    元修笑叹一声,“什么鼻子!”

    “别岔开话,你爹打的?”暮青一眼就看穿了元修的意图。

    “没事!跟老爷子因家事吵了几句,只挨了四鞭,伤是不重,跟军棍比起来不过挠痒痒!”元修朗声笑道,他的伤确实不碍事,只是娘大惊小怪,恨不能把府里的药全抹在他身上,不然哪来这么重的药味儿!

    暮青听闻是家事,自知不便问,又见元修面色自然,不见煞白之色,瞧着确实伤得不重,这才点了点头。

    两人出了后园,见赵良义等人没来,便知元修先到了她这儿。

    “时辰尚早,我先来了你这儿,带你去我那府上瞧瞧,认个路。”元修道。

    暮青应了,与元修一起出了门去。

    宫宴亲兵不得入内,需得在宫外等,暮青出府时便只带了月杀。

    镇军侯府在王公府邸扎堆的东街上,七进大宅,比之暮青这四品左将军的三进精致小府,侯府未挂匾额也显出几分气势来,几名武将立在门口,一眼望去,更显威重。

    赵良义等人嘻嘻哈哈跟元修见了礼,武将心粗,未闻出元修身上的药味儿来,几人上了战马,同往宫中去。

    刚驰出半条街去便见前头一府门里赶出两辆华车来,府门前管家小厮等一堆人候着,有十二美姬欢声笑语地从府里出来,捧着熏炉的,抱着琵琶的,锦筝玉笙,云鬓彩裳。那彩裳乃夏裙,寒冬腊月,薄纱难蔽体,众美姬纤纤细步迤逦而行,一幅靡靡之景。

    西北军武将常年在边关,未见过盛京子弟行事之风,人人坐在战马上,眼神发直,张嘴吃风。

    赵良义问:“这也是要往宫中去?”

    东街到宫门策马而行也就一刻钟,马车行的慢,一路也就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的路也需这阵仗?

    “盛京子弟风气如此。”元修淡淡瞧了那匾额一眼,道,“我们速速过去。”

    暮青见元修神色有异,便也瞧了那匾额一眼,黄梨为匾,蟠螭为纹,镶珠嵌翠,金漆为字,一块匾额便极尽华奢之能事,匾上书着四字——恒亲王府!

    恒亲王?

    暮青目光顿见复杂。

    大兴当今的亲王只有两人,乃当年先帝时期的皇子——五王爷和六王爷。

    两位亲王,五王体弱缠绵病榻,六王庸懦沉迷酒色,瞧这王府门前的华车美姬,恒亲王应是六王了。

    六王……乃步惜欢的生父。

    古来帝王登基,其父皆为太上皇,恒王却仍是亲王,地位尴尬,骄奢淫逸,怪不得元修要避着。

    但既回了京,这些王公贵胄便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此时不见宫宴上也要见,暮青倒想瞧瞧恒亲王。

    正想着,一行人刚刚打马过府门,便见两名华服男子一前一后出了府来。

    双方在王府门前撞了个正着,那两名华服男子眼神一亮,前头的男子笑道:“侯爷?”

    暮青端坐马背,见那男子紫冠玉面,墨狐大氅,眼下微青,一副沉迷酒色之态。其眉眼与步惜欢果真有着三分相似,笑起来眼角已生鱼尾纹,应是四旬年纪,瞧着却不过而立之年,保养甚佳。

    元修无奈,只得下了马来,抱拳道:“多年不见,王爷可安好?”

    “托侯爷的福,本王年年安好。”恒王笑道。

    “年节时都说出门见喜,今儿一出门便见着了侯爷,想必父王来年定有大喜之事。”恒王身后的华服男子道。

    那男子亦是紫冠玉面,松墨狐裘,眉眼更像恒王些,瞧年纪应比步惜欢小些。今夜宫宴大宴王公百官,恒亲王既带着此人入宫,想必是嫡子。

    “修从军时,世子不过总角之年,今已弱冠,想想时日真是过得颇快。”元修笑道,眉目疏朗,语气却有些疏离。

    步惜尘笑了声道:“侯爷多年未回盛京,今日相见不若弃马上车,路上相谈?”

    步惜尘看了那华车一眼,便有美姬伏跪去车旁,匍匐静候。

    门前雪未扫,那美姬穿着薄衣伏在雪里,玉背柳腰,柔颈赛雪,不胜娇柔。

    元修看了那美姬一眼,笑意又淡了些,道:“战马骑惯了,乘不得车,恐怕要辜负世子美意了。”

    “我倒忘了,侯爷乃英雄神将,杀敌不怕,踏这美人背怕是不忍。”步惜尘瞥了那美姬一眼,美姬便自雪里起身,搬来只花梨轿凳。

    轿凳放妥,元修却未瞧,只道:“世子误会了,本侯确是乘不得车。”

    “哦?何以乘不得?”

    “晕车!”

    “……”

    步惜尘愣时,元修长笑一声,跃身上了战马,马上抱拳道:“王爷与世子慢行,本侯先行一步,宫宴再叙!”

    说罢,扬鞭策马,马队踏雪驰过王府门前,风捎着雪沫子扑了步惜尘一身,恒王呛了口雪,咳嗽了两声,步惜尘眯着眼望着元修远去的背影,背衬晚霞,眉宇阴郁。

    恒王咳罢,自行上了前头的华车。那美姬又伏跪去雪里,长街上起了风,晚霞照着那美姬半埋在雪里的双手,越发显得红通通。

    待马蹄声听不见了,步惜尘面色阴沉的来到车旁,上车时靴尖在那美人背上狠狠一碾,那美姬十指抠进雪里,却一声不敢吭。

    “走吧!”待步惜尘的声音自华车里传来,小厮去了前头告诉车夫一声,马车才缓缓前行。

    两辆华车,车篷缀着玉铃,车一行,铃铛清脆,车里渐起琴笙乐鸣,向着宫中行去。

    *

    暮青一路都在想恒王父子,那些帝王骄奢淫逸的传闻她未在步惜欢身上见到,反倒觉得安在恒王父子身上颇为贴合。

    当年步惜欢六岁进宫,恒王可曾护过他,这些年可曾尽过心?

    步惜尘册了恒王府的世子,与步惜欢兄弟情分如何?

    恒王妃又是何人?

    一路这么想着,到了宫门时天色已暗,暮青下了马来,将战马交给月杀,便随元修一同进了宫去。

    宫宴在文渊殿上,席开两面,一面数排,两面首列席位安排的都是王公九卿、一品重臣,另有五胡使节团的官员,元修等西北军将领今日还朝受封,乃有功之臣,也安排在了首列。

    依官品,暮青坐于首列之末,挨着赵良义等西北军将领。

    人还没来齐,等人颇为无聊,赵良人等人面有不耐之色,暮青却不觉得无聊,这等人多聚会的场所是她求之不得的,她对在这等场所观察人的兴趣仅次于验尸。

    朝臣们相互寒暄,神态举止泄露的秘密太多,谁与谁是至交,谁与谁是虚与委蛇,谁对谁有敌意,只需放眼一望便清清楚楚。

    暮青观察得仔细,天色黑了下来时,殿上百官已到的差不多了,没来的除了五胡使节团,还有首排一席空着。

    那席上不知何人,如此晚了还不来。

    正想着,忽听殿外宫人一声唱报!

    “瑾王到——”

第十八章 要脸之人

    殿中灯火荧煌,暖辉烛地,照见殿外一人徐步而来。

    殿中笑语顿失,百官齐望殿外。

    气氛颇诡,暮青不由挑眉,细凝殿外,见来人入得殿来,通身罩在雪貂大氅里,寒风拂进殿来,半殿药香。

    暮青坐于末席,闻那药香颇浓,与她在江南家中时身上带着的药包气味迥异,不由屏息细辨。这时,见来人摘了风帽,那人竟未束冠,墨发松系,容颜半低。

    宫灯照亮那容颜,见者屏息,皆似见暖春天儿,清风溪谷,栀子漫山,世间景致万千,巷陌之景难比此人,唯世外山水可比一二。

    清圣,这便是暮青初见巫瑾的印象。

    今夜雪细,风帽上沾了雪粒,巫瑾解了大氅,氅衣之下雪袍广袖,身在北国多年,却依旧不失南国之美。

    巫瑾抖了几下大氅,殿门口的宫人见了并未去接,似早知他的习惯。果然,巫瑾将雪粒子抖落又将大氅披回了身上,殿中生着火盆,百官皆未穿裘衣,唯他披着大氅入席,像是颇惧北国严寒。

    巫瑾的坐席挨着五胡使节,落座后百官相谈之声便低了许多,瞧着像是之前聊得差不多了,暮青却瞧了眼巫瑾对面的朝官,对百官之态颇感兴趣。

    这时,元相国笑道:“王爷不饮酒,本相便以茶代酒,谢王爷昨日到府中医治犬子。”

    此言一出,殿中忽静,百官齐望而来。

    巫瑾温淡一笑,摇头道:“睿公子之毒尚未解,那毒我亦未曾见过,还需悉心钻研些日子,相爷不必过早相谢。”

    元相国也摇了摇头,面露沉重之色,“犬子身中奇毒,此毒乃大漠地宫里所中,传闻那地宫乃暹兰大帝之陵寝,千年毒虫,世所罕见,犬子能留着口气回府老夫已感念上苍,不敢奢求过多,王爷能来瞧上一瞧,老夫已心存感念了。”

    暮青瞧着元相国那沉重之态,心中冷然一笑。

    这番话里隐意颇多啊。

    元睿中毒一事是太皇太后和元相国之意,元相国应该也没想到庶子能活着回来,但人既已回了府中,盛京又有一位毒医圣手在,不请回府里为子疗毒定会惹人起疑,但人请到了府中,又不希望元睿之毒真能解,元睿一醒,吴正暗害他的事自然就瞒不住了。

    元相国此言不仅有暗示巫瑾之意,在大殿上当着百官之面说此话,还有故作慈父之嫌。

    巫瑾却似没听出来,颔首浅笑,声若清泉,“本王自当尽力。”

    元相国闻言面色如常,端着茶盏的手却微顿,随即笑着朝巫瑾遥遥一敬,低头喝茶。

    百官见此,纷纷劝慰。

    “相爷且宽心,瑾王爷素有毒医圣手之名,天下奇毒无不能解,睿公子吉人天相,自有后福。”

    “侯爷身陷大漠流沙,睿公子千里寻救,兄弟情深,下官等无不动容!睿公子能回到京中,定乃上苍感其大义,公子定能安然渡过此劫。”

    “相爷辅佐圣上,为国操劳,此乃大德,定能庇佑公子。”

    “正是,正是!”

    一时间,劝慰逢迎之声此起彼伏,元相国面色依旧沉重,频频忧叹。

    元修沉着脸,不看父亲,转头看向殿外,浓浓夜色不及男子眸色深沉,宫灯晃着,隐见痛意。

    暮青眸底亦有嘲意,却也有疑色。元相国当着元修的面如此作态,应是不知他已知此事的实情,可他怎会不知道的?吴正当时应该对元修坦白了,其后元修将吴正软禁在大将军府中,连嘉兰关城中的青州军也一同软禁起来了。班师回朝时,吴正带着青州军出了关便奔回青州了,元修顾念了元相国的名声,没有将吴正送官,但以元修的性子,回家后此事不可能憋在心里一句不问,他一定会找太皇太后或者元相国问明缘由。元相国今晚当着百官的面说起此事,显然是元修中午才回府,还没来得及问。

    那吴正呢?

    吴正办砸了事情,这事又被元修知晓了,他被软禁在大将军府里时没有自由,出了关后理应与京中传信禀明这些事才是。可他竟然没说,莫非是怕办砸了事被朝中降罪,因此大胆隐瞒了?

    不对!他既对元修和盘托出了此事,就该料到元修回家后会质问元相国,因此他隐瞒也是无用的,反而多个瞒上不报之罪。

    那元相国为何还被蒙在鼓里?

    消息没有传到,还是吴正出了事?

    暮青正沉思,元相国喝茶间瞥了她一眼,百官虽到了,但五胡使节和圣驾还未到,离开席还有些时辰,他便抬眼给一些朝官使了个眼色,又瞥了暮青一眼。

    朝官们心领神会,有人即刻便笑了起来,扬声道:“今晚殿中所聚皆是同僚,侯爷凯旋,虽多年未见,以往也是见过的,只几位将军在西北,今晚算是头一回相聚,英睿将军更是新入朝堂,将军自进殿起便未发一言,可是一路奔波,疲累不适?”

    那朝官穿着二品官服,殷殷问候一介四品武官,还是贱籍出身的,算得上和善了。殿上却有人因此言神色微变,齐望暮青,目光审视。

    今晨西北军将领还朝受封,一人风头盖过了主帅,便是这少年。

    元修乃元家嫡子,出身高贵,又有十年戍边之功,封侯在意料之中。这周姓少年却乃贱籍,连庶族寒门的出身都够不上,却半年便从一介贱民跃居四品武官!

    听闻,她救过元修,元修待她甚厚。

    听闻,她救过新军,新军众将士颇为拥护她。

    听闻,她颇乃仵作出身,颇擅验尸,还擅断案,远的不说,越州奉县李本被杀一案便是她破的。但案破之后,她竟将此案的凶妇收在了身边。

    听闻,她颇富奇才,擅解机关,擅出奇招。

    这少年的传闻多得能写出话本子,拿去茶楼酒肆里说书听。但贱籍就是贱籍,朝中议和使团的范高阳和刘淮等人回来后,没少对此人大加攻伐,此人作风冷硬,不识为官之道,难当大任。

    正因此,这少年虽风头无两,朝中文武却未将她放在心上。

    但今晚元派之人却对其态度和善,不得不令人深思其中之意。

    自江南征兵开始,朝中便为了水师都督一职明争暗斗,元相国一直未表态,今晚他的心腹之人却对这少年如此和善,莫非想重用此人?元修带回朝中的武将皆是江北人氏,不擅水战,唯有一人是江南人氏,便是这少年!此人从军前非武将出身,未必知那水战练兵之事,但她毕竟是江南人氏,又救过元修的性命,她再不识为官之道,元家想重用她以报救元修之恩也不是不可能。

    思及此,众王公侯伯蹙紧眉头,目光多有不善。

    这时却听暮青回道:“孤僻。”

    满朝文武一愣,那朝官也愣住。

    元修将目光转回来,心里原本堵得慌,却因此言无奈失笑。

    又来了!

    巫瑾都怔了怔,循声望向暮青。

    那朝官尴尬一笑,自打圆场道:“将军初入朝中,想必不识诸位大人,此事可来问本官,本官乃……”

    “不必。”暮青打断那朝官的话,显得很不识好歹。

    此乃她与韩其初昨夜商议好的,今夜宫宴若是有人试她,或有人试图结交,尽管冷硬应对,树敌越多,水师一事胜算越大。

    暮青看那文官一眼,记起他便是方才那逢迎元相国,称他为国操劳的人,便又冷声补了一句,道:“下官与大人并未一路人,深交就不必了。”

    她这般冷硬相拒倒令众王公颇为诧异,早些日子听闻此人作风冷硬,没想到不是一般的冷硬。

    那文官早从范高阳和刘淮等人口中听闻过暮青的做派,今晚不过是听出相爷之意,试探她罢了。开口试探她时,他便已做好了面子上不好看的准备,未曾想刚说了两句话就被拒绝得如此彻底。

    那文官有些恼了,他一士族同这山野贱民和言善语,对方还如此不识好歹,就连汴州刺史陈有良那等酸腐之人也懂得寒暄,这人倒连寒暄也不会!

    那文官压不住心火,心想反正相爷要看的也已看到了,这少年确是不懂人情世故,颇有树敌之能,便当殿问道:“本官倒是好奇,将军说与本官非一路人,不知将军眼里本官是哪一路人,将军又是哪一路人?”

    此话问得毒,当今朝中元党势大,一些公侯世家虽未必是元党,但也不与元家争。元家之心,朝中皆知,但知道归知道,此事却是一层不能捅破的窗户纸。

    这少年行事如此冷硬,该不会冒冒失失口不择言吧?

    她若真敢,怕是难活到明天。

    元相国望向暮青,想的却是另外一事,他一直担心这少年是圣上之人,她到底是哪一路人?他倒想听听她如何答。

    却听暮青答:“要脸之人!”

    四字清脆,字字如鞭,打得满朝文武脸色丰富。

    那文官脸色铁青,要脸之人?她是要脸那一路的,即是说他是不要脸那一路人?

    元相国却望着暮青,目光渐深。

第十九章 宫宴之变

    满殿哗然,百官瞠目。

    敢讥讽二品朝官不要脸,此真乃狂人也!

    元修笑一声,瞥那文官一眼,仰头将茶饮尽。

    蠢!

    拿话坑她,自讨苦吃!

    她的聪慧胜于男儿,不喜虚伪才作风冷硬,不过这殿上庸人太多,能懂她可贵之处的太少,正如她所言,确非一路人。

    巫瑾低头浅笑,乌发松垂,半遮了微亮的眸光。

    元相国目露深思,此人确有树敌之能,只是方才之言是讥讽一人还是讥讽元派?若是前者倒无妨,若是后者……

    尚未思量明白,殿外宫人报唱之声忽然入耳,“五胡使节到——”

    殿中又静,百官望向殿外,见一行编着发辫戴着彩珠穿戴花里胡哨的异族人走了进来。为首之人一身墨色宽腰大袍,衣襟袖口滚着雪狼毛,左耳戴鹰环,腰间挂弯刀,眸深如渊,左脸伤疤坏了英俊的容貌,却添了三分冷血残酷。那人进殿,往殿内一扫,文武百官皆有被狼盯住之感。

    狄王,呼延昊!

    呼延昊身后跟着个三岁孩童,藏青袍金马靴,两条发辫间编着彩络宝珠,小脸儿半低,进了殿也不看人,宫灯照着,脸色有些白。

    这孩童便是狄部大王子之子,呼延昊夺权屠杀那夜幸存下来的小王孙呼延查烈了。

    两人身后跟着勒丹、乌那、月氏和戎人使节,每部三人,皆耳穿大环,手戴金银,襟前挂着彩珠,腰挎弯刀,雄风凛凛,粗犷彪悍。

    呼延昊进殿便寻暮青,暮青瞧也不瞧他,倒是看了他身后的孩童一眼。

    呼延查烈走路没有不便之态,小脸儿也不见瘦弱,看来在狄部并未受到虐待。

    呼延昊的坐席挨着巫瑾,许因他们皆是异国之人,小王孙呼延查烈又是要入京为质子的,朝中礼官便将他们安排在了一处。

    五胡使节入席后,也就喝了盏茶的工夫,圣驾便到了。

    宫人一声唱报,五胡使节起身,百官跪迎,片刻后,听御座之上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诸位爱卿,平身吧。”

    百官谢恩平身,恭立垂首在席后。

    “今夜除岁,朕宴众卿,君臣同乐,不必拘着,入席吧。”

    百官再次谢恩,这才入了席。

    丝乐起,彩衣宫女纤步入殿,宫人捧膳纷入,暮青抬眼,见灯火荧煌,明珠照殿,芳樽兰麝,清歌雅韵。一人在御座之上,深绯里衣,浅黄龙袍,临高望来,人如画,明艳容冶,贵不可言。

    两人隔空相望,暮青见步惜欢往御座一侧斜着一倚,托着下颌笑望她,眸光在金殿灯火里显出几分朦胧迷离。

    暮青望了一会儿,默默低头。嗯,这角度是挺好看的,但是秀色可餐不代表真能当饭吃,面前有饭菜,还是开席吧,饿了。

    步惜欢微微低头,掩了眸底浓沉笑意,抬眼望向百官时笑意已恢复惯常的散漫之态,慢悠悠举起面前金樽来,道:“今夜诸位胡使在,朕宴百官,议和之事且待年后。今夜除岁,朕便与诸位饮上三杯,愿国泰民安。”

    百官闻言皆起身举杯,望向御座,歌舞清雅,明珠生辉,年轻的帝王执着金樽,酒光晃着眉宇,叫人看不真切。

    越州奉县一事早已传入朝中,陛下在县衙里那一番话早已在天下传开,那帝王之言与这些年来的荒诞无道大相径庭。天下文人、市井百姓之言许不可信,但朝中议和使官之言不可不信。

    陛下究竟在演哪一出?

    有人不解,当年虐杀宫妃,举朝皆惊,后来行宫广选美男,至今盛京宫中的宫妃都封一人死一人,这等暴君之态怎去了趟西北便成了明君?

    有人心如明镜,但依旧不解,元家势大,野心勃勃,昏庸不过是作态,自保而已。元家乃开国之臣,颇重家声,不肯担那乱臣贼子篡朝之名,才隐忍多年未曾起事。若君王昏庸暴虐,不得朝臣百姓之心,多年不改且荒诞愈重,倒可借此废帝自立。若君王乃明君,勤政清明,如何篡朝自立?

    陛下年幼登基,先帝在时其父恒王便是庸懦之人,沉迷酒色,先帝曾屡斥恒王乃庸人。披时立储一事朝中争执不下,各皇子派相斗,大有你死我活之势,恒王这等不为先帝所喜的皇子自无人拥护,是而陛下登基之时在朝中并无恒王的亲信可用。

    六岁孩童,身处帝位,举目皆敌,只得先求自保。小小孩童,那时便能看透元家之心,顺应局势隐忍静待,陛下实乃睿智之人!

    但那又如何?

    元家乃开国重臣,六百年世家大族,其势非恒王一介皇子或凭陛下的睿智隐忍便能敌得过的。

    当年,正因元家功高势强,自先帝之祖仁宗皇帝时便有意弹压,立储时与元家结交的皇子都被赐死,只是门阀世家,其势如老树盘根,仁宗顾及朝本,未能连根拔除,只徐徐图之。对元家的弹压历经两朝,到了先帝时期,元家已退出朝堂,领着朝廷的俸禄安当闲散国公。谁知五胡叩关,边关城破,胡人三个月便打到了越州,刀锋直指盛京!朝中忙于收复失地,此时却发内乱,荣王在江南举兵造反,内忧外患,两线平乱,朝中眼看压不住局面,先帝想起高祖皇帝建立江山时,曾结识元家先祖于村野,得其辅佐谋得江山,是而只得破了前两朝之例,登元家之门,拜相联姻,元家助先帝先除外患再平内忧,再度起势。

    历经两朝弹压,再起势元家势不可挡,先帝只得再压,最终却驾崩于十八年前上元宫宴,死因至今成谜。

    自陛下登基,元家谋势,如今已掌控江北,大兴改朝换代怕是难以避免了。

    陛下睿智隐忍,即便有明君之能,怕也难以撼动元家之势,皇权相权实力悬殊,朝中百官皆出于士族大姓,百年兴盛,数代富贵,有谁愿赌上一族兴衰九族性命冒险辅佐帝王?

    元家若废帝自立,除了步家子孙,公侯门庭皆可自保,不过是换一朝。如若从龙,陛下败了,新朝定不容旧朝忠臣。

    陛下此时才显露明君之能,不过是死前一搏罢了,说到底终究是徒劳一场。

    满朝文武望着御座,糊涂人面露不解,明白人面色微叹。恒王笑端酒盏,眼却不看儿子,只顾盯着殿上翩翩起舞的宫女瞧。步惜尘望了步惜欢一眼,看那御座龙袍,杯中酒液晃着阴沉的眉宇,别有几分难辨之色。巫瑾不饮酒,只端了茶盏,笑意温淡,似这满殿不同样的神态心思皆与他一属国质子无关。

    暮青扫了眼大殿,冷叹一声,真是各有各态。

    百官举杯,同贺圣上,贺罢便要饮尽杯中美酒,这时忽听一人高声问:“大兴皇帝,皇宫里的酒是不是比驿馆里的好喝?”

    那人的大兴话说得并不好,带着颇浓的胡腔,百官循声望去,见说话者乃勒丹使节。勒丹有使节三人,为首的是勒丹第一王臣乌图,其余两人一为神官,一为勇士,说话者是勒丹勇士多杰。

    多杰在勒丹语里乃金刚之意,此人生得虎背熊腰,铁臂石拳,体态确如金刚。

    步惜欢闻言挑眉,尚未开口,多杰便端起酒盏灌了一口,酒刚入口,他便噗地一口喷了出来,一脸嫌恶之色,瓮声瓮气道:“这也叫酒?马尿!”

    那一口酒喷出老远,溅湿了殿中献舞的宫女的彩裙,那宫女目露惊惶,舞步微乱,却不敢停,只忍着继续跳。

    百官却都寒了脸,人人举着酒盏,看那御酒,闻着那香醇之气,却无人再喝得下。

    唯独步惜欢摇了摇金樽,含笑浅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朕登基四年时十月十五,当时还是勒丹大王子的勒丹王曾率军袭扰西北边关,兵败逃入大漠,杀马饮血才逃回了部族,听闻在大漠时勒丹王就曾渴饮过马尿。朕虽不识此中滋味,也知勒丹部族世代居于乌尔库勒草原以北,冬日严寒,常以烈酒驱寒。奈何我大兴建国六百余年,至朕这一朝已是国泰民安,盛京冬日严寒,朕居于暖殿,倒未曾试过以烈酒驱寒,倒是时常品酒。春酒清甜,夏酒沁凉,秋酒苦涩,冬酒醇和,宫中御酿皆乃人间极品,朕心静时才品,心不静时也是不碰的。”

    一席话慢悠悠说罢,殿中只闻丝乐妙音,却不闻人声。

    有人呆木,有人心惊,有人叫绝!

    呆木的是多杰,他大兴话说得不好,自然也不怎么听得懂,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被这一席话绕得头晕。

    心惊的是元党的朝官,先帝驾崩后,新帝年幼,五胡虎视眈眈,常有袭扰边关之事,特别是元修从军西北之前,袭扰之事频繁得就像夫妻吵架,三天两头。元隆四年时胡人哪月哪日何人领兵来犯、边关如何御敌、战况如何、结果如何,大概只有史官说得清。陛下那时才十岁,竟然连何年何月何人都记得住?

    叫绝的是一些对朝事持观望中立态度的公侯,陛下这话说得,既打了胡蛮的脸,又长了自己的脸,还不失风度国体。

    你讽宫中御酒乃马尿,那是你们部族的王喝的;你喜欢喝烈酒,那是因为胡蛮之地苦寒,你们要御寒;我朝国泰民安,日子好,有暖阁,已不需以酒驱寒,我们只品酒,而且只有心静时才品,此非蛮人能懂的雅兴。

    最绝的是这番话的度把握得颇好,只指名道姓讥讽了勒丹,却未讥讽其余四部,是而此时四部中有听得懂这番话的胡人并未有恼怒之色。

    那些叫绝的公侯激动得呼哧呼哧喘气,眉眼含笑神采飞扬,就差抚掌叫好。

    暮青却皱眉看了步惜欢一眼,啰嗦!骂个人还拐弯抹角,那么多话,人家一句没听懂!

    多木是没听懂,但勒丹第一王臣乌图听得懂,他皱眉给多木翻译了几句,多木顿时大怒,额际挤出青筋。

    “大兴皇帝敢侮辱我王!”这人体型似金刚,吼起来声音也高,瓮声瓮气,震得人耳疼,“大兴的酒就是难喝,软趴趴的,就像大兴的儿郎,没骨头!”

    多木暴跳如雷,当殿怒骂,口不择言再次让百官拉长了脸。

    “大兴西北边关三十万儿郎打得你们十年未叩开边关大门,有没有骨头不凭你的嗓门。”暮青冷声道。

    多木怒目瞪向暮青,这话他听得懂,但也被噎得一时无话。

    百官也随之望向暮青,心道这人一张毒嘴,倒是有有用之时。

    “大兴没骨头的是那些把你们请进来的人。”暮青却在此时接着对多木道,“惧战之人不堪为男子,不配称儿郎!”

    话音落,满朝文武里那些舒展开的眉头顿时皱得死紧,那些拉长的脸从脑门青到下巴。

    大兴的儿郎都有骨头,没骨头的那些不是儿郎,一句话把主和派都给骂了,曾出关到草原上与胡人议和的范高阳和刘淮等人恨不得拂袖出殿,此生再不要见到暮青才好。

    呼延昊大笑,转头以勒丹话对多木道:“多木,你还是不要再挑衅了,你说不过她的,她的嘴巴是本王见过最毒的,比草原上的弯刀还要杀人!”

    勒丹部族与呼延昊有夺权那夜的深仇旧恨,多木并不领呼延昊的情,倨傲道:“女奴所生的贱子不配跟本勇士说话!”

    呼延昊闻言笑容未淡,只冷了不少,添了残忍杀意。

    多木坐了下来,但拒绝再喝大兴的酒,他身上带着酒囊,自解了那羊皮酒囊下来,示威似的将酒盏里的宫中御酒泼了出去,将酒囊里的酒倒了出来,一连饮了三盏。

    步惜欢只笑了笑,不再理他,举杯示意百官,百官饮了杯中酒,接着有宫人来斟酒,百官也连饮了三杯。

    步惜欢在百官饮酒时笑看暮青一眼,国体他来顾,痛快留给她,挺好。

    百官饮过酒后,宫宴便正式开始,歌舞清雅,有宫人穿梭在殿中斟酒布菜,渐渐的便无人再提方才的不快。但宫宴也就进行了一刻钟的工夫,便又听有人噗的一声!

    有朝官透过献舞的宫女之间瞧见又是多木,顿时皱眉。

    这胡蛮没完了?

    这时却见几名五胡使节呼啦起身,又闻几声嘈杂的胡话,接着便听见宫女的惊呼声。对面朝官尚未弄清发生了何事,丝乐便停了,宫女四散,只见多木仰倒在殿,桌上吐了一滩秽物,掐着脖子呼哧呼哧大口喘气,没喘上几口,便瞪着眼没了声儿。

    勒丹第一王臣乌图探了探多木的鼻息,大惊!

    死了!

    ------题外话------

    前天有妞儿说好久没看到案子了,表示有名侦探的地方就有死人,这不是真理,只是死神气场。

第二十章 宫宴毒杀案

    “多杰!多杰!”乌图不死心,以勒丹语急呼,神官布达让急探多木的鼻息,口中念念有词,好似神咒。

    巫瑾离多杰不远,只隔了四五席,见此便要去查看。他乃毒医圣手,人刚没了气息,兴许只是闭息假死,有救回来的可能。但他刚有此意图,便有一人将他挡住。

    呼延昊!

    呼延昊笑容冷酷,恶意森森。

    巫瑾一怔,只这稍一耽搁的工夫,布达让念着的神咒便低缓了下来,最终以三指在多木额头一抚,道:“天鹰大神召唤了部族金刚。”

    真死了?

    乌图以大兴话怒道:“大兴人杀了我们部族金刚!”

    百官惊起,殿上聚着献舞的宫女,多数人瞧不清对面情形,元相国沉声对宫女们道:“退下。”

    “谁也不能出殿!”一道清音在殿上传开,元相国循声望去,见暮青离席快步走向了对面。

    乌图和布达让一脸戒备神态,紧张之下冲口而出的皆是勒丹语,呜哩哇啦的一句也听不懂。

    呼延昊咧嘴一笑,乐得翻译,“他们说,大兴人杀了勒丹的金刚,不允许大兴人靠近。”

    暮青闻言道:“那你跟他们说,此地乃大兴皇宫,允不允许不由他们说了算。”

    她吩咐得理所当然,呼延昊顿时挑眉,“你把本王当传话的?”

    刚才是谁自己传话的?

    暮青皱眉,这时听身后元修的声音传来,以勒丹话对乌图和布达让道:“此地乃大兴皇宫,允不允许不由你们说了算。”

    呼延昊的脸色顿罩阴霾,恶狠狠瞪向元修,元修负手于暮青身后,面色同样沉着,看的却是多杰的尸身。

    乌图和布达让闻言更怒,不知说了些什么,元修以勒丹话与他们交涉了几句,两人虽仍然愤怒戒备,但都不再说话。元修这才对暮青道:“你去看看。”

    此前宫女挡着,暮青也未看清多杰倒下的情形,此时离得近,已能瞧得清楚。只见桌上一滩呕吐物,多杰倒在桌后,双手掐着脖子,两眼微凸,唇甲发绀。

    暮青看了那滩呕吐物一眼,皱眉便走去了桌后,在多杰身旁蹲下身时道:“殿里桌上之物都不得动,拿只新碗来,盛上水。”

    殿上却静悄悄的,宫人不知该不该听从。

    “准奏。”这时,步惜欢淡淡开口,看了身边的范通一眼,范通眼皮子都没抬就明白了圣意,亲自到偏殿寻碗和水去了。

    元相国抬头望了眼御座,又看了眼暮青,目露晦色。

    宫女们不得出殿,只得退到了殿后,与乐师们聚在一处。大殿中央明阔了起来,满朝文武望着暮青,不知她要做何事。只见暮青先将多杰的扼住颈部的双手掰开,将头部转向一边,探过他的颈脉后便细瞧多杰的脸,也不知在瞧什么,随后竟抬手压向多杰的眼瞳!

    百官吸气,乌图和布达让惊怒,“大兴人竟敢侮辱我族金刚!”

    草原五胡乃善战的民族,即便文官和神官也是英武彪悍的,两人离暮青不过咫尺,盛怒之下当殿出手。元修跟在暮青身后,眼疾手快按住了两人肩膀!

    乌图和布达让只觉肩头似被铁石压住,千斤重力压得腿脚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瞪着暮青。

    “英睿将军竟当殿辱尸,行此不道之事!”翰林院掌院学士胡文孺大声斥道,他便是受元相国之意试探暮青之人。翰林院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考议制度,详正文书,兼备起草诏书之职,他身为掌院学士,受元相国器重多年,今日被一村野武官辱骂,心中自不痛快,见暮青有错当然不肯放过。

    辱尸乃重罪,暮青虽出身仵作,但其如今是朝中武将,正值议和期间,外族使节死在宫宴上本就是件麻烦事,她验尸时还如此行为不当,岂非添乱?

    “谁告诉你此乃尸身?”暮青冷声问。

    胡文孺一愣,百官皆怔,此言何意?

    “我有说过人死了?”暮青头也没抬,只细细观察多杰的眼瞳。

    “勒丹两位使节说人已死了!”

    “他们是仵作?”

    “自然不是!”仵作虽是贱役,五胡蛮夷之地却连仵作这等贱役也没有。

    “既然不是,他们说人死了,你就信?”

    胡文孺当殿噎住。

    这时,范通取了碗来,暮青接过放到了多杰的胸口上,观察了会儿水面,面色忽变!只见她迅速将碗拿开,抬起多杰的下颌,以手指探入其口中抠其喉部,又将其翻过来俯卧在地,拍背压腹,好一阵儿折腾,只听呕的一声,暮青再将人翻过来时,多杰睁着的眼已缓缓闭上,地上留下一滩秽物,人却可见微弱呼吸之态。

    “这、这……”满朝文武皆惊!

    死了的人竟又活了?!

    这怎么可能!

    乌图和布达让也瞠目结舌地盯着暮青,乌图惊道:“桑卓神使!”

    草原五胡皆信奉天鹰大神和桑卓神山神湖,他们皆称自己部族的王是天鹰大神的使者,称王后为桑卓女神,王有生杀予夺之大权,王后则受部族百姓爱敬,相信其有令部族繁荣昌盛甚至有让死人复生之能,就像养育草原儿女的桑卓神湖。

    暮青此时乃儿郎之身,且相貌平平,说她是美丽的桑卓神使未免有些古怪,但多杰死而复生之事就在眼前,乌图惊极才出此言,他也知称暮青为桑卓女神有些古怪,因此才称她为桑卓神使。

    暮青乃大兴武将,男儿之身,百官皆当乌图胡言,但心中同惊。

    满朝文武亲眼所见,多杰方才分明已死,却又在众人面前活了过来,这少年神人不成?!

    元修也心生诧异,唯独呼延昊眸光乍亮,那如大漠黑风般危险的眸中忽有星火窜起,炽热灼人,似欲将人吞噬。

    多杰虽醒,毒却未解,意识恢复后毒发的折磨令他手脚不断抽搐,暮青抬头看向呼延昊身后,巫瑾立在那里。

    “可否请王爷瞧瞧此人中的是何毒,可有解?”暮青前世若遇中毒者,会将其呕吐物带回,化验出是何毒物,但此处显然行不得此事,既然巫瑾在,救人便容易多了。

    巫瑾含笑点头,温淡的眸中隐有亮色,如见山涧清泉,声若暖风,谦和道:“自当尽力。”

    呼延昊一心盯着暮青,倒忘了拦巫瑾,巫瑾来到多杰身边,自襟内拿出只小巧的玉瓶,倒出颗红色小丸,道:“劳烦将军。”

    暮青会意,捏住多杰的下颌,迫使他的嘴张开,巫瑾将那药丸放入,迅速收回了手。

    多杰吞下药丸后没多久便不再抽搐,闭着眼昏昏睡了过去。他一安静下来,巫瑾便拿出块巾帕来搭在他腕上,为其把脉。

    暮青见此挑眉,这人有洁癖?

    喂药时巫瑾便未曾碰过多杰,把他的下巴掰开还是请她代劳的,此时为男子把脉他还要搭帕子,显然是有洁癖。

    暮青远远扫了眼巫瑾那席,见满桌御菜都是端来时的样子,显然一筷未动,茶盏里的茶也喝得极少。

    暮青瞥了眼别处的时辰,巫瑾已收了手,对暮青笑道:“还要再劳烦将军将人挪去洁净处躺着,本王这便去开方配制解药。”

    多杰身壮如熊,暮青方才救他已费了颇多气力,哪还有力气将一个壮汉挪走?幸好乌图和布达让听得懂大兴话,两人似已将暮青当做桑卓神使,不敢劳她干活儿,忙将多杰抬去了后方。

    解读如救火,耽误不得,暮青没急着问巫瑾多杰身中何毒,巫瑾奏请过步惜欢后便出了大殿往御药房去了。

    巫瑾走后,金殿内静寂如死。

    步惜欢这时才问道:“爱卿怎知人未死?”

    人死不可复生,既活了,自是方才未死。

    只是,如何瞧出来的?

    “启禀陛下,生死乃大事,断人死亡凭的是心脉和气息,不可单凭其中之一。人死有时是心脉先停,有时是气息先停,若是后者,兴许只是假死。”暮青道。

    法医学上是根据心跳和呼吸停止来判断死亡的,以其孰先孰后为标准,将死亡分为心脏死和呼吸死两大类。

    心跳先停止的死亡称为心脏死,人的死亡一般情况下是心脏性的,比如电击死或者原发性心脏病等情况,都可能发生心跳骤然停止的现象。

    呼吸死又称肺脏死,比如自缢、扼颈等机械性窒息或肺病变等都可能引起呼吸停止。一般情况下,肺脏正常的人呼吸停止后,肺血液和组织液中贮存的氧约能维持四五分钟左右,随后由于严重缺氧,心跳才会慢慢停止。

    这段短暂的时间,法医学中称为临床死亡期。

    处于临床死亡的人,从外表看生命活动已经停止,但机体组织内微弱的代谢活动仍在进行。由于体内还存着少量的氧,尚能保持最低的生存状态,因此若急救措施得当及时,生命便有复苏的可能。

    乌图和步达让并非仵作,自不知这些,见人没了气息就以为人死了,其实不然。

    百官诧异,假死之说真是闻所未闻!

    “人有假死之态,中毒或深度昏迷者常有此态,如自缢、绞颈或遭人扼颈者,乍一探没了气息,瞧着像是人死了,但其实只是窒息。半盏茶的时辰内如若救治及时,人还是有可能被救醒的。中毒者亦是同样,只要非强酸强碱类剧毒,亦或见血封喉之奇毒,中毒死亡皆有一段漫长的过程。勒丹使者多杰虽看起来是中毒急死,但臣见其有呕吐和以手扼颈之态,不排除他是被呕出的秽物堵住了咽喉气管才致窒息假死的。”

    “臣压迫过勒丹使节的眼瞳,见解除压迫后,其瞳孔即刻恢复了圆形,便知其是假死。人若是真死了,解除压迫后瞳孔是无法恢复原形的。臣要来置于勒丹使节胸前的那碗水,碗与水面也有微弱变化,证实人还有呼吸。因此,只需使其头部伸直后仰,解除舌根后坠,令气道畅通,再帮其将清理口腔,将堵住咽喉的异物排出,人自然便能通气转醒了。”暮青道。

    殿上再度死寂,步惜欢笑叹一声,眸中流光醉人。

    每当以为瞧过了她所有的本事时,她便能叫人再长一回见识。

    “英睿将军这番言语听着有道理,但方才勒丹两位使节早已探过多杰金刚的鼻息,难道尚有呼吸他们探不出来?还是将军想说,他们明知人未死却扬言人死了,故意污蔑我大兴,以图议和的好处?”胡文孺心有不甘。

    “敢问大人身居何职?”暮青不答此事,冷不丁地问。

    胡文孺此前提出与暮青结交,曾想告诉她自己身居何职,暮青以两人并非一路人的理由拒绝了,此时竟又要问,胡文孺冷哼一声,倨傲道:“本官乃翰林院掌院学士。”

    翰林院?

    暮青面色顿冷,翰林院兼备起草诏书之事,此前朝中的议和诏书就是这帮人未经帝王御准便发往西北的吧?

    “辞了吧!”暮青毫不客气道,“翰林院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考议制度,详正文书,大人听人说话竟如此马虎,连我说的‘微弱’二字都忽略了,如此能力不如辞官让贤,省得白瞎朝廷俸禄。”

    “你!”胡文孺气得险些发了心病。

    范高阳和刘淮看他一眼,皆无同情之意,他们早就领教过这村野莽夫的一张杀人嘴了,回朝后不是没说过,胡文孺显然是没放在心上。他们早不想与这村野莽夫多言了,朝事复杂,杀一人何必与其吵嘴?

    “呼吸太过微弱,若凭手便能感知,何需水碗,何来假死一说?”其实除了水碗,能用之物颇多,比如纤细的羽毛、肥皂泡沫,甚至冷却的镜片,她要水碗自然是因为此物最易寻得。

    “民间有言,隔行如隔山,翰林院不掌刑狱看验之事,胡大人连本职能力都不高,就莫要臆测案情了。”暮青道。

    胡文孺闻言眼神微亮,冷笑反讽道:“将军倒是能力卓绝,不过本官未记错的话,将军以前是仵作,如今可是我朝武将,看验之事也不是将军的分内之事,查案更非将军之职了。”

    “有道理。”暮青竟然点了点头,“假死之人只有半盏茶的时辰能救回来,等宫里派人去将盛京衙门里的仵作召来后,人就死透了,可以直接验尸了。”

    胡文孺一呛,脸色涨红。

    元修背过身去笑了声,她总是犀利如刀。

    暮青还有更犀利的,“然后接下来的故事便是五胡使节宫宴遭毒杀身亡,朝中忙查凶手,勒丹使节强烈谴责我大兴朝廷,严正要求议和补偿,随后便是你们在朝中就同意还是不同意打口水仗,没完没了,一个头两个大。最终凶手未必能查到,笑话倒叫天下人看尽了。”

    满朝无人说话了,暮青是武将,已非仵作,验尸确非她的分内之事,但若非她发现及时,勒丹使节今夜真的死在了宫宴上,后果当真便会如她所言这般。

    眼下人活了过来,虽然人在宫宴上中了毒,大兴仍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至少已将局面控制住了。日后议和,人没死,朝廷也尽力救治了,即便勒丹要求补偿,也要不到过分的补偿。

    暮青虽有行使职责虽有越界之嫌,其功也是明眼人看得出来的。

    “我真的觉得胡大人所言有理。”暮青再次开了口,这次是真的赞同,“宫里没有仵作,救人如救火。但眼下人已救了,殿上有刑曹的诸位大人,查案之事就瞧诸位大人的了。”

    刑曹下设四司——提刑司、督捕司、掌计司和掌狱司。

    提刑司掌律法、刑案,以及复核各地秋审命案。刑曹主官为刑曹尚书,副官为刑曹尚书侍郎,另有郎中、员外郎等属官,此刻皆在殿上。刑曹尚书姓林名孟,摊上这等外交案子,只觉得头都大了,心中将胡文孺骂了个百八十遍。此案别人来查,凶手查不查得出都怪不到刑曹头上,何至于像此时这般硬着头皮上阵?元相国有意议和,宫宴上却偏偏出了这等事,下毒之人若查不到,他的官帽就别想保了。

    外交案子不好查,多杰毒发又是在金殿上,满朝文武都有嫌疑,可哪个又是能得罪的?

    但暮青看起来真的撂了挑子,她回席坐下后竟端起碗筷继续吃饭。

    元相国深望了暮青一会儿,道:“兹事体大,人皆在殿上,何人下毒,你等查个仔细!”

    停了宫宴,当殿查凶,这等事元相国竟未奏请过步惜欢。

    步惜欢淡笑,似早已习惯,只道了声准奏,刑曹尚书林孟便与一干属官领旨,当殿查起案来。

    暮青捧着碗,边吃,边听。

    看别人查案。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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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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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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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当殿查案

    金殿中央,林孟等人聚在一起商讨案情。

    “宫宴的菜食酒茶都一样,我等皆未中毒,五胡使者也只多杰一人中毒,毒必是下在多杰的酒菜中的。”

    “多杰饮的酒乃是自带的,如此说来定是酒中有毒!”

    刑曹众属官频频点头,直道有理。

    “可酒是斟入酒盏里饮下的,宫宴所用碗筷酒盏皆是银器,若酒有毒,何以酒盏不黑?”

    “这……”众人沉默,皆答不出。

    半晌,有人道:“多杰并非是在饮酒后毒发的,而是饮酒过后一刻左右,桌上的菜食他是吃过的,或许酒中无毒,菜食中有毒?”

    “那为何银筷不黑?”

    “这……”那人也答不出了。

    又半晌,有人一指桌上一道烤羊腿,眼神发亮,音调颇高,很是兴奋,“定是此菜有问题!”

    那烤羊腿已啃了大半,骨上尚能见到齿痕。此菜是宫中御厨专为五胡使者准备的,草原民族民风彪悍,吃羊腿是用手抓的,若哪道菜里有毒,最可能的便是这道了。

    林孟沉吟着颔首,也觉得有道理,“验!”

    他一声令下,属官们便围去多杰的桌前,怕羊腿有毒,众人袖手望一眼宫人,一名太监哆哆嗦嗦走过来,执起桌上银筷,扎入羊肉里,片刻后拿出,满朝文武的目光齐刷刷盯住那双银筷,林孟等人皆惊——银筷上光亮油润,不见一丝毒黑!

    “怎会如此?”刑曹的属官们想不通。

    那提出羊腿有毒的朝官有些尴尬,对林孟禀道:“大人,这些鸡鸭中都可能藏毒,何不都验了?”

    那朝官就差说鸡鸭端上来时都是整的,胡蛮指不定都用手抓着吃了,凡是拿手抓过的都要验毒。

    “验!”林孟道。

    当殿查案何事也不做才尴尬,总得忙活起来。

    于是宫人开始忙活,一群人依旧袖着手瞧着宫人忙活,片刻后,银筷上沾了鸡油鸭油,甚至连鱼腹中都探验过了,仍不见毒黑。

    菜中无毒?

    酒无毒,菜也无毒,那人是如何中毒的?

    众人不解又尴尬,被满朝文武盯着查案,更有如芒刺在背。林孟不由瞥了暮青一眼,实不解她一介村野贱民之辈,为何在百官面前这等敢言敢行。

    这时,巫瑾同一名御医回了殿中。

    那御医身后跟着医童,医童背着药箱,御医手中亲自端着药碗。

    “启禀圣上,解药已煎好。”巫瑾进殿便禀道。

    步惜欢是懒应了声,并无多余的话,巫瑾便领着御医去了多杰身边,乌图和步达让并不信任大兴的御医,御医当着两人的面喝了口药,两人才将多杰扶起来,医童执勺慢慢将解毒汤药喂入了多杰口中。

    多杰之前服下了巫瑾的药丸,正昏睡着,药并不好喂,那药童喂得慢,百官瞧着,大殿上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暮青继续吃她的饭,连多杰身中何毒也不问了,留给林孟等人问。

    林孟咳了声,问:“下官敢问王爷,勒丹使节身中何毒?”

    “此毒并非一味毒草炼制,其中一味乃雷公藤,此藤生于山林阴湿处,江南及西南可见。”巫瑾道,笑容温淡,说话间遥遥望了暮青一眼。

    暮青下筷的手微停,随即继续吃饭。

    巫瑾瞧见,眸光隐有异动,添了些意味深长。

    “江南及西南?”林孟沉吟了一会儿,又问巫瑾,“敢问王爷,此毒草可易寻得?”

    “易寻。”巫瑾话音温和,林孟听了却一脸灰败。

    既然易寻,那便是难以通过此毒草的来路查出凶手了。

    人是在金殿上被下毒的,满朝文武皆有嫌疑,再难寻的毒药对殿上百官来说应该都不算难寻,不过是银钱的事。毒药难寻都已是如此不好查了,何况毒药好寻?

    “大人。”这时,那猜测羊腿和鸡鸭中有毒的朝官又道,“酒菜中无毒,会不会是胡使身上带着毒?”

    暮青闻言抬眼一瞧,见那朝官年纪颇轻,尚不足而立之年,松墨朝服前绣白雉,应是刑曹员外郎,从五品官,从五品乃今夜宫宴最低的品级,此人却是今晚当殿查案的刑曹官员里最敢推测案情的。

    林孟却有些没听懂,问:“何意?”

    那人道:“下官之意是宫宴上所用的皆是银器,凶手亦知此事,未必敢将毒下在酒菜里。那么,凶手会不会将毒下在胡使身上?比如衣物或是酒囊外,胡使不经意间碰到了衣物亦或拿酒囊时沾到了手上,抓食羊腿时又吃入了口中,这才中了毒。”

    刑曹的属官们闻言皆嘶了声,稍一沉吟便有点头赞同的。

    “没错!如此下毒确实不着痕迹,酒菜与银器上查不出毒来也说得通!”

    “如此说来,凶手应是能接近勒丹使节之人,传膳布菜的宫人最有嫌疑!”

    若羊腿鸡鸭中有毒,御膳房的人也脱不了嫌疑,可若毒是下在衣物上的,那么御膳房的人便无嫌疑了,最有嫌疑的便是殿上传膳布菜的宫人。

    殿上议论声起,文武百官窃窃私语,有不少点头的。

    那两名给多杰传膳布菜的宫人却惊得魂儿都没了,噗通一声跪下,连声道:“奴才们冤枉,奴才们便是生了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毒害勒丹使节啊!”

    “住口!金殿之上,陛下面前,岂容你等大呼小叫!”林孟横眉厉喝。

    那两名宫人忙噤了声,颤颤巍巍跪伏着,玉砖冰凉,却没心头凉。

    今夜若寻不到真凶,两人少不得要成了那替罪羊。

    林孟阴沉着脸,他倒是希望下毒的是宫人,那便不必得罪朝中权贵了。但若想定这两个宫人的罪,先得知道多杰的衣物或酒囊上有没有毒,他见医童刚好将解药喂完,便对勒丹第一王臣乌图道:“本官怀疑多杰使节的衣物与酒囊上有毒,还请使节褪了外袍,解下酒囊,本官要一验。”

    “要验便验,为何要脱衣?”乌图脸色也阴沉着,“以你们大兴之礼,要我族金刚当殿宽衣,可有侮辱之意?”

    “贵使衣物上有毒无毒,只需将衣物浸入水中,以银针一探便知。”林孟面上带着笑意,心中却冷笑一声,蛮族终是蛮族,这等浅显之事都不懂。

    “要是无毒呢?你等侮辱我族金刚,要如何赔罪?”

    “若有呢?”林孟反问,但话不敢说得太满,又道,“我等并无侮辱之意,只为验毒,有没有都要验,不可放过一处查凶的线索,还望乌图大人知悉。”

    说罢,林孟便对殿上的宫人们道:“你等过去围成人墙,挡一挡勒丹使节。”

    宫人们应是,乌图以带着胡腔的大兴话怒道:“不必!我们草原男儿坦坦荡荡,不是你们大兴人!”

    多杰服了解药,尚在昏睡,乌图和布达让两人为他宽了外袍解了酒囊,有宫人递来件大氅盖在多杰身上,战战兢兢地将那身疑似有毒的外袍和酒囊呈到了大殿中央。

    这时水盆已端了上来,那宫人将多杰的外袍和酒囊放入水中,浸了片刻后从桌上捧来银筷探入了水中。

    百官屏息,齐盯着那双银筷,刑曹属官们更是眼也不敢眨,但盯得眼都酸了,那双银筷竟还是不见毒黑!

    “这……怎会如此?”刑曹的属官们诧异。

    酒菜无毒,衣物无毒,那毒是从何处入的口?

    “林大人,此事你要如何解释!”乌图怒声质问。

    林孟语塞,脸色青红难辨,瞪了那推测案情的员外郎一眼,拂袖怒道:“你惹的好事!”

    那人心生委屈,推断,推断,自是且推且断,慢慢排查。但此法在此案中似是不管用了,一番排查下来,案情竟是查无可查,不知从何处下手了。

    “我们部族的金刚在你们大兴宫宴上中了毒,险些身亡,你们究竟能否查出下毒真凶?”乌图起身看向御座之上,问步惜欢道,“大兴皇帝陛下,凶手就在你的宫殿里,我们要求今夜就查办凶手!”

    步惜欢淡淡看了乌图一眼,漫不经心瞥向林孟,问道:“林爱卿今夜可能查到凶手?”

    这一问,问得林孟等人脸上发臊,只得辩道:“启禀陛下,查案需时辰,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勒丹使节要求今夜便查出下毒的凶手,实在是有些蛮不讲理!”

    “那爱卿何时能查到凶手?”

    “这……”林孟不敢誓期破案,只得道,“启禀陛下,如今臣已查明多杰使节的酒菜和衣物上皆无毒,凶手究竟是如何下的毒,此事还有待细查。今夜除岁,殿外天寒,微臣不敢要陛下和诸位王公大人们在殿上久等,多杰使节刚服了解药,亦需歇息。因此微臣请陛下先回寝殿歇息,诸位大人和胡使们可移步至偏殿暂歇,臣等留在殿上再细查。”

    这么多人盯着,验个毒都这个催那个问的,着实恼人,不如寻个借口都支走。

    乌图却不同意,“凶手是你们大兴人,出了这殿,谁知道会不会偷偷将毒丢了?”

    林孟一听便恼了,笑意不再,冷声问道:“那依乌图大人之意,此案该如何查?”

    “查案是你们大兴人的事,我们不管,只要凶手!”乌图轻蔑地瞪了林孟一眼,对步惜欢道,“大兴皇帝陛下,你的这些臣子是些草包,你还是换个聪明人吧。”

    刑曹的属官们闻言皆怒,气得面色发红。

    步惜欢却笑了,问:“那你认为谁能查此案?”

    “她!”乌图毫不犹豫将手指向暮青,一声颇高,震了金殿,“她是桑卓神使,金刚的命是她救的,毒害金刚的凶手她也一定能查到!”

    殿上忽静,百官齐望向暮青。

    ------题外话------

    咔咔,真·名侦探们,来猜猜凶手是怎么下毒的!

    ps:特别提醒,明天愚人节,不要祝我节日快乐

第二十二章 断案之才

    暮青刚吃好,正喝茶,听闻此言一声不发。

    “爱卿之意呢?”步惜欢问。

    宫灯煌煌,明珠耀人,御座中人在那富丽高处,容颜胜玉,眸光夺人,难辨真色,唯见唇角噙笑,惯常的漫不经心。

    “胡大人之意呢?”暮青不问林孟,却问胡文孺。

    胡文孺拂袖怒道:“将军何故问本官,此事当问林大人!”

    暮青道:“还是先问胡大人吧,免得出了力,回头还得被参一本。下官乃武官,不敌文官之嘴。”

    她的嘴还不敌人?

    胡文孺瞪着暮青,一口血堵在喉口。

    林孟看了两人一眼,对暮青和善地笑了笑,道:“事急从权,本官听闻将军颇有断案之能,今夜之案兹事体大,望将军莫计前嫌,查凶为重。”

    暮青今夜与林孟并无冲突,待他倒比待胡文孺客气些,淡道:“刑曹诸位大人不介意的话,下官倒可推敲几句。”

    客气归客气,暮青待人冷淡惯了,此言依旧带着疏离之意。

    林孟才不介意暮青疏离与否,凶手查不到,耽误了议和大事,元相国饶不了他,他只求速查真凶,因此又堆起的笑意又添了几分和善,连声道:“不介意,不介意!同朝为官,但求为圣上分忧。”

    分忧是假,保官是真,暮青心如明镜,却未再多言,点头道:“好,那我有三事可说。”

    三事?

    方才验毒,此案分明已陷入死境,查无可查,这少年竟仍有三事可说?

    元相国望着暮青,目光颇深。

    林孟却目光一亮,喜道:“将军请说!”

    “其一,银器不能试百毒,诸位方才所做之事皆是徒劳。”暮青道。

    “什么?”林孟怔住,随即笑道,“将军莫非在说笑?自古试毒皆用银器,何来不能试百毒一说?”

    “我断案时不说笑。”暮青淡道,“银器不仅不可能试百毒,甚至就算真的变黑,那东西也不一定就有毒。”

    啊?

    林孟和一干邢曹属官们张着嘴,虽一时无话,神态却都一个意思——你在说笑!

    暮青见此,起身对步惜欢道:“启奏陛下,臣求一物,可当殿验证。”

    “何物?”此乃第一次她向他求一样东西。

    “熟鸡蛋!”

    “……”他就知道不会是明珠万斛金银万两,哪日她若跟他求样女子之物,那日头定要从西边出来,“准奏!”

    范通领旨便出了殿去,过了两三盏茶的时辰,提回只食盒来,里头放了一食盒的熟鸡蛋。

    暮青坐在席后未动手,只对范通道:“劳烦总管,剥一只,放碗里。”

    范通乃步惜欢的心腹大太监,去行宫都带在身边服侍的人,暮青这般使唤他,看在百官眼里只当她是未将圣上放在眼里,待那鸡蛋剥好,百官的目光便都盯去了碗里。

    碗是银碗,筷是银筷,只见暮青将熟蛋夹成两半,将蛋黄拨开,银筷扎入了蛋清中。

    片刻后,银筷拿出,暮青往筷枕上一放!

    啪!

    一声脆音,在死一般寂静的金殿上扎得人耳疼。

    百官齐惊,林孟与刑曹属官们快步围来,只见那银筷前端有寸许处泛着青暗,其光幽冷。

    “这……有毒?!”众人惊呼。

    暮青面无表情,夹了那半块鸡蛋便放入了口中。

    满朝文武张着嘴,惊呼变成了抽气。

    步惜欢临高下望,眸光微沉,却未动。她尚有父仇要报,他知道,她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元修离得远,目力却不差,见此面色也沉了下来,但也未动。她行事向来有主意,如此做必有她的道理。

    呼延昊皱着眉头,这女人又搞什么花样?

    “没毒!”暮青吃完后喝了口茶,淡道。

    “没毒那银筷怎会……”林孟不解。

    “世间之物,相生相克。蛋清内有一物,名为蛋白质,蛋白质里含一物,名为琉,其与银相遇易生青黑。不同的蛋,硫含量有差异,显色结果也会不同,放得越久的色越深。”暮青不管殿上文武能否听得懂,她已经尽量说得浅显了。

    宫中用膳的器具有银器、玉器、瓷器,颇为多样,天子用膳时多用玉器,旁侧有宫人布菜,亦有宫人试菜,所谓试菜便是以人试毒。但宫宴上人多,百官们所用的多是银器,但以银试毒实不靠谱。

    另外,民间投毒多用砒霜,但砒霜本身并不会致银变黑,只因砒霜乃矿中所炼制,提纯不够,其中亦含硫元素,这才致使银变色。所谓银针探毒,其实探的并非毒,而是硫。现代砒霜提纯技术好,银针探毒根本就没有效果。

    但银针试砒霜之毒在古代确实可用,因此此事暮青便未多提。

    林孟等人听得一头雾水,唯独巫瑾面露沉吟之色,似对此言颇感兴趣。

    “银能试出的毒多为矿中所炼,勒丹使节所中之毒乃雷公藤,其毒用银是试不出来的。”暮青道。

    刑曹属官们虽未听懂前言,此言却听懂了,但都有些将信将疑。

    “那依将军之言,酒菜或是勒丹使节的衣物上未必无毒?”林孟问,查案才是最要紧的,不管此人有何异才,他只想尽快查出凶手。

    “不,酒菜无毒,衣物与酒囊上也无毒。”暮青却道。

    什么?

    林孟诧异万分。

    “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暮青看向那邢曹属官里推测案情最多的员外郎,问,“你可知雷公藤为何物,是何形态,中毒者何症?”

    那员外郎微怔,随即有些尴尬,道:“下官未曾习过医药之术。”

    “雷公藤性味苦、辛、凉,有大毒,其花与根茎皆含毒,碾成的粉末是土黄色的,你看看多杰的衣袖与酒囊是何颜色?”

    邢曹员外郎望去那还浸在水盆里的衣物和酒囊,一看之下便怔了——那酒囊乃乳白镶金的,两袖则滚着雪白狼毛。

    “若以你的推测,凶手是将毒粉撒在酒囊或衣物上的,如此大的色差,勒丹使节又如何看不出来呢?”暮青在西北时曾易容成勒丹骑兵混入狄部,自然知道勒丹部族的一些习俗。五胡部族信奉的神灵一样,但各有崇尚的颜色,比如狄部尚黑,认为黑是天鹰的羽毛,而勒丹尚白,认为白是天鹰翱翔在天际时的云。唯有部族中地位高的人才有权利穿着这些颜色的衣物。多杰在部族有金刚之名,地位自是极高,高到他可以代表部族前来大兴议和。

    “这……即便酒囊与衣袖不可能,难道不可能撒在衣物的其他地方?”那员外郎有些不服输,多杰的衣袖是雪狼毛的,但他的衣物其他地方可是绣图复杂,颜色花里胡哨,若撒在衣物的其他地方,他未必看得见。

    “所以我才问你可知雷公藤为何物,中毒者何症。且不提撒在其他地方,凶手能否保证受害者定能触碰到撒有毒粉的衣物部分,假设受害者真的沾到了手上,抓了羊腿吃下,其后中了毒,你可知中毒症状为何?”

    “这……”

    “你不清楚,我来告诉你。受害者会出现头晕心悸、腹痛呕吐、四肢抽搐、肝肾疼痛,继而出现血便血尿、唇甲发绀、口鼻出血等症,若无救治,从毒发到身亡,其痛苦可持续一日到四日。”暮青道。

    “……”

    “而受害者毒发之症又是如何?腹痛呕吐、四肢抽搐、唇甲发绀,险些当场身亡!如此大的差距,你可知代表了什么?”不待人答,暮青便给出了答案,“毒量的差距!若是将毒粉撒在衣物上,靠沾在手上那点毒入口,根本不足以立刻将人毒杀!”

    “……”

    “瑾王爷乃毒医圣手,是否如此,你等可问他!”暮青看向巫瑾。

    巫瑾笑望暮青,眸光皎澈如月,颔首由衷赞道:“将军所言分毫不差,不想将军竟懂毒理。”

    “研读过几本医书,不敢称懂。”暮青道,她的确不太通晓药草毒草之道,只是在汴河行宫时看过几本医书,下午在阁楼里见有毒草的古籍便翻来看了。

    雷公藤乃江南和西南州县深山里常见的毒草,因易寻得,书中便有记载,她恰巧看了,这才有此推理。

    两人一来一去说话间,刑曹属官们相互间看了看,皆露惊意。

    瑾王说是,那便真的是了!

    如此说来,此事也叫这少年说对了?

    “英睿将军真乃学识渊博之人,本官钦佩之至。”林孟笑道,称赞是虚,哄人是真,他只想哄得这少年开怀,好速速告诉他此案凶手是谁。

    “真正该学识渊博的应是林大人!”暮青却面色一寒,冷声道,“刑曹掌刑狱之事,复核各地刑案命案,确无疑问的案子核准秋审,有疑问的案子发回重审,其中许多案子是死刑案,毒杀案定然也有。每年不知有多少命案卷宗被呈送上来,审阅卷宗之人若无缜密的心思、丰富的断案经验和渊博的学识,如何能从如山的卷宗里发现冤案错案?”

    林孟一愣,硬挤出个笑来问:“将军之意是,我刑曹该有通晓医理毒理之人?”

    这要求也太不通情理!

    自古三教九流,一佛、二仙、三圣、四官、五公、六相、七僧、八道、九庄田,此为上九流;医药,卜筮、棋师、丹青、兵卒、说客、侠客、评书、打渔,为中九流;媒婆、唱戏、吹鼓、马戏、剃头、澡堂、搓背、修脚、娼妓,为下九流。

    入朝为官者多士族出身,读书论贤,习为官之道,乃是上流之人,岂能学那中流之道?

    巫瑾?他虽贵为王爷,不过是个属国质子!若非有毒医圣手之称,又精通蛊毒,京中王公士族对他颇为忌惮,又有求他妙手回春之时,凭他一介属国质子在盛京王公子弟眼里,也就是那柳巷里的小倌儿,夜夜服侍人的贱命罢了,只是这贱命有更好的用处,京中王公朝臣才对巫瑾礼遇有加而已。

    这英睿虽有断案之才,却终究是村野匹夫,不识好歹不知所谓,竟要朝臣去学那中下流之道,亏她说得出口!

    此一番心思林孟虽未讲出口来,那轻蔑的神态却流露得十分明显,暮青眸中顿见星火!

    “人无完人,不通晓医理毒理并非林大人之错,但自身不懂,殿上有瑾王在、有御医在,刑曹上至尚书下至属官,竟无一人将不懂之事问个仔细!”暮青寒着脸,字字如刀,“毒杀案不问毒理,真叫人大开眼界!”

    刑曹上下皆脸皮一紧,多杰身中何毒一事,尚书大人问了,只是……咳!没仔细问而已。

    “若问得仔细些,衣袍酒囊皆不必查,省下来的时辰,这会儿兴许案子都有眉目了。”她知晓雷公藤本是凑巧,但她若不识此毒,殿上有通晓此道的高人,她定会问,这样才能推理准确,少走弯路提高效率。

    很多案子,时间就是破案的关键,慢了案子许就破不了了。

    林孟颜面尽失,便没先前那般和善了,道:“将军心细如发,本官不及。那本官敢问一句,此案将军可有眉目?”

    “这是我要说的第三事。”暮青看了眼多杰桌上的酒菜,道,“不必查桌上的菜食了,菜食里无毒,酒囊里也无毒。”

    什么?

    林孟诧异,她说银器不能验此毒,即是说他们之前验毒的结论不可信,那么宫宴的饭菜和多杰带来的酒里有没有毒,此事还得再验!他且不问她是如何断定饭菜和酒里都没毒的,单说酒菜无毒,衣物也无毒,那不跟他们之前推断的结论一样吗?

    “那人是如何中的毒?”林孟问。

    “如何中的毒不是很明显了吗?宫宴的酒菜里无毒,人自然不是在宫宴上中的毒。”暮青一句惊人。

    满殿无声,林孟都有些懵了。

    “人是在宫外中的毒,时间是毒发之前一个时辰左右。”

第二十三章 舌头该割

    暮青颇为肯定,却无人知晓理由为何。

    “首先,酒囊里的酒无毒。”暮青走去盆边,将多杰的酒囊捞了出来,自斟了杯酒,稍观酒色后尝了一小口。草原烈酒辛辣,她不会饮酒,品不出香醇来,只觉一口酒自舌尖儿辣到舌根,颇煞喉肠。

    “辣!”暮青皱眉咳了声,这酒比奉县客栈厨房里喝的那些壶底儿烈得多!

    步惜欢瞧着暮青皱紧的眉头,笑意微浓,眸光若流华。

    嗯,饮酒时倒有些像女子。

    “你尝尝。”暮青忽然伸手,当殿将酒盏一递,递给元修,“这辣刺激味觉,我品不出别的味儿来。”

    步惜欢笑意忽滞,流华结了霜寒,顺着那手,那杯,望那人。

    元修也盯着那手,那杯。银杯美酒,杯沿儿水渍晶亮,灯火煌煌,似人间晨露,似暖玉金豆。

    那酒盏……咳,她刚用过。

    元修未接酒耳根先红,心思正恍惚时,面前忽然横来一臂,夺了那酒盏,掌心里一转,就着那杯沿儿饮过的酒渍仰头将酒喝了。

    “勒丹人的酒本王不爱喝,不过这杯不错!”呼延昊大笑一声,示威般的看向元修。

    元修面色顿沉,盯着那空酒杯,杀气威凛!

    步惜欢望着呼延昊,缓缓一笑,手中金樽里美酒波光细碎,男子垂眸淡瞥,酒光映着眸光,分不清是哪个更寒凛。

    暮青皱着的眉头紧了紧,“这酒里要是有毒就好了!”

    他若中毒,她定补一刀!

    呼延昊看着暮青,浑不在意地笑道:“有毒也毒不死本王,被你毒舌过的人,百毒不侵!”

    暮青:“……”

    她此举本意是要断定酒中无毒,这本该让巫瑾一辨,但他不喝酒,又有洁癖,她只好让元修尝尝有何味道。其实,她观过酒色后心中已经有数,再品酒味不过是多个证据,哪知呼延昊这厮捣乱!

    但气归气,查案归查案,暮青还是问道:“既然喝了,有何滋味?”

    “甜!”呼延昊咧嘴一笑,显然答的不是酒味儿。

    “你的舌头真该割了!”暮青怒道。

    元修听不下去了,黑着脸夺来暮青手里的酒囊,仰头倒了满满一口,烈酒如剑穿肠而过,心口却闷着。

    “如何?”

    “草原酒烈,确实辛辣些,但后味醇,微清冽,雪水酿的,有些年头了。”

    “可有苦味?”

    苦?有,怎没有?他心里就苦着。

    元修脸色发苦,险些脱口而出说是酒苦,却终是不敢在她断案时随心而答,只好实言道:“酒不苦。”

    暮青点头,把酒盏和酒囊从呼延昊和元修手中收了回来,晃了晃那酒囊又斟了杯酒,呼延昊伸手要拿,暮青转身走开,对着满朝文武道:“雷公藤粉末为土黄色,此酒清澈无杂质,这便是无毒的证据之一。其二是酒味不苦,此毒味苦,从勒丹使节的中毒症状上来看,毒量颇大,如果下在酒中,酒很难不变色变味。再者,多杰使节嗜酒,这点从他在宫宴上的话里便可听出,他在驿馆中时曾要过盛京的酒喝,且对酒十分挑剔,进宫也带着草原的酒,家乡的酒他喝了多年,酒若变苦了,他怎会喝不出来?”

    百官闻言低低私语,频频点头。

    有道理!

    “宫宴的菜里也无毒,这也有证据,证据便是雷公藤的毒发症状。我方才说过,此毒的毒发症状是先腹痛呕吐,渐渐致死,而非见血封喉即刻致死,除非量足。桌上的是饭菜不是酒茶,有谁会一口吃足致死的量?”

    殿上气氛顿时陷入沉寂,人人面露思索神色。

    的确,饭菜是一口一口的吃的,吃了一会儿后中了毒便会出现中毒早期的症状——腹痛呕吐,而非一口吃进致死的量,出现多杰险些当场身亡的症状!

    “可人若是在宫外中的毒,为何会在宫宴上才毒发?”林孟不解,酒菜无毒的推测都有道理,那毒发如此晚又是何道理?

    “因为雷公藤的毒性。”暮青看了眼林孟,毒杀案的破案关键自然是在毒上,所以她才说他们应该先把毒性问清楚再查案,“此毒有潜伏期,并非服下便毒发,其潜伏期便是一个时辰左右,凶手完全有时间在宫外下毒。”

    潜伏期?

    林孟望向巫瑾,巫瑾颔首笑道:“没错。”

    林孟顿时有些恼,问:“如此重要之事,王爷为何不说?”

    “如此重要之事,大人为何不问?”暮青反问。

    “本王不懂查案,大人不问,自不知答。”巫瑾温淡笑道,眸底却隐有光华动。

    他说此毒乃雷公藤时,曾看出她似知此毒,因此便未多言,不过想瞧瞧她到底知晓多少毒理罢了。

    “凡毒杀案,明毒性,查毒源,此乃基本之道!今夜之案,查案之人疏忽是其一,其二是查案者都被惯常思维套住了。人在用过宫宴的酒菜后毒发,你们便顺理成章地认为宫宴的酒菜里有毒,认为凶手是在宫宴上下的毒,却没有想过或许是受害者在宫宴之前吃过东西。但此案不能全怪思维受困,查案者的大过在于疏忽问案。世间没有完美的罪案,只有不够细心的查案者!”

    林孟和刑曹属官们被噎得一句也无法反驳,直道大过年的丢人竟丢到满朝文武面前来了。

    “驿馆到宫里需多长时间?”暮青问元修道。

    “半个时辰。”元修道。

    林孟眼神一亮,忙问乌图道:“敢问乌图大人,进宫前半个时辰里,多杰大人可曾要过茶点?”

    这段时间里乌图接触过的人,尤其是给他送茶点的人,亦或送茶点的人接触过的人,这其中定有下毒者!

    但乌图还没答,暮青就道:“嗯,潜伏期是一个时辰,从驿馆到殿上需宫门时辰,所以人就是在入宫前半个时辰里中的毒,林大人算数真好。”

    这人真该连算数也去学一学。

    林孟一愣,不明白暮青为何如此说。

    “提醒一下,你忘了人进宫后从宫宴开始到毒发的这段时间。”暮青无力道。

    她原以为刑曹的这些官儿们只是不思进取了些,医理毒理非他们所学之道便无人去读,但如今看来实在是能力欠佳。她不由怀疑各州府城县上呈的卷宗,这些人到底能不能看出错案疑案来,不会盖个刑曹的大印就发下去了吧?

    但凡他们平时有动过脑子,今夜当殿问案便不会是这个表现。

    暮青看着恍然一醒的林孟,再望这金殿辉煌,忽觉富丽堂皇不过繁华虚梦,六百年的富强之国已从朝廷中心开始腐朽……

    “那便是进宫前一刻!”林孟的声音打断了暮青思绪,他仔细回想了五胡使节进殿后到多杰毒发的时间,约莫两刻。他甚至刨去了从宫门到殿上的时辰,这回总该没错了吧?

    “不。”哪知暮青还是否定了,道,“人被下毒的时辰就是从驿馆出发前。”

    “为何?!”林孟愣了半晌才问。

    “因为人毒发前喝过酒。”暮青转身看向巫瑾,问,“我曾在医书上看过,此毒遇酒可提早毒发,且毒发时毒性更烈,可真有其事?”

    巫瑾眸光皎澈,笑道:“确实如此。”

    林孟吐血的心都有了,这两人一个有话不说,让他白忙活!一个有话不说完,让他白动脑子!

    暮青和巫瑾确实都是有意的,这些事如果问明了毒性,早该能推理出来,她就是想让刑曹的朝官们深刻地体会一下问案疏忽的后果,毕竟她身居武职,不在刑曹不司断案之事,天下的案子要这些人去审,天下的冤情要这些人去查,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他们一次痛击,他们怎能记得住教训?

    而巫瑾身为医者,对暮青救多杰时的举动颇为感兴趣,又想瞧瞧她对医理毒理了解多少,因此刑曹之人没问的话他就没多言,这才叫林孟等人当殿出了好大的糗。

    林孟被坑得都不敢再贸然问案了,只怕又是颜面无存,问道:“将军还有何事说,一并说了吧!”

    “没了,三事我已说完,大人可以问案了。”暮青淡道。

    “……”林孟额上青筋直跳,他乃文官,从未与人动过粗,今夜他特别想将刑部大牢里的十八般刑具在这少年身上用个遍。

    林孟气极,文武百官却心有惊意。

    这少年说是三事,可三事说完,这案子也等于断完了!

    这断案之才朝中六百余年未有之,却偏偏是个武官。

    但少有人觉得可惜,毕竟这性子要入了朝成了文官,满朝文武都得被她气死,不如当个武官,日后远远戍边去。

    百官各有心思,林孟却只惦记着查到凶手,再气也得问案,于是再问乌图道:“那敢问乌图大人,出驿馆前多杰大人可有用过茶点?”

    乌图却道:“我最先到了马车里,未曾留意。”

    林孟皱眉,只好又问布达让,“那神官大人可曾留意?”

    布达让倒点了头,回忆道:“我那时就在多杰屋里,他身强力壮,饭量颇大,听闻在你们大兴人的宫宴上会吃不饱,便在进宫前要驿馆送了肉包来,一笼屉的包子,他吃时还抱怨包子小。那时要赶着进宫,车队已在驿馆门口等,他便抓起来胡乱塞进嘴里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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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笨与幼稚

    林孟听了眼神发亮,案情终于有眉目了!

    但他没敢想当然地认为肉包里有毒,那嘴毒的少年就站在他身边盯着他,断错了案他又要丢人,于是他想了想。

    雷公藤并非见血封喉即刻致死之毒,除非量足,多杰嫌包子小,走时又急,胡乱塞进嘴里便上了车,倒是可能几口便吃足毒量。

    毒粉乃土黄色,肉馅儿里有酱油便可与毒粉颜色混淆。

    但此毒味苦……

    林孟眼神一变,此处解释不通,于是他再问道:“敢问神官大人,可知多杰大人吃的是何肉包?”

    布达让道:“我等乃草原人,多食牛羊肉,驿馆的人送来的是羊肉包。”

    羊肉包!

    林孟呼吸一屏,激动得面色发红,羊肉味儿膻,毒药的苦味因此盖住了也是有可能的。

    “我想起来了!多杰吃时还说大兴的羊肉包不如草原的香,有些苦!”布达让回忆着,神色微变。

    林孟的神色也变了变,如此说来,应是不会错了,有毒的就是这肉包!他看向暮青,见她正看着布达让,未有异议,因此他便问了最后一事,“送包子来的是驿馆之人?”

    “那人穿着你们大兴人的官袍。”布达让道。

    林孟点点头,又扫了暮青一眼,见她还是不出声,便觉此案应是明了了,这才对元相国道:“禀相爷,下官以为驿馆中人有下毒嫌疑,可命五城巡捕司包围驿馆,将人全数缉拿,再审谁是下毒者便是。”

    “嗯。”元相国颔首,望向身在殿上的盛京府尹和五城统领道:“你二人同去,务必不使驿馆中一人逃脱!”

    元相国虽摄国政,但殿上有君王在,他竟未请旨便发了相令,那两人竟还真领了命。

    这时,元相国才对步惜欢道:“陛下,此案已露端倪,交给林孟等人去办便好。今夜除岁,宫宴是为百官与使节们备下的,老臣以为不可散席,应先将勒丹使节多杰安排到偏殿暂歇,待宫宴散了再行送出宫去。”

    “嗯。”步惜欢懒懒散散的应了声,“准奏。”

    暮青皱了皱眉,她想起在汴河行宫时的步惜欢,想起在边关马场时的步惜欢,又想起在奉县县衙时的他,再看此时,本有明君之能,却被逼在朝堂上只能说准奏!

    林孟和盛京府尹、五城统领一同退出殿去,赶往宫外调集人马包围驿馆拿人,殿上的宫人们将多杰抬去偏殿歇息,停歇了的歌舞丝乐又起,百官和五胡使节桌上的酒菜被端下去温好又端上来,暮青早已吃饱了,只坐在席上等宫外的消息。

    宫外的消息一个时辰后传了回来,那时宫宴已散,步惜欢携百官和使节在殿外观看烟火,寒风凛凛,烟火绚烂,在广场的夜空炸开,照得林孟三人的脸五颜六色,分外喜庆。

    驿馆的人都拿下了,已全数关押在刑曹大牢,驿馆厨房的人和傍晚送包子都严加看管了起来。

    “好!”元相国道,“连夜便审,定要问出是何人下毒,为何下毒,身后可有指使之人!”

    人都拿下了,也就没人再有心思看烟火了,步惜欢下旨散了宫宴,百官跪送圣驾,暮青起身时人已不在殿上,只灯火依旧,照着百桌残羹冷菜,这一晚发生的事显得那般不真实。

    多杰被从偏殿里抬了出来,好在五胡使节们进宫时坐的是马车,马车被特许进了宫来,人抬去马车里,乌图和布达让也上了马车,勒丹使节们便先行出了宫去。

    暮青走在后头,百官皆离她远远的,却谁都忽视不了她。

    这少年今夜出尽了风头,也得罪尽了人。

    且不说那一张利嘴毒舌,只说这案子,明儿一早就得传遍盛京王侯公卿世家,成了各个府里谈论的活话本儿了。

    西北军回朝受封,元修本是天下瞩目之人,倒没想到被这一介贱籍出身的村野少年抢了不少风头。

    呼延昊远远瞧着暮青,暮青目不斜视,她身边的西北军将领们目光威凛。大兴与五胡虽在议和,但边关十年的血仇非议和可消除,双方同走在盛京宫的广场上,寒风呼号如闻战鼓,目光寒彻似见刀光。

    呼延昊挑衅地一笑,寒夜里牙齿森白,似苍狼獠牙。

    西北军将领们顿怒,眼刀锋利,恨不得将他凌迟。

    双方边走边互扔眼刀,眼看着便到了宫门。

    宫门口,华车轿子候成排,几匹高骏的战马在车轿堆里颇为英气显眼。文官们讲究繁文缛节,临走前还要一番寒暄道别,人堵在宫门口齐送元相国上华车,元修要回相府守岁,便要走出人群上马回府。

    刚走出一步,忽觉衣袖被人拽了住。

    元修一怔,回头见暮青牵着他的衣袖,眸似星子,寒夜里晶亮。

    元修袖中手握成拳,忽觉手臂麻痒,那痒顺着手臂经脉一直痒到心里,说难受也难受,他却古怪地不想避开,就这么任由暮青拉着衣袖,任袖下的手臂痒得他难受。

    “借一步说话。”暮青道。

    元修不知暮青有何话说,但以她的性子,想必是要紧话,便点了点头要与暮青往宫门一侧去。

    呼延昊眼尖,扬声道:“有什么悄悄话说,让本王也听听!”

    这一嗓子把宫门前的百官喊得纷纷回头,齐望向元修和暮青,两人再无法避着人说悄悄话。

    见元修黑如夜色的脸色,呼延昊心情大好。

    暮青冷冷望了他一眼,再没提借一步说话之事,反而对元修道:“下官初到盛京,手下亲兵不识路,可否请大将军送下官回府?”

    元修顿时如沐月辉,洗净眉宇间的阴沉,换呼延昊黑了脸。

    “好!”元修点头应了。

    “亲兵不识路,你也不识路?”呼延昊眯着眼,坚决拆穿暮青。

    “不识。”

    “你白天走过两遍!”

    “夜路难识。”

    胡说八道!别人他还相信,这女人聪明得在地宫蛇窟里连那九块人脸青砖都能回忆得出来,走过两遍的路她会因为天黑就记不得了?

    呼延昊冷笑一声,嘲讽道:“你何时变笨了?”

    暮青目光比他还冷,反讽道:“狄王何时更幼稚了?”

    大年夜的,两人宫门前吵架,百官见了虽觉古怪,但细一想,想必是西北军戍边,与胡人积怨已久,眼下议和,仇敌在前却不能动刀子,只要斗斗嘴皮子了。

    元相国深深看了暮青一眼,目露精光。这少年聪慧,断案如此能耐,怎会是路痴?他在朝半生,自具慧眼,一瞧便知她是有事要说。

    她有何要事说,非要避着人?

    思及此,不免想起暮青身份不明,元修明知却替她保密的事,元相国心中顿生不快,今夜她要说的事,修儿回府后也未必向他禀明,此人与修儿相识半载便能叫他们父子不睦……

    “父亲,儿子先将英睿送回府去。”这时,元修的声音传来。

    “你娘在还府中等着你守岁。”元相国面色含威。

    “定不耽误陪娘守岁!”元修抱拳一揖,便扬声道,“牵马来!”

    这便是非陪暮青不可了。

    元相国心中生怒,却顾及着颜面,不想当着百官的面斥责元修,平白给百官留个父子不睦的话柄,大过年的叫人看笑话,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元修出了人群,跃身上马。

    暮青随在他身后,上马之姿干脆利落,紫貂大氅寒风里扬起,现战袍如雪,身姿如电。

    月杀将马缰递到暮青手中,脸色也黑着,这女人净给他脸上抹黑,谁说他不识路?

    “闭嘴!”暮青在马背上道。

    月杀一愣,脸色更黑,他什么也没说!

    “想说也不行。”暮青执缰打马,策马而去,“回府!”

    待一众西北军将领消失在宫门前的夜色中,元相国才沉着脸上了华车,百官见元相国走了,这才渐渐散了。

    约莫着宫门前百官已散,马车里才传来元相国沉着的声音,“回转,进宫!”

    *

    左将军府。

    元修和一众西北军将领皆跟着暮青回了府,杨氏一家和韩其初三人正等着暮青,年夜饭都做好了,没想到元修等人也跟着回来了,但杨氏一见众人的脸色便知是有事,因此也没张罗着端年夜饭,只与刘黑子端了茶到花厅便退下了。

    花厅里,元修问:“何事?”

    西北军众将领在,暮青也不避讳,直言道:“凶手之事。”

    元修愣了,问:“那为何不在宫里说?”

    “没证据。”她虽然心中肯定,但并无实证,因此说出来对方不仅不会承认,还有可能反咬一口,她懒得在宫里跟人扯皮。

    “你怀疑谁?”元修皱眉问,下毒之事许有幕后指使者,若凶手就在驿馆今夜被拿下的人之中,她定不会特意提凶手之事。既然特意提了,那便是真凶另有其人,且此人就在宫宴上!

    暮青扫了元修和西北军众将一眼,说了个名字。

    “啊?”众将震惊,“这不可能吧?”

    “你确定?”连元修也这么问。

    “确定。”暮青道,“是不是他,今夜一试便知!”

    ------题外话------

    昨晚说中午更,早晨老早起来把这章写完了,先发!

第二十五章 真凶现形记

    刑曹大堂连夜提审驿馆人员,乌图和布达让派人传话要求观审。

    朝廷未允,只传话说定会严审,不信有人能扛得住刑曹的十八般酷刑。

    这夜,刑曹大堂里灯火通明,驿馆里司职的上下二十五人,除驿丞外官秩皆不入流,堂审上便真动了大刑。腊月严寒,扒了衣裳打,只是大门关得严实,勒丹派来等候审案消息的人瞧不见里头的情形,也听不懂堂上问的话,只听见棍棒打在人身上,声声沉闷,闻见风拂过刑曹官衙的高墙,淡淡血气。

    那人抬眼望了望辰沉若磐石的夜空,一片雪花落在脸颊上,微凉。

    下雪了。

    半个时辰,长街上便铺了层莹白,那人候在官衙外,听里面堂审的人怒声喝斥,受审的人高声哀嚎,依稀审了五六人,未见有人开门说问出了凶手,只闻见血腥味儿越来越浓。

    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难有结果,怕是要审一夜。

    那人想起出来时两位大人说要随时回禀,抖了抖肩头的雪便离开了官衙门口。

    月色清寒,照一地雪色莹白,一趟脚印儿渐渐远去,转过长街,往驿馆行去。

    驿馆里,御医和医童照顾着多杰,他在宫里服过一碗解药,但不足以将他体内的毒都解了,那解药里有钩藤草,以毒攻毒,却不可多服。巫瑾吩咐了,今夜每个时辰服药一次,一碗需分三次少量服用,明早他再来。

    乌图信不过大兴官员,亲自在多杰屋里看着,神官布达让等着刑曹官衙的信儿。

    那人向布达让回禀了官衙内外的事,又领命出了门。

    外头的雪大了些,那人出来时披了件黑风袍,戴起风帽迎着风雪出了驿馆。转过长街,那人却没走去驿馆的路,而是转进一条巷子,七拐八绕便进了座旧庙。

    那庙已废弃,旧门烂锁,那人竟从怀里摸出把钥匙来,开门进了庙。庙里院中荒草丛生,雪积得半尺厚,月色斜照进庙里,照见一只佛手。

    那佛手结降魔印,右手覆膝,四指触地,拇指与膝间有条狭缝,那人袖口一垂,往那狭缝里塞了样东西,随后速速行出庙去。

    门一开,那人一惊!

    门口站着个少年,披着身紫貂大氅,风帽未戴,银冠幽冷,眸光清寒,问:“神官大人要去哪儿?”

    那人忽醒,转身便逃向西南角,那里有块青石,那人一踏,身如黑燕,斜飞过庙墙,墙下却忽有烈风砸来,那风捎雪,平地一卷,飞雪成刀,往脸上一扑,那人呛住,顿觉喉口一凉,肚腹生受一记烈拳,皮肉肚肠似生生拧到了一处,疼得那人脸色一白,喉口一热,哇的一口血呕出,人砰地砸到了墙下。

    巷子里出来几人,元修为首,其余皆是西北军将领。

    “真是你?”元修不可思议地盯住那人。

    那人翻墙时风帽被元修的拳风震落,露出一张细眼鹰鼻的斯文脸孔,正是勒丹神官布达让!

    暮青从庙门前走进巷子,道:“他在庙里放了东西,让巡捕司的人来找吧。”

    元修点头,对赵良义道:“去刑曹带人来。”

    赵良义领命便去了,约莫过了两刻,远处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林孟与盛京府尹及五城巡捕司统领一同带人赶到,火把照亮了半边天,巷子里灯火通明,一看到布达让,众人不可思议的神情与元修方才如出一辙。

    方才赵良义到了刑曹大堂,说下毒的幕后主使找到了,今夜堂审,厨子和送包子的人都咬着不认,大刑动了好几样,人晕过去了好几回,至今还没审出来,幕后主使竟然先一步找到了?

    林孟一见暮青在巷子里便知此事是她看破的,他顿觉颜面无光,又觉此事不可思议,便质疑道:“可是有误会?下毒之人怎会是勒丹神官?”

    众人一同望向暮青,布达让跌躺在地,捂着胸腹说不出话,元修一拳便伤了他的内腑,他逃不得,连话也说不出,只拿眼盯着暮青。

    “你的杀人手法暴露了太多动机。”暮青道。

    动机?

    元修眉头深锁,若布达让杀的是别的部族的使节,他会以为勒丹想要以使节宫宴身亡一事谋利,但他杀的是自己人,这又是为何?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凶手是你,我只是在猜凶手的动机。多杰毒发时险死,显然凶手是要置他于死地的,那么用雷公藤杀人就显得意味深长了。既然要置一人于死地,为何不用见血封喉之毒,反而要用有潜伏期的?答案很明显,凶手不仅想要人死,还想要人在宫宴上毒发!那么凶手的动机会是什么?”

    “只要想想多杰之死的利与害便可。多杰若亡,并非对五胡有利,而是对勒丹有利,死的人勒丹使节,大兴要补偿也是补偿给勒丹,没有理由补偿其他部族,此为利!其害则有二,一是对朝廷有害,二是对西北军有害!”

    “西北军?”元修和众将领皆愣。

    “自然。”暮青看向众人,“想想看,若我没救回多杰,朝廷要查杀害勒丹使节的凶手,有哪些人会被怀疑有行凶动机?”

    众人面色顿变!

    御厨和传膳布菜的宫人,今夜在殿上已经被怀疑过,因为他们是能接触酒菜的人。但若从杀害胡人的动机上来说,憎恨议和之人、憎恨胡人之人都有可能,而最恨胡人最恨议和的不就是西北军?

    西北军今夜没被怀疑,大抵一是因为暮青救了多杰,她是西北军的左将军,二是因为问案之人是林孟,他可能没有想到这点,即便想到了也不敢得罪元相国,因此才没提此事。

    但假如多杰真的死了,恐怕连元相国都要怀疑他的儿子。

    元修的神情凝重起来,暮青对他道:“勒丹王被你废了一臂,大王子死在你手里,勒丹第一勇士苏丹拉被王将军所杀,勒丹部族与我们西北军仇怨颇深。多杰之死既对勒丹有利,又能嫁祸西北军,我很难不怀疑凶手就在勒丹人当中。当然,也不排除是朝中有人对西北军有敌意,不顾朝廷利益也要抹黑西北军。到此我还无法确定谁是凶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凶手是勒丹人还是朝中之人,都不太可能亲手包那笼屉肉包,所以驿馆中一定有帮凶,因此我没有阻止林大人询问进宫前多杰接触过谁、吃过什么,但是让我没想到的是,你的回答出卖了你。”

    布达让一愣,众人不由回想当时布达让说了什么。

    “林大人问你可曾留意多杰出驿馆前可曾用过茶点,你答:‘我那时就在多杰屋里,他身强力壮,饭量颇大,听闻在你们大兴人的宫宴上会吃不饱,便在进宫前要驿馆送了肉包来,一笼屉的包子,他吃时还抱怨包子小。那时要赶着进宫,车队已在驿馆门口等,他便抓起来胡乱塞进嘴里出了门。’此言乍一听完美,实则完美就是破绽!”

    众人皱眉听着,没人知道为什么。

    暮青却没解释,而是看向元修,冷不丁地问:“大将军昨夜吃过什么?”

    元修一愣,想起昨夜还没回朝,他们在城外新军营里,他在暮青那里吃的晚饭,于是道:“大锅菜,泡饼!昨晚还没回朝呢,你忘了?”

    暮青点头道:“那便是了,这才是正常的答案。”

    “何意?”

    “意思是我问你昨夜吃过什么,你告诉我大锅菜泡饼,而不是说你昨日近乡情怯,带我察看新军营的地势,直到日落才和我一同回帐。因为回朝这一路上和我晚上一同用饭习惯了,昨晚便还是留在我帐中吃饭,吃的是寻常的大锅菜泡饼,因想着今晨天不亮就要回京上朝,于是吃过晚饭后没多待就走了。”

    “……咳!”元修咳了声,尴尬地背过身去,火把映着侧脸,有些可疑的红。

    她……她知道他的心思?

    “同理,林大人问勒丹神官多杰吃过什么,他若心里没鬼,答的应该是吃过包子,顶多说句吃过包子,羊肉的。而他实际答的呢?他滔滔不绝地从他在多杰屋里说起,说起他为何会在宫宴前叫包子吃,再说到他吃时抱怨包子小,连他吃得快的原因都说了,且顺序毫无颠倒,这根本就不像是回忆出来的。”

    “……”是吗?

    “人对一件事,尤其时细节的记忆是有清晰有模糊的,凭回忆叙事时,记得清楚的就会先说,后想起来的就会后说,因此少有按着顺序来的。比如说你,你告诉我昨晚吃了什么后才告诉我昨晚还没回朝。”暮青转身看向布达让,“而他呢?他的话从他在多杰屋里到多杰出驿馆,顺序无一处颠倒,中间还解释了多杰为何叫包子吃,为何吃得快,如此思维缜密本身就值得怀疑,何况他的同僚在他面前险些被毒害,凶手尚未查明,正常人的情绪定会受到影响,而人的情绪受到影响时,说话的条理就更加不会如此清晰了。因此,他的话毫无破绽便是最大的破绽!”

    元修闻言沉思,越想越觉得确实有道理,看着暮青的目光不由带了些审视。他记得在边关大将军府时,她查元睿被毒害一案,审吴正带来的那三人时也是如此,她对人的心思似乎颇为了解。

    “同样的破绽还出现在之后,林大人问多杰吃的是什么包子,他答:‘我等乃草原人,多食牛羊肉,驿馆的人送来的是羊肉包。’此话如今听来觉得奇怪了吗?”暮青问。

    元修深思着望一眼布达让,确实有些奇怪,毕竟谁也没问他为何要吃羊肉包,如此答难免有些多此一举,生怕别人不信他似的。他记得她在审吴正时说过,说真话者底气足,不会担心因话简而被疑,唯有说谎话者才会担心答得太简会遭人疑,以为说得多才可信,岂知多说恰恰显得生硬,此乃底气不足所致。

    如此说来,多杰的毒真是布达让下的?

    可盛京驿馆里皆是大兴人,他竟能买通大兴人毒杀自己人?

    林孟听得晕晕乎乎,他任刑曹尚书多年,这般审案之理真是闻所未闻,此时无心深思其中道理,只问道:“他为何要杀自己人?”

    “或许有私怨,或许有其他原因,这就要问问神官大人了。”暮青望向布达让。

    “将军说的话,本神官一句也听不懂!”布达让冷笑一声,腹中顿时痛如刀绞。

    林孟见布达让不肯承认,问暮青道:“英睿将军说了这么多,可有证据?”

    勒丹人自相残杀,企图嫁祸大兴,捞取议和的好处,案情真相若真是如此,那自然再妙不过!可如果没有证据,到时勒丹人反咬一口,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证据就要林大人去搜了,他在庙里藏了件东西,就看林大人搜不搜得到了。”暮青道。

    方才他们跟踪着布达让来到了庙外,庙门关着,谁也没看见他在里面放了什么,不过她大抵能猜出来是什么。

    林孟与五城巡捕司的统领一听,忙带人进了庙里。只见月色照着院中荒草积雪,只有两趟脚印,一趟是进出庙的,一趟是到西南角庙墙处的。那庙墙外就是布达让被抓的地方,因此五城巡捕司的统领一挥手便领着人进了庙。

    庙里只有佛像前有雪脚印,巡捕司的人没去后头搜,只借着月光在佛像身上找了找,一会儿便听有人道:“这里有东西!”

    一张纸条被从佛手里拿了出来,交到了巡捕司统领手中,打开一瞧,上头只写了一句话:“人已落入刑曹大牢,速除!”

    林孟嘶了声,捧着纸条出了庙去便交到了元修手中,暮青从旁看了一眼,心道果然,但同时心里一沉。

    那信是用大兴字写的!

    “此信是写给谁的?说!”林孟沉声喝问,盛京里有勒丹奸细!

    布达让望着林孟,冷然一笑,“何信?”

    “信已从庙中搜出,你还敢装疯卖傻?”

    “你们说那是本神官写的信,谁能证明?”

    林孟一愣,看了眼那信,这才发现信上写的不是勒丹字,而是大兴字!

    此人竟如此狡猾!

    “神官大人不承认,那可否解释一下,你为何深夜不在驿馆中,反而来到这庙里?”林孟冷笑一声。

    “此事本神官还想问你们,不是说要夜审下毒之人?为何将本官挟持至此,还将本官打伤?”布达让反问道。

    “你!”林孟气得不轻,没想到此人如此难对付,他一时没辙,不由看向暮青。

    暮青什么也没问,只是看着那信,陈述事实,“大兴字写得不错。”

    布达让面色忽的一变!

    暮青没错过他脸上的神情,道:“你的大兴话还带着胡腔,大兴字却写得不错。”

    布达让的脸色似被冰住,只盯着暮青。

    “跟你接头的人是勒丹人?”

    “……”

    “跟你接头的人是大兴人?”

    “……”

    “跟你接头的这人颇有权势?”

    “……”

    “跟你接头的这人乃士族出身,家门颇高?”

    “……”

    暮青连问四句,布达让一句也没答,暮青却还在接着问。

    “你杀多杰是出于私怨?”

    “你杀多杰是勒丹王指使的?”

    “你杀多杰乌图知道?”

    “毒是临行前勒丹王给你的?”

    “毒是接头人给你的?”

    “毒是接头人给驿馆之人的?”

    布达让还是不说话,暮青已心中有数,但她还有疑问。

    “你怎知道这巷子里有座旧庙?”

    前头暮青问的话,众人都听不出答案,但这句让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布达让是勒丹人,他昨日才进京,怎知内城道路?

    “有奸细画图给你?”林孟问。

    元修却觉得不可能,今晚他跟踪着勒丹神官一路从驿馆到庙里,他对城内的巷子颇熟,即便有人画过图给他,他也不可能对路这般熟悉,尤其还是夜里,京巷四通八达,很容易迷路。

    暮青也怀疑此事,问道:“没有人画图给你,你对这条路很熟悉!”

    林孟倏地转头望向她,嗤笑一声,这怎么可能?

    暮青却面色一沉,“你以前来过盛京?”

    “不可能!”林孟听不下去了,道,“我大兴已有百年未允胡人进京。”

    只先帝时有西北边关之乱,胡人曾打进关来,但也没打到盛京城下。如果说布达让曾经乔装打扮来过盛京,那么他又是如何出入西北边关的?

    这事谁也想不通,布达让为何头一回来盛京却熟知盛京的路。

    暮青也一时想不通,只盯着布达让,陷入了深思。

    火把照着巷子,雪不知何时细密了起来,只问了会儿话的时辰,地上的雪已积了半寸。布达让身受内伤,倚墙坐在冰凉的雪里,嘴角的血在火光里艳红,但他似乎伤得不重,意识清醒,脸色也不见苍白。

    暮青望着布达让,面色忽然一变,蹲下身去抬手便撕向布达让的脸。

    布达让大惊,抬手要挡,却只见一道寒刃映着火光,在他眼前一晃,晃得他的眼不由虚了虚。

    这一闭眼的工夫,只听嘶的一声,寒风里颇为细微,却足以令听见的人头皮发麻。

    元修、林孟和五城巡捕司的人都震惊了。

    暮青也惊住,看着手中还带着温度的人皮面具,以及那面具下一张大兴人的脸孔,问:“你是谁?”

第二十六章 线索中断

    深巷废庙,朔风寒雪,丛丛火把围照着一人。

    那人前一刻细目鹰鼻斯文俊秀,这一刻杏目宽鼻貌不惊人,前一刻还是异族容貌,这一刻俨然大兴人!

    此人是谁?

    勒丹神官在何处?

    “他就是勒丹神官!”暮青一语惊人,“至少随使节团一路来朝的人和今夜在宫宴上的人都是他。”

    五胡使节团随圣驾和西北军来到盛京,沿途走了近一个月,暮青每日清晨在圣驾启程前都会查看队伍,虽未与勒丹神官布达让说过话,但日日都能瞧见他。不仅仅是他,可以说五胡使节的气度举止她心中皆有数,此刻在她眼前之人正是这一路上所看到的勒丹神官,不会有错。

    “可他……他是假的!”林孟话不成句,震惊已极。

    “你是谁,何时替了勒丹神官?”暮青又问,但她没指望此人会答。

    这人果然嘲弄地一笑,看着暮青道:“真没想到,苦心经营,一朝事败,竟栽在你手里。”

    此言一出,暮青微怔,不仅因他说的话,还因他的口音——这人的口音还是带些勒丹腔的大兴话。

    元修上前一把将这人给提了起来,道:“栽在她手里,你并不丢人。说吧,你是何人,何时替了勒丹神官,你们又在经营何事?”

    此人的眉眼看着像大兴人,可也未必是大兴人,也可能是南图人,要弄清他是如何假冒勒丹神官的,首先要弄清他是哪里人士。

    “我说了就可以活?”那人面色霜白,眸中却无惧意,只冷笑着问。

    “你说了就可以死个痛快。”元修也不欺瞒他,实言道,“但你若不肯说,我想大兴和勒丹都不会容得下你。”

    “呵!”那人一笑,笑出口血来,嘲讽,悲怆,决绝。

    暮青见了顿觉不妙,但元修提着那人,她一时难出手,只道声:“不好!他要……”

    话未说完,只听噗的一声,那人一口黑血当面喷向元修!

    元修眉峰骤压,脸一偏,那血擦着他的耳廓喷向他身后,一名五城巡捕司的吏役正举着火把,冷不防被那黑血喷了满脸,那人顿时惨嚎一声,火把落地,捂着脸便在雪地里打滚。

    周围人呼啦一声散开,听那人嘶嚎不止:“我的眼!我的眼!”

    没人敢靠近,只拿火把照着,见那人在雪里打滚得厉害,手指缝里流出黑血,瞧着是被毒瞎了!

    元修大怒,提着那人衣襟的手当胸一震!那人又一口血喷出,夹杂着骨碎之声,撞去庙墙时只听砖石轰然一塌,那人砸进庙里,撞向对面庙墙,那墙骤裂成网,人从墙上滑下,趴在雪里便不动了。

    巷子里人声顿寂,显得那五城巡捕司吏役的惨嚎越发瘆人。

    “速送去瑾王处,务必请瑾王保他一命!”元修将名帖丢给五城巡捕司的统领,大步走进了庙里。

    他提着那人的衣领便将人翻拽了过来,见那人满脸都沾着雪,唇颌入目皆是黑血,口舌已烂,月光寒如水,牙齿白森森。

    人睁着眼,却已死透了。

    元修面色沉着,方才若非他躲避及时,被毒瞎双目的人便是他。此人死前也要害人,不知是想拉个垫背的,还是有意冲着他来的?

    这假勒丹神官……竟就这么死了!

    林孟率众跟进来,拿火把一照,见那人死状,顿觉瘆人。

    “侯爷,这、这人死了,如何是好?”林孟问道。

    他今夜本在刑曹大堂审驿馆中人,被告知抓着下毒真凶了才赶来,凶手是勒丹神官已是令人震惊之事,哪知道最后竟发现是个假的,如今人还死了,如何收场?

    “不好!”暮青忽然出声。

    元修抬眼和她的目光对上,面色也忽然变了,道:“快回刑曹大牢!”

    林孟和盛京府尹一愣,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元修揽过暮青,足尖一点凌空而起,庙里刮起阵风,两人已如大鹏般远去,迎风冒雪,稍时便被雪幕夜色遮去了身影。

    这时两人才反应过来,急道:“快!快!回大牢!”

    五城巡捕司统领亲自带人送那中毒的吏役去瑾王府了,林孟和盛京府尹带着剩下的人与西北军将领们一道往刑曹大牢赶,那假勒丹使节的尸身被抬着跟在后头,一行人急急忙忙赶了回去。

    *

    刑曹大牢。

    油灯昏黄,照着牢门里一具死尸。

    那死尸未着寸缕,裸吊在房梁上,面朝牢门,舌头伸出,流着鼻涕口涎,死死盯着门外,白花花的身子上可见道道鞭痕,皮肉翻着,血模糊了前身,失禁的屎尿顺着腿根流下来污了后身。牢里的湿潮气、死尸的血腥气和骚臭味儿混在一起,呛得人难以呼吸。

    元修抬手就去挡暮青的眼,暮青啪一声把他的手拍下来,寒声道:“开门!”

    牢头吓得直哆嗦,不是被死人吓的,而是被元修这尊大神忽到刑曹大牢给吓的,偏偏牢里还死了人。死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驿馆的厨子,勒丹使节毒杀案的嫌犯!

    那牢头钥匙都拿不稳,捅了几次锁眼儿没捅开,暮青一把夺过来,自己开了牢门,进牢门前把紫貂大氅解了下来交给了元修。

    元修要拦,又怕惹暮青不快,见她进了牢中仰头瞧那裸尸,看了一会儿便撸袖子,元修眼皮子直跳,回头便瞪向那牢头,道,“把人放下来!”

    那牢头被这铁石般的目光瞪得三魂没了七魄,拿还顾得上嫌弃驿馆厨子脏污?忙去外头搬了把凳子来,踩着凳子将人放到了地上。

    地上铺着烂草,暮青蹲下身来验看了死尸的颈部缢沟,那缢沟八字形态,却很不均匀。她又摸了摸尸体口唇边流下的涎液,抬手拨开尸体的嘴唇瞧了瞧牙齿,从牙缝里提出根线来,随后起身察看了下牢里的石床,床上的草是干的,却有一块地方沾着些烂草,周围有滴状血迹。

    暮青看过后转身道:“自缢,刚死了也就半个时辰。”

    即是说林孟退堂后,人回到牢里就自缢身亡了。

    “你确定是自缢?”元修问,他信她不会验看错,如此问不过是寻个话题,好让自己不老想着她正对着裸尸,还是男尸!

    “确定。”暮青说话时将那挂在房梁上的绳子解了下来,道:“自缢用的绳索是死者的衣衫,他将衣衫撕成布条,打死结连成了绳索,他的齿缝里有条衣衫的丝线,可以证明是他自己将衣衫撕成了布条。”

    暮青将那根从死者牙缝里提出来的线远远朝元修晃了晃,上头还有些血。

    元修凝神一瞧,只想苦笑,她验尸之时真看不出来是女子!

    暮青又走到石床边,在其中一个位置虚画一圈,道:“这里,他是踩着此处往房梁上抛的绳索。石床上铺着的是干草,唯独这里有些烂草,摸起来潮湿,且带着些湿泥,与地上的烂草一样,说明是他踩着此处抛绳索时留下的。且这四周有滴状血迹,那时他刚受完刑,鞭伤的血尚未凝固,赤身上了这石床,血自然就滴到了床上。”

    “牢里没有看到自缢时的踏脚之物,但绳索挂着的位置与床边不远,且床沿上也发现了湿泥和烂草,说明他自缢时是踩着床沿,双脚一蹬,人就吊了上去。”暮青从石床边回来,指着那尸体给元修看,“死者颈部的缢沟为八字痕,形似马蹄,符合自缢死的缢沟特征;缢沟在喉结上方,符合舌尖伸出口外的特征;缢沟宽窄不均,这是因为死者自缢的绳索是衣衫撕成的布条,布条软,受力时会折叠或扭转,从而致使缢沟宽窄不均。这些都符合自缢特征,再加上死者有鼻涕、口涎和失禁的情形,因此可以肯定是自缢。”

    尸体刚被发现,从暮青进了牢房到验尸完毕不过一会儿工夫,死因就清清楚楚了。那牢头在外头听得两眼发直,直打量暮青,见她一身四品武将官袍,不由更生诧异。

    他在刑曹大牢里当牢头有十来年了,看仵作验尸是常事,却从未见过这么快就能验得清楚明白的,而且验尸的还是个武将!瞧这身官袍,得有四品!

    听说西北新军里有一小将回朝受封,从军半年就升了四品武官,莫非就是此人?

    牢头猜测着,心中惊诧,这时听暮青问道:“驿馆中的吏役都是单独关押的?”

    “啊,不是!”牢头怔了怔,赶忙答道,“因厨房里的人和送包子去勒丹使节屋里的人嫌疑重些,未免串供,尚书大人才下令单独关押的。”

    元修闻言眉头深锁,赶来刑曹大牢的途中,他还以为今夜他帮对方来了个调虎离山,这一退堂,对方定要将驿馆里的下毒者灭口。看到人真的死在了牢里时,他曾怀疑是有人买通了牢中吏役将人杀了伪造成的自缢,没想到竟真的是自缢!

    驿馆厨子自缢了,假勒丹使节也服毒身亡了,此案幕后藏着的那黑手不是查不到了?

    这时,牢外有杂乱的脚步声匆匆而来,不一会儿,林孟和盛京府尹赶到,一看到牢内情形,两人皆被熏得以袖掩鼻,林孟更是震惊地问:“这、这……真是杀人灭口?”

    “自缢。”元修道。

    “啊?”林孟讶然。

    暮青看了他一眼,从牢里出来,道:“现在,此案线索已经断了。”

    ------题外话------

    科普:

    缢沟:法医学里,把缢死者颈部的缢绳压痕称为缢沟,或索沟。

    ……

    现在在置顶18810631187姑娘的鲁大长评~

第二十七章 陪你守岁

    线索断了?

    林孟和盛京府尹乍一听闻此言都有些懵,此案进展至今全靠这少年一人,当殿救人、查毒断案,连假勒丹神官都被她给揪出来了,现在她说线索断了,案子查不下去了,他们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假勒丹神官死前,我曾问过他一些问题,得出了一些结论。”暮青道。

    “第一,跟他接头的是大兴人,此人士族出身,门第颇高。”

    “第二,他与多杰没有私怨,此事乃勒丹王授意,乌图并不知道。”

    “第三,毒是接头人直接给驿馆厨子的。”

    “第四,他以前来过盛京,那旧庙是他们的接头地点,他曾到过那里,所以对那条路很熟悉。”

    暮青一连丢出四个案情消息,却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得出这些结论的,包括元修。但暮青没给人问的机会,接着道:“此案线索虽断,也不是不可查,可从两处摸查看看。”

    “其一,厨子死了,他为何自杀?我能想到的只有那幕后之人身份颇贵,他不死难以保全家人,所以可派人暗中监视厨子的家人,看看有无收获。”

    “其二,那人是何时假扮勒丹神官的尚不清楚,既然乌图不知他杀多杰之事,那么可询问一下乌图,问问他与假神官相处时有无不同寻常之处,兴许能有收获。”

    暮青说完,没人接话,她看了几人一眼,道:“暂时就这么多。”

    林孟:“……”

    就这么多?

    这叫线索断了?

    暮青一眼就看出林孟在想什么,道:“这只是查案方向,不是线索,你对此不要太乐观。本案幕后之人很聪明,我原以为你离开府衙之后,他会派人杀人灭口,但他没有,而是厨子自杀了。他杀总会留下破绽,容易被人顺藤摸瓜,自杀却能断了线索,此人身份尊贵,行事又聪明,此案想查下去并不容易。再者,我说监视厨子的家人,但这么做未必能有收获,不要以为厨子死了,那幕后之人就会暗中给厨子的家人补偿,他那么聪明,应该能想到我们会顺着查下去,所以他派人接触厨子家人的可能性不大。”

    这么一说,林孟和盛京府尹便都觉得心头凉了半截。

    “有钱能使鬼推磨,驿馆的厨子兴许在做此事前就被收买了。你们可派人传厨子的家眷来收尸,再派人盯着他家里,瞧瞧发丧时的花销是否正常。如若不正常,查查银子是哪里来的,现银还是银票。若是现银,传他的家眷问问银子是何时带回家中的,厨子有没有说什么。若是银票,查查是哪家银号的。”暮青又说得详细了些,但她仍然不抱太大希望,还是那个原因,那幕后之人很聪明,他八成不会留下银票这等追查线索。

    盛京府尹连连点头,只觉有这少年在,没线索也不愁。

    林孟却很发愁,原本相国之意只是命他审出驿馆下毒之人,没想到竟牵扯出勒丹神官来,人是假的不说,还服毒死了,如今连驿馆厨子也自缢身亡了,此案显然已不是线索断不断的问题了,而是他已不能做主再往下查,必须要禀告相国大人,看相国大人之意如何了。

    案情重大,林孟不敢拖延到明早,于是便问元修道:“侯爷要回相府,下官正好同去,此事需向相国大人详禀。”

    元修在宫门前说过今夜要回相府守岁的,眼下就快子时了。

    元修闻言眉心却拧出个疙瘩来,道:“我是要回府,但林大人就不必去了。”

    林孟一愣,随即意会过来,笑道:“侯爷多年未回京,今夜便是天大的案子也该叫侯爷与相爷和夫人一同守岁的,那下官便明早再去相府吧。”

    既然是元修不让他去的,那元相国就不能怪他回禀晚了。

    元修却眉头拧得更紧,道:“去什么相府,明儿一早宫门开了就进宫去,将此事禀明圣上!”

    啊?

    林孟和盛京府尹都张着嘴,一时愣住。

    元修对暮青道:“走吧,你累了一日,也该回府歇着了。”

    暮青点头,两人便与西北军将领们出了刑曹大牢,未再与林孟等人多言。

    牢外风急,割人口鼻,但空气也比牢里好太多了。元修将大氅展开,刚想帮暮青披上,暮青便接到手中自己披上了,她将风帽戴上,道:“走吧。”

    说罢,暮青便自往前头去了。

    身边一空,元修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感觉在心里有一阵儿了,似乎是从他带着她来到刑曹大牢外,她从他怀里一离开,他就觉得哪里空了一块儿。

    元修只顾想事,回过神来时暮青去得远了,他这才收拾心情跟了上去,在刑曹官衙门口追上了暮青,对西北军将领们道:“你们回府吧,我送英睿回去。”

    “我们送英睿就行了,大将军赶紧回相府吧,老夫人还等着你守岁呢。”赵良义道。

    元修也知道该赶回去守岁了,但他不知为何就是不太想与暮青分开,方才只是看她走得远了,他便觉得心里发慌,也不知是怎么了,于是便道:“赶得及,此案还有些事我想问问英睿,你们先回府吧。”

    他极少说谎,此时说起来有些不太敢看麾下将领,但赵良义和王卫海等人心粗,谁没瞧出不对劲来,便只好告辞先走一步了。

    人走之后,元修回过身来,见暮青正看着他,那眸星子般亮,仿佛能将他的心思看穿,他顿时避开目光,急忙找话:“呃,此案……此案……哦,对了!你在牢里说的那些事是如何看出来的?”

    本来是没话找话,但想着案子,元修还真想起件想问的事来。

    他指的是假勒丹神官的事,他只记得她问过一些话,可那假神官并未答,那她是如何得知答案的?

    暮青回头看向元修,她刚从军西北时,魏卓之曾提醒过她,察言观色之能乃天下利器,不可轻易说与人知,她在西北时也确实未显露过多。方才在牢里,她明知林孟想问,却没给他问的机会,也是有意瞒着此事,但元修既然问了,她便不瞒了,她信得过他!

    “边走边说吧。”暮青看了眼刑曹府衙,提防着隔墙有耳。

    元修点点头,两人便结伴离开了刑曹府衙,待转过街角,暮青才道:“那假神官虽未答,但我读懂了他的神态。”

    “神态?”元修诧异。

    “嗯,我称之为微表情,你也可以称之为察言观色。”

    元修闻言,心中诧异更深,有些听不懂。

    暮青也没解释太多,只道:“此事一时说不清楚,改日再说,你先回府陪你爹娘守岁吧。”

    她虽对元相国没有好感,但没见过元修的娘,人伦之情不该与朝堂恩怨混淆。她想与爹娘守岁都已不能了,元修尚有此福分,理应珍惜。

    “我先送你回府。”元修却坚持道,“放心吧,送你回府,我轻功回去,来得及!”

    “刑曹衙门在东,鹭岛湖在南,相府在北,如何来得及?”暮青没忘了元修会轻功,但他们从宫里出来时已经很晚了,假勒丹神官一事又耽误了不少时辰,哪里还来得及?

    “来得及!”元修朗声一笑,揽起暮青脚尖一点,两人便离地而起。

    自那破庙带着她到刑曹大牢,他便觉得心情颇好,还想着再试试了,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暮青怔愣时已被元修带起,两人踏着墙头屋瓦而行,暮青一时有些怔愣,想起在汴河时,亦有人携她高行,那夜星河照着宫城,人在其中,月明风清。今夜却只见飞雪如花,天地茫茫,朔风摧,星夜遥,别有一番阔大景致,痛快心境。

    元修借着轻功而行,即便带了个人,速度也比两人走夜路快上许多,两人直接落进了左将军府花厅前的院子里。

    刘黑子和石大海在门口等着暮青,正等得焦急,见有人从头顶上进了府里顿时惊住,以为是刺客,追进来才看到是元修和暮青。月杀从后院过来,脸色自不好看,道:“大将军怎不把我家将军直接送回后院阁楼?”

    元修往阁楼方向看了一眼,他不是不想去,只是她终究是女子,那阁楼是她的闺房,他还是不要随便进的好。

    “不了,我把你家将军送回来了,赶着回去守岁,就先走了!”元修对月杀道,又看了暮青一眼,说道,“你早些歇息吧,明日再叙。”

    那察言观色之事,他还想听听呢。

    暮青点了点头,见元修原地而起,纵去花厅屋顶,眨眼工夫身影便被雪幕夜色遮了。

    暮青的目光却未收回来,望着漫漫大雪,她竟恍惚想起江南的雨,那青瓦珠帘,一间小院儿。

    爹走时,她只觉悲愤,半年来尚未体会得真切,直到这大年夜,她才知道,这一生真的要自己走了。

    “人都走了,还看!”月杀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暮青的思绪。

    暮青瞧他的脸色就知他想歪了,她也不解释,直接往后院去了。一路上没见着杨氏,暮青想着许是在厨房忙活年夜饭,便上了阁楼。

    还没到阁楼屋里便闻见了饭菜香,暮青走上去一瞧,见杨氏正忙着往桌上摆碗筷,一人坐在桌后,见她上来,淡道:“回来得倒晚。”

    暮青怔住,“你怎么来了?”

    “陪你守岁。”

    ------题外话------

    对北方的娃来说,最难熬的就是四月份,暖气停了,天还冷,冻成狗

第二十八章 各自的心意

    杨氏摆着碗筷,听闻此言不由心生诧异。

    哪有君王陪臣子守岁的,这可真是稀奇事,将军不过四品,出身贱籍,陛下缘何如此恩宠?

    今夜将军前脚刚走,陛下后脚就来了,在此等了好一阵儿了。她自不敢问陛下这大年夜的来将军府有何事,奉了茶来就退下了,刚才被唤进来摆膳,那时还想着将军尚未回府,陛下怎就叫摆两副碗筷,哪知刚这么想着,将军就回来了。

    杨氏摆好碗筷,回身便要接暮青解下来的紫貂大氅,暮青自己拿去搭好,道:“你们久等了,且去吃年夜饭吧。”

    杨氏应了声,偷偷给暮青使眼色,悄声道:“陛下瞧着可不大开怀,伴君如伴虎,将军需小心着。”

    暮青瞥了步惜欢一眼,杨氏便福身退下了。

    “你竟能出宫来。”暮青走到桌旁坐下,瞧着对面的步惜欢。

    步惜欢执着酒壶,缓缓斟酒,淡道:“出宫不易,等人更不易。”

    暮青伸手便将那盏斟好的酒拿了过来,低头浅尝了口。酒液清醇,淡淡梅香,入喉甘甜,竟与在宫宴上饮的勒丹烈酒差别甚大。暮青有些意外,不由扬了扬眉。

    步惜欢瞧她喜欢,眸中隐见舒心之意,语气却还是淡的,“宫酿梅酒,摘一年初雪后开的梅花,装坛浸于山泉里,四十九日后将花瓣取出煮酒,随后挖地三尺封于梅林中一年,今晨才起出来。”

    “埋了一年?”暮青执着酒盏在手心里转,点头道,“怪不得味儿发酸,埋久了都酿成醋了。”

    对他,她依旧毒舌,步惜欢气得发笑,伸手便将她手中的酒盏又拿了回来,也放在手心里转,边转边瞧。玉杯清酒,杯不及男子手指玉色温润,酒不及女子品过后在杯沿留下的水珠儿清亮。

    步惜欢瞧着,含了那杯沿儿,就着浅饮了口,道:“嗯,果真是甜的,还是狄王的舌头好使。”

    “好使就留着吧,日后帮陛下品酒。”暮青冷道。

    步惜欢冷笑一声,把那酒盏往桌上一放。

    喀!

    漫不经心,其声却寒。

    “品了不该品的,还是割了的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屋里无人服侍,若是有想必也听不懂两人话里的机锋。

    “用膳吧,寒冬夜里,饭菜凉得快。”步惜欢帮暮青盛了碗五谷饭,暮青爱喝清粥,但大兴的民俗大年夜里不喝粥,要吃稻、黍、粟、麦、菽这五谷蒸制的饭,有祈望来年五谷丰登之意。

    两人脚下烘着火盆儿,饭满满的一碗,谷香扑鼻,腾腾热气模糊了眼前人,暮青有些恍神儿,面前红木花桌替了黄杨矮桌,那满面皱纹憨笑着给她添饭的人换了一个,桌上画烛玉碗,那人梨花月袍,与她对坐,背衬窗外雪,等着除岁钟。

    阁楼里暖融融的,脚下的白炭烤暖了雪靴,竟一直暖到了心里。

    她以为要独自守岁的一晚,并没有孤孤单单的过。

    “你来陪我守岁,太皇太后那里由谁来陪?”暮青煞风景地问了句,她不问步惜欢是如何出宫的,他定有能出宫的法子,可是这大年夜,他身为帝王总要陪着太皇太后守岁,他不在宫里,如何隐瞒得过去?她知道他有替子,但那替子真能丝毫破绽不露?

    “宫里之人哪有年过?”步惜欢捧着碗,笑意凉薄,“只有永无日夜的尔虞我诈。”

    暮青没接话,只看着他。

    “元广去而复返,到了太皇太后宫里,随后太皇太后便称乏免了守岁。”

    元广想必便是元相国的名讳了,太皇太后身居后宫,外臣竟能深夜入宫,这也真是目无宫规到了。

    虽然步惜欢没再多说,但暮青也想象得出来了,元家兄妹深夜宫中相见,太皇太后免了守岁之礼都要商议的事定是大事,或许与水师之事有关,而步惜欢也是因此才有机会出宫。

    那今夜城中旧庙外勒丹使节的事,他应该还不知道。

    暮青想着,忽觉额头一痛,抬头时见步惜欢将筷子收了回去。

    “大过年的,你就不能歇歇?”步惜欢轻斥地瞧了暮青一眼,夹了只四喜丸子放进她眼前的碟子里,叹道,“今夜除岁,难得相伴,外事先放着,好好过个年,我……好些年不曾如此了。”

    好些年。

    过了今夜便十九年了。

    烛影摇曳,晃得男子眉宇间忽明忽暗,辨不真切。

    暮青瞧着,那假勒丹神官之事便压在了嘴边,难以再说出口。这倒也罢了,她竟鬼使神差地说起了自己的事,“我倒是头一年如此,以往在家中与爹一同守岁,一间屋子,一张矮桌,一盏油灯,四碟小菜,唯有这碗五谷饭是一样的。小时候,爹给我添饭,长大些,我给他添饭,我以为能一直添到老……”

    暮青深吸一口气,没再说下去,低头,吃饭。她脸上的面具没摘,那粗眉细眼的少年模样实在不美,雪色战袍的肩头却似落了霜,红烛照着,也难照化。

    步惜欢瞧着,执起勺来,舀了勺谷香四溢的饭往暮青碗里一添。暮青怔住,低头看碗里的饭,她根本就没吃几口,碗里还是满的,被他这么一添,碗里的饭都堆成了小山,听他道:“日后我帮你添,一直到老。”

    暮青捧着碗,怔得更深,心里忽被什么撞了一下。

    窗外忽然传来钟声,城外大寒寺的除岁钟声荡过巍峨的城墙,窗未开,风声悄起,桃枝飒飒,伴那钟声如佛偈,悠远悠长,不知在谁心湖里晕开,如那涟漪,久不散。

    步惜欢起身支开半窗,负手窗边,钟声响,十九年了……

    暮青望着他的背影,浅浅笑了笑。

    谢谢,虽然未必到老。

    但还是谢谢,但为这句从未有人与她说过的话,为今夜相伴。

    他贵为帝王,此生有千古大帝之志,日后平了朝野,亲政天下,立后纳妃都是不可避免的。她虽在大兴多年,却仍说服不了自己与闺阁女儿一般与他人共侍一夫。以往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生在仵作之家,身在贱籍,她又是大兴唯一的女仵作,注定难有富贵姻缘。

    她那时也没考虑过姻缘之事,只是及笄后爹心里念着她的婚事,她才想过一些姻缘之事。那时她觉得没有富贵姻缘也是好事,普通百姓家里的儿郎没那钱财纳妾,倒可一生一世一双人。

    只是世事难料,这半年地覆天翻。

    他的心意她知道,她自己的心意也自明,但心意归心意,原则归原则。她的原则与这封建王朝有着太大的冲突,他的原则未必与她相同,若道不同,又如何到老?

    但此事她一直未提,只因知道他所处的境地太难。相权势大,外戚专权,朝野未平,皇权未握,这些事就够耗费心神的了,她不愿再将他们的感情和未来在他肩头压一担子。

    此事避不开,但她想避开这段日子,这是她的心意。

    “再过三个时辰,城中百姓该去大寒寺进香了。”步惜欢望着窗外,声音透过背影传来,些许怅然,“大寒寺乃高祖时所建,大兴国寺,记得寺建在半山腰,那山路上人潮似海花似海……”

    暮青听出这话似是回忆,若真是回忆,应是步惜欢儿时的回忆了。

    “进宫前我年纪尚幼,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年节时总是一大家子人,宫灯父王母妃,侧妃侍妾,歌女舞姬,欢声笑语一夜,却总觉得吵闹,人多得叫人生厌。”

    风雪飞落窗台,男子的声音有些凉,“我记得,每到年时母妃总不开怀,却要陪着父王一坐便是一夜,天不亮婆子丫鬟们进来服侍梳洗,母妃带着我进宫问安,那时皇祖母已不在了,德贵妃掌着凤印,满殿的宫妃诰命说着话,无趣得很。”

    那时他年幼,听不太懂女子们之间话里的机锋,也记不得太多事,记忆只留下一些鲜明的片段,比如大年初三,母妃会带着他去大寒寺进香。

    他记得那人潮和山路两旁的花,记得轿子里的女子容颜比花娇,那是一年里母妃少有的开怀日子,也是他一年里最盼着的日子。

    “那你歇会儿吧。”暮青忽然开口,打断了步惜欢,“再过两个时辰百官便要进宫朝贺了,你未立后,各府诰命应是去给太皇太后问安,你早些下朝到太皇太后宫里便能见着你母妃了。”

    宫宴上她曾观察过步惜欢对生父恒王的态度,他对恒王几乎是视而不见,整个宫宴过程中很少看他。方才提起父王,他的语气也是冷的,唯独提起母亲时话里多了些柔情,想来母子感情甚好。

    步惜欢却沉默了,窗外寒风忽急,卷打着雪花飘进窗来,落在饭菜上,冷了一桌精致饭食。

    暮青皱起眉来,觉得这沉默不同寻常,心里咯噔一声,这时见步惜欢转过身来,笑意生寒。

    “见不着了。”他道。

    暮青没接话,心却渐渐跟着凉了下来。

    “母妃在我进宫那晚便被赐死了。”

    ------题外话------

    咳,本来要写甜章的,但是写着写着就沉重了……跪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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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介绍:
【一句话简介】
这是一个法医学家兼微表情心理学家,在为父报仇、寻找真凶的道路上,最后找到了真爱的故事。
***
听起来有点简单,但其实有点曲折。好吧,还是看正经简介吧
***
开棺验尸、查内情、慰亡灵、让死人开口说话——这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干了。
西北从军、救主帅、杀敌首、翻朝堂、覆盛京、倾权谋——这不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也干了。
但是,她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想干的。
她这辈子最想干的事,是剖活人。
剖一剖世间欺她负她的小人。
剖一剖嘴皮子一张就想翻覆公理的贵人大佬。
剖一剖御座之上的千面帝君,步惜欢。
可是,她剖得了死人,剖得了活人,剖得了这铁血王朝,却如何剖解此生真情?
待山河裂,烽烟起,她一袭烈衣卷入千军万马,“我求一生完整的感情,不欺,不弃。欺我者,我永弃!”
风雷动,四海惊,天下倾,属于她一生的传奇,此刻,开启——
***
【悬疑版简介】
大兴元隆年间,帝君昏聩,五胡犯边。暮青南下汴河,寻杀父元凶,选行宫男妃,刺大兴帝君!
男妃行事成迷,帝君身手奇诡,杀父元凶究竟何人?行军途中内奸暗藏,大漠地宫机关深诡,议和使节半路身亡,盛京惊现真假勒丹王……
是谁以天下为局谱一手乱世的棋,是谁以刀刃为弦奏一首盛世的曲?
自边关至盛京,自民间至朝堂,且看一出扑朔迷离的大戏,且听一曲女仵作的盛世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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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
中涉及法医和心理学内容皆参考资料而来,有夸张之处,请勿考据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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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品仵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品仵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