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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今     一品仵作txt下载     一品仵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九章 冤冤相报

    赐死?

    太皇太后的懿旨?

    暮青惊住,觉得不可思议,新帝登基,朝中不稳,那时的朝堂还不是元家的朝堂,太皇太后怎敢赐死新帝生母?

    “密旨。”步惜欢道,“我那时不肯入宫,吵着要母妃陪,宫里便下了道密旨。”

    “何旨?”

    “盖帛之刑。”步惜欢字字如冰。

    暮青的心也倏冷,她常在衙门里行走,见过官衙大狱里的十八般酷刑,盖帛之刑并不在其中。此非官府审问百姓时所用之刑,而是专门用来对官员刑讯逼供的,司刑之人在行刑时会含一口烧酒喷在桑皮纸上,将受潮发软的纸盖于人犯面部,那纸便会贴服在脸上,蒙住口鼻,致人窒息。

    桑皮纸薄,只蒙一张人不会死,但若受刑者不肯认罪,司刑之人便会再加一张纸,一张叠一张,有个四五张,人就能活活被闷死!此刑的残酷之处在于张张黄纸覆于人面,人在临死前那漫长的恐惧与折磨。

    大兴的刑法只有五种——笞、杖、徒、流、死。死刑只有绞死、斩首和凌迟三种,就连宫中赐死也只有毒酒、白绫、匕首三种。密旨赐死恒王妃,用的却非官方所用之刑,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掩盖死亡原因。

    “母妃死后,对外宣称的是思子成疾,郁郁而终。”

    果然!

    毒酒、白绫、匕首,哪一种赐死方法都会在死者身上留下伤痕,闷死的表面上看不出伤痕,只有仵作才能通过腹部鼓胀判断死因。

    不过,同样是闷死,用枕被捂死人不过是片刻工夫,用盖帛之刑对受刑者来说却是漫长的折磨。太皇太后如此折磨恒王妃,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太皇太后与恒王妃有旧怨?”暮青不解,留子去母之事宫中常有,但杀人之法多会给个痛快,如此折磨一人,除非有怨,“还有,恒王呢?他难道眼睁睁看着发妻受此折磨?”

    “他?”步惜欢苍凉一笑,“他侧妃侍妾一屋子,还时不时买个歌姬进府,他心里哪还有母妃?母妃受刑那日,他在青楼美人香里,直到次日天明才烂醉如泥的被人抬回府里。”

    “这么说,他不知道密旨一事?”

    “他知道。密旨是头一天下的,他接旨后没敢在府里呆着,那日便出府去了青楼。母妃被人一张黄纸接着一张往面上覆时,他在青楼一杯接着一杯饮酒,这就是我的好父王!”步惜欢忽的起身,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华袖厉舞,风刀碎剪了满树雪花。

    暮青无话,她办过太多案子,见过太多穷凶极恶的罪犯,她知道世上是有这种人的。只是难以想象,恒王妃受刑之时是何等痛苦凄凉,那时她至多花信年华,错嫁薄情郎,夫君懦弱,不护发妻,不救幼子,宫里来几个人就能对她堂堂亲王妃用刑,王府里无人出声,夫君不敢护她,幼子救不得她,她就被人那么一张张黄纸盖在她脸上,活活闷死了……

    “母妃被害时我在宫中,直到七日后王府奏报朝廷说她思子成疾郁郁而终时,我才知道。大兴以孝治国,太皇太后命我回府为母妃守灵,我回到王府时,那灵堂里熏着浓香,却遮不住腐气,我命人开了棺,看见棺里躺着的人穿着母妃的宫袍,人却已经……”

    步惜欢再说不下去,暮青却已经知道了。

    尸体已经腐败了。

    步惜欢登基时是二月,虽是初春,但盛京还冷着,时不时有雪,但七日也足以让尸体呈现腐败巨人观了。

    尸体高度腐败,面部肿胀,眼球突出,嘴唇外翻,舌尖伸出,腹部肿胀,且有口鼻流血、死后呕吐的情形,难以辨认死者生前容貌。而且,恒王妃是被闷死的,腹部鼓胀,气体较多,尸体腐败时腹部的腐败速度会较其他部位快,步惜欢开棺看到他娘亲时,尸身的腹部应该已经自溶,化成腐水了。

    这等景象被一个六岁的孩子看到了,那人还是他的母亲,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暮青起身走到窗边,她想起汴河那夜,开棺验柳妃的尸骨,步惜欢曾盯着棺中神色有异,那时她不解,如今想来是那情景触动了这段记忆吧?

    “我不能吹寒风,关窗。”暮青知道这时应该说些话来安慰人,但她不会安慰人,心里不想他吹冷风,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不知怎么就说了这么句。

    步惜欢转头瞧她时,见她正低着头皱着眉一副懊恼神色,纵是少年容颜,那模样也有几分有趣可爱。他眸底生出些暖意,顺手便将窗关了,这事埋在心里多年,他从未与人说过,今夜说出来,心里畅快多了。

    “陪你守岁,到头来倒让你听了段儿不痛快的。”步惜欢走回桌边坐了。

    “没事,我爱听案子,省得去茶楼听话本了。”暮青道,桌上饭菜已冷,她对楼下道:“上来把饭菜热一热。”

    她在宫宴上吃饱了,此时根本不饿,但她记得步惜欢没吃几口,再过两个时辰他就要回宫接受百官朝贺了,下了朝才能用膳,还不如吃饱这顿年夜饭。

    月杀就在楼下,听见传唤便上来把饭菜端下去了,人走之后,暮青回身时怔了怔。

    步惜欢懒支着下颌,气得牙痒,却仍笑道:“那客官听得开怀,是否该赏点银钱?”

    他懒在那里,画烛银台,容颜比月明,这等姿色坐着就能领赏钱了,还需说书?

    “客官来将军府吃年夜饭,可有给饭钱?”暮青反问。

    “算得真清楚,可真小气,倒没瞧出你财迷来。”步惜欢笑了声。

    “并非小气,只是钱要留着。”

    “留着何用?”

    “娶媳妇。”

    “……”咳!

    步惜欢险些磕着,见暮青面无表情,说得理直气壮,不由笑得有些深,“嗯,那是得留着,多攒些,不然还真娶不上媳妇。”

    暮青挑了挑眉,“寻常百姓家,二两银子够买个媳妇,臣不算黄金,现有银千两,可娶五百个媳妇。”

    娶五百个媳妇?

    步惜欢低头,肩膀微颤,半晌,沉沉笑出声来。她这正正经经的性子,竟也能开玩笑。他知道,她是想要他心情好些,不然哪会陪他说这些。

    “爱卿好志向。”笑了会儿,步惜欢抬起头来,眉宇间缱绻溺人,道,“不过,朕的后宫都还没有这么些人,爱卿就别想了。与其想这些没边儿的,不如想想听朕说书的赏钱如何给。”

    暮青一瞧就知道他没往好事上想,顿时冷着脸道:“说书说一半就想领赏钱?”

    太皇太后和恒王妃有何恩怨他还没说呢。

    “她和母妃没恩怨。”步惜欢淡道,“与她有怨的是先帝。”

    先帝?

    “元家先祖与高祖相识于野,乃开国之臣,士族豪贵,功高势强,前两代尚好,后来便与皇子常有牵扯不清之事。仁宗时朝中结党私争之乱已甚重,与元家结交的皇子便被仁宗拿来开了刀,并立了贤王为太子,贤王之母乃安平侯沈家之女,沈家与元家向来政见不和。贤王登基后,对元家又是一番弹压,立储时又立了与元家政见不和的皇子,如此历经两朝,先帝时元家已退出了朝堂,领着朝廷的俸禄安当闲散国公。谁知五胡叩关边关城破,荣王在江南举兵造反,内忧外患,朝中压不住局面,先帝便破了前两朝之例,登元家之门,拜老国公之子元广为相,并许其女元氏为贵妃,元家又重返朝堂。”

    步惜欢说得不紧不慢,暮青想听,他就说给她听,从头到尾把这恩怨说清些。

    “这些是朝中知道的,朝中还有不知道的。”

    “内情?”暮青问。

    “元家曾出过三位皇后、五位宰相,先帝拜元广为相,聘其妹为贵妃,元家怎瞧得上?”步惜欢冷笑。

    暮青听后,心中已明。她虽不关心政事,但大事还是知道的,先帝在位三十年,先皇后薨逝时是武德二十七年,即先帝驾崩三年前。那时元贵妃定已入宫,即是说,先帝册封元贵妃时皇后还在世,既如此,自然不能许给元家后位,那么能打动元家的就只有一个条件了。

    “先帝私下给了元家一封密诏,若元贵妃诞下皇嗣,则立其子为太子,日后承继大统。”步惜欢道。

    果然!

    暮青心中生寒,后头的事大约已能料到。

    “先帝册封元贵妃时已年逾五旬,元贵妃却在入宫两年后便怀了龙胎,为先帝诞下了九皇子。但九皇子三岁时,江北大旱饿殍遍野,民间发了时疫,传入了盛京,九皇子不幸染了时疫,不治夭折了。”

    此事民间有些传闻,暮青曾听过,只是民间杜撰之事多不可信,她并未多想。但今夜听了元家与先帝的诸多事情,直觉九皇子之死定不简单。

    “当真是时疫?”暮青问。民间发了时疫,宫里必定严加防范,虽不能说严加防范就不会传入宫里,但九皇子是元家未来的倚仗,又是元贵妃的亲手骨肉,整个元家都不会允许这个孩子出事,时疫这等非常时期,他的衣衫饮食定然会比平时更加在意,为何这孩子会染了时疫?

    “确是时疫,但不是在宫里染上的。”步惜欢道。

    “那是在何处?”

    “元家。”

    “……”

    “那时元修的祖父过世,先帝敕准元贵妃和九皇子回国公府吊唁,九皇子正是那日染上了时疫,夜里回宫便发了疫症,御医治了三日,最终还是夭折了。九皇子死后,元贵妃便称自己日夜照顾爱子,也染了时疫,一意封了宫门,自闭不出。先帝多次前去探望,皆被元贵妃拒之于宫门外,后来,先帝便再未去过,琼华宫便成了冷宫,直到三年后先帝在上元宫宴当夜暴毙,元家与南图联手血洗宫城,元贵妃才从踏出琼华宫。”

    原来先帝未曾下过将元贵妃打入冷宫的圣旨,而是元贵妃自闭了宫门?

    这女子的性情倒是有些刚烈。

    “九皇子在元家染了时疫,此事也不是凑巧吧?”暮青看向步惜欢,毫不避讳地问道,“先帝所为?”

    步惜欢嘲讽一笑,也不避讳,“应该与先帝脱不了干系。这事让元家吃了个哑巴亏,老国公过世,前去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丫鬟小厮进进出出,谁知是哪个动的手脚?九皇子是在外祖府上染的病,而非在宫里,元家就连说是别的宫妃阴谋暗害九皇子都不能。且皇子在元家府上染了病,元家是有罪的,元广连彻查此事的奏折都没敢递,万一查出暗害九皇子的是元府的下人,那就是满门抄斩之罪。因此,此事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忍了。”

    暮青听得直皱眉头,元家忍了的结果便是三年后先帝暴毙,三皇子、七皇子被斩于宫宴,步惜欢年幼入宫,元家摄政,从此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最是无情帝王家,先帝背信弃义在先,残害亲子在后,暮青并不同情。元家也一样,他们当初既然接受了先帝的条件,那便是有争权夺利之心。

    先帝与元家的这场恩怨里,最无辜是两个孩子——九皇子和步惜欢。

    那孩子死时才三岁,他父皇和母妃家明争暗夺,夺走的却是他幼小的生命,他死时还什么都不懂,何其无辜!

    步惜欢登基时六岁,九皇子并非他所害,他的母妃却因元贵妃对步家人的仇恨被杀,他又何其无辜!

    但这两个无辜的孩子,一个故去多年,一个还活着。

    故去多年的那人,他母妃还恨着,先帝暴毙还不算,以她杀了恒王妃之事来看,她或许想毁了步家的所有人。而活着的那孩子,他已长大成人,母妃被害的深仇藏在心里,将来定与元家不死不休。

    何为冤冤相报,这便是了。

    暮青摇摇头,此恨难消,此仇难解,杀亲之仇不共戴天,不是人人心中有佛境,她自己还在查着杀父凶手,也不比元贵妃或者步惜欢心胸宽和到哪里去,所以对两家的恩怨便不多言了。

    “这回可说全了,客官可要加银子?”步惜欢见暮青神色凝重便开口玩笑道。

    “留着娶媳妇。”暮青还是那句话。

    这时,月杀将热好的饭菜端了上来,冬日里饭菜凉得快,暮青便没再开口,只看着步惜欢用膳。

    这人用膳讲究,漫不经心的也是道优雅景致,暮青不饿,只随意用了些饭菜,见步惜欢自斟自饮,便要倒了杯酒。她寻常是不饮酒的,但这酒不热辣,反倒清醇甘甜,余味带着梅香。

    这酒倒挺好喝。

    暮青斟了一杯,小口品着,喝完又去倒,面前伸来一手,覆了杯口。

    “这酒酿了一年,后劲儿可足,你不饮酒,莫要贪杯。”

    暮青闻言一怔,见那手清俊修长,覆在白玉杯上,夺了玉色。她尚未感觉有酒劲儿,但果真没有再喝。

    吃过了年夜饭,月杀将饭菜端下去,奉了茶来,步惜欢品了口茶,窗外风雪急,今夜无月色,男子一身梨花锦袍,背靠轩窗,容颜比月色明,笑若春芳懒。

    “别笑了,好看也没钱付。”暮青喝着茶,不动美色所动。

    步惜欢笑容忽裂出道痕,气得笑了,“真没良心,你当真以为谁都能看到?”

    除了她,他在哪个女子面前这般笑过?

    没良心!

    “过来。”步惜欢把茶盏往桌上一放,没好气地道。

    暮青自然不动,她又不属狗儿。

    步惜欢毫不意外,似知道她不乖乖过来,起身便走了过去。

    两人就隔着一张桌子,步惜欢起身便到,暮青抬眸,想起这人在奉县马车里曾有过不良行为,眉梢眼角不由飞出几分冷厉,起身便避。

    这一起身,忽觉脚下虚软,眼前物什一晃!踉跄间,腰间忽来一只手臂揽住了她,耳边有男子的轻笑,“以为你酒量差才只让你喝一杯,结果一杯便倒,可真算得上是奇差了。”

    暮青心生诧异,她坐着时并未觉得头晕,即便是起身时太快,这酒的后劲儿也太足了些。

    正诧异着,忽觉身子一矮,脸上一凉,暮青眼前还是晃的,但凭感觉知道自己坐在了步惜欢的腿上,而脸上那透凉的感觉像是面具被摘了下来。

    暮青有些恼,以指为刀,逼在步惜欢脖颈,问:“上次马车里的伤是不是好了?”

    看来打得不够重!

    步惜欢低低一笑,丝毫不觉得她那不含内力的手指有何威胁力可言,即便她把那套小刀拿出来,他也不觉得是威胁。

    暮青是有些微醉,但并非醉得失去理智,解剖刀她带在身上,但她此时看东西已有些晃,不认为自己能用好手中的刀,万一伤了他便不好了。她不想伤他,哪怕没可能伤了他,她也不想拿危险之物对着他。

    “脸上的是好了,身上的可不知。”步惜欢瞧着暮青微醺的眸,笑意低浅,别样缱绻,抱着她在她耳边问,“你是仵作,要不你验看一下?”

    ------题外话------

    感觉我会被打,抱头遁走,我要去修炼一下大天山派的隐身技能,修满级不会被打死。

    ……

    现在在置顶久久的长评

第三十章 我有恋尸癖

    步惜欢低笑,声音蛊惑。

    暮青偏不受蛊惑,寒声道:“要我验伤,你需宽衣,你肯吗?”

    步惜欢笑意更浓,蛊惑更甚,“你帮我,我便肯。”

    暮青气得咬牙,声音也更寒,“你似乎记性不好,我帮过你一回。”

    在西北时她以为他要人服侍宽衣便帮过他一回,可裤带还没解,他便躲开了。

    “嗯,你记性好。”步惜欢将暮青抱得紧了些,在她耳珠下轻笑着问,“那你可还记得,我帮你宽衣时……”

    “步惜欢!”暮青喝斥一声,“你能正经一点吗?”

    男子声如清风,拂在耳畔,令人想起初夏午后拂过树梢的暖风,低低懒懒,挠得人痒。暮青眉梢扬起,柳叶飞刀般割人,那微醺的眼神却实无杀伤力,连喝斥声都有带着分醉意软侬。

    步惜欢瞧着她这难得一见的娇颜,心里有些懊恼,早知她醉酒之态如此可爱,刚才便不劝着她了。以她这奇差的酒量,喝上两三杯定比此时还有趣。

    “好,正经些。”步惜欢抱着暮青笑了声,带着些诱哄。暮青听了面色微松,刚想说那就放手,便听步惜欢接着道,“那咱们就先不宽衣了,做些正经的吧。”

    嗯?

    暮青怔时,忽觉腰带被人勾了下,她心中一惊,猛地低头,唇上忽觉湿热。

    她今夜醉酒,低头时过猛只觉头晕目眩,依稀记得步惜欢正抬着头,眸底笑意若星河烂漫,随后她便感觉跌进烂漫天地里,那天地里,梅成林,雪千堆,酒泉里两条红鲤缠游,嬉戏正欢。

    她今夜有着不一样的香甜,唇齿间依稀留着清醇甘甜的酒香,不似那孤高清冷的竹,反倒似千年铁树开了花儿,别样柔情,让他忍不住留恋这难得一见的柔情,舍不得放开。她穿着武将战袍,记忆中他只在古水县官道上见过她穿女装,那时他在船上,河面生雾,离得又远,他看得并不真切,也没放在心上。从那以后见到她,她便一直是穿着男儿的衣袍了,如今他倒想瞧瞧她穿罗裙的模样,只是此时瞧不见,将她抱在腿上倒觉得她穿着武将衣袍也不差。

    男子的衣袍腰带紧,尤其武将的战袍,不似文人广袖宽襟,腰身袖口皆束得紧实,他揽着她便可轻而易举地摸到那少女玉钩般的腰线,腰带往上,玉背生香,腰带往下,圆翘紧实,她平日习武,身子摸起来既有少女的柔软,又不失武者的健美,少一分过柔,多一分过刚,这般恰到好处的紧实手感让他爱不释手。

    步惜欢心底微叹,又有些懊恼,早知如此,方才他就不说那不宽衣的话了。

    心里失落,他只好加深这吻。

    冷不丁儿的深入令她不适的嗯了声,那声音微醺,似睡梦里的浅吟,迷迷糊糊,于他来说却如闻天籁之音,忍不住想再听一曲。本是和风细雨情,渐生狂风骤雨意,窗外朔风低号,大雪扑打着新糊的窗纸,阁楼里一烛暖火,照见相拥的一双璧影,风声遮了喘息,久不歇。

    步惜欢放开暮青时气息沉乱,眸深如渊,烛火近在三尺,却照不透那深如瀚海般的眸。他深望了眼暮青,见少女皱着眉,许因酒醉头晕仍闭着眼,脸儿半低着,面粉唇儿红,男儿袍,女儿娇。他深望一眼便将目光转开,唇边牵起苦笑,方才他守了多年的定力险些被她击溃,此时竟需调用内力才能将腹中浊气压下去。

    他曾以为这一生不会有女子入他的心……

    步惜欢静坐了会儿气息才匀了下来,他这才看向暮青,见她已睁开了眼,眸底迷离处怒意如火,他低笑了几声,偏爱逗她,问:“感觉如何?”

    感觉?

    “感觉就像有只泥鳅在嘴里溜达了一圈儿。”暮青声音有些软,语气却很有力度。

    “……”泥鳅!

    步惜欢的好心情被这一言给斩尽,又笑了几声,这回是气的,“暮青,你可真是个破坏情调的高手!”

    上回问她感觉,她跟他提不举,这回问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若说红鲤,他还宽慰些,泥鳅!她还真说得出口!

    暮青丝毫没有破坏情调的愧意,谁叫他上一刻说正经,下一刻却行此事?

    这是正经?

    “放我下来!”暮青没好气的道。

    步惜欢却没动,暮青刚皱起眉头,便听他道:“放你下来,你能站得稳?”

    本就醉了酒,此时气息尚不匀,放她下来,她就能软去地上!这阁楼里虽铺着梨木地板,但冬日里到底还是寒凉些,跌着了对身子不好。

    暮青见步惜欢就是不肯松手,也气笑了,点头道:“行,陛下抱着吧,有本事就一直不放手,今早抱着臣去上早朝。”

    步惜欢听了笑得欢愉,“嗯,朕倒觉得是个好主意,天下人皆知朕好男风,美人司在民间网罗了多年的俊美公子已是民怨沸腾了,不如你英睿将军做个救世主,日后朕就独宠你一人,如何?”

    暮青对此事避而不答,只道:“天下人还知道陛下喜雌伏。”

    一言又斩中步惜欢,“暮青!你可是想试试?”

    “臣乃女子,满足不了陛下雌伏的喜好。”

    “你又是女子了?”步惜欢一晚被暮青气笑了几回,他还记得她在汴河行宫时,那前无古人的不侍寝的理由,如今难得她承认是女子,他又忍不住想逗她,“没事,我满足你。”

    暮青看也没看步惜欢,面无表情道:“你满足不了我。”

    步惜欢一愣,揽着暮青的手臂都僵了僵,笑意都僵在嘴边,深深望着她,眸光渐生凉意,莫名危险。

    他满足不了她?

    “只有尸体能满足我。”暮青接着道。

    “……”步惜欢又愣住,这回连那危险笑意都僵了。

    “我有恋尸癖。”

    “……”步惜欢闻言,僵着的笑意都似产生了裂纹。

    “开玩笑的。”暮青面无表情地欣赏了一会儿,淡道。

    “……”

    长久的沉默,步惜欢看了她好一会儿,慢慢将她抱紧了些,头抵去她肩膀,声音闷着,却听得出压抑的笑意,“青青,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不会开玩笑?”

    有!顾霓裳说过,她是冷笑话帝。

    想起前世的好友来,暮青眸底生出些暖意,淡淡一笑。

    “日后别开了,大过年的,冷!”步惜欢笑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眸光盈盈如波,有些溺人,“还有,日后别跟男子说不能满足这等话。”

    暮青不以为然,其实她的话也不算开玩笑,某种程度上说,她是有恋尸癖,但她只是喜欢解剖尸体,而不是喜欢和尸体睡觉。

    “冷的话,榻上有棉被。”暮青瞥了步惜欢的手臂一眼,这人瞧着养尊处优身娇体弱,力气却足,将她箍着,她硬是分毫也动不得,“眼看要四更天了,五更要上朝,你若不打算回宫就歇息会儿。”

    “你这是在邀我入榻同眠?”步惜欢笑问。

    “你还是在地上冻着吧!”暮青冷道,她算是知道了,这人正经不了,只怪她看走了眼,以前在汴州刺史府初见他,她还觉得他喜怒难辨深不可测,现在只觉得他是无赖到了深不可测的境界。

    “那可不成。”步惜欢笑了声,抱着暮青便起了身,“我冻着无妨,你若冻着,我该心疼了。”

    说话间,他已到了榻前,俯身便将暮青放到了榻上,顺手点了她腿上的穴道。

    在暹兰大帝的陵寝里,暮青、元修、月杀和孟三各穿了件神甲出来,月杀和孟三的神甲都上缴了。元修不希望神甲现世,他知道月杀是刺月门的人,自不会让神甲流入一个江湖暗杀门派手中,他将神甲收回也不知放在了何处,只是没要暮青的那件。暮青便从此一直将神甲穿在身上。那神甲颇为柔软,战袍一遮,再披上战甲,外头根本就瞧不出来。

    步惜欢在西北时常帮暮青擦药除疤,自然知道她身上穿着神甲,因此便没点她上身的穴道,而是点了她腿上的。

    暮青下不了床榻,也懒得跟步惜欢较劲了,他们相处的日子虽不长,他也时常撩拨她,但都不曾太越界。

    步惜欢帮暮青脱了战靴,未解她的衣衫,只和衣拥着她躺了下来。

    这一天可真够折腾的,先是还朝受封,再是宫宴出事,刚从宫宴回来,勒丹神官和驿馆厨子又先后自杀身亡,后头这两件事步惜欢兴许还不知道,暮青抬头看了眼步惜欢,他将她拥在怀里,两人贴得近,中间空隙不大,她只将脸抬起一点儿来便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

    男子背着榻外,烛光透来,帐中昏暗,那容颜却似覆了层珠辉,他阖着眼,眉宇间便是略显倦态,也如同那蓬莱深处高卧的云仙。

    暮青瞧着步惜欢困倦了,便没提假勒丹神官的事。

    却听他淡道:“睡会儿吧,日后你可不得闲。假勒丹神官一案、西北军抚恤银两一案、水师一事,一桩接着一桩呢。水师要再过些日子,湖面的冰解了才能练,假勒丹神官和抚恤银两这两桩案子都不是好查的,定需一段日子。破案不是一日之功,夜里该睡便睡,莫要多想案子。”

    ------题外话------

    这是甜章了吧?是吧是吧?

第三十一章 他有一愿

    “你知道假勒丹神官的事了?”暮青微怔,略一思量,问道,“五城巡捕司里有你的人?”

    今夜到那破庙里的有刑曹尚书林孟、盛京府尹和五城巡捕司的人,假勒丹神官死后他们就去了刑曹大牢,随后她便回了府,这期间时辰不长,步惜欢得知消息如此神速,最可能的便是今夜到破庙的那些人里有他的人。

    此事定非隐卫奏报给他的,元修在那巷子里,他武功高强,隐卫应该也不敢随意靠近。那么,那人在五城巡捕司的可能性最大,巡捕司掌盛京治安之事,乃各路消息集中之地,若步惜欢安排培养线人,五城巡捕司这等地方定不会放过。

    “聪明。”步惜欢懒懒睁眼,将暮青揽得紧了些,笑道,“你们一离开那庙,我便收着消息了,你前脚回了府,我在此处便收到了牢里的消息。”

    好快的速度!

    暮青有些心惊,她和元修可是以轻功一路飞驰回来的,步惜欢竟这么快就得了消息,看来这些年他在盛京没少安插势力。

    “不是只有他们会在汴州刺史府安插势力。”步惜欢淡道,手顺着暮青的腰身缓缓的抚。

    这武将的衣袍也不好,想摸美人腰,腰带硌手,想抚美人背,神甲碍事,又不可往下探密,不然早晨他可真要青着眼圈上朝了。

    “腰上没钱袋,别乱摸!”暮青打下步惜欢的手,他抚得她痒,没法集中精力思考。

    谁要摸她的钱袋!

    步惜欢没好气的瞧了暮青一眼,她以为他还想跟她要那说书的银子不成?

    “老夫老妻了,还怕摸。”步惜欢面上气着,嘴上却笑着。

    老夫老妻?

    暮青无语,用一种我跟你不是一个次元生物的目光看着步惜欢,谁跟他是老夫老妻,脸皮还能再厚点吗?

    步惜欢愉悦地笑了声,她性子清冷,终日难动情绪,只要她知喜知怒,他脸皮厚些倒是无妨。

    “我看你是睡不着,既如此,不妨听个故事。”暮青忽道。

    “哦?”步惜欢兴味的一笑,她还会说故事?

    不过,以她的性子,这故事八成不是给幼童听的。

    “可听?”暮青问。

    “嗯。”步惜欢懒懒应了声,将她揽得紧了些,“说来听听。”

    她的故事,他还真想听听。

    暮青看了步惜欢一眼,斟酌了一番,道:“我曾读过一本海外异志,其中记载了一个故事。以前,有两个国家,叫吴国和越国。吴王伐越,战败重伤,临死前嘱咐其子要报仇雪恨。后来吴国再次伐越,越王兵败,意图自刎之时,得谋臣文种一计,以珍宝女色贿赂了吴臣,觐见吴王,称越国愿降,自此称臣。吴王认为越国已不足为患,不听臣子谏言,一意受降撤军。越王回国后,立志图强,选贤任能,减免租税,繁息人口,十年生聚,十年教养,为醒自身不忘前耻,睡卧草堆,悬胆于户,出入尝之,不绝于口,如此十年,终一雪国耻。”

    卧薪尝胆的故事历史上是否真有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步惜欢同样隐忍多年,重要的是她想说的话。

    步惜欢听着,眸中睡意渐无,隐生辉光。

    暮青接着道:“越能灭吴,文种、范蠡之功最甚,越王便拜文种为相,封范蠡为上将军,范蠡却不受封赏,归隐而去,走时留书给文种,信上说‘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文种不信,只称病不朝,后来越王亲自赐了把剑给他,道:‘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文种听了便明白了,一代谋臣,伏剑而亡。”

    步惜欢望着暮青,眼眸深若瀚海,难测难辨。

    暮青不管步惜欢心中如何想,后面的话才是她想说的,她道:“君臣之道我不懂,我只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先帝杀子,其后暴毙,太皇太后杀你母妃,日后你要为母报仇,我无权过问,我只望你不是先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败谋臣亡,这等行事终非明君所为。”

    暮青说完便闭上了眼,她说这些只是因今夜听了先帝与元家的恩怨,有感而发,并非需要步惜欢承诺什么,他能听进去多少就看他自己了。

    步惜欢看着她这一副说完就想睡了的模样,目露审视。海外异志?他倒是没看过,亦未听过这故事,宫里藏书万千,倒也并非将民间孤本收录殆尽,她看过海外异志也不是没有可能。他记得当初在汴州刺史府,她还曾说过英国,如此说来,许真是看过一些杂,只是他不知这些书她是从何处得来的,又是如何遇到那异国之人学了察言观色之法?

    一切不得解,眼下却有一件事,他想问。

    “这么就想睡了,不想要承诺?”步惜欢捏捏暮青的后腰,知道她没睡。

    暮青腰身麻痒,果真被他捏醒,只是睁开眼时眸中生寒,面色不佳,“没兴趣!承诺无用!”

    “哦?”

    “你若像先帝那般,承诺有何用?你若与先帝不同,又何需承诺?”

    承诺就像恋爱,有的人总担心恋人出轨,恨不得日日看得牢牢的,殊不知,他若是那多情之人,看也看不住,他若是不是那多情之人,又何需去看?

    她还记得他在奉县县衙大赦天下时对奉县百姓说的话,他说:“庶民犯法,斗杀一人十人。士族犯法,戕害万民。贪官犯法,虽不见血亦甚于民,罪当重处!朕大赦天下,乃为施仁于民,而非施仁于脏吏,自朕之一朝起,为官贪赃罪同十恶,不赦!”

    他能说出此言,她便信他是明君,定与先帝不同。

    她不想要他对感情的承诺,也不希望他在她面前许下对天下的承诺,若信任要靠承诺来维持,那还叫信任吗?

    她待人待事向来分明,哪怕日后未必相守一生,但只要此刻在一起,她便愿意付出信任。

    步惜欢望着暮青,自那山林开棺验柳妃尸身之夜过后,男子眸中再现烂漫星河,一个眼神便如一片天。

    母妃死后,世间留给他的便是永无日夜的艰难和仇恨,儿时夜里梦醒,他每每徘徊在冷寂的宫廊,总想起那棺中难辨的亲颜。少年时宁背一身污名也要南下汴河,从此尔虞我诈,难见真情。感谢上苍将她送来他身边,如此清明通透,让他一抬眼就能望见苍穹青阔,让他知道这世间还有干净去处,那一人总是不同。

    他也不想承诺,她的一生,一句话定不下。世间无易事,这是他这些年明白的道理,二十年也未必谋得一国江山,天下间唯一的人岂是一句话可得?

    他愿用一生去做一些事,让她知道,他是否终生可依。

    夜已过半,风雪依旧,永寿宫里灯火煌煌,婴孩拳头大的夜明珠摆在榻脚,榻上斜斜倚着一女子。

    那女子墨金华裙,云髻不见簪钗,腰间不见翠佩,颇似寡居女子,那眼尾熏着的红胭却如含血飞起的刀,威重凌厉。当年的元贵妃,如今的太皇太后,四旬年纪瞧着却正当韶华,明艳凌人。

    女子轻抚着袖口油亮的墨狐毛,淡问:“哥哥说,查不出那少年的来历,不知他是否是皇帝的人?”

    “正是,那少年睿智,颇有断案之能,但出身村野,不晓处世,颇能树敌。这等人本应不惧,只是不知她是天性如此还是故作此态,因此尚不敢将水师交到她手中啊。”元相国立在榻前丈许处,叹道。

    “有何不敢?”元敏慢抚华袖,头也未抬,只淡声道,“给她就是!”

    “给她?”元相国微怔。

    “给她就是,水师为重,她若真能将水师练出来,给她都督一职又何妨?”

    “这支新军皆出身江南,她在军中颇得人心,若真领了都督一职,日夜练兵,与军中将士同了心,妹妹就不怕……”

    “有何可怕的?这天下间已经没有本宫怕的事了。”元敏冷笑,淡淡看了元广一眼,“哥哥身在相国之位久了,事事往深处想,却看不到浅理了。既然水师非练不可,何需惧将领是谁的人,何需惧谁得了将士们的心?古来深得军心的名将不少,没福消受的也不少。”

    元广目中顿生异光。

    内殿珠辉照人,元敏微微抬眼,那榻脚的明珠辉光映进眸底,霎那生寒。

    如今朝中各家相互牵制,已成均衡之势,不可轻破,与其将水师都督一职交给门阀世家,不如交给一个村野匹夫。世家之子杀之不易,村野匹夫却易除之。

    得了军心又如何?一旦将领身死,无将之军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哪怕军中换将也不必担忧军心动摇,这水师将来给修儿,不怕收服不了军心。修儿乃英雄儿郎,戍边十年,军中威望甚高,且这支水师以前又跟他在西北护过家国,归心易如反掌。

    “盛京里死个人,从来就不是难事。”元敏抬眼望向窗外,窗子支着,梅枝上落一层寒雪,她眸里也落一层寒雪,淡道,“此人,不足为惧。”

    ------题外话------

    昨天太卡了,这两章过度,该转新事件了。

    ……

    推一下群里妹纸的文,新人作者,有喜欢看现言的姑娘,可以瞧瞧去。

    美男计之娇妻诱拐计划/狐焉

    这是一段一个男人用尽方式诱拐美娇娘回家的坑爹(划掉)励志故事。

第三十一章 选后?

    “妹妹言之有理。”元广凝重的神色松快了下来,他今儿被修儿气糊涂了,见那少年如此得他看重,不免担忧他被蒙蔽了,此事也是他关心则乱了。

    那少年若是修儿的人,水师归了他便是归了修儿,他若不是,要除也容易,确实不必将心思过多的放在他身上。

    “皇帝以往在朝上甚少多言,今夜却驳斥了勒丹使节,言语间竟能记起登基四年时,还是勒丹大王子的勒丹王曾率军袭扰西北边关,兵败逃回部族之事,连哪月哪日都记得清楚。”元广不再提暮青,与元敏说起步惜欢时面沉如水。

    元敏闻言反倒笑了笑,道:“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一直都知道。”

    女子望着窗外雪,笑颜添了些柔和,只是眼神凉薄,衬着那笑,殿中莫名的冷。

    那孩子初进宫时,只知哭着要母妃,自他母妃死后,她再未见他哭过。她看着他一夜长成,在这深宫里学会喜怒不露,学会隐忍蛰伏,学会韬光养晦,学会帝王心术。

    这些本该是她的九儿该走的路。

    一个孩子,知道乖乖成为傀儡就能活下来,知道背负污名才能培植势力,知道隐忍才有机会报仇,哪怕认仇敌为亲。

    这些他本不该受。

    可谁叫他是步家的孩子,谁叫他和她的九儿一般年纪。

    那一年,雪下得也是这般大,皇族诞下了两个孩子,一个是九皇子,一个是恒王世子。她的九儿是先帝的老来子,万般宠爱,恒王世子却因先帝不喜恒王而备受冷落。原本一切都是注定的,她的九儿该坐上那御座,她陪着他学会喜怒不露,学会帝王心术,看着他成为这天下江山的英主。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皇儿去了,那本与皇位无缘的恒王世子登了基。

    那些年,看到他哭着喊母妃,她便会想若皇儿还活着,该与他一样会唤母妃了。

    这些年,看着他坐在御座上,她便会想若皇儿还活着,这金殿御座本该是他坐。

    那些年,她在琼华宫闭门不出的日子里所受的摧心折磨,这些年都还给了步家的子孙,一转眼已是十八年了。

    元敏望向殿外的雪,听着皇城外大寒寺悠远的钟声,恍然如梦醒。

    不,十九年了……

    皇儿已去二十二年。

    这至死方休的局终有一日会结束,而这一日就快到了。

    她厌了,已不想再看着那孩子去想她的皇儿。

    “议和之事,哥哥要做好。”元敏将目光收回来道。

    “此事你不必劳心,自有为兄与蛮邦周旋。只是奉县李本一案牵出西北军烈银两贪污之事,修儿定是要查的。”元广眼底一片晦色,道出此言只为给胞妹交个底。

    “修儿乃武将,查案非武将之事,此案皇帝在奉县时不也说要查吗?”

    元广闻言顿明其意,此案在朝中牵涉甚广,谁查谁便树敌,修儿身为西北军主帅,查察此案的奏折必须由他呈递,不递不足以笼络军心,但此案必须让皇帝来查。

    民心不是那么好收的,皇帝不理朝政多年,绝非奉县一事便可收尽天下民心,而在朝堂上若失了群臣之心,他自有苦果可吃。

    元敏淡笑着轻抚袖口的墨狐毛,道:“皇帝胡闹了这些年,我这皇祖母身子不适,为他操劳不多,如今也该是为他操劳操劳之时了。”

    “妹妹之意是?”

    “皇帝该立后了。”

    元敏抬眸瞧了眼元广,兄妹二人目光撞上,各自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森凉。

    “修儿的婚事也该定了,我瞧着宁昭那孩子不错。”

    宁元两家乃世交,宁老国公年事已高,致仕在家,其在江北外三军和内二军中却有不少旧部,其独子早年在平叛荣王之乱时身受重伤,那时尚未成家,回京娶了妻室熬了些年,留下个嫡女便去了,后来这嫡女破格封了郡主。宁家虽人丁凋零,但军中根基深厚,两家联姻,一则对修儿有助,二则将来老国公去了,军中旧部势必会护着宁昭,但她一介女流,娘家人丁凋零,又难以直接接触和调用老国公的旧部,有根基却不会锋芒太厉,修儿若用则有利,若不用则无害,这等家世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修儿是见过昭儿的,只是他走时昭儿年纪尚小,如今他回来了,得空儿让他们再见见,瞧瞧他喜不喜欢。”说起元修来,元敏的笑容才又柔和了些,眼里盛满疼宠。

    元广一听便沉了沉脸,婚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得那孽障喜不喜欢?

    但他却没说话,元敏是他的幺妹,整比他小二十岁,进宫时修儿尚未出生。修儿比九皇子年长一岁,九皇子去的早,他这嫡妹便对修儿疼宠得紧。

    “修儿回来了,今儿下了朝也不来看我。”元敏瞧见兄长面色不快,却只当没瞧见。

    “下了朝便安顿军中将领去了。”元广未提在相府动了家法之事,若说出来,那可不得了。

    “修儿离京那年就比我高了,此番回来定已长成了英武不凡的儿郎,明日相见,我许一眼认不出来了。”

    元广面色又沉了些,那孽障岂止长了身量,连脾气胆子都一并长了,但这话他也没提,只道:“明日妹妹见了便知。”

    元敏颔首,兄妹两人又说了些话,她便道乏了,元广便告退出了宫。

    *

    大年初一早朝,百官朝贺,朝中上了两道奏折,下了两道圣旨。

    一道奏折奏的是假勒丹神官和驿馆厨子自杀之事,一道奏折奏的是西北军抚恤银两被污一案。

    依大兴朝例,大年初一一般不奏事,但这两事皆是大案要事,新年第一天就惊了朝堂。

    假勒丹神官和厨子自杀二事发生在昨日深夜,除了刑曹尚书林孟、盛京府尹郑广齐和五城巡捕司统领严弘,朝中尚无人知道,连元相国都不知此事。

    元相国阴沉着脸,毫无新年喜意,昨夜他回府时已是四更了,府里还热闹着,上上下下一夜未眠,那逆子竟没跟他提此事!而那假勒丹神官背后那人的身份和目的扑朔迷离,他竟一时也猜不透是何人。原以为查到了下毒的凶手,此案便可结了,未曾想又生波折。

    但西北军抚恤银两被贪一案朝中早就知晓了,这事不出他的所料,修儿上的奏折,皇帝下旨严查。此案交由刑曹来查,而假勒丹神官一案则交由刑曹、盛京府和五城巡捕司一同来查。

    昨夜步惜欢还说这两件案子要由她来查,今日早朝上却未提此事,暮青不知他有何用意,并未当殿出声,这两件案子的查察之事便就这么定了下来。

    此后有太监捧着两道圣旨而入,当殿宣旨。

    一道是封将圣旨,西北军五万新军改为江北水师,由西北军左将军周二蛋领水师都督,待春暖雪融便于京外三十里大泽湖练兵,一年后检验练兵成果,大船两月后交付。

    这道圣旨一下,震惊朝野,自从西北军在江南征兵起,朝中就为水师都督一职争得你死我活,到头来怎落到了一介新入朝的少年武将手中?

    这少年出自西北军,不是没人想过元相国会将水师交给西北军旧部,但谁也没想到会落在这少年头上,他昨日刚金殿受封,今日就又升一级,官居三品,且是实职!

    半年时日,从一介村野贱民升任三品朝廷武官,这也太得相国厚爱!

    暮青对满朝或敌意或巴结的目光视而不见,她心如明镜,元相国昨夜回宫见了太皇太后,两人既然将这水师给了她练,必有后事安排。她看着风光,实则险路在后。此事韩其初早就料到了,无论如何说,她得了水师都督一职,后事随不随元相国之愿便是她的事了。

    水师之事没有出乎暮青意料,但朝中的第二道圣旨她却没猜到。

    她看到太监捧了两道圣旨入殿,还以为另一道会与查察假勒丹神官的事有关,却没想到圣旨一展开,说的却是选后的事!

    皇帝登基近二十年,后宫无妃,亦无龙嗣,太皇太后为大兴江山社稷着想,下旨于朝臣家中择贞静贤淑、温庄恭娴之女为后,另聘四妃,入主后宫,为皇帝绵延子嗣。

    旨意一下,满殿皆静,不同于水师一事的哗然反应,金殿之上静得诡异。

    暮青抬头,与步惜欢的目光遥遥相撞。

    她看见步惜欢倚在御座里,笑意虽懒,眉宇间却有淡淡厌倦神色,便知道选妃立后是太皇太后的懿旨,并非他心中所想。

    她看见满殿文武面有避忌之色,便知百官避忌的是步惜欢十三岁时虐杀宫妃之事,无人想让女儿入宫,也无人想让女儿成为傀儡帝王或者日后的废帝后妃。

    所有人的心思都在脸上写着,她看得出来,本该心如止水,却不知为何罩了阴霾。

    昨晚还想着此事,今早就来了,竟然这么快,这么快……

    步惜欢遥遥望着暮青,见她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还是那冷淡的神色,拳却紧紧握着,眉眼间似压着阴霾。男子眸中忽然便起了亮色,扫一眼宫人捧着的圣旨,眼底欢喜淡去,生了寒凉。

    这一日,何时退了朝暮青都不知,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儿来。

    “想什么呢?”元修笑问,他知道她不许他拍她,但唤了几声她都没反应。

    暮青往四周一看,见赵良义等人正围在她身边,金殿上已散了朝,百官聚在一处低低私语,一些王公望来,有敌意的,有和善的,一些人聚来向她道喜。

    “恭喜都督,连升两品,可喜可贺!”

    “都督年少有为,他日必成朝中脊梁!”

    “江北无水师,都督乃水师第一将,日后可要辛劳了。”

    朝官们寒暄不断,虽然昨夜宫宴上已知暮青待人疏离,不喜寒暄,但她是元修旧部,与元家搭着关系,更何况元修还在此处,即便腆着脸也是要道喜示好的。

    “多谢。”暮青果然没有多余的话,只简单谢过。

    朝官们见了却觉得稀奇,还以为会遭一顿冷嘲,赵良义等人在旁边看着直笑,这小子虽然面冷嘴毒,但也不是对谁都如此,但凡她嘴毒,总有缘由,但这要相处的时日久了才会知道。

    元修道:“你和他们先回去,我递了牌子去后宫,要拜见下太皇太后,水师练兵之事回去我再与你说。”

    他早知朝中有建立水师之意,他肯将那些江南新军带回来便是觉得此事可行,江南何家独大,皆因江北没有水师,长此以往对社稷不利,江北是该有水师了。

    这么多年来,江北水师没建起来原因颇多,他此番回朝不知待多久,心里还是想着回西北戍边,原想着便是不能亲自练一支水师出来,也要为这支新军在朝中挑个靠谱的都督,没想到这水师都督一职竟落到了她身上。

    她升任江北水师都督,日后随他回西北戍边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听到圣旨的那一刻,他心里有些失落,但又觉得这支江南新军跟着她比跟着任何人都好,那种既欢喜又失落的心情难以排解,只想趁着同在盛京的日子多陪陪她。

    她虽出身江南,也识水性,但未必懂得练兵,他教教她也好。

    “好。”暮青点头便应下了,随后便与赵良义和王卫海等人一同出了宫去。

    “你小子,这么快就成了西北军旧部了!”赵良义在出宫的路上打趣暮青,偷偷拐了拐她,挤眉弄眼,悄声道,“唉,大家都是兄弟,过些日子你出城练兵,把兄弟也带上呗?”

    盛京虽好,却不如军营里自在,才刚回来,他们就想念西北了。

    王卫海听了眼神一亮,忙去搂暮青的肩,“对对对,二蛋兄弟,把咱们都带上!”

    暮青见他俩又拐又搂的,三两步便躲开,冷着脸道:“去就去,别动手动脚。”

    这话即是同意了,赵良义等人忙着高兴,都没再打趣暮青不许人碰的事,而是在边走边说起了水师练兵之事。

    “江北的水可比江南冷得多,待春暖雪化了,大军恐怕只能在船上待着,还下不了水。”

    “畏惧水寒,可练不出精军来,咱们在西北时也没怕大漠日头烈不是?”

    “朝中只给一年时日练兵,来年就要阅兵,也不知想江北水师练出个什么样子来。”

    “能练出什么样子来?也就是个能给朝中那些糊涂官儿瞧瞧的样子。大泽湖怎能跟汴江比,船下了水,连个浪都没有,能指望在湖里练出的兵到江上打仗?”

    “可眼下只能在湖里练,何家绝不会允许江面上出现江北水师的。”

    “那江北水师可就难练了。”

    赵良义和王卫海在后头聊着,暮青独自走在前头,话听到了耳朵里,却没进到心里,她心里空落落的,一路想的都是那选妃立后之事,不胜心烦。

    回了府中,听闻暮青领了江北水师都督一职,阖府大欢,杨氏喜道:“日后不能再叫将军了,该改叫都督了!”

    刘黑子笑道:“得跟侯爷说一声,咱们府门上那左将军府的匾额可不用做了,得改成都督府!”

    石大海道:“这事儿俺去跑腿!”

    刘黑子平时在府里负责都督的起居,他腿脚不便,这跑腿的事儿他揽下了。

    崔远带着崔灵崔秀两个小姑娘给暮青道喜,“恭喜都督。”

    暮青只点了点头,韩其初见她似有心事,练兵之计便未急着跟她说。果然,暮青只喝了盏茶便说昨夜没歇好,回了后院阁楼。

    这一歇便歇到了午后,元修来了府里。

    “街上热闹着,我带你们都督去街上逛逛。”

    “我们都督昨夜没歇好,还歇着呢。”月杀脸色不好看,一口回绝。

    元修一愣,这才想起昨夜暮青又是断案又是守岁的,今早又起早上朝,定没睡多少时辰,这才道:“好,那改天!”

    改天也不行!

    月杀冷着脸,话没说出口,元修已转身离开。

    刚走两步,听后头暮青的声音传来,“不必改天,就今日吧。”

    元修回身,见暮青披了大氅从阁楼里出来,不由面露喜色。

    月杀的眉头却拧出了个疙瘩,问:“你不是歇着了?”

    连午饭都没吃!

    “醒了。”

    醒得真是时候!

    月杀瞪了暮青一眼,眼神冷嗖嗖,见她戴了风帽便与元修往前院去,只能跟了上去。

    暮青昨晚与元修说好了,改日对他说说微表情的事,今日她心中烦闷,在府里睡不着,看医书也是入眼难入心,不如与元修出去,反正约好了,早说晚说都一样,不如就今日。

    一出府门,门口停了辆马车,那马车乌篷素帘,普通得很。

    月杀一掀帘子,见里面有些窄,问:“这马车是给我们都督一人坐的?”

    元修有些尴尬,道:“我和你们都督在京中风头太盛,骑马去街上,若被人认出,终是不便,不如乘车。”

    盛京门阀士族府上的马车皆有家纹,帘上有府字,车后插彩旗,骏马铁面套子上烙着家纹,百姓一看马车便知是哪家府上的,远远的就会让路。

    但他今日带着暮青出去可不想有这架势,骑战马乘华车很容易被人认出来,若是被百姓认出来倒也无妨,若被盛京一些士族子弟认了出来,可就扰人了,因此他只能找了辆普通的马车来。

    暮青没那些娇贵习气,不嫌马车窄小,上了马车坐好后,元修也钻了进来,放下帘子前对月杀道:“你家都督晕车,驾车慢些。”

    月杀死死盯着帘子,恨不得戳出个洞来,他堂堂刺部首领沦落到给那女人当车夫也就罢了,现在还要给对她图谋不轨的登徒子当车夫!

    “驾!”月杀冷喝一声,鞭子往马身上一抽,那马便直往外城而去。

    盛京有外城内城之分,百姓皆住在外城,出了城门便见街上热闹繁华,暮青挑开帘子瞧了眼,见街上人挤着人,鲜花佛香、胭脂钗环、茶点小吃,叫卖声不绝于耳。

    元修的亲兵与月杀一同驾着马车,挤过两条街,在一家茶楼前停了下来。

    那茶楼临街而建,暮青下了车来见茶楼里宾客满座,茶香沁人,不由问:“这茶楼煮的是什么茶,怎闻着有些香松味儿?”

    元修闻言惊诧的看了她一眼,失笑道:“什么鼻子!”

    今日佛香茶香脂粉香飘了满街,她竟然还能闻出香松味儿来,鼻子这般好使定是属狗儿的。

    “看上头。”元修道。

    暮青随即抬头,见茶楼三层,梨木匾额,草书三字——望山楼。

    “望山楼是百年老字号,我少时常来,这匾额上的字是我五哥写的。我五哥也是家中嫡子,乃我爹的原配夫人所出,他身子弱,未曾出仕入朝,但擅书画印雕,乃当朝七贤之一,常有文人墨客来望山楼里相聚,煮茶吟诗,谈古论今,诗兴大发时便提笔而书,墨多用茶楼里备着的香松老墨,那些诗画也多不带走,大多赠了店家,店家便裱挂在茶楼里,时日久了这茶楼里新茶香老墨香,总有股子在别的茶楼闻不见的舒心气味儿。”

    元修爽朗一笑,依旧能让人想起西北的炎炎烈日,大漠热浪般的风。

    暮青道:“这茶楼的老板倒有生意经。”

    文人墨客对笔墨纸砚要求颇高,这香松老墨可不易得,用了人家的好墨,自不好意思把书画带走,留在茶楼里挂着,一可供茶客观赏,二可提高自身的名气,三可为茶楼聚些人气提高名气,这等双赢的事那些文人也愿意。这茶楼老板舍了些墨钱,但得到的也不少,倒是有生意经。这不由让她想起在汴河时去那春秋赌坊,魏卓之经营那赌坊也颇有生意经。

    说起魏卓之来,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了,他也算西北新军里的人,这次也跟着回了盛京。他虽是传令官,却与他们孤军深入过狄人部族,立过军功,虽然没能当殿受封,但也定升了职,想来过些日子回营便能见到他了。

    “改日得闲,我带你见见五哥,我在家中只与五哥说得来话,他为人谦逊,很好相处,没京中士族子弟的那些习气。”元修道。

    是吗?

    暮青抬头望着那匾额上的草书,那字如狂风,可不似一个谦逊之人的字。

    她没想到元修的母亲竟非元相国的原配夫人,她只知道从未听说过相国府里还有别的嫡子,一直以来,民间都道元修乃相国府唯一的嫡子,这位元家的五公子不为人知,身子又不好,一腔意难抒,皆付诗画中。

    见字如见人,此人至少是个有抱负的人。

    “走吧,先进去。”元修看了看身后,暮青这才发现两人在茶楼门口站的有些久,已有不少路过的百姓注意到了两人。

    暮青整个人罩在大氅里,紫貂贵重,寻常人披不得,元修那容貌和一身男儿气太过扎眼,两人在茶楼门口站了会儿,身后便有路过的百姓驻足围观了。

    暮青拢了拢风帽便与元修进了望山楼。

    元修与暮青速去了三楼,进了东面最末的一间雅间。盛京茶楼素讲局面,雅间里正中挂着幅大兴名家吴子贤的画,画的是七贤竹林煮茶论道之景。暮青到了桌前坐下,见这雅间前可望天井大堂,后可瞧古街繁景,西边还有面窗子,位置颇佳。

    元修走过去推开那窗子,笑道:“你瞧。”

    暮青抬眼望去,只见窗外远山花林,有一古寺在半山间,钟声悠悠,山路蜿蜒,百姓如潮,因盛京城墙颇高,只能望见半山。但半山已见人间繁华,怪不得这茶楼要叫望山楼。

    这时,外头有人敲了敲门,进来的人年纪打扮却不像小厮,应是茶楼老板。

    望山楼的老板见到元修一脸惊喜,忙行礼道:“哎呦,侯爷,十年未见,小的都不敢认您了!”

    元修哈哈一笑,把那人扶了起来,道:“认不出我来,倒给我留了这老地方。”

    “瞧您说的,小的自打听说您要回京,这间雅间儿就没再让人进来过了,小的就知道您得了闲定会来,连这画都翻找了出来给您挂上了,这屋里就跟您十年前常来时一样!”

    元修又一笑,拍了拍那老板的肩膀,道:“既如此,我喝什么茶你一定也记得,老样子!”

    “好嘞!”那老板欢天喜地的应了,忙出了门去沏茶了。

    人走之后,元修才在桌边坐了下来。

    他一坐下,暮青就问:“说吧,你遇着什么烦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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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察言观色

    元修一愣,随即摸了摸鼻子,低头含糊道:“哪有。”

    “撒谎的时候别摸鼻子。”暮青淡道,男人撒谎时,会释放一种叫做儿茶酚胺的化学物质,引起鼻腔内细胞肿胀,鼻子不适,便会下意识去摸,一摸就露馅了。

    “尤其别摸鼻子的同时把视线避开。”暮青接着道。

    元修是坦荡男儿,实在不适合撒谎,他不但摸了鼻子,还把视线避开了,鼻腔细胞肿胀加视觉阻断,没什么比这更容易看出撒谎来了。

    “我来猜猜看,你隐瞒的是何事。”不待元修反应过来,暮青又接着道,“一般来说,低头避开视线,不敢直视对方,多恐惧或者羞愧之时,你肯定不是因为前者。那么来猜你为何会羞愧,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对我撒谎你觉得有愧,二是你做了对我有愧的事。”

    暮青一直望着元修的神情,以她对元修的了解,她本以为是第一个原因,但问过后她便愣了,“你做了对我有愧之事?”

    “没有!”听闻此话,元修猛然一醒,想也不想便急切否认。

    “嗯。”暮青淡淡应了声,元修否认时神情急切,且身体同时前倾,语言、神态、动作皆在同一时间完成,没有作假,他这句话是真的,“那说说吧,出何事了?”

    他并未做出对她有愧之事,但还是觉得对她有愧,究竟是何事?

    元修见暮青信了他神色才松了些,但听闻她问何事,顿时又觉得难以开口。

    “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暮青道,元修不是她的犯人,那是他的私事,他有权不说,“我对你说这些只是要告诉你,这便是察言观色之法。”

    元修怔怔看着暮青,不知该说什么。他带她来望山楼,一路都未提过心情烦闷,她却看了出来。他只说了句没有,她便把他的心思都看透了,他也知这大抵便是察言观色之法了。但他今日心中因事烦闷,方才被她看破心事又惊又奇,此刻又怕瞒着她她会生气,诸般情绪,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你看那楼下那孩子。”暮青瞧出元修颇有压力,便转移话题,望了眼楼下。

    元修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见她正望着茶楼的天井大堂,大堂里茶客满座,茶香袅袅,小二穿梭在各桌茶客间,闲聊的,唱曲的,吆喝声,声声热闹。大堂里正中那桌旁坐着个幼童,约莫三四岁,父兄喝着茶,他也有模有样地坐着,面前放着盘点心。那幼童肥短的小腿儿还够不着地,踢踢踏踏的,煞是可爱。

    “他不想坐着喝茶,他想去街上玩儿。”暮青道。

    “你怎知?”元修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看见他的身体了吗?他的身子向外侧着,朝向茶楼门口,他的腿脚虽还够不着地,但你瞧他的脚,踢动时也脚尖也转向茶楼门口。我所说的察言观色,所察之事并非仅指面色神情,也包括肢体动作。人虽然会撒谎,但神态和身体却很诚实。很多时候,在你想一件事时,还没有说出来或者去做,神态和动作已经可以先反映出你的想法了。”暮青如此说,元修很难一下子便听懂,但令他瞠目之事下一刻便发生了。

    那幼童不耐地在椅子里挪动,明显想要下去,并对父亲道:“爹爹,宝儿要街街。”

    孩童声音稚嫩,被大堂里热闹的人声遮了,却逃不出元修的耳力。他震惊地看向暮青,见她还望着天井大堂,待他再向大堂望去时,那幼童的父兄已起了身,那父亲笑着抱起孩子,将茶钱放在桌上便带着幼子到街上玩耍去了。

    “你再瞧那两个跑堂的小二,他们两人有私怨。”这回暮青不待元修问,便指给他看,“瞧见他们两人到掌柜处取茶时的样子了吗?两人取茶时都往对方相反处侧着身,明明中间无人,两人端了茶可以打个照面再走,却偏偏要背身而行,就像不愿看见对方。”

    元修瞧着皱起眉来,或许是凑巧呢?

    暮青瞧见元修的表情就知他在想什么,道:“一次是凑巧,次次如此就必有问题。”

    她以前选修心理学时,常去公共场合观察人的行为表情,久而久之养成习惯了,今日一进茶楼她就注意到那两个小二了,直到此时,她已经观察他们有一会儿了。

    “你若不信,待会儿掌柜的送茶来,一问便知。”就像要证实暮青的说法,这话刚说完,掌柜的便敲门进来了。

    “侯爷,一壶明前春山,四盘点心,雪山梅、芝麻南糖、翠玉豆糕、糯米凉糕,您瞧瞧,可是老样子?”掌柜的将茶点摆上桌,笑道。

    “十年没吃你这望山楼的茶点,闻着这味儿就知是老样子!”元修笑道。

    那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忙给元修和暮青斟了茶,将热茶奉去暮青面前时笑问:“这位公子可是西北军的小将军?”

    他在盛京久了,没有哪家公子是他不识得的,眼前这位小将军虽貌不惊人,但披着的紫貂大氅可是贵气。狐裘大氅皆是贵族之物,寻常百姓可用不得,因此这公子身份必贵。既是贵人,他又不识得,那自是随侯爷回朝的西北军将领了。

    “你这眼力也跟十年前一样。”元修笑了笑,“这位是今晨朝中刚封的江北水师都督,圣上赐号英睿。”

    那掌柜闻言顿惊,忙行礼道:“侯爷还夸小的眼力好,小的这眼力还是差了,有眼不识都督大驾,失敬失敬!”

    朝中要建水师,这事儿盛京百姓不知,望山楼里日日文人墨客士族公子不断,他自是听闻了这消息,只是没想到江北水师都督这等肥缺竟落到了一个少年将领身上。

    这少年瞧着也就十六七岁吧?

    那可是三品武官,他在盛京大半辈子也没听说过这等事!这可真算得上是朝中新贵了,又是侯爷旧部,日后若来,可得敬着些。

    掌柜心里惊着,却也知进退,知道不好在屋里久留,于是便望了暮青一眼,记住了她的模样,笑道:“那侯爷和都督用茶,小的便不叨扰了。”

    “你等等。”元修却唤住了他,问道,“我问你件事,你这茶楼里那两个小二可有私怨?”

    掌柜的以为是何事,一听此言顿时愣了,诧异地问:“侯爷怎知?”

    问罢那掌柜的便脸色一变,接着问:“可是那俩小子有眼无珠冒犯侯爷了?侯爷向来宽厚亲和,若有此事千万不可饶了这俩小子,您尽管跟小的说,小的叫他们走人就是!”

    话虽如此问,掌柜的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两个小二在店里干了有三两年了,看人的眼力也是不差的,就算不识得元修,见到他这般相貌气度也不敢惹才是。

    那侯爷怎知茶楼里两个小二有私怨?

    “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他们真有私怨?”元修看了暮青一眼,满眼惊奇之色。

    “原也没有,只是前些日子要添个去江南购茶的伙计,此乃肥差,这俩小子都抢,便生了嫌隙,这些日子常有口角。”掌柜的不敢扯谎,实言道。

    原来如此。

    竟真如此!

    元修点点头便让掌柜的退下了,回头惊奇地看着暮青,还没问,暮青便开了口。

    “还记得你喜欢拍人肩膀的习惯吗?”

    元修顿时转开脸,有些不自在,她怎还记得此事?

    “你在军营里常行此事,回了朝中,我没见你拍过哪个朝官,这便是亲疏有别了。了解你这个习惯的人,只要根据你待人的习惯便可知道你心中待谁亲待谁疏,即便你见了朝官们会寒暄,但举止间还是会泄露心意。”暮青道。

    元修听着,眸中惊奇渐淡,深意渐浓。那幼童和茶楼小二之事,他还能当看戏,与自己有关的事便只觉心惊了。他生在钟鸣鼎食富贵已极的门阀世家,待人待事喜怒不露之道自幼便耳濡目染,若非今日听她说起这些,他从不觉得这些待人之道竟有如此多的破绽。且不提这察言观色之法她是从何处习得,只说她有此能力,那世间人世间事,在她面前岂非没有尔虞我诈之说?

    真心,假意,她岂非一看便知?

    这才能……实乃人间利器!

    暮青端了茶盏,低头品茶,她就知道这世上有懂得这门学问利害之处的人,比如步惜欢,比如元修。

    “没想到你喜欢吃甜食。”暮青品着茶,看了眼面前的四盘点心,芝麻南糖自不必说,那翠玉豆糕和糯米凉糕也是甜的,就连那盘本该是酸的梅子上头都洒着糖,怪不得叫雪山梅。

    “哪是我爱吃,这些是钰儿爱吃的。”元修看着那四盘糕点,笑意柔和了些,道,“钰儿与我一母所出,乃家中小妹。我去西北时她才四岁,从军前一年我常带她来这茶楼,她便是吃这些,后来回回都一样,茶楼掌柜也就记下了。”

    元修看着暮青,他今日带她来,不知她喜欢吃哪样点心,想着她是江南人,许爱食甜,这些点心又刚好是甜的,便叫掌柜的按照老例子了。

    “阿青。”他头一回这样叫她。

    暮青有些诧异,抬头望向元修,听他道。

    “我今日拜见姑母,姑母跟我提了娶妻之事。”

第三十四章 可愿嫁我?

    暮青很意外,并非意外元修要娶妻,只是意外这事怎会让他觉得对她有愧?

    她问:“你不喜欢?”

    他怎会喜欢!

    元修望着暮青,有些恼,道:“姑母瞧着宁国公府的宁昭郡主不错,宁昭年岁与你相仿,我年少时与她见过,那时她尚年幼。”

    他去西北时十五岁,宁昭才六岁,他怎会喜欢一个女童?他又没有娈童癖!

    元修转开脸,望着窗外,一眼繁华热闹景,心里却生着烦闷意。他就知道他说家中要他娶妻,她不会紧张此事,有些心思就只有他有。

    “我没答应。”元修望着窗外,声音有些闷,“我对姑母说……我有意中人了。”

    暮青端着茶盏的手忽的一顿,怔住。

    她方才瞧元修的神情,不是没有怀疑,只是不想多想,没想到还是……

    何时之事?

    元修也不知是何时之事,只知姑母跟他提娶妻之事时,他满心烦闷,一脑子想的都是她。他对姑母说他有意中人了,姑母问他是朝中哪位大人府上的,他知道若说是庶族百姓人家的姑娘,姑母定不同意,便说是朝中三品官府上的,没说是哪家,姑母却还是觉得门第低了些。她和母亲都属意宁昭,还说他多年未见她了,改日在相府办个诗会,要他远处瞧瞧,兴许喜欢。

    他虽明说了不喜,但姑母和母亲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这诗会定是要办的,日后这等逼他娶妻之事只怕是没完没了。

    “阿青。”元修望向暮青,未开口,耳根先红,紧张得如情窦初开的少年,“如果将来有一日,你爹的仇报了,你可愿、可愿……”

    元修有些恼自己这时候嘴笨,战场杀敌他不惧,倒惧问她一个心意。但他堂堂男儿,话既出口就没有说一半的道理!

    “你可愿嫁我?”元修问得快,问完已面色通红。他倒了杯茶,也不管那茶烫,仰头便喝,喝完只觉心也烫脸也烫,浑身都烫。

    暮青看着元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元修又道:“你不必担心门第,我们去西北戍边,大漠关山,自由自在,不在这盛京过拘束日子。”

    暮青这才开了口,“你真的觉得可以一生都在西北?”

    且不提元家有谋朝夺位之心,即便没有,相国夫妇也不会让嫡子在苦寒之地戍边,终生不归的。

    这不现实,她不喜欢做梦。

    元修抬头望来,茶香袅袅,男子面红如樱,目光却深如沉渊,佳人对面而坐,眸若三春雪,清冽不可言。

    她果真半分欢喜也无。

    元修低头一笑,昔日爽朗坦荡的男儿眉宇间添了落寞。这些年在西北,他与将士们不问朝堂事,亦不问儿女情长,一心杀敌报国,日子自由痛快,一回了朝中,事事绊着手脚,这才刚回来家中便提娶妻之事,他一时心乱,便对她袒露了心意。此事是他莽撞,但方才他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期许的,只是结果……果然如他所料。

    “我会安排好朝事和家事的。”元修道,却没再问暮青的心意。

    他是应该先安排好这些事再问她的心意的,此事是他心急莽撞了。这次回朝,事情颇多,他一定会劝说家中,阻止议和,然后带她回西北,远离这些纷争!

    暮青看出元修心中决意,心中一叹,道:“元修。”

    元修望向她,见她目光认真神情严肃,不由心头一凛。

    “我很喜欢在西北的日子,哪怕那时日日想着军功,夜夜想着替父报仇,没有一日心中安宁,但我还是喜欢。我和你一样喜欢西北自由的风,放不下那些一腔报国的热血儿郎。这一生,我不知还能不能再回西北,但我永远敬重西北军的儿郎,敬重你这一军主帅。”暮青道。

    元修怔住,敬重?

    暮青望着他,见他怔愣的眼底渐生痛楚,却不躲不避。

    看来他是懂了。

    这辈子,她说话从来没这么拐弯抹角过。

    她这性子本不讨男子喜欢,步惜欢也好,元修也好,她感激他们让她知道这世上除了爹以外,还有人能用心包容她。元修乃英雄儿郎,志比天高,骄傲也比天高,她不想拒绝的言辞让他太难堪,也不想暧昧不清,只好拐弯抹角,望他能懂。

    她心中已有一人,无法再安放他人。

    “我有些累,回府歇着了,改日再叙。”

    *

    望山楼外,飞雪零星,阳光一照,刺人眼。

    暮青到了茶楼外,月杀和元修的亲兵见她独自出来都有些意外。暮青拢了拢风帽,把马车留给了元修,慢步出了长街。

    她刚走,一辆马车便从城门外驶了进来,在望山楼对面的首饰铺门口停了下来。

    马车里下来名丫鬟,打了帘子,扶下来一名少女。

    那少女薄纱覆面,披着件香荷大氅,朔风寒,裙裾如波。只见少女缓步而下,行路若春蝶点水,微风拂柳,冬日里的风都不禁柔了几分。

    不见容颜,便已秀色空绝。

    街上渐静,来往百姓停下,目送那少女主仆进了首饰铺子。

    半晌,丫鬟抱着只首饰盒子出来,打了帘子,少女便要上车,望山楼里却走出四五个士族公子。

    为首一人紫冠玉面,披着件松墨狐裘,凤眸微挑,笑意风流却带着几分阴郁。

    百姓们见了纷纷噤声,面含惧色,这人皇城里无人不晓,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弟弟,恒王府世子步惜尘。

    步惜尘身后的都是恒王府的庶子,盛京里没有哪家府上的公子愿跟恒王府走得近,他们向来是独来独往,骄奢淫逸不输当今圣上。今儿这姑娘撞上这几人,怕是走不了了。

    步惜尘身后一名恒王府的庶子上前拦了马车,摇扇问道:“小姐好风姿,敢问小姐是哪家府上的?”

    此言轻薄,丫鬟面露怒色,欲出言相斥,那少女暗自拦了,上前一步对步惜尘福了福。这一福,风拂起香荷大氅,那大氅里香衫素罗,不似京中女子喜爱的罗裙式样,倒如见江南春色,说不尽的婀娜婆娑。

    少女道:“这位公子,小女子久居江南,此番回京投亲,赶着回府拜见长辈,望公子行个方便。”

    “哦?回府?”步惜尘笑问,“小姐是哪家府上的?”

    “安平侯府。”

    恒王府几个庶子互看一眼,皆面露惊色。

    安平侯沈家当年也风光着,武宗皇帝生母便是沈家女,只是如今元家当道,沈家没落多年,这些年为了谋求起复,四处联姻,早已成了盛京里的笑话。

    安平侯府本没什么好让他们惊讶的,他们惊的是这小姐说她是江南回来的!当年,安平侯次子沈二那一支流放到了江南小县,沈二死在江南,死后的牌位沈家都没敢接回盛京。半年前,倒是有消息说江南沈府出了事,沈二的庶子外出走商的途中路遇水匪,遭匪徒所杀,一船的人和货物沉了河,连尸身都没捞出来。那庶子之母刘氏听闻儿子遭遇不测,想不开在府里上吊身亡了。她年沈二的侧室,这些年主理府里中馈,她一死,府里便没了主事的,沈二的嫡女又是个药罐子,安平侯府的老封君便递了牌子入宫,求太皇太后恩准她回京养身子。

    以安平侯府这些年的行事之风,接沈二的嫡女回来养身子是假,想在盛京给她谋门婚事,借机联姻是真。当年,武宗皇帝没少弹压元家,先帝晚年立储之争时,安平侯乃三皇子一党,三皇子在朝中呼声最高,而九皇子年幼,储君之位不可能是他的,因此那些年在朝中,安平侯没少跟元相国对着干,如今朝中是元家的天下,太皇太后记仇,沈家这些年没少吃苦头。沈家的老封君求太皇太后将沈二之女接回来,京中不少人等着看笑话,没想到太皇太后还真准了?

    莫非太皇太后不记仇了,沈家要起势了?

    “原来是沈小姐。”步惜尘面上倒无惊色,问道,“小姐初到盛京,可认得到安平侯府的路?不如本世子给小姐带了路。”

    世子?

    沈问玉的丫鬟倒惊住,瞧步惜尘玉树临风气度尊贵,没想到小姐运气这般好,一回京就遇上了王公世子,只是盛京里王公府第不少,有风光的,有不风光的,不知这位是哪位王公世子。

    “多谢世子,车夫识得路。”沈问玉福身婉拒,她生于江南长于江南,娴静温婉,似水柔弱,盛京贵族女儿里难见的气韵。

    步惜尘却上前掀了她的马车帘子,往里头一瞧,笑道:“盛京天寒,如此简陋的马车怎防得住风?小姐还是乘本世子的马车回府吧。”

    他给身后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奔进望山楼里,不一会儿,后院赶出辆华车来,车后插着彩旗,上书一个“恒”字。

    沈问玉的丫鬟见了,暗吸一口气。

    恒王府?

    恒王府的马车可坐不得!

    “小姐请吧。”步惜尘将那丫鬟的神情看在眼里,眉宇间添了几分阴沉,亲自打了帘子,让沈问玉上车。

    沈问玉半低着头,面戴轻纱,瞧不出神色,只袖下的手却微微捏紧。

    “我二哥想送沈小姐去侯府,小姐便上车吧,在下愿为小姐引路。”恒王府一名庶子道,边说边将折扇收了,伸手来牵沈问玉。

    沈问玉往后一退,丫鬟白了脸色,车夫不敢来拦,围观的百姓也噤声不敢多言,望山楼上却忽然泼下杯茶来!

    那茶水烫着,不偏不倚正泼在那恒王府的庶子头上,那庶子被烫得嗷一声叫起来,一蹦老高,寒风一吹,脸上冒着热气,沾着茶叶,滑稽狼狈。

    “何人!”那庶子怒极,抬头望去。

    街上的百姓也纷纷抬头,见一人临窗,雪冠墨袍,眉宇疏朗,眸似星河,临高望来街上,那目光让人想起大漠烈阳,关外风刀,只一眼便瞧得那庶子心头似被人刺了个透心凉,不敢再放肆。

    步惜尘仰着头,眸中隐有异色闪过,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侯爷,不知侯爷也在望山楼,吵了侯爷喝茶的雅兴,实是不该。不如,惜尘做东,上来给侯爷赔个罪,陪王爷喝几杯?”

    说罢,他不再理会沈问玉,阴沉地看了那被泼了茶的庶子一眼,便领着其他人进了望山楼。

    人一走,沈问玉之围顿解,她立在街上对元修盈盈一福。

    元修却瞧也没瞧她,他只是心情不佳,觉得街上太吵罢了。如今吵是不吵了,步惜尘要上来,他却没心情寒暄,于是便将茶钱往桌上一放,临窗一跃,纵空驰过长街,百姓哗的一声,只见雪花渐大,男子衣袂如黑云,惊叹的工夫便去得远了。

    直到人走远了,才有人想起来。

    “那好像是……大将军!”

    “没错!是大将军!昨日西北军将士还朝,街上见过的!”

    “路见不平,大将军真乃英雄儿郎!”

    “嘘!”有人嘘了声,往望山楼里瞧了眼。什么路见不平,那作恶的可是恒王府的人,说这话,不想活了?

    那人这才知自己失言,赶忙闭了嘴。

    望山楼上,步惜尘进了屋,屋里却已人去楼空,只有银钱放在桌上。他走去窗边,临窗远望,面色阴沉。

    沈问玉也望着远方,久未动,只裙裾随风,如水如波。

第三十五章 你且看戏

    暮青回府后便说累了,又去阁楼歇着了。

    这一歇便歇到了傍晚,杨氏送了晚饭来,半个时辰后来收,见饭菜几乎未动,床帐放了下来,暮青进帐歇着了。

    杨氏端着饭菜悄悄退了出来,到了阁楼门口将饭菜给月杀瞧了瞧,愁道:“只用了这点儿。”

    雪又下了起来,大雪压弯了院儿里桃枝,屋檐下掌着灯,月杀瞧去,见盘冷菜凉,不由皱眉。

    “都督午后与侯爷出去,可是用过饭了?”杨氏问,都督中午就没吃,与侯爷出去应时吃过了吧?

    吃个屁!

    望山楼的茶点何时吃得饱人了?那女人半个时辰不到就出来了,马车都没坐,也没与元修一起,不知是否闹不愉快了,是的话最好。

    “这么说出去没用过饭?”杨氏见月杀不答便猜出了七八分,面色顿忧,“那都督可一日未进食了,这可如何是好?”

    都督对饭菜不挑,除了喜食清淡外也没别的,只是饭量不大,远儿还是读书人呢,一顿饭都能吃四个馒头。都督是江南人,喜吃米饭,一顿却只需一碗,有时只喝碗粥就饱了。她可记得当初远儿他爹习武,饭量大着呢!都督这饭量连她都不及,跟她在家中当小姐时那饭量差不多。

    这时,刘黑子端了茶来,到了阁楼门口看见杨氏端着的饭菜,也面露忧色,问月杀道:“都督午后是侯爷接出去的,回来时怎没与侯爷一起?该不是吵架了吧?”

    月杀顿时笑了,谁有本事跟那女人吵起来?只会一句话被她噎死!

    刘黑子和杨氏互看一眼,那不是吵架,也不是心情不好,为何一日未进食?

    “都督年少,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原本就饭量小,再不进食,身子可吃不消。这盛京天儿冷,腹中无食,可抵不住严寒,迟早要生病的,越大人想想办法吧。”杨氏道。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月杀道。

    “那奴婢把饭菜拿去厨房热着,若都督饿了,越大人来传奴婢一声就是。”杨氏嘱咐了句便走了。

    刘黑子将茶送进了阁楼,出来后也退了下去。

    院中无人后,月杀抬头看了眼楼上的窗子,半晌,啧了声,随后大步出了院子。

    *

    暮青向来按时吃饭,今日却没胃口,多年雷打不动的习惯破了例,暮青更觉得心里不舒畅,早早地便进帐歇着了。

    边关回朝这一路上起早贪黑,她每日骑马而行,本就劳累,回朝后宫宴上有遇到案子,昨夜就没歇好,今日这一躺下,还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但暮青自打西北从军,夜里睡觉向来警醒,半夜里她翻了个身,感觉帐外烛火未熄,屋里饭菜香勾人。

    有人影映在帐上,摆菜的声儿颇轻,生怕吵醒了她似的。

    暮青顿时心生愧意,她心情不佳,该告诉杨氏和刘黑子一声不必忙活的。她起身便下了榻,打了帐帘道:“不必……”

    话没说完,人便愣住。

    屋里有人背对着她正摆碗筷,本是那蓬莱云上仙,却沾了人间烟火气。

    步惜欢转身,瞧见暮青打着帐帘儿,正望着他发怔,尚有些睡眼惺忪,少了几分冷硬,别有几分娇柔。

    “不必怎样?一日未进食,夜里还不饿?”男子目光有些轻斥,语气倒不重。

    暮青一听就知道是月杀所为,皱眉道:“你的隐卫训练科目里是不是有管家一项?”

    她今儿没吃东西,让府里的人担心了,她知道。可她一日不吃饭又饿不死,何必惊动他?他如今可不是在汴河行宫,盛京宫里处处是元家的人,出宫岂是那么容易的?

    步惜欢瞧她还挑月杀的理儿,气得一笑,没好气道:“岂止我的隐卫成了你的管家,我都成了你的亲兵了。大半夜的特意从宫里出来给你摆膳,还不麻溜儿过来吃饭!”

    暮青没麻溜儿过去,她披了件外衫,慢步去桌前坐了,问:“什么时辰了?”

    步惜欢懒懒道:“嗯,不止摆膳,我还成了报更的了。”

    “愿报不报。”

    “愿,怎会不愿?”他定是上辈子欠了她的,“四更了。”

    凌晨一两点了?

    暮青倒不知自己睡了这么久,她抬眼见步惜欢正拿着碗筷帮她布菜,冬笋芙蓉虾,杏仁乳豆腐,一样样地往碗碟里摆,后又给她盛了碗酒酿老鸭汤。杨氏知道她喜食清淡,鸭汤上少见油星儿,步惜欢却还是耐心地把上头少有的几点油星儿给撇了,汤碗放到她跟前儿时热气腾腾,淡淡的酒香,那碗里汤水清清亮亮。

    夜深静好,男子含笑坐在她对面,饭菜热气模糊了容颜,几分懒倦,缱绻溺人。

    暮青忽然愧疚更深,她向来自律甚严,随性而为一次,却叫身边人跟着担忧,这等事日后再也不干了。她捧过汤来喝,低头吃饭,再不多言。

    步惜欢偏打趣她,“怎么一日不吃饭?”

    暮青夹颗虾仁在嘴里,淡道:“犯蠢。”

    蠢?她若蠢,世上还有聪明人?

    其实,他倒希望她多使使性子,喜怒爱憎莫要都藏在心里,那会太苦。他尝够了,望她能洒脱随心些。

    “可是立后之事,心里不痛快了?”步惜欢笑意渐浓。

    “只是有些乏而已。”暮青随口道。

    步惜欢挑了挑眉,笑得醉人,“昨夜咱们似乎没做什么,这便乏了,日后可如何是好?”

    暮青正喝汤,险些呛着,抬头时皱眉道:“步惜欢,你……”

    算了,他若是能正经,那便不是他了。

    “立后之事,说来我倒是要谢谢她。”步惜欢一笑,高深莫测。

    谢太皇太后?

    “为何?”

    “不然,我哪知你的心意?”

    “……”这人果真没正经!

    “你若不想说就算了。”暮青低头吃饭,他方才那莫测高深的神情,可不像是只为了此事的。

    步惜欢笑叹一声,“你要忙的事不少,此事就别操心了,看戏就好。”

    如此说来,他对立后之事心中已有计策。既如此,暮青便不再问了。

    “心情可好些了?”好不容易她吃醋,他就是不想轻易放过她。

    “嗯,尚可。”这回暮青不含糊了,免得有些人又说些不正经的。

    “哦?只是尚可啊……”步惜欢瞧着暮青,话里意味深长,笑着便起了身,“看来为夫得努力些,才好让夫人满意。”

    暮青:“……”

    何为脸皮厚的最高境界,她算是知道了。

    步惜欢走向暮青,却没在她身旁停下,而是经过她去了书案旁,提笔蘸墨,片刻后拿着张纸回来,递给了暮青。暮青接过来一看,只见上头写着的是一些茶楼酒肆的名字。

    “这些是刺月门的暗桩,掌柜的是自己人,你若想查朝官的一些消息就去这些地方。”步惜欢回去坐了,道,“假勒丹神官一案和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需密查。”

    西北军抚恤银两一案在朝中牵涉甚广,他将此案交给刑曹比交给她好,她新任江北水师都督,此事已让她成了不少人的眼中钉,若再明着让她查抚恤银两贪污一案,她在盛京便险了。

    刑曹尚书林孟为人世故,向来不愿得罪王公同僚。他查此案,朝中定无人当回事,如此一来,她才可一不被忌恨,二无查案的阻碍。

    暮青一听便懂了,却皱了眉,问:“那你呢?”

    他不让她明察此案,却在早朝时明说要查,林孟圆滑世故,自不会得罪同僚,那些贪官私下里不会埋怨林孟,只会埋怨他。他在朝中已经很艰难了,何必再树敌?

    “我在奉县说了要查此案,自然要表个态。”步惜欢道。

    暮青却不认为如此,他答应了奉县百姓要查此案,明查暗查都无妨,只要能查清,就是对得起百姓,对得起西北军将士了,何必非要明说,让自己树敌?

    步惜欢只笑不语,她新任江北水师都督,朝中将她当成眼中钉的不少,自然需要一些事分散注意力,让一些人忌恨他,总比让他们把心思都放在对付她上强,反正这些年他在宫里都是这么过来的,不差这一桩。

    “吃饭吧,待会儿还有一事要与你说。”见暮青想问,步惜欢便说道。

    果然,她听了这话有些诧异,一会儿便把饭吃完了,放了碗筷问道:“何事?”

    步惜欢看了她一会儿道:“你爹的事。”

    暮青一愣,面色顿沉,“我爹?”

    “当初在刺史府给你爹下毒的人,你可想知道?”当初,他没告诉她,一是想将她留在身边,二是她即便知道凶手是谁也没有报仇的能力,可如今她到了盛京,此事定会查下去,眼下她要查的案子颇多,过些日子还要出城练兵,这么多的事,他实在怕她身子吃不消,不如告诉她,只望她量力而行。

    暮青望着步惜欢,她并没忘记他知道下毒凶手的事,只是忍着没问。反正她已到盛京,凶手是谁,她早晚能查出来。但步惜欢既然想说,她没理由不想听,于是问道:“谁?”

    “你可还记得我在汴河时说过,柳妃死后,太皇太后曾下过懿旨将龙船上的侍卫和柳妃身边的人都杀了?”

    “记得。”暮青目光一寒,莫非……

    “下毒之人是来传懿旨的太监,盛京宫内廷总管,安鹤。”

第三十六章 别院诗会

    盛京宫内廷总管,太皇太后的人?

    暮青目光结了冰,寒声问:“你是说,杀我爹的幕后真凶是太皇太后?”

    “下毒之人是安鹤,太皇太后有没有口谕就不得而知了。安鹤自太皇太后进宫起便跟着她,九皇子夭折,她闭门不出那三年也未曾弃主,是而元家掌权后,安鹤当了盛京宫的内廷总管,这些年来颇养了几分跋扈性子,宫内宫外处处是其爪牙,太皇太后感念当年,这些年来便纵着他,连他在宫外私开象姑馆之事都未管。”步惜欢看着暮青寒着的脸色,叹了口气,他与元氏有杀母之仇,这会儿却得替她说话。

    “你的意思是,毒杀我爹可能是安鹤自作主张,与太皇太后无关?”

    “嗯,有关无关查了才知。”步惜欢淡道。

    她若将元氏当作杀父仇人,他倒是无妨,但他知道,天下无冤乃她一生所求,杀父元凶若是错冤了人,她这一生都会留下心结。他不愿看到,宁愿实言相告,让她将此案查个清楚。

    暮青深看步惜欢一眼,她知道这番话对他来说有多难。

    其实,她不相信安鹤背后无人指使。

    爹是中毒死的,安鹤性情跋扈,这等人若杀人,大多喜欢刀枪棍棒等暴力之法,毒杀不会是首选。尤其爹是仵作,在安鹤这等人看来不过是贱籍蚁民,何需用毒?

    安鹤背后八成有人指使,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太皇太后。柳妃死后,她下懿旨将龙船上的侍卫和服侍柳妃的人全都赐死灭口,爹验过柳妃的尸身,被灭口也是有可能的。

    但这只是八成可能。

    还有两成的可能是安鹤自作主张,她验尸时,曾闻见爹嘴角有淡淡的杏仁味儿,那毒含有氰化物,不易炼制,若是新毒,许有拿人来验毒的可能。但这只是推测出来的可能性,到底是不是,查了才知道。

    “安鹤平时何时出宫?开的象姑馆是哪家?”暮青问。

    “你要去象姑馆?”步惜欢笑着,眉却挑得老高,他有点后悔刚才跟她说象姑馆。

    “不然你指望我在宫里问他?”

    “他在宫外,你也难凭一己之力审问他。他乃大内高手,你不懂内力,很难擒他。你若想擒他,需等些日子,待我得闲,与你一起。”步惜欢道。

    暮青看了他一会儿,饭菜渐冷,男子的笑容却暖着心。

    “好。”暮青应下,她想为爹报仇,但不会鲁莽行事,已经等了半年,也不怕再等些日子。

    暮青望向窗外,廊下灯光斜斜照着窗子一角,隐约见雪花糊了窗纸,听风从湖边来,低如夜哭。

    爹,害你之人就快查到了……

    “去歇着吧,时辰不早了。”步惜欢的声音传来,暮青回神时见他已来了她身边。

    刚得知杀父凶手之事,她哪里睡得着?这一夜定是要不眠了。但步惜欢深夜出宫,想必要早些回去,暮青便没说什么,起身入了帐。

    步惜欢打了帐帘儿进来,坐在床边替她掖好被角,却不肯走。暮青一看他那懒洋洋的笑就果断翻身,面朝里躺好,免得被吃豆腐。

    身后传来低沉的笑声,步惜欢瞧着暮青,见少女肩头线条柔美,如见天上月,清冷独好。他抬手拢了她的发丝,细细整理,安放在枕旁,见青丝如云颈如玉,他忍不住轻轻抚上那玉颈。暮青肩膀微颤,感觉男子指尖儿温热,沿着脖颈划过,像羽毛挠在心里,痒不可言。她闭眼忍着,不出声,不回身,听身后男子又笑了声,随后便觉得脖颈一痛,那痛极轻,像被人点了一下,她心神一凛,没来得及思考便觉得困意袭来,抵不住眼皮的沉重,渐渐睡了过去。

    步惜欢在床边静静坐了会儿,又替暮青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出了阁楼。

    风雪正急,月杀立在廊下,见步惜欢出来跪道:“主子。”

    “嗯。”步惜欢淡淡应了声,负手望着院外的大雪,问,“神甲之事如何了?”

    “今夜刚收到传信,刺部已到关外,算算关外到盛京的日子,如今应该已经下了孜牧河。”月杀禀道。

    西北军回朝前,他们便将地宫里的毒虫装在罐子里,秘密送了回来,瑾王爷不愧是毒医圣手,解药年前就研制好了,西北军尚未进京,解药就已送往边关了。刺月在西北的暗桩因上俞村一事倾巢动过一回,之后便立刻撤出了西北,元修在地宫里得知他是刺月门的人之后,曾命军中暗查过刺月门留在西北的暗桩,因为撤得早,他什么也没查到。他一走,暗桩重返,拿了解药便想办法混出了关城,算算时日,应该下河去了。

    “五日后,新的联络就会到。”

    “嗯。”步惜欢又淡淡应了声,道,“这几日宫中事忙,你多看着她,莫让她去城中的象姑馆。”

    “是!”象姑馆?那女人还想去象姑馆?她还想干嘛?

    月杀低着头,眉头狠皱起来,再抬头时见步惜欢已在院门口,衣袂舒卷,送大雪入院来,地上雪色莹白,不见脚印。片刻间,人已被院中桃枝挡了,不见了人影。

    *

    次日早朝,刑曹尚书、盛京府尹和五城巡捕司有本联奏。

    宫宴上中毒的勒丹使节多杰已经醒了,巫瑾开了调养的方子,只道再养半个月便没事了。只是那夜假勒丹神官没回驿馆,勒丹王臣乌图派人报了盛京府,以为布达让被贼人所害,失踪了。盛京府尹郑广齐将乌图请到了刑曹,林孟命人将布达让的尸身抬来,说明了前夜破庙之事,并将布达让所戴的面具给乌图看了。

    乌图大惊,看样子是不知布达让已被人暗中掉了包,他怒不可遏,称定是大兴人在五胡使节团进京的途中将勒丹神官杀死换掉,他要求大兴查出真的勒丹神官在何处,严惩凶手,并向朝廷索要巨额议和赔偿,还称要修书回草原,将此事禀告勒丹王。

    戎人、乌那和月氏使节也纷纷怀疑自己人里有假的,如今正查得凶,只是尚未提出议和条件。

    狄人意外的安安静静,没跟着掺和此案,也未提出议和条件。

    年刚过,大兴与五胡还没开始议和,元相国命刑曹速查此案,又命范高阳和刘淮等人先陪着胡使,待上元节后再谈议和之事。

    假勒丹神官一案刑曹上下就忙得焦头烂额,林孟奏请待议和事毕之后再查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

    元修不同意,“林大人之意是,刑曹连两件大案都无法同时侦办?”

    说到底不过是林孟想拖着此案,不想查罢了!

    元修回朝的本意就是阻止议和,对他来说刑曹越忙,议和之事拖得越久越好,而军中抚恤银两之事他必须要查个清楚,给将士们一个交代,此案他自是容不得刑曹拖着的。

    “侯爷误会了,这两件案子都是大案,容不得有失,刑曹上下当全力侦破,只是事有轻重缓急……”林孟边说边偷偷看向元相国。

    元相国道:“此言有理,议和之事为重,待议和……”

    “相国大人之意是我西北军将士之事不重?”元修打断元相国的话,朝中无父子,此言颇不客气。

    元相国怒容满面,这些年在朝中,他说话还没人敢打断!

    这个逆子!

    “待议和事毕,刑曹再全力查办抚恤银两一案!”元相国怒瞪元修一眼,咬牙将话说完,这才询问圣意,“不知陛下之意如何?”

    “朕以为西北军戍守边关,抚恤银两关系军心。”步惜欢一开口,元相国便猛地抬头,眼底有看不清的晦暗之色。

    这些年在朝上,但凡他问圣意,皇帝只说准奏,今日竟有别的话,果真是……不能再容他了。

    “待议和事毕再全力查办军中抚恤银两案并非不可,只是林爱卿多久能将假勒丹神官一案查清?”步惜欢问道。

    “这……”林孟心里咯噔一声。

    “此案倾刑曹、盛京府和五城巡捕司之全力,想必不会让朕等太久。”步惜欢倚在御座上,声懒意却凉。

    元相国望了眼步惜欢,皇帝今日之举虽有翅膀硬了之嫌,但假勒丹神官一案确实不可拖太久,若是此案破不得,定误议和大事。他看了林孟一眼,寒声道:“此案就以一个月为期,林大人可破得了?”

    林孟见元相国脸色阴沉,心里直叫苦,却不敢说破不了,只得硬着头皮道:“是……下官定尽全力!”

    他原只是想拖延抚恤银两一案,不想竟被陛下将了一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还能说什么?

    元相国面色稍霁,朝臣们却因圣上看重抚恤银两一案而面色各异。

    暮青扫了眼大殿,将文武百官的神情暗记在心。

    随后,百官又商议了下议和之事,早朝便退了。

    下朝后,暮青走在后头,到了广场回头望了眼,见大雪覆了金瓦,金殿巍峨遮了后宫。少年一身武袍,目光比雪清寒,似宝剑锋刃,穿透巍巍宫墙刺入那永寿宫。

    太皇太后……

    “咳!”

    一声低咳声打断了暮青的思绪,她转身看去,见元修正望着她。

    男子立在天光里,眉宇疏朗,目光温和,雪一般清澈,问:“一起出宫?”

    元修看起来并无尴尬神色,仿佛昨日望山楼里的事没发生一般,他不提昨日之事,暮青自不会去提,只点了点头便和他一起往宫外走去。

    “假勒丹神官一案,你怎么看?”元修找着话问。

    “若乌图这些日子没发现布达让有何不同以往之处,那么人在进京途中被换掉的可能性就不大。”暮青低声说道,这事她没当殿说,昨夜与步惜欢说好了,此案要密查。

    “我倒希望人是在进京途中被换掉的。”元修道,若不是,那就说明人是在更早以前就被换掉了,那么多年前就换掉了勒丹神官的人实在有些可怕,此人藏得太深,所谋之事必不小!

    其实,当发现勒丹神官是假的后,他曾怀疑过爹,但爹对议和之事紧张得很,看起来对此事并不知情。

    那么,此事会是何人所为?

    暮青不说话,这案子不归她审,询问乌图时她不在场,无法根据他的神情了解到更多事,因此不想做无凭的推测。

    一路上本有朝官想与元修攀谈几句,但见暮青在旁皆纷纷止步,两人之间无旁人打扰,气氛便更显沉默。眼看着便见了宫门,月杀牵着马在宫外等,元修便唤住了暮青。

    “呃……”

    “有话就说,何时变得婆婆妈妈了?”暮青见元修似有些话不好开口便说道。

    “谁婆婆妈妈!”元修被这话一激,想起了两人在西北时的日子,那时在地宫,她为他拔箭治伤,把他腿上割下来的裤子团成布团让他咬着,他被气着,也曾说她婆婆妈妈……那段日子可真好,回来了倒做什么事都不自在了。

    元修一叹,笑了笑道:“过几日,我母亲在相府别院办诗会,邀士族子弟煮茶论道,还有些士族小姐在后园赏花。”

    暮青一听就懂了,论道赏花是假,相亲是真。

    “你那天也来吧,我回头把赵良义他们也喊上,他们都老大不小了,还未娶妻。”元修边说边瞧着暮青的脸色,“跟你们在一起我自在些。”

    赵良义等人乃外臣,不需日日上朝,本来暮青也不需要,但她封了江北水师都督,军营就在盛京城外,只要不出城练兵,她便需要上朝。这事元修还没跟赵良义等人说,他打算待会儿直接回侯府,王卫海在西北成了亲,赵良义都二十好几了,还没娶妻,若是诗会上遇上喜欢的姑娘,那也是件美事。他叫上暮青也是因她是他的旧部,诗会若不邀她去,难免朝中会生出什么猜测来,若有人因此觉得他和她生了嫌隙,日后只怕她就没顾忌了。

    当然,此事上他也有私心,姑母和母亲非得让他见见宁昭,他不想见,有她陪着,他心情好些。

    “哪日?”暮青如此问,便是答应去了。

    “初六。”元修本以为暮青不喜人多之处,可能不会答应,没想到她答应得痛快,他心中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只觉神清气爽。

    暮青点头表示知道了,从月杀手中牵了马缰便上了马,只当没看见他管家婆的眼神,骑马回了都督府。

    既然要密查抚恤银两案,接触一下盛京那些士族公子,许有收获。

    *

    相府别院也在城南,离鹭岛湖颇近,气派却非都督府能比。

    别院七进,依林傍湖,外可赏桃林湖景,内亦可赏桃林湖景,传闻当初建别院时,园匠仿鹭岛湖景在府里建了小景,遥瞰别院,内外有湖,内外生林,春有桃花夏有鹭,秋有金林冬有雪,四季如置仙境。

    虽是诗会,也要避嫌,士族公子与小姐们分了两园,隔着小湖,两岸有桃林遮着,桃林里有曲廊,华毯金毡,雕几画案,旁置红泥小炉,暖火香茶,士族公子们玉冠华氅,入席后一眼望去,个个风流俊秀。

    暮青来得晚,元修带着赵良义等人去都督府接的她,几人皆出自西北军,战场上杀敌无数,虽也是玉冠华袍,气度却与盛京的贵族公子们大不相同,个个凛如刀锋。

    元修带着暮青等人入桃林进曲廊,公子们纷纷起身,气氛静得有些诡。

    廊中有一亭,亭里设两席,除了元修的,还有一人——瑾王。

    巫瑾在亭里候着,正负手赏雪,廊外桃林已见花苞,大雪压枝,花苞粉俏,男子依旧未束冠,只墨发松系,广袖深衣,一派南国之风。

    “侯爷,诸位将军。”听闻脚步声,巫瑾转身一笑,遥遥对着元修与暮青等人见了礼。

    他若是大兴亲王,自无需见礼,但他是南图属国的质子,地位低些。只是医术高明,盛京王公府里皆看重他,不敢慢待。

    元修进了亭子,笑道:“我大哥的伤有劳王爷了,元修身在边关多年,粗人一个,今日园会,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王爷莫怪。”

第三十七章 逆鳞

    “侯爷言重了,别院景致甚美,本王久未行烹茶斗诗之乐了,文人集会,多遇知己,此番还要多谢侯爷相邀。”巫瑾笑道,说话时越过元修瞧了暮青一眼,元修见了,心中微讶。

    其实,他对巫瑾能来颇感讶异。此人幼时便被南图送入盛京,那时医术未精,颇受了些年苛待,后来朝中王公府第多有求他医治之症,这才将他奉若上宾。他看着不曾记恨幼年之事,待人也都和善有礼,却与谁都不亲近,易相处却极难深交,整年整月的在府里打理药圃,侍弄毒草药草,鲜少参与京中子弟的园会。

    昨日,巫瑾去相府给元睿诊脉疗毒,他回府时遇上了,便顺口提了今日园会之事,原以为他会回绝,没曾想竟答应了。方才见他瞧阿青,莫非是因她才来的?

    知己……

    他与阿青只在宫宴上见过一回,何来知己一说?

    “王爷客气了,请坐。”元修笑请巫瑾入了席。

    暮青的席位挨着亭子,就在元修下首,她如今是朝中新贵,虽出身不如士族公子们,官位却比他们高。今日园子里的皆是盛京官宦人家的嫡子庶子,年纪多与暮青相仿,都还未娶妻,也未到入仕之年,因此暮青一到便成了同龄人中的佼佼者,颇受瞩目。只是她出身低微,士族公子们见她相貌平平,有些人待她便显出了几分轻视。

    今日的园会不饮酒,只烹茶斗诗,抚琴赏雪,公子们跪坐华毡,有小童自桃林里取了雪往红泥小炉里添,炉里煮着清茶果仁,面前桌上摆着干果点心,膝上搁着长琴,抚琴的,吹箫的,奏笛的,和词吟诗,极尽风雅之能事。

    元修生在相府门庭,虽是武将,不爱吟诗弄曲,却也是能文能武,作了几首边塞诗,倒是尽显儿郎豪气,赢了满园喝彩。赵良义等人都是粗人,不懂文人风雅,更听不懂诗词琴曲,没酒喝就只能把茶当酒喝,顺道望望对面的桃林。对面隔着东湖,又有两岸桃林遮着,瞧是瞧不见人的,只是武将耳朵灵,能听见些莺莺笑语罢了。

    暮青也不喜附庸风雅,她只品着茶,连曲子都没往心里听,只用心听着园子里士族公子们相互恭维的话,瞧着各人的神色。

    她这般清冷寡淡,元修和西北军将领们都习惯了,园子里的公子们却有看不惯的。

    “英睿都督怎不说话?”一人问。

    “孤僻。”暮青望着桃林里的雪,淡道。

    此话元修和赵良义等人听得多了,只一笑了事。巫瑾倒愣了愣,那问话的公子更是诧异,只觉得暮青性情颇怪,心中更是不喜。

    “都督莫非是嫌侯爷的园会招待得不好?”那公子边问边看了眼元修。

    暮青是元修的旧部,刚回朝便领了江北水师都督一职,朝中风头盖过了元修不说,还自立了门户,很难说元修对此没有心存芥蒂。

    此言颇有试探元修和暮青之间的情义之意,众公子闻言皆停了丝竹,细细望向两人。

    元修一笑,只喝茶,不插嘴。

    找死他不拦着!

    暮青看了那公子一眼,果然不留情面,“挑拨离间,段数太低,也好意思开口!”

    那公子脸一热,怒道:“都督此言才是挑拨离间吧?在下只是随口一问,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都督误会在下便也罢了,可是想让侯爷也误会在下?”

    “你和侯爷有交情需要挑拨吗?”

    “你!”

    那公子气得牙都倒了。

    元修喝茶掩饰住笑意,他一生有两大痛快事,一是战场杀敌,二是听她毒舌。

    巫瑾也不由摇头失笑。

    众公子们面面相觑,前些日子百官下了朝,倒是听闻此人口齿伶俐,不曾想一张嘴当真如此杀人!

    元修尚武,少年时便与整日吟风弄月的京中子弟并不亲近,只是众人攀附元家,硬是跟他走得近罢了,说交情确实也谈不上,只是大家同是京中士族子弟,抬头不见低头见,交情不深也维持着几分情面,哪有人当真一语戳破的?

    那公子从脸红到脖子,大雪天儿里煞是好看,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都督乃朝中新贵,与我等还不相熟,今日之事实乃误会。”这时,却另有一位公子开了口,面色和善,话里却有玄机,“胡兄见都督一人品茶,怕都督不习惯这诗会,好心问一句罢了。今日诗会乃侯爷之邀,既来了,自当尽兴,都督不如与我等同乐。在下不才,擅奏玉笛,可吹奏一曲,都督和词可好?方才侯爷所作的诗,磅礴霸气荡气回肠,都督身在边关,想来定有佳句。”

    此言一出,众公子皆暗笑。

    侯爷出身高贵,文韬武略皆不俗,岂是旁人能及?

    一介村野匹夫,也能作诗?

    暮青目光微寒,她在席间听这些公子说话有一会儿了,对此人有印象,他是户曹尚书的庶子,名叫曹子安。

    户曹掌着国库的银子和朝官的俸饷,户曹尚书一职可是肥差,可曹家肥的也太过了些。

    曹子安这些年喜爱玉春楼里的一个清倌儿,这清倌儿是罪臣之女,闺名萧芳。此女孤芳傲物,满腹诗书,宁自残双腿也不肯接客,但这腿残之躯却合了盛京一些纨绔公子的病态胃口,曹子安不惜豪掷千金,只为了见萧芳一面,与她品读一回诗书。此事竟被这些士族公子传闻佳话,方才当做风月趣事说起。

    曹子安一介庶子,出手倒是阔绰!寻常百姓家没病没灾二两银子能过一年,一千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何况这些黄金只是一掷博青楼女子一笑,曹子安根本就没把这一千两黄金放在眼里,如此可见曹府是多么富贵。

    曹府不是元家,没那开国贵族的深厚根基,这金山银山来路颇有问题,当然,这不代表曹家贪的就是西北军的抚恤银两,但曹府也是要查的。

    不是曹府,也会是别的府,军中每年一大笔的抚恤银两总不会莫名其妙就人间蒸发了。将士们在边关保家卫国,以身殉国却只得二十两银子,还要被人贪去填那美人窟!

    暮青不喜曹子安,只道:“不会。”

    曹子安温和一笑,眼底却有轻视之意,道:“那都督可擅琴曲?”

    “不擅。”

    “奏笛?”

    “不懂。”

    “吹箫?”

    “这个曹公子可以会,我不想会。”暮青看了曹子安一眼,只是平常的一眼,曹子安却不知为何有种古怪的感觉。

    他擅笛不擅箫,为何说他可以会?

    元修也不解地看向暮青,为何她不想吹箫?

    人人都觉得暮青话里有话,却无人猜出是何意来。只是见暮青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众公子难免轻视之心更重,一些人看向曹子安,暗露钦佩神色,还是他主意多,知道用此法便可折辱那村野匹夫。

    元修坐在亭中,将众公子的神色看在眼里,面色淡了下来,不待曹子安得意太久,便问道:“敢问曹公子可会舞剑?”

    曹子安一愣,以为元修听腻了琴曲诗词,想看人舞剑,可他不会舞剑。盛京士族子弟皆习骑射,但这些年他为了玉春楼的萧芳,终日钻研诗书音律,骑射也生疏了。

    “侯爷想看舞剑,在下倒真不会。”曹子安有些尴尬。

    “可擅刀枪棍棒斧戟锤鞭?”元修又问。

    “不擅。”曹子安总算听出话有不对来了。

    元修却没问完,目光威重,一连四问!

    “公子戍边,能杀胡虏吗?”

    “公子孤守一村,能日杀马匪八百吗?”

    “公子进了大漠地宫,能解机关吗?”

    “给公子一具尸体,能验吗?”

    曹子安一句也接不得。

    “英睿能行之事,公子皆行不得,本侯不见她轻视公子,为何公子要轻视于她?我西北军的儿郎,关外杀敌血染沙场,背后插着弯刀也能抱着胡虏一起死!五个人孤守一村一日夜可杀马匪八百,百姓无一人亡!我西北军的儿郎,尸堆里爬过,流沙坑里滚过,地宫机关里闯过,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儿郎!谁若是轻视我西北军的儿郎,便是与我元修为敌!”元修目光威重,一一从廊里坐着的士族公子身上看过,今日若非想着给赵良义几个没娶妻的将领牵牵姻缘,任凭姑母和母亲办这诗会,他绝不会来。

    有他在一日,必不由人辱她,亦不由人轻视他麾下将士!

    “来人!”元修喝了声。

    有亲兵自桃林里出来,元修道:“将胡曹二位公子请出别院,日后我与他二人必不相往来!”

    曹子安和那位胡公子面色刷白,没想到元修行事竟如此雷厉风行。

    “侯爷,我等不知轻重,并非有意轻视都督和军中将士,还望侯爷莫怪。”两人这时才知捅了马蜂窝,但道歉为时已晚。元修发了话,于亲兵来说便是军令,亲兵们可不管两人是哪家府上的嫡公子还是庶公子,直接便将人撵出了别院。

    园中死寂,众公子们心有余悸,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暮青却出了声,“烹茶斗诗抚琴赏雪这等兴致恕我难有,将士殉国,家眷只能拿到二十两银,有人不事生产却豪掷千金,这等人恕我难与他同坐。我去林中走走,诸位继续吧。”

    ------题外话------

    我错了,昨晚九点困了,想着睡一个小时,起来再写,结果一觉睡到早晨,赶紧起来先发了这章,算昨天的

    ……

    今儿有个新人姑娘的文首推,我帮忙挂一下,有兴趣的妞儿们可以瞧瞧。

    《盛宠之租金王妃》文|宫御骁

    第一次见面,她说:这是五十万黄金,租买你王妃之位六个月,期满后再付五十万。

    孰知后来他说:王妃,之前的五十万是你的嫁妆,剩下的五十万是为夫给你的聘礼…

第三十八章 问毒

    今日天气晴好,冬阳暖融,和风无雪,暮青一心想离那园子里的士族公子们远些,不觉入了桃林深处。雪压桃枝,点点春粉在团融融的积雪里冒着头儿,清芳可爱。

    暮青少有赏景的情调,行到桃林深处便见了湖岸,湖上冰封,覆着白雪,一座拱桥架在湖上,若白虹飞渡,引人向仙。她望向那拱桥高处,想着到了那高处定有一番湖林阔景,不由便绕开繁枝,往桥上行去。

    身后却传来人声,“都督。”

    那声音和风细雨,若山涧清泉,闻之沁人心脾。

    暮青回身,见巫瑾立在桃林外,广袖随风向南去,似方外仙。

    “王爷。”暮青对巫瑾施了一礼,往林中瞥了眼,问,“王爷有事?”

    雪地里有她留下的脚印,她前脚刚走,巫瑾后脚便在她身后出现,这显然不是凑巧。

    “本王也不喜这诗会,见都督出来便也跟着出来了,一路循着都督的脚印过来,唐突之处还望都督莫怪。”巫瑾笑道。

    暮青倒没想到他如此坦白,问道:“既然王爷不喜欢诗会,为何会来?”

    巫瑾望着她笑道:“自然是为了都督。”

    暮青一愣,她?

    “本王痴心医道,对宫宴上都督所言的假死之说颇为感兴趣,后来本王出了殿去,未曾听见都督高论,不知可否请都督详说此事?”巫瑾问。

    多杰刚毒发时,他也认为许是闭息假死,只可惜被狄王呼延昊所拦,未能亲手诊断。但也因此听闻了新的见解,只可惜没能听完,这些日子他一直想着,总想问仔细些。

    暮青见巫瑾神情恳切,这才知原来是遇上医痴了。巫瑾虽是南图皇子,身上却不见皇族习气,她对他印象尚好,于是便颔首道:“王爷不介意的话,我们边走边谈。”

    “都督请。”巫瑾礼让了下,两人便结伴往桥上去。

    “王爷是医圣,看的是生者,我是仵作,看的是死者,在我眼里死亡是分过程的,分为三个阶段。”暮青道。

    巫瑾还是头一回听说人死还分过程,他不打扰暮青,只陪着她往桥上走,边走边听。

    “这三个阶段为濒死期、临床死亡期和生物学死亡期。”暮青知道这些巫瑾定觉得陌生,但她既然要说,自不会蒙他,且他是医者,既然醉心医道,专业的解释对他可能更有助。

    “濒死期是人在临死前挣扎的最后阶段,时辰有长有短。比如头颅或心脉受损,濒死期极短甚至没有。若是窒息、中毒或其他伤势,濒死期则有长有短。同样的伤势,青年和体健者,濒死期较长,老者和体弱者,濒死期较短。”

    “处于濒死期之人,若未及时救治,便会发展到临床死亡期。在这个阶段里,心搏停止,呼吸停止,各种反射完全消失。表面上看人是死了,但还有复活的可能,这段时间通常是半盏茶的时辰,但如果在低温等情形下,可延长到半个时辰或者更久。只是人脑的耐缺氧能力通常只有半盏茶的时辰,超过这段时辰,人即便救活了也会因脑损伤而留下后遗症。”

    “生物学死亡期的征象是身体逐渐变冷,发生尸僵,形成尸斑,此乃死亡的最后阶段,发展到这个阶段的病人已不能再复活,医术已经无能为力。”

    暮青边走边说,说完时已与巫瑾上了拱桥高处。只见天与湖与雪,上下一白,人鸟声绝,唯两岸桃林碎红万点,气派万千。

    风一起,湖上雪卷如波,巫瑾眸底亦生波,圣洁如仙的男子,眼里终是着了尘世色。他望向暮青,问:“本王的医术乃是家传,阅尽天下医书,都督所言倒是从未听过,不知都督师从何人?”

    “家传。”

    “那令严应是世间高人。”

    暮青没接话,只望着湖面,半晌才道:“家父已辞世半年多了。”

    巫瑾一愣,随即朝暮青歉意一礼,道:“本王唐突,都督恕罪。”

    暮青摇摇头,问道:“听闻王爷通晓毒理,我有一事想问王爷。”

    “都督请问。”

    “王爷可知有什么毒含苦杏仁气味?”杀爹的元凶虽然就快要查清了,但是她对毒理很感兴趣,身边既有高人,不问白浪费机会。学无止境,只有如此,日后验尸时若遇上中毒死的人,推断才会更准更快些。

    “都督问的是杏春藤还是毒阎罗?”巫瑾问。

    暮青转头看向巫瑾,“这两种毒都含有苦杏仁味儿?”

    “并非两种,而是一种。”巫瑾笑道,见暮青不解,又接着道,“若都督问的是杏春藤,此藤只在南图国能寻见,其汁液可杀人,只需一滴,人畜难活,只是有极强的苦杏仁气味,除非与杏仁相混为食,否则极难下毒。”

    “那毒阎罗呢?”

    “毒阎罗乃本王所制,取杏春藤之毒,再混以七味药草,遮其气味,下在茶水饭菜里,很难尝得出。”

    暮青面色一寒,冷声问:“此毒天下间只有王爷处有?”

    巫瑾看出暮青神色变了,心知她提起此毒来,绝非随口一问,即是说她在别处见过此毒!

    “都督在何人处见过此毒?”巫瑾沉声问。

    暮青没想到巫瑾这样的人也会变脸,但见他的神色不似作假,便道:“盛京宫内廷总管安鹤有此毒。”

    巫瑾一怔,扶住桥身,清俊的手陷入积雪里,霎那比雪白。

    安鹤!

    暮青见他脸色不好,问道:“王爷与此人有仇?”

    既如此,看来不是巫瑾将毒阎罗给安鹤的。

    巫瑾低头不语,墨发遮了半边容颜,阴沉处雪色照不见,只见湖风拂动乌发,男子面上的阴沉忽明忽暗,好似一些尘封的不愿再碰触的陈年之辱。

    半晌,才听他道:“毒阎罗乃本王少年时所制,五年前,京中传入时疫,本王府里收治了不少百姓,时疫过后发现府里少了些毒,其中有一瓶便是毒阎罗。”

    那时,时疫持续了一个多月,府里进出的百姓有数百人,且有些并非盛京人士,府里丢了数种毒药,他却无从查起。自那以后,府中再不许人随意出入,即便是将死之人也不得入府半步。

    “王爷为何制毒?”暮青问,既然巫瑾说那是被偷的毒,就表示他从不将毒给人。既如此,炼毒又是为何?

    “制遍天下奇毒,研制出天下奇毒的解药,乃本王生平一愿。”巫瑾望向暮青,问道,“都督为何要问此毒?”

    “我爹是被此毒所害。”暮青目光寒澈。

    巫瑾迎着她的目光,那寒澈刺得他发怔,随即眸底生出痛色,“本王曾发过重誓,此生不以毒害人,却终是害了人……”

    暮青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此言真心,这才道:“此事不怪王爷,是那窃药之人可恶。”

    她不擅安慰人,且此事自己心里也乱着,说完转身便走。半晌,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巫瑾道:“都督打算下桥去?再往前可就算……”

    话没说完,暮青已停了下来,这才发现方才心乱,竟走来了桥这边,再往前去便是士族小姐们聚会的园子了。还好巫瑾提醒及时,前头又隔着桃林,这才不曾走去那边。

    暮青转身便往回走,刚迈出步子便听见身后桃林里隐约传来人声。

    “你可听说了?”

    “听说何事?”

    “安平侯府当年发配到江南的那一支有个嫡女,前些日子得了太皇太后的恩旨,回来了。”

    说话的是两名少女,听声音便知是偷偷摸摸出来说闲话的,暮青本没兴趣听这些勾心斗角之事,却在听见安平侯府后忽的停住了脚步!

    “太皇太后不喜沈家,为何有此恩旨?”

    “说是江南那边的沈府遭了匪,府中已无当家的长辈,那沈小姐又身子弱,侯府的老封君去宫里哭了一通,太皇太后便发了慈悲,准她回京养身子了。”

    “她身子弱?呵!女儿家哪有身子不弱的,只怕身子弱是假,故作柔弱做那些下作的狐媚事才是真的!”这时,又闻一道少女声音,听着分外尖利。

    林中竟有三人!

    那两名少女忙问:“为何如此说?”

    那少女道:“你们不知?外城可都传开了,前些日子那沈小姐回京时,马车在望山楼外被恒王世子给拦了,侯爷那时正在望山楼喝茶,瞧见后愣是拿茶泼了恒王府的人,替她解了围。”

    “竟有此事?那……后来如何了?侯爷他……”

    “侯爷英雄盖世,怎会瞧上那狐媚子!”那少女怒道。

    “那宁昭郡主可知道此事?”

    “谁知道呢,即便知道她也无需惧一个沈家女,早些年侯爷在西北戍边时,太皇太后和相爷夫人便相中了她,谁不知侯爷夫人之位是她的?”那少女越说语气越酸。

    “也是,咱们今儿也就是陪客。”那两名少女同叹了口气。

    宁昭贵为郡主,性子又讨太皇太后和相爷夫人的喜,她们自是争不得的,但一个失势的安平侯府还不惧。那少女一腔怨愤皆发在了沈家女身上,道:“还好那狐媚子识趣,称病没来今日的诗会,不然定有她瞧的!”

    “真病还是假病?”

    “谁知道呢,说是盛京天寒,染了风寒。哼!真病死了才好!”

    那两名少女互看一眼,若是真病了,那身子可真够弱的,若是没病假装称病,那倒是有几分心机。侯爷救她之事怕是不少人知道,事情才出了没几日,心妒之人不少,如今安平侯府又不得势,她若来了只有被欺的下场。

    “不对,没病死才好。”这时,那少女又改了口,声音里带了笑腔,似是心情又好了。

    “为何如此说?”那两名少女不解。

    “年初一时不是有圣旨要选妃?咱们这些人,家中都舍不得送去宫里,安平侯府倒是上上之选。圣上荒淫,那沈家女若是进了宫……”那少女说到此处便不说了,只顾笑了起来。

    暮青乍一听闻沈问玉来了盛京,本就面上生了寒霜,再一听此言,霜色更浓,回身便看向了巫瑾。

第三十九章 用生命在抢男人

    湖风起,卷了桥上雪,少年回身,衣袂舞雪,凌厉压人。巫瑾一怔,听她扬声问:“王爷可娶妻了?”

    这一声颇为清澈响亮,林中顿静。

    “未曾。”巫瑾瞥了眼林中,似明白了暮青的用意,眸底忽生笑意,顺着问道,“都督可娶妻了?”

    “家有贤妻。”暮青道。

    她这话倒叫巫瑾一愣,今日诗会来的都是未婚配的公子小姐,元修既带她来了,想必是没娶妻的。

    “倒是侯爷尚未娶妻,我曾问过侯爷,喜爱怎样的女子。”暮青接着道。

    “哦?”巫瑾回过神来,笑意更浓,问,“侯爷如何说?”

    “侯爷说,不求倾国倾城,但求蕙心纨质。多舌善妒,背后议人,表里不一,皆为下品!”暮青咬字如刀,刀刀刺入林中。

    林中人声久绝,暮青拂袖上了桥去,走过了半桥,巫瑾才跟来,摇头失笑:“今日别院诗会,来的皆是朝中贵女,都督得罪了她们,日后怕是要生烦扰之事。”

    暮青冷笑一声,“我不怕烦扰,亦非怜香惜玉之人,谁敢生事,打回去!”

    巫瑾脚步一顿,看着暮青远去的背影,眸底生了古怪神色,后又摇头一笑。终究是少年,还跟那些女子们置气。

    暮青没回园子,本想在桃林里散散心中恼意,却碰上了元修。

    元修本该在亭中陪客,但暮青进了桃林,巫瑾便借故跟了进去,他哪还有心思陪着那些士族公子,耐着性子坐了会儿便也出来了。林中雪地里留了脚印,他本想去寻暮青,没想到半路就碰上了,见她脸色非但没好看,反倒寒了不少,不由沉声问:“谁惹你不快了?”

    元修边问边看了眼远处走来的巫瑾,莫非是巫瑾惹她不快了?

    “抱歉。”暮青忽然道歉,倒叫元修愣了,正要问她为何道歉,便听她道,“方才去了桥上,听见那边有人嚼舌根,忍不住拿你说了她们几句。”

    “你说什么了?”

    “我说你若娶妻,不求倾国倾城,但求蕙心纨质。”

    元修没说过此话,是她随口胡编的。方才听闻沈问玉回京,她原本只是心中不快,倒不至于出声,只是后来听见那些女子说圣上荒淫,不知怎的就压不住恼意,忍不住呛了几句,气是出了,倒是十分对不住元修。

    “蕙心纨质……心如蕙兰,品如纨素。”元修低念,深深看向暮青,她不就是这等高洁的女子?

    他笑了笑,她肯拿他去挡那些女子,他心里倒是欢喜,只是蕙兰柔弱了些,他更喜欢青竹。

    见巫瑾走了过来,元修便没多言,只对暮青笑道:“外头冷,你若是不爱凑那诗会的热闹,那边有暖阁,你可去歇着,午时再一道儿用饭。”

    “好。”暮青很干脆地应了。

    “王爷还请回亭中上座,我将英睿送去暖阁便回来相陪。”元修道。

    巫瑾看出元修对暮青十分维护,且似乎在防着他,他有些不解,但未纠缠,只谦和一笑,便入了亭中。

    *

    诗会的午宴在湖心亭上,湖中有两亭,遥遥相望,公子小姐们各据一亭,既瞧得见又隔着冬湖,不至于太失礼数,真可谓煞费苦心。

    亭中,元修临风而坐,与赵良义等一干西北男儿抱着酒坛,把一众拿着酒杯的公子比得越发小家子气,元修却不理他们,只管与麾下将领豪饮,爽朗的笑声隔着湖面传去老远,尽显英雄气。

    湖上风大,小姐们那一亭两侧隔了屏风,当中一桌坐着八名贵女,却谁都没心思吃饭,眼睛皆瞄着对面亭子。

    主位上一名少女十四五岁,鹅黄袄,金马靴,身披桃红大氅,身后桃林里的桃花未开,她身上倒似千簇万簇齐绽放。少女一双明眸,眼珠一转,煞是灵动,正是元修的胞妹元钰。

    元钰笑着瞧一眼身旁,打趣道:“宁姐姐也有不爱眼前吃食的时候啊。”

    她身旁坐着名贵女,云堆翠髻,玉貌绛唇,那唇如珠樱,让人一眼难忘,只是偏生了张娃娃脸,面盘儿圆润,十六七的年纪,瞧着竟与元钰差不多大。

    此人便是宁国公的孙女,宁昭郡主。

    宁昭面含春粉,低头辩解道:“我哪有不爱眼前吃食,只是湖心风寒,这吃食都凉了。”

    “宁姐姐此话可是在嫌我招待不周?”元钰笑问,见宁昭慌忙要解释,便抢先道,“此事好办!改日我将宁姐姐请到府中,再补你一顿就是!正好到时再叫上我六哥!”

    宁昭一听,面颊飞红,嗔道:“你可不许行此于礼不合的胡闹之事!”

    元钰咦了一声,瞪大眼睛问:“难道你不想见我六哥?”

    宁昭被问得语塞,低头绞着帕子,干脆不理元钰了。

    元钰笑疼了肚子,哎呦哎呦直叫,宁昭面红如血,旁边的贵女们陪着笑,笑意却大多似刻在脸上的。相爷夫人亲指宁昭为媳,纵然宁国公府人丁单薄,她也有着这世间最好的福气,能嫁给大兴闺阁女儿都想嫁的人。

    今日诗会,她们不过是陪客。

    “怪不得夫人总头疼,我瞧你这性子是得改改,旁的不说,你今儿怎又穿着骑装来了?这别院里又没马场。”宁昭见元钰笑个没完,便转移话题道。

    “没马场,有冰湖啊!”一说起这事儿来,元钰就生气,“我今儿来别院本是想玩冰嬉,谁知丫头碎嘴,我娘知道了此事便派了两个婆子跟着,把我看得死死的,不许去湖上。我娘一怕我摔着,二怕冰裂了,可眼下刚过年,湖面上的冰冻得正结实,再说自幼习武,怎会摔着?”

    “夫人也是担心你,冰嬉不同于习武,你若喜欢,今儿不就有冰嬉表演?瞧瞧就好,可别亲试。”

    两人说着话,后边桌上一名少女目光微动,借故出恭,偷偷退了席。

    江北天寒,冬日冰嬉素来是贵族之好,午宴刚开了一刻,湖面上远远的便滑来一片红云。

    众公子见了皆放了筷,起身凭栏远望。

    元修抱着酒坛对暮青笑道:“倒忘了,今儿有冰嬉,江南可看不到此景,你定要好好瞧瞧。”

    暮青并无意外神色,来亭中坐下时她就发现湖心的雪扫出来了。上午她去桥上观景时,湖上还覆着雪,定是她去暖阁里歇着时,别院的下人扫出来的。若无事定不会扫雪,而冰上的活动,想来除了冰嬉也不会有旁的。她对滑冰这项运动并不陌生,只是到了大兴之后,在江南待了十六年,确实没再见过了。

    暮青遥遥望去,见天水一白,冰湖如镜,一片彤云似自天上来,烈电般驰来湖心,时而如团云,时而如飘带,时而如红花万点,美不胜收。

    元修见暮青看得入神,笑道:“你若喜欢,可多来别院,我教你冰嬉!”

    暮青没应,她不喜欢相府,别院也不喜欢。她望向对面亭子,见那些小姐们也纷纷凭栏观望,说是看冰嬉,却有不少目光透过舞姬往元修身上瞧,而这边亭子里的公子们也隔着舞姬望向对面。原来冰嬉不过是幌子,让这些碍于礼教不敢相窥的公子小姐们寻个借口光明正大地看看对方才是真的。

    别人相亲自不干暮青的事,她倒真有几分心思想观赏冰嬉。但刚将心思收回来,便听身后有几名公子问道:“快看!那是何人?”

    暮青一愣,循着望去时,两边亭子里的人皆发现了那人,一同望了过去。

    这一望,那边亭子里,小姐们皆惊。

    “胡婉?”

    只见少女一袭素白罗裙,驰入舞姬中,惊得舞姬纷纷散开,而她在湖心中央翩然起舞,柳腰摆若灵蛇,舞姿袅娜妖娆,看得士族公子们人人屏息。

    元修狠皱起眉头来,暮青扬了扬眉。

    今儿有戏看了。

    对面亭中,元钰拍桌而起,怒道:“胡婉此举何意?”

    今儿有冰嬉,可献舞的都是舞姬,这么多男子在,贵族小姐怎可献舞?傻子也瞧得出胡婉的用意来!

    宁昭端坐不动,笑着安抚元钰,“许是余兴节目,没叫咱们知道罢了。”

    “宁姐姐,你怎么这么傻!”元钰见宁昭一脸天真无害,气得跺脚。

    宁昭笑意不减,袖中指尖却捏得发白,垂眸时眸底寒意如刀。

    胡婉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胡文孺之女,胡家虽没有宁家门第高,但胡文孺是元相国的心腹,胡婉虽知元家属意宁昭,却想一博。她一舞作罢,人在冰上一转,翩若雪蝶,笑盈盈朝着元修滑去。

    元修眉头皱得更紧,胡婉却在离他三尺远时,脚下的冰忽然一翻!

    胡婉花容失色,噗通一声便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湖水里!

    事出突然,两边亭子里的人都惊了,唯独暮青挑了挑眉,这块冰有一指厚,塌得真是时候,而且断得真整齐啊……

    这位胡小姐真是用生命在抢男人。

    “冰塌了!”这时,不知谁喊了声,舞姬们惊喊着往岸上逃。

    湖面宽阔,别院的护卫和小厮们离得远,等不及他们赶来救人。而离得最近的便是元修这一亭子的人,赵良义等人是西北汉子,不会水,那些公子哥儿身娇体贵的,谁也不敢在这寒冬里下水。

    “我去!”暮青道。

    “你别去!”元修一把抓住她,他知道她水性好,但这是冰水,她在地宫暗河里已受过寒气,若再受寒,对她的身子不好。

    说罢,他扯了块大氅上的布包在手上,眼一闭,便跳进了水里。

第四十章 水下藏尸

    元修跃入冰湖时,宁昭面色一白。

    盛京冬寒,年刚过,尚不到雪化冰融的日子,湖上的冰怎就塌了?方才舞姬湖心献艺,那么多人冰也未塌,偏偏胡婉来了就塌了,还偏偏塌在侯爷那边的亭下。

    此事也太凑巧,明眼人都瞧得出其中有鬼,可人在相府别院落水,又不得不救。但这一救只怕要救出麻烦来,女子的名节何等要紧?胡婉献舞时穿的单薄,落入冰湖里又湿了衣裳,侯爷救她是好心,可瞧了她的身子,只怕要将她收入府里。

    这些道理元修也懂,他在相府里长大,什么花样没见过?

    他闭着眼跃入了冰湖里,手一捞,拳风怒震,冰面咔嚓一声裂了,岸上人只见雪扬如雾霭,冰碎似破镜,元修自湖里纵出,手里提着一人,凌空在碎冰上一点,往士族小姐们所在的湖心亭纵去。

    “快让开!”元钰喝了声,小姐们才回过神来纷纷让去一边。

    人群刚散开,元修便落入了亭中,拎着胡婉便将她抛去了地上,他手被锦布包着,眼闭着,衣袍尽湿,身形精健。朔风吹入亭中,男子脸庞上结了冰碴,容颜冷峻霸气。

    亭中小姐们呆呆望着元修,宁昭看着元修闭着的眼和被锦布包着的手,眸底生出狂喜和感动,面色回春。

    “侯爷……”胡婉冻得嘴唇发紫,云鬓和脸颊结了冰碴,寒意刺骨,却拼着最后的意识没有晕过去。她躺在华贵的驼毯上,楚楚可怜地望着元修,眸底有喜意也有失落。喜的是元修真的救了她,失落的是他竟谨守礼教,非礼勿视,非礼勿动,他的手拿锦布包着,连她的衣裙都没直接碰到。

    今日之计她连命都豁出去了,自不会如此便认了,她强忍着刺骨的寒冷,哆哆嗦嗦唤着元修,祈盼他的怜香惜玉。

    但这一唤却将亭中小姐们的神智唤醒了,元钰面露厌弃,抬眼见她的丫鬟领着一群别院里的丫头赶了过来,便怒声吩咐道:“把胡小姐送去暖阁,先请府医来瞧瞧,再递牌子入宫请御医来!”

    元钰的丫鬟身旁还有一人,正是胡婉带来别院的丫头,那丫头扑去胡婉身边,哭哭啼啼将大氅裹去她身上,元钰见了怒声斥道:“你家小姐做下的腌臜事,你倒先哭起来了!人若非在我们相府别院落的水,以为我爱留你们?告诉你,我就是把御医院提点徐老请来,也定将你家小姐治好,绝不叫她赖上!赶紧将你家小姐抬去暖阁,晚了冻出毛病来,怕是要干出赖我六哥一辈子的事儿!”

    元钰乃天之骄女,自幼被华氏养在深闺,保护得极好,还从未亲眼见过这等羞耻之事,今日大开眼界,不由动了真怒,行事初露几分雷厉风行,声音虽还有些稚嫩,说话却半分不给人留情面。斥责罢那丫鬟,她便再不看胡婉,仿佛多看一眼都觉得污她的眼。

    那丫鬟被斥得面色涨红,恨不得一头碰死,却不敢不顾主子,忙去扶胡婉。

    宁昭道:“侯爷衣裳湿了,先拿件大氅来,速去备新袍!”

    元修听出这声音并非元钰的,心知恐怕是宁昭,便闭着眼连她也没看,只淡道:“不必。”

    说罢,他便要退出亭子,这时忽听一道尖叫声,声音惊恐,惊得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胡婉的丫头跌在地上不住后退,边退边惊恐地盯着地上一样东西,嗓音都扯破了。

    亭中的小姐们纷纷望去地上,只见方才还干干净净的驼绒地毯上不知何时多了件东西,那东西青黑颜色,上头有一层黄白的蜡状物,且不提那层黄白之物是何物,那青黑的东西瞧着却像是一只人手!

    气氛一静,尖叫声叠起,元钰和宁昭也吓得脸色煞白。

    元修听出不对来才睁开眼,看见地毯上竟有只人手,不由面色一变,箭步上前便拿包着手的那块锦布将那截人手包了,问那丫鬟道:“何处得来的?”

    这人手是方才丫鬟去扶胡婉,从她散落的云髻上摸到的,这人手勾着胡婉的头发,丫鬟起初不知是何物,摸到手里只觉得冰凉滑腻,低头一瞧,登时便惊得扔了出去!她先是受辱,后又受惊,此刻见元修眉宇沉如铁石,战场杀敌的煞气将她惊得白眼一翻,只虚虚抬手一指胡婉便晕了过去。

    胡婉已冻得浑身打颤,今日做下这等事她本将性命和脸面都豁出去了,但被元钰当众羞辱还是有些羞愤,此刻又见丫鬟指向自己,不由想起方才有什么东西拉了下头发……

    她一口气提起来,没咽下去便也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元修狠狠皱起眉头,起身看向元钰,见她脸色煞白,问道:“可有事?”

    元钰只知摇头,宁昭望着元修,心生期盼,元修却像没瞧见她,只对元钰道:“回暖阁歇着,此事我自会处置,先将人扶下去医治。”

    说罢他便转身飞出了亭子,往对面去了。

    宁昭远望,有些失魂落魄,见元修落去对面亭中,走向一名少年将领。

    暮青在对面瞧见那边有些乱,原以为是那边正忙着救治胡婉,但后来听见尖叫声便觉得事有不对,元修回来后,暮青一眼便瞧见他手里的锦布里包着东西,便问道:“何物?”

    “眼尖。”元修一笑,随即便敛了笑意,蹙眉将那锦布摊开,递给了她,“发现此物的丫鬟吓晕了,没问清来路,恐怕是从……”

    “水里的。”元修话未说完,暮青便道。

    这时,亭子里的公子们瞧清元修手里竟拿着只人手,也惊得纷纷后退,只有巫瑾和赵良义等西北军将领没动。

    赵良义摸着下巴便笑了,打趣暮青道:“嘿!真邪了,我说你小子怎么走到哪儿都能遇上这些?好像这些死人知道你在,扎堆儿来寻你似的。”

    “闭嘴吧你!”元修不大爱听这话,问暮青道,“你怎知是水里的?”

    那丫鬟只指了下胡婉就晕过去了,而胡婉只可能是落水时将这手给带上来的,此事他还想得通,只是想听听她还有何看法。

    “这层黄白之物是尸蜡,尸体长期浸泡在水中,脂肪皂化而形成的。”暮青用锦布包着那手,细细瞧了瞧,“湖底藏了具尸体,死了至少半年了。”

    这手是成年人的,成年人的肢体形成尸蜡少说要半年时日。

    这话对暮青来说没什么,亭中一众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却听得打了个寒噤。

    湖底藏尸?

    “我下去瞧瞧!”元修道。

    “湖水颇寒,等开春冰融水暖了再去寻也行。”暮青道,虽然为死者伸冤很重要,但活着的人更重要。

    元修闻言心里生出喜意,她关心他?

    “放心吧!这冰湖的寒气一时半刻还伤不到我!”元修傲然一笑,他所练的是至阳之功,此言可不虚!

    说罢,他一个猛子便扎进了湖里。

    对面亭中,元钰吩咐吓得手脚发软的丫头们将胡婉主仆抬去暖阁,宁昭柔声安抚着其余的小姐们,回头间见元修又跃入了冰湖里,不由面色又白了一层。

    但元修没下水太久,一会儿工夫便上来了,手里提着个脏兮兮的布袋,那布袋开了个口子,里面有水哗啦啦流出,一截白森森的臂骨从里面伸了出来。

    公子们脸色顿白,赵良义等人将亭子正中的圆桌搬开,清出块儿空地来,元修将那布袋放去地上,布袋摊开,里面淌出的水带着些湖泥,脏污好似尸水,有些公子受不住,还没瞧见尸身便转身呕了起来。

    暮青道:“给我准备件外衣、口罩和手套,府里没有便去衙门里找仵作要。”

    元修招来个亲兵,嘱咐那亲兵出别院去寻暮青所要之物,亲兵走后,他问道:“这尸体可能搬去暖阁验?”

    眼看过了晌午了,湖面上起风了,这尸体刚从水里捞出来,寒得冰似的,她若验尸必定冻手。

    “好。”暮青没意见,这尸体已经蜡化了,验尸之所的气温高低对其已无影响。

    元修又招来两名亲兵将布袋抬了,送去暮青上午歇息的暖阁。

    亭中公子们见了不由愕然,哪家府上都有些见不得人的事,家丑不可外扬,别院湖底藏了具尸体,显然是自家人所为,遇上这等事遮掩都还来不及,元修怎还让人验尸?再说,年刚过就碰见具尸体,这等晦气事若是别家遇上,定将尸体丢去乱葬岗,再去大寒寺请高僧来府上作法七日以除晦气,元修可倒好,尸体不扔,反往家里搬,这是嫌晦气不够重?

    元修确实不嫌晦气,战场杀敌之人,尸山都见过,还怕这一具尸体?他也知道此事许与自家人有关,但他想知道此人是谁,因何事而死,又是谁杀的。他离家多年,家里许多事都不知道,他得先将谁是何面目,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事都摸清楚。

    再说,她喜欢验尸,既然发现了一具,给她验就好了。比起这无聊的诗会,他宁愿看她验尸。

    但今日的诗会是母亲请了这些公子小姐来,出了这等败兴之事,元修自不好下逐客令,只好跟亭中的公子们赔了礼,请众人移去暖阁喝茶压惊,并命厨子重新准备饭菜。

    一听饭菜,众公子险些又要吐,比起吃饭来,众人倒对验尸颇感兴趣。盛京繁华,家门富贵,这些贵族公子最擅玩乐,这么多年下来,该玩儿的花样都玩过了,也都有些腻了,听见要验尸,虽觉得晦气,却也觉得刺激,于是纷纷表示不需准备饭菜,见元修和暮青要去暖阁,便跟在后头一起去了。

    ------题外话------

    送上一具新尸体,明天开始吃~

    科普:

    尸蜡:尸体长期浸泡在水中或埋在空气不足的湿土里,腐败进展缓慢,尸体的脂肪组织因皂化或氢化作用,形成黄白色的蜡样物质,使部分或全部尸体得以保存,称为尸蜡。

第四十一章 古代补牙

    到了暖阁,那装尸的布袋已放在地上了。

    元修见贵公子们都跟了来,不由眉头深锁,出门道:“今日诸位来别院,却出了这等事,实乃我招待不周,但人命关天,死者为大,不得不即刻验尸。只是不想冲撞诸位,是而还请诸位移步东暖阁,厨子准备了饭菜茶水,诸位且先压压惊,我随后再去赔罪。”

    话虽客气,元修语气却有些疏淡。

    这沉尸湖底之人八成与相国府有关,事关府中秘闻,外人理应回避,但一众士族公子闲来想寻刺激,便腆着脸皮道:“侯爷不必客气,厨子准备饭菜想来还需些时辰,我等闲来无事,听闻英睿都督颇有验尸之能,想留下来瞧瞧,望侯爷允准。”

    这话说得很清楚,厨子备好饭菜他们就回东暖阁,绝不在此多呆。英睿除了验尸,还颇有断案之能,元修未将此案报给盛京府,而是让旧部验尸,应是既想知道此案的原委,又不想对外张扬。既如此,他们只看验尸,不听断案,相府秘事就是让他们听,他们也不敢听。

    这些贵公子虽娇惯任性些,到底也是知道轻重的。

    元修心中却还是心出些不快,总觉得这些人太碍眼。

    暮青在暖阁里瞧着尸袋,这些事她一概无心过问,她只管验尸。

    “开着门,通风!”她道。

    元修回身,暮青的要求他自不会拒绝,只是院中不想留着碍眼的人,他刚想让人将公子们都带去东暖阁,前头亲兵便进了院儿。

    那亲兵骑着马去了义庄,来去颇快,不仅带回了暮青要的东西,连仵作验尸的工具箱都背回来了。

    暮青不管院中人,她穿了外衣,戴了口罩和手套,便从工具箱中拿了把剪刀出来,顺着那尸袋破损处剪了开。

    脏污的尸袋在地上铺开,元修望去,见湖水淌出,一块大石压着堆白森森的人骨,一些人骨已经碎了,底下是些黑乎乎的湖泥和臭气熏人的烂草。

    院子里干呕声迭起,一群贵公子闻见那臭气直皱眉头,却还是觉得刺激,忍不住伸着脖子想瞧。

    这人竟是被杀后装进布袋中已巨石沉湖的!

    巫瑾立在门外廊下,广袖轻拂,袖中一道薄荷清香散出,暮青在暖阁里闻见,皱眉道:“不可用熏香!”

    仵作验尸前多令人多烧苍朮、皂角,方到尸前,遇到高腐的尸体时,为了不被那气味呛着,验尸前还会口含姜片,但如此一来嗅觉会受到影响,尸体上一些对破案有用的细微气味就闻不见了,因此她向来不用此法,多年来已成习惯,无论是怎样的尸体在面前,她都不许有其他气味干扰。

    巫瑾虽是医圣,与仵作一行也是隔行如隔山,不知此举犯了暮青的大忌,顿时面生歉意。

    元修沉着脸,他就知道这些人留在此处定会生乱,只是元睿还得求巫瑾解毒救命,他不好说重话,却想寻此机会将那些公子遣去东院。

    还没开口,便听赵良义道:“咦?不对啊,怎么是人骨?”

    元修一愣,转头看去,也觉出不对来。这尸身的手生了尸蜡,怎么袋中的尸骨却已成白骨了?

    “没什么不对的。”暮青蹲在地上,将大石搬开,对门口元修的亲兵道,“取盆水来,再取一幅白布来。”

    那亲兵在嘉兰关城大将军府里见过暮青要白布,知道她要拼骨,应声便去了。

    “全身尸蜡很少见,大多数尸体只有一部分可以形成尸蜡。”暮青拿起锦布包着的那截人手,道,“尸蜡可保存尸体的原形,并能保存某些暴力痕迹,虽然我们只有这截人手,但它也可以告诉我们一些事——这截人手是生前被斩下来的,而且生前发生过打斗,死者曾反抗过。”

    “生前?”

    “没错。”那人手很完整,手掌上连着半截前臂,暮青抬手将那断面往元修眼前一戳,道,“断面很平整,显然是被斩断的。”

    暮青说话间将手臂一转,只见前臂上有一道豁开的伤口,皮肉翻着,已经发硬,却能很清晰地看见被划开的皮肉,黄白的脂肪、发黑的肌肉和里面的筋。

    “纺锤形创口,刀伤!伤在此处说明发生过打斗,死者曾抬起胳膊挡刀,这才留了伤。”暮青将那断手放起,从尸袋上捡起一些好似腿骨的长骨道,“我之所以说这手是被生前斩断的,而非死后分尸,是因为这尸袋里的尸骨大部分是完好的,没有被分尸的痕迹。有一些人骨虽然碎了,但断面不平整,显然是被大石压碎的,而非被刀斩断的。凶手不太可能杀人后独独斩断这截手臂,所以这截手臂是打斗时被斩下来的可能性很高。”

    暮青验尸时说话语速向来快,元修已经听习惯了,暖阁外的一群贵公子脑子却转得没那么快,只觉前一句刚听完,还在思索,暮青下一句都说完了。

    这时,元修的亲兵回来了。

    暮青将白布铺到空地上,从尸袋上捡起人骨来便开始了拼骨。骨头在湖水里不知泡了多久,沾着湖泥和水草,有些脏污,暮青将人骨捡起放去水盆里洗过后才往白布上放。

    她速度很快,仿佛不需分辨就知那些人骨该在何处安放,连那些被巨石压断的骨头也能毫不迟疑地放去它该去的地方。

    冬阳清冷,只见少年蹲在地上,洗骨、拼骨,利落果断,她的手和手中的人骨晃花了人的眼。

    巫瑾救死扶伤无数,医圣之名非浪得虚名,人之经脉穴道他知之甚详,却不识人骨。那些在他看来如石子般的小骨,若非暮青拼了出来,他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些小骨竟是人的腕骨!

    男子细望少年的动作,眸光熠熠生辉。

    仅仅一刻的时辰,那白布上便拼出了一副人骨架子来,只是缺了头颅。

    尸体的头颅被巨石压碎了,颅骨是球形的,与其他骨骼不同,碎了以现有的条件来说很难拼起来,暮青只将那些碎骨洗净了,挑了几块细瞧。

    没人知道她在瞧什么,别说头颅碎了,就算是完整的,一只骷髅头难不成还能瞧出是谁来?

    元修和赵良义等西北军将领却认真地瞧着,他们见识过暮青验尸的能耐,就算是死人骨头,到了她手上,她也一定能验出些什么来!

    暮青却道:“这具尸体比较难推断致死伤,颅骨上未见刀伤,除了手臂生前被斩断外,难以做出其他判断。而且,水里的尸体,尤其是形成尸蜡的,较难推断死亡时间。”

    元修一愣,院子外头瞧热闹的士族公子们也愣住。

    不是说这位英睿都督颇有验尸之能吗?他们还以为就算是骨头架子,她也有本事瞧出是谁呢!原来是传闻言过其实了。

    有人露出嘲讽神色,但嘴上却没敢说,今日诗会上,谁都瞧出元修是多维护这小子,连户曹尚书家的庶子和翰林院掌院学士胡文孺的孙子都赶出去了。不想得罪元修,就最好别得罪这小子。

    “这么说,这具尸体的身份难以查明了?”元修问,他并不失望,她又不是神,世间有她破不了的案子很正常。

    巫瑾扬了扬眉,笑了笑,即便再验不出什么,今日能瞧见如何拼骨,也是一大收获了。

    “谁说的!”暮青淡淡看了元修一眼,“我只是说致死伤和死亡时间难断,我有说身份难断吗?”

    她向来不爱说大话,验不出的就是验不出,能验出的她一句也不会少说!

    暮青从地上将骨盆捧起,道:“死者骨盆高而窄,骨面粗糙,骨盆上口呈心形——男性!死者骨盆联合面背侧已经开始形成高嵴,出现骨化结节的连接,腹侧缘也开始形成斜面,结合死者的锁骨体、肩胛骨体的骨化中心出现情况和骨骺愈合情况,死者为青年,年龄在二十二岁到二十四岁之间!而且,他的身份非富即贵!”

    众人刚以为暮青验不出来了,她就说了一串让人听不懂的话,最后一言更是令人震惊!

    暖阁外,众公子齐刷刷望向那缺了头颅的人骨,见那些骨头上没镶金也没戴银,怎么就能验出身份非富即贵来?

    却见暮青没动那些人骨,而是从水盆里捞出只死人牙齿来,给元修一瞧,道:“这牙补过!”

    古代医学是不分科的,医者大多是全科医生,内科、外科、儿科、妇科无一不精,什么病都能治,连口腔科也不例外。但补牙在古代是个技术活儿,有用榆皮、美桂等药草填牙的,有用象牙、牛骨等动物骨骼填牙的,也有用核桃木、檀香等物填牙的,还有一种叫做“银膏”。

    银膏是用银、锡及少量的铜、锌以一定的比例锉成粉末,然后与水银调成富有可塑性的软体,凝固后可硬如银,这是一种汞合金,可用来补牙齿缺落。

    但无论是哪种补牙方法,用哪种材料,寻常百姓都是补不起的,只有权贵才能享受这等高技术服务。

    “这颗牙磕掉了一块,用的应是银膏,外头还用软金铁线绑了一圈儿,美观精致,而且昂贵。寻常百姓可补不起这颗牙,此人的身份定然非富即贵!”暮青捏着那颗牙,那银膏已发了黑,只有中间瞧着有些许银亮,那金线也脏污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颗牙。

    但尸骨会说话,有些命案终究注定要大白于天下。

    “我相信手艺如此巧的郎中也不多见,有心要找,定能寻到!”暮青道。

第四十二章 吓死爹了!

    盛京擅补牙的除了御医院那几位圣手,民间的也多是有名号的,不难查。

    元修看向巫瑾,他倒是没听说过巫瑾擅长此道。

    暮青道:“他不会替人补牙的。”

    元修和巫瑾闻言都愣了,元修问:“你怎知?”

    “他有洁癖。”暮青看了巫瑾一眼,道,“宫宴那晚,御菜王爷一筷未动,茶也喝得极少,给多杰喂药时曾借在下之手,搭脉时曾以巾帕搭在多杰的手腕上,所以我猜王爷有洁癖。”

    巫瑾怔意更深,半晌才笑道:“都督体察入微,本王佩服。”

    元修松了口气,她不是特意留意巫瑾就好。

    “我即刻命人去查!”元修招来亲兵,一番吩咐,人便去了,回身时见暮青凝眉望着地上尸骨,有深思之态,不由问道,“怎么?还有何问题?”

    暮青摇摇头,蹲下身子捡起腿骨瞧了瞧,道:“现在不好说,这骨需细验。”

    “还需如何验?”这沉湖的死尸补过牙,身份应该不难查,他还以为查查牙医便可。

    “复位颅骨。”暮青看向那些被巨石压碎了的颅骨。

    “这头颅已碎,竟可复位?”元修诧异。

    “自然有办法,不过需些时日。”暮青瞧了瞧地上的人骨,道,“把这些都搬去我府上,待过几日复位好了再说。”

    元修二话不说就点了头,他想知道这头颅是如何复位的,大可去她府上,总比在这别院里被一群闲人围着要好。

    精彩好戏刚开了个头儿就不能看了,心生遗憾的大有人在,巫瑾遗憾最深,却未多言。

    暮青跟元修要来只空箱子,将人骨一根根一块块地码放好,锁了箱子命人抬去了马车里。

    离开别院时,巫瑾唤住了她,道:“不瞒都督,本王痴心医道,有幸两番旁观都督验尸,对都督言道的医术颇感兴趣。我瞧都督似对毒草有些兴趣,我府上正巧有药圃,天下药草奇毒应有尽有,是而想请都督常去坐坐,谈论医道。”

    巫瑾不好待客,早些年他府上还收治穷苦百姓,这些年连百姓都进不得府去了。他邀人入府,这些年来还是头一遭。

    听闻此言者无不讶异,元修在一旁蹙紧了眉头,暮青却痛快点了头。

    “好!”谈论医道研究毒草比烹茶吟诗抚琴赏雪有趣多了。

    “那就静候都督贵驾了。”巫瑾笑道。

    “不必客气,该是我谢王爷。”暮青难得寒暄了句,便跟随马车回了都督府。

    都督府里本就没几人,主子也只有暮青一人,听闻她回了府便都出来相迎。

    “都督回来得可真早!”刘黑子一瘸一拐地迎出府来,故意扬了扬声儿,偷偷瞥了眼立在都督府门前的月杀。

    今儿相府别院有诗会,越队长要跟着,都督却没许,这一上午越队长的脸色可臭了,活似都督要一去不回似的,如今还不是午时刚过不久就回来了?

    月杀冷冷看了眼刘黑子,这叫回来得早?都去了半日了!

    暮青将刘黑子的神色看在眼里,瞧见月杀的冷脸却只当没看见,自从给她当了亲兵长,这人脸色就没好看过。

    “马车里有只箱子,抬出来送去我书房。”暮青对石大海道,说完便进了府。

    那箱子挺有分量,石大海和元修的亲兵一起从马车里抬出来,月杀见了便脸色更黑,这女人去了趟相府别院,回来还搬了只箱子,男女不得私相授受,她懂不懂!

    “都督搬了何物回来,咱们府里缺金银吗?”月杀语气不是很好。

    主子富有天下,刺月门这些年更攒下了一笔江湖巨资,不比南魏北谢少,她想要什么不能跟主子要,非得搬元修的东西!

    “俗!”暮青一字如刀,直往书房而去,只留给月杀一个远去的背影。

    月杀被这话气懵了,连石大海将箱子搬进府里也忘了阻止,杨氏在门口瞧着他的脸色,心中生疑。这越队长是都督的亲兵长,可似乎将都督管得严了些,上回侯爷来府里找都督,越队长活似防着侯爷,怕都督跟侯爷跑了似的,此事可真耐人寻味。且瞧他待都督的言行态度可不像下人,大海和黑子在都督面前就不敢这般放肆。她虽跟着都督的时日短,但也瞧得出都督待韩先生颇为敬重,待大海和黑子有上位者之威,唯独待越队长的态度却有些怪,两人似乎并非主仆关系。

    杨氏心觉古怪,却一时猜摸不透,只瞧见月杀回过神来后,铁青着脸进了府,瞧那方向应是往书房去了。

    月杀一进书房便愣了,只见那箱子开了,暮青正从箱子里往外拿人骨,箱子里除了人骨,别无他物。

    月杀怔了半晌,回过神来,只觉无语——他以为箱子里是金银,她说他俗,她抬回一箱子死人骨头倒是不俗,但似乎也谈不上正常吧?哪日她抬回一箱子胭脂水粉钗环珠翠,才算得上是正常女子。

    不过话说回来,她去相府不是参加诗会的?怎又遇上人命案子了?

    月杀满腹疑问,却不愿先开口打破僵局,只这么瞧着。

    暮青将颅骨碎片捡出摆去书桌上,其余的人骨仍放在箱子里,忙活完后倒是抬头对月杀道:“来得正好,你的独门兵刃拿出来我瞧瞧。”

    “瞧它作甚?”月杀嘴里问着,手上倒也没藏着。

    暮青还是头一回细瞧月杀的兵刃,只见那兵刃细如蚕丝,似雪寒冽,书房的窗纸是新糊的,冬阳清冷,照进窗来落在那丝刃上,只觉锋寒逼人。

    暮青眼神一亮,问:“此物还有吗?”

    月杀瞧见她的神色,心里咯噔一声,不知为何觉得不妙,戒备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暮青从地上提起一只仵作的工具箱来,这工具箱和人骨箱子一起被搬了回来。她打开箱子,拿出只钳子,道:“我要复位颅骨,需要铁丝。”

    “这是铁丝吗?!”月杀气得眼前发黑,刷地将兵刃收了起来。

    “铁丝虽可,但这丝更细,越细的丝对骨面的伤害越小。”暮青道。

    她想复位颅骨,但没有胶,只有两种方法可行,要么用石膏法,要么用铁丝法。把石膏与水按比例混合调成浆,涂在骨损处虽然可以用来粘接碎骨,但胶接速度慢不说,还容易污染骨损面,影响她的观察,所以她只能用更麻烦的铁丝法,将骨面凿孔,以铁丝穿过固定。

    铁匠铺里能寻到铁丝,甚至首饰铺子里有金银丝、铜丝这些嵌制女子簪钗的细丝,但因是手工拉制的丝,其细度大多达不到现代机械工艺的细度,这些丝也不是不可用,但是有更细的自然是好,越细对骨面的伤害越小。

    说到底,她就是看上了这丝刃的细度。

    月杀听了这理由更想吐血,咬牙切齿道:“这是寒蚕冰丝!”

    这寒蚕冰丝是刺月门数年前在一次门派厮杀中得到的江湖神兵,主子将其给了刺部隐卫,从此刺部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不知有多少门派盯着刺月门,多少高手为了得到这寒蚕冰丝丢了性命,它在这女人眼里竟然只是比铁丝细?

    “此人是何身份,竟用得起寒蚕冰丝修脑袋!”月杀拉长着脸问,她还能更奢侈吗?

    “冰丝再贵重也有价,人命无价!”暮青努力争取。

    月杀听见这话毫不意外,他跟着这女人有段日子了,知道在她眼里,什么东西在死人面前都得往后排!

    “武者面前,神兵无价!”月杀反驳,毫无商量的余地。

    “所以我问你还有没有这寒蚕冰丝。”听话能听重点吗?又不要他的!

    月杀气得想笑,不是他的就能用了吗?敢情他白费唇舌解释了。

    “或者你能找到比铁匠铺里的铁丝更细的丝。”暮青道,她自然知道这寒蚕冰丝贵重,也不想夺人所爱,只是看见了更适合复位颅骨的材料,让她只瞧着不争取,这办不到!只是她也理解月杀的心情,法医面前死者无价,武者面前神兵无价,既如此,退而求其次也可,经过这番争执,她相信他已经清楚她要多细的丝了,也一定会想办法找来。

    果然,月杀听闻此言,总算松了口气,咬牙道:“等着!”

    只要她不打寒蚕冰丝的主意,要什么他都想办法给她找来!

    月杀在暮青身边当差半年,只有这一回最尽心尽力,为了给她找根细丝卯足了全力,这一出去就是一个下午,直到天色将黑了才回来。

    暮青一下午都待在书房里,将颅骨碎片细细凿磨了小孔,这期间元修来过,没有月杀在,他在书房里坐了一下午,傍晚才走。刚走不久,月杀便回来了,暮青也不知他是否跑遍了整个皇城,大冷的天儿,人回来时额上竟冒着细汗。

    “给!”他找遍了盛京城中手艺最好的首饰匠人,逼着他们务必拉制出比琴弦还细的丝,不管金的银的铁的,只要够细!那些匠人这些年被京中权贵小姐给宠坏了,有些说没空,有些说要给哪家小姐赶制首饰,都是些仗势托大的,他就干脆把人打晕绑了,同关去一屋里,拿刀架着脖子让他们赶制了半日,总算有看着还行的。

    暮青瞧了眼桌上,金银铜铁所拉制的丝都有,比寻常街市上瞧见的当真细了许多,她又看了眼月杀额上的细汗,道:“辛苦了,多谢。”

    “你不打寒蚕冰丝的主意,我就谢谢你了!”月杀松了口气,主子命他杀个人,他都没这么紧张过。

    给这女人办差,比杀人难办多了!

    “去歇着吧,厨房里今晚加了菜。”暮青说罢,低头继续磨孔去了。

    这晚,她连晚饭都是在书房吃的,忙到深夜才磨好了孔,随后开始复位颅骨,杨氏进书房送茶点时,暮青头也没抬,只道:“放去那边桌上。”

    话音刚落,那茶碗便递来了眼前,茶碗青翠,红袖如云,袖下男子的手清俊如玉。

    暮青一愣,抬头,见步惜欢笑道:“我也来瞧瞧,让你打寒蚕冰丝的主意都想修复的人头是何身份。”

    ------题外话------

    这是昨天的,晚上还有。

    ps:这章标题是不亮了?→。→

第四十三章 贤妻与嫁妆

    暮青一听便知是月杀又打小报告了,低头继续去摆弄颅骨碎片,道:挡光。”

    步惜欢扬了扬眉,这话听着可真耳熟,她在刺史府验尸时也曾这般嫌过他。

    “夜里忙活这些,也不怕熬坏眼!”步惜欢没好气地说了句,转身去旁边拿了盏灯来,放去了暮青书桌上。

    暮青选了几条铁丝,对着烛光穿过颅骨碎片上的小孔,拿过钳子来将铁丝拧紧,使两片碎片拼连在一起。复位颅骨是细致活儿,暮青一举一动都颇为仔细,书房里静得只闻小钳拧着铁丝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发现步惜欢还在桌旁。

    步惜欢一手端着茶,懒洋洋倚着书桌,见暮青抬眼,那神情不知是气还是笑,只将茶盏往她面前一放,道:“歇会儿吧,忙了大半天了。”

    暮青瞧了瞧手中的颅骨,才刚刚复位了一小块儿,巨石将这颅骨的一些地方压得很碎,骨面很小,到最后她可能还是需要用到石膏,但是大片的可以用铁丝法,另外有些牙齿脱落了下来,她最后需要用金丝将牙齿绑在一起复位,所以她才说复位颅骨需要几日的时间。

    “我想早些将这颅骨复位出来,此人的身份……我有些疑惑。”暮青托着那一小块儿复位好的颅骨道。

    步惜欢从她手上将那颅骨拿过来,托在掌心细细端量了会儿,只见那骨面上的小孔凿磨得很细,铁丝拧好后皆藏在里面,只完成了一点儿便已能想象完成后的精致。他端量了半晌,似在欣赏她的手艺,嘴上却漫不经心地道:“嗯,我也有些疑惑,一个身份非富即贵之人竟被沉尸在相府别院的湖中,盛京却一点儿风声都没有。”

    “消息知道得倒快。”暮青将茶盏端起来,茶水已温,喝着正好。大年夜假勒丹神官之事他那么快就知道了,今晚她已经不惊讶了,左不过是相府别院的小厮里、那些贵族公子里或者是他们带着的随从里有他的人。

    元家势大,相府别院的湖里发现具沉尸,这等秘事即便看到了也少有人敢说出去,说出去的定是步惜欢的人。

    “嗯,我不仅知道相府别院的湖里有沉尸,我还知道有人说自己已经成婚,且家有贤妻。”步惜欢含笑瞧着暮青,掌心里摆弄着人骨,笑意却含着三分戏谑。

    暮青一怔。

    步惜欢笑意更浓,倚在桌旁饶有兴致地问:“何时成的亲,哪家小姐有幸嫁与都督,可能说来听听?”

    暮青不答反问:“巫瑾是你的人?”

    那话她是与巫瑾在桥上说的,虽然是说给那桃林中的士族小姐听的,也不排除她们中有步惜欢的人,但巫瑾的可能性更大些。步惜欢不说这话,她倒忘了在离开奉县时的銮车里,他曾与她说过巫瑾的事,听起来两人颇熟。

    “我的人?”步惜欢扬了扬眉,脸不红气不喘道,“我的人只想是你。”

    暮青:“……”

    她的错,明明知道这人不正经,说话应该更清楚些才是。

    “你的线人?”她重新问道,咬字清晰。

    步惜欢低头沉沉一笑,抬眸时漫不经心道:“线人?这词儿听着倒新鲜,确切的说是同盟。”

    暮青一听就懂了,巫瑾是南图国质子,幼时便被南图国君送来大兴盛京为质,他心中定然想着回国,与步惜欢结下同盟很正常。

    “同盟之事我已与都督交代了,都督可能与我交代一下贤妻之事?”步惜欢抓着此事不放。

    暮青面无表情,把茶盏递给步惜欢,道:“凉了,换热的来。”

    步惜欢拿着茶盏,气得发笑,也就只有她敢理所当然地使唤他端茶倒水。暮青却低头继续复位颅骨去了,步惜欢瞧着她,见她半低着头,眉眼间认真的神色被烛光晃着,韵致独特。她总有一种天下女子都没有的气韵,起初觉得冷硬,却越相处越觉得有味道,不知不觉间就被吸引,待回过神来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就如同此时,他本是被她气着,却不知不觉瞧了她许久。

    步惜欢摇头一笑,端着茶盏便出了书房,背影洒然。

    还是范通说的对,既生她的气,又想着她,这气还是不生的好。

    夜已深,厨房的灶下还生着火,锅里煮着热水,应是暮青今夜睡的晚,杨氏备着水要给她沐浴的。厨房里没人,即便有人也无妨,步惜欢添了茶水来,回来时还端了两盘点心。

    暮青正就着烛火穿铁丝,瞧了眼步惜欢端回来的茶点,低头继续忙活,嘴角却浅浅的牵了起来,道:“嗯,是挺贤惠的。”

    步惜欢端着茶点的手一顿,愣了好一阵儿,忽然长笑一声,笑声惊了夜色,懒沉欢愉。

    暮青瞥了眼书房的窗子,瞪了步惜欢一眼,步惜欢毫不在意,笑够了才道:“我怎么不记得有收都督的聘礼?”

    “我也不记得有收陛下的嫁妆。”暮青淡道。

    步惜欢扬了扬眉,缓缓点了点头,似乎很同样这话,“嗯,如此说来,此物可好?”

    他边说边从袖中拿出一物来,递到暮青面前,暮青一瞧,见是只袖腕,外表瞧着皮甲所制,颇似武将佩戴之物。她诧异地看了眼步惜欢,不知他身上怎么带着件袖甲,便见他将那袖甲摊在掌心,解了前头一只小扣,里头竟还藏着一层,他往其中一抽,一根冰丝便被抽了出来。

    寒蚕冰丝?!

    “伸手过来。”步惜欢道。

    暮青还在惊讶,下意识将手一伸,步惜欢便执了她的手臂,将那藏着寒蚕冰丝的袖甲戴到了她的手腕上。

    男子半低着头,烛光晃着他的眉宇,不见雍容懒散,只见温暖静好。他生在皇家,没进宫前是恒王府世子,进了宫是一国之君,即便朝政被元相把持,他也是尊贵无匹,未曾做过服侍人的事。帮她戴上袖甲,他并不熟练,却很认真。

    “今日起戴着它,像你的那套小刀般别离身,若有遇险之时,此物许能用得到。”步惜欢帮暮青调了调袖甲上机关小扣的位置,道,“此私极韧,高手用之可斩刀断剑,无所不能,你虽不懂内力,但遇险时也可有妙用。”

    她虽谋了江北水师,但元家不可能放心将水师交给她,日后她在朝中必定有险,他虽留了月杀在她身边,但月杀一人,难以每时每刻都在她身边,所以他已在为她筹谋神甲之事,一旦得了神甲,便会为她建立神甲军,日后在暗处护她周全。

    她身上已有一套小薄刀,但如今已有很多人知道此事,因此他觉得还是为她再备一样防身之物的好。

    “此物平日不可示人。”步惜欢嘱咐道,江湖上觊觎寒蚕冰丝者颇多,要她不要显露也是为她的安全着想。

    暮青不说话,只望着步惜欢,他今夜来府中,为的就是给她给这个?

    “感动?”步惜欢笑问。

    做完了正事,有些人就又是老样子了。

    “我只是觉得这寒蚕冰丝像大白菜。”刺部有,如今她也有了。

    “最后的了!”步惜欢气到,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涵养很好,可她总有本事气到他,“这冰丝原是件丝甲,多年前刺月门在江湖厮杀中所得,我将丝甲拆了,得了百条寒蚕冰丝,给了刺部,这一条是我的。”

    “你的?”暮青听了低头便去解那袖甲,若是多余的,她收下倒无妨,若是他的,她便不能要。他的处境其实比她险!

    “我无妨。”步惜欢将手往她手上一覆,眸中生出暖人的神色,她担心他,于他来说便是无价宝了,“不必忧心我,我的功力再有一两年便可大成了,此物留在我身边已无大用。”

    母妃被害时他尚且年幼,那时无力救母,如今他必定倾全力护着她。

    “还有一两年才大成,现在不是还没大成?”暮青还是不肯收。

    步惜欢却一笑,眉宇间难掩的傲然之色,“虽还未大成,但这天下间能伤及我性命的还真没几人!好了,快四更天了,我还需回宫去,你早些睡,这修人骨之事明儿再折腾吧。”

    他知道暮青性子倔,说罢便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华袖一拂,手指分明没触到暮青,暮青却只觉颈侧一凉便困意如潮,心头还没生出怒意来便往椅子里一倒。

    步惜欢将她接住,顺势抱了起来送去了阁楼,这才出府回了宫。

    *

    暮青复位颅骨的事一连做了三天,次日乃休沐日,不必上朝,因此傍晚她让人送了帖子到侯府和瑾王府,约元修和巫瑾次日早晨到都督府来。

    上回在相府别院,她已经答应巫瑾有空去他府上谈论医道,却一直没时间去。她是真心想跟巫瑾学些医术,既如此,巫瑾感兴趣的事,她也不藏私了。再说,他是步惜欢的盟友,有些事他知道了便时步惜欢知道了。

    这件案子,还真得让步惜欢知道。

    一大早,元修兴冲冲来了都督府,一进花厅见巫瑾也在不由有些怔愣,但见到暮青的脸色沉着便压下了心头那些私念,问:“怎么?有何发现?”

    “有大发现,你想象不到的大发现。”暮青将那修复好的颅骨递给元修,道,“此人不仅身份非富即贵,还非我族之人。”

    “……何意?”

    “胡人!”

    ------题外话------

    今天中午还更了一章,没看到的姑娘们翻翻目录,不然接不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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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介绍:
【一句话简介】
这是一个法医学家兼微表情心理学家,在为父报仇、寻找真凶的道路上,最后找到了真爱的故事。
***
听起来有点简单,但其实有点曲折。好吧,还是看正经简介吧
***
开棺验尸、查内情、慰亡灵、让死人开口说话——这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干了。
西北从军、救主帅、杀敌首、翻朝堂、覆盛京、倾权谋——这不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也干了。
但是,她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想干的。
她这辈子最想干的事,是剖活人。
剖一剖世间欺她负她的小人。
剖一剖嘴皮子一张就想翻覆公理的贵人大佬。
剖一剖御座之上的千面帝君,步惜欢。
可是,她剖得了死人,剖得了活人,剖得了这铁血王朝,却如何剖解此生真情?
待山河裂,烽烟起,她一袭烈衣卷入千军万马,“我求一生完整的感情,不欺,不弃。欺我者,我永弃!”
风雷动,四海惊,天下倾,属于她一生的传奇,此刻,开启——
***
【悬疑版简介】
大兴元隆年间,帝君昏聩,五胡犯边。暮青南下汴河,寻杀父元凶,选行宫男妃,刺大兴帝君!
男妃行事成迷,帝君身手奇诡,杀父元凶究竟何人?行军途中内奸暗藏,大漠地宫机关深诡,议和使节半路身亡,盛京惊现真假勒丹王……
是谁以天下为局谱一手乱世的棋,是谁以刀刃为弦奏一首盛世的曲?
自边关至盛京,自民间至朝堂,且看一出扑朔迷离的大戏,且听一曲女仵作的盛世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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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
中涉及法医和心理学内容皆参考资料而来,有夸张之处,请勿考据深究。
读者留言,无事必回。如遇不可抗力因素(生病、请假等),以上优点也可以当做没有。
一品仵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品仵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品仵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