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宛城龙盘虽可贵
“卫将军既称公,乃尊其母沛国谯县刘氏为燕国太后,敕封其妻清河赵氏芸为燕国后,其余诸位夫人皆称嫔……拜汝南吕范为燕国首相……”
南阳宛城东面都亭舍中,窗外早春寒风料峭,窗内,一名年方弱冠之人正立在榻前捧着一封文书为榻上之人阅读。
“你且住!”刚起了个头,榻上卧着那人,也就是号称中原双璧的曹操曹孟德了,便忽然扔下了放在额头上的热巾,然后好奇出声。“竟然没有立世子吗?”
“回禀大人。”年轻人,也就是曹操长子曹昂了,即刻摇头。“并无立世子言语,最起码文书中的汇报没有提及……”
“那必然就是没立了,只是他竟然不怕出事吗?”光着脚的曹操翻身坐起,捏着胡子满脸疑惑。“别人倒也罢了,他次子公孙平跟董卓的孙女可是有婚约的,且公孙平的外公冯芳乃是几十年前便做到尚书郎,也算是久任中枢之人,这么一个背景天然受关西文武的支持,而所谓河北地盘实际上乃是河北、关西两大块,本就有嫌隙,这要是闹出乱子也属寻常吧?”
这个话题比较敏感,曹昂只能沉默以对。
“还有,他竟然没有追封他父亲吗?”曹操回过神来,继续询问。“这难道不该是当先为之的事情吗?我为何没听到?”
“下面有提及,说是卫将军一开始准备给他父亲加谥号为文,乃为燕文公,但无人认可,甚至有人当面说荒谬,而他也不计较,便就此搁置了。”早已经大略看完了一遍这封文书的曹昂即刻作答。
“我懂了!”曹操这下子反而恍然失笑。“他不是想给生父加文,他生父有什么功绩可言,居然能称燕文公,他这是想表彰他的母亲……认为他母亲的功绩足可以称‘文’,只是其母尚且在世,不好明说罢了,所以就此搁置。”
“竟然是夫从妇得美谥吗?”曹昂不免震惊。
“公孙大娘今日死了,明日便能当的此谥。”曹操重新躺下,一声感慨。“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还真贴切!你且继续,我正要听听燕国官制,这才是要点。”
“喏!”曹昂赶紧再度举文书而朗读。“拜汝南细阳吕范为燕国首相,魏郡审配为左相,南阳娄圭为右相……”
“娄子伯这也算混出来了……”
“燕国设三省,一设中书省,掌机要,发政令,为首相所领;再设尚书省,掌机要,统揽各部、台、曹、阁所入文书,批陈阅览,为左相所领;后设门下省,掌机要,专司监察、批驳政令,为右相所领……”
“也是老一套。”曹操躺在那里不以为意道。“这其实就是将三公与尚书台、黄门监三者先合为一,再分为三……中书省居中定策,尚书省管入,门下省管出,分给三相分领,若我所料不错,将来白马义从也是要处在门下省所辖的,这才是娄子伯为此任的一个最大底气!不过,不管如何,如此一来到底是权责上清晰明了了不少,也算是有些新意了。”
“父亲大人所言甚是,小人也是这么觉得。”曹昂也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进、定、出,条理分明,权责清晰,且三者并立,不会出现一家过于独大的局面……”
“接着念……”
“喏。”曹子修赶紧继续低头读道。“三省之下,复设六部,曰礼部、吏部、工部、兵部、刑部、户部,每部皆有尚书一人,左右侍郎二人,直对各州郡县乡亭;又设十二寺,依旧属三省,曰太常寺、鸿胪寺、宗正寺、大理寺、少府寺、太仆寺、司农寺、将作寺、黄阁寺、版印寺、钦天寺、卫尉寺……”
“这就更不用说了。”曹操愈发百无聊赖。“公孙文琪之心,真是路人皆知,六部便是照搬尚书台六曹,十二寺无外乎就是九卿加上钦天监、黄阁,还有一个如今书籍、布告、文书版印风行后专设的版印寺而已。”
“正是如此。”
“不过,”曹操在榻上复又冷笑嘲讽道。“公孙文琪再肆无忌惮也是有难处的,譬如安利号的去处便无说法,想来他母亲在一日,他就不好真的将安利号纳入燕国体制内的……还有吗,御史台什么的?”
“自然还有!”曹子修赶紧再念。“再设四台,曰御史台、财政台、枢密台、靖安台,御史台掌监察,为钜鹿田丰所领,财政台掌财政,为北海王修所领,枢密台掌兵马调度,为辽西韩当所领,靖安台权责不明,但以颍川戏忠所领,郭嘉为副,不言自明……又曰,凡三高官官三相,与四台首脑,并于邺下铜雀台设坐,并称台僚,遇有国主外出、年幼等非常事,七座并论,可暂决一切国事,虽邺下诸将军亦要听命!”
曹操呼啦一下再度坐起身来,却又面露嘲讽,缓缓躺了回去:“这是仿前汉重归宰相实权了!怪不得之前屡屡分权立制,削弱三相权责,却不想在这里等着呢!只是他也不想想,他活着的时候以建国之主的威望,自然是君臣和睦,可等他死了,他儿子岂不是要与这七位相国再来一回汉武故事,君、相争权?而七位相国,牵扯到政、军、财、监、间,固然会相互对立,难成一统,可反过来说却也极难彻底压倒……再加上一个安利号,到时候,这公孙氏的燕国便是千秋万代,也少不了要闹个千秋万代!”
曹昂欲言又止。
“子修有话说?”曹操不以为然。
“是,大人。”曹昂鼓起勇气正色而对。“之前小人从荀师(荀悦)处学习,觉得荀师所言极有道理,那便是至尊也会犯错,也会有不对的时候……试想一番,若是桓灵之时也有这样的实权七相,怎么会让国家崩坏到这个地步?若是大汉天子少年时皆有如此七相相互擎肘执政,又怎么会有阉宦外戚祸乱国家到如此地步呢?”
“荀悦的学问是好的,观点也对。”曹操瞥了一眼自己的长子,幽幽言道。“不然我也不会让你去当他的学生,便是你今日这番道理其实也对……天子英明欲有所作为时,这七相必然是擎肘之人;可国家衰败,天子无能之时,这个制度确实能保底,与之相比,什么世族作大、君臣相争,倒也显得无足轻重了,想来公孙文琪便是因为汉室的教训才这么做的。不过子修……”
“是!”
“灵帝倒也罢了,桓帝并不昏庸,他只是首开党锢,引来士人厌恶而已。至于阉宦……你不知道你太爷爷就是个权宦吗?难道他也是个祸国之人?”曹操斜着眼睛看向自己的长子,不免语重心长。“你已经成年了,今年夏日都要娶孙氏女为妻了,就不要老是听一家之言了,法家、道家的书都可以读一读。譬如那颍川郭图,虽然是个天下皆知的小人,可他家的律法知识却是公认的好,最近邺下那里版印了他的一本《小杜律注解》,据说是他在阴山下放羊的时候写下的,你爹我就觉得很好,为什么不去买一本来看呢?”
“喏,小人失言,小人这就去买《小杜律注解》来看。”曹昂俯身称是。
曹孟德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曹昂就是这点让人满意,这小子从来都很孝顺,很听他爹的话。
不过,眼见着自家儿子放下那封文书出门,曹孟德便去拿那封文书仔细阅览,刚看到说燕国不受寺人,不由失笑之时,便忽然听到前者又于门外院中扬声开口:
“见过荀长史!”
曹操听着不好,赶紧放下文书,又将扔到榻上角落中的面巾捡起,不顾冰凉一片,直接盖在了自己脑袋上,然后仰卧在榻,眯着眼睛装起傻来。
荀带着一股香气走入房中,看着榻上装死的曹操也是一声叹气,却并不点破,反而干脆立在了之前曹昂所站的位置,拿起了那封文书,一面阅读,一面久久不语。
曹操装了许久,额头上冰凉一片,被窗外寒风一吹更是难受,到最后竟然隐隐有头疼的感觉,便干脆抓起面巾直接掷在了地上,然后翻身坐起,气急败坏:“文若以为这燕国国制如何啊?”
“设计精巧,颇得法家治国精髓,可惜却少了道德人心的位置……”荀轻声作答。“而且,制度如此完善,愈见其人欲图天下久矣!”
“文若今日说的都是废话。”曹孟德赤足盘腿坐在榻上,难得没有给荀留脸。“这些事情你我难道不知道吗?若非公孙欲篡汉久矣,若非其人与你我治政颇有分歧,何至于形成今日局面?只是文若,现在不是想他的时候,而是咱们自己都要撑不住了!”
“天子年幼……”荀无奈缓缓言道。
“而且失德!”曹操依旧不耐。“我问清楚长安故人了,刘伯安之死,万众所见!总不能推到杨琦头上吧?再说了,杨琦也自杀谢罪了,还要如何?”
“其实这件事情与卫将军脱不了干系!”荀稍微一滞,还是缓缓相对。“天子出奔,恐怕是被他刻意设谋引出去的……元常便是明证!”
曹操微微颔首,却又缓缓摇头:“那又如何?”
荀文若也是沉默以对。
其实,公孙的那番计策还是有一处极为明显的破绽的,那便是当时的幕后操作人钟繇元常,因为计划赶不上变化,不得已露了一些马脚……
首先,便是其人出现在武关过于巧合了。
其次,作为雍州牧和事实上代表公孙监控长安朝廷之人,钟繇其实才是天子出奔一事实际上的第一责任人。正所谓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孰之过?当然是看守者的责任!然而,钟元常此番居然没有受到任何惩处,反而是临时上马的公孙瓒为此吃了挂落!
所以,在与杨彪等人细致交流之后,曹操和荀这种天底下顶尖的聪明人便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说白了,天子过于年轻沉不住气,最后全然被公孙戏弄于鼓掌之中,只不过天子这边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也是有觉悟的,双方俨然有这么一丝互相顺水推舟之意。
所以,此时追究出奔这件事本身已经毫无意义了,关键在于现在的局势。
现在的局势有所如何呢?
很简单,首先,不管如何,天子都和长安公卿、宗庙都事实上彻底形成了分裂格局,汉室权威再度跌倒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低点,而不管是不是阴谋,刘虞之死都让天子承担起了一个难以承担的巨大恶名!
换言之,天子的价值低到了极点。
但是,天子的价值低到了极点,却不代表中原诸侯可以抛弃这位少年天子……且不说两位汉室宗亲要考虑自己的姓氏,也不说曹操要考虑自己内部势力巨大的颍川、南阳士人集团,只说一件事,中原诸侯只有维持盟约才有可能在公孙身前维持战略平衡,而这个盟约只能是以匡扶汉室这个名义来维系。
所以,这个价值极低,甚至还有些负面作用的小朝廷,曹操、刘备、刘表三人偏偏还得毕恭毕敬的供起来。
而如今仅仅是如此就好了,也就是恶心一下,不影响大局的。
实际上,曹操当时已经跟荀商量好了,等局势缓和下来,找机会把天子送到陈郡,也就是曹操集团的腹心之地,不说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大略养着小天子,让他不要捣乱就好,顺便借他的名义给大伙封个官什么的,也挺不错。
但是,所以说但是!
公孙太不要脸了,明明得了天大的便宜,却反而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受害人的姿态,要请天子回去……这也不可能送回去啊?
这种河北-中原对峙的大格局下把二者之外最大的变量天子送回去,你中原联盟不攻自破的!
这股恶心味还没结束呢,三家联手好不容易劝下天子,好嘛,那边公孙称公建制了!
这是要篡汉的节奏!
于是南阳再度闹起来了,小天子就差哭着指着三个中原诸侯的鼻子问了,你们还是不是大汉忠臣?
当然是啊!
你们还要不要匡扶汉室!
肯定匡啊!
那出兵讨伐逆贼啊?
这个还真讨伐不了……没有准备啊!根本就没有大规模决战的准备!
那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大汉忠良、新任大汉司空曹孟德就是在这种质问之下躲到都亭装死来了……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公孙将大汉朝最后一批宫人宫女送过来了,南阳又没什么正经宫殿,于是一伙人就把宛城大小官寺全占了,昔日县寺都变成杨太尉的太尉府了,还想如何?
而且和刘表、刘备不同,那俩人只是派几个使者在此,曹操整日却需要在宛城看着才行,不然就凭小天子现在这种失态模样和南阳地区对汉室的传统向心力,怕是过不了几天南阳就要真姓刘了!
君不见,那南阳邓芝,乃是曹孟德非常看重的人才,且出身名门,为光武第一功臣邓禹之后,上来便被小天子直接提拔为了侍中,虽然说邓芝专门来寻曹操解释过,但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以后曹操怎么可能再信任邓芝?
总之,曹孟德是真的要被小天子给弄出病来了……只是他到底是一代人杰,心里看的清楚,知道轻重,明白此时谁才是真正的大敌,这才勉强忍下来了。
“文若!”回到眼前,曹操点头复摇头后,看到荀沉默不语,却是终于点出了问题关键。“此番天子巡幸南阳,种种小节咱们就都不说了,便是丁冲我都不追究了……只说一事,到底是战是和?”
荀也是难得叹气,却依旧沉默。
“战,我恐怕是落入公孙的策略中,咱们之前议论,最好再等个两三年,甚至拖到建安十年左右,反正能拖一日是一日,届时公孙文琪麾下那批百战精锐年长退役,将领蹉跎,再拿中原人口的数量优势,策动刘玄德的兵马,刘景升的后勤储备,隔河决一死战!”曹操继续在榻上摊手而对。“可现在呢,他手上那批有大战经验的精锐大多还在服役,甚至区区三载,反而有养精蓄锐的嫌疑……咱们此时撞上去,到底是少了两分胜算吧?”
荀面露忧虑:“可若不战,坐视卫将军建国称公,无视天子姿态,则汉室再无体统可言,而没有汉室大义,又如何能维持盟约?若中原盟约不在,咱们岂不是要被卫将军从容分而吞之?届时,半点胜算都没有!”
“非只如此。”曹操摇头不止。“你想过没有,公孙苦心积虑让天子出奔,难道就没有后手准备?如我所料不差,便是咱们不战,他也要以请天子回朝为理由,正式与我们开战的!”
“那便只有战了!”荀愈发蹙额。“这才是主公真正忧虑所在吧?卫将军出此奇策,实为一石二鸟,一面成功分割汉室,就势称公建制;一面却让天下大局异动,就势开战,决胜中原!而我们实在是措手不及,没有准备!”
“文若。”曹操伸手握住了对方之手。“不瞒你说,这几日我真的是吃不好睡不好,每日闭上眼睛,做梦都在想此战之事……有时候会想,要不要干脆就此降了?可每次醒过来,却总是觉得不甘!有时候又会想,自己难道真不能一战而胜,从容夺回天下大局,兴复汉室,然后咱们还会成为周公、召公那样的人物!可每次醒来,想想自己的兵力,想想对方的实力,却又总显得有气无力!”
“明公!”荀正色而对。“事到如今,多思无益,若就此降了,之前多少年的辛苦,多少年的志气,岂不是都成了笑话?明公与我此生到底算是什么?又何以对生前身后之人。而且,还想再问一问主公,这个时候,这个局面,汉室天下不指望你,还能指望谁呢?明公真要坐视卫将军以燕覆汉吗?”
“我知道多思无益。”曹操一声叹气。“这番话,不过是只能说给文若听的私密言语罢了……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明白,中原大局,舍我其谁?发出信函,请刘表、刘备,一起再会于新野,也请天子移驾到彼处亲自召见两位汉室宗亲,以资鼓励好了!”
“那就发出信函吧!”荀沉默片刻,也跟着点了点头。“中原局面,天下大势,汉室江山,舍君其谁?!”
我是心里真有点怕的分割线
“既称公建制,南阳殊无讯也,或贺于:‘中原诸侯合力,亦只三分胜也,此必操知公之神武,将亲持天子归于长安矣。’哂曰:‘凡弱冠时孟德即不服孤也,一十八载无半分胜而无变,何今日有三分胜反变也?且候大战!’”《汉末英雄志》.王粲
ps:周五例行请假……明天那章就得等到第二天早上看了,实在抱歉,这种生活太累,撑不住就是撑不住。
第二十六章 邺下书味亦何偏
建安六年,天下局势从内里而言,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其实早在前一年,几乎所有有眼光之人,甚至包括徐庶在内,都知道随着天子束发读书纳美人,天下必然会因为天子和汉室渴求夺回权柄而产生动荡。
但是,彼时很多人,尤其是中原几家诸侯都对此持乐观态度,因为从当时看来,麻烦明显是卫将军公孙的,无论公孙和天子之间闹成什么样子,对中原诸侯而言都是好事……只是谁能想到,公孙会出此奇策呢?!
谁能想到他有这个魄力将天子放出呢?
而随着天子的东行,汉室朝廷的分裂,公孙的称公建制,中原诸侯这才忽然间醒悟过来麻烦大了,因为决战忽然间便已经事实上不可避免!
不过,可能是公孙、曹操、刘备、刘表这些人多少是要比之前的董卓、袁术那些人高级一些,所以,虽然内里上的局势已经达到了无法可解的份上,可双方依旧保持着表面上的从容与雅量。
实际上,整个建安六年初的春耕时期,除了中原、河北、关西等地的道路上多了许多往来不断的使者之外,整个天下竟然显得殊无紧张之意,甚至反而有些欣欣向荣的感觉或者说,当这个农业社会最重要的农业生产行为暂时没有受到阻碍时,那些大人物们的往来,城市中当权者们的狂欢,还不足以从外观上改变这个世界的几分色彩。
当然了,反过来说,得益于春耕的遮掩,城市中的权贵们再怎么失态,也都无关紧要了。
中原各处,所谓打着天子名号的曹操使者四处奔波,试图促成新的一次的中原会盟,刘表和刘备似乎也是躲无可躲,而江南地区的孙策,更西面的巴蜀刘焉也都在联络之中。除此之外,曹操的谋士们开始紧锣密鼓的制定决战计划,带着外交任务的南阳、颍川名士们也往来奔走于淮南、荆襄,试图让对方亮出家底,以图一战。
与之相反,河北地区,尤其是邺城附近,随着使者纷至沓来,却陷入到了某种狂欢的姿态……公孙建制立国,虽然在过程中刻意摒除了以河北大势压人的姿态,甚至连最关键的军队都刻意压制了发声,只是在三辅地区纯以合法政治运作获得此位。但是,最后的封赏,却无疑还是让邺下诸臣拿走了最大的一份。
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还是那七个实权相位!
这是自汉武建立内廷夺走相权之后,第一次有一个君主主动公开让出实权权柄,虽然有一分为七的设计,但这毕竟是公认的实权相位,再加上所谓只有五个郡封地的燕国如今已经事实上统治了半个天下,敢问又有谁不心动呢?
借用邺下大学中那些不知死活的大学生们的一句话,吕范、审配、娄圭、王修、田丰、韩当、戏忠这七个人,若单以权柄成就而论,此时他们的人生已经事实上超越了之前三百年间任意一个传统士大夫、或者寒门武人能触及的顶点。
因为汉室几百年,除去天子之外,那些自汉武以后实际煊赫一时的人,大多是借君权行事……一个个不是外戚就是宗室,便是霍光那次废立也事实上是靠着汉武帝遗留下来的辅政之权!换言之,那些权柄虽然极大,却都是皇家借给他们的,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写着借贷两个字的,而这七个人,无论他们本人是不是对公孙言听计从,但他们的权柄却是实打实的来自于官僚体系,这是公孙亲口承认赠与的,而非借贷,将来他们本人可以去位,但是这七个位置和相应权柄却会一直留下来,归属官僚。
试问,如此情形之下,又有哪个受封之人不为之振奋呢?
又有哪个读书的年轻人和正在往上爬的中间官僚不心动呢?
躁动与振奋之中,甚至有人偷偷提出,这是燕公意图称帝,以此来收买天下读书人的人心……当然了,立即就被人嘲笑了下去,因为这位新鲜出炉的燕公不仅依旧独掌军权(全程都没有军队的改制,邺下与关中兵马只是获得了金钱和实物的赏赐),所谓七位相国,除了一个田丰和戏忠算是来的晚一些,其余全都是公孙弱冠时期便纳入麾下的私人。
是真正的元从!
而且,真要是细细算来,吕范吕子衡是个汝南的破落户;娄圭是个南阳的逃犯;王修和吕范出身极为类似,也都是寒门都称不上的人,唯独家里没有破产到连个鸭子都请不起的地步罢了;韩当不用说了,那几乎是家仆一般出身的人物;而戏忠,说到底也是个无牵无挂、孤身相从的破落户!
也就是审配、田丰算是河北大族出身,能够勉强代表一些冀州本地世族大户的利益。
所以说句不好听的,谁家收买士大夫人心靠这种出身的人收买?这真的是资历、功劳综合到前七位的人物。
而且这七个人,包括韩当,都事实上已经数年都没有再染指军权了,这是他们理所应当该有的位置。
实际上,也正是因为如此,关中方面和军中才没有对这些人选抱有太大质疑。
“还是有些不妥的。”与邺下大学最近的城西蹴鞠场上,因无正式比赛,又恰好春光明媚,多有邺下学子在此交谈议论,游戏踏青,而其中,一名操着关西口音的年轻人正在一处看台上为一些事情愤愤不平,以至于口出狂言。“董冀州和钟雍州如今乃是河北、关西最要紧的两个封疆大吏,为地方安定计,不为相国倒也罢了,将来必有一番结果,为何贾、荀二位军师不能为相国?尤其是贾公,数有定策之功,便是卫将……便是燕公也多次与人言,天下智计,莫出贾荀!又说,得关中不为喜也,喜得贾、荀也!昔日在邺下,每有赏赐、封敕,贾公必在前列……”
此言一出,此处看台之上,数名本就聚在一起的关西士子纷纷颔首称是,大叫不公,引得不少人侧目。
“可若依足下之言,这位子就七个,便是贾公该有此位,又该让谁下来呢?”一群关西人如此叫嚣,看台上立即便有河北口音的少年人忍不住遥遥插嘴反驳。“莫非足下觉得七位相国中有不妥之人!”
“不敢说不妥,但若论可商榷者,自然是有的!”这关西士子也是豁出去了,竟然直接咬牙点名。“譬如御史台田公,敢问贾公何处不如田公?”
“大概是德行不如吧?”几名河北少年士子先是一滞,而后却也不免带了几分火气,其中一名领头模样的束发少年大概是仗着家世,却也胆大,竟然直接反嘲起来。“先从董卓,乱武三津,再负其主,献关于潼……谋略虽多,却皆为阴私之策,智计虽高,却不治经典,不修德行;反观田公,乃是天下间闻名的直言敢谏,又是少年闻名河北,正经举茂才而出为侍御史……”
“举的哪家的茂才啊?!”那关西士子冷笑打断对方。“且论及道德,你司马氏有什么资格称道德?当日董卓乱时,也未见你父兄出来反董,若非燕公救援,你兄便要死在迁都路上,若非贾公献关,你父说不得便要伺候董卓一辈子!今日嘲讽贾公,莫非是因为当日你父在未央宫前只能低头立于左阙吗?!祸乱天下的,难道不是灵帝与尊父等人吗?!”
此言一出,周围关西士子纷纷大笑。
而那河北口音少年,也就是年方十六,刚刚入学半载的司马孚了,被笑的面红耳赤,却偏偏不敢驳,而其人在看台上左右看了几眼,正见一个竹帚立在一侧,便干脆直接抄起竹帚,奋力向上冲去:“尹奉!你辱我父兄,我今日必让你好看!”
名为尹奉的关西士子,见状不怒反喜,反而直接撸起袖子:“且让河内子见识一下关西豪勇!”
一言既落,其人便伸手摁住了对方推来的竹帚,劈手反夺过来,复又往司马孚背上乱抽一气,打得司马孚只能抱头而对……下面司马孚本有河内、魏郡的同伴,一开始见到司马孚自己冲上去还有些犹豫,但眼见着同伴挨了打,哪里还能忍?
便也一拥而上!
然而,上面尹奉本也有关西同伴,谁又能怕谁?
于是乎,双方登时你来我往,在看台上战做一团!
非只如此,因为事关地域矛盾,又牵扯到最近争论最多的七相国之位,偏偏阳光明媚,又值休沐,上午时分的蹴鞠场中不知道有多少学中士子,而河北、关西两地士子又几乎占据了大学中八成的份额,所以打到最后,整个蹴鞠场几乎被卷入进来,一时间天昏地暗,乱七八糟!
慌得周围士民纷纷去报官!
不过,等到新任执金吾马腾引金吾卫来此配合大学讲师将斗殴学生全部拿下后,让人目瞪口呆的是,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河北士子几乎全线落败,人人挂彩!反而是关西士子大获全胜,兴奋无比!
细细追究起来,原来,一面固然是关西士子个个都是见过杀人,甚至本身杀过人的主,所以能够做到团结一致,集体作战,将毫无章法的对手分而击破,另一面却是昔日素来偏向河北的并州士子此番一反常态,几乎全员站到了关西一边,这才使得关西一方大获全胜!
面对如此结果,马寿成笑了一阵子便引兵负手而走,而两边动手之人自然是被讲师仔细追究缘由,重重责罚……这其中,最倒霉的当然是司马孚,其人挨了骂,挨了打,最后又挨了罚,无奈何,便只能忍着哭意去城中大学内部的藏寻自己兄长司马懿,请后者助力。
然而司马懿即将参加毕业考试,满腹踌躇志气,哪里有时间给自己弟弟出什么气……就眼下这个局势,他这个身板也出不了什么气啊?便只能在藏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中带着自己弟弟回去敷伤而已!
“阿孚啊,要我说,此番你纯属咎由自取。”下午时分,从图书馆将弟弟带回住处以后,司马懿一面亲自给对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一面忍不住呵斥起来。“相国之间的事情,哪里是你们一群刚刚束发读书之人可以议论的?”
“大家都在议论……”司马孚委屈至极。
“瞎议论!”司马懿一边给对方清洗背部红肿,一边出言呵斥。“你们一群小孩子,都懂个屁啊?田公能为此位,明显是因为御史台这个职位最适合他!而贾荀两位军师没当上相国,也不是说他们就此失了宠……而是说,天下还有一半没有被燕公吞下呢,贾荀二位素来以谋划出众,俨然是要继续用于军事的,至于七位相国,便是韩公也都实际上不再领兵了,全都是所谓文职相公,试问贾荀两位要用在军事上的人如何好出任?要是按你们的说法,岂不是说关、程两位彻底失了燕公看顾?”
“可是……可是学中都说,七相国之位,近三百年之至贵也!”
“说的没错。”司马懿一时无语。“但那是以后,得等到天下没有战事了,恢复太平了,才能七位独尊……而开国之初,功臣们自然有功臣们的说法,区区相国……我问你,前汉初年,相国还是独相呢,便是张良未做过什么相国,而萧何、曹参、陈平都做过相,难道张良居然不如陈平、曹参吗?”
司马孚若有醒悟:“二兄是说,七相国虽重,但一则天下未统,二则燕公尚在,所以并无多大用处……”
“也不是这意思!”司马懿愈发无语。“相国怎么能没用呢?我是说,时逢两百年之定乱事,乃至于四百年未见之变局,此时之英雄豪杰,便是败者、负者,也注定要显赫于万世,何况成事之辈?只能讲,燕公这一代人,为开创者,而开创者是不能拿什么官位、成败、品级来评价他们的……他们将来注定是要跻身于昭昭史册,如高祖、世祖,乃至于秦皇、项王时的那些人物一般为人铭记的,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小子,用什么官位得失来为他们鸣不平,他们本人要是听到了,恐怕只会发笑!”
司马孚这才彻底明白了自己兄长的意思:“兄长是说,开国功臣自有评判,而若燕公真能一统天下,往后等咱们去做官时无论如何都是没法跟现在比的,也没必要比?”
“正是这个道理!”司马懿闻言放下手中热巾,忽然一声叹气。“其实这便是为兄我为何一定要尽快毕业,求入义从的缘故了。说到底,我此番其实便是想努力求一个开国功臣的履历,哪怕只是稍微参与一二也是好的,否则将来哪里能跟那些经历过战事的功臣们去争这首相之位呢?”
“兄长想做首相?”司马孚愕然回头。
“我不能做吗?”司马懿反过来盯住自己亲弟,昂然以对。“将来我们这一代人的相国,必然出自大学之中,而学中同龄之人我最优异,若能再得一功臣履历,如何不能为一任首相?”
“王粲……”
“王粲就是个书生,性格轻浮,不知何为严重,跟蔡伯喈、孔文举一般的人物,再如何与燕公家中亲近,再如何有文才,也注定做不得相国!”
“诸葛亮……”
“诸葛亮这人虽然得燕公与太后青睐,可十之**却只是因为他那副好皮囊和当日雪中读书的际遇。”司马懿愈发不屑一顾。“其人虽喜读书,成绩却总不能到前列;虽有大志向,兴趣却总是驳杂;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是琅琊人,长在泰山,又自幼失怙,没有足够的家族关系来支撑,不像我们司马氏有诸多同乡大吏可以引为援护,譬如新任并州牧常公、中护军韩公,那都是当年族伯荐到燕公身前的……而且你莫忘了,我还比他大两岁,你莫要小瞧这两岁,有这两岁我说不得便能有个开国功臣的履历,他和你就说不得没有……如此,又如何能与我相比呢?要我说,他将来最多也就能有个左相之位,作我的辅佐而已!”
“那……大兄?”
“若非大兄,我还不会起这个心思呢!”听到此言,司马懿一时气急败坏。“若论亲近与机缘,大兄与燕公之间那叫什么?外面人都说大兄简直是燕公半子!可他却迂腐至极,白白错过燕公两位女公子,与什么甄氏女结亲倒也罢了,毕竟这种事情没得选,可此番天子出奔,燕公建制,他居然写信给父亲,长篇大论,说什么汉室之德与燕公之恩让人纠结……依我看,他的相位迟早要被他纠结掉!也正是如此,我才要奋力而为,求一任首相,省的将来司马氏就此衰败!”
二兄骂大兄,司马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就这样吧!”司马懿也觉得无趣,便起身要走。“天色还早,我还要归藏读书,你少和那些人计较……须知道,咱们司马氏和燕公关系匪浅,虽无元从,却算是嫡系,大略前途都还是稳的,何必与那些根基都不知在何处的人计较什么口舌?天下英雄,哪里是你们能议论的?”
司马孚唯唯诺诺。
不过,司马懿走到门前,却又忽然回头,神色严肃,宛如狼顾:“有件事情差点忘了与你说……议论相国倒也罢了,反正大家都在论,有一件事情打死都不能掺和!”
司马孚陡然一惊:“请二兄直言。”
“世子之事!”司马懿回身凛然相告。“世子必然是定公子的,这点无疑……而燕公此番未立世子,无外乎三点可能,一个是他心中有立储的新制度,不想提早立储;一个是他欲以此来提醒平州的右将军,劝对方早些放弃平州军政……这个可能最大;但也有一种可能,便是燕公察觉到关西、河北之争,不免有些厌恶,所以趁着自己年富春秋,故意捧一捧平公子,以此来诱出河北、关西心智不坚者,趁势清理一波人!为万一计,此时决不可与两位公子走的太近,以免陷入大祸之中!”
司马孚想起今日斗殴之事,却是极为信服的点了点头。
司马懿见状终于无话可说,便扔下挨了打的弟弟,昂然出门继续归藏读书备考去了。然而,其人走出门去,从小巷转入大学小门,又从小门转入藏下的静馆前,却又一时目瞪口呆。
原来,之前还满满腾腾的藏静馆,此时居然只剩一个日常可见的诸葛亮依旧端坐在他的那个位置读书,其余诸人竟然全都消失不见。
司马懿见到自己素来瞧不起的小白脸诸葛亮依旧端坐读书,自然不愿输了气度,于是便也强忍好奇坐下身来继续读自己的书,反正天大的事情同学们总要回来的,届时自然知道……然而,等了足足一刻钟,也不见到半个人回来,反而陆续有人从门前飞奔往校门方向而去,其人到底是愈发焦急,只能强行忍耐!
而又等了足足一刻钟,依然无人归来不说,竟然有人不顾规矩在静馆门前一边飞奔一边扬声议论,似乎是在说什么要开战之类的话,听到此论,司马懿到底是惊慌一时,然后彻底忍耐不住,直接扔下书本出门去问这几个同学。
“要开战了!”门外这几个同学不等司马懿开口便直接相告。“魏公直接布告天下,再度要求曹孟德亲自护送天子归长安,而若此次不能成行,他必然于今年年内亲自往南阳去迎,勿谓言之不预也!更要紧的是,三省六部四台也齐发公文,要求春耕后各州郡即刻点验什伍壮丁,清点军械物资,校门前已近沸腾之势……”
今年才十八岁的司马懿听到此处,只觉得血涌于上,哪里还管什么气度?其人直接飞奔赶上,与这几个同学一起向校门外布告栏处跑去……于是乎,只是片刻,静馆内便依旧只有诸葛亮一人继续看他的《地理初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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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诸葛亮
ps:感谢魔王完梦、slyshen、列兵扑火飞蛾的打赏,
顺便继续推书献祭《曹操的主厨》
第二十七章 秦嬴谩作东游计
“非三十万大军,否则不足以御河北!”
战争的可能性就摆在那里,当邺城那边一群年轻学子因为正式显露的战争讯号而震动的同时,建安六年,春耕刚刚结束的南阳新野城中,一众新晋达官新贵自然也已经在天子‘阶前’正式讨论起了‘讨贼’方略。
列席之人,乃有鲁恭王之后,被天子尊为皇伯的荆州牧,安南将军、襄阳侯刘表;中山靖王之后,被天子尊为皇叔的豫州牧,左将军、下邳侯刘备;新任司空,奋武将军、陈侯曹操;太尉录尚书事杨彪;南阳太守、温侯加虎威将军吕布;吴郡太守、乌程侯加破虏将军孙策;以及随行至此的张、京泽、邓芝、荀等人。
而此时开篇便是三十万大军之人,自然就是曹司空了。
“得要三十万大军才能击败河北吗?”不止是其余诸侯大臣登时噤声,少年天子也一时震动。
“回禀至尊,非此意也。”曹操回过头来,对着上首的天子正色而言。“臣所言者,御也,非伐。这一战,不管是以攻代守也好,还是据地死守也罢,本质上乃是要在泰山、黄河、南阳一线挡在河北的攻势……而想要挫败河北此番攻势,非三十万大军不可!至于将来稍整旗鼓,意图进取,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恐怕非六十万无以北向。”
其余诸侯大臣依旧沉默,而天子到底聪明,立即就想到了历史上的典故:“司空所言甚是,当年王翦伐楚,秦已近横扫之势,犹然非六十万不可,而今日河北之盛大,近天下二一之数,无论御伐攻守,都必然是数以十万计方可。不过,为什么朕听人讲,卫将……河北燕逆曾言,凡一战过十万众,即无用也,这又是何意?”
曹操面色严肃,微微颔首:“回禀至尊,王翦与……燕逆其实都没错,王翦之论与臣仿佛,讲的乃是绵延千里的战事大局;而燕逆所言,乃是说局部战场,一次过十万众,则后勤便供应补上,兵马也施展不开的意思。譬如臣言三十万大军以守,其实就是说要有十万核心精锐,以备野战;还要十万勤恳之辈能在前方各地据城而连为千里纵深防线,以防河北突骑插入迂回;还要有十万之众,为民夫调用粮草之余,兼做总预备兵马,随时补入军中!”
其余诸侯大臣继续沉默,而天子连连颔首之余也继续正色相询:“那曹司空在北面自己能起多少兵马?”
“兖豫人口众多,陈国、颍川、梁国、陈留、济阴、山阳、任城、东平,外加半个鲁国、半个东郡、半个南阳、半个沛国,又是本土作战,若说不能起十万众,恐怕诸位诸侯也不信。”曹操对着天子拱手认真以对。“但是,正如臣刚才所言的那般,这十来万众里面,若说能野战者,不过三万;能守城者,也不过两三万;其余俱是民夫之流……而且,臣所领之地地域狭长,历来与河北对峙,生产稍懈,兵甲、战马、粮草,都撑不起大战!”
天子即刻醒悟,便立即看向了自己的皇叔、皇伯,以及那寿春侯、温侯等人:“此即朕此番召各位至此之本意……诸位能出多少兵马、粮草,以助曹司空?”
前面二人依旧沉默,但后面两位却是极为光棍。
“臣虽为南阳太守,却只三县之地,兵不过千余,正合为陛下戍卫!”吕布拱手而言。
对此,天子也只能讪讪颔首。
“臣虽只两郡之地。”孙策也昂然朝天子行礼道。“亦有承父志报国之心,更兼司空大人为我亚父、岳父,为人臣也好,为人子也罢,此时焉能稍却?两郡兵马,抛去基本的治安职责,防御山越职责,策愿尽力出两万之众,皆备兵甲,亲提向北,听命大人,为国讨贼!唯独江左之地过于偏远,还请天子下诏,让沿途供给粮草。”
“卿真忠臣也!”天子大喜过望,却又再度面露期待,看向那两位汉室宗亲诸侯。
然而,看了半晌,这新野县寺大堂中却依旧是鸦雀无声,两位刘姓大诸侯一直沉默,偏偏其余人也都不好开口……想想也是,这两位汉室宗亲一个握有整个淮河流域,一个握有整个荆襄之地,兵力、实力固然摆在那里,但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让他们跟孙策一样倾巢而出,未免可笑。
但是,如今这个局面下,从政治角度,军事角度来说,哪里是能继续坐而不理的?
“臣……臣年少,愿听皇兄一言。”出乎意料,身为曹操的义弟,中原双璧之一,联盟的实际促成者,刘备居然将鞠蹴给了刘表。
刘表犹豫许久,但向来自诩汉室南伯的他此时面对着这般局面,却也不能不说话了,其人稍作踌躇,然后终于站起身来:“臣以为,卫将军称公之论,并非十分违制,且事出有因,若能稍作调解……”
“刘荆州!”不等天子面色难堪,曹操便忍不住扶着腰带厉声打断对方。“咱们这些人聚集于南阳,共立于天子阶下,不是要议论我们是不是该与他和,也不是要议论是否起兵征伐河北,而是说其人称公建制后,依然心不能足,居然还要我们送还天子,否则其人便要亲自引兵马来南阳迎奉!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真把天子当罪人,要送还长安不成吗?”
刘表在天子与其余诸侯审慎的目光中一时语塞。
“刘皇伯,我们现在议论的不过是如何防守而已!”继承了其父名爵,又对刘表颇有愤怨的孙策也忍不住为其岳父帮腔嘲讽。“足下须搞清楚一件事,现在是人家要打过来了,不是我们要打过去!真要是输了,谁还能支撑下去?”
刘景升自然不用在意孙策,却依旧显得有些为难,隔了许久,其人方才在满堂期待中再度开口,却是直对天子而言:“其实至尊何妨往襄阳一行,以避锋芒?”
这下子,不要说曹孙这对翁婿一时失笑了,就连刘协都彻底忍耐不住,立即从‘御座’上起身扬声以对:“皇伯此何言也?宛城乃汉之南都,世祖之帝乡所在,流落宛城已经是子孙不孝,不能立足旧都了,何谈再弃南阳?!朕以皇伯敬足下,足下莫非反而不认自己是汉室子孙吗?!”
这话说的太重了,根本不是刘表能支撑的,其人当即俯身以对:“请至尊息怒,臣非不愿尽忠效力,实在是荆州如今局势堪忧,难以与他处相比……当年南阳大败,江夏失而复得,臣于南阳便多失威信,以至于荆北大族渐渐不愿为战事,荆南诸郡又多生异心……臣这么说吧,若是燕逆真的引兵到了南阳,臣为宗室,便是无一兵一卒,也会带着三个犬子,持兵戈来宛城以为至尊效死的,但是如今这个局势,臣真的是有心而无力!最多也就是派出两万之众,协防南阳而已!”
“荆襄六郡,俱为大郡,如何只能出两万兵?还只愿意协防门前的南阳?!足下为皇伯,居然连孙破虏都不如吗?”杨彪都听不下去了。“最少也得五万兵,兼助十万众的后勤粮草吧?不是说荆州历年皆是岁谷独登吗?”
刘表一声叹气,却终于一言不再发。
众人实在无奈,虽然不忿,却更怕他干脆转向,所以居然不敢逼迫过甚。毕竟,若是真把这位汉室‘南伯’给逼得转了向,那大汉可就是真的‘药丸’了!连带着几位诸侯,也要跟着完!
就这样,这次御前会议不欢而散,而会后曹操回到都亭稍歇,却又陡然听闻刘备遣人来邀,请他出城一会,往水观夕阳之景。对此早就有所准备的曹孟德倒是毫不犹豫,即刻只带了曹仁和几名侍卫便匆匆打马出城,往见刘备去了。
兄弟二人于城外相见,也并无多少多余言语,反而是纵马驰骋,顺着水一路疾驰南下,半日方止于朝阳城南十余里外的水东岸,然后复又齐齐驻马于水之畔,观夕阳西下。
“三十万大军,真可御燕公吗?”不知道过了多久,眼见着夕阳已经接近了水对岸的地平线,刘备方才在堤上缓缓而言。
“不御又如何呢?”曹孟德昂然而对。“我知道玄德的心思,三十万众实乃倾中原之力,一旦战败,淮河以北,乃至于长江以北皆不能保,届时整个中原无外乎便是要让北面蚕食鲸吞,为人鱼肉罢了!”
刘备面无表情。
“我也能懂刘景升的心思,其实以荆州之富庶,真要倾力而为的话,他也是能出三万战兵,三万辅兵,然后再加十五万众两年所用粮草,十万众之甲胄军械的,但是这么一来,荆襄几乎要被掏空……”言至此处,曹操不由发笑。“而偏偏此战若胜,与他并无太大关系,最大得力者乃是我曹操;若败,一时也与他无切身相关,因为北面若胜,说不得先要吞并无险可守的中原,水系纵横之荆襄还是要在后头的,届时说不定他便和陶谦一般垂垂老朽了……试问如此局势,凭什么要人家将自己家底尽数砸在中原战场之上?”
“非只如此。”刘备头也不回,继续望水而言。“据我所知,这些年,燕公对待各路诸侯多有不同……譬如于孟德兄那里,便是尽力压制名分,且屡屡有摩擦之时,别人不是州牧就是定南将军定东将军,乃至于如今我身上的左将军都是他所赐,而孟德兄却依旧只是一个袁绍所表的奋武将军……”
“这我早知道。”曹操哂笑而对。“再如玄德你那里,则是宛如家人一般嘘寒问暖,借着如今已成太后的那位,赏赐、私信往来不断;还有刘焉刘君郎处,向来是以威凌之,凡有使者到益州,动辄如斥三岁小儿;至于刘景升,则与交州士威彦相同,每次必然以礼相待,然后必然要劝降,还许诺将来结果……不过玄德,你要是说这便能让刘景升心服,未免可笑,须知,去年这位大汉南伯还在襄阳城外以天子礼祭祀天地呢!”
“非是此意,只是说他未免为之动摇罢了。”刘备摇头以对。“就好像我,父母皆丧,又无兄弟姐妹,几乎伶仃一人,所以凡受婶娘之问询,总是心中感恩的,而且我以为,日久天长,河北那边对我的关心,也不是什么虚伪应付……”
“你总不是想说你也反悔不想打了吧?”曹操居然不以为意,反而在马上失笑。“怪不得今日在御前竟然无一言。”
“非也,恰恰相反。”刘备昂首望落日而言。“正是为此,我才渐渐明白自己的心意……因为此时此刻,我已经避无可避,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一开始,我骗自己说,替我兄做一个后备之人;而后,我再说自己要对淮南百姓有为任一方之责;再往后,我说麾下文武欲成大事,则我迫不得已,不能相负;但等到听说我兄称公建制之时,我方才醒悟,自己别人他人,都是借口!我就是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我就是放不下自幼在家门前桑树下起的那份野心!我刘玄德就是个心怀妒忌的负义小人!不就是若背誓言,当血尽而亡吗?那便血尽而亡好了!我难道怕一死吗?”
曹操微微侧身抬头,盯着刘备的侧脸看了许久,却是忽然在马上伏鞍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而刘备依旧端坐于马上望西不动。
许久之后,曹孟德方才止住笑意:“都是被公孙文琪这厮给带偏了,往前十年,大丈夫野心滋滋,本无不可对人言,偏偏他要说什么为生民计,坏民生为罪什么的,搞得天下人都虚伪起来了……”
“这种变化不对吗?”刘备打断对方,依旧目不斜视。“就不能自认自己个野心勃勃之辈吗?何必强辩?今日见孟德兄,战意如此盎然,难道不是同样有所觉悟吗?”
“玄德。”曹操叹了口气。“咱们不一样……你和北面的关系到底更进一步,你是他的兄弟,所以躲无可躲,只能承认自己的野心滋滋,但我不一样,我只是他友人罢了,友人之间还不需要将自己逼到那一步……你可知道,他发布告,说什么‘勿谓言之不预也’的时候,曾让使者同时与我送来一封书?”
“哦?”
“打开信来,却只有一句话,”曹操语气忽然有些怪异。“你道是什么?”
“……”
“他说,他如今是国公了,可以用一些非常之礼了,所以请我替他以太牢之礼祭祀桥公!”曹操语气依旧怪异。
而刘备望着落日,却是微微一怔,俨然是想到了什么:“我曾闻桥公往事,知道他当年同时看重燕公与孟德兄,但却犹重孟德兄,时人多以桥公难得眼误,而燕公此举,俨然是嘲讽激将之策!”
“是激将之策,却正激我心!”曹操终于勃然变色。“公孙文琪早就知道桥公与我有殷殷之盼!说不得还早就知道,桥公身前曾与我有约,待我功成名就,必以太牢飨之……可他却如此辱我,我焉能不战?!不然呢?难道要我倒戈卸甲,降服于他,然后做一个侍从,在桥公墓前侧立,坐视他夺我祭祀之约吗?!”
“说到底,还是孟德兄未尝服于燕公罢了!”刘备终于微微失笑。“自古人心在不平,不平则鸣,这个激将之策,真是一击而致命!看来我兄也想毕其功于一役……”
“他历来如此!”曹操冷笑以对。“夺大势取先机,加以明谋,逼得对方一战而决,然后以他那为天下冠的锋刃一刀毙之……却不知,这也正是他的破绽!两刃相交,他是宝刀,我是残刃,然宝刀可杀人,残刃亦可向前毙人命!正是要在这种大战之中,寻得三分胜机,然后决一雌雄!”
刘备微微敛容。
“你我二人皆已示决意,玄德难道就只有这点言语吗?”曹操继续喝问。
“战场在何处?”刘备昂然勒马临夕阳反问。
“我意北上陈留,临官渡以对河北。”曹操干脆以对。
“既如此,则我能出十二万众!”刘备面不改色言道。“粮草兵甲也会尽全力而为……徐州水军万余北上以兑青州水军自不多言,除此之外,吾还会让周公瑾带上一万辅兵协助防守徐州北面,然后再拜鲁子敬为大都督,刘子扬为副都督,挟两淮十万之重,合三万战兵,三万辅兵,四万民夫北上,听命于孟德兄!”
“你不来?”
“不去……一来还是不想违背誓言;二来,我若北上,则战兵合力之时谁为主次?鲁子敬大事精明,小事雍容大度,正合为你调度。”
“善!”曹操终于长呼了一口气。“我就知道玄德不负我……不过,益德那里你是怎么说的?他能来吗?”
“怎么可能?”刘备终于叹气。“朱符上月降服于我,来时,我已经委任了益德为豫章太守,子布为丹阳太守……我且安坐汝南为你调度后勤,若事败,我自然随他们去江南!”
“若事败,你保有江南两郡又如何?”曹操不屑一顾。
“且观之吧!”刘备微微一顿,到底还是没有解释。“除此之外,此战事关重大,我有一策,或可使刘表倾力出兵!”
“何策?”曹操闻言非但不喜,反而警惕。
“将南阳给他!”刘备坦然而对。“南阳本属荆州,又在刘景升身前,若得南阳之利,兼握天子与身前遮蔽,其人必然愿意出兵……届时,三十万之众,绝非虚妄之语!”
曹操一声冷笑。
“尚未说完,南阳富庶,人口亦重,不能让孟德兄如此白白拱手相让,所以我愿将沛南与你!”刘备复又言道,却也不免黯然。“一旦说定,便可交割。除此之外,还可以让天子任我为扬州牧,豫州牧便让与足下,这样的话,此战若能胜,则汝南也能名正言顺交与孟德兄……何如?”
曹操欲言又止。
“如此嘉否?”刘备重新再问。
“嘉固然嘉……”曹操一时失笑。“若非玄德在前,我几乎想要跳在马上喊万岁了!但玄德如此豪气,轻易送出如此大郡,只为弥合联盟分歧,让我放心倾力一战,倒让我如当年会盟之时一般,心中对年一时生了畏惧之意!”
“且畏河北燕公吧!”刘备幽幽言道,却终于第一次转过了身来。“你都说了,此战若败,则最少淮河不保。说不得江北都不保……区区豫州一个半郡,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言罢,其人兀自引众打马而走,而夕阳西下,渐渐昏暗,曹孟德孤身一人立在水堤上,心中稍作计算之后,却是终于忍不住跃于马上,在曹仁等人的目瞪口呆中拔剑指北,口呼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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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幸得左将军、安南将军、破虏将军、虎威将军重,复受天子之命,得治马步水军七十万众,当与君会猎于白马故地……至于桥公之祭祀,吾方为之,君若欲为,请自来睢水。”《回燕公索天子函》.曹操.建安六年四月
第二十八章 秦嬴谩作东游记(续)
建安六年,天下骤然风起云涌。
春耕刚一结束,刚刚登位的燕公公孙就公开下达最后通牒,邺下政令齐发,河北、关西一起进入战备程序,俨然风雨欲来。相对应的,中原各路诸侯也毫不客气,即刻在天子的名义之下汇聚于南阳,同样作出了要团结一致,奋力一战的姿态。
而考虑到双方都不再是乱世一开始时的那种‘漂浮’状态,恰恰相反,双方此时都有深厚的统治基础与战略纵深,外加可能汇集的双方兵力之巨大,所以这个过程注定是漫长而审慎的……
按照判断,一开始双方会在汇集兵力的过程中在多地产生摩擦,发生小规模战斗,然后会有动员得力的一方先发出少数精锐部队试图抢夺边界上的战略要冲,然后引发增援和对面的动员升级,继而产生遭遇战和攻城战……这个时候应该就算是正式开战了。
然而,要等到全军数以十万计的总兵力汇集在一起,形成全面对峙,并爆发大兵团遭遇、对峙,继而寻机决战,那恐怕没有大半年时间是不行的,至于大规模兵团对峙会持续多久,那就更不好讲了,但说不得就是三年五载!
举例而言,当日秦皇大势已成,即将一统天下,伐楚之时,犹然先败后胜,花了足足三年的时间才彻底覆灭对方;汉高时期,楚汉战争更是在僵持了足足四年后,才靠着韩信的河北大迂回之策定局于垓下;唯一例外的似乎是光武帝,他与更始帝隔河决裂以后,更始政权本身即刻腐化堕落,各地纷纷反叛,双方才没有爆发大决战,但即便是光武,称帝出河北以后犹然花了六年时间才扫平那些小军阀,然后又与成了气候的陇、蜀势力拉锯五年,才得以正式一统。
前例在此,后人,哪怕是公孙阵营中最乐观的人,面对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时,也做好了旷日持久的拉锯准备,这不是对公孙没有信心,恰恰相反,这是对他有信心的表现。
毕竟,都到这份上了,还指望着速战速决,未免可笑。
总之,一时间人心激荡,即便是再狂热的激进分子在初期的震动后也变得谨慎起来,立场再复杂的守旧派,也变得犹疑和隐隐期待起来……实际上,面对着如此局势,春末时节,就连年已近九旬、退休在家的汉室老臣赵歧于他的《三辅决录》中,都记下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苍天已死,旱天未立,岁在丙子,天下大吉!
苍天是春天的意思,昊天是夏天的意思,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春天已经结束了,夏天还没到,这一年是丙子年,真希望天下事能够顺顺当当的。
只能说,此言还真让人无话可说,什么毛病都挑不出来。
“春日已经过去了啊!”
蜀地,广汉郡绵竹城北的山野中,一人负弓立于马上,望着身前被仆役聚集的一堆猎物,不免一时感慨摇头,而此人却正是益州牧刘焉长子刘范。“连兔子都已经肥硕成这个样子了……子翼,说起来你已经来蜀地半年了吧,如今我父已经明言不会参与中原联盟了,还按照你的建议往长安送去礼物致意,你为何还不回去呢?难道你家燕公竟然将你忘了吗?”
“非也。”与几名年轻士一起坐在一旁竹林荫凉下的蒋干闻言一时嗤笑。“伯道(刘范字)此言未免可笑……其实,当日我家燕公降服汉中往长安之时,便让信使告知在下,再尽力为张府君母事一为便可,届时无论成败,就都可以返程了。至于后来遇到天子出奔,南阳来使一事,在下着实未曾想到。”
“那你……到底为何不去呢?”刘范眼见着除了兔子就是兔子,也没个熊虎之类的东西展示自己武勇,心下到底百无聊赖,便示意属下剥兔子皮烤肉,然后也就下马来到竹林中了。
“因为鄙人觉得,既为人使,便当不辱使命。而依鄙人来看,此事还是能成的,唯独要再等一等而已。”蒋子翼继续笑道。“只是万万没想到,这才等了一个春天,天下便出了这么多事……但依然不碍着鄙人之使命!”
刚刚坐到一块石头上的刘范闻言不免蹙眉:“子翼,咱们这次是私人相会出猎,也就不必说那些场面话了……你想想,张鲁既然降服,其母便是蜀中少数能够钳制汉中的手段,我父怎么可能轻易放回?反而是你,外面要起大战,指不定便要兵祸连结十几载,正是你这种辩才无双之士归乡施展才能之时,怎么能在蜀中空耗青春呢?”
蒋干欲言又止。
“当然了。”刘范继续言道,却又忍不住失笑。“若你能久在蜀中,我也乐意让你陪着我咨询政事、打猎游玩,甚至可以与你官职待遇……毕竟嘛,要我一个自小在中原腹地文华之所长大之人跟那些口音都听不懂的蜀人打交道,未免难熬,且蜀中也着实没有几个人能有子翼你这般才华的……只是子翼你落在北面的,可不只是什么前途,还有一位娇妻呢!听人言,你新婚妻子王氏为了守你,居然主动搬到了汉中,日日望南……你这是何苦呢?”
随同出猎的几名士人,诸如庞羲等人,多是从中原、荆州迁徙而来的年轻人,半年间早已经跟蒋干混熟,闻言纷纷失笑打趣。
而蒋干也难得在竹林中脸红:“正是因为舍妻就候在汉中,反而愈发觉得不能半途而废,否则无言面见我妻!”
众人愈发哄笑,而刘范也摇头不止:“你到底在等什么?我父怎么可能放回张母?”
“其实在下早就对刘益州本人不抱希望了。”蒋干微微正色,敛容以对。“而在下所等的,乃是刘益州长子刘伯道在蜀中立足稳妥,彼时或可将张府君之母带回汉中。”
众人笑声戛然而止,便是刘范也难得一怔:“你在等我,你以为我会助你?”
“不是助我,而是助伯道你自己。”蒋干恳切而对。
刘范见状反而再笑:“我不与子翼辩论,省的将来在史书中被人耻笑……”
“自古以来,所谓辨士之所以能成事,从来不是靠着言语锋利,而是那些大人物本身就有一些想法,辨士为他理清头绪而已。而如果那些大人物本身就心如铁石,气度宽宏,雅量高致,又怎么会因为别人说几句话就有所动摇呢?”荫凉下,可能是竹林前的空地处起了些许篝火的缘故,蒋干便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倚着一杆大竹而坐,然后依旧侃侃而谈。“反过来说,如果畏惧所谓辨士言语,连话都不愿意听的话,那只能说明有些人大人物表面上气质从容,其实心中早就隐隐有了想法,只是故意逃避遮掩而已……伯道,咱们前后脚入蜀,又相交妥当,你的事情真能瞒过我吗?”
刘范面色尴尬,却也不再辩驳,而庞羲等人面面相觑之余,也不禁低头噤声。
“既如此,在下就逞一逞口舌之利了!”蒋干见状,干脆敛容拱手以对。“其一,蜀地之安真的是系于一个汉中太守的母亲身上吗?诸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有些道理难道还要在下来教吗?从大道理上来说,蜀地之安系于主政者之德,系于蜀地人心,你们强扣着一位朝廷正经两千石的母亲为人质,这反而是失德之举,是失人心之举!反而不妥。”
此言既出,刘范虽然面色稍紧,却居然不怒,而蒋干看到此处,不由心中大定,便继续侃侃而对:
“而从天下大局上来讲,蜀地之安在于燕公的心思与尊父子的态度,尊父子保持恭谨,而燕公不伐蜀,则蜀地自然大安,真要是中原抵定,燕公下定决心伐蜀,届时难道会因为下属中一个人的母亲成为了人质就会更改天下大计吗?伯道,燕公是个怎么样的人,别人不清楚,尊父子没有理由不清楚吧?你们这样握着张府君之母不放,只会徒劳恶了燕公!”
刘范等人只能一时干笑而已。
“再退一万步来说,”蒋干复又站起身来以手指北言道。“咱们之前相继入蜀,对蜀道之难也是有分寸的,真要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蜀中安危难道不该放在阴平道、剑阁、白水关、葭萌关等处吗?而若再以形势论,其实,汉中若是没降于我家燕公,那你们握个人质还算有说法,如今既然已经降了,则人质反而无用,只是徒劳落得恶名,兼恶了我家燕公而已。而这个时候你们即便是真要有所防备,难道不该用心于蜀道关卡吗?扣着一个女人到底算怎么回事?”
“也罢!”刘范一声叹气。“看到燕公与子翼的面子上,我今日回去后尽力劝一劝我父。”
“在下话还没说完呢!”蒋干负手在竹林之中左右走动,摇头以对。“我将此次出使的使命寄托在伯道身上,不是说希望伯道看在谁的面子上助我,而是说,伯道身为人子,一旦在蜀中立足以后,从孝道上而言,从臣子角度来说,都该主动尽力将张府君的母亲送离尊父身侧的!因为张府君虽然降了,可他家是什么出身,他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诸位难道不知道吗?而刘益州沉迷于巫蛊、谶纬之事,沉迷的难道还不够吗?为人子,为人臣,要坐视他错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呢?”
竹林中一时鸦雀无声,侍从送上烤的正好,甚至还加了一撮胡椒粉的兔腿,刘范却顺势推给了身侧的庞羲,而庞羲接过来,居然也没有胃口说到底,蒋干一开始的话就说中了他们的心思,若非刘范等人本就存了一些想法,又如何会对蒋干的言语心存顾忌呢?
话说,刘焉入蜀多年,却也是风波不断。
一开始他入蜀为益州牧就是平叛的,当时蜀地基本上已经乱成一团了,甚至有贼自称天子,而彼时刘焉是靠着本地大豪强出身的州从事贾龙得以平叛,然后立足于绵竹,在绵竹建立州治的,随即,他就跟张鲁的母亲搭上线,获得了一些本地的宗教势力支持,并顺势使张鲁入汉中,隔断了三辅和蜀地的道路,得以正式称霸蜀中。
但是很快,随着刘焉威福自享,卸磨杀驴,开始依仗着东州士,也就是流亡避祸,或者干脆就是来投奔他的三辅、荆襄、中原流亡士民集团,对蜀地豪强动手,贾龙与犍为(今四川乐山一代)太守任歧又一起反叛。双方交战许久,到底是刘焉棋高一着,东州士的人才素质也更优一些,这才将对方给镇压了下去,随着贾龙、任歧人头落地,蜀地这才暂且安稳一时。
然而,刘焉这个人狗改不了吃屎,刚一安稳,就开始浪费大量人力物力,制造天子车架,然后还跟自己同宗的刘表在州界处摩擦不断,试图渗入荆州,结果在与刘表的较量中几乎全线失败之余,还引来了自己表兄弟黄琬的到来,后者以朝廷使者名义来到蜀中,却几乎当众玩出了一场大义断亲的戏码,让刘焉彻底坏了名声!
也就是公孙灭掉了袁绍以后,天下大局渐渐走向平稳,在这位卫将军的屡屡遣使呵斥督促之下,刘焉这才渐渐安生下来,但也免不了其内东州士与蜀地本地人势同水火,其外与刘表交战不断。
但除此之外,最让刚刚入蜀的刘范等人难以接受的,却是刘焉本人日益骄奢淫逸之余,居然对谶纬、巫蛊之类事物愈发沉迷!
须知道,刘焉当年本人之所以入蜀,而不是回老家荆州,就是听董扶说益州有天子气;而张鲁的母亲都多大年纪了,刘焉又多大年纪了?两人之所以能搞在一起,其中张鲁母亲巫女的身份要起一个很大的作用!
而这其中,最让刘范身侧庞羲等人难以接受的是,刘焉三子,也就是刘范三弟刘瑁,早年随父亲入蜀,因为其余三子始终没有回来的希望,便隐隐有继承人的姿态,而刘焉在听说跟他一起入蜀的何进属吏吴匡之侄吴懿的妹妹有贵人之象后,便居然让刘瑁娶了吴懿之妹!
其实,这件事也没什么,但尴尬的是,这边先入蜀的刘瑁刚一成亲,那边刘范便也入蜀了!不止如此,随着公孙七分政治三分军事兼并凉州成功,蒋干更是带着刘范的老婆、孩子一起入蜀了!
吴懿是东州士中少见的干才、将才,很有威望,为了这种不得已之事外来士人之间闹矛盾不免得不偿失。而且平心而论,后入蜀这些年轻人,可能是因为受北面的影响,对这些所谓谶纬、巫蛊之事从心底都是渐渐失去了畏服感的,所以只觉得事情荒谬。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刘焉是信的,而且刘焉是益州之主!
于是乎,刘焉的迷信就成了刘范等人心里的一块心病……刘范可能确实有几分孝意,觉得这样对刘焉的名声不好,觉得那样对刘焉的身体不好,而其余人等,就是纯粹想寻个机会,公开对益州上下作出一次政治宣告!
宣告刘范才是益州毫无疑问的继承人!
而蒋干的杀手锏正在于此:“若事成,燕公将拜伯道为征东中郎将,挟巴蜀之重东压荆襄!”
“刘益州父子为宗室,如何能对天子动武?”庞羲一声干笑,替刘范挡了回去。
“并非要足下父子出兵,此事之前已有定论。”蒋干坦然以对。“是给伯道一个名分,以燕公之名指他为益州继承而已……我家燕公执掌朝局已近七载,素为天下所重,若得燕公指认,则伯道于蜀地便是彻底无忧了!”
庞羲等人立即望向刘范,意义不言自明。
而刘范稍微一顿,却居然摇头:“这样不免有胁迫家父之意,我刚才应下子翼,本是为了家父着想……若燕公真有诚意,何妨开释我二弟归蜀?”
“应无大碍!”
“那我尽力而为!”刘范终于应许。“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友,都该尽力了结此事才对。”
蒋干不由大喜,立即上前与刘范致意,二人就在绵竹城北的竹林之中握手相对,然后庞羲更是亲自捧来两只撒了盐和胡椒的兔腿奉上,以示庆贺。
然而,就在庞羲来到二人身前之时,其人却忽然变色,并陡然停下脚步僵立当场。随即,仆从们与其余士人也都愕然起身,却又缓缓坐下,一言不发。蒋刘二人茫然不解,却见众人纷纷缓缓摇头示意噤声,出于信任,也只好握手不动。
俄而,在二人目瞪口呆之中,只见一雄壮异兽擦着二人身侧走过,状若熊罴,偏偏黑白相间,俨然便是蜀地颇有名声的貔兽。然而,此兽雄壮如斯,却并不伤人,反而只是庞羲身前,就在庞羲手中吞下撒了盐的两只兔腿,便大摇大摆而去。
从头到尾,众人皆不敢发声,直到那貔兽彻底消失不见,而到底是蒋干习惯了嘴皮子功夫,方才第一个改容以对,却是面露喜色:“恭喜伯道,你我二人刚一定约,便有异兽出没,可见此事定能成功!”
“说的也是。”早已经汗如雨下的刘范勉力而对。
然而,两人松开湿漉漉的双手,扶着早已经站不起来的庞羲走出竹林,却又觉得尴尬。
蒋干更是望天嗤笑一声:“岂能迷信如斯?”
只是,此时已然是无人有心作答了。
而且不得不说,可能正是异兽的出现起到了加成效果,当日晚间,在绵竹城内,当刘范当众以自己亲父当年所授的儒家道理力劝亲父远巫道、近儒生之时,摄于对长子的喜爱和尊重,摄于继承权的严肃,刘焉终于答应释放张鲁的母亲,并正式下令驱除府中的巫师、方士,同时将府中那些巫道之士所领职务尽数让与自己长子此番入蜀的随行人物。
一时皆大欢喜。
到此为止,蒋干终于不辱使命,得以于四月花开漫野之时,携张鲁之母北上汉中。
而四月中旬,在汉中与妻子王异相聚不过十日,蒋子翼便得到长安召唤,说是燕公将东向至邺下阅兵,要蒋干以义从身份随行归队。
蒋子翼大喜过望,这一次却是带着自己妻子一同出发,向东而行,俨然是准备将妻子安顿到邺城,并请缨南下为使,一面希冀于立功,一面却是想趁机移父母于河北。
而随着其人一路向东,并主动探听讯息,蒋子翼也得到了越来越多关于中原局势的消息:
譬如,南阳二次会盟到底如想象那般成功了,不过和之前所闻稍有区别的是,因为刘表的畏缩与杨彪的努力,吕布异军突起,与刘表平分南阳,吕布居宛城以北、以西,直面武关,兼扼鲁阳;刘表居南、居东,自保沔汉。
相对应的,刘表兵马将一分为二,两万战兵、两万辅兵随刘磐、黄忠、文聘、吴巨,以及之前从刘焉处叛逃的巴郡甘宁等将,北出兖豫,听命曹操;而蔡瑁自引一万战兵一万辅兵屯南阳,襄助吕布,‘卫戍’天子。
当然,刘表最后确定参战,还有一个巨大的加成作用,那就是曹操再无兵粮后勤之虞!荆襄之地,岁谷独登,甲胄十万计,将会让中原联军大受鼓舞!
除此之外,天子终于获得了宛城一县的直接主导权,并得吕布半郡之地与一万客兵之效忠,多少也是汉室复兴的一个开端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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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建安六年,燕武自长安归邺,经洛阳,宿于废都之侧,白马寺断垣前,忽有求见者,乃洛阳故人,白马寺居士朱睿也。燕武见之大喜,与之言移时,方问其所求。睿对曰:‘求正三名也!’燕武初释然,曰:‘君请试言之。’乃对:‘一曰,白马寺遇白马公,岂非吉兆,吾等居士将重修白马寺,请燕公书寺名,加匾额于上。’燕武稍犹疑,仍曰:‘虽有佞佛之嫌,然君故人也,不可不应,独此为君赐名,非为佛赐名。’再对:‘睿久为居士,心属佛也,欲剃度,受八戒为僧,请许之名也。’燕武颇犹疑,不应。又对:‘近有《封神演义》传播,其中哪吒者,非道教神仙,实佛家八臂天王也,请正其名。’《封》书者,太后所书也。燕武终大怒:‘非只哪吒,朱八戒亦汉人也!’遂逐出。朱睿既出,乃语白马众曰:‘吾子厌佛也,本欲待其娶妻而见孙,以孙长成,再为剃度僧侣,以成夙愿,今幸得燕公言,可得解脱也。’遂使胡僧于营前白马寺断壁旁为之剃度,法号八戒。燕武闻之,久不语,终未阻拦,是为汉僧第一。”《搜神记》
第二十九章 紫气黄旗岂偶然?(上)
蒋干是在洛阳追上公孙仪仗的,彼时这位燕公心情似乎并不是太好,这一点,蒋子翼作为白马义从,甫一归队自然便从自己同僚内部得知了具体缘由。
两件事。
一个乃是燕公刚刚到达洛阳废都城外驻扎以后,便有个叫朱睿的白马寺佛教居士请求谒见。
因为是几十年未见的故人,燕公大喜过望,孰料对方本就存着别样心思而来,一心请求燕公认可佛门,向来对宗教事务格外谨慎的燕公自然不许,却不料被对方拿住了一句气话,反而趁势在营前剃度,成为了天下第一个弃发受戒的汉僧,是为朱八戒,而燕公虽然勃然,却居然没有阻止。
这件事,蒋干只是稍微一想便有所醒悟:
佛门传入汉土已经一百三十年了,早已经有了深厚而广阔的民间基础;而另一边,经过汉室自己的**自毁,经学的统治地位也早已经摇摇欲坠,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经学的无上权威有所怀疑,便是邺下大学的科考,明经科虽然最重,却也只是其中一科而已。
故此,既然经学统治渐渐崩塌,佛道昌盛本属理所当然,燕公必然是心知肚明,拦了一个朱睿固然简单,但等到一朝身去,自己儿子必然拦不住朱睿的儿子、孙子的,迟早要有汉僧出现,所以才气愤之余意外的没有阻拦。
另外一个事情同样没有什么可遮拦的地方,乃是燕公下令全军稍驻洛阳废都三日,专门让全军搜索早已经长满荒草藤蔓的南北二宫,据说当时燕公直接下令留意宫井、坍塌通道、废弃狭间等处,收罗骷髅集中焚化之余悉心巡查有无传国玉玺的下落。
然而,结果让人失望透顶,南北宫虽大,可井、道这些地方却是有数的,军士们轻易翻了个遍,宝贝确实找到了不少,甚至在东观一处坍塌的房间中找到了一屋子保存完好的干燥纸质公文,里面还有燕公恩师卢公、刘公,以及燕公外岳曹节的笔迹,着实让人称奇……然而,传国玉玺却并无所见。
这两件事情摆在身前,公孙要是心情能好恐怕就怪了。
“这么说子翼见到了熊猫?就是那白罴?”洛阳城外的军营中,正式召见了蒋干的公孙闻言大异。“是不是宛如白熊加黑耳黑眼套黑肩坎、黑裤腿?”
蒋干微微一怔,却又立即点头:“确实如此,只是殿下何以知?”
“我小时候家母跟我说过,说是蜀地有如此异兽。”公孙不以为意。“我还以为是家母哄我的呢,天下焉能有如此白罴?”
“太后学贯南北。”蒋干也只能如此感慨了。“臣未见之前虽在蜀地有耳闻,仍只以为是山野传说罢了。”
“若按照家母所言,”公孙连连颔首却又不由笑道。“那熊猫乃是杂食,却以竹类为主食,当时去吃你们的兔腿,恐怕只是日常缺盐所故,而非是以什么神兽之名受你们的供奉做什么见证……”
蒋干连连颔首。
“蜀地的事情做得不错。”公孙继续对道。“我也实在是没想到你居然能不辱使命,真把张鲁的母亲带回来了,有此一事,便可以将张鲁调离汉中,换个妥当人了,大战将起,汉中大郡,又东通沔汉,哪怕是悬而不出,就能逼着刘表不得不将更多兵马屯在南阳一带……至于刘诞,无足轻重,与他便是;唯独刘璋,虽无才气,却为人诚恳仁恕,又带在身边多年,如今厚积薄发,反而不舍得了。”
蒋干自然只是点头:“本就只说与他二弟,刘诞亦是二弟。”
公孙缓缓颔首,复又询问:“此事算你大功,不过你似乎意犹未足?我在路上便见你上书自请南下。”
“回禀殿下!”蒋干立即俯身扬声以对。“臣乃淮南人,九江、庐江一带,除了一个周泰,诸如鲁子敬、周公瑾、刘子扬,乃至于陈武、李通等辈,臣皆能连通……愿南下为殿下明虚实,兼尽力求购其中一二。”
公孙闻言不由在座中失笑:“这些人雅量高致,未必能为言语所动,子翼不免想当然了……不过,去探听一下虚实总是必要的,而且子翼父母皆在淮南,趁机将人带回来也是好事,你老同学周瑜在东面徐州前线,正好可以从他那里穿过。”
蒋干赶紧再度俯身,却又不免微微尴尬兼感激。
“就这样吧。”最近事情比较多的公孙俨然称不上心情不好,却不免有些疲乏,与对方随意聊了几句后,也就准备结束召见了。“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还有两件事情要说与殿下!”蒋干原本要就此退下,但因为公孙主动建议他搬回父母,却不由心生感激,便准备多说几句肺腑之言。
“讲来。”
“其一,刘焉父子二人感情极深,殊无龃龉,臣本意颇有离间之心,结果反显可笑,而蜀地虽只是天下一隅,却胜在道途艰险,有些地方真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以刘焉之老谋深算,刘范之锐气逼人,父子联手,则蜀地将来未必不能成患,殿下一定要谨慎。”
“我从未小觑过蜀地。”公孙闻言倒是对蒋干多了几分欣赏。“天下三分蜀地天然有其一,只要其他地方有人能挡住我,形成对峙,则蜀地自然成鼎足之局!子翼放心,蜀地的事情在我心里比荆襄还要重几分的。”
蒋干旋即释然。
“还有呢?”
“其二。”蒋干继续正色以对。“殿下既然称公建制,当立礼仪,称孤道寡本属正途,何必依旧称‘我’呢?还望殿下谨慎。”
“高祖都称帝了,还回沛县跟人一起唱大风歌呢,这种事情从心就好。”公孙失笑道。“孤真要是整日摆足架子,你们也听了反而觉得疏远和畏惧……”言至此处,公孙稍微一顿,却又改颜正色说道。“天命和威望这个东西不是靠什么称呼、物件来支撑的,譬如孤今日与中原渐成对峙,彼方靠的是三家诸侯安中原之功与汉室四百年遗泽,而孤靠的则是河北三年大治。反过来说,孤有安河北之功,自然能称孤道寡,彼辈有安中原之力,自然能在对上孤的时候昂然合力一搏……天下士民又不是瞎子,谁又不明白呢?”
蒋干再度俯首以对。
“你若无话,我还有一件事情拜托子翼。”公孙说着,却是从几案上拿起一个半尺方圆的木匣子来,示意蒋干上前接走。“这是一份礼物,乃是给曹孟德的……你走的慢些,五月六月,听到前线有兵马事的时候,便到陈郡或者梁国那里将此物替我送给曹孟德。”
蒋干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接走。
“你若是旅途无聊,可以拆开看看,本就是一件大路货,对你此行也是有益的。”公孙如此说道,却是示意对方下去了。
蒋子翼立即趋步退出军帐。
翌日,这位昔日九江神童,今日燕公帐下得力之人自嘱咐了一番好友石韬、孟建等人,说好让后者协助妻子王异在邺下安家,然后便匆匆带着几名白马护卫南下且不提。另一边,燕公公孙也俨然放弃了搜寻传国玉玺的意图,然后也立即启程,从孟津渡河,经河内到达了邺下。
很快,军士休假解散,公孙则进入自己的‘宫殿’,也就是早在赵忠盖起来的时候就达标了的那栋府邸,并见到了自己燕国的七位国相这一次,随着天子逃出,长安的政治任务陡然一清,时隔六年,王修正式随公孙返回邺下,随行的还有贾诩,戏忠也随军返回,唯有钟繇作为州牧继续留守。
故此,加上本就留守的荀攸,以及治所本就在邺城的董昭,燕国重臣难得济济一堂。
“大局当前,就不与诸位相国做贺了,省的两位军师与董州牧心酸,引得大学中再起群殴。”公孙来到了稍作改装的大堂,坐上了所谓燕国国主之座,却觉得反而有些硌的慌,隔了一会方才适应。“且论正题……”
别人倒也罢了,此时位列堂中十臣最后三位的贾诩、荀攸以及董昭是何许人也?怎么会计较在意什么名位?就算是董胖子稍微存了点心思,那也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的。而众人说笑一番后,却是按照公孙嘱咐,迅速进入到了正题之中。
“邺下素来养精锐骑步两万,甲胄俱全,训练得当,分属诸将,此番赵子龙将军引杨司马移驻汉中以后,尚有一万七千众,一万步卒,七千骑兵,随时可以出战!”韩当当先汇报。
公孙微微颔首,复又看向了吕范。
“回报殿下。”吕范出列正色以对。“时局纷乱,我军军制复杂,按照之前所论,当以地方精选兵马合邺下精锐出为主力,而青州、司州的关、程两位将军直对前线,素来是例外的,徐荣将军那五千关西锐卒向来有监视长安,震慑西凉……”
“青州、司州不论,徐荣那五千兵也已经合并了虎贲军与凉州诸将,计有一万战兵,两万辅兵,来时我已经调度妥当,让他们暂时都听钟元常的调遣……你只说河北便可。”
“喏!”吕范闻言即刻俯首称是。“河北其余六州,陕州穷困,且阴山一直不靖,按照殿下吩咐,未曾调度过多……”
公孙微微蹙眉:“檀石槐以后,鲜卑乱而不衰,自辽东至于西域,绵延万里为祸,而轲比能屡败屡起,战和不定,堪称枭雄,其实前年的时候为控制阴山已经跟轲比能撞过第二次了,但依然只能败而不能灭……看着吧,迟早要北上与他算总账!你继续!”
“还有平州!”吕范继续俯身以对。“平州右将军处,一直没有半点回应,甚至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动员出兵之意。”
此言一出,堂中十位重臣都有些神色怪异,只是贾诩和荀攸这种人都不好装作无动于衷的……这事太敏感了,偏偏又极为重要,而且牵连甚广。
“让子义回去。”果然,公孙面色不免难堪,却又早有预案。“事关重大,不能坐视我这位岳父大人犯糊涂!他只想做汉室忠臣,却不想想,如此大局之下,他但凡不出兵,我便要留下兵马看守卢龙塞与渤海……”
“太史将军回辽东将如何?”吕范只能硬着头皮提醒。“这个时候若是逼迫过甚……”
“让子义以我的名义在辽东募兵!”公孙无力答道。“时机敏感,我没指望能在这时候即刻说动他……只是想用这种掩耳盗铃一般的法子尽量掏空辽东兵力,确保辽东不出事而已。”
“如此,倒也算是一个妙策了。”吕范稍微一想,倒也对这个措施无话可说,却又忍不住提出了另外一个话题。“但若能早立世子……赵公未必不能软化。”
“他越是如此,我越不能着急立世子。”公孙叹气道。“否则岂不是坐实了要拿自己儿子做诱饵的流言?我本意乃是因为阿定的地位无可动摇,趁机立个秘密建储的新制度,哪里想到会有这么多流言蜚语……此事战后再议!此时只管留出足够粮草、军械、军资,让子义方便募兵便可。”
“喏!”吕范得到了一个准信,反而不在意了。
“接着说……”
“其余幽冀并营以及身前兖州托管于冀州数郡,还有北地各附庸鲜卑、匈奴、乌桓、杂胡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说总数便可!”因为平州的事情公孙不免有些烦躁。
“若倾力而出,不论平、陕,此番我军可于河北动员、并在邺下集结出步骑十六万众!”吕范俯身说出了一个让满堂肃然的数字。
“多少是有战斗经验且装备优先的战兵,多少是初上战场的辅兵?”公孙继续追问。“其中又有多少是步兵,多少是骑兵?”
“战兵十万,辅兵六万!其中战兵中骑兵四万,步兵六万!辅兵中步兵三万,骑兵三万!”
“民夫、粮草、军械……”公孙虽然早就对一些事情心知肚明,还是要再做确定。
“臣等受命于邺下,自然能保后勤无虞……以民夫流转输送至大河为准,便是再算上辽东募兵两万,只要不出灾荒、瘟疫,则两年内绝不会出错!”吕范昂然以对。
“善!”公孙在座位上扶着腰中断刃重重颔首。“但要加上青州报上来的一万常备水军,一万五千常备骑步,还有两万辅兵;司州报上来的一万五千常备,一万五千辅兵;以及关西刚刚所说的那三万众,岂不是当面可汇集近三十万众?”
“然也!”吕范微微一怔,立即点头。
“太多了。”公孙忽然摇头。
众人猛地一怔,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了。
“临机决战,十万足矣,然后战线铺陈,隔河防御要点,三万足矣!而且只有青州和徐州是兑子,真要决战,司州、关西兵马很可能还要跟主力重叠合流……若带着十三万之众渡河,再与程普、徐荣合流,说不得便有战兵、辅兵二十万众猬集于局部战场,只会显得臃肿。”公孙缓缓以对。
“回禀殿下。”轮到娄圭出列以对了。“之前枢密台与兵部有过议论和方案,其中一个建议是,不若将关西诸部与司州程将军部设为总预备队,也就是说除了少数兵力防守武关与洛阳周边关卡外,其余大部皆屯于弘农一代,不到万不得已,不做支援。而反过来说,若有这么一支兵马在身后随时可以顺流而下支援大河沿岸战场,也可以必要时南出颍川,甚至偷渡武关直扑南阳,岂不是正合一锤定音?”
公孙微微颔首:“这倒是个合情合理的安排了,暂定如此,不过战局纷乱,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要做好临机应变的多手,子伯牵头,让文和、公达参与,兵部、枢密台、靖安台一起多设计几个大的战略方案,务必要准备妥当。”
此言既出,韩当、贾诩、荀攸、戏忠纷纷出列答应。
论及此处,可能是主要事情皆已掌握,公孙便不再多说,反而是又看向了董昭:“公仁,五月初五端午节,铜雀台漳水畔阅兵一事,当无碍吧?”
董公仁也从容出列:“请殿下放心,邺下精锐平素便训练出众,不过是城外沿河行军而已,臣这边早已妥当,邺下诸位将军臣也都跟他们分派妥当了……”
“不用邺下精锐!”公孙忽然失笑。“或者说,不全用邺下精锐……你们冀州本地动员的士卒应该极快吧?”
“这是自然。”董昭一时一头雾水。“殿下要他们参加阅兵?”
“你只说阅兵时能聚集多少?”
“虽然之前已经下令点阅什伍,统计了人数,也清点了库存军械,可阅兵太急了,就只有几日功夫便到。”董昭不免着急。“彼时最多只有魏郡本地人能聚集武装起来……也就是勉强一万来人,而且其中老卒、郡卒、只受过什伍军训的辅兵民夫之流过于杂乱,根本来不及分拣。”
“无妨。”公孙不以为意。“万人足矣!可还有他事?”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再多言。
而稍顿之后,左相审配忽然上前:“殿下,三月春末,有十数大学生得过春日射科取策,无论所射之科分别,皆求从军……”
“都谁呀?”公孙不以为意。“既然求战,何妨许之?”
“别人倒也罢了,唯独今科明经第一司马懿年方十八,自称十九,犹未加冠;然后文学第一的王粲王仲宣虽然加冠,却身体瘦弱……”
“都许了。”公孙听到一半便不由撇嘴道。“既然都如此渴求建功立业,何妨成全,让王粲随行王象学做军中文字。至于司马懿,便许他加冠从军为……徐晃部队率,然后我给他取字,反正必然是仲达嘛……只是不晓得他家里兄弟八个,伯仲叔季和最小的必然幼达外,其余三人该叫什么!”
堂中十位重臣不由再笑,唯独审配笑完之后依旧欲言又止。
“正南有话便说。”公孙愈发不以为意。“做了相国,反而与我生分了吗?”
“殿下!”审配稍作思量,却是昂首以对。“臣也想仿效这两位从军上前线……”
堂中其余几位相国和董昭登时肃然,公孙却哑然失笑。
“臣以为镇东将军虽然将才卓异,乃是少见之通才,但其人为人刚傲,对上徐州一些无名小辈,说不得便会大意……”
公孙不由心中微动,继而敛容。
“而臣与关镇东多年相知,若臣去青州以作其人后任,则必可保青州无虞,也能让关镇东得以放心身后,施展将才于前线。”言至此处,审配便在堂上大礼相拜。“臣知道,即为左相,至贵也,臣也常常想,昔日随殿下渡河至襄平时,何曾会想过有今日之贵?而既然享此大权至贵,便当谨慎为事,不负殿下厚恩,尤其是不该再求军权……所以,臣愿辞去左相,以正视听!”
堂中除了十位重臣之外,只有一些记录、戍卫的义从而已,一人开口,其余人自然噤声,所以一旦无人说话本就安静到一种鸦雀无声的地步、然而审配此举,却似乎让大堂上的寂静更上了一个层次。
正是落下一根针也能听到了。
但仅仅是片刻,公孙便站起身来,上前扶起审配:“凡十八载,正南任事之果敢如旧,这是我的幸事……为制度计,你请辞左相之事我准了,但正南居青州为云长坐镇之时,此位必然空悬以待君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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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六年,本朝太祖称燕公建制方数月,中原将起大战,左相审配以青州牧关羽刚傲,请辞出青州为辅。太祖叹之,握其手而对:‘凡相识一十八载,固知正南敢任事也,以制度计,许辞,然左相之位当空悬以待君归。’后以冀州牧董昭代行左相事,昭大喜,其弟董访惑之:‘左相固审正南所属,战事起,兄辛苦如斯,殊无所得,何喜也?’昭嗤曰:‘燕公固知审正南一十八载敢任事,吾亦知燕公一十八载未尝负人也!今行左相事,焉无所得?!’”《世说新语》.识鉴篇
第三十章 紫气黄旗岂偶然?(完)
端午日的阅兵波澜不惊。
毕竟,对于见惯了千军万马的邺下重臣们而言,骑马随公孙在邺下这一万多步骑身前走一遭,然后再陪着公孙立于铜雀台上看士卒们从台下走一遭,听他们喊几句万岁、万胜之语……其实也就是那个样子了。
便是当年嚷嚷着大丈夫在世当领着万骑在身后之类言语的娄子伯,在经历了这么多战事以后也已经不会那么轻易热血沸腾了。
因为对于这些人真正上过战场的人而言,阅兵一万次也比不上真正战场上的一次突击来的让人激动和提心吊胆。
实际上,连燕公公孙本人也都有些百无聊赖以至于心不在焉的感觉……这点也可以理解,回到邺城后,这位在长安一口气定下了许多燕国国制的国主,却在自己的大本中营遭遇到了许多类似于追封父亲为文公时的那种反弹,大面积的上书与面谏纷纷到来。
譬如说,有人就认为不用寺人这种方式虽然可以一时间得到士人们认可与欢欣鼓舞,但寺人本身对于宫廷女眷而言还是不可或缺的。现在一切从简还好,但等到燕公一统天下,住进了南宫北宫未央宫那种地方,还纯用侍卫和义从就会造成实质性问题。
再比如说,还有人集中提出,七个相国的制度是非常好的,也是燕公此番建制大获人心的一个重要缘由,但其中却居然没有宗室和外戚的地位,着实让人心忧。所以,他们希望公孙能够给宗室或外戚专设一席,或者公开宣布,宗室是可以入朝为相国的,以安人心。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武将也对相国全是文职,并且专业性极强这一面感到忧虑,乃是有些担心将来燕国内部武人的地位。
不过,最集中的谏言还是出在立储上面,这件事情实在是太重要了,自以为是的燕公与燕太后这个时候才发现,他们母子二人自以为是的后世经典立储制度在人心求稳的思路下,反而显得不合时宜!
大面积请求立即立嫡以长建储的奏疏且不提,便是吕范、田丰这些人,在明知道公孙有所打算以后,依然暗里明里,力劝公孙放弃那个设想中的什么秘密建储制度,回归嫡长。
而公孙对将来皇长子素质的忧虑,也被他们用各种成熟的汉室制度给辩驳了回来。
说实话,公孙本人和公孙大娘之所以存着什么秘密建储制度,绝不是对公孙定有什么想法,也不是为了钓鱼,更不是什么对汉室制度的反思!
这件事情的犹疑,以及他们母子对宗室在国家制度中位置的犹豫,其实并非来自于对汉室制度的反省,反而都是来自于所谓‘未来’‘八王之乱’的教训。
‘何不食肉糜’以及八王混战引发的‘少数民族南下’,实在是太让人心惊肉跳了。
但很显然的是,他们母子二人忽略了这个时代的基本诉求安定!
大家要的是不折腾,是稳定,是繁荣,而不是各种不确定性。
实际上,经过四五日的讨论,公孙母子如今都已经有些软化。
毕竟嘛,七相制度的存在,本身就会对‘何不食肉糜’这种现象有所托底。至于宗室,同样的道理,如果官僚制度能够强化稳定的话,让所谓宗室合流到官僚体制里,似乎也不用担心太多无论如何,既然主体思路是决定放权给官僚,又何必为了君权独大的状态下的某些意外与可能性在这里杞人忧天呢?
说句不好听的话,真要出了个‘何不食肉糜’加‘少数民族南下’,必然是中途出了大乱子,国家根基都不在了,那样的话无论如何也怪不到历史责任感爆棚的公孙母子头上吧?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后话了,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等到战后再说。而这就是国家草创的好处了,作为开创者和初代人,是随时可以修正思路的,尤其是建储制度和宗室制度这两个要务根本都还是未公布的状态,连更改都称不上。
慢慢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再直接放出来就是。
大不了让公孙按照那些奏疏的思路背个黑锅堂堂手握天下二一之数的燕公,毫无大气,居然因为自己岳父不忍对汉帝动武,反过来试图利用自己儿子约束自己岳父,然后惹来后世嘲笑几句罢了,也不掉几根毛。
回到眼前,公孙和重臣们对阅兵殊无感觉,不代表邺下士民对阅兵没有感觉。
没办法,这年头太缺乏文化生活了!普通百姓一年到头就是到一定节日搞个祭祀,就觉得很满足很有仪式感了,蹴鞠比赛出来后更是百看不厌,几乎成为了北方举行市会的标配,如引自南方的龙舟比赛,在如今北方更是邺下独一份的新鲜事物,去年才在还不是太后的公孙大娘的关怀下第一次举行,又何尝见过阅兵?
上午结束阅兵,中午是龙舟,下午是大宴参阅官兵,并给天下(实际上是半个)官吏、军士发放赏赐(主要是安利号的各种券),傍晚则是请魏郡长者、三老、大学讲师、优秀基层吏员与官兵登上铜雀台,与燕国国主、重臣共饮。
这还没完,就在傍晚铜雀台大宴的同时,公孙更是大手一挥,来了新命令,说是因为铜雀台新楼建成,又是五月端午,所以往后三日,邺下将去掉市禁、宵禁、城禁,同时允许城内外开市三日,安利号更会敞开供应兑换货物。
一时间,邺下的热闹明显更上一层,城内外很多有条件的酒楼、茶馆,更是准备彻夜营业……毕竟嘛,这年头能有精力半夜到这种新兴产业里消费的人,除了大学生外,哪个不是达官显贵,又有哪个不能在他们身上捞回这灯油钱?
便是大学生,其中又有几个是真正家贫呢?
公孙的射科取士之策,只是在制度上给真正的底层留有空间,短时间内却根本突破不了几百年来的政治文化传统与经济成本上的壁垒。
“蔡公!”
“蔡师!”
“蔡国丈!”
当日晚间,距离铜雀台大概三四里路的位置,也就是邺城南城外的南市中,一栋最高最显眼的茶楼内,随着一名小眼睛、朝天鼻、厚嘴唇、短眉毛,且肤色黝黑,头裹绿色帻巾之人在一名仆役的扶持下入内,堂中诸多大学生和基层吏员、军官们纷纷起身问候。
“哎呀呀……大家坐,大家坐嘛,今日虽称端午佳节,却非是如太后所以什么纪念屈原大夫的,乃是因为今日本就是所谓至恶之日,而星象却又正行飞龙在天之势,所以今日正该扔下俗事、俗礼,尽量游戏发汗,以度至阳之气,以去恶事恶疾……大家不要管老夫,与我一壶茶便可,该游戏便游戏……”蔡伯喈明显是在铜雀台上喝多了,说话都有点大舌头,语言也有些颠三倒四,但心情还是不赖的,大家也乐得见他难得不装三装四。
不过,就在几名学生让出位子,准备趁机蹭蔡老师茶钱的时候,就在此时,上头却有人探出头来,遥遥招呼:“可是蔡公当面?在下皇甫坚寿,家父与邯郸魏公、执金吾马公俱在三楼打牌喝茶,消食避暑……”
“哎呀呀,三位亲旧正好在此吗?!我就说如何一转眼就不见了……”蔡伯喈闻言大动,即刻起身,便迫不及待向楼上而去。
而皇甫坚寿确认是蔡邕后也是赶紧下楼相迎,至于那几名学生是何等鬼精,早就主动扶着蔡伯喈上楼去了,反倒是皇甫坚寿本人顺势来到楼下与几名相识的关西籍学生、官吏坐到一起喝起了豆茶。
且不说楼下如何,三楼零散坐了十来个人,却多是侍从和路上遇到跟来服侍的学生,唯独临窗的一张桌上,由于此处晚风能送漳水凉气直入阁楼之中,所以由蔡邕与皇甫嵩、魏松、马腾这四个刚从铜雀台归来的‘贵人’坐定,却也是惬意之余与楼下那些人一样兴奋难止。
其中皇甫嵩地位最高,再加上他是连结马腾与两位大学讲师之人,所以其人一口温茶饮下,便当先摸着动物牌开口而叹:“老朽在关西混沌了一辈子,却不想日子还能这么过?今日熏熏半醉,宛若梦中。”
“皇甫公此言甚是。”马腾迫不及待言道。“当日凉州乱成那样子,然后又是董卓作乱,谁能想到能有今日的享受?再加上今日半醉,可不就是真跟梦里一般……若早知如此,我早来了。”
那边蔡邕微微挑眉,便要出牌说话,却又闻得皇甫嵩忽然当众失态作笑,好像是想到什么一般,也不禁和其余三人一起好奇相对。
“可是在下所言有失?”马腾虽然是目前实际职务最高之人,但在这三位文化人面前还是有些心虚的。
“非是笑寿成。”皇甫义真一边示意蔡邕赶紧出牌,一边摇头再笑。“我是想到了今晚铜雀台上,孔文举那厮的形状……不免想笑。”
其余几人闻言,也是齐齐失笑,便是最老成的魏松,都忍不住将手中动物牌给弄散了。
原来,孔融虽然主要活跃在大学中,但与蔡邕、皇甫嵩、魏松这三人不同,其人在邺下的政治地位还是有一些的,平日里也有些正经工作,颇与马腾类似。
而且,其人和马腾比,并没有降将的忌讳,反而因为家门还有正在黄金时段的年纪,理论上有政治上再进一步的可能,所以向来喜欢博出位。
原来倒还好,只是在大学中发发牢骚什么的,大学里也不缺他的牢骚。可是等到今年,先是大批曾经从了袁绍的青州儒生三年劳改期满,恢复自由……其中多是孔融故吏旧识……或是返乡,或是来到邺下讨生活,算是变相给了孔文举一些助力;然后公孙又建制称公,七相并出,到底是勾的孔融心痒难耐,忍不住上蹿下跳起来!
于是乎,自从公孙归邺,这位昔日的空北海便变着法的上书,从官制到礼法,从世子到宗室,从举荐青州人才到点评南方军略,其人是一样不拉,意图效忠之心,溢于言表。
但是,偏偏公孙一律留中不发,并未对此人的任何奏疏作出任何回应。而孔文举偏偏也是熬不住性子的人,其人等了三四日不见踪影,再加上阅兵后公孙很可能便要组织战事,直接动身南下,届时再无机会,所以其人这一日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上午看阅兵的时候,孔文举便开始在大学讲师和学生中发布一些放肆言论,诸如什么‘北军空有其表,望之虚浮’,连当日东观汉室阅兵的兵马都比不过;还有什么‘天下未定,便奢态如此,以此观之,上行下效,此战南未必不能胜北’;最后,更是扯起了汉家大义什么什么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又要当汉室忠臣呢!
结果呢?
结果等到傍晚赐宴,燕公挨个敬酒,轮到孔融的时候,却是拉着对方的手,很诚恳的谈起了对方最近几日奏疏中的言论,并表示很受教育,一定会认真考虑,只是战事在前,要暂且延后而已。
非只如此,燕公复又当场谈及到了对方举荐的那几位‘刑满释放’的青州人才,诸如是仪、彭缪、邴原等,居然予以了认可,说是准备稍作考察,便要使用……这个时候,孔融的不满早就飞到昆仑山上去了,而等到公孙再恳切询问对方能不能出任燕国十二寺中太常寺寺卿一职时,被闲置了五六年的孔文举应许之余,居然当场做六言诗一篇,称颂燕公之德,并力陈南军之必败有五,北军之必胜有四!
讲实话,若非皇甫嵩等人之前在下面听过了孔融那些牢骚话,几乎要以为他倾心燕公已经几十年了呢!
“从京到邺巍巍,燕公忧国无私……”蔡邕想起孔融的六言诗,也是不免失笑。“这种诗老朽是作不来的。”
“这算什么?”皇甫嵩摇头笑道。“这种六言诗可不是孔文举第一次作了,燕公当日伐董到坞后,他也如今日这般活跃,也曾当众作过一首诗,彼时蔡公恰好不在而已……我给你们念念……袁董分争为非。迁都长安思归。瞻望河北可哀。梦想公孙归来!”
众人忍不住再笑,便是马腾这个大老粗也跟着笑的不行……这诗真是太直白了。
“其实,也就是老朽今日酒醉,借机说句醉话。”笑过之后,蔡伯喈却又忽然一声感慨。“如孔文举这般形状,我倒是稍懂一二,董卓乱前,我其实与他无二,只是觉的人生于世,空负才华,为何君王皆不用我,反而要用那些小人呢?于是平日牢骚不断,不过是想求一份任命而已……又没有贿赂求官,也没有卖友卖……卖旧求荣,稍显失态,也何必笑他呢?”
“不一样的。”皇甫嵩继续摇头不止。“都说臣子如美人,君主则如浪荡子,故文人皆有怨妇心,可怨妇与怨妇还是不一样的……当年灵帝朝时,蔡公虽有抱怨,却基本上能言之有物,谁还能说你当年那些谏言是错的吗?而孔文举呢,今日在铜雀台上失态倒也罢了,可在白日说的那些话,也就是燕公大度,换个人,说不定便会直接以乱群之名,一刀砍了祭旗!”
“不错。”魏松突然肃容出言。“若是那些年轻人经历的少,看不懂倒也罢了,我辈老朽,由治经乱,再由乱经治,难道还不知道这天下什么东西才是至贵之物吗?什么君主垂青,什么图雄争霸,什么官僚官制,什么经学道德,最后求得是什么?不就是能求天下各处,日日皆能如今日邺下一般安泰吗?凡数十载,经历多少战乱,才显今日之珍贵……孔文举前倨后恭,咱们不过一笑;但其人今日在阅兵时说什么奢态如此,南未必不能胜北,老夫确实是有些气愤的!”
“魏公说到点子上了。”不等蔡邕接口欲言,马腾又立即跟上,感慨一叹。“我当年在西凉那种地方,为何要举刀兵,不就是活不下去吗?若是能有今日之安泰,谁会起乱心?当日降服,是碍于燕公之兵强马壮,可却一直不懂燕公何以以一辽西匹夫兵强马壮至此,到了邺下,虽然还是说不出魏公口中那般大道理,却是已经心中醒悟透顶,便什么心思都绝了。”
言至此处,马腾可能觉得失言,便放下木牌在位中拱手团团作揖:“今日酒后半醉,暖风熏得人上头,说了几句心里话,诸位不要见怪。”
“端午至恶之日,本就该如此放肆的,友人相交,坦诚以对,这是最难得的!”蔡邕挥手而对。“有什么可在意的?”
“你倒是说什么都不用在意!”皇甫嵩仰头大笑。“当年劝燕公嫁女儿给天子的不是你吗?而等到蔡夫人为燕公添了一个女儿之后,我听说这许多年你就不提此事了。”
蔡伯喈一时面色涨红,但尚未来得及说话,皇甫义真却又忽然黯然:“别的倒也罢了,只是可惜了刘伯安!”
桌上一时肃静。
“且观之吧!”半晌之后,魏松摇头以对。“老夫居河北数十年不动,未曾见天子何其聪明,但今日之局面,总不能怪到燕公头上吧?”
“是啊,端午日,难得放肆一乐,不说这些了。”皇甫嵩也是连连摇头。“咱们一群老朽,乐得逍遥……邺下这么多新鲜事,说什么不行?”
几人旋即释然,却又继续打牌谈论,从卞夫人为公孙所生才一岁有余的幼子,说到其长女将及笄,从董昭将暂代左相事,说到各家子嗣前途,从司马懿强行加冠从军,说到邺下大学之前那场斗殴……然而,说来说去,最后却还是躲不过眼前的大战!
“皇甫公,你是国家宿将,义从、邺下诸将都屡次请你去讲兵法,还请你直言相告,此战到底将如何?”魏松蹙额相对。
“能如何?”皇甫嵩一边打牌,一边不以为意道。“如此大战,胜负之论谁也说不好,只是燕公历来善战,所以多一分成算罢了。唯独而河北如今局面,便是输了也不会有倾覆之危,赢了却反而要并吞中原!怎么,魏公久居河北,为何反而有疑虑?”
“是这样的。”魏松释然之余回过头来,看向旁边桌上一名身材昂扬的青衫少年。“其实今日非只是孔文举说到检阅兵马有些‘虚浮’,我这个学生今日在阅兵时也说到了‘虚浮’二字,只是比孔文举说的要晚些,是等到阅兵中途才言的,而我这个学生,平日向来不做大言的,所以不免一时有些慌乱。”
那青衫少年,闻言即刻起身在灯笼下俯身行礼,引得周围听了半天密辛的其余学生纷纷侧目与不服气兵强马壮如斯,哪里就虚浮了?
“你叫什么名字?”皇甫嵩继续打牌,然后头也不抬问道。
“小子琅琊诸葛亮。”青衫少年,也就是沉默了一晚上的诸葛亮了,即刻再度俯首以对。
“好眼光!”皇甫嵩终于抬起头来,却又微微眯眼。“好相貌!好人才!”
诸葛亮不敢多言,只是俯身再度一礼。
“如此说来,邺下精锐真的虚浮?”蔡伯喈一时好奇。“孔文举不是因忿而言?”
“孔文举懂个什么兵?”皇甫嵩不由再笑。“他说虚浮时,正是之前刚刚打败了白马羌的张文远所部精锐从他身前过去的时候……反而是阅兵中途,气氛已经热烈以后,确实有数千骑步,有些滥竽充数之嫌疑,虚浮二字,正合其势。”
“这是怎么一回事?”魏松愈发紧张。
“没什么……”皇甫嵩愈发不以为意。“邺下精锐的素质我是知道的,也全都见过,并没有什么滥竽充数之辈,所以必然是有部分精锐公干去了,这才找了些魏郡本地郡卒或者什伍辅兵之流穿上精制铁甲、铁盔,在那里装模作样……你们今日谁见到最擅长奔袭的徐公明了吗?且观之吧,少则明日,多则三五日,便应当有好消息了……只能说,难得魏公这个学生有如此眼光而已。”
众人先是愕然,继而恍然。
“琅琊的小子,我见你颇有天资,可愿随我学兵法?”皇甫嵩眼见如此,却并不多言,反而是手持一张木牌指向诸葛亮。
“小子好读书,不求甚解,皇甫公愿意教,在下便愿意学,唯独所学素来不精,若无所成,还望皇甫公届时见谅。”言罢,诸葛亮俯身大礼参拜。
“无妨。”皇甫嵩心情愈发舒畅。“那些人,整日都觉得老夫还有燕公、右相那些人有什么兵法要诀,得之便能成国家名将。殊不知,兵法二字要的便是触类旁通,将诸般杂学存于心中,届时用之于一心而已,剩下的便是天赋、经验与胆气了!而你既然行此一礼,我就要摆起老师的架子有所差遣了……明日我便荐你随军出征,以作历练!须知,这样的大战,便是随军整日帮忙洗马,也足以让人脱胎换骨,万万不可错过!”
诸葛亮俯身再拜,而魏松虽然一时不舍,却最终没有阻止。
事到于此,众人再打完一圈动物牌,早已经消食纳凉妥当,颇有兴尽而归之意,便纷纷起身,然而尚未收拾利索,却忽然见数骑白马义从奔驰到南市城下,呼喊宣告什么,然后整栋楼便有被下层声浪掀翻的趋势……
楼上之人得了皇甫嵩提点,早有准备,所以听得清楚。
原来,那几名义从所言乃是徐晃、张颌二人长途奔袭,引本部三千精锐与五千魏郡兵、五千河内兵,成功偷渡黄河白马津,并一战而下东郡重镇白马城!
到此为止,谁还不明白?
什么阅兵,什么奢态,全是装模作样,公孙当了燕公也还是那个锋芒毕露的公孙,也还是那个锋韧为天下冠的白马将军!
曹操之前得到刘表、刘备全力支持后,便公开下战书往邺城,自称治军七十万,欲与公孙会列于白马这个颇有一语双关之意的大河重镇,也不知道是为了壮胆还是真的有了底气。
结果呢?这双方都未动员起来呢,公孙便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突袭打下了白马,以应其邀。
只能说燕公怀中那柄断刃虽然数年未曾出鞘,却依旧锋利如斯了。唯独那些大学生倒也罢了,别人不清楚,皇甫嵩、马腾、蔡邕、魏松四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公孙的锋利呢?
于是四人心情舒畅之余,根本懒得理会那些学生大半夜的又往铜雀台处聚集,直接并车入城安歇去了。
“天牌是玄德?”
三日后的陈国陈县大堂上,曹孟德在接到了白马陷落的消息以后不过半日,刚刚分派援军妥当,便接到了公孙今日的第二份礼物,而当众打开一看,却赫然是一套制作精美的木制动物牌。
不过,这套动物牌中间却非是如往常一般贴着什么对应的纸质动物图像,而是贴着版印清晰的,某些人的姓名、履历等文字。
譬如曹孟德此时打开来看,第一张天牌赫然是贴着刘玄德的姓名、官职与容貌描述。
“地牌是刘景升?”曹操再按匣中摆好的顺序掀开一张,不由愈发蹙眉。
与此同时,下面的蒋干在诸多文武、甲士中间肃立不动,所谓面无表情,置若罔闻。
“四张龙牌……文若、鲁子敬、周公瑾、元让?倒也妥当。”曹孟德继续按顺序翻看了下去,却又不禁兴趣大增。“四张虎牌……九原吕布、吴郡孙策、九江周泰、南阳黄忠,文琪真是对中原处心积虑啊!四张马牌,妙才、子孝、文谦、京泽……子孝你看看,你是一匹夏日千里马,和妙才、文谦一般……可惜,妙才刚刚出发去支援延津去了,文谦估计早已经在前线了。”
旁边曹仁赶紧接过那几张牌,却是将两张龙牌分别给身侧的夏侯、荀二人去看,然后又去看自己那张牌,旋即喜笑颜开……话说,动物牌如今早就不是一开始那种单纯比排列顺序的玩法了,而是因为动物本身的性质演化出了许多额外有趣的玩法,完全突破了公孙大娘的想象力。
只能说,劳动人民的智慧向来是比公孙大娘高一点的。
但无论如何,马牌从来都是一个较高位置,普遍性只低于龙虎倒是南北通用之常识,也就难怪曹仁一时得意了。
“四狗牌,南阳文聘、汝南李通、汝南陈到、零陵黄盖……”曹操居然越看越喜欢。“哎呀,蒋子翼,你家燕公这是怕我不识中原各路人才吗?还专门让你来送此物提醒我,以免错失大将?”
“非是此意。”蒋干略显尴尬言道。“这是悬赏用的,我军军中军官都有,每曲也都有一副……”
“怎么个说法?”坐在座中的曹操明显怔了一下。
“是这样的。”蒋干拱手对北,认真答道。“燕国初创,爵位空置,正好用于此处……譬如龙牌,得其一可立即封燕国开国县侯,虎牌、马牌,皆为乡侯,狗牌、羊牌可为列候,其余再往下便不是侯了,但都有对应赏赐……”
曹操依旧发愣,夏侯即刻怒目,荀却是依旧微笑不语,唯独曹仁先是尴尬失笑,然后却又顺手将自己的牌藏入怀中:“不想我在故人那里也值一个乡侯?天牌、地牌又如何说?”
“实封开国万户侯!”蒋干倒没有遮掩的意思。
“倒像是你家燕公手段,不过连刘玄德都悬赏了。”曹操回过神来,摇头不止。“却没有悬赏我和天子吗?”
“天子怎么能悬赏呢?”蒋干尴尬而笑。“本是要请天子回长安的,不过曹公倒是有所悬赏……和杨文先、袁公路,以及徐州陈并列……”
曹操愈发奇怪:“袁杨倒也罢了,陈……莫非还是按照家门排列的吗?而且,为何我四人居然未入牌?可是不好悬赏?”
“入了。”蒋干愈发小心与尴尬。
“未曾见啊?”
“曹公四位是猴牌,在下面!”
满堂寂静无声。
而蒋干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言道:“除此之外,我家燕公还有一言,让我捎给奋武将军……”
“说来!”曹操冷冷以对。
“他说昔日奋武将军盗他家中一只猫,今日合该还他一条真龙……而前线讯息传到陈郡之时,他必然已经率邺下精锐亲渡大河到白马应约而来了,还请奋武将军不要再拖延,否则夏侯妙才人头不保!”蒋干长呼一口气出来,却是沉声昂然以对。
“什么猫啊龙啊且不提,他怎么知道我会遣夏侯妙才往援?”曹操依旧冷冷端坐不动。“莫不是你刚刚听得军情,随口唬我?”
蒋干再度长呼一口气,却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来,交给了身侧身材格外雄壮的许褚,许褚翻检之后,取出一张纸条来,便立即越过众文武,双手递给了上方首位的曹操。
“我家燕公早有预料,奋武将军若派兵支援前线,必以夏侯妙才为先手。”蒋干底气愈足,却是引得周围曹氏文武纷纷失色议论。“锦囊中的文字乃是十余日前在洛阳所书!”
曹孟德理都不理蒋干,唯独看清楚故人笔迹却是清晰写着夏侯妙才四字后,却是直接起身拔剑,只一剑便将身前几案与那盒动物牌给一起切开!
几案分成两段,动物牌散落一地,而左右震动之下,却不由噤声。
“诸君!”曹孟德持刃睥睨左右。“公孙文琪此人我知之甚详,其人早在弱冠之时,便曾往沛县求观黄龙,现在回想,其人逆之心彼时便已存之!而如今,彼辈之所以不敢取汉而代之,无外乎是忌惮董卓、二袁、马韩、三刘与我曹操罢了!如今董卓、袁绍已死,袁术已废,刘焉摇摆,韩马降服,刘表、刘备又不敢直对其人,故天下之重,汉室之存亡皆已在我曹操一人肩上!故,我意已决,以文若为后方总守,不等鲁子敬援兵,先起陈郡所聚十万虎贲,北上白马,与之对决!望诸君努力作战,随我向前,如有退者,如此案而已!”
言罢,其人扔下满地狼藉,兀自提白刃饶过堂下蒋干,引无数文武出堂而去!
而蒋干僵立片刻,只在堂中甲士的注视下俯身拾起一张动物牌,藏于怀中,便也转身而去。
汉建安六年夏,五月端午,在装模作样的外交手段不出意料的失利以后,燕公、卫将军公孙以徐晃、张颌为先锋渡河拔白马,大胜!
旋即,七日,其人便亲率邺下步骑一万出邺下,十一日便渡河至白马。
十二日,曹操派遣援兵将领夏侯渊引兖豫骑兵全军五千至白马,遥见白马旗而惊,连燕县都不敢待,直接便退守白马西侧的要地延津,以求监视黄河。
五月十七,曹操率前期集结的豫州兵三万至平丘,双方却反而进入到了诡异的沉默期。
但随着双方不停的调兵遣将,汇集兵力,双方绵延数千里的边境各处却开始大规模爆发遭遇战。
汉建安六年,昊天当空,天下大吉!
诗曰:
紫气飞空不自谋,谁怜龟勉匣中留。
西山猛兽横行甚,北海长鲸何日收。
星斗不堪供醉舞,蛟龙会看反重湫。
功成变化无踪迹,望断漳水百尺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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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河,足断其流。”《复奋武将军曹操函》.燕.公孙.建安六年五月于白马
本卷完
ps:半天没搞好,网络居然自己恢复了……
继续推书献祭《我真不是乌鸦嘴》,上次把名字写错了,尴尬。
第一章 违天辄非凯
建安六年夏,五月,随着公孙突袭白马得手,成功抢渡大河,早已经酝酿许久的战争以一种大部分人都能预想到意外方式拉开帷幕。
五月间,曹操先派遣夏侯渊率骑兵五千北出陈留,入东郡,试图救援,旋即又因为听说公孙亲自渡河屯于白马,便立即调度主力亲自北上,一面与公孙对峙,一面匆匆调集身后个州郡兵马,并催促刘表、刘备迅速支援。
话说,公孙与曹操,也就是中原与河北地段的天然分界自然是黄河,而黄河从洛阳三津往东,到泰山地区为止,这年头主要有五个大规模渡口可通大军。
自西向东,分别是酸枣城北面的延津、白马城北面的白马津、濮阳坚城自带的渡口、秦亭侧的渡口、苍亭侧的渡口。
其中,苍亭一开始就在公孙手中,但他并没有从苍亭渡河,也没有从受到遮蔽和保护的洛阳三津大规模渡河,屯集个十万大军后再引大军出洛,反而是突袭白马,并亲自引邺下、魏郡混编的两万余兵马前突屯驻在了白马城。
这种前突的攻击方式,固然是出人意料,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陷入到曹军早有准备的防御链陷围中却也是理所当然。
实际上,为了监视黄河和钳制白马,夏侯渊见到公孙的白马旗后,立即主动引五千骑兵进入到了白马西侧的酸枣胙城-延津一带,并就地下令东郡、陈留等地的郡卒、屯兵们向白马身前的燕县、瓦城、匡城、蒲城、长垣等各城聚集,以形成防御链,再加上乐进本身早就引八千本地兵马屯驻在白马东侧的坚城、大城、要地濮阳,这个时候的公孙身前其实已经有一个完整、坚固且具有纵深的防御链存在了,只是兵力明显不足而已。
而等到五月中旬曹操亲自引三万主力来到这条临时防线身后的平丘接管大局以后,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公孙已经算是一面背水,三面被围了。
而且,兵力上似乎也陷入到了相对劣势在陈留北部、东郡西部,也就河北、中原、旧司隶三地在黄河南岸的交界地区内,曹操屯集了近五万战兵、辅兵、民夫之流,三十万大军的六分之一已经到位,相对应的公孙依旧是那两万多邺下、魏郡混编兵马。
但是,曹操也好,两翼的夏侯渊、乐进也罢,根本没有动手的意思,反而格外紧张。
因为他们很清楚,只看中原东段这个局部战场,他们固然是有绝对战略优势,固然是形成了完整到令人惊喜的包围圈,但如果将战场范围扩大,实际上夏侯渊更西面的司州境内,程普必然有重兵藏在虎牢关后!
骑兵迅速,洛阳旧道与黄河水道,宽阔如斯,真要是动手,指不定谁比谁快呢!
非只如此,苍亭、白马津、洛阳三津全在公孙手中,河北的大军聚集到什么份上,目前处于什么位置,两眼一抹黑,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兵会从这三个地方冒出来换言之,表面上和局部上是公孙被困在白马,但实际上却是双方沿着黄河南岸犬牙交错,而如果放大到整个黄河流域,更是曹操所控制的兖州北部地区,陷入到河北、青州、司州的三面包围困境中。
这个时候,曹孟德怎么敢乱动?
中原腹地,城池有的是,而且他也没指望能在黄河渡口上堵住对方,反而是兵力才是最关键的决战筹码。
败了没问题,丢了城没问题,战略后撤也没问题,但是一定要确保手中握有足够的兵力,以作决战之用公孙可以博,可以耗,甚至可以置换兵力,他曹操却不行。
当然了,公孙也没有脑子犯抽拿手上这两万多人去碰身前密密麻麻的城池防线,他同样也在调兵遣将,一面静候身后大军出白马津汇集于河南,一面窥伺战机!
于是乎,白马之战后,陈留、东郡陷入到了长达二十余天的诡异对峙中,殊无战事,反而是兖州东部地区忽然间爆发了剧烈战斗!
公孙和曹操这几年一直有所摩擦,但主要就是集中在兖州东部地区……原因很简单,一来嘛,其余地方不是有大河这种天然边界,就是洛阳周边这样的典型关卡式分界,只有兖州东部方便用兵;而二来嘛,乃是因为这个地区双方主要将领分别是夏侯与关羽。
关羽总督青州,军政并用,其人性格刚傲,历来主战,所以一直都在进取,邺下也一直放任他,俨然是希望他能在大战前控制住整个边界上的所有形胜之地;而夏侯作为曹操最信任,也是荀进入阵营前的曹营实质性二号人物,其人理所当然的被任命为东兖、北豫一带的大都督,以备关羽……
然而有意思的事情是,多年以来,关云长虽然一直都在占便宜……其人不但渐渐控制了几乎八成以上的泰山郡,而且成功侵入鲁国北部,算得上十战九胜,基本上是压着夏侯打……但却始终难有战略性的突破。
换言之,从战略角度而言,夏侯完全防住了关羽。
这点公孙都很惊讶,直到去年郭嘉从关羽身侧被调入邺下,专门写了一份数万字宛如一本书的报告,邺下那里方才恍然。
原来,夏侯虽然本人的战术能力确实很值得怀疑,但其人作为一名方面主官却绝对是合格甚至是优异的,他受命应对关羽以后,多年来,一直勤勤恳恳,尽心尽力。
他知道自己本人作战不行,就从不追求主动攻击,而是一直小心布防,可一旦有下属遭到攻击,他一定会奋力去救;
他知道自己不擅长武事,就大力提拔举荐有胆气有本事的年轻俊才担任边界各郡县主官,确保防线不被突破,然后将本人的注意力放到了兴修水利,开垦田地上面,其人在任三年有余,连续治理了泗水、汶水、济水、大野泽、雷泽、菏泽地区,使得当地民心归附,士人乐为其用;
而最后一个关键,却正是这三水三泽,使得夏侯于泰山以东的平原之上成功建立起了一道天然弹性防区关羽的部队辛苦越过山区,实在是很难再越过沼泽与河流获取大胜。
郭嘉最后如此总结,说是关将军以攻,夏侯以守;关将军以战,夏侯以耕;关将军以兵强,夏侯以人和;关将军依山,夏侯仗水!
二者看似强弱分明,但也只是强弱分明,不足以成胜败之基。
但是,随着大战拉开帷幕,审配辞去左相一职于五月中旬来到青州就任青州牧,娄圭辞去右相一职来到司州就任司州牧……和司州程普隐藏在虎牢关后按兵不动不同,关云长在审配接手青州事物后却即刻离开了青州腹地,前往泰山郡坐镇,并于五月下旬,刘备的援兵主力进入沛国,整个曹操阵营长呼了一口气的时候,忽然派出了一支五千人的部队,以潘璋为将,猛攻泗水、汶水与大野泽之间的边境重镇,东平国宁阳。
潘文亲自负双甲攀城,直接在城头上将猝不及防的老对手一刀枭首,了结了双方在此处拉锯近三载的恩怨,成功攻克宁阳。
攻势如此迅猛,时机如此微妙,以至于刚刚从陈郡返回到兖东山阳郡昌邑坐镇曹军东线主官夏侯都有些懵住了。
须知道,夏日时分雨水渐起,山路南行、水泽泛滥,尤其是徐州一带更是直接受梅雨影响,那么按照经验一直到秋收时分,东线的防务压力都该是最低的一段时间,这也是夏侯没有向申请曹操太多兵马的缘故曹操此战预备出了三十万部队,即便是刘备、刘表的兵力还没就位,各种战兵、辅兵、随军武装民夫也有十余万之众但,夏侯却只从陈郡带了五千兵回到山阳。
本质上,还是不想影响曹操的主力决战。
但谁能想到,陈留、东郡那里一直对峙不动,反而是东线忽起波澜呢?
“夏侯将军。”
昌邑城官寺内,鲁肃派出的使者,袁术婶娘的外甥,为了躲避袁术征召随袁涣一起逃到淮南避祸的陈郡人何夔,也是如今刘备幕府从事,忍不住俯身再度询问,其人身高八尺有余,俯身相对,依旧显得高大无匹。“我家都督有言,请问此处需要多少援兵,他即刻分派,绝不耽搁……”
“不要!”全副披挂,抱着头盔坐在大堂正中的夏侯再度沉默了片刻,却终于是戴上铁盔,抬头色以对。“不要援兵!”
“夏侯将军何至于此?”何夔一时不解。“咱们联军兵力充足……我家都督正引实打实的十万大军在身后不远处的沛国境内行军,两三万不说,一两万总是可以随时派遣过来……”
夏侯依旧摇头,却是认真盯住了身材高大的何夔:“还是不要!因为如果要了,哪怕只要一兵一卒,也是中了关云长的计策!”
何夔何叔龙微微一怔,却又再度俯身以对:“请夏侯将军赐教!”
“足下是陈郡人?”
“不错。”
“山阳这边可曾来过?”
“少时天下未乱,曾随彼时尚未去世的长兄来过一次。”何叔龙坦诚相对。
“那足下知道泰山以西,泗水、汶水、巨野泽中间的这片要冲一直到咱们现在所处的昌邑为止,一共有几座城,几个县邑吗?”
“不太清楚……”
“一共有十二个县,十二座人口充足、防备完整的大城。”夏侯张口便来,俨然是烂熟于心。“自东向西,分别是泰山郡的成县、鲁国的汶阳、济北的刚县、东平国的宁阳、山阳的瑕丘、东平国的寿张、东平陆,接下来是任城国的樊县、任城、亢父,然后再是山阳的金乡、昌邑……正好十二城!如今宁阳既失,则关羽握有四城,咱们却依旧有八城!”
何叔龙心中微动,俨然是稍微明白了一点。
“足下是个聪明人,也该想到了。”夏侯见状继续端坐于太尉椅上,双手拄刀侃侃而谈。“关羽手握青州是不错,但又能有多少兵?一万水军能上岸吗?琅琊臧霸刚刚投降,形同军阀,能不能调的动且不说,你家左将军麾下爱将周公瑾难道是摆设,看不住一个臧霸?而且青州各地不要驻守防备?所以依我看,如果河北不给关云长增兵,其人最多只能调度一万五千人到泰山以西压我,便已经是极限了!实际上,我也确实探明,除潘璋五千人外,关云长只带一万人在后面的汶阳遥做呼应!”
何叔龙已经释然起来了。
“然而,彼辈若想成大事,于大局有所大为,必然要打穿我的防线绕到徐州或者孟德身后才行,换言之,他关云长必须要用一万五千兵打穿我剩下八座城才行!”夏侯越说越快。“可他出界作战,不用防守后路的吗?五千人一战而下固然显得凶猛,却没有损伤吗?从宁阳开始,到昌邑为止,其人得一城,便得留下千人……所以任他凶猛狡悍,咱们却只要层层抵抗便可,等他来到昌邑城下,必然已成强弩之末的姿态,届时又有什么用呢?”
“那他此番出兵……”何夔已经彻底醒悟。“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不错!”夏侯端坐不动,直视对方言道。“关云长是个军政谋略,马步水军俱通的全才,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不可能不知道以他的强横也无法短期内有所作为……此时忽然出兵,并做出凶悍姿态,必然不是为了这东线十二城,而是为了行军到沛国、动静根本遮掩不住的贵部十万大军!须知道,此战关键,只在孟德与公孙文琪之间,彼处胜负方是胜负,其余各处皆是支撑而已。所以关云长所求的,根本就是要我们一时慌乱,然后分别兵增援此处!”
“外臣已经确切明白了夏侯将军的意思。”何夔恳切俯首,彻底服气。“将军真不愧是柱石一般的人物。”
“所以回去告诉你家都督。”夏侯站起身言道。“我这里一兵一卒都不要,就这两万原本的辅兵、民夫之流,外加五千精锐便可支撑!请他务必将十万部队,全都带到陈留!以期决战!”
何叔龙不再多言,俯身而退,竟然是要直接回去复命了,而夏侯也毫不犹豫,立即起身扶刀而出,带着候在堂外的吕虔、赵俨等将纷纷出城,俨然是准备调兵去支援宁阳之后的瑕丘、东平陆等城了。
五月底,长江流域开始逐渐退出梅雨季节,但黄河流域却开始频繁下雨,不是那种连绵不断导致洪水的大雨,就是正常的来得快去的也快的夏日暴雨。
冬天冷,夏天热,春秋容易得病,对于军队而言,所谓‘正常’都代表了士卒们的辛苦。
随着时间流逝,陈留、东郡一带,部队的密度越来越大,而几乎每一场雨水都会让对峙的士卒遭遇一些称不上是问题,却必然让人感到厌烦的事物。
比如说,对于白马城左近的燕军本部而言,拥有相当比例的骑兵们每次下雨之后都要留意马匹的卫生不仅仅是要给战马喝干净水的问题,还要频繁的清理营房中的马厩,给战马洗澡,给战马铲粪!
“仲宣兄怎么来了?”
一场雨水之后,白马城北面的军营马厩中,一身青衣短打扮,正在铲粪的诸葛亮抬起头来,却看到了一个让他有些不解的人影,便赶紧放下粪铲,就在马厩中拱手行礼。
“阿亮何必如此?”拎着木桶和粪铲的王粲见到诸葛亮,不由尴尬咧嘴一笑。“咱们兄弟,随心便可……”
诸葛亮点点头,就没再追问,而是以过来人的身份趁势提醒了一句:“仲宣兄还是把裤腿挽起来为好……不然会溅一身!”
王粲一时愕然。
“还有左面第三匹马,就是那匹又矮又瘦的那匹,看似弱小,叫起来跟驴一样,其实格外性烈,会咬人的……乃是庞护军的备用坐骑。”诸葛亮刚要低头继续干活,却又再度想起一事,赶紧又做提醒。
王粲闻言看了看那匹毛都没退干净,还算是青马的坐骑,又看了看满地的马尿、雨水秽物,半天都没有勇气开始干活,而隔了不知多久,其人方才一声叹气:“你说愚兄我怎么就犯蠢去写诗呢?结果惹怒了燕公,将我撵来与你一起做什么洗马!”
诸葛亮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却毫无好奇之心,故其人并不答话,只是继续低头铲粪而已……正如当日皇甫嵩荐他来军中‘洗马’,结果燕公一口答应之余居然真让他来洗马时一样,毫无波澜。
“你们都是邺下大学中的精英,我让你们入义从参战是要你们有所历练,将来以成大器的,但军事自有军事的规矩,无论如何,都不能学王仲宣这小子,只顾拍马吹嘘,竟将军事视为文人风骚事。”与此同时,军营大帐之内,气氛几乎凝固,今日心情明显不佳的公孙依旧黑着脸坐在那里教训着身前一众新入义从。“几十万大军即将汇集,我让他随军做机密文字参与军略,他却给我在军令筏上写什么《从军行》表忠心?!兵者,国之大事,生死存亡的事情,是由着他卖弄才华的地方吗?想写诗,写在自己衣服上不行吗?想写诗,大胜之后回铜雀台上写不行吗?非得在这里,在此时?!”
帐中一众年轻义从,个个噤若寒蝉,便是立在两侧的将军、军师们也有些恍惚……他们确实很久没见到公孙如此大怒了。
呵斥了半日,公孙方才消气,却又看向了身侧的庞德:“令明之前要说什么?”
庞德欲言又止。
“这是中军大帐,再机密的事情也可以说!”公孙不由蹙眉。
“上午时分,张辽将军所部与河间、安平两地征召兵合编渡河时,邺下那里国公府上捎来一句言语,说……说定公子该束发了!”庞德勉力言道,而周围诸将、幕僚赶紧置若罔闻。
公孙微微一怔,却即刻醒悟……他自然知道这是自己妻子的言语,也知道自己妻子这话的意思与缘由。
于是乎,其人想了一会,到底是叹了口气:“这是家中担忧我继续行军在外,误了阿定的束发,毕竟之前已经误了阿离的及笄……也罢,男女毕竟不同,女孩子及笄缓个两年都无事,但战事这种东西却不该碍着少年束发,就让阿定束发从军吧!等三日后高素卿那里混编完毕后渡河,便让他随同出发,从白马津渡河来这里,然后……然后以民夫待遇去马厩洗马!令明亲自看着,不干活就没饭吃那种,务必让他吃吃苦头!”
众人纷纷愕然,便是贾诩和荀攸都难得一怔,却无一人敢多言。
言至此处,公孙忽然又想起一事,却不由看向立在一旁宛如木偶一般的徐晃:“公明,问你一事。”
“殿下请言。”徐晃即刻出列行礼。
“听说司马懿在你军中表现不佳,白马一战,其队战功竟然排在你直属部众最后一位?”公孙蹙眉以对。
“殿下所言不错。”徐晃即刻应声,却又免不了解释了两句。“主要是其人刚刚从军,就作为队率参与作战,奔袭行军之时便因为不熟悉军伍行令,结果落到了最后,等过了白马津,便一次仗都没摸着打……”
“是我高看他了。”公孙愈发摇头不止。“也高看了这群年轻人,一个个眼高手低,然而大战在即,决不能由着这些新人乱来……按照混编的规矩,你部将与魏郡、河内兵混编成一个万人军,队率最少最少也要晋升为曲长吧?”
“是。”徐公明言简意赅。“末将本只升他做了曲长。”
“此战关乎国运,不能让这些花架子误了大事。”公孙正色以对。“以白马一战为由,以我的名义的发令,撤了他的职,罚为陪隶,去马厩洗马!这一战,还轮不到他们如此从容!”
“喏!”徐晃从容俯身。
帐中气氛稍缓,但就在这时,忽然间又有执勤义从军官慌张入内,并行礼汇报:“殿下,王参军被庞将军那匹怪马给咬伤了!”
“是陪隶王粲,不是王参军!”不等庞德开口,刚刚冷静下来的公孙便愈发大怒。“一个陪隶被战马咬伤,报到中军帐是什么意思?!你也与我滚出去洗马!军中几年未有大战,竟然骄气到了这种地步吗?!”
帐中诸人再度噤若寒蝉,便是贾诩和荀攸都忍不住暗暗对视一眼。
帐中安静了许久,公孙方才再度出声,但声音中却已经毫无情绪可言了:“云长那里诱敌失败了,中原联军东线依然是周瑜的两万余人与夏侯的两万余人,合计勉强五万而已,蔡瑁也已经在南阳布置完毕……孙策也已经到了陈郡,即将到达颍川……曹孟德即将获得绝对充足兵力在当面层层布防,并能维系一支近八万众的野战精锐……不能等了,该动手了!”
“殿下准备从哪里下手?”贾诩正色出列询问。“濮阳乐进还是延津夏侯渊?”
“当然是夏侯渊!”公孙面不改色。“吃掉他!让曹孟德肝胆俱丧!高素卿一到,即刻发兵!”
帐中全体肃然。
我是噤若寒蝉的分割线
“朝发邺都桥,暮济白马津。
逍遥河堤上,左右望我军。
连舫逾万艘,带甲千万人。
率彼中原路,将定一举勋。
筹策运帷幄,一由我圣君。
恨我无时谋,譬诸具官臣。
鞠躬中坚内,微画无所陈。
许历为完士,一言犹败秦。
我有素餐责,诚愧伐檀人。
虽无铅刀用,庶几奋薄身。”《从军行.其二》.燕.王粲
第二章 猎马敢齐出
五月底,高顺引兵一万渡过黄河,来到白马,旋即燕公领卫将军公孙连自己亲儿子都没看一眼便即刻召开了军议。
之前早已得到风声的军中将领们自然群情振奋,因为夏侯渊可是一张马牌,而且是马牌第一的春马,这个功勋足以让之前经历了七相齐出却又无一人享有爵位的所有军中将领为之眼红。
“素卿渡河辛苦,留守白马,监视濮阳。”公孙言简意赅,开篇名义言道。“其余全军四万皆出,随我作战!公明!”
“属下在!”徐晃即刻出列。
“濮水以北,酸枣以东,敌有一大三小四城以作遮蔽,乃是燕县、韦乡、瓦亭、桃城,韦乡、瓦亭、桃城三城就在白马身前,尽数委任与你!”公孙端坐于帐中,扶刀扬声分派道。“限期到明日正午,务必攻下,而三座小城拿下后,即刻布防,确保濮水南岸的曹操军主力不得从正面突破濮水援护!”
“喏!”徐晃毫不犹豫的接下了最苦、最难,功劳却最少的攻坚加阻援任务。
而这,也不免让其他将领一时振奋。
“!”公孙忽然又喊了一个让人不禁侧目的名字。
“臣在!”张颌立即激动出列。
“燕县是大城,难攻一些,却无阻援压力,所以给你步卒五千。”公孙从容吩咐道。“我什么都不管,只要你拿下此城,然后再守住此城,并确保夏侯渊补充你处逃走便可,城外他事与你无关!”
“喏!”张颌即刻大声接令。
话说,张这厮作为降将,虽然一直都在邺下驻扎,却并非是所谓‘邺下诸将’之一,而是一直担任着一个什么魏郡都尉的官职,地位根本无法与其他诸将相提并论。
然而,其人此番先是得以率魏郡征召兵从徐晃奔袭白马,然后又在本部魏郡兵马实际上被徐晃部吸收整编为一个万人野战军后,得以专门领兵五千单独作战,俨然是公孙有意栽培……又怎么会在意什么作战任务呢?
实际上,虽然依旧是外围攻坚,而且是要打最难打的一座大城,其人却浑不在意,反而格外振奋。
而此时,随着徐晃、张颌、高顺三名将领各有所分后,帐中其余真正大将无外乎是中护军韩浩、义从护军庞德,偏将军张辽三人……部队也还有张辽所领万人,公孙直属中军,包括白马义从在内的一万五千之众。
然而听官职就知道了,庞德和韩浩肯定是要代理中军随行护卫公孙的,故此张辽自然振奋一时。
“文远!”公孙果然喊到了张辽。
“臣在!”张文远振奋愈加。
“你与孤一起,”公孙沉声吩咐道。“到酸枣以南,濮水上游以北列阵……若曹操真有意救援夏侯渊,必然从彼处进军!”
张辽心下一怔,几乎是脱口而出:“如此,谁去打酸枣、胙城、延津一带的夏侯渊本部?”
不过,刚一出口,这位偏将军便即刻醒悟,然后俯身请罪:“臣冒昧。”
“无妨。”公孙一边作答,一边看了眼立在一侧的贾诩。
后者会意,立即以随军军师的身份上前一步稍作解释:“田豫将军引本部与上党、太原征召兵计万人;成廉将军引本部与朔州、雁门征召兵计万人;杨开将军引本部上谷、代郡征召兵计万人;田畴将军引乌桓骑兵六千;宇文黑獭校尉引鲜卑、杂胡骑兵五千;刘张两位校尉(于夫罗、须卜居次)各引匈奴骑兵三千……全都早已经渡过洛阳三津,在虎牢关后的洛阳周边驻扎,之前殿下决心既定,各部便在娄军师的调度下,运动到了阴沟、鸿沟一带,明日主攻,便是这些将军们的职责了,他们将渡过阴沟,直扑酸枣、胙城、延津,不管夏侯渊在三地何处,应该都能一战而获。”
这番介绍一出,不止是张辽,便是帐中其余诸将也都一时沉默。
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一时之名将?而如今结合之前的事情,他们又如何不能反应过来?什么把曹操画成猴子,什么在白马慢腾腾的对峙,什么雨水阻拦骑兵,什么前突……公孙是那种瞻前顾后的人吗?
很显然,这位燕公加卫将军一开始就是打着诱惑曹操军主力渡过濮水的主意,好让对方陷入到洛阳地区和白马地区两个重兵集团的夹击之中,以求上来便给此次大决战定下一个基调。
甚至考虑到高顺与张辽到来之晚,西面洛阳三津却是三津齐渡,彼处不仅有去并州集结兵力的邺下同僚们,而且还有程普的司州本地兵马,指不定哪边才是真主力呢!
但是,人家曹孟德就是没中计,这几十天,那位曹奋武只是在濮水身后的平丘坐镇,然后将身后逐渐到来的援兵有条不紊的分派下去……有战斗经验、能野战的精锐全都留在身侧屯驻,有武装却无经验的辅兵则被派遣到中原各地那些密集的城市群中,以此来打造一条又一条防线。
须知道,野战的时候,那些本地的武装民夫和战斗经验极少的辅兵根本不可能是野战精锐的对手,可一旦他们有城池作为倚仗,那就会与攻城的野战精锐形成有效的置换比,所以这种布置绝对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公孙前几日因为王粲写在军令筏上的诗歌大怒,有几分是气王粲,有几分是因为曹操的稳重挫败了他这位燕公的诱敌之策,恐怕也是一件很难说清楚的事情。
诸将各有所思不说,而失去了主攻机会的张辽作为公孙本部先锋,一直率部走出白马大营七八里路,这才忽然间醒悟了一件事情为了吃下夏侯渊部区区五千骑兵,哪怕是算上濮水南岸几座城中的卫戍部队,也不过是区区一两万人,然而自家这位燕公居然一口气投入了足足**万野战大军!
当然了,完全可以理解,因为这个阵势原本是为曹操那只猴准备的,而不是为夏侯渊这匹马所准备的。
猴子比马贵重,这是常识。
回到眼前,这日早餐之后,四万大军汹涌澎湃,浩浩荡荡,忽然从原本就极为壮观的白马大营中三面扑出,立即便惊动了曹军濮水南岸的各城卫戍部队……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混编成军的燕军主力中骑兵比例太高了,数量也太多了,很多中原士卒恐怕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骑兵部队!
燕军后面的步卒刚刚与运送甲胄、器械的牛车、驽马车一起出营,前锋骑兵基本上就已经抵达了濮水沿岸。大股骑兵呼啸而至,立即便事实上了封锁战场,使得城中只能举火燃烟向濮水对岸报信……然后被动等候援军。
不然呢?
这种极端的兵力劣势下,他们又能如何?
不过,说起救援,一个重要而有趣的事情是,燕军的白马大营和曹操的平丘大营距离濮水的最近点都有三十里的距离。只不过,白马偏东,平丘偏西,而濮水大约是自西向东,微微偏北流向,所以双方到达濮水的最近点之间又有大概三十里的距离。
而三十里对于军队而言是一个很有趣的数字,早期工业时代,步兵在能保持战斗力的情形下长途行军每日可以步行三十里,突袭急行军,也就是奔袭作战,一日行军六十里便是极限;而更早的中古时代,也就是这年头,全世界也都一样,其中对于寻常步卒而言,长途行军每日三十里的极限数字没有改变,但突袭式的急行军受制于时代发展却要降低很多,能做到行军三十里后再战的步卒,绝对是顶级的精锐。
换言之,假设曹操此时见到烽烟后便即刻出动大军,若是救援直面白马大营的这几座濮水北岸城池的话需要三日才能到达;若是反应过来,放弃这几座城市,直接从濮水上游也就是平丘正北渡河救援夏侯渊的话,则需要两日;最佳情况是曹操和夏侯渊望见烽烟后一起醒悟,然后一起出动,那么到第二日中午或者下午左右,双方还是有可能在濮水一带会师的。
但问题在于……动员了**万野战精锐,其中估计有三四万骑兵,甚至亲自带大股骑兵督战的公孙怎么可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便是徐晃和张颌那里,公孙都下了死命令,第二日中午前必须要攻下濮水南岸的大小四城,然后连结骑兵,彻底封死救援路线!届时整个濮水北岸、阴沟东岸到白马大营和韦乡为止这片狭窄区域将会密密麻麻,铺满步骑八万之众,曹操敢来吗?
“文和,你说明日曹操会来吗?”
当日晚间,公孙与本部主力,外加张辽部,累计两万五千众,成功于当日夜中急行军来到酸枣南侧的旷野之内,然后开始立寨建营,然而安顿下来之后,公孙却又因为沿途行军之事勾起心思,不免疑虑,所以又召来了随军的两位军师之一,贾诩贾文和。
“一定会来,却一定不会渡河作战!”贾诩似乎早就料到此问,竟然张口给出了一个确切的答案。
公孙闻言坐在榻上怔了许久,却最终是一声叹气:“文和的智计,真是天下无双,更难得是总能窥破人心……正如你所言,曹孟德必然来救,却绝不会真正作战的!”
很显然,这位燕公是对贾诩的判断服气的不得了。
其实,公孙产生疑虑的逻辑很简单他动用了如此庞大的兵力,如此精锐的部队,采用了如此迅猛的手段去围猎区区一个夏侯渊,从军事角度来说,曹操的救援其实意义不大,濮水北岸的曹军部队,包括夏侯渊是指望不上曹操能在短时间内突破公孙的重兵部队来完成救援的;然而问题在于,曹操又怎么可能不救呢?
那是夏侯渊!那是七座城和一个港口!
曹军如果强行仓促渡河作战,很可能会白白在濮水北岸大规模损兵折将,但是如果他不救,人心会散的!
正是想到这一点,公孙才会忽然钻了牛角尖换他在曹操的位置上,又该如何呢?
然而,贾诩一语点破,原来还可以出兵却不作战,隔河对峙一番,然后等到北面尘埃落定就离开。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公孙复又问道。“是不是可以稍作调整?”
“这个局势下面,调整当然可以,但却要看殿下是意在夏侯渊多一点,还是意在曹操多一点了。”贾诩从容回复道。“若是意在夏侯渊,那就明日一早按照原计划起兵向南,也就是往濮水方向进发,沿河布防,以图与徐晃将军、张颌都尉连成一片,彻底锁住对方;而若是更意在曹操,那何妨明日拔营向北,往酸枣城下走一走,将濮水那边空出一片地方来……这样的话,曹操引兵来到濮水,身前无一兵一卒却不进军,自然会暴露他不愿意救援的实意……虽然届时可以推说忧心河对岸有埋伏,但又怎么能瞒过真正的有心人呢?不过如此一来,包围圈必然会出现错位和疏漏,而夏侯渊若是放弃其余部属,只引骑兵连夜从延津逃窜的话,说不得明日便真就让他从这个空隙里钻出去了!”
公孙直接叹了口气:“夏侯妙才绝非是弃部属而走之人。”
贾诩立即会意颔首。
“其实……曹孟德如何不想拼了命的来救夏侯妙才?这可是他至亲兄弟一般的人物,而且是真正的大将之材,臂膀一般的人物!”公孙下定决心后不免又感慨起来。
“这就是上位者的无奈了。”贾诩微微叹道。“私情是私情,国事是国事……真要是败了,到时候泥沙俱下,死的人就不只是一个夏侯渊了!”
“所以我才说这是国战,一点都不能马虎。”公孙敛容以对。“曹孟德和刘玄德那些人是真被逼到破釜沉舟的地步了,咱们的胜面也根本没有想象中的大。偏偏军中骄娇之气弥漫,乃至于邺下骄娇之气也难掩盖……譬如我的原意,阿定本该留在邺下坐镇才对,可是他母亲却非要送来,俨然是觉得此战必然胜,想让阿定捞些资历……而我因为立世子的风波和辽东那边的事情,又不好在此时驳了他母亲的意思。”
贾诩默然不应。
“文和有什么妙策能治军中骄娇二气的好主意吗?”公孙进一步抬头追问。
贾诩摊手苦笑:“刀兵渐起,长时间拉锯后,骄娇二气自然便去,而若想速去,除非再杀一魏越,可无故焉能杀大将?”
公孙也不由失笑:“如此说来,若是夏侯渊一死,曹军反而会全军同仇敌忾,一时整肃了?”
贾诩摇头不答。
公孙点头相对,却是也不再多言战争这种东西,从来都是用荒谬堆砌出来的现实,天知道夏侯渊什么结果?又天知道此战以后曹军的反应?
一夜无语,第二日,公孙果然下令全军向北,逼近酸枣,给曹操空出了渡河的地段。而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夏侯渊并没有扔下部队单独逃窜。甚至恰恰相反,在意识到自己被突然包围后,这位曹军大将当机立断,连夜尽起延津五千骑兵向南,试图沿途收拢胙城、酸枣的部队一起逃走。
然而这日清晨,当他的部队刚刚和胙城守军一起离开胙城后不久后,便忽然有燕军部队从西面阴沟方向涌来,而且越来越多,最后不过是一个上午,完全超出想象的大军便几乎铺满了延津、胙城、酸枣一带的狭窄区域。
一时间,似乎到处都是燕军的旗帜!
原来,田豫等将为了不失期,也是之前的战争经验,再加上阴沟水只是一条人工河,所以便仗着人多连夜起桥,等到天一亮便全军渡阴沟直扑夏侯渊!
军队的数量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质量也不行……夏侯渊所部主力,也就是曹军一直视若珍宝的五千骑,基本上全都是生养在中原本地数代的马匹,大规模骑兵对战的经验更是缺乏,所以双方甫一遭遇,夏侯渊部便如雪崩一般溃败下来,然后沦为燕军骑兵追杀的对象。
而随着燕军各路兵马渐渐汇集,尤其是延津、胙城已经空置,彼处预订的攻击部队纷纷向作战处靠拢……这个时候,处于溃逃中的夏侯渊方才醒悟过来,自己到底是陷入到了怎么一种绝境!
这根本不是作战,是围猎!
作为猎物,自己此时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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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曹氏,世为婚姻,故、渊、仁、洪、休、尚、真等并以亲旧肺腑,贵重于左右,咸有效劳。”《旧燕书》.卷二十七.世家第二
第三章 南箕北有斗
公孙并没有进军到酸枣城下,而是在酸枣城南面四五里的地方寻得一个小丘,然后就地驻扎……很显然,他是注意到了田豫等人已经全军齐出,明白了前方战场不需要额外助力,当然,也有担心曹孟德会真的一时冲动跃马渡河与他来战的缘故。
夏日的上午,日头渐渐展现出了威力,不过好在今日之风颇显喧嚣,公孙坐在白马旗下,本有伞盖遮蔽,然后风卷绿地上坡,居然觉得有些熏熏……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燕公居然不顾前方万马奔腾,身后随时可能有敌军主力来袭,反而直接在伞盖下的小马扎上假寐起来。
引得周围军官、幕僚、义从们纷纷侧目。
不过,战事在前,不可能真由着他睡觉的,实际上,公孙才闭眼了一刻多钟,庞德便小心翼翼的叫醒了他,然后自有人送上了一份不知道算好还是算坏的消息。
“攻破了燕县?”公孙在马扎上睁开眼睛,稍显诧异,甚至还抬头看了下日头。“如此迅速吗?此时你便赶到这里报讯,那他是什么攻下的城?”
“回禀殿下,张都尉是凌晨时分忽然发动突袭,然后一鼓而下的。”报信的翎羽甲骑赶紧在小丘前拱手解释。“昨日到达城下后,张都尉将从大营中运来的梯纵等物摆在了城前显眼的位置,然后夜间却率甲士绕到侧面城墙下潜伏,等到天刚要亮的时候,忽然亲自率甲士悬索而上……其中虽然在城墙上肉搏时膝盖上中了一箭,却又仿效殿下当日弹汗山一战当众拔出箭矢,并倚着城垛继续督促作战,于是全军振奋,一鼓而下!燕县守将高柔也投降了!”
公孙怔了许久,方才开口:“他膝盖没事吧?”
“并无大碍。”翎羽骑士再度俯首作答。“张都尉身披双甲,还绑了缀了甲片的绑腿,只是皮肉伤而已。”
“但愿如此。”公孙一声叹气。“当日弹汗山我也只是皮肉伤,结果半路上发烧,差点没命,箭伤这种东西不能小觑,哪怕只是膝盖也要小心些为好……传我令,张攻白马津、白马城、燕城,累有功绩,加步兵校尉,独领五千步卒为一部。然后再让他在燕县好生养伤,军务交给副将来做。总之,务必保重,我可不想让他因为一支流矢就不得不回到邺下当一辈子治安官!还有那高柔……高柔是陈留高氏?跟二袁的外甥高干是什么关系?”
“正是高干从弟,前蜀郡太守高躬侄孙,蜀郡都尉高靖嫡子。”作出回答的不是这名传令翎羽甲骑,而是随军幕属、礼部右侍郎杨俊,他是边让的学生,曾在陈留生活多年,公孙带他从军本就是看在他对陈留一带风土人情格外熟悉的缘故。
不过,其人此番言语却不止是介绍,就在公孙微微颔首之际,杨俊却又忍不住多说了两句:“高柔此人不比高干,与袁氏并无直接亲缘……”
公孙回头瞥了一眼杨俊,并未说话。
而另一边,见到公孙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杨俊却又赶紧继续言道:“且高柔多有智计才名,还是个孝义之人,当年殿下与袁绍交战,陈留归属袁绍,高干以袁绍外甥的名义都督兖州西部军事,高氏一族堪称飞黄腾达,可是此时高柔父亲死在了蜀郡,彼时他尚未加冠,却居然离开陈留,不远数千里之遥,入蜀安葬其父……”
“国家自有制度。”公孙面色如常,随口一应。“其人既然担当军事,总要战后统一十一抽杀活下来再论其他,他为人如何,才具如何,现在倒也不必讨论。”
然而,杨俊闻言非但没有收口,反而赶紧出列来到自家国主身前,与那翎羽甲骑一起俯首以对:“殿下,此事便在于此了。须知此一时彼一时,当日袁绍在时,不止是两雄相争,更是天下秩序最紊乱,群雄割据最盛之时,彼时以严刑峻法压制天下乱势,自然是合乎道理的。而此时,各地群雄虽有割据,但其实已经将天下分割完毕,寻常蟊贼再想起势未免可笑,殿下更是建制立国,独据天下二一之数,有并吞海内之势,既如此何不改弦易张,反其道而行之,以仁恕相对?”
公孙依旧面色如常,不见喜怒,只是微微点头而已:“季才所言有几分道理,但临战之时改弦易张反而容易生乱……此事我记下了,等战后再说!”
杨俊欲言又止,却只能俯首称是,并退回队列之中。
而此时,杨俊的至交好友,黄阁寺寺卿王象顺势上前,将写着张颌的任命,与公孙要求其人放弃指挥安心养伤等言语的军令笺递上。
公孙瞥了一眼,确定无误后便点了下头,然后庞德身后的义从军官孟建上前,取出随身携带的燕公行玺,就在一匹战马背上盖好,便封装完毕,交给了那名翎羽甲骑。
“辛苦你还要再跑一趟。”
随着翎羽甲骑与随行军士一起纵马离开,小丘之上,白马旗下再度陷入了沉默……原来,公孙向翎羽骑士道完辛苦后居然又闭上眼睛假寐了起来。
燕公的这种诡异状态让久随他的义从们、幕属们不禁暗暗紧张,因为公孙向来是精力充沛之人,即便是昨日奔驰辛苦也没有理由在临战之时如此姿态……除非其人心中有事。
当然了,考虑到战局无聊到这种地步,更兼贾诩、荀攸两位素来和善的军师在此,所以所有人虽然都紧张,却不至于有什么慌乱之处。
然而,战场的荒谬总是让人感到难以理解,八万人打一两万人,四五万人围猎五六千人,都居然能出问题仅仅是一刻钟后,又一名翎羽甲士在验过身份后来到公孙身前,并从北面的‘围猎场’中带来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讯息。
“夏侯渊失去踪迹是什么意思?”公孙依旧面色如常,看起来居然没有生气。
“不是失去踪迹……”和之前张颌部的那位相比,来自于成廉部的这名翎羽甲士不免尴尬,这也是作为传令军官的无奈,虽然本质上和他们无关,但好消息谁都愿意传,坏消息却也不得不传。“几位将军估计,其人应该是遁入了酸枣城内。”
“怎么遁入的?”公孙依旧没有发怒的意思。“这么多骑兵,这么多宿将,难道所有人都在抢夏侯渊的首级,以至于忘了封锁城池吗?”
“非是此意。”翎羽甲士冷汗迭出,只能俯首以对。“却也有此嫌疑,所以几位将军略作商议后即刻遣属下过来,代行请罪,几位将军也将在攻下酸枣之后立即前来请罪……”
“到底怎么回事?”公孙还是不怒。
“是酸枣那边……”翎羽甲骑终于道明原因。
原来,田豫、田畴、杨开、成廉等将渡过阴沟之后,见到夏侯渊弃延津而出,且正在野外,自然大喜,便纷纷聚兵围猎,所以不免忽视唯一一个尚有曹军屯驻的酸枣城……正如传令的翎羽甲骑所言,这些人虽然没有愚蠢到忘记以骑兵封锁酸枣城,但夏侯渊这张马牌在前,却不免有些失态,于是封锁酸枣城的兵力不免薄弱一些,具体来说不过是匈奴刘氏,也就是于夫罗部的三千匈奴骑兵而已……反正,这位匈奴单于本身身份尴尬,燕国爵位对他而言未必就那么有价值,最起码其余几位将军都是这么看的。
于是乎,于夫罗也只能如此看了。
然而,就在夏侯渊狼狈逃到酸枣城东门外的时候,忽然间,酸枣城东门大开,城中涌出数以百计的牛羊、牲畜,而且这些牛羊上面还捆缚着大量的布匹、铜钱、肉食等财货,很显然是酸枣守将为了营救夏侯渊而做出的最大努力。
另一边,扶着封锁酸枣城的匈奴骑兵本就是仆从军的性质,原本无法作战取得战利品就已经很憋屈了,此时见到这么多牛羊财货,哪里还能忍得住,便纷纷去争夺,于夫罗连斩了七八个人都止不住!最后,酸枣城东门方向乱作一团,非但匈奴兵失控,便是追击夏侯渊的部队也跟着丧失了秩序,混乱之中自然一时丢了夏侯渊的踪迹。
“敌将夏侯渊逃到酸枣东门的时候,其身侧兵马被层层分割切走,只余几十骑而已,本人也中了最少三箭……结果却遇到此事!”翎羽甲骑越说越尴尬。“几位将军见到如此情状,情知其人十之**要趁乱逃入城内,自知有罪,所以……”
“争功嘛,”公孙依旧一脸无谓。“天底下哪支军队能躲过去?也没有布置上的疏漏……孤不怪他们,说到底还是酸枣守将丁斐是个人物,这个人之前在曹操麾下有过贪污之事,一度被贬,我原以为这厮只是因为出身沛国谯县丁氏,才能驻守酸枣这种要冲,却不料其人居然有如此胆色与才智。但是依孤看,他们未免小瞧了夏侯渊……羲伯。”
“臣在!”王象闻言赶紧应声,并从面色有些难堪的杨俊身侧出列。
“立即书写军令给前军张辽,告诉他夏侯妙才十之**没有入酸枣,而是冲这边来了……让他即刻向北出击,务必仔细搜索,直接拿下!”公孙言简意赅,却又语出惊人。
所有人,甚至包括贾诩和荀攸都怔了一下,唯独王象此人素来不理会这些事情,直接运笔如飞写好军令,然后便在公孙眼前盖上行玺,并由白马义从亲自发出。
张辽自然从本部哨骑那里得知前面酸枣城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幸灾乐祸,突然接到身后军令,也是愕然一时,却又大喜过望,然后赶紧提本部骑兵数千向前搜索。
而果然,正如公孙那神乎其神的预判一般,行不过两里,遭遇了不过三次小股缠斗战场,张文远便忽然得到讯息,然后其人跃马而去,却正看到前方有一将迎面而来,且身侧已无一兵一卒,俨然单骑。
而再往前去,张辽更是看的清楚,此人甲胄精细,战马雄壮,应该正是曹营大将,偏偏背上、肩上、各有一箭深深插入,同时面如白纸,行动难支,俨然已经失血过多……也就怪不得那翎羽骑士都赶到公孙身前请罪了,此人方到此处。
张辽振奋难耐,率左右亲卫直扑向前,却又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有如此运道,便在对方身前数十步的距离忽然勒马停下,然后扬声相询:“前方可是曹军右督夏侯妙才?”
夏侯渊失血过多,几乎连马都骑不稳了,闻言却抬头奋力相对:“正是沛国夏侯渊,阁下举张字旗,可是雁门张文远?”
张辽听得此言,一面愈发振奋,一面却又佩服对方气度,居然难得有礼,直接在马上拱手相对:“正是张某,适才我家燕公传令,说足下必然不入酸枣,而是向此处而来,我还不信……足下何至于此?”
“公孙文琪倒也知我……为将无能,事至于此,又怎么能再拖累同袍与兄弟呢?”夏侯渊勉强提矛相对。“只是可惜……且见并州虎将之威。”
言罢,其人居然奋力催马上前,以重伤之躯,单骑强冲张辽骑兵大阵。
而张辽见对方连马速都提不起来,却依旧胆气如斯,心中反而愈发敬重,便摆手斥退身侧卫士,也直接单骑挺矛迎上,然后一格一挑,不过一个照面便将早已脱力的对方轻松挑落马下,复又下马取出手戟,将这位曹军右督的首级斫下。
可怜夏侯妙才身为曹操连襟妹丈,又素来以悍勇奔袭见长,所谓仅次于夏侯的宗族大将第二,却既未能如另一个时空中得享曹军柱石之名,也未曾在这个时空中得建多少功勋,便匆匆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时年三十九岁,着实可叹。
夏侯渊既然身死,且不提张辽平白得一马牌,振奋万分,也不提之前辛苦主攻的西面诸将还在忐忑之中预备围攻酸枣,转到张辽身后的公孙中军所在……小丘之上,白马旗下,夏日熏风之中,再度假寐起来的公孙却终于听到另一个重要军情。
不过,这一次虽然重要却再也不是什么意外了曹孟德亲自引兵不下五万来到濮水南岸,然后果然如贾诩所言的那般,根本不敢渡河,反而在濮水南岸停了下来。
“事已至此,不必再在意细枝末节了,传令下去。”忽然间,公孙一番常态,直接起身,径直扶刀上马。“全军向南,隔濮水监视曹操!若是张辽斩了夏侯渊,便携带其尸首跟上,若是其余诸将攻下了酸枣,便也与我速速赶上!”
中军各处不敢怠慢,自贾诩、荀攸以下纷纷默然相从。
就这样,大军数万,各种旗帜密集,簇拥着公孙的白马旗疾驰濮水,待到下午时分,两军便已经隔河相对了。不过,公孙并未能当面得见曹操,因为当他的白马旗出现在濮水北岸以后,南岸的曹军即刻后撤,预留出了半渡而击的战场空间,同时开始在河南选择高点,立寨设垒。
相对应的,公孙在确定并无多大可能渡河作战后,也选择了在河北折地立寨。
而等到傍晚时分,随着后方传来讯息,只有两千守军的酸枣在四面围攻之下告破,守将丁斐**于官寺之内,公孙更是干脆下令让杨俊为使,去交还夏侯渊尸首,并告知丁斐死讯。
“文和以为,曹孟德会怎么做?”遥遥看着夏侯渊的尸首被放上船只,又被杨俊带着向对岸而去,此时立马于河畔的公孙却再度看向了身侧的贾诩。
后者在马上沉默片刻,然后面色如常:“依臣看,曹操大概会行军令于营内,尽说夏侯渊此人有勇无谋,不懂得运用斥候云云,所以才会被我军围而猎之,并让全军引以为戒……好像夏侯渊不值一提一般,又好像夏侯渊此败是咎由自取一样。”
“我也是这么想的。”公孙同样面色不变。“但却不止于此,关于之前数十日的对峙,我今日才恍然大悟……”
“臣惭愧。”贾诩难得俯首。
“你不必惭愧,你和公达难道没有数次提醒过我吗?”公孙望河兴叹。
贾诩和荀攸齐齐欲言又止。
“可叹我今日才想明白,曹孟德既然没有中我的诱敌之计,那便应该早就想到会有大军从司州出来……”公孙摇头以对。“可能一开始夏侯渊确实是因缘际会停在了延津,可能一开始曹孟德确实没想到我在洛阳旧地藏了那么多兵马,才会将夏侯渊继续置于此地,但随着对峙时日渐长到这种地步,他却依然不动,只能说他早有觉悟了!夏侯渊和他那五千骑兵,应该便是吊住我让他从容布防的诱饵,彼时你和公达都劝我不要再等,应该便是早就猜到此处了。只恨我自己智迟,没有醒悟而已。”
“臣万死,这不是主公智计的问题,而是主公你性格使然……”出乎意料,贾诩居然下马来到公孙身前正色以对,引得一直沉默的荀攸也只能下马相从。“天下间的计策从来没有什么万全可言,真正的计策在于因人成事,而曹操此计便是认准了主公的心性,这才会起到奇效。”
“我是什么心性呢?”公孙没有看贾诩,而是继续望着身前的濮水蹙额以对。
“主公的心性有很多世人皆知的特征,但臣以为曹孟德此计乃是抓住了其中两处要害,才得以计成。”贾诩面不改色,沉声以对。“一个是主公生平喜大战、决战,总希望毕其功于一役;另一个却是主公生平不愿负人!”
公孙立马不语,周边义从、幕属,还有早就赶到的张辽等将领却纷纷惊愕,便是荀攸都忍不住看了一眼贾诩,只是后者这次没有心有灵犀之举而已。
“生平不负人也是弱点吗?”公孙停了片刻,方才低头看向身前之人,认真以对。
“不是弱点,而是天大的优点!”贾诩继续在马前扬声以对,居然是难得激昂之态。“主公能成今日之事,天下人多有议论,有人说是因为主公善战无敌,可比昔日西楚霸王,锋刃无匹;有人说是因为主公家资丰厚,又出身边郡,所以一起兵便有边郡名骑傍身,军资无忧,所以先发居上;还有人说是因为主公文武并重,智勇兼备,以边鄙出身犹然能驾驭民政,以武事起家犹能革鼎新政,堪称全才;甚至有人说,主公乃是上古神仙转世,合该受天命为天下事……但臣以为,主公能成今日局面,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主公生平都在尽力不负人,唯此而已!”
言语间,载着杨俊与夏侯渊的尸首的小船到了河中央,荡漾了一河夕阳,引得恰好又抬头的公孙一时恍惚,而贾诩的言语却在继续之中。
“昔日主公初为任一将,为不负千余弃卒,便不惜迎面去攻弹汗山;初为任一县,为不负一县之人,便要以一县之任而为一国之事;而待到任一郡,见黄巾咋起,便已经要不负天下了……”贾文和侃侃而谈,言之凿凿,在周围人眼里,这位公孙极为倚重的军师今日之言语似乎比之前数月其人在军帐中说的中数还要多一些。
“而凡近二十载,主公倾力所为者,难道不正是尽力不负人,不负己,不负天下吗?”
“不负己,所以持身至此!”
“不负人,所以半个天下的豪杰从主公至此!”
“不负天下,所以才引得主公引大军数万,穿并州,叩三辅,诛除董卓;又引大军十万,战梁期,渡界桥,逼杀袁绍;再引大军数十万出邺下,下白马,临濮水至此!”言至此处,贾诩俯首而对,语气终于缓和下来。“而这却偏偏是主公中此计的根本了……就是因为主公生平尽力不负人,所以才从心底难以相信,夏侯渊居然是个弃子!是曹操为了钉住主公而刻意留在延津的诱饵!所以,臣想提醒主公一言……主公既然行二十载至此,之前多少壮士尸陈沙场,多少人魂归西天,此时身后多少河北士民百姓,多少随行英杰勇士,又岂能相负?从今往后,还请主公扔下多余杂念,与曹操倾力一战,方能继续不负天下!”
“说的好!”公孙终于凛然起来。“我一直说军中骄娇二气太过,却不想真正骄娇者正是我本人,上行下效,方至于此……若非文和将我骂醒,我几乎要误大事!”
“臣惭愧!”贾诩面色早已恢复如常。“这种事情,若非主公自己醒悟,臣便是想提醒又怎么会有作用呢?而且主公以不负人得中曹操之计,臣身为人臣,又何尝不在忧虑中反而感到些许欣慰呢?若非当日主公连臣这个西凉边鄙之人都不愿负,履臣生平之夙愿,使臣得以轻身相随,那以臣的为人,又怎么会有今日这般当众当面之直对呢?”
“总之,这些日子辛苦文和,还有公达了。”公孙缓缓颔首,然后下马握住了贾诩之手,以作感激,却又摇头而对。“不过依我看,即便是以文和之智,其实也少说了一件关于人心之事……”
贾诩抬起头来,倒是不以为意:“人心之事,千变万化,哪里是真正能窥破道尽的,至于曹孟德其人,在下并未真正相见,所以不敢置喙,想来还是主公更懂彼辈一些。”
“不错。”公孙握着贾诩之手,缓缓以对。“正是曹孟德……其实,曹孟德何尝愿意负了夏侯渊与丁斐这种至亲骨肉一般的人物呢?只是正如我既然至此,便不能负无数河北之众,不能负无数亡人一般,他既然至此,又岂能负了其人身后数十万大军,负了其人一路行来所经所历的无数尸骨亡人?今日局面,无外乎是我握有主动,能够从容一些,而其人陷入绝境,却只能拿至亲骨肉来求不负大局罢了!”
言至此处,公孙望了一眼已经上岸的杨俊和明显在对着夏侯渊尸首哭嚎的曹仁,却是不免感叹:
“其实,便是今日之战中,夏侯渊与丁斐又如何呢?我素知夏侯妙才其人,当日中原大乱,他于灾荒之年收养了侄女,为了不负亡弟身前托孤之意,竟然饿死了自己的儿子,这种人当时的举止与曹孟德今日何异?不都是觉得不能负他人所以就要牺牲亲近吗?于是我才在白日猜度,其人必然不会入酸枣城,乃是因为他要尽力向南,最好引着我军兵马随他来到濮水跟前,免得让曹孟德因为不救他而军心离散……”
一直发愣的张辽微微一怔。
“还有丁斐,一个贪财之辈……自古贪财即贪生,贪生即怕死,可这么一个人陷入绝境,却宁可**而死,也不投降,难道不是为了不负夏侯渊不入城的一番善意吗?”公孙继续叹道。“当然了,夏侯渊、曹操的妻子都是丁氏女,对丁斐而言,这二人恐怕也是骨肉之恩吧?这些人之间的感情与信任,我也不好擅自揣测。”
就在此时,荀攸忽然插嘴:“主公今日的言语举止,可以称得上是仁义了!”
公孙看了眼荀攸,微微摇头:“何谈仁义?今日言语不过是和文和一样,想提醒一下自以为是的燕公……敌众精诚团结,此战当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拼尽全力而为!恰恰不能流于俗义,唯此而已,方能不负身前身后!”
言罢,其人终于撒开了贾诩之手,然后也不上马,便负手归营去了。众人不敢多言,纷纷转身随从而去。河对岸,杨俊更是带着夏侯渊尸首随曹仁入营去了。
一时间,只有夕阳满河,继而繁星满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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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见渊首,操面谢北使,复遣使往随渡河,面谢于,曾不改色也。待使去,又书令笺示于三军,东至东海,西至南阳,尽言渊不知马战,不善斥候,本非能用兵也,所谓‘白地将军’!然,令既出,或言,操潸然于座,竟至通宵达旦。”《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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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新策闻故地
一如贾诩所判断的那样,曹操收了夏侯渊尸首后,甭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却满不在乎,而且其人立即传令三军,指斥夏侯渊本就不善用兵,在军中素来号称‘白地将军’,也就是白痴将军的意思,以示濮北之失与夏侯渊之死不值一提。
另一边,公孙立营于濮水后,居然也即刻发布了明文军令,传示三军,却是一篇《罪己告》!
之所以是告而非诏,乃是因为诏乃天子独享……告书中,燕公直承由于他本人骄傲自满,轻敌失态,所以才为曹操所惑,中了后者壮士断腕之计,从而使前期河北大军突袭带来的时间、空间优势尽数葬送,白白为了五千骑兵而浪费了数十日的决战时机,让曹军完成了军事防御纵深的构建。
一场奇怪的到根本不对称的战斗,从战术结果而言,无疑是燕军的绝对大胜,他们用局部战场内的绝对兵力优势全歼了一支敌军,并斩获敌军大将;但从深层战略上来说,却无疑是曹军的成功,因为他们在公孙的突袭勉强稳住了阵脚,建立了终身防线。
然而,面对此战,双方主帅却都在那里说是对方打赢了,自己输了,然后拼命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战争奇怪到这种份上,只能说明双方之前都对战争有些不切实际的预期,然后此时觉悟了而已。
实际上,曹操的《白地将军令》和公孙的《罪己告》发出后,震动最大的还是两军主帅以下的那些高级将领。
曹军那些出身沛梁的将领们自然是渐起同仇敌忾之意,作为援军来到陈留的鲁肃、刘晔等人更是明白曹操的苦衷并为之震动,另一边燕军将领也纷纷陷入惶恐震动之中,便是捡了大便宜的张辽和刚刚升了官的张颌都上书请罪,自陈有过了。
前者推功,说是夏侯渊之死实乃诸将合力所为;后者检讨,为将者不当亲冒锋矢,置大军于不顾。
对此,公孙却都留而不发,只是下令全军在濮水北岸设置防线,然后完善大营,与曹操在濮水上游酸枣、平丘一带隔河对峙而已。
说是对峙,实际上却是在一边汇集兵力,一边相互试探。
仅仅是数日内,准确的说是六月初的时候,酸枣、平丘那两个隔着一道濮水的大营中,双方军队的数量便都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濮北是参与围猎夏侯渊的六万五千之众,加上两万支援过来的辅兵,常备的五千民夫,数量达到了九万之众;濮南是原本支援夏侯渊的五万战兵(曹操从陈郡带来的两万,鲁子敬带来的三万),在后续刘磐、黄忠、文聘等将带着刘表的支援到位后,也有足足七万野战精锐,外加本土作战下匆匆聚集的数万本地民夫,总数应该不下十万!
除此之外,濮水下游,一直到濮阳、白马那里,双方都有部队沿途对峙。
徐晃、张颌率一万五千之众居濮北四城,对面则是李通、文聘率军居匡城、蒲城、长垣等城,然后高顺居白马,乐进居濮阳。
这种规模的对峙,双方都有些紧张,而且试探从头到尾都没停过,小股精锐部队不停的渡河试探,却始终难以立足……大军更是碍于夏日水涨,极难当面从容调度。
不过这一日,随着司州牧娄圭从阴沟西面而来,靖安台副使郭嘉也从白马方向来到濮水,所谓原来邺下诸将为主的濮北大营主力各将,却是瞬间明白,战役的第二阶段即将到来。
“将领且不提,贼军兵员素质本就不如我军,且夏侯渊部被围歼后骑兵上的劣势更加明显……”
这一日上午,也就是郭嘉刚刚进入对峙中濮水大营的第二日,大规模高级军议便正式开始,然而诸将被公孙叫到中军大帐后,却是由郭嘉先行为诸将讲解了一下靖安台所获最新资讯。
“大概还有多少骑兵?”就在郭奉孝立在帐中侃侃而谈之际,坐在上首的公孙忽然插嘴问道。
“应该还有一万有余……”郭嘉即刻应声解释。
“如何有这么多,咱们不是已经断绝马匹生意数年了吗?”有人好奇追问,却是成廉。“产马地俱在我们手中吧?”
“确实如此,但中原、江淮虽不产马,可原本天下未乱之前却普遍性有养马的。”郭嘉也认真解释了一下。“而天下动乱后,中原地区马匹急剧减少,中原诸侯又不是傻子,自然要搜罗战马集中驯养繁衍……曹刘两家,还有之前的陶谦,都在屯田之地专门设有马监,只是六七年过去,本地成长起来的战马质量有些不足而已,却并不能说缺马到不可为的地步。而如今三大诸侯联手,三家一共凑个两万骑还是没问题的。”
众人纷纷颔首。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郭奉孝言至此处,稍微一顿。“这其中曹孟德最靠北,之前数年便以盟主之名,屡次向徐州、淮南索要好马,算是聚拢了一部精锐近卫骑兵,约有三千之众,号称虎豹骑,由其弟曹纯亲自带领。”
虎豹骑三字引来了一阵明显嗤之以鼻的嘲讽声,但听到曹纯二字,帐中不少人却不由稍有异色,两者叠加,倒是引发了一阵骚动。
原来,曹纯赫然也是通缉动物牌上有名之人,却是一只冬日鸡,而与他并列的,乃是陈武、徐盛、董袭三将,按照说明,这四只鸡都是年轻气盛,却又骁勇好斗的突击之将!
其中,曹纯自不必说,其人是曹仁亲弟,曹近支堂弟,今年二十七岁,因为家门显赫,在曹嵩做太尉那一阵子,其人未加冠便做过一任黄门侍郎,等到董卓乱政那一年,其人正好加冠,便一直随曹操活动,在中原乃至于河北都是很有名声的。
至于陈武,其人家中素来为庐江大族,其父早年便为刘备身前部将,出任丹阳都尉,却在两年前死于丹阳郡山越之手,当时陈武才十六岁,恰好在军中,见到父亲战死,干脆提刀率父旧部反扑,居然被他手刃仇人!
此事之后,刘备壮其豪勇,居然许他十六岁领兵,而且随同身侧,宛如义子,如今更是得以随鲁肃出征。其部三千人,俱皆招募于淮南腹地的庐江,铁甲完备,全是所谓‘甲士’,向来是刘备身侧精锐,又涂装为黑色,所以素来号称‘庐江玄甲’!
与其相对的,赫然便是徐盛。
徐盛乃是琅琊人,早年家族为了避泰山黄巾之乱而南迁,走到广陵时恰好听人说刘备在淮南为政清明,许多徐州人都去投奔,便不再渡江,而是转向淮南,然后一直居住于九江寿春。而徐盛其人便是那时以骁勇从刘备的,其人随从扫荡淮南,多有功勋,加上年轻英武,喜骑白马,着白甲,所以很得刘备喜爱,也是用于身前。
其部三千人,俱招募与九江,也都铁甲完备,却多涂装为素,于是号称‘九江素甲’。而徐张两部合在一起,便是刘备手中除了三千沛南老卒之外,命根子一般的精锐本部了,也就是著名的‘淮南上甲’!
而徐盛,此番自然也随鲁肃从征!
至于董袭,却是孙策所部了,其人本是会稽人,却素来看不起朱氏父子,反而景仰孙氏父子豪勇,而孙策进军会稽时,其人干脆率家乡子弟到郡界上的高迁亭前跪拜迎接。故此,孙策大喜之余,见其人骁勇非常,干脆直接让他率领三千会稽子弟,与另一名率领三千吴郡子弟的部将凌操一起,为常备先锋。
据说,这个设置本身就是仿效刘备的淮南二郡上甲所来的。
只不过,此番孙策北上,因为凌操年长稳重,专门留下看顾后方,这才让董袭给凸显了出来,得以与其余三人一起,并列四鸡!
“动物牌有限,除了四季牌外不过区区五十张而已。”侧身眯眼坐在上首太尉椅中的公孙静候帐中安静下来,方才稍微提醒了一句。“列入其中的自然是敌之豪杰,却也有受对方地位与职司影响的缘故,譬如这四鸡,便是因为他们所领皆为名甲、名骑的缘故多一些……而很多豪杰人物碍于篇幅未能列入,却同样不能轻视,譬如之前的丁斐,四五万野战大军,步骑俱全,好几位河北名将,居然被一个县令给临阵阻挡一时,这个教训还不够吗?千万不要本末倒置。”
此言既出,分坐于帐中两侧的诸将此时如何还敢怠慢,赶紧齐齐起身称是,甲胄相撞之声一时不绝于耳。
“都坐,奉孝接着讲!”公孙抬手示意。
“喏!”郭嘉同样不敢怠慢。“不管如何,敌军骑兵便只如此,数量与质量皆不足以与我军骑兵相提并论……不过,敌军也有优势,那就是中原各处的城池实在是太密集了!譬如陈留一郡,除了一个濮水北岸为我军所控的酸枣外,还有足足二十一城尽在曹军手中!我军为攻,敌军为守,而守城之利,毋庸多言,便是辅兵、民夫之流一旦据有坚城,配以稳重良吏,也足以与我军野战精锐相置换,而敌军之最大劣势,便会被由此抹平!譬如此番刘玄德共发大军十二万之众援护曹操,其中装备俱全,且有战斗经验的野战精锐不过三万,有些许训练,备有武装的辅兵也是三万,其余四万不过是民夫之流……可如今其部一分为三,精锐随从曹操到对岸营中,辅兵却随曹操的地方官一起分屯各城,民夫往来淮上输送粮草,便决不能再小觑为三万战力了。”
帐中一时寂静,因为这便是公孙之前《罪己告》中所言的严肃问题了曹操就是利用夏侯渊争取的那段时间,成功做成的这件事情。
“总兵力!”一片寂静之中,公孙托着下巴,继续侧身询问。
“是!”郭嘉应声俯首一礼,然后方才抬头而对。“据靖安台汇总各路信息,大略如下……曹军原本就有动员十万之众的准备,此番损失一万有余,应该还有**万之众,不过其人居于本据之内,民夫补充应该是只限于后勤准备的;而刘备势力稍大,此番得以发十二万之众;刘表则发三万战兵,三万辅兵,共六万众,而其人负责输送粮草至南阳,民夫之流也不好计算;唯独孙策最简单,两万之众几乎是倾巢而出,且江东近年来战事频繁,应该都算是战兵了……而汇总起来,约还是三十万众!而之前我军虽有小胜与歼敌,却不至于动摇大局。”
“大略分布与布置。”公孙继续扶额追问。
“敌军布置大略可分为五段!自西向东,分别是南阳吕布、蔡瑁,约两三万众,其中战兵一万有余;颍川孙策,战兵两万,辅兵一万,计三万之众;陈留、济阴、东郡,或者说从眼前一直到雷泽以西,为曹操亲领,鲁子敬副之,约战兵六万,辅兵六万,民夫无数;而雷泽、大野泽到泰山,为夏侯所领,战兵五千,辅兵两万有余;再往东,便是徐州东海琅琊一带了,为周瑜所督,约有原驻于东海的曹刘两家五千战兵,一万水师,后来刘备又增援了一万辅兵……”
“听懂了吗?”公孙忽然打断了郭嘉的叙述,然后朝着帐中诸将蹙眉相询。
“属下大致听懂了。”两位军师以下,资历最高的一位将领,护乌桓中郎将田畴赶紧起身开口道。“奉孝应该是想强调……如今曹操是本土作战,又有密集城池做遮蔽,所以民夫这个东西不能拿之前十万这个数字生搬硬套,因为他们补充方便……此战关键还是在于要消灭他们尚余的九万战兵、九万辅兵对不对?”
“田将军此言正中靶心。”郭嘉微微俯首以对。“但却不止如此……实际上,在下此行之前,靖安台在邺下曾有过讨论,都以为此战不比以往,因为双方皆有根基,皆可补充!”
“我懂奉孝的意思了。”另一名将领,渔阳田豫忽然醒悟。“你们靖安台是想说,若此战一旦僵持下去,战事很可能会形成一种稳定流通的姿态,恰如安利号的生意那般……我是说,因为双方都有生产能力,所以一旦稳定僵持下去,民夫随时可以补入辅兵,辅兵锻炼的多了,也可以野战,所谓战兵、辅兵、民夫的数量,只是限制于后勤规模,而非是一成不变!”
“此言何意?”有人还是懵懂,譬如宇文黑獭。
“就是说,假如咱们一战打掉了他们两万精锐,却没有攻破对方大营。”公孙当面,自然会有人恳切解释,譬如张辽此时便立即开口。“那彼辈原本九万战兵少了两万后却不是变成了七万,而是会立即稍作补充后变成八万,再过几十天,兵甲什么的齐备了,又是九万……就好像此番灭掉了夏侯渊五千骑兵和濮北万余辅兵,而如果不能迅速攻破大营,则敌军三十万众其实很快还是会恢复成三十万众一般,只是少了五千匹马而已。”
宇文黑獭依旧懵懵懂懂。
“中原人口众多,不比草原人口有限。”田豫忍不住插嘴解释道。“你可以看成你们部落丁口充足,却只能养得起十匹马,所以只要马没死,只死了一个骑士,你们部中还是十骑!”
宇文黑獭这才恍然大悟。
“孺子可教。”公孙忽然开口,也不知道是在表扬田豫还是宇文黑獭。
而随着其人言语,原本稍显骚动的帐中一时安静如斯,但公孙反而又不说话了。
“那此战该如何了结呢?”隔了许久之后,还是张辽忍不住开口朝端坐不动的两位军师那里询问了一句。
他是不敢问公孙的。
“想要了结此战,无外乎便是三个法子了。”荀攸被问到头上,却也不做遮掩,反而直接轻笑开口。“一个是相持下去,用后勤互拼,静候一方支撑不住;一个是逼上去,让双方精锐野战主力正面相决,一战打垮对方最够多的精锐部队;还有一个便是……”
“便是打穿地方防御链,攻到对方核心所在。”公孙接口言道。“打穿陈留,打到陈郡,则曹孟德必亡!因为届时他就养不起十万兵了!再打到寿春,我弟玄德便也撑不住他的十二万大军,届时要么投降,要么只能去江南苟且了……只是,以如今情势看来,曹操必然会依靠着层层城池,节节抵抗,尽量避战罢了!这样的话,想要正面决战,未必能成;想要打穿陈留,必然会损耗惨重。”
“那该如何是好?”田豫小心相询。
“自然一边推进,一边寻求决战了,还能如何?”公孙冷笑一声道。“难道要耗下去吗?若是耗个三年五载,信不信整个天下都要凋敝!便是只耗个一年,说不得届时一场灾荒过来,因为河北中原都失了积蓄,死的人都不止十万!”
众将纷纷肃然。
“当然了,推进和逼迫决战要**子。”公孙忽然又笑,却是站起身来向帐中踱步走去,引得全帐紧张。“曹孟德有七万战兵,七万辅兵,战兵集中于濮水大营,辅兵分列周边诸城内以作支应,而我们现在在濮北有近九万兵……我去攻他,他做固守,便相当于直面十二万之众,未必能胜,说不得还会被他寻得身后空隙来个断粮道之类的手段;可反过来说,若他来攻我,便只能是七万之众而已,我用五万步卒加两万辅兵,便足以据城、据水守住!所以……子伯!”
一直没吭声的娄圭立即起身。
“我之前已与两位军师大略有所商议,乃至准备将步卒尽数留给你……让你替我在这里看守大营,兼都督徐晃、张颌、高顺,守住濮水!”公孙就在大帐正中回头吩咐道。“然后我亲率所有四万骑兵,从司州境内绕过去,去攻曹孟德身后!你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振作是了,此时侧翼还有司州可以做倚仗!
“我军优势在骑兵,从司州绕后自然是可行的。”娄圭沉声以对。“可是主公准备绕多远?”
“不用太远,入司州,走中牟,直击陈留便可!”公孙随意答道。“你以为如何?”
这个陈留,必然指的是陈留郡治陈留县所在的陈留城,而非是指陈留郡。
娄圭是南阳人,对这边地理还算熟悉,稍一思索便一时恍然:“主公是要出官渡吗?”
公孙难得一怔:“官渡?”
“出中牟,击陈留……必然要走官渡。”娄圭正色以对。“濮水济水在上游交汇,且濮济交汇处西面,还有一个乌巢泽,夏日水涨,主公想要避开曹军主力走中牟,无论是随后想东击陈留还是想南击颍川,就只能饶过乌巢泽和濮济交汇口,从更上游渡河,然后再出鸿沟上官渡过去……实际上,臣一直在想,若非是主公先行突袭,打乱对方设计,否则曹操必然先行立阵于官渡,以扼司州程镇南,因为那里是司州、兖州交界要冲,虎牢关外第一要害之处。”
公孙若有所思。
我是若有所思的分割线
“太祖自统御海内,芟夷丑,其行军用师,大较依孙、吴之法,而因事设奇,谲敌制胜,变化如神。临事又手为节度,从令者克捷,违教者负败。与虏对陈,意思安闲,如不欲战,然及至决机乘胜,气势盈溢,故每战必克,军无幸胜。一生用武,殊无敌手,唯曹操稍可相对也。”《旧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五章 握手相别去
数日后,当公孙率四万骑兵,试图绕行鸿沟走官渡突袭陈留之时,意外的被历史的荒谬性和必然性给弄得有些疑惑起来。
原来,这一晚,当他走到乌巢泽北面,距离官渡只有半日距离以后,晚间宿营之时,提前出发的斥候回报,官渡那里果然有一大四小五个联排营垒早早相候!
其中,后方那个最大的营盘之上,隔着鸿沟遥遥可见,俨然正是曹操本人的旗帜!
换言之,曹孟德早有准备,非但提早立垒于官渡,更是在公孙试图绕后之后,立即警醒,然后一声不吭从濮水南岸直接移动到了官渡。
这似乎让公孙的绕后包抄提前宣告了失败,也让公孙不免多想了一些东西,然而他想来想去,也不觉得自己和曹操哪里真的有不对劲的地方。
话说,和历史上的官渡之战不同,公孙的底气明显比袁绍更足,他牢记自家老娘口中那些几乎要磨出他耳茧的典故,没有丝毫犹豫,异常坚决的发动了这场战役。相对应的,曹操也获得了与历史上截然不同,远超他本人实力的超强力军队,使得其人能够全面布防。
然而,战役的走向却总是殊途同归,偏偏又让人反驳不得。
譬如战役第一阶段,也就是濮水北岸的白马-延津之战,和历史上官渡之战爆发的战场一模一样……是巧合吗?
当然不是。
因为这年头中原河北之间,黄河上就那五个可以让大军从容渡河的渡口,延津、白马、濮阳、秦亭、苍亭!而从邺城出发,最近的两个渡口就是延津和白马,再往东的濮阳却是天下名城、坚城,难道要他公孙放着近路不走,反而要强行跨河要去碰乐进驻守的濮阳城?!
要是打一年打不下来怎么办?!
没办法的,邺城是河北的政治经济中心,这是汉室四百年政治经济发展自然而然产生的结果,两个最近的渡口也是客观存在,强行跟时代的客观产物对抗,只能说明公孙脑子进水,没有第二种解释!
所以,白马和延津这一战没有任何问题,最起码从战场选择上而言没有任何问题!
同样的道理,官渡是中原腹心之地的掩护所在,是中原地区面向北面、西面的必由要害,只要曹操的地盘还是在中原,只要他还有一点点抵抗的心思,都没有理由不在官渡设垒……否则就不是什么脑子进水的问题了。
所以,战役的第二阶段,必然,也必须在官渡一带展开!
这是汉末客观的地理人文条件所导致的,是董卓掏空了洛阳周边后,想要自北向南消灭一个建立在中原地区的政权的必由之路。
不仅如此,如果把官渡换成鸿沟要冲的话,很多人便会明白,历史上刘邦和项羽也是在这里对峙了四年之久的!
事实上,亲自引兵走一遭以后,让公孙感到尤其荒谬,却又恍然大悟的还不止这些!
比如说,他发现如果自己要在前方官渡那里与曹操对峙的话,那么运粮道必须要从此刻脚下的乌巢泽北面通道经过……这同样是地理的必然性!
不然呢?难道要强行从乌巢泽南面,从曹操眼皮子底下经过?
实际上,坐在乌巢泽畔,公孙也已经对一些所谓历史细节有了更充足的认识:
另一个时空中,许攸向曹操告密的,绝不可能是什么袁军粮食堆积在乌巢,因为乌巢是必由之路,曹操不可能不知道那是袁绍的粮道所在,袁绍也不可能将命根子一样的军粮放在主力部队视野之外一直不动。
许子远所汇报的军机,应该是新的一批军粮正由淳于琼押送着经过乌巢!
至于许攸当时叛逃的契机,也未必是袁绍训斥了他并关押了他的家人,因为那只是原因,而非时机。真正的时机,真正让许子远有了叛逃底气的,必然是粮食正‘经过’乌巢这一绝密战场动态!而非粮食‘囤积’在乌巢这一战场静态!
更荒谬的是,公孙脑中稍作思索,发现自己如果被曹操堵在官渡,然后再想发挥骑兵的机动性绕后包抄的话,就只有按照已经死掉的许子远的建议,从辕关去包抄颍川颍阴、许昌一带了。
当然了,公孙的心理活动是建立在自己亲自走过一遭后对战场地理的认识之上的,也是建立在自家母亲那些言语之上的,而他不知道的是,自家老娘那个二把刀对官渡之战的理解也是绝对肤浅的。
另一个时空中,真正的官渡之战持续了足足一年有余,曹操早在前一年十二月就已经亲自在官渡立垒,与袁军大规模对峙,然而依旧中途回身消灭了下邳刘备,扑灭汝南叛乱,阻止了袁绍派骑兵绕后(袁绍不听许攸的建议是有原因的,他之前一次大规模绕后并未成功),最后双方相持了一整年,兵马全都到极限后,才忽然让曹操穿插成功。
而反过来说,如果公孙与曹操此战依旧要定名为官渡之战的话,战役实际上也已经最少持续了小半年!
因为第二日中午,当公孙率大军越过濮济交汇口,亲自来到所谓官渡地区以后才赫然发现,眼前的这五座立在官渡地区的永久性的坚固营垒,绝不可能是在战事爆发后临时建成的,最少也要建设了小半年,很可能是天子一到南阳,便即刻开建的。
一时间,不要说公孙和麾下诸将了,便是贾诩也都一时严肃捻须,无言以对。
话说,曹操立营的地方并不是官渡这个鸿沟上的渡口本身,而渡口偏北的一处要害路口,更应该称之为官渡地区。此地地形平坦,西面顶着邙山,东面牵着汴水,身后有鸿沟斜着滑过,是一个宽约足足三四十里的交通要害汇点,从这里出发往南就是颍川,往东就是陈留,往东南就是陈郡。
换言之,一旦越过这里,以河北骑兵之盛大,完全可以肆意驰骋入中原腹地了,任意包抄分割,届时曹操除非能变成百万兵来,否则是不可能建立全面防线的……然而,话虽如此,若是不能占据此处,又怎么可能去肆意驰骋中原呢?
而想要占据此处,唯一选择便是驱除身前的曹军营垒,可对于只带了四万骑兵匆匆至此的公孙而言,眼前如此坚固营垒又可能轻易突破?
一大四小五座营垒,全都严防死守,人影幢幢,俨然其中士卒不少。
“曹孟德早有准备!”半晌之后,随行将领资历第一的田畴在旁蹙眉以对。“怪不得子伯先生言语中对此番绕后并不看好,却又没有什么反对意见……他应该早就猜到曹操会在如此关键之地有所准备,但将战场转移至此却是必然之事。殿下,事到如今,咱们是不是也该立垒,在此地针锋相对?然后让程镇南出辕关以对孙伯符,钟雍州出武关以临南阳,务必求多线作战,寻求突破?”
白马旗下,公孙立在马上,扫了一眼有些骚动的曹军大营,意外的一言不发。
“其实这也是必然之事。”田豫见状忍不住插嘴言道。“想要直扑曹操腹心之地,官渡是必由之路,曹孟德没有理由不在此准备,而此地在董卓乱后实际空废,更在程镇南能控制的洛阳各处关卡之外,反而临近曹操腹地一些,其人在此有所准备本属寻常,殿下不必在意。”
公孙摇了摇头,然后忽然一声嗤笑:“我不是在震惊这个……事已至此……既然躲不掉这个官渡,那便在此处决战,胜过他便是!就按照子泰(田畴)所言,一面立垒,一面遣人绕行辕关,试探一下孙策那里……”
“殿下!”
就在众将刚要答应下来的时候,就在公孙身侧的荀公达忽然勒马向前,低声提醒。“且看敌营旗帜。”
公孙心中猛地一动……话说,他刚刚看曹军大营失神并不是因为曹操早有准备而感到挫败!实际上,昨日晚间得到斥候回报,想透了一些事情后的他早就有了在此地长久对峙的充足心理准备,而之前贾诩那番谏言更是让他早早下定决心,准备不惜一切代价消灭曹操!
他刚刚盯着曹军大营不动,仅仅是因为出于战场经验与直觉,觉得对方营盘有些不对劲而已,但是看了许久却一直没想明白哪里不对,再加上满脑子官渡之战持久对垒不可避免这个念头从昨晚一直到现在都没消失,所以才最终准备同意田畴的建议,就地立垒。
而此时荀攸的提醒,却是让他瞬间警惕起来。
“旗帜……后面主营是曹字大旗和天子节杖!”成廉手搭凉棚,远远望去。“是曹操不会错!而且曹操毕竟路比我们近,又不用渡河,比我们先到也是合乎情理的……而前面四个营上旗帜分别是朱、黄、陈、吕……这朱……”
“朱只能是四牛之一的朱治,孙策副贰!”田豫接口而对。“而黄不是四虎之一的黄忠便是四狗之一的黄盖,至于陈、吕,应该便是吕岱、陈到多一些,吕布或吕虔就不大可能了!”
“这就有问题了啊!”公孙突然间在马上恍然大笑。“若曹操亲率大军来援,朱治、黄盖、陈到、吕岱四名客将何德何能分据前面四营?鲁肃何在,不该独据一营吗?便是鲁肃以全军副贰之名留守濮水,刘晔、刘磐、曹仁、周泰等将又如何?只要有一个随着曹操到了,总得专据一营吧?”
众将瞬间振奋起来。
“国主与军师的意思是……只有前面四营是真的,后面大营中是空的?曹操没来?!”宇文黑獭咽着口水勉力相询。
“必然如此!”田豫也兴奋了起来。“此地左接陈留右下颍川,所以前面四将两个孙策所属,两个刘备所属,或许正合负责驻守此处,照理说也该足够防备突袭了……但彼辈焉能想到我军一次绕道突袭便可动员四万骑兵?所以后面那个大营必然是虚张声势,说不得只是一个假的节杖与旗子,营中全是民夫也说不定!”
“或许如此,或许曹操真的带他仅剩的一万余骑兵早早提前赶到,或许晚上才能到只派了曹纯或曹仁、曹洪提前带节杖过来接管大营。”公孙冷笑一声。“但何妨一试?文远(张辽)、居正(成廉)!”
“末将听令!”
“末将在此!”张、成二将兴奋上前。
“你二人为先锋,各引五千骑,分左右两路饶过前面四营,直扑后方大营!”
“喏!”
“喏!”
“其余全部备战,矛去套,刀出鞘,箭上弦,若前营出兵阻拦,则后面大营必然空虚无误,届时除白马义从外与匈奴骑兵外,全军即刻自发向前,以歼敌夺营为要!刘、张二校尉(于夫罗、须卜居次)则引本部匈奴弓骑为我左右遮挡。”
众将轰然应声,之前在酸枣犯了错的于夫罗自然也无话可说,须卜居次更是不敢多言。
夏日中午,烈阳当空,云气高散,蝉鸣不断,一切都是那么躁动和闷热,但片刻后,当万骑奔涌,铁戈横出左右之后,这一切的一切却被瞬间压了下去,以至于让人产生了一种整个天地忽然寂静一片的错觉!
张辽、成廉二将自两翼齐出,绕左右直扑曹军后方大营,骑兵凶猛,几乎是瞬间便震动原野,压到了敌营跟前……而就在这时,几乎是同一时间,前方四营的外侧二营,也就是黄、陈那两面旗帜所在营盘内,瞬间营门大开,无数步卒蜂拥而出,试图出营截断这两股骑兵。
不用公孙再下命令,准备妥当的田畴、田豫、杨开、宇文黑獭四将也即刻按照之前命令,各将所部,奋力分左右前突,去攻击这两支部队。
而于夫罗与须卜居次,则立刻率匈奴骑兵上前分左右遮蔽公孙本阵,兼监视中间尚无动静的二营。
白马旗下,已经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公孙见状摇头失笑,却是忍不住看向了身侧的荀攸,然后开口称赞:“文和直指人心,公达临阵百出……天下智计焉能出两位军师之外?”
贾诩自然没有多话。
倒是荀攸不慌不忙,从容在马上答道:“区区智计,其实可以强力破之,而区区强力,又可以性命阻之……殿下,曹孟德不知道什么到,但总归不会远,此战未必能成。”
公孙先是微微颔首,却又微微摇头:“不管他了,事已至此,我等既已抓住战机,又已主力尽出,多余的就不要想了,无论如何,便是攻不破地方营垒,也要杀两只牛狗以祭官渡。”
荀攸与贾诩闻言对视一眼,便都不再做声。
战事骤然爆发,三万骑兵尽出,端是排山倒海之势。面对如此情形,片刻失神之后,曹军大营之中,也就是最后面最大的那个营盘之内,因为战事耽搁了婚事的曹昂忍不住看向了并不比自己大太多的叔叔,昨日下午才赶到此处的虎豹骑统领曹纯。
而曹纯也同样面色煞白,不知道是在畏惧,还是在恼恨什么!
原来,正如荀攸提醒,公孙所猜度的那样,曹军主力并未到此。
实际上,曹军上下虽然发觉了燕军从濮北大营出发的行动,并即刻断定对方很可能是要绕行官渡,却有些误判了公孙的决心与速度……他们怎么都想不到,公孙会来的如此快,而且来的那么多。
这不是他们没有战斗经验,也不是他们不够聪明,更不是他们小瞧了公孙,说到底,他们对这种级别的骑兵运用缺乏认知与理解。
以前夏侯渊率着几千骑兵,经常能够三日五百,六日一千,但那只是几千骑兵。所以他们从来都不知道,即便是几万大军,当部队全是骑兵的时候,当这支骑兵部队临时扔下一切辎重,试图急行军的时候,速度会有多可怕!
回到眼前,此时此刻,前方四营中不过是战兵、辅兵混编的一万八千之众,后方曹昂所处大营内,干脆只有曹纯的三千虎豹骑,其余满营皆是民夫!能拉开弓箭手臂不抖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节杖是真的,是曹操让曹纯提前带来的,用来节制朱、黄、陈、吕四将,兼安人心;曹字大旗更是没有作假,这座营垒本就是曹昂在此常驻,一边负责输送粮草,一边监督加固营垒……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曹子修与孙策关系极佳,又要马上迎娶孙氏女,而此地连结陈留、颍川,本身就有孙氏援军屯驻不说,南面颍川更是孙策主力所在,所以曹昂在此,最合适不过。
“子修。”大营将台之上,披挂严整的曹纯远远看了眼营盘外的战事,只是思索片刻,便立即喘着粗气看向了自己身侧的侄子,俨然是下定了决心。“你父亲还有你子孝叔叔带着主力大军估计夜间才能到……是我错了,没有听你父的叮嘱,着实不该闭门以对的。”
曹昂赶紧点头:“所以如之奈何?”
“很简单。”曹纯也跟着点了点头,却是忽然伸手死死握住了自己侄子的双手,顺便给了对方一个标准答案。“你妙才叔父可以死,你我当然也可以死,但我死了,你才能死!你死了,这个大营也不能丢!懂了吗?”
言罢,其人不待曹昂回复,便直接撒手,然后就在将台前翻身上马,一挥马鞭,便呼喊传令,要求三千虎豹骑全军出动!目标正是左翼攻势最猛的那个张字大旗所在!
一时间,留在原地的曹昂只能有些恍惚的朝再不回头的叔父点了下头,以示得令。
我是官渡初战的分割线
“操屯于濮南……察西行,知欲趣官渡,乃并兵西下援护,中途虑河北骑兵众,恐不及,乃遣曹纯引虎豹骑万众持节先行,临行告之:‘吾固知公孙文琪也,其用兵果决,唯惜士卒性命,不愿做攻坚事。官渡本有营垒,至,当以民夫密植旌旗于内,自开四门,陈兵于阵前,面谒之,只谈谯县故事。彼见营厚垒高,又有战兵前突,必疑之不取。’纯方至官渡营中,未及,率十万骑突至,铁马金戈,威吓四方,纯大恐,犹疑不敢出垒。见而笑,乃顾左右曰:‘此必疑兵也.’遂发全军猛攻。”《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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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握手相别去(续)
在一个特定的时间里,一个守备空虚的大营成为了决定整个天下走向的关键。
如果燕军得到并控制住了它,那这一次中原大决战基本上就已经胜了四分;而如果曹军守住了它,这一战就可以继续延续下去,一切的可能性也自然能继续保留下去。
于是乎,一边是密密麻麻的河北骑兵蜂拥而上,试图去用兵力优势和战马的机动力直接压到曹军营前;而另一边却是兵力、战力都处于明显劣势的曹军奋力扑出,试图拼上一切去阻止燕军的攻势……
平心而论,两者的行为都有些冒失,未必就是最优解。
从燕军那边而言,上来就扔出万骑去试探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曹军后方那个大营中是不是藏了两万甲士,密布着无数劲弓强弩,会不会平白受挫,会不会为此付出太多流血代价。
而从曹军那个角度而言,他们的失误,尤其是持节而来的曹纯的事物可能显得更多一些……比如说他前一晚拒绝了前营兵力进入后营协助防守的要求,而是籍希望以前营满满当当的兵力来吓退可能到来的燕军;再比如他今日真的见到公孙引如此多的骑兵到来后,明显是有些被震住了,没有采取任何有效措施;而等到他发现再无可躲之际,却又出于一个骑兵将领的本能,和报仇的冲动,选择直接冲杀出去,以攻对攻,而非骑兵改步兵,协助留守大营!
尤其是最后一个举动,完全可以说他不负责任,说他冲动……但是话说回来,一个二十七岁的近卫骑兵首领,凭什么要他不冲动?凭什么要他如此理智?
而且在战场这种荒谬至极的地方,理智值几个五铢钱?!要是选择留守,结果燕军骑兵大部队直接踩踏到跟前,营中两万民夫不战自溃,他的三千虎豹骑岂不是要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所以说,战争就是战争,不需要假设,没必要后悔。
甚至正如荀攸提醒的那般,正如公孙觉悟的那样,当双方跨上战马,拔出腰刀,挺起长矛,拉开弓箭以后……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大局,一切的一切就都没了意义!
天下万事,唯战不易!
此时此刻,唯有刀兵相对,铁马交割而已!
曹纯大开营门,忽然率三千虎豹骑杀出,目标直指大营左面的张字大旗……这个选择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因为他很清楚,旗下之人必然是杀了夏侯渊的张辽,而且张辽部此时更加突前,对大营而言也更加危险!
除此之外,张辽部这么快便如此突前,未必是阻拦他的黄盖部不堪一击,更有可能是其人见到身后援军到来,干脆带着少数前锋部队前突,以求建功……换言之,张辽很有可能是所谓轻兵冒进,曹纯此次出击很可能在局部战场内形成多打少的局面。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张文远此时身侧其实只有千余骑,其余都在后方与黄盖部缠斗。而三千虎豹骑突如其来,且不提战马素质,最起码兵员素质与着甲率绝对是天下之冠!而这么一支曹操命根子一般的精锐,猝然间在短距离撞上前突的张辽部的后,倒是立刻起到了奇效!
对于骑兵相撞,燕军中素来流传着公孙本人一个比方,那就是宛如两个装满水的陶罐相撞一般,更强、更快、更硬、更重的那一方会即刻取胜!而胜负分明之中,胜者死伤难免,败者却会在短时间内付出更大更直接的伤亡。
这种伤亡的速度,远超步兵相对。
实际上,张辽部猝不及防,便立即减员上百不止!更是被压上的虎豹骑迫近杀伤不止。
然而,张文远忽然遭此打击,固然是愤恨一时其人自从陕县投入公孙麾下后,何曾遭此闷亏?!但在理智与经验的提醒下,这位今年才二十八岁的并州虎将还是强压忿怒,一面率亲卫亲自挥矛厮杀在前以打开通道,一面努力带队引部向大营外侧转进,试图将自己这明白已经不足千骑的前突一部给拉出战场。
此消彼长,眼见着张辽旗帜向外而去,曹纯虽然对没有替夏侯渊报仇成功感到遗憾,但战事如此,其人却也不能太过在意,反而奋一时,乃至于大喜过望。
一矛了结一名燕军骑士后,他复又立即回身环顾,并放声呼喊:
“文烈何在?!”
曹文烈,也就是曹操的族侄,今年刚刚临阵加冠的曹洪亲侄曹休了,此时正在虎豹骑中担任曹纯副将,闻声立即遥遥相应:“叔父请言!”
“文烈!”战场乱做一团,曹纯根本没看到曹休,却不耽误他扬声传令。“带一千骑回营!等另一侧成廉突到营前时,你便如法炮制,学刚刚那般出营杀他个措手不及!等我与黄公覆前后夹击,稳住左面局势后,便立刻去助你!”
而不等曹休回应,曹纯复又环顾下令:“李、丁两位司马带本部随文烈去,其余随我向北,务必与黄将军所部会师!”
言罢,其人径直挥矛向北,气势如虹。
话说,曹纯刚刚之所以没有看到曹休,乃是因为后者在刚刚的骑兵相撞中受了伤。
曹文烈当时是被一名从马上甩下来的燕军骑士在地上用刀子扎破了踩着马镫的脚面,一时血流如注。当时自然不必多提,而此时随着张辽向营垒外侧匆匆撤退,曹休便趁机在马上俯身脱靴,准备就在战场上匆匆包扎一二精锐甲士随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开水煮过的干燥纱布,乃是曹操从征伐黄巾时便学来的事物了。
这么一个小玩意又不重,却可以在必要时救下宝贵甲士、甲骑的性命,实在是最划算不过的装备。莫说此时的燕军与曹军了,便是当初士燮全家和朱全家在交州开片的时候,战场上就已经少不了这玩意了。
回到眼前,曹休刚刚脱掉靴子放在马鞍上,然后撕开装着纱布的小包,正要俯身包扎,却又闻得曹纯军令,却是不顾脚面上的伤口,反而只是咬牙用纱布捆住脚踝止血,然后便再度套上了鹿皮靴,并回身抬矛呼喊,慷慨激烈……乃是要求一千虎豹骑随他折身回营,准备迎战大营右侧的成廉所部!
且不提曹休如何,只说曹纯率虎豹骑初战得利,强突张辽部铁骑得手,一时士气如虹,而等到他们只带两千骑继续向北撞上正与黄盖部厮杀的张辽余部后,却更加振奋!
原来,如今燕军各部皆是混编而成,其中既有常在邺下驻扎使用的所谓常备精骑,个个都是跟曹军虎豹骑一般的待遇,他们不仅装备精良,几乎是全套铁甲长矛,而且弓马俱熟,日常训练不止……但也有从各个郡国征召的所谓有过战争经验的精壮征召骑士。
而混编之后,一般是保留一半核心精锐为将领本部,另一半则升职为军官去带领这些征召兵。这么做,自然会有效提高军队的整体战斗力!但反过来说,这么做明显会降低部队的平均战斗力。
实际上,曹操的虎豹骑本身就是一种反过来的套路,他是从各地征召军中精锐,甚至是集中抽取优秀军官而形成的一支及其精锐的部队。
所以此时两军混战,虎豹骑一战得手,迫使张辽向外侧拉开以后,再向北来战,却发现剩余的张辽所部,除了战马外,单兵素质、军事装备其实都并不如自己!非只如此,因为黄盖的突然中途杀出,落在后面的张辽部本身是停下来,是丧失了机动优势的部队。
如此局面,也就难怪曹纯会兴奋了!其人此时甚至开始幻想,能不能靠虎豹骑与四营步卒联手成功解围,以至于逼退公孙的四万骑兵了!
若是成功,此战虎豹骑必然名扬天下!
张辽部遭此打击,偏偏后援尚未成功连结,一时颇有离散崩溃之兆。而其中一股约一两百,明显是一曲编制的骑兵更是被曹纯窥的便宜,直接围上,试图全歼。
乱战之中,其中一名明显是征召兵的燕军骑士和同伴奋力杀了一名虎豹骑什长后,满身是血,稀里糊涂竟然脱出重围,来到战场偏西的外侧。
等此人回过神来,左右环顾,先看到张辽旗帜就在更西面不远处,而旗下自家主将身影清晰,分明正在指挥整备脱离战场的**百本部精锐,更有外围骑士招手让自己前去汇合。可再回头一看,自己所在曲队袍泽却依然在包围之中!
于是乎,其人一时气血上涌,便远远用河间口音放声喝问:“张将军眼中难道只有自己本部邺下精骑吗?我等安平、河间征召骑俱不值钱?!”
言罢,这名出身河间的征召骑兵也不等张辽有所回应,便提矛单骑而走,乃是向东面挨着敌营乱战一团的战场方向归去!
须知道,张文远本就是军中出名的霸王脾气,素来不服人,所谓邺下军中第一个刺头,军中派遣的护军司马、长史、主薄等佐官见到他就头疼,人人都怕到他部中,在官场中的名声就更差了。
而另一边,其人却又是公认的与麾下士卒关系极佳,素来是食则同案,寝则同房,甚至还常常为士卒出头,乃至于分发赏赐,替退役士卒娶亲买房。
故此,刚刚他不顾后援,轻兵冒进,以至于被曹纯迎面撞上,当场死伤逾百,早已经愤恨难平,几欲发狂,只是为了及时止损方才咬牙避战,将核心部属拉出来整备而已。此时却居然被新加入的属下误解,以为他张辽居然是个不顾袍泽的懦弱惜身之辈,哪里还能忍?!
而羞愤之下,张辽既不说话,也不下令,竟然一声不吭,直接弃掉长矛,从马后取出两只半长不长,半短不短的手戟,然后双臂齐张,两腿猛地一夹胯下坐骑,便如一只张开双臂的铁鹰一般,随那名折返冲锋的河间征召骑一起向西面乱战一团的军阵而去!
此时其人身侧不过勉强汇集了八百骑而已,俱是养在邺下的旧部精锐,有些干脆是相随多年的并州、关西旧部,此时见状也不再计较队形,而是纷纷勒马提速,自然而然形成一个锋矢之阵,随自家主将直扑向西!
“将军!”虎豹骑中早有人眼尖看到张辽动静,然后遥遥相指。
“本就欲寻他,死狗贼竟还敢来?”曹纯见到是张辽逃而复返,虽然盛怒一时,却居然不慌。
毕竟,按照曹子和(曹纯字)的经验,一支千把人的部队,死了一两百,早就军心溃散了,勉强重聚,再做差不多的杀伤,必然彻底溃散!
所以,他并不以张辽为意!
只是战场大局在此,他觉得会耽误时间,以至于另一侧的曹休会出乱子,或者被黄盖、陈到隔断的燕军大部队会突破过来而已。
“王、朱两位司马继续推进,务必速速吃下这两百骑!李、高两位司马随我向西!”曹纯连声呼喊,然后只号召千骑转向西面。
话说,张辽胯下乃是一匹公孙大娘专门赏赐的浅黑色神骏,出自塞外,体格健壮,千里绝群,却又性格暴烈,极难驯服,因为脖子细长,按照典故,乃是一匹所谓‘盗骊’。故此,其人后发先至,竟然临阵越过那名河间征召骑,直接当先驰入敌阵!
虎豹骑中一名挂着绶铜印的高级军官迎面而来,大吼一声,奋力向前驰去,意图立下大功,却不料张辽迎面在马上稍作闪避,然后一手戟回身劈出,便将身着全套铁甲的敌将直接从后脖颈上斫断了大半个脖子!
可怜这名最少也是个曲军侯的高级军官,遇上如此一名暴怒中的绝世虎将,只不过一个照面而已,发了一声喊罢了,便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此人脑袋几乎被斫下,却因为手戟刃面有限,前面还有一层皮肉连着,所以只挂在胸前。
迎面八百骑兵来袭,失去控制的战马托着主人尸首本能慌乱转身,以至于主人的首级在他自己胸前蹦了好几下,才在虎豹骑军阵前随着尸体一起坠马。
饶是虎豹骑尽取中原悍勇之士,此时见到如此情形,也只能为之一滞,甚至有人本能避让张辽。
而一滞之中,八百冲锋起来的邺下铁骑便已经冲到跟前了。
双方再度交手,这一次,同样是骑兵相撞,同样是迅速分出胜负,也同样是造成多达上百的直接伤亡,但得胜者赫然变成了燕军!
被亲卫层层护卫着的曹纯没有受伤,却一时面色煞白,张辽头也不回,继续前突,却不由冷笑两次正面交手后,二人同时意识到了问题关键。
其中,虎豹骑毕竟是优中选优,所以单兵素质、装备极高,停下来在马上格斗,是要胜过邺下甲骑的;但是邺下骑兵的战马素质更优,而且马术与对骑兵冲锋战术理解也都更加深刻!
换言之,抛开所谓出其不意不提,短距离低烈度低速冲锋,或者干脆停下来格斗,虎豹骑明显更胜一筹;而利用战马优势调整阵型,拉开后寻找机会发动集团冲锋,邺下铁骑却明显更优!
而明白过来以后,曹纯自然后悔将曹休派出,以至于兵力更薄,更难以抵挡冲锋了,张辽也自然醒悟过来这仗要怎么打了!
只是,虽然知道了这场战斗的密码所在,可张文远并不着急再度拉开,反而是挥舞双戟,借着身后八百甲骑冲锋之势,与那名河间征召骑一起杀入虎豹骑的一个包围圈内,将那两百骑兵解救出来后,方才折身向后。
而且,其人转过身去,居然不顾战场刀矢纷纷,直接就在马上架起一支戟来,然后就在战场之上挥手唤来那名河间征召兵,并冷笑相询:“如何?你家将军是眼中没有你吗?!”
那河间骑兵竟也不怕,而是立即扬声以对:“将军方才威风,宛如鹰击家禽,鹰飞九天,目视千里,眼中自然什么都有!”
张辽哈哈大笑,复又抬起双戟,疾驰呼喊,号令本部皆随他向西面空地拉开距离,筹备下次奔驰冲锋。
日头已经渐渐偏西,算是到了午后,战事一时焦灼。
而烈日之下,战场北面,白马旗下,公孙坐在马上,摩挲着腰中断刃那长的出奇的刀柄,面色如常……他根本不知道张辽和曹纯在战场那一边的一波三折,也不在知道曹昂就在那个大营之中,更不知道有个什么曹休在战场另一边已经加入战斗……实际上,即便是他知道了这些估计也不会在意的。
甚至,他都没有对眼前战场的一时焦灼有一丝一毫的触动。
原因有二。
首先,现在已经事实上是乱战了,对于轻装奔袭而来的燕军骑兵而言,他们缺乏金鼓的,换言之,公孙现在除了吹响集合号宣告收兵外,就只有正在下马休息的六千多匈奴兵和三千多义从可以直接指挥了。
其次,从一个经验丰富的战场主帅的角度而言,眼前的战场焦灼其实是个假象。
公孙很清楚,此时的攻势停滞只是燕军遭遇到了营中部队的猝然突袭所致,一旦燕军将领们回过神来,马上就能压制对手。甚至不需要将领们回过神来,就这么硬打下去,如果曹军没有新动作的话,那么有着战马带来的高度优势,有着足够的数量优势,后发的两万骑兵也很快就会将那两营步兵给逼入绝境!
然后就是全面压垮敌军营垒,就是全取官渡!
“朱府君!”
就在公孙内心与表面皆无波澜之时,前方四营之中,尚未出兵的剩余两营的主将之一,堪称刘备元从之将的庐江太守吕岱,居然亲身来到了隔壁会稽太守朱治的营中,并面晤其人。
“吕府君。”金戈铁马声中,披挂完整,面色严峻的朱治迎面匆匆一礼。“请指教。”
“朱府君。”吕岱扶着腰中佩刀急切言道,倒是毫不客气。“事情已经很急迫了,咱们再不动,说不得便动不了了!我意即刻弃营,请你去支援西侧黄将军,我去支援陈将军,咱们从左右两侧,合力向后方边战边退,然后集中于身后曹公子所在大营,据守以候曹司空!”
“若能成当然好!但恐怕燕公不给我们这个机会!”朱治严肃以对。“我怕我们一出营,北面那候着的匈奴骑兵就会立即压上,到时候反过来会被在营外连累全军被压垮崩溃……”
“我也知道北面燕公还有预备兵马,但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吕岱焦急对道。“如此局势,若是你我两营近一万兵居然不战而败,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事到如今当然不能避战!”朱治认真对道。“但此时去两翼乃是自寻死路……”
“朱府君到底何意?”
“此乃我麾下别部司马邓当!”朱治面不改色,抬手指向身侧一将。“他刚刚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计策,我并不看好,但此时却不妨一试!”
“何策?”吕岱匆忙朝那邓当询问。
“无他,诈降刺杀那位燕公而已。”名为邓当的千石司马俯首以对,额头满是汗水。“末将刚刚已经跟朱府君讨论过了,其实并没有多少成功可能!”
然而,吕岱怔了一下后,却居然脱口说出了与朱治一样的话来:“此时不妨一试!”
“而且!”朱治在旁抱着佩刀冷静以对。“咱们可以一边让邓当去诈降,一边准备作战,无论得手与否,届时都能即刻趁乱向前,直取燕公!”
吕岱沉默了一下,周围两营将领也都在烈日下沉默了一下。
其实,且不论能否突破那六千多匈奴骑兵和三千多天下闻名的白马义从,只说一件事情,那就是燕军全都是骑兵,想要用两营一万步兵直取燕公,说实话,成功概率太低,也就是指望着刺杀成败后引发的那一阵骚乱而已……本质上和诈降刺杀这种计谋一样,都是平时根本不会采用的所谓不取之策。
理论上是没有任何的价值计策!
然而,正如刚刚朱治和吕岱说的那般此时却不妨一试!毕竟,作为一个从讨董时期,一个从黄巾之乱就开始活跃的两位真正宿将而言,他们看的非常清楚,此时局面看起来焦灼,其实已经很危殆了!
只能奋力一搏!
“邓司马!”一念至此,吕岱干脆朝邓当拱手一礼。“那就拜托足下了,我即刻回营整备部队……”言至此处,其人不等邓当回应,便又看向朱治。“朱府君,咱们说好,一旦一击不成,便立即一起后撤,看看能不能带一部分兵进入主营!”
朱治默然颔首。
事情急迫,仅仅是片刻之后,无可奈何的邓当便仓促引七八名丹阳子弟兵来到营前,和把守在这里的同僚做了交接。
按照朱治的命令,他马上就要趁此良机叛逃了!
“你个害人精!”在身后朱治的遥遥目视之下,邓当一边检查身上装备,一边却又朝身边一名才十**岁的年轻士卒喋喋不休的抱怨了起来。“都是你想的破主意……待会要是咱们俩都死在那白马义从刀下,你姐姐岂不是要在家哭死?早在陈郡发现你跟入军中后,我就该把你个害人精送回去的……这样便是我死了,你姐姐将来还能有个倚仗!”
邓当的小舅子,也就是今年才十九岁,从家里逃出来跟姐夫‘取功名’的吕蒙了,闻言却并不以为然:“天下大乱,我在汝南家里都知道,汉室不能长久,这时候就该趁机取功名才对……若不是姐夫你在江南跟着孙破虏都做到千石司马了,我说不得早就跟着隔壁陈到将军从军了!”
“早该让你读书的,不然何至于此?”邓当无奈摇头,放弃了对自己小舅子的说教。
吕蒙刚要反嘲,却不料邓当忽然便拽住了他,然后就在身后朱治的瞩目下奋力向前狂奔。
而且其人边跑边朝前方已经警惕起来的匈奴骑兵呼喊起来:“我乃朱治麾下司马邓当,有要害军情要向燕公汇报!”
言语中,其人兀自奋力扔下了腰中佩刀,只是一手将自己的印绶高高举起,一手拽着小舅子吕蒙而已,而吕蒙怀中却是按计划藏着一柄短刀。
身后飞来数箭,皆不得中,而前方一部匈奴骑兵匆匆上马后见状一时犹疑,却到底将此二人遮护兼围拢起来,然后向后方其实只有数百步远的白马旗下而去。
我是拉着手跑的分割线
“张辽,字文远……其为将桀骜,数与同僚龉,号为邺都三害,独以太祖任宠,常留为将,掌邺下精骑三千,年二十六,加偏将军。”《新燕书》.卷七十一.列传第二十一
“曹纯字子和。年十四而丧父,与同产兄仁别居。承父业,富於财,僮仆人客以百数,纯纲纪督御,不失其理,乡里咸以为能。好学问,敬爱学士,学士多归焉,由是为远近所称。年十八,为黄门侍郎。年二十,从操征伐,年二十三,以豪勇英烈拜骑都尉,督虎豹骑三千。”《新燕书》.卷二十七.世家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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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枕膝堪入眠(上)
“出了何事?!”
就在一队匈奴骑兵围着邓当、吕蒙二人向白马旗下而去之时,半路上,一小队白马义从理所当然的上马迎了出来,直接在距离白马旗还有百余步的距离将一行人拦下,而为首的一名年轻队率身材雄壮,全副铁甲,手中一柄点钢长矛竟然逾丈,望之威风凛凛,让人咋舌。
“有人临阵弃刀投降,是个千石司马,说是有军情汇报。”南匈奴基本上是汉化牧民,自然是汉话清晰无误。
“等着!”那年轻队率上下打量了一下邓当,瞥了眼对方高举的印绶,目中尽显不耐,然后又情不自禁的望了下远处战场,这才回头努嘴示意。
随即,其人身后一骑疾驰而去,俄而又带着一队人去而复返。
“我乃燕国中护军韩浩,有何军情,就在此处报与我便是,我自会报与我家燕公!”来将既至,周围汉匈军官士卒纷纷左右避开,让出一条路来,赫然是燕国重臣、燕公近臣,掌握中级军官人事大权的河内韩浩。
闻得此言,邓当和吕蒙反应截然不同。
吕蒙顿时心中失望透顶,只是面上不显,这厮满脑子都还想着立下奇功呢!而经验丰富的邓当却是当众长呼了一口气因为,这正是其人非要带着小舅子过来的缘故,眼下这个局面,不来,必然会被朱治当场处决,而自己来了却办不成事,小舅子说不得也要倒霉;但两人一起过来,以燕公的身份,他们可能根本就没机会见面,根本就不需要去刺杀,反而能够死里求活,而且真要是有朝一日回去了,也能对朱治有所交待!
释然之后,邓当头也不回,直接拽着自己小舅子俯身下拜,然后干脆言道:“韩护军,我要紧要军情汇报,南面那个最大的营中除了昨日才到的三千虎豹骑外,其余皆只是民夫伪装!营中主将,乃是曹奋武长子曹昂!还有,在下既然临阵逃脱,小心朱府君会即刻发兵……”
韩浩听得此言,微微一怔,然而不待他开口欲言,南面便忽然间响起一阵喊杀声,然后瞬间就融入之前远方的金铁声中,宛若一体!
众人抬头一看,果然,正是朱治远远看到这一幕后,不做犹豫,直接催动全军出营!
“让刘、张(于夫罗、须卜居次)两位校尉引兵迎敌!”韩浩在马上当即立断。“孟起将这二人暂且捆缚,带到后方看管,战后再论,我去回报殿下!”
有这么一个主心骨在,命令既下,匈奴兵自然纷纷折返去寻自家两位主将,而韩浩也兀自引骑兵折返,只有那个叫马孟起的年轻队率骂骂咧咧,临阵口出粗鄙之言……大概是说若能让他领一千白马义从替代张文远,早就如何如何,何至于如何如何,然后悻悻然压着彻底释然的邓当、吕蒙二人从侧翼向后方而去了。
朱治既出兵,吕岱也毫不犹豫,而于夫罗(刘)、须卜(张)居次二将本战本就是使过,更兼公孙就在身后,如何敢有怠慢?于是二将连连催动全军,向前骑射践踏,试图将对方给阻拦在营门前。
不过,朱吕二将到底是存了拼死之意,而匈奴骑兵又习惯性的习惯后撤给骑射留出空间,所以甫一交战,战线还是迅速向北面挤压了好几百步,几乎已经要逼到白马义从身前。
可见即便如此,邓当吕蒙二人沿途所见,只见树荫下,小溪旁,包括火辣辣的太阳下,无数白马义从皆着甲下马盘腿而坐,或是引水或是进食,或是小声交谈,竟然对前方战事置若罔闻,哪怕战事已经蔓延到他们身前两三百步的地方了,也都依旧巍然不动……反倒是负责押送他们的这个什么马孟起才是个与众不同的刺头,但也没敢违背军令……于是相顾咋舌,暗呼长了见识。
唯独隔得远,从头到尾没有看到那燕公长什么模样,多少让被捆到了一棵树上的外兄弟二人心生遗憾。
“曹子修吗?”片刻后的白马旗下,公孙终于微微动容。“战事如此,倒也无所谓了。只是不知道曹德的儿子曹安民在不在,虎痴许褚是不是随虎豹骑先至……”
话说,不管如何,朱、吕既然选择突袭身前,则此战双方实际上都已经全军尽出,再无余地了。对双方指挥官而言,也就再没了什么算计可谈了。
于是燕军中军这里,居然一时有些不合时宜的轻松感。
随侍在旁的孟建听得此言,更是忍不住问出了一个心中疑虑许久的问题:“殿下,说起许褚、曹昂、曹德,臣一直有一事不明……为何这三人没有上牌?”
“因为职分。”公孙随口而答。“许褚只是侍卫长,其本人只会随曹孟德行动,故其人虽骁勇为天下重,却也要委屈他,不好单独列牌;曹德本该是上牌的,而且应该位列前席,但那是因为他本为南阳方面之任,而非因为他是曹孟德亲弟,所以临战前南阳一地实际上由吕布、蔡瑁所领后,其人又只往归沛国看管仓储,自然也就没有再列上……至于曹昂,也是一个道理,他应该只是领着民夫输粮到此,方才会留在营中。”
孟建等人各有所思,却并没有再问下去,因为这牵扯到了一个伪的‘宗室’概念,那就是宗室本身算不算是一种官方职务……偏偏这个问题又是燕国国内目前非常敏感的一个话题。
燕国内部三位格外突出的强力‘宗室’,公孙瓒能力最强,资历也最高,却犯过割据一方和放纵天子这两个极其严重的政治错误,基本上谁也不乐意去沾染他,却也不敢得罪他,所谓敬而远之。
与之相反的乃是公孙越,这一位就格外受信重了,之前就是一直担任并州牧,兼都督陕州,此番中原大战前其人却转任凉州牧,然后转而都督凉、臧、西域,这种安置绝不是一种空置。恰恰相反,这是一种极为信重的表现,因为这些地方是刚刚纳入统治的地区,是有不稳因素的,若非是极度信重之人,不可能被如此任用。
而与那两位政治地位如此分明之人相比,第三位宗室重臣公孙范就很有意思了……战前娄圭仿效审配自请南下往司州任职,右相空置,于是这位镇北将军领幽州牧便入朝去代行右相职责。
怎么说呢?从职务上来说似乎是个天大的进步,但却是代行,注定要交还的,而且其人偏偏还为此丢掉了实权极重的幽州牧!
所以也就难怪会有人浮想联翩了。
当然了,这些东西只是战场空隙中的几名侍从的一种闪念,正如这几句闲谈只是战场白热化状态下几名侍从的一种紧张表现一般……而当这些首次参与大战的侍从与公孙相谈两句后,基本上就已经能安定下来了。
想想也是,天底下难道还有人打过比这位燕公更多更激烈,乃至于规模更大的仗吗?!追随这位参战,有什么可担心的?
而就在白马旗下的众人心态渐渐平稳之际,下午时分,战场局势终于如预料中的那般开始发生倾斜了!
虎豹骑一分为二,临阵分兵算了犯了战场大忌,更有张辽凶性大发,在战场西面的外侧方位屡屡拉开距离发动冲锋,压得曹纯渐渐不支……而失去了虎豹骑的协助后,最先扑出的黄盖、陈到两部,也都开始在数量远超自己的骑兵压制下渐渐不支!
不要小看这种所谓的‘渐渐不支’。
因为战场经验丰富的人都知道,在战场相持阶段中,肉搏的双方虽然战斗激烈,却反而伤亡偏小……但如果一方一旦开始落入下风,伤亡反而会剧烈增加,而且这种增加并不是随着局势倾斜恒定的增加或减少,更多的时候,往往会对照着战场局势映射出一种加速度的形态。
说句简单点的话,别看现在还没有发生溃败,可如果没有援军的话,黄盖和陈到两部恐怕马上就要溃败……到时候说不定就是全军覆没!
于是乎,不约而同的,朱治和吕岱一起做出了最理智的选择,他们放弃了向北的攻击,抛弃掉各自营盘,然后直接顺着大营转向两侧,试图去支援起了黄盖与陈到,以期能够带部分兵力进入后方大营,看看能不能支撑到援兵到来!
但也正如这两个百战宿将预想的一样,身后匈奴骑兵紧随其后,利用战马和骑射让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代价。
朱治与黄盖的合流,吕岱和陈到的合流,稍微延缓了那种‘不支’的趋势,但也仅仅是延缓而已,随着两翼匈奴骑兵追上,整个中原联军的部队实际上是被河北骑兵给团团围困在了大营两翼的位置上!
朱治和吕岱预想中的突破过去,抵达大营的思路并没有任何成功的趋势。
恰恰相反,大概又支撑了两刻钟左右,随着日头进一步西斜,随着这些中原联军的步卒伤亡渐多,随着他们的疲惫愈增,这支已经很顽强很努力,也很尽职尽责的军队终于有了崩溃的迹象。
匪夷所思的是,最先引发溃散的地方不是陷入重重包围黄盖、陈到两部,而是带着战场东侧的那一支虎豹骑!
原因很简单,他们的指挥官,虎豹骑副将,加军司马衔的曹休忽然坠马!
“曹司马!”
附近几名虎豹骑骑士赶紧涌上去,还有人不顾战场凶危直接在全是骑兵的局部战场中主动下马,然后将曹休扶上了他的坐骑曹休本人的坐骑在主人坠马后直接逃走了!
但是,还不如不扶呢,因为这下子周围人无论敌我都看的清楚,曹休并非是所谓简单的战场上失足落马,而是整个人陷入到了昏迷状态,扶上马后也根本毫无知觉,连坐都坐不稳!
此情此景,登时就把那名让出战马的亲卫给急出了眼泪!
“贼将已死!全军压上!”燕军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一名就成廉部的军司马大喜过望,直接催动部下向前,准备发起一波集团冲锋。
虎豹骑都是精选的精锐,而且已经被逼到了绝境,退无可退,自然不会因为指挥官突然丧失战斗力就直接溃散。
但是,曹休既然丧失意识,就意味着大营东侧的这一支虎豹骑忽然忽然丧失了指挥系统,两名司马之前更是战死一人,还有一人此时不知所踪,说不得应该就是被和某个小股部队一起被包围了。
换言之,此时此刻,若无人挺身而出,那么剩余数百虎豹骑,就只能在几位队率、曲长之类的军官带领下分流,然后各自为战了,而若如此的话,又怎么可能挡住对面的集团战术冲锋?!
这跟战术素养无关,是硬性打击!
“曹司马必然还没死!”关键时刻,一名战斗在前线位置,满脸血污的虎豹骑曲军侯咬牙脱颖而出,奋力嘶吼。“送他入大营!其余人,随我……”
言未毕,不下十余支箭矢一起飞来,将这名本身就处在前线打击范围内,却还要放弃遮蔽主动出头的曹军军官给钉成了刺猬!
此人中了数箭,明显已经致命,却还没有立即死掉,只是面色痛苦至极,一手努力去握胸前一支箭杆,另一只手则勉力拽住马缰而已。然而,其人胯下坐骑接连不断也挨了数箭,吃痛之下,忽然失控疾驰而走,却是将自己主人的身体给颠簸下马,偏偏马缰又缠着这曲军侯的手臂,以至于此人被自己的战马拖拽了数百步方才死在了在战场之上!
十几名曹休的护卫将曹休送入营中,再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战场东侧的虎豹骑编制已经溃散,大量的虎豹骑骑卒被燕军成功分割包围,俨然是只能拿命去耗了。然而这十几骑却毫不犹豫,迎面便冲入最近的战团之中。
然后被迅速绞杀殆尽!
曹军的崩溃从此处开始,不过,碍于战事的混乱,碍于最高级军官难以直接传令,这种崩溃产生后却并没有向大营方向漫延,反而是朝着北面的战场中心地区而去。
说白了,大家早已经杀红了眼,这个时候所有人眼里都只有敌人。故此,一时间内,曹昂所在的大营和其余四座营盘本身,居然没有受到太多冲击,反而是营外的曹军开始遭遇大面积围剿,并导致了大面积伤亡。
随着日头进一步西沉,天气已经变得不再炎热,而就在这时,曹军崩溃的第二个标志性的事件出现了成廉率亲卫队亲手斩杀了已经力尽的汝南名将陈到!
这个原本只是路见不平,护送陈群父子和一群难民南下淮南,却被刘备欣赏提拔起来,倚重为腹心大将的年轻将领,坚持奋战了一整日,彻底力尽!等成廉发现战机,率亲卫突到他身前后才发现,对方浑身浴血,多处受伤,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靠着一营外一处木栅而坐。
成居正与他交战了一个下午,早已经服气,见此情形原本还想招降,但陈到见到他来却不顾一切,居然勉强抬刀相对……成廉知道对方的意思,便不再犹豫,直接下马一矛了结对方,然后割掉了此人首级,以成其名。
战事到此为止,一发不可收拾。
傍晚时分,从黄巾起义时便追随孙坚奋战的丹阳名将,孙氏阵营绝对的第二人,会稽太守朱君理失踪,他本人的旗帜被缴获,亲卫队的大部分成员被杨开部集中消灭在了某个小坡前,大营西侧战场也瞬间崩塌。
黄盖率残部遁入自己原来的大营,引来宇文黑獭与杨开的联手攻击。
吕岱试图也回营,却被田豫、田畴、于夫罗一起堵在了营门外,然后团团包围,这位刘备身侧资历仅次于张飞、简雍的庐江太守,似乎也要引来自己的终结时间了。
但是没办法的,真的没办法。
两万不到的步兵,而且其中还掺杂了一半以上的辅兵,也就是空有装备毫无战斗经验之人,外加三千虎豹骑,去迎战约四万河北主力骑兵,能撑到傍晚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还想如何呢?
实际上,到此为止,战场之上唯一还能勉强维持战斗姿态的中原联军就只有曹纯一部了,但也是摇摇欲坠。
话说,作为中原最强骑兵部队的首领,曹子和从来没想过骑兵还能这么用!那个叫张辽的杀兄仇人,带着八百骑兵反复拉开,反复冲锋,每一次冲锋都会如小刀子割肉一般造成确切而又让人无法阻挡的杀伤!然后又借着马速迅速脱离战斗!
曹纯不是没想过以冲对冲,然而对方真正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此,这些河北人对战马的理解,对阵型的理解远超虎豹骑,他们总能够在奔驰中寻找到最合适的角度,然后利用他们的速度与耐力优势发起恰如其分的冲锋。
打了一下午,曹纯的两千虎豹骑只剩下一千人了,其余的当然不是全部战死,因为减员数字达到六七百以后,即便是虎豹骑,也开始逃散了。
战争就是这样惭愧,从宏观角度来说,任何一支成建制大规模部队,减员三成后就会基本丧失作战能力,这跟他们的战斗**与意志力无关……哪怕他们愿意继续死战到底,也确实死战到底了,可指挥系统的崩溃,总体士气的下降,也会让剩下的部队面临明明战斗着却被屠杀的命运!
所以,即便是局部战场上依然有人奋战不断,却也不会影响他们总体上的失败了!
整个战场目前就是这个态势,中原联军全军如此,曹纯的虎豹骑也是如此,当伤亡数字达到六七百左右以后,这支部队虽然顽强的维持战斗姿态,却已经根本无力对张辽部造成任何杀伤了,只是站在那里被张辽屠杀罢了!
相对应的,张辽的八百骑却没有受到减员的影响,因为他实际上有五千骑,整个西侧战场的燕军实际上有两万骑,他的八百骑其实是有反复替换更新的,在这种情形下,之前的数百死伤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零头罢了。
曹纯迎着夕阳,看着在更西面又一次完成集结的张辽部,彻底绝望……就是刚刚上一次迎敌中,张辽直接冲到了他的身前,一手戟下来,虽然没有取走他曹子和的性命,却斩断了他右手三根手指,然后扬长而去。
此时的曹纯已经无法握住兵器,只有左手握着一支马鞭在那里勉强指挥罢了!
不过,这似乎也是徒劳,可以想象,当张辽再次冲到他身前后,迎接他这个虎豹骑指挥官的将是个人的死亡与虎豹骑的整体除名!
而果然,因为盗骊被活活累垮,早已经换了马的张辽集结完成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再一次发起了冲锋。而另一边,剧烈的疲惫感和失血带来的模糊感却让曹纯一瞬间放弃了抵抗的**。
“叔父!”
好像是做梦一般,曹纯在失神和神智模糊之中似乎听到了曹昂的声音。而很快,随着他的回头,这才发现自己并非做梦,真的是曹昂来了,后者骑着一匹马,带着几十个精锐侍从,个个灰头土脸,俨然是经历了一番苦战才寻到自己的。
“你怎么出来了?!”曹纯瞬间清醒了过来了,然后勃然大怒。“你出来了,大营怎么办?!天已经快黑了,再撑一撑,说不定能守住的!”
“叔父不用担心大营了!”曹昂赶紧扶住对方在马上有些趔趄的身体,却又忍不住一边解释一边落泪。“我在将台上的望楼上面看到了东面的烟尘,一定是父亲大人的援军……所以才冒险出来找你!文烈伤重不治,被抬回来后不久就死在了大营里……我怕叔父你也不测,这才出来找你!”
“你父亲到了?”先听到援军之事,曹纯欢喜的简直要浑身脱力,但其人回头望了眼已经要冲到跟前的张辽部,却又陡然醒悟,然后难掩气愤。“蠢货,你父亲到了你也不该出来,现在这个局面根本来不及了!你应该留在营中,及时引导你父亲入营……我死了算什么……你要是死了,让你父亲怎么办?!今日不许你白白送死!!”
“咱们一起走……”
“都说了,来不及了!”曹纯瞥了眼身前几乎是一触即溃的虎豹骑余部,又看见张辽亲自引兵往自己这边过来,面色痛苦万分,却是忽然厉声怒喝。“子修,立即下马,扔掉头盔,在地上打个滚!快!”
曹昂茫然不解,而曹纯却直接一马鞭抽到了他脸上,声音也近乎嘶哑起来:“快!我不许你死!”
这下子,曹子修才赶紧听命,然后其人真的扔下头盔,下马在满是血水、泥沙的地上打了一个滚。
虎豹骑彻底溃散,张辽如入无人之境,直逼曹纯的曹字大旗之下,几乎是瞬间便已经来到对方身前几十步的距离。
曹子修刚刚打完滚便看到这一幕,心中稍有醒悟,随他而来的几十骑也蜂拥向前试图阻拦,却根本不是张辽以及其人亲卫的对手,更遑论张辽身后无数燕军骑士密密麻麻跟来……这几十骑几乎是迎面就被纷纷收割下马。
而乱局之中,右手断掉一半,只能左手用力的曹纯却没有理会张辽,也没有用左手拔剑作战,更没有勒马逃跑的意思,反而是继续以唯一一只能用力的手握住马鞭朝着马下的侄子劈头盖脸一般抽去,而且边抽边扬声大骂:
“死狗奴!若非你这种贪生怕死之辈,此战岂能如此下场?虎豹骑岂会败于并州小丑之手?我念你父亲是我同僚,念你是谯县出身,才将你引为亲卫,你却临阵逃生……死狗奴!死狗奴!!”
骂声不断之中,张辽早已经冲到跟前,双戟从身侧平行齐挥,便将曹纯首级轻易剪断,随即其人脖颈处血涌如泉,温热一片,直接喷洒到了早已经泪流不止的曹昂背上。
张辽既斩曹纯,又直接纵马越过地上的逃兵,直接向前十余步,一戟砍断了曹纯的大旗,这下子,周围虎豹骑彻底做鸟兽散,而河北骑兵则山呼海啸,齐呼万岁不止。
一时间,根本无人理会地上的曹子修。
“曹孟德来的好快!”
就在这时,战场以北,白马旗下的公孙望着战场东侧道路上陡然出现的曹军旗帜,居然一时失笑。“得有万骑有余吧?”
“是!”旁边庞德张口答道。“而且按照靖安台的情报,这应该是曹军最后一批骑兵了……曹孟德明显是因为担忧此处局势,或者说上午时分曹纯派出了求援信使,这才不顾一切只带所有骑兵至此……大部队还要更晚一些。”
言至此处,庞德稍显小心翼翼:“主公,曹操此时引万骑不止到来,咱们该如何是好?要不要吹集结号?”
“是啊!此时该如何是好?”公孙望着曹军大旗若有所思,却又忽然看向了捻须不言的荀攸。“公达,且问你一事,若你在彼方军中,该劝曹孟德如何动作?”
“什么不都管,直接疾驰入南面大营!”荀攸正色以对。
“不错他若疾驰进入大营,则此战也就到此为止了,我也只好吹集结号,但他却犹豫了,为什么?”公孙愈发冷笑不止,然后自问自答。“因为他曹孟德也是**凡胎,疾驰到这里,累得不行了不说,还会被眼前惨象所震动,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驱全军参与战斗,及时救援,还是该入营为安……毕竟嘛,在他看来我军全军都已经疲惫到底,都已经建制散乱,都已经强弩之末,若是强行作战肯定不是他那一万疲惫万分却建制完全的骑兵对手。”
荀攸欲言又止。
而贾诩干脆开口:“主公,其实不必……”
“我意已决!”公孙忽然敛容,直接打断了贾诩。“元嗣(韩浩)!”
中护军韩浩陡然一凛,即刻拱手称令:“臣在!”
“留三百骑与你,护卫两位军师、各位幕属、文臣,退往身后十里处以作接应!”公孙忽然拔出了自己的霸王断刃,面色狰狞。“其余白马义从,全部上马,随我直取曹操!”
中军众人彻底恍然:
曹操忽然到来,虽然使得夺取大营一事变得艰难和缥缈起来,但其众远道而来,疲弊之极,反而露出破绽须知道,此时此刻的战场上,还有三千多白马义从一直都未投入战斗,却正是取曹操首级的好时机!
取了官渡大营,意味着原大战直接得了三分胜机;可若是一战取了曹操首级,却能直接宣告此战大胜!
唯一让人有些不安的是,或者说和贾诩想法相同的是燕公千金之躯,有没有必要亲自上阵?!
当然了,想法归想法,战机归战机,尤其是此时此刻的公孙已经被中原联军的韧性以及曹操的神兵天降给激起了难得一见的战斗欲,未必就能劝得住!
正所谓,曹操拼的,老子拼不得吗?!
“孟起!”公孙不等其余人再劝,忽然睥睨左右,以刀指向一人。“你做先锋!为我前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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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至昏,太祖军渐胜,继而大破之,杀伤无算。”《典略》.燕.裴松之注
ps:终于拖更到这份上了,勉强2合一,趁机请个假,下章就顺理成章拖到明晚了,望见谅。
第八章 枕膝堪入眠(中)
就在公孙近乎偏执的做出了一个不知道是正确还是错误的决定时,长途跋涉来到官渡,已经疲惫至极的曹操也做出了一个不知道是错误还是正确的决定!
这位履任大汉司空不到半年的中原联军统帅在犹豫了一阵子后,下令将部队一分为二,一半由他的中护军史涣带领着进入大营,以确保大营的守卫工作,另一半却是由着他亲自带领,直扑前营位置,试图拯救就被河北骑兵团团围在大营东侧的吕岱。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公孙的白马义从也动了!
话说,曹孟德中午遇到曹纯的信使后,尽发全军骑兵脱离大队驰援官渡,具体来说乃是一万三千余骑,但是一路驰来,已经掉队了近两千骑,剩余一万一千余又一分为二,入营者约五千,而曹操此时却是引六千余骑直冲身前早已经编制混乱的田豫部……六千铁骑,奔驰隆隆,宛如铁流一般朝着纷乱的战场而去,竟有扫平一切的气势,端是吓人!
但是,当曹操亲自率着六千铁骑向正西方冲锋之际,却猛然在半途望着西北侧一阵恍惚……三千白马义从全都是清一色白马,然后在金色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显出了一种匪夷所思的色彩,再加上本身骑兵冲锋的震动与颠簸感,竟然让在马上茫然前冲不止的曹操一时间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片刻后,当他意识到是白马义从簇拥着那面白马旗直向着自己而来后,却几乎是惊骇欲死!
毕竟,这支部队太过出名了,他们发起冲锋的意义也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让曹操心中骇然……他简直不敢相信,政治意义如此之大,部队随便一个成员外放都是队率、县尉起步的这支部队居然还能临阵冲锋!
公孙居然还舍得?!
而且那面白马旗……已经坐拥半个天下的公孙本人居然敢亲自来阵前发起冲锋?!
实际上,白马义从的士卒们也脑中一片空白,因为即便是他们也一直不敢相信公孙会发动这次冲锋,很多人根本就是茫茫然接到命令,唯独当他们看到公孙本人也在那面白马旗下疾驰向前时,却又忍不住奋力加速向前。
然而,一切的念头都只是念头而已,正所谓余晖照白马,踏飒如流星!不管曹操怎么想,怎么震动,不管公孙多么出人意料,白马义从多么振奋,两支疾驰中的骑兵,在如此短的距离中却根本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近乎于一阵失神之中,两只骑兵几乎迎面相撞!然后整个天地便陷入失声的嘈杂之中!
一支六千,一支三千,一支先发,一支后至,猝然相对……然后依旧如公孙那个已经烂俗的比方一般,宛如两个装满水的陶罐奋力相撞,继而银瓶乍破水浆迸,生死无常一瞬间!
唯独,这一次冲锋根本无法也来不及去判断谁胜谁负!
因为就在下一刻,被重重亲卫死死护住的曹操便已经恍然大悟整个官渡大营东侧,原本已经失去建制和指挥的燕军骑兵如同发了疯一般,在来不及发动的冲锋的距离内纷纷掉头向他而来,或者说是随着那面白马旗向他而来!
这根本不是三千冲六千,这是以这三千白马兵为号角,号令两万冲一万!
密密麻麻的燕军骑士扔掉原本已经如口中肉一般的残余敌军,像潮水一般乘着夕阳向东而去,瞬间便淹没了曹军骑兵的前锋。
便是史涣那五千骑也被蜂拥掉头的成廉部从中间截断,继而不管不顾,朝着东北面的曹操或者公孙而去……非只如此,大营西侧,遥遥注意到模糊动静与呼喊的张辽、杨开、宇文黑獭、须卜居次,也都纷纷放弃原本的战场,理都不理已经到手的战功和原本的战略目标大营,绕行直扑向东。
一万一千骑兵,只有史涣带领的五千骑的一半,也就是不到三千骑因为径直驰入大营,得以保全建制,其余约八千骑,几乎是瞬间陷入燕军的半包围之中……曹操到此,已经完全傻掉,唯独他麾下骑兵之前已经发起了冲锋,所以不用他的命令,也与燕军生死纠缠到了一起。
“主公!”此情此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赫然是曹操亲卫首领,一路上废了三匹马才跟上来的虎痴许褚,其人横着刚刚换上的第四匹战马挡在曹操身前,用身体遮蔽住了对方。“不能恋战,速速向身后躲避!”
曹操恍惚了片刻,脑中依旧混乱,却侧过头去指着那面距离自己只有百余步的白马旗强行发笑:“公孙文琪可临战至此,仲康以为我不敢迎吗?!”
许褚顺着对方所指回过头去看,却见到前方百余步外,那群白马骑士连成一线,与杂色马匹的曹军交汇在一起,宛如白浪扑地而来,每时每刻都在前进;而且由于侧翼跟来的燕军骑士过多,却又好像一股黑潮镶了个白边,正向此处翻滚;不止如此,那个白边锋线上,又有数队义从明显有得力军官为锋矢,前突之势不可阻挡;再看周围四面,南北俱还有燕军骑士远远奋力而来……
“主公!”转回头来,早已经满头大汗的许褚奋力再劝。“此时哪里还能战?便是要战,你也要稍退一二!”
曹操双手微颤,勉力相对:“我若退,则全军不可幸免!”
“不是这样的!”听得此言,第二个劝曹操退兵的人出现了,却是随行在旁的司空曹掾许汜惊慌上前。“主公且看夕阳,此时燕公亲冲在前,北军气盛难制,虽金铁亦难当,若强留此处迎敌,怕是反而要损失惨重!但若稍退,天黑之后,敌军便攻击困难了,而且这股气势一泄,他们照样疲惫不堪,届时我军知地利,彼军不知,所以我军便是离散也可以从容入营!彼军混散,却只能撤退……总之,此时暂退反而正对……”
许褚听得有道理,也是满脸期待看向正对着夕阳的曹操。
然而曹孟德依旧不语。
就在这时,许褚瞥了眼身后越来越近的白浪,以及远远甚至都能望见的白马义从前锋军官的狰狞面孔,复又低头一看,却正见到自家主公握着马缰的双手颤抖难制,却是恍然大悟!
随即,其人不管不顾,直接一鞭抽到对方马首之上,这下子,曹操胯下那匹爪黄飞电吃痛,径直掉头而去。
而马身既转,曹孟德依旧并无动作,只是任由坐骑东走!许汜、许褚等人即刻率曹操亲卫与随军幕属护着大旗奋力追随。
但正如曹操本人辩解那样,其人既退,周围曹军士卒借着马力前冲一阵,奋力作战片刻后,一回头便发现本军主将旗帜东移,也是战心皆无,然后居然在一刻钟内,全线溃散东走!
夕阳之下,曹军援兵甫一到来便兵败如山倒。
只能说一冲之威,强悍如斯!万骑奔行,竟在交马后的一刻钟内彻底定下胜负!
战场之中,更是混乱,溃散而走的曹军骑兵四散而逃,追兵则是漫天遍地,无处不在……两军建制几乎全部打散,却又人人失态亢奋,生死拼杀。
这其中,最崩溃的莫过于原本得以喘息的中原联军残余部队了。
他们原本已经绝望,生死皆已抛之脑后,只是下定决心尽职一战,待天黑能生便生,不能生则死而已。然后忽然见到曹军万骑到来,又见到曹操不顾生死亲自冲锋来救他们,但猛然间又局势逆转,连援军也瞬间溃散,曹操也转身逃窜,倒是让他们大喜大悲之下反而再难控制心境了!
“我本广陵小吏,若非得遇明主,何能一跃而为两千石?”夕阳下,抵抗了一整个下午,早已经受伤多处的吕岱拄刀起身,环顾左右,却是彻底心灰意冷,再无对抗之决心了,便干脆对着周围刘军士卒稍作嘱咐。“今日事,我不能为,算是受人之托却有负于人……尔等可降,可逃,可战,只求有人能归淮南,替我面谒主公,告诉他我吕岱资质有限,但确实是尽力了。”
言罢,吕岱勉强提力,哪怕明明得了机会可以趁机入营苟且,却还是直接挥刀自刎于营前。而他周围士卒,战了一日,如今反而俱皆茫然,一直到自家主将自刎也无半点反应……
说白了,他们也和吕岱一样,直接心神崩溃了。哪怕从理智上来说,此时其实是能够逃生,其实是有转圜余地的,比下午被全面包围的局面强太多,却也不愿意思考,也不愿意有任何主动行为了……因为刚刚发生在他们身前的那场前所未见的骑兵大冲锋,让他们彻底丧失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精神气。
回到另一边,曹操既然被许褚推着逃窜,却依旧难摆脱险境一个是夏季的落日比想象中的要更加漫长,迟迟不见到来;另一个却是无数白马义从和燕军都将目标转而锁定在他身上,继而带着几乎燕军全军只冲他一人而来!
之前固然逃窜及时,但险境却一刻也未曾脱离!
一直逃了数里,身后大多数追兵都被本部骑兵被动、主动所拦截……但回头一看,却依旧有数股追兵在后,而公孙的白马旗竟然也在身后不远处遥遥可见,随着前面一队锐不可当的白马骑兵紧随不舍。
“主公速速入林!”来到一处被树林分开的路口,许褚眼见着局势危殆,胯下战马因为他的体重缘故再度马速减缓,却是长呼一口气,复又一鞭子抽向曹操坐骑,然后即刻转身。“我来阻敌!”
曹操来不及多言,便被胯下爪黄飞电带着驰入道旁的一片树林,而曹军随行的几百骑士,全都是曹操帐前核心军官所领,此时也毫不犹豫一分为二,分出了足足百骑随许褚回头阻敌。
“沛国许褚在此!”许仲康左手从身侧侍卫那里接过来一面镶着铁皮的大盾,右手单手挥舞长矛,径直西向反冲,直扑那队一直冲锋在前的白马骑兵。
“你家马爷爷世代公卿,何曾认识你这个中原土豪?!”那队作为锋锐的白马义从之长官,也就是马超马孟起了,如何不知道许褚的名声?
然而,其人闻得对方报上姓名,却只是冷笑一声,便挥舞手中一丈有余的钢矛直接迎上了他也是从西凉混到河北再混到中原之人,既然此战得为先锋,如何不晓得欲擒曹操,必然要对上许褚呢?
唯独一直没有放在心里罢了。
然而,等到双方交马奋力一对,隔开对方一矛一盾之后,马超却觉得双臂接连两下,被震得发麻,也是心中骇然!
话说,其人生平自诩武勇,又是一个年轻人力气最足之时,所以向来自以为天下无敌,什么吕布、张飞、许褚、孙策、黄忠,虽然邺下早有说法,却全都不放在眼里,也就是跟张辽、赵云、太史慈三人在邺下演武场上交过手,稍微觉得这三人可堪一对,却也因为不能生死相拼而不以为然,只是稍微畏惧太史慈的弓箭罢了!
便是关羽、庞德,都因为资历摆在那里,不好交手,其人心中暗暗看不起这几人本事,只觉得这些人是虚言假名。
同样的道理,许褚虽然不是个傲慢之人,但其人在曹军之中素来无敌,却根本就是事实。与那世之虎吕奉先长安一战,马站步战,各持一胜后,更是足以抵定其人神力无双之名。实际上,其人平素马上迎敌,多是此手法,先挺矛一格,然后大盾再趁势砸向对方兵器,则对方十之**要虎口炸裂,兵器脱手,而此番他奋力相对,这不知名的白马义从小将竟然从容接下,也是心中大警!
就这样,二人交马一合,分开数十步,便在树林外的路口处回身相对,然后各自奋起……马孟起是彻底震动,继而战意自起;许仲康却是临危护主,决心拼死以对!
于是乎,双方即刻再度发起冲锋,就在路口这里奋力搏杀,你来我往,卷起烟尘不断,夕阳下竟然连斗十余合难分胜负。
然而,战场之上绝非是演武比试的地方,也就是十余合而已,燕军后面便有其余白马骑兵追上。而冲在最前方的一队义从首领乃是王允的侄子,太原王氏出身的王凌!
话说,虽然公孙没有因为王允的事情追责王氏,甚至太原王氏的两支之一的另一脉当家人王泽还位居高位,王氏姻亲令狐氏也都仕途平坦。但处在王凌这个身份,毕竟是有些尴尬的,所以其人自然立功心切他俨然没有插手这二将对战之意,却是准备趁着曹军后卫被缠住的时机直接追入树林!
不过,王凌没有以多欺少之意,许褚护卫有责,却如何能许他越过路口?一时间,许仲康目眦欲裂,隔开马超一击后,居然直接弃了马超向王凌扑去!
王凌虽然素知许褚威名,但见到马超就在许褚身后紧追,又怎么会惧?再说了,这一仗打到现在,双方无论是谁都已经杀红眼,便是没有马超王彦云也早已经大怒……于是乎,其人盛怒之下便径直勒马转身相对!
可是,迎面一撞后,仅仅是长矛一对,盾牌一磕,王彦云便虎口喷血,兵器脱手,继而跌落马下,幸亏是马超从旁驰过,重新缠住许褚,这才让王凌部属得以抓住时机,就在地上将自家曲长拖拽而回。
王凌勉强得生,却气血难制,胸闷气短,连话都说不利索,只能靠在路边一个土堆旁用手挥斥下令,示意全军速速将许褚身侧那些曹军侍从尽数搏杀。
另一边,许褚一合便废掉王凌,回身继续与马超缠斗,居然攻势不减,而看到自家士卒落入下风,被白马义从以多欺少,连连绞杀得手,却是毫不犹豫,疾驰往来,又去援护自家骑兵!
其人几乎每一击后都要回头与马超相对,所以渐渐为马超压制,但同样几乎是每一击都有白马义从士卒落马,或死或伤,继而奋起。甚至,当又一队白马义从疾驰赶到后,队率令狐愚,也就是王凌长姐亲子,今年才二十一岁,方从大学中转入义从为军官,生平第一次作战,正在兴奋之中呢,却在猝不及防之下,被许褚单骑驰到跟前,直接一矛捅穿,杀于马上,宛如杀一只鸡!
这下子,王凌一口血喷出,然后直接昏迷!
非只如此,片刻之后,马超二弟,义从什长,马腾嫡子马休,也被许褚瞅到机会,一盾砸死在了战场之上,这下,马孟起也因为不能制对方,一时双目赤红。
不过,随着一队又一队白马义从自后方赶来,许褚虽然奋力左右支援,连续格杀击伤燕军,却也不能阻止身侧同时来阻敌的那百余骑渐渐凋落。
到了后来,更有一队白马骑兵直接越过许褚,继续追去,只是追错了方向,竟然顺着树林外的道路而去。
见此情形,许褚终于也大急。
而就在这时,即将沉下的夕阳之下,忽然间马蹄隆隆,许仲康奋力隔开马超之后,抬头去看,却见到那面直接动员了两万骑冲垮了曹军全军的白马旗赫然已在身前,然后西面路上密密麻麻俱是白马!
中间白马旗下,更是遥遥可见一身披锦氅之将,钢盔钢甲,却挂着长矛不用,只是手持一柄怪刀……说不得便是那位燕公!
见此情形,许褚反而大喜,其人再度朝着马超奋力一冲,隔开对方后,直扑向西,俨然欲取那旗下之人的性命!
公孙遥遥见到此景,不怒反喜,虽然就势勒马停下,却不耽误他临阵大笑,直接在马上抬起尚在滴血的断刃相对喝问:“是虎痴当面吗?!”
许褚咬牙不言,只是奋力纵马向前!而身后马超愈发愤恨惊慌,紧追不舍不说,公孙身侧几乎是瞬间涌出不下数十名军官,直扑向前……为首一将,手持长矛,骑着一匹青毛都未褪尽的咧嘴露牙的丑陋斑驳白马,却居然疾驰最速,赫然便是庞德!紧随其后者,乃是最近深得公孙看顾,用在身边的马超堂弟马岱!
双方交马,许褚勉力隔开庞德,心中暗惊,刚要再度奋起,却忽然胯下一松,然后整个人在地上翻滚一圈方才拄着盾牌站起……原来,其人今日所换乘的第四匹坐骑竟然也支撑不住,然后直接累垮在了战场之上,连长矛都在罗马时折断了。
此时许仲康回头去看,发现自己顺着马势一滚,非但躲过了马岱和几名勇健义从的阻击,距离公孙更是已经不过二三十步,便居然不去夺马,反而大吼一声,怒目圆睁,就在地上捡起半个短矛,舞盾向前!
然而,此时别人来不及赶到或转身,一直跟在许褚身后的马超却是奋力追上,其人矛长一丈,直接向前一刺,便刺破了许褚左肋!
但许褚依旧不管不顾,状若疯魔,反而反手一盾砸向马超,将狂喜之下的后者直接砸落于马,然后继续向前冲刺!
可是,许仲康又前行不过四五步罢了,此时庞德坐骑格外矫健,竟然已经强行转弯成功,来到其人身后,然后隔着十余步一矛掷出,长矛如飞,直接插入已经失了盾牌的许褚背上,这下子许仲康彻底吃痛,再难前行!
自己竟然忘了掷矛?!
许仲康中了致命之伤,却依然是想着如何去杀公孙,以救曹操,便在地上想要举矛投掷,却居然抬不起手来。
旋即,马超跃起,庞德换刀,马岱赶上,三人长枪短刀,连续砍下……
这下子,许褚情知难以幸免,干脆任由身后三将惶急乱刀而下,只是勉力抬头看了眼那位拒绝了护卫阻挡,反而迎着自己目光失神的所谓燕公,心中却又泛起了一个古怪念头此人应该是和自家主公之前一样,都吓傻了还要装作镇定吧?!
下一瞬间,许褚眼前忽然昏黑一片,然后扑到在地恍惚间,也不知道是不是曹军苦等的天黑终于到来!
“真虎侯也!”公孙长呼一口气来,却又忽然面色凛然,环顾左右,厉声大喝。“曹孟德必入林中,与我放火烧林!”
左右骑士,俱皆凛然!
我是要拼命的分割线
“凛凛威风镇九州,
当年许褚战官渡。
只因燕武军前见,
天下从此播虎侯。”《题汉末英雄志之二十八》.罗贯中
ps1:再次感谢两位盟主,小树君与换家之王,后者应该是四萌了……
ps2:例行继续献祭新书《人生交换游戏》-尺间萤火;《我对钱真没兴趣》泥白佛……最近很火的两本书。
ps3:再次抱歉,早上那个请假条没发出去着实怪我,没检查一下就睡了。
第九章 枕膝堪入眠(下)
天色将黑的时候,官渡大营东侧七八里外的一个树林忽然火起!
得益于此地乃是官渡大营修筑过程中的主要伐木场所在,很多干燥的木料与被夏日暴晒后枯枝败叶成为了引火的催化剂,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高温天气与树林本身的易燃性……总之,火势一起,便立即以燎原之势向着树林深处卷去。
“公孙狗!公孙狗!”
树林深处,刚刚得以喘息的曹操还没来得及靠着树木笑上几声以安抚人心,甚至没有等到渴望的落日,便先看到了滚滚浓烟与烈焰,然后忍不住破口大骂。“果然要赶紧杀绝吗?!”
然而,这番失态并没有给曹操带来丝毫的益处,实际上,骂完之后,曹操便已经后悔了,甚至为自己行为感到可笑……仗打到这份上,难道还要含情脉脉吗?
而且仗打到这个份上,身为主将,应该做的难道不是鼓舞士气,想着如何解决问题吗?像个败犬一般在这里嚎叫,到底有什么意思?
“如之奈何?”一念至此,曹操即刻环顾左右。
然而,这一看不要紧,其人却又心酸一时……原来,作为拥有中原半壁江山,手上足足握着几十万大军的曹司空,此时此刻,身侧居然只剩下了百余骑了。而更要命的一点是,他最倚重和信任的近卫首领许褚,如今并不在身侧,俨然生死未卜。
或者说,曹孟德是不敢去卜的。
“主公!”随行的幕属中,许汜算是一个位阶较高的近臣,闻言即刻焦急以对。“现在的问题是,咱们既不能留在林中……林中只有一个小溪,不足以对抗火势=……也不能贸然出林,因为一旦出林,林外道路分明视野开阔,怕是要被早有准备的燕军所获!”
“所以问你如之奈何?”曹操靠在树上严肃以对。“夏日林中大火,一阵风起,说不得就要立即烧来了!”
“还是要走!”许汜满头大汗,但基本的思考能力还是在的,很快就给出了答案。“若留下来,说不得便是要性命托付到天意上面,或许能活,但一旦身死,却是死如焦炭,连入土为安都做不到……可若出去,说不得还能奋力一搏,将性命握在自家手中……”
“许从事说的好!”脑中一片杂乱的曹操长呼一口气出来,然后立即翻身上马,并回头对着一众随行骑士勉力而言。“事到如今,我曹操留在此处是将性命托付给天意,而若出去却能将性命托付给诸位!天与人之间,我曹操信的是诸位!”
闻得此言,原本就是曹操最心腹的剩余百余骑也是一时奋起,纷纷不顾疲惫再度翻身上马。
“主公!”
然而就在这时,又一人忽然上前,拦在了曹操身前,却是曹操此次随行的另一位高级幕僚,奋武将军府从事王必!
话说,王必此人是曹操甫一起兵便追随在身侧的,而且其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曹孟德一直是拿公孙身侧的王修作比较的,可见其人在曹操身前的地位与信重。
换言之,此人乃是曹操真正的心腹之人。
故此,曹操虽然决心已定,可面对此人时却还是认真相对:“子行何意?情势危殆,咱们还是速速出林方可!”
“请主公赐爪黄飞电与我,赐金盔与我,赐大旗与我,再赐主公身上大氅与我!”王必俯首一拜,然后不顾曹操愕然,直接起身上前将对方强行拖拽下马,并开始着手去脱去对方身上的大氅与金盔。
周围骑士一时愕然,继而纷纷醒悟,便在许汜的催促下上前协助王必。
遇到这种下属,曹孟德还能说什么……而且他不是矫情之人,和王必之间也不需要矫情,这种情形下,他活下来,并且取得最终胜利才是报答王必的最好手段!
“主公!”匆匆换好大氅和金盔,并坐上爪黄飞电后,王必复又正色嘱咐。“臣先行一步向东而去,有大旗随身,或可能撞上身后主力;主公则以保全为先,可稍缓片刻,等烟火燎到身后不能再忍时再往南面而走,届时观望局势,来定往东还是往西……总之,还请主公务必保重!”
言罢,其人不等还有些恍惚的曹操回话,便顶着明显有些偏小的金盔,径直带着约一半骑士,连带着曹操的大旗,向东疾驰而走。
曹孟德留在原地,欲言却又无言。
片刻之后,随着王必出林逃窜,喊杀声几乎是瞬间而起,曹操这才茫茫然上马,俯身与其余几十骑士缓缓向南行去。
而出的树林边缘,果然看到无数燕军骑士与曹军败兵纷纷向东……其实,对于这些士卒而言,未必是看到了王必那身打扮,更重要的是一点是曹操大旗在彼处!
须知道,自古以来,旗帜便是军队的重要的组成部分,对于绝大多数士卒乃至于基层军官而言,他们不可能认得主帅面孔,也不可能在乱战中辨认出谁是更高一级的指挥官,而旗帜正是将领本人的一种延伸……斩将夺旗,顾名思义,夺旗之功与斩将同列!因为一旦失去旗帜,就意味着相对应的将领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指挥能力!
譬如之前燕军发起的那次冲锋,那面白马旗功不可没。
那么反过来说,这也是为什么之前曹操撤退和逃跑时无论如何都要带着大旗的根本缘故,更是王必这个计策之所以效果拔群的一个重要原因旗帜本身的意义太大了!即便是抓不住曹操,缴获这面旗帜,也足以从某种战场传统与程序上宣告此战的大捷!
当然了,即便如此,即便无数兵马纷纷向东追去,可战场之上依然有一个人并不以为然,燕军主帅公孙实在是太了解曹操了,他不敢说那个人一定不是曹操,但在他看来,最起码不是曹操的概率更大一些。
唯独此时火起,天色又渐晚,两军建制彻底崩溃,即便是公孙也只能控制约一千余白马义从罢了,所以他稍显犹豫。
“主公!”庞德小心询问。“我们要不要去追?!”
“稍等片刻。”公孙望着烟火剧烈的树林微微抬手示意。“且观之。”
“那此人如何处置?”庞德犹豫了片刻,复又以手指向了地上许褚的尸首。
“枭其首悬于你马前。”公孙没有任何犹豫。“以震慑敌军!”
“喏!”
庞德闻言自去下马枭首,一旁马超欲言又止,却到底是没敢说话。
而公孙稍待之后,眼见着火线向前推进极速,浓烟滚滚之下左右士卒却并无骚动与回报,偏偏身后夕阳余晖渐无,却终于还是跃马向前,亲自率白马义从往东追去!
实际上,他也想明白了,许褚拿命给曹操换来了喘息之机,让后者成功脱离了追兵视线,而自己放火烧林也算是最后一个有效手段了……此时天色将黑,如果曹操真要便装潜行或着冒着被烧死熏死危险留在树林中,自己其实并无别的应对,只能听天由命,看运气吃饭,反而不如东走,试图抓住那个旗下突围的曹孟德。
毕竟,此时谁也说不好那个是不是真的曹孟德。若是真的,反而因为自己的多疑来个聪明反被聪明误,岂不可惜?!
天色终于黯淡了下来,各处兵荒马乱,林中烟火更是给这场战斗的收尾带来了更大躁动感……由于战斗是以骑兵对骑兵告终的,所以战场范围实际上已经扩散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范围,方圆十余里内,除了追逐曹操的大股部队外,到处都是燕军骑士成群结队的猎杀着逃窜的曹军骑兵。
而很多曹军骑兵、溃兵,根本就是丧失了战斗**,或是投降,或是四散逃窜,并无对抗之意。
这种情况下,很多燕军骑士马下、箭囊中都盛放着首级,马背上还很可能驮着自家战士尸首,却还是在战场上四处游荡,以图取得更多战功。
也就是这种情形下,之前趁着王必诱敌,压着烟火逃出树林的曹操终于从战场的南面小心翼翼的归来,并试图进入官渡大营这是很正确的选择,因为那次致命冲锋前,他清楚的看到史涣带着约两三千骑进入大营,而如今天色已黑,燕军根本无法再收拢部队进攻大营,那么拥有数千兵马和数万民夫把守的永久性大营,毫无疑问反而成为了一个安全区。
黑夜匆匆,曹操一行人俱是脑子活泛的精锐,他们先尽弃旗帜,又寻得几个战场遗尸,取其首级悬于马前,然后又取污血涂擦甲胄,以此伪作燕军,故此一路上皆无大碍,直到迎面遇到了一个带着七八百骑、背负双戟的将军。
“可曾遇到曹操?”这名燕军将军,也就是张辽了,初时也不以为意,只是迎面随口询问。
“回禀将军,都说树林着火后曹操那厮便往东去了!”曹操身侧自有几名在河北、关西生活过的幕属,立即佯做是燕军军官,上前与张辽对答如流。“不过听人说,燕公本人也率军去追了!”
远处火光之下,张辽闻言颔首,只是嘲笑了几句对方首级太少,须加努力,便不以为意,直接与曹操一行人擦肩而过,继续游荡巡视去了。
然而,走了大约数百步,曹孟德等人尚不敢仓促提速,那边张文远却忽然疑窦丛生,继而勒马回头,蹙眉发问:
“刚才应是一队五十骑?”
“自然!”因为张辽的性格,旁边亲卫对答随意。
“可为何区区一队人竟有如此多的人蓄胡?!而且须发多有弯曲?!”张辽冷笑反问。“马鬃也多有卷曲?”
周围士卒俱皆愕然。
话说,这便是曹操百密一疏了……这年头虽然说胡须是一种审美推崇,也是一种针对去世父母的尊崇,所以留胡子的人极多。但是,留胡子不要紧,想要把胡子打理的完整有形,却只能是贵族与高端人士的专利了!
譬如关羽的长髯,飘逸绝伦,名闻天下,号称美髯公,其中就有公孙大娘的功劳……这位燕国太后早在十几年前,就每年都给关羽送去一个专门的大号锦囊,乃是让关羽睡觉的时候盛放须髯的!
所谓以防中年脱须!
至于平常士卒,尤其是在一队五十人这种级别的基层部队里,能有两三个人有心思保养胡子就属难得了,何至于区区五十人,竟然有蓄胡者二三十不止?!更不要说,头发可以隐藏在头盔里,胡须和马鬃却因为之前躲避火势时不免被烤灼弯曲,以至显眼。
而张辽既然生疑,便毫不犹豫,转身向对方追去。至于曹操一行人见到对方临时转向,如何还敢多言,便也径直打马逃窜!
张文远见此形状心中醒悟,不由勃然大怒,然后遥遥相呼:“前方必是曹军要害人物便装**大营,说不得便是曹操……记住了,凡蓄胡者杀无赦!”
前方曹操一行人听得此言,瞬间便醒悟过来是哪里出了错,而别人倒也罢了,曹孟德如何会计较这些,其人直截了当,居然就在马上奔驰中取出倚天剑来割下颌下须髯,然后掷剑须于地,并继续奔驰!
然而,深夜之中,燕军紧追不舍,更兼阵型开阔,便干脆大肆发矢,曹操身侧中箭而亡者接连不断!
此时,张辽想起之前传言,复又扬声呼喊左右:“曹孟德容貌短小,体型如猴,先挑个矮者放箭!”
曹孟德冷汗迭出,彻底无言,更兼换了劣马,马速渐渐不支,却是心中几乎绝望!
但就在这时,远处大营处忽然洞开,约千骑兵马径直冲出,俨然是史涣遥见此处情形,猜测必然是曹操遇难,便不管不顾出来相迎!
事情似乎有了转机,可曹操回头去看,只见身后之人紧追不舍,更有乌桓、匈奴骑兵在马上弯弓搭箭,恐怕史涣未到自己便要身死……无奈之下,曹孟德猛地一咬牙,居然在越过一个小坡后,直接翻身滚落于马下!
黑夜之中,由于远处放火烧林的缘故,士卒皆不打火把,而且追敌心切,驰到坡前时往往纵马而跃……非但没有人注意到地上的曹操,竟然也没有人踩踏到他身上!
当然了,马蹄隆隆,曹孟德俯身趴在坡下,却几乎经历了人生最漫长也是最惊心动魄的半刻钟!
这半刻钟之间,稍有不慎,堂堂曹司空恐怕就要被随便一个燕军骑士活活踩死也无人知晓。
而半刻钟后,张辽所率七八百骑与史涣所部千骑激烈交战于曹军官渡大营东南方,曹操终于窥的良机,便靠着从地上捡起的一把断矛,杀死了一名落单的燕军骑士,然后绕过战场,疾驰往归大营!
“是父亲!”可能是因为许久未曾发声,待见到亲父身影疾驰而来,立在大营门楼上的曹昂甫一张嘴竟至于双唇血淋淋一片,俨然是之前早已经磨破又干涸凝固的缘故。“速速开门!”
“子修不许开门!”曹操遥遥相对。“放绳索下来,我从望楼爬上去便可!”
营中诸人不敢怠慢,即刻依言行事,就在门楼上将曹操吊了上来……父子相见,双方都是一时语塞,却偏偏都不敢有所怠慢。
“子修,营中还有多少人?”瘫坐在门楼上的曹操扔下那硕大的头盔,径直从一侧一名持弓民夫腰中取下水囊,喝了两口,便即刻相询。
曹昂弯腰立在门楼之上,正对亲父,闻得此言,却又一度哽咽,许久方才正色相对:“回禀父亲,两万民夫俱在……还有史护军刚刚带入的两三千骑兵,此时正好剩下了一千多一点,加上之前收拢的败兵,约有四五千残兵在营中。”
“虎豹骑还剩多少?”曹操听到最后这个四五千众的总数,不由心中一跳,然后不及喝水,赶紧再问。
“约有两三百……”
曹操彻底惊愕失声。
“子和叔父还有文烈全都战死,这是儿子亲眼所见!”曹昂依旧不敢隐瞒,却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而且据败退士卒汇报,陈将军战死,吕府君自刎……朱府君据说是被心腹侍卫打昏,向西南面逃去,或许还有生还希望……至于黄将军,此时正在营中,帮忙调理败兵布置大营防卫!”
没了胡子,眉毛、头发也被火燎了一大片的曹操依旧沉默,却双手一抖,将手中水囊泼洒满身……他之前固然是见到了此处惨象,却万万没想到会是全军覆没的地步!
真的是全军覆没!
全军虎豹骑加四营兵,合计两万一千众,如今只剩下三四千残兵,估计也不能用了!六位将领,死了四个,还有一个生死不知,不是全军覆没是什么?
便是再加上自己带来的一万多骑兵,如今营中只有一千多,剩余的也不知道能活下来多少。以这个算法,其实自己的援军也算是全军覆没了!
一个下午的交战,燕军便几乎造成了中原联军多达三万中坚力量的减员,更不要说其中还有两支战略性的骑兵部队!
这种大败,足以伤筋动骨!
如果说,公孙此战杀了曹操,可以提前宣告中原大战的胜利,夺了官渡大营意味着得了三分胜机,而现在哪怕是不再有其他坏消息,其人也足以夺了两成五的胜算了!
因为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歼灭战……近三万军队,一下子从将领到兵员,完全消失!
而且,这种伤亡似乎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大营外面,无数燕军骑兵依旧在远处的火光映照下四处游荡猎杀,而许褚、王必全都没有消息。
当然了,来不及等到许褚和王必的消息了,一个让曹操几乎麻木的事情便率先发生了……营门外,张辽战不数合便阵斩史涣,继而驱赶败兵攻营!
“让他们饶营而走……”曹操根本没有起身,直接坐在门楼上下令。“让民夫准备,三通锣后,若是门前还有人,无论是谁,都要一起放箭!”
言至此处,其人复又想起儿子性格,却是准备额外叮嘱儿子一声,若非此举,则之前死的那么多人反而要白白送死了!然而,出乎曹孟德意料的是,平日里性格温和,以至于有些妇人之仁的曹子修居然一点疑虑都没有,便起身下令!
其人言语干脆,与平时判若两人!
曹操心中清楚,这是自家儿子经此大战,多少有了成长……但如此成长,恐怕没人想要!
又过了片刻,更糟心的事情来了。
“曹操可在营内?!”
张辽临营喝骂。“为何不敢来见?!刚才道中相逢,有一骑容貌短小,大盔小头,如猴驭马,还对我谄媚而笑的,是不是你?!”
话说,张文远早已经从抓到的曹操身边从事许汜那里知道了事情经过,哪里还不明白曹操居然是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入了营中,自然急败坏!
曹操低头坐在门楼木栅之后,既不起身,也不应答。
“曹孟德!”张辽复又勒马喝骂。“你护军史涣首级在此,其人为了救你,虽已入营却还要强行出营接应,如此忠臣……你若露头,我将首级掷还!如何,可敢露面?!”
营中依旧寂静无声,只有民夫密集射箭的声音一时压过了张辽,俨然是张文远口上便宜不说,还居然试图以区区数百兵马迫近大营,然后引来反击。
“如若不够,再加上你族弟曹纯首级如何?!”张辽继续驰马于营外,俨然气急败坏。“只要你露头,我便将曹纯、史涣首级尽数送上!”
曹操张口欲言,竟无声音发出。
而曹昂却愤然扶剑起身,遥遥在门楼上相对:“张辽,还我叔父首级!”
张辽大笑不止:“未想到其父怯弱如鸡,其子倒有几分豪气……来来来,是曹子修吗?露头还首的是你父,你要想求曹纯首级,须得出营来取!敢来吗?我可是杀了你两个叔父一个族弟之人!”
曹昂一声不吭,居然顺着之前曹操上楼的悬索直接悬下门楼!
曹操看着自己儿子消失在身前的木栅隔板之后,依旧沉默不语,而张辽却一时肃然……二人都只任由曹昂来到营外,直奔张辽身前。
“与我!”曹昂浑身狼狈不堪,面上血污干涸,宛如野鬼,中途还跌倒了一次,却立在张辽马前,昂然不惧。
“与他!”立在马上的张文远看了半晌,却是猛然失笑,然后言出必行。“犬父也有虎子吗?”
旁边自有燕军骑士交与曹昂两个革囊,而曹昂得了革囊便欲回营,却不料周围几名俘虏纷纷跪地求救。
曹昂于心不忍,复又回头去看张辽。
张文远倒也干脆:“让你父亲过来让我瞧瞧,到底是不是那个大盔小头之人……只要他来门楼上露个脸,我便尽数放回!否则我便要在此处十一抽杀了!”
曹昂一声不吭,抱着两个革囊回营去了,然而被绳索吊上门楼后,却发现曹操依旧坐在原处低头不动。曹子修不敢多言,只好将两个革囊放下,然后与自家父亲陪坐而已。营门外,张辽依旧在喝骂,甚至开始杀人,但曹操却还是置若罔闻,唯独期间其人几次想伸手去拨开身前的革囊,却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只能颓然撒手罢了!
又过了一阵时间,大概张辽也已经累了,喝骂声渐渐消失,但这位今日杀的性起的燕军骑将依旧在营门外徘徊不走,反而不停的聚拢零散兵马,俨然是想多凑一些兵力以建奇功!这不免让营中曹军稍显焦躁。
“告诉他们不用怕!”曹操依旧无言,说话的乃是曹昂。“咱们大营中有两万多人,粮草弓弩俱全,沟渠垒楼皆有……至于燕军,天色已黑他们聚拢不了多少兵力不说,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根本不可能攻营!而且等到后半夜,我军主力必然全至!”
周围侍从纷纷会意,然后立即去巡视营垒,转述曹昂言语,以让营中民夫、溃兵安心。
对此,依旧坐在门口上木栅挡板后的曹操却只是微微颔首,依旧没有言语。
就这样,张辽虽然知道曹操可能就在身前不远,却始终不能有所得,偏偏又不舍得走;另一边,曹操始终没有半点回应,却也始终没有起身离开此处营门的意思。
双方僵持了不知道多久,忽然间,营外一阵喧哗,然后一个让曹操终于动容的声音陡然响起:“孟德今日真是命大!可兵败如此,你苦苦支撑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仗再打两次,你也就油尽灯枯了吧?何不早降?”
曹操依旧沉默不言……争雄天下,本就要压上一切的,曹孟德本就清楚这个道理。实际上,事到如今,即便是为了夏侯渊,为了身前的曹纯、史涣,他反而不可能轻易言弃了。哪里会因为什么言语而为之所动呢?
“也罢!”隔了一段时间,营门外,公孙的声音再度传来。“孟德不愿相见孤也能理解……这里有许仲康(许褚)和王子行(王必)的首级,孤就放在营前了,其中许仲康的尸体就在之前燃火的路口,王自行尸体则在东面十五里处,孟德可以让人寻回一并缝合安葬,这二人俱是忠贞之士,还望你好生祭奠……唯独你的将旗孤要带走,以示此战大捷,却是不能还你!”
曹操终于动容扭头,却始终没能站起身来。
又等了片刻,眼见着营内毫无动静,营外公孙终于下令吹起军号,号角声接连不断,四处呼应,瞬间响彻数十里,随即各处幽州骑士携带己方伤员、尸首,敌军首级、兵甲,纷纷北走……营前也是马蹄声不断,与一直不停号角声一起绕营北归。
到此为止,战事似乎,可能,终于是要结束了。
营中自有人取回盛放着王必、许褚首级的革囊,然而曹孟德面对着四个革囊,却依旧端坐不动,恍惚失神。
这还不算,大概只隔了小半个时辰,营门外忽然喧哗声起,曹军方才醒悟为何公孙没有尝试强攻大营,而是直接退走原来,曹操主力尚未到达,其女婿孙策却居然率一万兵马从颍川星夜驰援赶到,之前公孙退兵俨然是因为哨骑得知了此事。
但是,孙策既然入营,便上楼来拜会自家亚父兼岳父,曹孟德却依旧一声不吭,枯坐动。而孙伯符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更兼忽然闻得朱治生死不明、黄盖受伤,自家九千兵马几乎全丧,也是匆匆离去,转而安抚伤兵、寻找朱治去了。
进入午夜,曹军全军困乏,更有士卒汇报说是亲眼见到燕军大部队全部向北汇集,往北面乌巢泽方向的临时营地而去,便全军彻底放松,然后就地休息起来。
但也就是这时候,曹军北面四个没有人驻守的小营复又忽然火起!然后又有一个自称西凉马孟起的白马小将纵马绕营一周,沿途格杀外圈哨位与搜寻朱治的孙策部属,引发全营骚乱!
众人心知肚明,这是公孙临别前的一个小手段罢了……北四营实际上已经空置,想烧走时便能烧了;而且这种永久性大营内外,本有防火沟渠,充足水井储备,栅栏和栅栏之间也都有防止走火的安全距离,只要有人处置妥当,根本不可能烧到南面那个大营!但是,公孙偏偏要等到撤军后,再让那个什么马孟起引小部队杀了个回马枪过来纵火,俨然是要借此挫曹军士气、孙策援军锐气,让中原联军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但是,知道归知道,曹军或者孙策所部却还是不免为之手忙脚乱,继而士气再落!明明有近三万人在大营中,却居然折腾到了天色将明之时方才将火彻底扑灭。
也就是这时,曹仁、刘晔、黄忠等人终于引原濮南大营主力兵马三万赶到官渡。
进入营中,刘晔闻得陈到、吕岱身死,几乎晕阙不提,黄忠怒发冲冠不说,曹子孝匆匆来到大营南门楼上,见到四个革囊与曹休死讯,也是愕然到难以发声。
“子孝来了!”此时天色已经微发凉,曹操浑身狼藉一片,满目血丝不提,却终于开口,其人直接挥手示意自家兄弟到他跟前。“辛苦你过来一下。”
曹仁强做镇定,下令部属将几个革囊取走,好生清理,然后方才去到曹操身侧。
“坐下!”曹操声音嘶哑。
曹子孝不敢怠慢。赶紧又盘腿坐到曹操身侧。而曹孟德见状,竟然一头栽倒了曹仁双腿之上,然后长叹一声:
“子孝到了,我终于可以闭眼睡一觉了!”
言罢,其人鼾声如雷,而曹仁却忍不住抱着自家兄长的脑袋一时情难自禁,泪流不止。
东方渐亮,同一时刻,只率百骑劫营成功的马孟起眼见着便要回到乌巢旧营,却忽然中途勒马停身,然后环顾左右,面带犹疑:“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周围九十九名志愿相随的白马义从俱皆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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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大破之,曹操复亲提万骑至,欲乘乱冲阵,太祖遥见操大旗,自引三千白马义从逆而冲之,复大破之。操仓惶走,所部流离溃散,沿途遭袭不止,乃弃将旗、金盔、宝剑,复割须翻马,几单人入营。既入营,闻曹纯、曹休、吕岱、陈到、许褚、王必纷纷死,愕然失声,坐于门楼上不动。中有张辽临营喝骂,太祖引众还首,孙策引万众来援,马超百骑焚营,皆不动,亦无声。及天明,曹仁引兵三万至,操方枕其膝而叹:‘子孝至,可眠也!’遂一眠累日。”《典略》.燕.裴松之注
ps:好吧,真的是要磕头认错了!